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奥琳欣:【麻辣社会】疯狂的银杏(下)——黄桷悲歌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4/27 14:40:54
 【麻辣社会】疯狂的银杏(下)——黄桷悲歌  重庆景观路渝州路上新种植的银杏树。摄影_孙炯
 老重庆人对土生的黄桷树充满感情,且习惯了在其下遮阳避雨。摄影_孙炯  

重庆土生土长的黄桷树正经受着另一树种—来自山东、江苏、广西等地的银杏树的挑战,以往长势良好的黄桷树、小叶榕,被生生挖走,换载上了银杏树。如今的重庆,已经到了”无银杏、不景观“的地步。

  南都周刊记者_周鹏 重庆报道

  “黄桷树啊山茶花,美丽的山城,我们的家。爱清洁,讲卫生,靠你靠我靠大家”。

  很多年来,这首旋律简洁流畅的歌谣一直被一代代重庆人轻轻吟唱。

  在1986年就已被正式命名为重庆市树的黄桷树,别名黄葛树、大叶榕等,属高大落叶乔木。在重庆的大街小巷、房前屋后,随处可见它们葱茏茂密的身礁影。就像勤劳质朴的重庆民众一样,这种喜光耐旱,耐瘠薄,适应能力超强的树,盘根错节地扎根在山城的街头巷尾,陪伴人们度过了一个个烈日雨夜。

  重庆人将黄桷树视为城市精神的最佳体现。他们甚至不惜将其刻在了城市身上—当地有不少地名与黄桷树密不可分,如黄桷垭、黄桷坪、黄桷渡公园。而重庆人所熟知的“古巴渝十二景”中,就有一处名为“黄葛晚渡”。

  但如今,土生土长的黄桷树正经受着另一树种—来自山东、江苏、广西等地的银杏树的挑战。

  千军万马齐种树

  在重庆不少标志性道路两旁,黄桷树正遭遇着被银杏树全面取代的危机。

  初到重庆的游客现在往往会对机场高速沿途的银杏树感到震撼。在这条全长超过二十公里的公路两旁,每隔数米就耸立着一株有两三层楼高,挂着稀稀疏疏叶子的银杏树。

  而在重庆市南岸区依长江而建的南滨路上,游客还会看到更为壮观的场景—无数足有五六层楼高的大银杏树从头到尾分列两旁,连绵十多公里不绝。这些树龄大多在三十年以上的银杏就像一位羸弱的病人—每一株都被三四根木棍支撑着,悬吊在塑料袋里的营养液正被一刻不停注入树干。

  “这几年到处都在抢着栽种银杏,简直像打仗一样”,当地一位年轻的出租车司机说,重庆市内那些越是那些被赋予“城市名片”宣传重任的新建或改造的道路、广场、商业区,银杏树就越受追捧。而原本存在的黄桷树,往往落得了被挖砍、移栽的命运。

  “以前开一整天车都难见到一株银杏,现在它已经到处安营扎寨了”,司机说,最近两年多时间里,他每天从早到晚都会看到不少装载着银杏树的外省卡车在市区里穿梭。

  这些远道而来的银杏树都是重庆市政府为实现一个雄心勃勃的计划—“森林重庆”而重金采购来的。

  2008年8月,重庆市提出要用十年左右时间,把重庆建设成为“森林城市”。按照该计划要求,到2017年,重庆全市的森林覆盖率要达到45%,城市建成区的绿地率要达到39%。

  最近数年来,重庆市给外界留下深刻印象的变化多与“颜色”有关—在先后启动“唱红”,“打黑”之后,现在轮到了“绿化”。

  早在2008年4月8日,重庆市委书记薄熙来在渝中区、南岸区调研危旧房改造工作时曾就明确表示,“主城各区一定要增强环境意识、绿化意识,下大力气把城市环境搞上去”。他甚至当场对绿化城市提出了细节性的指导意见—“绿化城市需要提高树种的档次和质量”,“在主城改造建设过程中,要选择优良的树种,比如银杏、水杉、香樟等”。

  数月后,薄熙来再次提出,要通过建设“森林重庆”改变重庆的小气候。他用带着战斗激情的口吻表示,“要组织千军万马上山种树”。

  2008年9月下旬,重庆市政府在全市范围内发起了一场规模空前的植树活动—220万人当天种下1000万余株树。以此为标志,“森林重庆”工程开始以梦幻般的速度狂飙突进。

