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梦西游ol悟空视频:荀子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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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子传】   Post By:2004-9-23 21:23:00

第一章 人之性恶 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 ——荀子《性恶》篇

一 公元前260年春天的一个早晨,阳光照耀着露水晶莹的青草,碧绿,透明,似琼玉闪着五彩的亮光。
一望无垠的旷野,充满了勃勃生机。翠绿翠绿的世界,掩盖了多年战乱的凄凉,似乎这人世上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处处给人以清新,给人以希望。高高的木轮车缓缓地行走在驰道上。这条驰道,西起函谷关,沿黄河东至成皋,人们称它“成皋之路”。在这条大路上,秦国的军队多次进兵攻伐韩、魏、赵等关东诸国。而关东诸国合纵,也多次由此西向攻秦。这是一条战争之路,也是一条繁华之路。往来络绎不绝的车马行人和路边新生长的茂盛的青草,掩盖了多年战乱的血污,似乎这里从来就是如此繁荣和安宁。高轮车装饰豪华,鸾鸟立衡,羽盖华蚤,八个銮铃随着马蹄声有节奏地叮咚作响。一看车的装饰,就知道车上的主人定然身份非同一般。他五十岁左右年纪,面容清癯,身着儒装,颔下一绺儿长须飘然前胸,温文尔雅。其实,他并不是什么豪门贵族,也不是大权在握的显赫卿相,而是一位游学列国的学士。他姓荀,名况,字卿。人们尊称他荀子。两年前应秦昭王之邀,从齐国稷下学宫出发,由这条成皋之路西行,到秦国去游学,遍访了渭水秦川。如今又应齐王建的邀请,从这条成皋之路东行,重返齐国。在荀子轩车后面的辎车上,坐着荀子的夫人和爱女幽兰。荀子的许多弟子及齐国派来迎接的卫士,步行跟随在两辆马车的后边。队伍不算很大,车马的豪华引人注目,也甚为壮观。荀子一行,离咸阳,出函谷关,经洛阳,到成皋,又到荥阳,一路平安顺畅。以后的路就要由荥阳向东北,沿济水奔往临淄去了。车马刚出了荥阳不久,忽听后边人声呐喊,两匹快马紧追上来。荀子在车上为之一惊,莫非遇上了强盗?齐国派来的卫士也刀剑出鞘,惊觉戒备。因多年战乱,在这条古道之上,常常有兵痞、强盗拦截行人,抢夺财货,因财杀人之事甚为不少。两匹快马追得越来越近,且远远喊叫:“停一停!停一停!” 没有等两匹快马靠近荀子和荀夫人的车辆,齐国的卫士就迎上前去,手执刀剑,喝令他们立即下马。从马上下来的不是强盗,乃是一老一少。年少的二十来岁,文质彬彬,英俊潇洒。高高的个子,头戴冠,身穿锦,一看就知道是贵族公子。老者五十余岁,头扎巾,身穿麻布褐衣,定是一个仆人了。老仆向武士拱手道:“这是我们公子,他要见荀老先生。” 荀子看见了一老一少,知道定然有什么事情,下车走了过来。荀子的女儿幽兰,十四五岁年纪,出于好奇,也下了车,跟随在父亲身后。那青年看见荀子,急忙双膝跪地说道:“韩……非,拜……拜见荀老夫子。” “这个人口吃。”幽兰在荀子的身后听了心中好笑。荀子用手搀韩非起身:“韩公子,请站起来讲话。” 韩非并不起身,为了寻找荀子他已经盼等许久许久了。两年前就想去齐国稷下学宫寻找,听人说荀子去了秦国,他很不以为然,如今的儒士皆不事秦,荀子为何到那个虎狼之邦去呢?如今荀子果然也不事秦王,仍然回到齐国稷下学宫去,他一定要见到荀子。原以为荀子会由成皋路经韩国的都城新郑,他就在都城的府邸等候。不想,荀子由成皋奔荥阳,直往临淄去了。于是,韩非闻讯即骑了快马追赶上来。如今总算追上了。心中甚为激动,越是激动,就越讲不出话来:“荀……荀老夫子,我……我……” 幽兰看韩非结结巴巴的样子,忍俊不住,笑出声来。怕父亲责备,用手捂上嘴,憋得满面通红。荀夫人在身后见幽兰有失礼仪,用手轻轻拍了女儿一掌。幽兰扭转身来,扑在母亲身上,更笑个不止。荀子嗔怪地望了幽兰一眼。幽兰见父亲生气,勉强抑制住自己。荀子鼓励韩非:“不要着急,你慢慢说。” 韩非见女孩儿笑他,心中又增添了一层难堪,更加口吃得厉害,费尽力气,说不出一句话来。老仆人见少主人说话艰难,上前代他答话:“荀老先生,我家公子盼等你多日了,今日追来,是想拜您为师!” 幽兰感觉奇怪,这样一个口吃的人,像个傻公子,还想拜我爹为师?若是收下这样的弟子,还不叫人耻笑?荀夫人闻言也觉不妥,即如满腹文章,有口难辩,总是一个大缺撼。荀子望着韩非一时未语。韩非此时心情稍有平静,向荀子说:“老……老师,请……请收下我这个弟子吧!”他恭恭敬敬地向荀子磕了一个头。荀子说:“韩非,求学,乃是一件苦事。你身为贵公子,可以承继先祖之业,为何要求师呢?” 韩非诚挚地说:“韩国屡遭秦、赵、魏诸邻国侵凌,我要寻求救国之道。恳请老师收下我这个弟子吧!”说完再次恭敬地向荀子磕了一个头。荀子从韩非简短的话语和他快马追赶的迫切心情,知其心迹。此人真诚,有寻求救国之道的志气。虽有口吃,不妨做学问。孙膑不是一个受了膑刑,没有膝盖骨的人吗?不过,荀子尚没有立即答复韩非的请求,再次询问道:“韩非,我要到齐国去,尚有千里之行,一路甚为辛劳。你若随我去,将远离你的故土,失去你平日衣食的安逸,你要细想想啊!” 韩非坚定地说:“老师,韩非为求学问,愿抛别富贵,忍受筋骨疲劳。老师走到哪里,我跟随到哪里!” “好,今日在途中收下你这个弟子了!”荀子爽快地应允了荀子搀韩非起来,韩非向荀子再次叩头站起。幽兰不解荀子为何果真收下了这么一个口吃的傻公子。荀子回身将夫人和幽兰介绍给韩非相识。韩非给荀夫人叩头,又拱手向幽兰施礼:“见过幽兰小妹!” 幽兰羞涩地低头微微一笑,算作回礼。韩非坚持不再骑马,让老仆人把马匹带回府中,像荀子的其他弟子一样,跟随在荀子的轩车后面步行。车轮滚滚,日出日落,越过山包,走出森林。前面闪出一条长长的大河。荀子坐在车中远远望见那洋洋的河水,手捋长须问驭者:“前面要过济水吗?” “是的,前面就该过济水了。” “啊!”荀子示意让车子停下来。紧跟在车子后面的韩非赶忙来到荀子的面前。荀子手扒着车上的红漆栏杆说:“韩非,前面就要过济水了。” 韩非随荀子千里之行,车前马后关照荀子,全不像一个贯被人侍奉的贵公子。他聪慧知礼,又勤快,很受荀子的青睐。此时韩非上前扶荀子下了车:“老师,身体还好吗?” “还好!”荀子轻松地举步,横跨驰道,踏着草地向济水的岸边走过去。