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志敏:《环球人物》杂志官方博客 - 《环球人物》 - 网易博客

潜伏英雄朱枫终于“回来”了

儿女历时60年寻找母亲

《环球人物》杂志记者　刘心印

1950年6月10日，台北街头戒备森严。马场町刑场笼罩着恐怖肃杀的气氛，全副武装的宪兵押着4名五花大绑的犯人在刑场上一字排开。其中一名中年女子，面容坚毅而平静，她就是中共华东局“秘密特派员”朱枫。16时30分，随着宪兵队长一声令下，枪声大作，4人同时倒在血泊中。临刑时，朱枫高喊“中国共产党万岁”，身中6弹，壮烈牺牲，年仅45岁。与朱枫一同就义的还有台湾“国防部参谋次长”吴石中将、吴石的副官聂曦上校和台军联勤总部第四兵站总监陈宝仓中将。至此，当年轰动一时的“吴石、朱谌之中共间谍案”悲壮落幕。一名台湾记者拍下了他们牺牲时的照片，并很快送到蒋介石面前。这是蒋介石的命令：死要见尸。

   朱枫又名朱谌之，除了中共地下党员这一身份，她还是一名贤惠的妻子，两个孩子的母亲。她在台湾牺牲时，一家人正在上海等着她团聚……60年过去了，朱枫的儿女一直没有停止寻找母亲，寻找她的骨灰。2010年12月，在台湾热心人士的帮助下，朱枫的骨灰回归大陆，暂存于北京八宝山革命公墓。朱枫72岁的儿子朱明老人告诉环球人物杂志记者：“父亲告诉我母亲牺牲时，我才第一次知道她的真实身份。”

朱家四小姐的两段婚姻

1905年，朱枫出生于宁波府镇海县的朱家花园，原名贻荫，父亲曾是清末民初有名的富商。朱家花园院内花木扶疏，曲径通幽，朱枫自幼便生长在这个深宅大院里，性格忠厚娴静，她在姊妹中排行第四，被称为“四阿姐”。

朱枫十七八岁时，在宁波女子师范学校求学，并跟随书法大师沙孟海学书法，写的蝇头小楷很有功底。“母亲后来参加革命，与她的求学经历有关。当时她所在学校的校长就是中共地下党员；解放前曾任南京中共地委书记的陈修良则是她的好朋友。”朱明说。1925年“五卅”惨案发生后，朱枫带头上街游行，性格中勇敢、刚毅的一面初步显现。

1927年，朱枫远嫁沈阳，成为时任奉天兵工厂总工程师陈傅良的续弦夫人，并生下女儿陈倬如（后改名朱晓枫）。陈傅良前妻去世后留下的两子两女，也与朱枫感情甚笃。1932年夏，陈傅良病故，朱枫带着孩子们在镇海娘家孀居。

平静的岁月最终被动荡的时局打破。1937年，朱枫与共产党员朱晓光相爱结婚。“七七事变”后，夫妻二人毅然投身抗日救亡洪流，离开富裕家庭辗转于武汉、桂林、上海等地，在中共领导下，从事文化及财经工作。1940年，朱枫为了采购物资，毅然变卖了母亲留给她的3克拉钻戒，筹款3000元。1945年2月，她经徐雪寒（潘汉年助手，曾任外贸部副部长）、史永（曾任全国政协副秘书长）二人介绍，正式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忘不了妈妈最后一句话

朱枫比朱晓光大11岁，是远亲，共同的革命志向让两人走到了一起。母亲的很多事，朱明都是在父亲朱晓光多年的讲述中了解到的。“父亲最常讲的是母亲救他的经历。”1941年，朱晓光因皖南事变被关押在上饶集中营，在那里身染重病，只能躺在地上等死。朱枫化名周爱梅，通过国民党上层关系，扮成富家小姐3次去狱中看望朱晓光。“她每次去都带很多钱和奎宁（俗称金鸡纳霜，主治疟疾）这种当时稀缺的药品。中队长也搞不清我母亲的身份，又收了母亲的礼，就对父亲特别照顾，看管不是很严。”朱明说。