  “黑洞”般的需求

  重庆市主要领导以史无前例的力度推进着这一工程—重庆市林业局局长吴亚今年年初在《中国林业》发表的一篇名为《开发致富之山 打造宜居之城 全力推进森林重庆建设》的文章中透露,“薄熙来书记去年一年(指2010年)主持20余次常委会、专题会,研究部署森林重庆建设。黄奇帆市长亲自担任森林工程建设领导小组组长。市人大出台了《重庆市森林建设促进条例》”。

  在此背景下,森林工程成为重庆市各区县的“一把手”工程,实行“一票否决”制。

  这篇文章还透露,为保证工程推进进度,重庆市委组织部将森林重庆“六大工程”纳入党政目标考核办法,并将考核权重从往年的5分提升到10分,占党政实绩考核的1/10。每年组织督查组考核区县造林工作,并在媒体上发布森林工程“排行榜”。

  近三年来,重庆就像不知疲倦的机器一样不停地栽种着树木。

  《重庆晚报》2010年3月的一篇报道提供了这样一组数据:自2008年8月启动“森林重庆”以来,全市投入178亿元,是前10年总和的2.7倍,种树798万亩,比前10年总和还多出129万亩。

  没人知道到重庆市栽种了多少株银杏树,但街头巷尾随处可见被木棍支撑着的这些身形挺拔高大的树种,直观展示了这座年轻的直辖市的管理者们期望改良城市生态和赢得外界尊敬的迫切心态。

  这座城市对银杏树的需求量是如此之大,以至于让市场都感到了不安。

  “现在银杏树市场太疯狂,价格高得连我们都害怕了”。江苏省邳州市鹏程银杏苗木基地的总经理王成这样形容银杏树的市场氛围。

  王成的鹏程银杏苗木基地位于邳州市铁富镇宋庄村,占地1500亩,供应树径从5厘米到80厘米在内的各种规则的银杏树。被誉为“银杏之乡”的邳州市各镇村里,这样的苗木基地触目皆是,一望无垠。

  过去两年多的时间里,当地像王成这样的银杏树供应商们集体感受着市场的狂欢。王成说,一株树径30厘米的优质银杏树从苗木基地的出货价就高达约6万元,“2009年到现在,银杏树的市场价格涨了5、6倍”。

  王成认为重庆市场“黑洞”般的需求是导致这一状况的最重要因素。

  他估计在近年来,邳州的银杏树至少有一半以上都流入了重庆。原因是,他发现当地的同行中“十家公司里有五家以上专门做重庆市场”。

  在邳州,一株树径30厘米的银杏树从泥土里挖出,到吊装到卡车上只需要不到三个小时。数日的长途颠簸后,这株银杏树就被移栽到了异乡重庆的街头巷尾。

  无效的质疑

  在政府热情高涨大量引进银杏树的同时,重庆民间舆论却对政府此举流露出不领情的态度。

  72岁的原重庆大学退休职工吴登明正是其中之一。这位总是一身户外运动风格的老重庆人现在的身份是重庆市绿色志愿者联合会会长。在过去数年中,吴登明多次公开表达了对重庆大量移栽银杏树的反对意见。他将此做法视为“速成班式”的形式主义举动。

  重庆人对黄桷树一直有着感恩之心。吴登明说,一直以来,烈日当头也需要在外谋生的贩夫走卒和著名的“棒棒”(重庆人对当地挑夫的俗称),都将黄桷树看成闲暇时的最佳歇脚处。

  “人人都知道重庆是座‘火炉’城市,烈日当头的时节,枝繁叶茂的黄桷树下是人们最好的纳凉休憩所在”,吴登明为此专门做过测试,结论是:黄桷树下的温度比太阳能直射到的地方要低5摄氏度以上。

  烈日高悬时,老人围坐在在树下抽烟摆龙门阵,儿童在一旁追逐打闹,此番悠然的场景早已融入到重庆市民生活中了。“每一株黄桷树下,都有无数重庆人的故事”,吴登明说。

  但在现在重庆大量栽种着银杏树的街道、广场上,从清晨到傍晚,夏季猛烈的日照一刻不停炙烤着地面。

  吴登明带着《南都周刊》记者到位于沙坪坝区的汉渝路实地体验了一番。站在横跨这条路的一座人行天桥上,道路两边的景致形成了强烈反差—在正午阳光下,一边满是郁郁葱葱的黄桷树、小叶榕,而对面则全是看上去几无树叶的银杏树。其中有的一片树叶没有,看上去已经没有生命。