滔滔河水,清澈见底,盘漩东去,于平稳中有暗流,于激流处有砥柱。触景生情,荀子顿生感慨:水流不止,暗流潜行,砥柱永在。然,终归都要奔入恢宏的大海。 “老师,过了济水离临淄还远吗?”韩非问。 “不远了,再有两日,即可到达稷下学宫了。” 韩非对于齐国的稷下学宫是陌生的。但他对稷下学宫倾慕已久,知那里是一个贤才济济的地方。如今稷下学宫就在眼前了。荀子十五岁就被他的老师宋钘带到了稷下学宫,对稷下学宫的情感远比韩非深厚。二年阔别,犹如旧友重逢,难捺心中的激动。面对滔滔济水,似自语地说:“稷下学宫,名士如云,从善如流,各抒己见,不治而议论,政见不合也不加罪。那是个探讨学问增长才华的好去处呀!” 此时,在后面辎车上坐着的荀夫人和爱女幽兰也下车走了过来。幽兰长得聪明可爱,一双秀气的大眼睛,使她好像比同龄的女孩儿更为通灵。她望着济水岸边水灵灵的各色野花,禁不住一颗稚气的童心青春跳动。一只硕大的紫红色蝴蝶飞落在雪白雪白的牵牛花上。幽兰惊喜地凝神观望,好奇地要将它扑捉到手。她闭住声息,轻轻地小心迈步,慢慢地向栖息的蝴蝶靠拢。待她张开手臂,要向那蝴蝶抓去时,蝴蝶倏然展翅腾空。幽兰跟随着蝴蝶奔跑,跳跃,那蝴蝶也像要与她玩耍,一忽儿落下停留,一会儿又飞起去。荀夫人一旁嗔道:“兰儿!” 幽兰任性地边跑边答道:“娘,看我抓住它!” 蝴蝶似要躲避幽兰的锋芒,在幽兰的眼前盘旋了一圈,一头钻入了灌木丛中。灌木丛,荆棘密密,难以进入,幽兰生气地跺脚:“哼,真倒霉!” “幽兰,我抓到了!”在灌木丛的另一边,韩非抓到了那只硕大的紫红色的蝴蝶。幽兰高兴地跳起来,急忙绕过灌木丛,跑到韩非身边,叫喊着:“给我,给我!” 韩非故意把蝴蝶举得高高的,幽兰跳着去抓,抓不着。她把小嘴一撅:“我不要了!” 韩非忙把手放下,将蝴蝶送到幽兰眼前:“生气啦?” 幽兰赌气说:“不要!” “那好,我放飞啦!” 幽兰急忙拦住:“我要,我要!”她一把抓住韩非的手,小心地用两个纤纤细指把蝴蝶接过来,拔腿跑到荀子面前,炫耀说:“爹,你看,这只蝴蝶有多么大!这是韩非哥哥帮我抓到的!” 荀子并没有为女儿抓到了这只少见的硕大蝴蝶而高兴,反而将脸一沉:“好啊!自己残害生灵,还要让别人帮你。如今这人世上,处处都在拿生灵做儿戏。连年征战,无休无止,无处不是生灵涂炭呀!” 幽兰受了父亲的训斥,心中老大不快。荀夫人望着女儿说:“你爹最恨的就是残害生灵,还不放掉它!” 幽兰顽皮地向韩非吐了吐舌头,轻声问韩非:“把它放了吧?” 幽兰松开手指,蝴蝶腾空而去,飞得那么轻盈,自在,欢喜。荀夫人告诫女儿:“幽兰,到了稷下学宫,你不能再这样小孩子气了!” “怎么啦?” “那里是列国各派名师读书授业的地方,不容小孩儿玩耍。” “到了那里,我就长大了!” 二 荀子一行过了济水,东行一日,远远就望见了巍峨壮观的临淄城。临淄是齐国的国都,战国时代最大最繁华的都会。它的建筑布局与战国时代的其它都会一样,“面朝后市。”国君和贵族都居住西南角的小城,就如同后来的紫禁城。宫殿也都建筑在高大的夸土台基上。小城的后面为市,一般官吏和平民百姓,还有手工业和商业都在这大城居住与活动。临淄的大城东西四公里,南北四公里还多,小城绕上一周也有五公里。这样一个巨大的都会,四周自然要有许多城门,供人们出入。只是小城南面的稷门是不许平民百姓随便走动的,因为它有大道可以走入内宫。为何叫稷门?原来在临淄城的南面有一座美丽的稷山。山上苍松葱郁,俊鸟云飞,令人神往。面向稷山的这座城门就叫做稷门了。自齐桓公而始,齐国就在稷门之下,距离王宫不远的这块宝地上修建起一所规模宏大的学宫。学宫中有宽广的大道,道的两旁修下了错落有致的亭台楼阁,栽下了奇花异草,书房,讲坛,卧室,舒适宽敞。凡是来到学宫的学士,不分国度,不分门派,不论年纪老少,都给予优厚的待遇。膳食美味,衣着帛锦,出入车马迎送,授予“客卿”、“上大夫”、“列大夫”或“稷下先生”、“稷下学士”的不同称号和荣誉。齐王鼓励他们著书立说,不赋予具体的行政职权,让他们对国事、对君王,自由发表意见,所谓“不治而议论”、“不任职而论国事”。由于他们“无官守,无言责”,便可海阔天空,各抒己见,不作违心之论,不献阿谀奉承之辞。“合则留,不合则去”,国君和权臣也不干预他们的言论和行动自由。在“诸侯并争,厚招游学”的列国角逐之中,齐国用这种优厚的手段,花费了巨大的人力、物力、财力,招来了众多的学子名流,多达数百千人。精通政治、军事、天文、地理、历数、医学、文艺的博学者应有尽有。战国时代著名的学者淳于髡、孟子、邹衍、宋钘、慎到、田骈、接子、屈原、鲁仲连等,都曾经是稷下学宫的学士。平日甚为清静的稷门,今日失却了宁静。稷下学士纷纷走出书房讲坛,来到稷门之外。宫中的武士也甲胄齐整,一大早就列队于稷门大道的两侧。宫中的乐工歌伎,也踏着欢乐的曲子舞出稷门。大家都是奉了齐王的谕旨,聚集于稷门之外,欢迎荀子的到来。齐王建,十八九岁年纪,仪表堂堂,身穿上朝礼服,容光焕发,在宫人的簇拥下,乘着御用八鸾豪华轻车出了禁宫,来到稷门之外下车。稷下学宫的祭酒梦杞,四十余岁年纪,面颊扁平,心有城府,望见齐王的御车来了,快步迎了过去,向刚从车上下来的齐王建施礼道:“梦杞拜见大王陛下!” 齐王建彬彬有礼地向梦杞说:“梦杞先生,荀老夫子重归稷下学宫,乃是朝中的一件盛事,众位学士都来迎接了吗?” “荀老先生两次在稷下学宫职任祭酒,许多学士与荀老先生是老相识。梦杞我与荀况虽然未曾见过面,也久闻其名。今日,稷下学士与荀况相识与不相识的都来了。”梦杞回答。忽有一匹快马踏着烟尘,飞奔而至,马上的骑兵一路喊着:“荀老夫子到了!” 站立在稷门大道两侧等候已久的朝臣和学士,闻声齐向西方望去。只见荀子率领的一队长途跋涉的人马正缓缓行近前来。乐工吹竽鼓瑟,歌伎舞姿翩翩,把个鲜花盛开的暖春季节,喧闹得更为温馨热烈。稷门外人声沸腾,少有的热闹。荀子携荀夫人和爱女走下车来。齐王建首先迎了上去。他恭敬地施上一礼:“荀老夫子,寡人奉母后之命,率领臣下和稷下先生欢迎您重归敝国!” 面对这隆重热烈的场面,荀子也为之动容,他向齐王建还礼,又望着前来欢迎的人群施礼,谦逊地大声说道:“荀况乃区区学子,怎敢劳动大王和诸位学士相迎!” 梦杞走上前去,他以稷下学宫首领的身份郑重地向荀子拱手说:“稷下学士欢迎荀老夫子重归稷下!” 荀子不认识梦杞,向梦杞还礼之后,回头问齐王建:“这位是……” 齐王建向荀子介绍:“他是稷下学宫的祭酒梦杞先生。” 荀子再次热情地向梦杞施礼:“久仰,久仰!” 荀子向齐王建和梦杞介绍了自己的夫人、爱女和弟子韩非等人与大家一一相识。齐王建告诉荀子,明日他的母亲君王后要在宫中设宴为荀子接风。 三 为荀子接风的喜筵设在王宫的大殿里,油漆得明亮照人的几案整齐地排在大殿两边,几案上丰盛的果品散发着清香,一盏盏高大明亮的银灯,照得整个大殿金碧辉煌。