重庆通宵公交车:鄙人也有驴肝肺 王学泰 南方周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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鄙人也有驴肝肺 【当代旧体诗评点录】 作者: 王学泰

2011-06-08
【南方周末】本文网址:http://www.infzm.com/content/60133         此开篇第一回也。请哪位诗人开篇呢?我首先想到启功先生。因为《启功丛稿(诗词卷)》和《启功韵语》常常放在手边。每当工作累了,或郁闷的时候,翻开读上两篇,时时会有妙语解颐,令人忍俊不禁,种种烦恼,一扫而空。过去曹操说“陈琳之檄,可愈头风”,那可能是曹操太专注读陈琳为袁绍写来的檄文,考虑如何应对袁绍大军的讨伐,忘了头疼;而启功诗词的消愁破闷则完全来自作者构思造语的功力,他的奇诗奇句,常常溢出思维定式,使读者不得不为之喷饭。        据启功弟子们所编《想念启功》中的《启功老爷子如是说》,启功去世前两年,两次提到自己的“白话诗”(指旧体诗词)可以传世。他说“我最得意的八篇是‘挤车’”。这是指《鹧鸪天·乘公共交通车》。这八首词早在刊布之前就在诗词爱好者之间广为流传了,我仍记得初读时捧腹大笑的情景。这组词的成功,来源于他把普罗大众都有的体验用形象、生动、幽默的语言表达出来,这类题材在新诗中是很难表现的。
        组词中有位腿脚不济和心急火燎等待回家的北京老人,八首诗都是从他的视角来写的。写在车站等车不至:“乘客纷纷一字排,巴头探脑费疑猜”;写许多车一起来,老人无所适从:“车门无数齐开闭,百米飞奔去复回”;写车上人多,车门刚开即闭,老头腿脚慢:“阶梯一露刚伸脚,门扇双关已碰头”;写上车后对拥挤的感受:“有穷弹力无穷挤,一寸空间一寸金”,“身成板鸭干而瘪,可惜无人下箸尝”;写到站了,老人着急,越挤越下不了车:“心雄志壮钻空隙,舌敝唇焦喊借光”;写车站站牌挪位,老人近视找不到站牌:“皱眉瞪眼搜寻遍,地北天南不易猜”;写老人的痴想:“长叹息,小勾留,他车未卜此车休。明朝誓练飞毛腿,纸马风轮任意游。”幻想成为神行太保戴宗,祭起神行术,日行八百,夜走一千。读这组词,我们除了笑以外,还会感受到一位温和的、典型的老北京形象。
        不仅《鹧鸪天》八首,启功还有许多描写生病住院、自嘲无学无才的篇章,塑造出一个有教养的传统北京老人的形象。他与世无争、谦和、良善,碰壁时多,顺利时少,但很少有怨言,而且处处自我嘲讽,频频向大家拱手作揖……我读启先生的诗词,更多感受的是辛酸,我想是不是这个世界亏待这位才气横溢的老人?
        当然启功也偶有自负的时候:
        挚友平生驴马熊,驴皮早已化飞鸿。鄙人也有驴肝肺,他日掏来一样红。
        身反侧,眼惺忪。窗前日色已朦胧。开门脚步声声近,护士持来药一盅。
        启功在词的小注中说“驴者曹家琪,马者马焕然,熊者熊尧。曹于去年病逝于此,遗体作病理解剖,然后火化”。作者住在故人去世的病室中,想到他那位“驴友”对人类做的最后一次贡献——献出自己的遗体,于是也用清晰的语言表明自己的态度,这就是“鄙人”一联。原来看似好好先生的启功并不颟顸,更非乡愿,也是个有热血、有正气、懂得关爱的人物。启先生在自述里曾明确地说:“我从佛教和我师傅那里,学到了人应该以慈悲为怀,悲天悯人,关切众生;以博爱为怀,与人为善,宽宏大度;以超脱为怀,面对现世,脱离苦难。”
        启功诗词中充满了悲天悯人的情怀,对于老妻更是这样。妻子先他而去,他写下了多篇感人至深的追怀与悼亡之作。他在自述中说:“她撒手人寰后,我经常在梦中追随她的身影,也经常彻夜难眠,我深信灵魂,而我所说的灵魂更多的是指一种情感,一种心灵的感应,我相信它可以永存在冥冥之中。”他的《痛心篇》二十首,全用白话写成,如写妻子病重时:“今日你先死,此事坏亦好。免得我死时,把你吓坏了。”写妻子去世后作者的心情:“只有肉心一颗,每日尖刀碎割。难逢司命天神,恳求我死他活。”这些诗就是老人的自言自语,它们不是“作”出来的,是下意识地从心中流出来的。在悲痛之外,启功更多的还是歉疚,因为他总想妻子嫁给自己后,除了对这个家作奉献外,没有过一天好日子。启功说:“老伴死后不久,‘文化大革命’就结束了,我的境况逐渐好了起来,用俗话说是‘名利双收’,但我可怜的老伴再也不能和我分享事业上的成功和生活上的改善,她和我有难同当了,但永远不能和我有富同享了。有时我挣来钱一点愉快的心情都没有,心里空落落的,简直不知是为谁挣的;有时别人好意邀请我参加一些轻松愉快的活动,但一想起只剩下我一个人了,就一点心情都没有了。”他有一首诗,写自己半夜睡不着觉,无聊之极,便起来数钱:
        纸币倾来片片真,未亡人用不须焚。
        一家数米担忧惯,此日摊钱却厌频。
        酒酽花浓行已老,天高地厚报无门。
        吟成七字谁相和,付与寒空雁一群。
        真像杰克·伦敦小说《马丁·伊登》中所写,当马丁还是穷海员时,痴迷写小说,常常不能出海,穷得没饭吃,经常饥肠辘辘;一举成名后,各种宴请,让他应接不暇。在一个宴会上,他发表演讲说:在我没得吃、什么都能吃的时候,没有任何人请我;现在我什么都吃不下了,却一个宴请接着一个宴请。钱也是如此,当它能给亲人解决愁烦、带来快乐的时候,一文不名;亲人没了,孔方兄却联翩而至。是世态人情的势力,还是自己命运不济呢?诗人也弄不懂了。
        启功诗词,特别是词中,大量使用北京白话,仿佛是京剧中的京白,但仍保持了词的韵味,别有一番情趣。举一首,以为笑乐:
        南乡子
        余因病住医院时,见有青年女子自东北牧区来,颔下生须数茎,住院医治,疼痛呼号,其须仍在。
        少女貌端庄,颔下生须似不扬。千里南来求治法,奇方。扎破臀皮打气枪。
        思想要开张。颊上添毫本不妨。试向草原群里看,山羊。个个胡须一样长。
        奇人奇事,偶被启功写入奇诗,遂发千古之一大噱。【南方周末】本文网址:http://www.infzm.com/content/601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