  道路靠银杏树一侧的某服装店女员工说,这些银杏树移栽过来已有一两年时间,“当时挖走了不少黄桷树,我们都气得很,但没办法制止”。

  她不喜欢这些几乎没有遮阳效果的银杏树,因为它们影响了店里的生意。她抱怨在高温天气里,路人都不愿愿意走这边,“恼火的很”。

  “政府认为银杏树能美化城市,提升城市形象,但老百姓想要的是能遮阳”,吴登明说,因为树叶稀少,重庆人给这些银杏树起了个带着戏谑色彩的新名字—“光头树”。

  28岁的向春是重庆市另一个民间环境保护组织—重庆青年环保协会的负责人。自重庆市大规模推进“森林重庆”工程后,向春就对政府移除黄桷树、小叶榕等传统绿化树种,大量栽种银杏树的做法持质疑态度。

  2008年底,向春曾因重庆市水利局将大楼外原有绿化树移除,换栽上包括银杏树在内的十余株大树一事向对方咨询情况。水利局办公室一位工作人员给他的解释是:一方面是为了响应“森林重庆”的号召,另一方面是为了体现重庆水利事业在直辖后取得得发展成就。这也是为了给各部门起带头示范作用。

  事后,一位现场施工人员告诉向春,移栽来的十余株大树的总价约在“250万左右”。

  根据向春的调研,截至2010年年底,重庆市以银杏树为主的“银杏大道”已有数十条之多,且新建道路“基本都是用银杏作为行道树”。

  尤其让他难以理解的是,一些道路旁原本以往长势良好的黄桷树、小叶榕被活生生挖走,换栽上银杏树。即便在绿化景观已经非常好的地方,也会见缝插针地栽进去几株银杏。

  4月底,向春在重庆南岸区的兰花路发现有工程机械在将长势良好的黄桷树、小叶榕、法国梧桐,甚至树径较小的银杏树挖掉,换栽成光秃秃的粗大银杏树。向春将这一情况发布到网上后,引发了众多重庆市民的讨论,大多对此事持反对意见。

  向春曾打电话到南岸区市政管理绿化委员会咨询此事。

  向春当即打电话到南岸区市政管理绿化委员会,想要咨询此事。但接电话的一位工作人员的答复令他感到十分不解—“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说:提档升级;问他花了多少钱,他说凭什么要告诉你;问他叫什么名字,他说:凭什么告诉你;问他的办公地点在哪里,他说:凭什么告诉你”。

  不甘放手的向春在半个多月后就此事向该委员会递交了一份政府信息公开申请。6月5日,是对方本应按照规定作出答复的最后期限,但这天向春没有收到任何回复。

  “这是一个很有争议的政府行为”,向春说,重庆市民一方面对“森林重庆”的出发点持支持态度,但同时也对工程的信息不够公开、缺乏公众参与机制、违背树木生长规律进行移栽等诸多问题心怀不满。

  向春还曾上网浏览过重庆市政府的公开信箱,向春曾上网浏览过在重庆市政府的公开信箱。他说其中有不少是重庆市林业局和园林局等部门对民众反对大量栽种银杏树意见的答复,但向春对这些答复的印象是“基本都是不针对问题回答的新闻发布会模式”。

  “现在重庆市的城市景观,已经到了‘无银杏、不景观’的地步”。

  在国内知名网站“天涯社区”的重庆版里得到了印证—几乎每一条关于某地方的黄桷树被银杏树替换掉的帖子下,都留下了数十上百条跟帖。大多数是对此类举动的反对和不解。

  也有市民称并不排斥银杏树,“银杏树相对是要漂亮点,但重庆是否钱多到为了那一点点的视觉效果而去大量换栽价值不菲的银杏树?”一位网民这样留言。

  在重庆市政府公共信息网上,各区县打造“银杏景观大道”、“环城银杏树城市林带”、“银杏长廊”的宣传报道比比皆是。报道中,银杏树均被赋予了“壮观美丽”、“提升城市品位”之类的作用。

  现在,每天仍有装载着银杏树的大型卡车轰鸣着驶入重庆。那些网络上的质疑声似乎无人在意。

  一位重庆的律师说,他担心长此以往,重庆将成为一座没有特色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