齐国的重臣和稷下先它比迎接国宾更要高上一层。荀子受到如此隆重的礼遇,出乎他的意料,也在乎情理之中。稷下学宫曾经云集许多著名的先师,如今相继都去逝了,荀子成了最为年长的一个。齐王建的父亲齐襄王在世的时候,就尊荀子“最为老师”。齐王建自然要遵从先王遗训,这是其一。其二,荀子为齐国的存亡曾提出过中肯的谏言。那是在齐襄王的父亲齐闵王时。荀子看到齐闵王虽以“好士”自居,却不听学士的谏言,热心于对外扩张。南攻楚国,西困秦国,北战燕国,利令智昏,使得民憔悴,士兵疲。荀子向齐国的丞相田文诚恳地提出批评。他指出,齐王不崇尚礼义,不讲求忠诚信用,方圆数百里的国家,还要用欺诈、侵犯去争夺土地,图谋有商汤和周武王的功名,而不知自己处在楚国、赵国、燕国、魏国的威胁之中。如果有一国来进攻我们,其余三国必定乘机兴兵。如果这样,那么齐国就必然四分五裂,被天下人耻笑。荀子的忠告未被齐闵王采纳。荀子离开齐国到楚国去了。不久,齐国的前途不幸被荀子所言中。公元前284年,燕上将军乐毅率燕、赵、韩、魏、秦五国之兵,攻下齐国七十余城。临淄陷落,齐闵王逃亡到莒邑,被其丞相淖齿所杀。公元前283年,齐襄王即位,齐将田单率兵击败乐毅,才使齐国得以复国。荀子的这段未被采纳的谏言,在齐国王室中被认为是很深刻的教训,他们悔不当初。同时,也从内心对荀子佩服得五体投地,奉之若圣人。齐襄王尊荀子“最为老师”,不仅仅是在稷下学宫中荀子最为年长,也表示齐襄王对荀子最为敬佩。还有一层,荀子此次是从秦国归来,春秋战国经过数百年的较量,秦国已成为七雄中最为强盛的国家。像荀子这样有名望的贤士,不留在强盛的秦国,还要回到百废待兴的齐国,使齐王建和君王后深深为之感动。齐襄王在位仅仅十九年就死了。四前前,儿子建继承王位。在君王后看来,荀子在齐襄王的丧事过后,就离开齐国赴秦,定然是看不起他的儿子,另攀高枝去了,将会一去不归。没有想到,荀子连去带回,仅在秦国待了两年。除去往来的路途,也就仅仅在秦国居住了一年。荀子接到齐王建的邀请,立即返回齐国,这是把齐国看得比秦国还要重。观其行,知其心,既然在列国享有盛名的大儒,这样看得起齐国,齐国怎能不表现出十倍的热情呢?荀子是用君王后的镶金玉车,由齐王建亲自到荀子的住所把其接进王宫来的。这辆镶金玉车是当年齐襄王的座车。君王后用这辆车子接荀子,是动用了一番心思的。一来表示,她怀念她的丈夫。二来,为显示她在国中的崇高地位。三来,当年齐襄王就每次用他的这辆座车请荀子入宫,与荀子一同郊游,登稷山。用这辆车来接荀子,更表示出君王后和他的儿子像当年襄王在世时一样尊崇荀子,希望荀子也能像当年对待齐襄王一样,多为齐国献计。君王后已年近五十了,因善于涂泽,脸面上的皮肤,依然是光泽滋润。略施脂粉,即如同年少一般。多年的政治风云,在她的脸上留下了沉稳、强悍、多疑的印记。在微笑中隐图谋,于不动声色中藏心机。宫中内侍禀报荀子到了。君王后传话有请。齐王建陪同荀子来到了君王后的寝宫。对于齐国的臣子来说,能受到君王后在寝宫的接见,这也是一种很高的荣誉。荀子上前一步,躬身施礼:“荀况拜见太后!” 君王后微微一笑,和蔼地说:“荀老夫子请坐。” 荀子与齐王建一同坐在离君王后不远的几案边。内宫的侍女献来茶水。 “荀老夫子,您是我们齐国的老朋友了。您虽然是赵国人,可您在风华之年就跟随宋钘老先生来到齐国。这些年来,您虽曾游学燕国、赵国、楚国、秦国,然总是没有离开齐国。齐国就是您的家呀!” 荀子诚恳地说:“是的。荀况我难忘稷下学宫众位先师的教诲,难忘齐国先君的知遇之恩。” “您如今已是大儒了。在列国中名望甚高,在稷下学宫很受众家学士的尊敬。两次做学宫的祭酒,先王在世就尊称您是‘最为老师’。” 荀子谦虚地说:“荀况愧不敢当。” 君王后一副十分认真的样子:“哎,您是当之无愧的呀!如今我的建儿年少,继位不久,您更是建儿的最为老师。以后您就永远留在齐国,像周公辅佐成王,夷吾辅佐桓公,助建儿成就一番大业。” 荀子也十分认真地回答说:“太后陛下,荀况岂能与圣人并论。然,荀况是一个潜心于学问的人。愿将所学献与圣主明君,结束华夏数百年之战乱,使天下一统,百姓安宁。” “好!”君王后高兴地合掌道,“咱们一言为定。建儿,酒宴备好了吧?” “备好了。” 君王后站起身,郑重地嘱咐齐王建:“今晚,你要当众拜荀老夫子最为老师,再推荀老夫子为稷下学宫祭酒,尊荀老夫子为上卿。” 齐王建顺从地回答:“是。” 四 稷下学士济济一堂,与君王后和齐王建一同举杯,为荀子接风洗尘。交杯换盏,热肠暖语。荀子接受熟识与不熟识的稷下学士和齐国臣子的敬酒。齐王建当众宣布,遵照先王遗训和母后的旨意,拜荀子为师,并且请荀子第三次职任稷下学宫的祭酒。学士们异口同声,雀跃赞同。梦杞,在荀子赴秦期间,接任了稷下学宫祭酒,自今日始,他也就卸任了。对这一点,在听说荀子要重归齐国的消息之日,梦杞就早有准备。他是孟子的门生。孟子在稷下学宫时,位列三卿之中,享受着优于其他学士的待遇。出行时“后车数十乘,从者数百人”,比其他稷下学士威风得多。当孟子要离开齐国时,齐宣王曾答应在临淄城中为他修建一所大宅院,用六万石粟米俸禄供养他的弟子。孟子的门生也随其师甚受齐王的器重。那时的梦杞还年轻,没有什么名气,而心中有一种高居人上的虚荣。经过二十多年的苦心钻研,如今 的梦杞学有所成,也干练了许多。他自知不能与荀子相提并论,因而将祭酒之职重交荀子是顺理成章,无可非议的。然而心中有一股难以平息的火焰,使他脸发烧,心儿跳,不能平静。他感觉自己似乎一下子被人冷落了,似乎是从千丈的高台上摔了下来,显得是那样的渺小、无能、灰色,不被人看重。不,我梦杞不能为先师争光,也不能为先师丢丑。我是孟老夫子的门生,不为自己争气,也要为自己的先师争气。在这种时候,更要显示一个名师弟子的德能和气度。想到这里,梦杞端起一只最大的铜爵,斟满了酒,来到了荀子面前,恭敬地、矜持地、一字一板地说:“荀老夫子,今日你重回齐国,第三次职任稷下学宫祭酒。梦杞不才,滥竽充数,也做了几天祭酒,自今天起就卸任了。我衷心拥戴荀老夫子,请老夫子饮下我这一爵酒。” 荀子望着硕大的酒爵,心中有些为难。他本来没有什么酒量,今日高兴,齐王与学士们穿梭敬酒,不能不喝。如今感觉酒量已过,头有些晕眩。他不得不对梦杞实话实讲:“梦杞先生,荀况今日酒已过量……” 梦杞看荀子推辞,心中甚是不快。在他看来,荀子喝了别人的酒,独不饮他的酒,这是瞧他不起,甚至是对他的先师孟老夫子瞧不起。他涨红着脸:“荀老夫子,难道看不起我梦么?” “啊,不不不……”荀子慌忙解释。 “荀老夫子,我梦杞是孟老夫子的学生,你与我的老师同在稷下学宫多年,你若是瞧得起我,瞧得起我的先师,就请老夫子把这爵酒饮下!” “这……” 年轻的齐王建在这种尴尬的场面下,一时不知如何处理才好。