在一个大雨夜里，朱晓光带着一个战友从集中营里跑了出来。“是母亲给他创造了越狱的条件，当时上饶集中营关了800多名新四军干部，活着逃出来的只有58个。”得知丈夫越狱，朱枫从桂林赶回浙江，接上丈夫，一同去往重庆。“在那里，周恩来接见了他们，说‘你们太不容易了，从此不要分开了’。”

“但那个年代的革命家庭都是聚少离多，我们家离得更多。”朱明叹了口气，对记者说。朱明1938年出生于湖南省常德市，出生没多久就被寄养在姑姑朱英家，后来又被寄养在朱枫前夫的女儿陈宜家。他与母亲共同生活的时间，加起来不过3年多，且大多数时间，母亲都让朱明称呼她 “外婆”。

“那是为了保护我，也为了掩护母亲的身份。小时候我一直不知道外婆其实就是母亲。”朱枫非常疼爱朱明，晚上想和他睡一起，但朱明不喜欢席梦思床，朱枫只能等他睡着了，再把他抱到自己床上。

1948年夏天，朱枫带着朱明去香港从事地下工作。在船上，她告诉11岁的朱明：“我是你妈妈，不是你外婆，以后你就叫我妈妈吧。”

1949年９月，新中国成立前夕，朱晓光随解放军南下，到上海参加接收工作，被任命为市新华书店主要领导。朱枫送朱明回上海，母子在船上依依惜别，朱枫深情地向儿子承诺：“我很快就会回去。”

朱明说：“后来想起妈妈和我说的最后这句话，越想越沉重，永远忘不了。”同年10月，朱枫在香港给丈夫和儿女写信：“我常想念你们，只要脑子一有空，无论在船上、车里，或在夜深人静时，都念念不已……我彻底体验到‘人非木石’这句话的真义。”在另一封信中，她兴奋地告诉家人：“现在随时可以走得了。”

深入虎穴，慷慨就义

正在分离多年的一家人期待团聚的时候，朱枫接到了一个新的任务。当时，解放台湾箭在弦上，急需派人入台与台湾地下党取得联系，经验丰富且在台湾有社会关系的朱枫，成了最理想的人选。朱枫毫不犹豫地接受了任务，并给丈夫写了一封难懂的家书：“兄将外出经商，此去将有几月逗留，妹不必惦记，也不必和他人说起。妹如需去别处，请勿为我滞行。这时候，个人的事情暂勿放在心上，更重要的应该去做，几个月后，兄将以更愉快的心情与妹相见，望妹安心等待着更愉快的晤聚……”

1949年11月25日，朱枫从香港维多利亚码头登上了一艘开往台湾基隆的海轮。在她身上，藏着组织开出的两封介绍信。一封给中共台湾省工委书记蔡孝乾，另一封则是给“密使一号”国民党“国防部参谋次长”吴石；在衣服隔层中，还藏有金项链和金镯。朱枫这次赴台，是以探望养女阿菊一家为名，阿菊的丈夫王昌诚是台湾警务处电讯管理所工作人员。朱枫化名李琴云，住在养女家中，秘密开展工作。

在台湾，朱枫顺利地与化名“老郑”的蔡孝乾取得联系，并与吴石将军前后7次秘密会面，成功地将《台湾战区战略防御图》、各防区的《敌我态势图》等重要情报，交到了共产党手中。经过40多天的出生入死，朱枫顺利完成任务，得到上级的指示：“速回。”她让阿菊买了返回香港的船票，还托一位朋友捎了一张便条给上海的亲人，上面写着几个字：凤（朱枫）将于月内返里1950年1月14日。