君王后面对前后两位稷下学宫的祭酒,也不愿说什么。众学士对梦杞这种不礼貌的行为有人鄙视,也有人赞赏,因为梦杞确实是孟子出类拔萃的学生。此时,一位二十余岁的青年学子淳于越不声不响地站起身,走到前面,向荀子施礼说:“荀老夫子,让学生我来替你喝下。” 荀子如同遇难获救:“啊,谢谢!” 齐王建忙向荀子介绍说:“这位是淳于越,乃稷下先师淳于髡之子,去年到稷下学宫中来。他自幼博闻强记,遍读经史,素有神童之称。” 荀子仔细打量了一番淳于越,夸赞道:“啊,后生可畏呀!” 梦杞甚不满意淳于越来为荀子解围,他将脸一沉:“淳于越,你虽是神童,可能替代了荀老夫子吗?” 淳于越的父亲淳于髡在世时就是一位舌辩之士,他由一个齐国的招赘女婿,一跃而成为齐国的上卿,位在稷下先师之首。曾用“国中有大鸟,止于王庭,不飞不鸣”的隐喻批评齐威王,使齐威王从沉湎不治、一筹莫展中振作起来,决心要“一鸣惊人”。他看到齐宣王好色,好味,好乐,独不好士,一日里引见七位士人与宣王。宣王嫌他引见的太多。淳于髡告诉他,鸟同有翅的飞在一起,兽同有足的行在一起,万物各有其类。我这里的贤士就像到河中去舀水,多得很,以后还要继续引见。使得齐宣王悟出“得士则昌,失士则亡”的道理。淳于越继承了父亲的舌辩才干,梦杞比他年长,他也毫不示弱,反唇相讥:“淳于越年轻少见识,要向荀老夫子求教,决不会着意为难荀老夫子!” 一句话说得梦杞面红耳赤。淳于越接过梦杞手中的酒爵,挺直了身子,一饮而尽。 “好!”梦杞知在此时,不能再说什么,悻悻地回归到他的座位上去。淳于越没有退下,他向荀子恭敬地说:“荀老夫子,你与我的父亲是同辈人。只是我来到稷下学宫甚晚,还未曾听到过荀老夫子的教诲。老夫子游学列国,遍察诸侯之政,立一家之言,对儒、墨、道、法之书皆有独到之见。不知何时能听到荀老夫子的教诲?” 一位青年学子也站起身来响应,问齐王建:“陛下,淳于越之言,正合我等之意。在今日宫宴之上,可否请荀老夫子订下一个首讲的时日?” 齐王建询问荀子。荀子微微活动了一下身驱:“荀况自幼跟随宋钘老师,攻习儒学。进入稷下学宫之后,又研讨百家之书,听到墨、道、法、名、阴阳、纵横、小说等百家学士之言。以荀况来看,有见于此,无见于彼,各有所长,各有其弊。荀况愿融百家之长,避百家之短。只是不敢以一家之言相称。我很愿意将我之所学,求教于诸位学士。齐王建看荀子接受了青年学子的倡议,他也很愿意听一听荀子的讲授,问道:“老夫子,首讲之日在何时为好?” 荀子也用商议的口气说:“陛下,你看后日午前如何?” “好,后日寡人与各位先生、学士一同聆听老夫子首讲!” 五 荀子归回稷下学宫,第一个急于想见的是他的老师宋钘。昨日晚间君王后和齐王建盛宴接风,他在宴席上几次观看,皆不见老师宋钘的身影。他知道,老师已经是八十多岁了,如果身体尚好,知道他的弟子回来了,一定会前来赴宴。如果宋钘老师来了,他荀况也一定会请老师到主宾席上就座。可是老师没有来,这表明宋钘老师的身体不好。老师有了什么病?有没有人照料?请没有请医师?为此他一夜未睡好觉。今日一早,他就告诉荀夫人,快些安排幽兰和韩非吃午饭。他要带领一家人和他的弟子去看望自己的老师。稷下学宫像花园一样美丽,垂柳挂于湖岸,松柏立于亭台,溪水从身边流过,还有鱼儿自由自在的徜徉。这些宜人的景色,对于幽兰和韩非是甚为喜见的。他们一面走着,一面看着,每每落在荀子和荀夫人二位老人的后面,总要让荀夫人催促。 “不要看了!”荀夫人催促说。 “忙什么,让我再看看么!”幽兰仍然在后面逗留。 “你父挂念宋老夫子,你知道么?”荀夫人有些生气了。 “好,走!”幽兰知道荀子对宋钘的尊重。父亲到了这样的年纪和这样的地位,还如此尊重自己少年时的老师,幽兰甚是钦佩,同时也感觉了宋钘在荀子心中的分量。荀子的祖上在晋国及三家分晋后的赵国都曾经是显赫的贵族。晋文公时,官至中军。数百年日出日落,分合更迭,荀氏家族四分五裂。荀子这一支早已家道衰落。到了荀况少年时,已一贫如洗,与平民百姓为伍。荀况的父母早逝,十岁他落魄流浪邯郸街头,受尽了凌辱和苦难。十二岁的那年,在邯郸牛首水的岸边,替人放牛,挣钱糊口,遇上了宋国的学士宋钘,将他收为书童。荀况勤奋好学,宋钘十分喜欢他,教他读五经,学六艺。荀况十五岁那年,宋钘游学至齐国稷下学宫,也把他带进了稷下。从此,荀况如鱼得水,游历于名士如林的学宫之中,读百家之书,听百家之言。宽广的知识之海,培育了荀况探求真知的不尽欲望。老一代先师的智慧,使荀况这条善于吸取营养的小鱼儿,跃上了龙门。宋钘对于荀况来说,是恩师,是父母,是生命的再造者,他怎能忘怀呢?宋钘是一个和善厚道的老人,他生在民间,洞察人世,对统治者为了权势贪欲,“王天下”,国与国激烈争战,人与人趋利争斗甚为痛恶。战争给士民百姓带来的灾难太多了!利害使人都变成了禽兽!他希望在华夏大地上能快些结束相互攻伐征战,人不要再像禽兽,人要保持自己的“本性”。他主张人“情欲固寡”,人要“见侮不辱”,“禁攻寝兵”。他为自己的学说周行天下,奔走呼号,带领他的弟子,设讲坛,写文章,以他的学说与人辩论,要使人们都懂得人的本性是“欲寡”,致力于“救世之战”。他认为人“情欲固寡,五升之饭足亦”。有五升饭食即可满足人的本性的需求,超出了这个限度,便是多欲、贪欲,便是违反人的本性。他希望用这种理论,来让世人不去为权势和贪欲相互争夺,使世人安居乐业。他对别人这样讲,自己也身体力行去做。宋钘居住在稷下学宫的稚园里,这稚园与整个学宫的豪华气魄大不相同,它翠竹不整,杂树败叶遍地;路径不扫,门庭不饰花纹修饰,有一种荒芜苍凉之感。并不是学宫的管理者把这位年过八旬的老先师遗忘了,而是居住于稚园的主人宋钘不让人去修整美化。他要顺其自然,不要着意雕饰。八十多岁的老人,老伴去世,儿女也不在身边,他因欲寡而长寿,活到了比他还年轻的同时代人孟子、田骈的后边。不过终究是老了。去年因感受风寒,昼夜咳嗽,门也很少出了,经宋钘同意,齐王派了一个少年童子与他作伴,照料他的起居。宋钘不食美味佳肴,有个童子为他烧茶煮饭也就心满意足了。宋钘本是一个勤奋的人,每日早睡早起,院落自己打扫,水要自己去烧。近年来,疾病使他不得不改变自己的习惯,太阳已经升过屋檐,他才刚刚从卧榻上坐起来。在外面烧水的童子听到了屋内的响声,忙将烧好的开水倒上一碗,端过屋里去,送至榻前。宋钘接过碗来,呷上了一口,似乎因长夜咳嗽而隐隐作疼的前胸舒服了许多。院外传来叩门声,童子忙从屋里跑出去开院门。自从童子来侍候宋钘,这个稚园就少有人来。今日忽有人叩门,是件很稀少的事。童子将院门打开,看见门外站着几个他从来没有见过的人,他彬彬有礼地问:“先生何事?” 荀子向童子施了一礼:“劳童子通禀宋老夫子,就说他的学生荀况携家眷、弟子前来拜会他老人家。” “请稍候。”童子转身回去禀报了。荀子以一种负疚的心情向荀夫人、幽兰和韩非说:“这些年,我只顾往来奔波,未能尽弟子之孝啊!” 童子很快地返回来:“先生,老夫子听说你来了,很高兴,让我快些请你进来。” 宋钘很喜欢荀子,不只是荀子的学问高得超过了自己,荀子谦恭的人品也使他很高兴。在他的学生中,有能像荀子这样,每每总想着他、不时地来看一看他的并不太多。荀子去了秦国,有两年多未曾见面了。君王后要为荀子接风,特地派人请他也去赴宴。他确实想去,只是那一日的白天,因为心情激动,在院中活动得太多,晚饭后就发起烧来,没能去赴宴。如今自己的学生登门来看他了,怎么能不高兴呢?他艰难地从卧榻上爬起来,颤颤巍巍地向前走,去迎接自己心爱的学生。荀子进屋来了,看见老师颤抖的脚步,心中一酸,老了,二年不见,老师就老了许多。急忙紧走两步,手扶宋钘,双膝跪地:“不孝弟子荀况拜见老夫子!” 宋钘用病弱的手吃力地抓住荀子,布满皱纹的眼眶,滚出闪闪泪花,半晌才说出几个字:“荀况,你,回来了!” 荀况小心地扶宋钘到卧榻边坐下,眼泪流到腮边:“老师,学生带着家眷和弟子来看你老人家。”他将荀夫人、幽兰和韩非引到宋钘身边,一一叫他细看。荀夫人、幽兰和韩非一齐跪地:“给宋老夫子请安!” “啊,好、好!快起来,起来!都坐下,坐下。”宋钘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童子为他们拿过蒲垫,请他们席地落座,献上茶来。荀子虔诚地说:“老师,这二年弟子远离齐国,未能在您身边尽孝,心中甚是不安呀!” 宋钘摇头:“啊呀,老夫孑然一人,又到了如此年纪,身不足惜也。只望弟子学业有成。荀况,你如今非同一般,已是驰名于诸侯的学者。见了你,我心中高兴呀!”宋钘话未说完,又上来一阵咳嗽。荀夫人和幽兰忙上前扶持。宋钘说:“不打紧,不打紧,这二年总是如此。” 幽兰观看宋钘居住的屋子,除了墙壁边的几案上堆放着一束一束的简册,别无它物。“老爷爷,你就住在这样的地方?” 宋钘微微一笑:“怎么,不好吗?” “听我父说,如今的稷下学宫,数你年事最高,在学宫的时日最长了。我见他们都住在楼堂里,为何让你住在这样一个破旧的地方呢?” “姑娘,这个你爹知道。”宋钘解释说:“我的需求,以吃饱穿暖为止。不去贪图那些享受。” “老爷爷,你那么有学问,又教了那么多弟子,这样不是太亏待自己了吧?” “不不不,老夫以身体力行,纠正世人之谬误为荣。”宋钘谈起自己毕生为之倡导的学说,精神焕发。“如今世上之人为何要争夺?为何要打仗?为何不能长寿?皆为之贪欲二字。我主张人之情欲寡。欲寡,可以养精气;欲寡,可以少争夺;欲寡,可以平息战乱。” “能有这么大的效用吗?”幽兰不解。 “能!”宋钘坚定地说:“只要人人都能寡欲,见侮不斗,就能够息是非,罢兵战。不过,我之主张,反对的人也不少。你爹就是其中一个。” 幽兰回头望了望荀子:“是么?” 荀子点头:“是的。” “学生也敢反对老师?”幽兰天真地问。 “哈哈哈哈!”宋钘开怀大笑。荀夫人嗔道:“幽兰,看你说些什么?” 幽兰不服气:“本来就是嘛!” 宋钘慈爱地说:“兰儿说得对。不过,我这个人不会因为有人反对就改变我的主张。虽天下人不取,也不舍弃。人生一世,总要有所求。我不求名分,等级,荣耀。只求与世人同舟共济,大家一同回到人的本性。” 幽兰认真地听着宋钘的高论,听到这里,感叹说:“老爷爷的学问好深呀!” “我老了,可还不胡涂。”宋钘笑着做了个鬼脸给幽兰看。众人都为老人的诙谐呵呵大笑。宋钘问荀子:“荀况,你到秦国去了?” “是的。” “秦国在列国中横行霸道,当今的贤士皆不愿入秦,唯你敢到那虎狼之邦去。” “正因为世人皆咒骂秦国,我才想到那里去亲自考察一番。” “所见如何?” “我观秦国不只地势险要,物产丰富,且百姓质朴,官吏奉公守法,清正廉洁。自秦孝公至秦昭王,四代国君,一代比一代强盛,决非侥幸,而是在所必然。” 宋钘听了荀子对秦国的描绘,吃了一惊:“啊?如此说,统一天下者,非秦莫属了?” “有此可能。不过,也不尽然,即如秦国统一了天下,也不可能长久。” 宋钘又是一惊:“为何?” “弟子在秦国曾与秦王多次交谈,谏言秦国‘力术止,义本行’秦王点头应诺。然而,同时又东越黄河,长途跋涉,攻伐赵国的长平。这使我很失望。道德似乎轻如鸿毛,可是很少有人能够举起它。只行霸道,不行王道,丢弃礼义道德信义之国,是决不会长久的。” 宋钘明白了荀子的话。他很关心自己学生对以后的打算:“荀况,莫非,你寄希望于齐国了?” 荀子认真地回答说:“齐国本是一个大国,在桓公时曾居五霸之首,历经威王、宣王到闵王都甚强盛,曾经受秦国之约,与秦国并称西帝、东帝,凌驾于诸侯王国之上。它的强大,南足以破楚,西足以屈秦,北足以败燕,中足以灭宋,待到燕赵起而攻之,齐国就像枯树败叶一样,很容易地被打败了。齐闵王和薛公身死国亡,成为天下最大的耻辱。齐襄王即位之后,吸取先王教训,重振国势,恢复国力,重整稷下学宫,招揽流散的学士贤才。今襄王去世,齐王建年轻,若能行王者之攻,齐国还是有希望的。” 宋钘赞许道:“好,好!” “学生与齐王和稷下学士相约,明日午前首次讲学。老师若身体尚好,请您屈尊前往指教。” 宋钘高兴地说:“荀况,你有句话讲得甚好:青,出之于蓝而青于蓝。明日,老夫一定前去,听你首讲!” 六 吃过早饭,稷下学宫的学士先生纷纷拥向讲堂。他们怀着极大的兴趣来聆听荀子的首讲。讲坛设在讲堂的中央。面对讲坛,铺了一块红色的座毯,这是专为齐王建设的坐位。讲坛的四周铺设座席,学士和先生们都围绕讲坛席地而坐。齐王建在宫人的陪同下来到了讲堂。梦杞、淳于越等数百名稷下学士都安然就坐,静静地等待着荀子登台。荀子在讲堂西侧的暖阁里歇息。韩非进门来告诉荀子,齐王建和稷下学士们均已入席了。 “宋钘老夫子来了吗?”荀子问。韩非取出一支竹简交给荀子,说是宋老夫子刚刚让童子送来的。荀子接过竹简,见上面写道:“荀况,老夫夜来旧病复发,力不能支,恨不能聆听你的首讲,失信,失信!愿你首讲成功,宋钘。” 宋老师不能来了。韩非问:“老师,开始吧?” “好。”荀子走出暖阁,健步走入讲堂,登上讲坛。讲坛下热烈鼓掌欢迎。荀子拱手向讲坛下的齐王建和稷下学士施礼。掌声再度热烈鼓起。荀子缓缓地坐下,用一双明亮的眼睛环视四周,数百双眼睛都注视着他,静悄悄无有声响。众人闭息凝神,专注地等待着这位于今世上最为博学的大儒家讲他最新的对于当今世界的认识。老夫子今天会讲什么呢?讲王权?讲礼义?讲治政方略?或是讲处世之道?猜不透。反正这位老夫子有学问,且从不人云亦云。他曾经写过一篇文章,篇名叫《非十二子》,一口气批评了十二位墨家、名家、道家及思孟学派的名士。