凯旋在即，正当朱枫满怀胜利的喜悦准备与家人团聚时，命运却发生了急转。1950年1月，“老郑”蔡孝乾被捕叛变，供出了吴石和朱枫等人。2月2日，得到消息的吴石派副官找到朱枫，要求她立刻离开住处，躲到阿里山大饭店。两天后，吴石在最危急的时刻签发了一张“特别通行证”，让朱枫搭乘一架军用运输机飞往舟山（当时还未解放）。签发完通行证，吴石身份随即暴露。

2月18日，朱枫在离家乡宁波不远的定海被捕。被羁押时，她从衣服里取出金项链、金镯，分4次把二两多重的金子吞下，决心舍生取义。但被敌人押回台湾救活。在狱中，她并未遭受严刑拷打。“母亲家里很多亲戚是国民党，还有的是富商。蒋介石特别指示对我母亲不动刑，他觉得像我母亲这样的人意志不会很坚定。蒋经国还曾对母亲说，大家都是宁波同乡，只要她愿意投降就可免于一死。”朱明说。但朱枫毫不动摇，4个月后，慷慨就义。

在后来公开的史料中，主办“吴石案”的保密局在“对本案之综合检讨”记录中写道：朱匪吞金企图自杀，证明其对应付事变，早作准备；匪(指朱枫)干此种维护重要工作，不惜牺牲个人生命之纪律与精神，诚有可取法之处……可见，朱枫在生死关头的英勇表现，让敌人也为之叹服。

沾满灰尘的照片

朱明至今仍清楚地记得知道母亲牺牲消息时的情形。“1950年6月的一天，时任华东贸易部部长的徐雪寒带着台湾公布的资料来到我家。他和父亲在小屋里密谈。不一会儿，父亲走出来，表情非常沉重，只说了一句话，母亲牺牲了，很英勇。”

“母亲牺牲后，每年到她的生辰、忌日我们都会纪念她，即使在‘文革’期间也从未间断。”朱明说。由于母亲的骨灰下落不明，1983年，朱明与父亲朱晓光一起为母亲建了一个衣冠冢，以寄托哀思。“我们把母亲的一些衣服和照片烧成灰，埋在明孝陵宝顶山上的一棵树下，那棵树比周围的树都高，我用小刀在树干上刻了一个‘朱’字。父亲想与母亲合葬，所以2000年父亲去世后，骨灰也埋在了树下”。

朱明退休前在南京的中国电子第五十五研究所工作。母亲遗骸的下落，一直是他心中无法释怀的牵挂。“我通过有关部门多次寻找，也托台湾的同学寻找，但都没有线索。”

上世纪90年代中后期，与朱枫同案被捕并同时就义的吴石将军遗骸归葬大陆，这让朱枫后人又有了一丝期盼。事情出现转机是在2001年。“家人突然在山东画报出版社出版的《老照片》第16辑上，看到了朱枫就义的照片。”照片是秦风（即台湾作家徐宗懋）1999年在一家报社找到的。秦风曾写下寻找照片的过程：“沾满灰尘，打开袋子，赫然看见一批血淋淋的枪杀照片，发布单位是‘军事新闻社’，发布时间是1950年。”朱明的姐姐朱晓枫立刻写信给《老照片》杂志，并与秦风取得了联系。2003年，秦风开始在台湾帮助寻找朱枫遗骨的下落。

从2003年到2005年，秦风想尽一切办法，包括在电视台、报社登寻人启事来寻找，但都没有进展。直到2009年12月，宜兴人潘蓁在台湾寻找失踪的父亲时，在辛亥第二殡仪馆提供的一份名册中，发现了“朱湛文”的名字，于是与秦风取得联系。2010年5月6日，公墓人员在对殡仪馆内上百个无主骨灰袋进行翻检时，在角落里找到了刻着“朱谌之”名字的骨灰坛，“谌之”被登记人员误写成了“湛文”。此后，经过繁琐的程序和若干机构、个人的帮助，朱枫烈士的骨灰才终于回到大陆。“现在，我每天至少工作10个小时来整理母亲的资料，希望能让更多人了解母亲，她非常伟大。”朱明激动地对记者说。（本文图片由《东南商报》卢科霞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