人们是否同意他的高论且不去说,仅仅这种敢于讲出独到见解的勇气就令人钦佩,是别人不敢去做的。他因游学秦国,两年未在稷下学宫。今日回来了,定会另有高论。不要胡乱猜测了,还是等老夫子开口吧。荀子从几案上端起那王宫中才有的精致的漆花茶杯,呷了一口茶,湿润了一下咽喉,开口了:“人生之初,本性如何呢?” 老夫子怎么开口提出这么一个问话?这谁能说得清楚?你荀老夫子学问再大能够讲得清吗? “孟子曰,人性本善。荀况曰,不然!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人的本性是恶的,其善良是人为的。)啊呀!果然是语惊四座。第一句话就使得静悄悄的讲堂哗然。众学士面面相觑,大惑不解。数百名学士失去了平静,交头接耳,沸沸扬扬。荀子沉稳地坐在讲坛上,观察着人们的反映。这种沸沸扬扬的场面,正是他预料到的,也是他所期望的。他认为,只有这样,学士们才会动起心思,认真地听他阐释细详。待众人静下来,荀子继续开讲:“人之本性,生而贪图私利,顺此,则只有争夺而无谦让;生而有嫉妒和憎恨之心,顺此,则相互残杀而丧失忠信;生而有耳目之欲,喜好声色,顺此,则生淫乱而无礼义和法度。这样,纵人之性,顺人之情,必定发生争夺,导致人间和谐之破坏而造成暴乱。 “孟子曰,人所以能够学习,是因其性善。不然!这是既不了解人之本性,又不明白本性与人为的区别。性者,天之就也,不可学,不可事。不可学、不可事而在天者,谓之性;可学而能,可事而成之在人者,谓之伪。这就是本性与人为之区别。 “孟子曰,人之性善,因丧失本性而变恶了。若这样说就错了。所谓性善,应是说不离其天生质朴就很美,不离其固有资材就很好。质朴之于美,心意之于善,如同看东西离不开眼睛,听声音离不开耳朵,故谓之目明耳聪。今人之本性,饥而欲饱,寒而欲暖,劳而欲休,此乃人之性情也。今人饥,见长而不敢先食者,为示之谦让;劳累而不敢求息者,为了替代长辈;儿子对父亲谦让,弟弟对哥哥谦让;儿子替代父亲劳动,弟弟替代哥哥劳动,这两种行为,皆违反人之本性而悖于情欲。然而,却合于孝子之道,礼义之规。所以,若顺从人的性情则不会辞让;辞让,则有悖于人之性情。由此观之,人之本性已经很明白了,其善者,是人为的。 “弯曲之木,必经矫正而后直;钝了的刀剑,必经磨砺方能锋利。人之性恶,必经师长和法度的教化而端正,得礼义之教化而后治。 “孟子说,人之性善。不对!凡古今天下所谓善者,是合乎礼义,遵守法度;所谓恶者,是邪僻奸险,背离正道。现在果真以人为之性本来就是合乎礼义,遵守法度的吗?那么又要圣王做什么用呢?又要礼义做什么用呢?今不然,人之性恶。所以,古之圣人因人之性恶,才立君主之权势以管之,明礼义以化之,制法度以治之,重刑罚以禁之,使天下处处得以治理而合于善。假如去掉君主之权势,无礼义以化之,去法度以治之,无刑罚以禁之,站在一旁观看天下民人相处,就要强者危害弱者而夺之,众者欺寡而闹之,就会天下大乱,顷刻灭亡。由此来看,人之性恶是十分清楚的。其善者是后天人为的。” 淳于越显然对荀子所讲的不能理解,待荀子讲到一个段落,从席间站起来,向荀子拱手施礼道:“荀老夫子,学生有不明之处,可以请教吗?” 荀子喜欢有人对他的学说提出质询。他认为只有这样才能把道理阐释得更明晰。如今见淳于越这位年轻的学士站起来发问,甚为喜欢,挥手示意:“请讲。” “依荀老夫子所讲,人之性恶,可以用礼义法规的教化而改恶从善,那么礼义和法规又是从何而来呢?” 荀子回答说:“礼义、法规由圣人制定的。古之圣王,因人之性恶,认为人性偏邪而不正,悖乱而不治,因此起礼义、制法度、以矫正人的性情,使合于正道;驯化人之性情而导之,使行为遵守法度,合于礼义。” 未待荀子讲完,在一旁坐着的梦杞早已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突然站起来。他作为孟子的学生,不能容忍有人在大庭广众之下攻击自己的先师。他认为今日荀子首讲,提出“人之性恶”的主张是标新立异,哗众取宠。是以批评先师孟子的性善说来显示自己高于先师。这是对先师的大不敬。他要回敬这种狂妄自傲的人。因此,他没有招手,也没有施礼就开口言道:“梦杞更不明白了,依你说礼义和法规是圣人制定的,圣人之本性是善的还是恶的?” “问得好!”荀子没有在意梦杞不恭的态度,也没有去深思梦杞的真实用心。他很乐意回答梦杞提出的这个尖锐而又很值得一讲的问题。荀子用简洁而明确的语言回答:“圣人与常人相同而没有区别的是人之本性;圣人与常人不同,胜于常人的,是他们能够比常人先一步认识人之本性是恶的,并为改变人之本性,制定礼义和法规,并且自觉地遵行礼义和法规,而使风俗美,朝政美!” 精辟,明晰!学士们对荀子令人信服的回答报以热烈的掌声。齐王建也赞赏地为荀子鼓掌。梦杞却耿耿于怀。待掌声过后,梦杞再次发问:“荀先生,你的老师宋钘,主张人之本性‘欲寡’,而你言人之性恶,主张人之本性欲多。荀先生的性本恶与你的老师相悖,这作何解释呢?” 荀子此时方才感觉到梦杞今日之心态有异,有意向自己发难,使他难堪。不过,梦杞提出的责问还是相当有分量,很值得回答的。在稷下学宫,荀子对于这种不同见地,相互攻讦的场面见得多了。在名师如林的往日,学宫中常有辩论,既有不同学派之间的论战,也有同一学派内部不同观点的论争;既有相互尊重,悉心求知的研讨对话,也有互不相让、言辞刻薄的冷嘲热讽。激烈的争论,开阔了视野,认识自己所论的弊端,促使了各学派的相互渗透,这是一件好事情。所以,尽管荀子知道了梦杞的提问心怀恶意,仍然不动声色,泰然处之。他冷静地回答:“梦杞先生,荀况曾就此求教于宋老夫子。我问他,若言人之欲寡,那么,就是人之本性,眼不欲观各种美丽的颜色,耳不欲听各种美好的声音,口不欲吃各种美味,鼻不欲闻各种馨香,体不欲更多的享受安逸。此五者,难道是人之本性所不期望的吗?宋老夫子答曰,这正是人的本性所要求的。我说,若是这样,则宋老夫子的学说是行不通的。若认为人的本性需要此五种享受,而又说人之欲望不多,就比如是说人之本性想要富贵而又不要财货,喜欢美女而又厌恶西施。” 荀子犀利而又幽默的回答引起了讲堂中一阵赞赏的笑声。梦杞反而火了。两次发难,两次失利,这是他与先师孟子一同在蒙受耻辱。两年中他是祭酒,在众多的稷下学士面前他是首领,今日怎能如此丢丑!不能允许荀况这样猖狂。他怒气冲冲厉声指责荀子:“荀况,你重归稷下学宫,首讲即污辱稷下两位先师,究竟是何居心?” 荀子正色反诘:“百家争鸣,各抒己见,乃稷下学宫之学风。荀况不过与孟轲、宋钘两位先师见解不同,何言污辱二字?” “百家争鸣,哼!请问,你是哪一家?” “出于儒家,而融汇百家。” “你是性恶,还是性善?”梦杞恼羞成怒,他已不在是辩论学问是非,而是咄咄逼人的人身攻击了。韩非在讲坛的一边早已看透梦杞别有用心,如今竟然对老师恶意攻击起来,他忽地站起来,要为老师鸣不平,但因口吃,急切中张不开口。 “韩非!”荀子制止自己的弟子,要他坐下。稷下学士中许多人对梦杞也甚为不满,有人要起身批评梦杞,孟子的门生也有人把梦杞当作他们维护先师的勇士,一时间讲堂内议论纷纷,有人气愤,有人冷笑,有人袖手旁观。齐王建此时站起身:“啊,诸位,请安静。人性之善恶,日后再论吧。寡人有话要请教荀老夫子。” 梦杞和韩非只好忍气坐下,学士们也都慢慢地安静下来,听齐王建向荀子发问。齐王建向荀子施了一礼:“荀老夫子,寡人年幼,初继先王基业,愿请问先生,如何才能做好一国之君呢?” 荀子答道:“按照礼去行事,做到不偏不离。礼乃治国之准绳,强国之根本,成功之来源,功名之总纲。” 齐王建接着问:“如何才能使礼义施于国中呢?” 荀子答道:“君王首先修养其身。君王好比树立的木桩,臣民好比木桩的影子,木正则影正。君王若想称王于天下,成一统之大业,务需彰明礼义,任用贤能。礼义兴则国安宁,贤臣用则大业成。” 齐王建心悦诚服,连连称好:“老夫子之言,言简意赅,使寡人茅塞顿开。寡人今日与老夫子相约,以后十日一问计,朕将登门求教。” “谢谢!”齐王建的谦逊诚恳,使荀子甚为感动。对这位年轻的国君增添了几分信赖和爱戴,他所希冀和寻觅的正是善纳良言,有志于天下一统的国君。齐王建让宫人将一双玉璧和千镒黄金抬到荀子面前,以表示祝贺荀子首讲成功。众学士一同站起身热烈鼓掌,欢喜散去。梦杞站在一旁,阴沉着脸,两眼盯着齐王携荀子并肩走出了讲堂。 七 齐王建为荀子在稷下学宫安排了一处很幽雅的宅院,位在学宫深处,距离王宫最近,四周有灌木作围墙,从王城脚下流过的溪水经宅院的门前,流入东边的学士湖中。荀子居住的卧室宽敞明亮,坐北向南,阳光充沛。卧室向东连着书房,书房再向东是客厅。女儿幽兰住在后院的闺房。韩非与别的弟子住在前院的东西陪房。太阳初露微曦,韩非就伏案书写竹简,吃过早饭,又埋头于几案上。幽兰从后院走到前院来,站在韩非的窗外向里观望,看韩非低头书写的样子十分认真,又很好笑。她轻轻地敲击几下窗棂,韩非没有听见。这个书呆子!幽兰吃吃一笑。幽兰的笑声韩非听到了,他抬起头来,望屋外,不见有人,又低下头去写。幽兰用手再轻轻敲击窗棂,韩非知有人叫他,站起身走出门去。到了门外面又看不见人影。幽兰故意逗他取乐,见他出门急躲入屋后。看见韩非找不见她回屋去了,她大摇大摆地跟在韩非后面,在韩非进了屋门,又要到几案边去书写竹简时,她用力咳嗽了一声,把个韩非吓了一跳。 “是你!……”韩非回头看见幽兰。 “是我,你好专心啊!几次叫门你都听不见。”幽兰用讥讽的口吻说。韩非忙解释:“老师昨日首讲,十分精彩,我正把老师讲得话记录下来。” “你真是我爹的好学生,将来一定会胜过我爹的。” “那不可能。” “为什么?” “老师永远是老师。” “我爹可是不喜欢照本宣科的弟子。”幽兰说:“我爹喜欢他的弟子都能胜过他。” 韩非腼腆地笑。 “韩非哥哥,我爹要你和我到临淄城内岳市去请位好医师,为宋钘老夫子看病。” 韩非毫不犹豫地站起身:“好,咱们走。”他收抬了几案上的笔墨竹简,随幽兰一同走出门去。春天的稷下学宫是美丽的。亭台回廊,曲曲弯弯,在花的世界之中,幽径两边铺满了翡翠般的芳草。绿树掩映碧空,多情的小鸟在绿树枝头你唱我和,追逐嬉戏。看见了幽兰和韩非也不惊惧,依然做着它们的游戏。书房中传出读声朗朗。 采采芣苢,薄言采之。采采芣苢,薄言有之。 采采芣苢,薄言掇之。采采芣苢薄言捋之。 采采芣苢薄言秸之。采采芣苢,薄言之。 多么好的一首诗!女儿们携手相约,来到了旷野上,一把一把地采车前子,最后满载而归,欢乐之情,蕴藏在这诗的字里行间。读诗的人读得也好,不是读,简直是在唱了。 “这是谁在读诗?”幽兰问。 “听声音像是淳于越。” “淳于越是谁?“幽兰又问。 “就是昨日第一个向老师发问的那位年轻学士。” “听说昨天你与那个叫梦杞的先生,就要吵起来了?” 幽兰提出昨天老师首讲的事,韩非立即又火涌心头:“那个梦杞太无礼了。可惜我口吃,心中气愤,更难张口,不能为老师效力。” 二人沿长廊边走边谈,行至一个拐弯处,忽听到长廊左侧的阁子内有人在大声的吵嚷:“他口出狂言,污我先师,妄想树己声威!” 有人附和:“是呀!他连自己的老师宋钘都敢当众指责,还大言不惭,讲谈什么礼义!” 又一个附和的声音:“你问得好,他说人之性恶,他荀况的本性是善的还是恶的?” “哈哈!他当即就哑口无言了!” 三人一同恶意地大笑起来。 “这是梦杞!”韩非听得出来是梦杞在与人背后非议老师。 “是昨日恶意攻击我爹的那个人吧?” “就是他。”韩非气愤地向幽兰挥手说:“走,咱们……”他一着急又说不出话了,只好用手表示,让幽兰随他向长廊左侧的聚贤阁中走。梦杞在聚贤阁内挥舞着双手,指天问地:“荀况,徒有其名!像他这样藐视师长,不仁不义,好为邪说,沽名钓誉的小人,怎配做稷下学宫的祭酒!” 韩非和幽兰一脚跨进门来,韩非欲讲话,急切中未张开口,幽兰抢在了前面,指着梦杞说:“背后诽谤他人,这是君子的行为吗?” 梦杞与孟子的学生都惊呆了。梦杞说:“我等并非诽谤哪个,乃是准备争辩!” 一位胖乎乎的学士附和:“是呀,我们正在准备争辩,韩非,你敢应辩吗?” 韩非此时更加口吃:“韩……韩非,奉……奉陪!” “哈哈哈哈!”几个孟子的学生开心地大笑。梦杞鄙视地说:“你连话都说不成,还想和我们争辩!” “哈哈哈哈!”众人又是一阵大笑。幽兰恼恨这些人,走上前一步,指着他们:“你们算什么稷下先生,是痞子!”她急中生智,在阁中一角的几案上拿来笔、墨、竹简,放在韩非面前:“韩非哥哥,给他们辩!” 韩非还没有明白过来幽兰的意思。幽兰说:“你写,我来念!” 韩非似乎初次发现幽兰的聪明机智,爽快地说:“好!” 梦杞心中好笑,这两个乳臭未干的小人儿,竟敢与他这位孟子学派的著名弟子,稷下学宫的祭酒应辩;也觉得好奇,荀况的女儿竟能想出这样的办法来,进行争辩。他瞧不起他们,认为与他们争辩有失身份。又觉得这也是一个挫败荀况锋芒的机会。为此,也就将计就计,向几位孟子的学士示意,拉开了争辩的阵势。 “韩非,我问你,你是荀况的学生,你可知荀况卖的酒不纯吗?他出于儒门,所讲所论又与儒家之言相悖谬,这该作何解释?”梦杞发问。韩非心想,梦杞好厉害,开口就直奔要害,想釜底抽薪,一下子把老师多年的精心研讨,都当作无用的垃圾扔掉。恰巧的是,韩非跟随荀况一年有余,他对于老师的所讲所论与儒家有悖谬的事也有过思考,并且有过自己满意的结论,还从未有对人讲过。今日梦杞提出来了,正好可以抒发己见。因之提笔在竹简上疾书,而后交幽兰。幽兰拿起竹简念:“孔子首创儒学,而今一分为八。有子张之儒,子思之儒,颜氏之儒,孟氏之儒,漆雕氏之儒,仲良氏之儒,公孙氏之儒,乐正氏之儒,其所论不乏与孔子之言相悖者。梦杞先生从学于孟氏之儒,也应当是与儒家相悖,卖的酒不纯了?” 幽兰念完,觉得韩非回答得真妙。她对父亲的学问知道得还不深,和韩非相比,不只是小上几岁,少读了几年书,对人对事的思考也比韩非浅得多。刚才梦杞提出来的责问,她真不知道韩非会作如何的回答。念完韩非写的竹简,心中好痛快!韩非呀,你真有学问。听了韩非的答辩,梦杞无言以对,自知轻看了韩非这个年轻的学生。本想一言出口,推倒泰山,不想自己反被压在了泰山脚下。在梦杞尴尬无言的时候,那位胖学士站出来解围,他质问韩非:“我来问你,荀况倡导效法当今之君王,而儒家之道为效法先王,以古之先王尧舜禹汤为今世之楷模。荀况自立法后王之说,岂不谬乎?” 韩非略一思索,提笔书写竹简,而后递与幽兰。幽兰念:“上古之民,与禽兽同居,有圣人构木为巢,以避禽兽之害,人民拥戴为王,号曰有巢氏。上古之民,生食肉鱼蛤蚌,常有病疾,有圣人钻木取火,将食物烤熟食用,人民拥戴为王,号曰燧人氏。今有构木为巢,钻木取火者,必为人耻笑。同样,若言尧舜禹汤之美,也必为今世圣君所耻笑。想以先王之政,而治当世之民,犹如守株待兔之愚夫!” 又一稷下先生愤怒插言:“上古之君,圣明可鉴,岂能随意亵渎!” 韩非写竹简,幽兰读竹简:“传扬上古先王的颂词,所言尽管动听,却不实用。称道先王的仁义,却不能用来治理当今乱世。正如三岁玩童用烂泥做米粥,用木屑做肉,所玩的游戏,饥不可食。” 那位胖学士又一次发难:“今世之王,无功无德,又何以效法?” 幽兰读竹简:“诽谤今世之君王而称道先王,犹如背离自己的君王而侍奉他人的君王。诸位居稷下学宫高堂华屋,受齐国上大夫的俸禄,若不效力于齐国,还在此做什么?” 梦杞等稷下先生汗流满面。幽兰嘲笑梦杞等人:“哼!连韩非都辩不过,还想和我爹辩论?” “……”梦杞等人张口结舌。 “幽兰,咱们走。” 幽兰怀着胜利者的心境,得意地说:“我们走啦。不服气以后再辩论。”幽兰挽着韩非高兴地走出聚贤阁。 “韩非哥哥,你真棒,把他们驳得张口结舌,怪不得我爹总夸你呢。” “我和老师还差得远呢!” “别谦虚了,我的好哥哥!”抬手在韩非脸上捏了一把,笑着跑去。韩非呆呆地摸着脸,不知幽兰何意,见幽兰还在望着他甜蜜地微笑。忽然明白过来,向幽兰追去:“好,你敢拧我!” 在一片竹林边,韩非抓住了幽兰。幽兰告饶:“好哥哥,放了我,我爹还等咱们去请医师呢。” 八 幽兰和韩非从岳市将医师请到宋钘住处,切脉问诊之后,医师开了药方,他二人又为宋钘抓了汤药送去。往返两遭,半日过去,天过午时才回到家中。荀子和荀夫人等得早已焦心,荀夫人担心两个年轻人初来临淄迷了路径。荀子并不为此担心,倒是担心老师的病是否更为沉重。荀子昨日午前首讲过后,吃过午饭就去看望过宋钘老师。老师既然抱歉不能去听他的首讲,定是身体确有重疾。待他见了宋钘老师,才知道是因前日见到荀子,老师心中兴奋,一夜未能入眠。次日清晨刚刚睡,忽又想起要去听荀子首讲,起身下榻,可又四肢无力,动弹不得。知道自己确实老了,力不从心了。只得写下竹简,让童子送与荀子,以免因等他而误了首讲的时辰。荀子在宋钘处待了半日,仔细询问了老师的病况。回家之后,当晚与夫人商议,明日一定要到岳市去请位好医生,为老师认真诊一诊病。幽兰听到了父母的议论,她很想到岳市去看一看。荀夫人说她年纪小,临淄的岳市和庄市热闹得很,她一人去不放心。幽兰就提出要与韩非同去。荀夫人拗女儿不过,只好同意让她次日与韩非一同去岳市为宋钘老师请医。没有想到,他们二人一去,过午还不回来,怎能让两个老人放心得下?待见了他二人,并没有先责问,倒是先问他们吃过午饭没有。二人说来回跑了两趟,还没有顾得上吃午饭。把个荀夫人心疼得赶忙去操持烹饪,安排他二人的午饭。幽兰端起碗,狠命吃了几口,压住了半日的饥饿,就开口讲起他们路上如何遇到梦杞几个学士,韩非如何与他们辩论。把个荀夫人听得忘记了堂下有火,把鸡汤都煮干了。荀子在一旁也一样认真地细听女儿的讲述。他对韩非的勤奋、聪慧早有了解,所以,十分喜欢这个新收的弟子。可是,今日能将像梦杞这样年长的学士批驳得如此明晰,是他所料不及的。韩非与幽兰从聚贤阁中走后,梦杞心中甚为憋气。他从师于孟老夫子二十余年,还从未有舌辩失利到这样狼狈。被一个二十一二岁的年轻人批驳得难以张口,实在难以咽下这口气。回到他在稷下学宫的书房,左思右想,这两日接连的不幸,皆因荀况重归稷下学宫,假如荀况不回来,他不依然是学宫的祭酒吗?假如荀况回稷下学宫而不讲人性本恶的邪论,不也就没有讲堂上的相互攻讦吗?假如荀子没有韩非这个弟子,不也就没有聚贤阁的出丑吗?想来想去,全是因为稷下学宫中来了一个荀况。虽然荀况到学宫不足三天,却已将稷下学宫搅得鸡犬不宁。照这样下去,我梦杞还能在稷下学宫立脚吗?先师的弟子们还能在稷下学宫中立脚吗?无论当年孟老夫子与淳于髡、接子、慎到众位先师是如何在稷下学宫中共处的,今日的稷下学宫,有荀况就没有我梦杞。想到这里,心中反而踏实了。他要思考下一步该如何对待这位被捧为圣人的荀老夫子。次日,他什么事也不想了,反而觉得应该使自己轻松一下。他向稷下学宫的管理者要了一匹马,一张弓,独自一人奔向稷山。在山上骑马射猎,整整玩了一日。他的箭法不高明,没有射中几只猎物,仅仅打了两只飞跑不快的山鸡,但他已是心满意足了。回到学宫,把山鸡开剥,放在鬲中焖煮熟了,搬来一樽好酒,边吃山鸡边饮酒,甚是惬意。第二天一觉醒来,已是日出三竿。他认为自己已经从与荀况争辩的羞愧心境中解脱出来。洗漱过后,穿上可体齐整的衣着,出门沿着稷下学宫的宽阔大道走向王宫。 梦杞知道,齐国今日的权柄尽在君王后手中,他没有去见齐王建,直奔君王后的寝宫。宫人与他通禀,君王后传谕请他进宫。待进了宫门,见齐王建也在座,正合他的心意。梦杞施了大礼,参拜过君王后和齐王建。君王后请他落座:“梦杞先生有何事?” “我梦杞来到稷下学宫,蒙陛下厚恩,受学士拥戴,职任祭酒两载。近因接到鲁王之约,特来向陛下辞行。” 此话来得突然,使君王后和齐王建为之一惊:“梦杞先生,难道是齐国待你有差吗?”第二章 天行有常   Post By:2004-9-23 21:23:00

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 ——荀子 《天论》篇 一 楚国,“地方五千里,带甲百万,车千乘,骑万匹,粟支十年”(苏秦语)。其领土在战国诸侯国中最大。北至今日陕西、河南、山东,南达江苏、浙江、云贵,几乎囊括了南半个中国。鱼米之乡,物产丰富。楚人多才,山水如画,境美人秀,又是一个音乐舞蹈之邦。每逢节日庆典,婚丧祭祀,必歌之舞之。歌中多有“兮”音,无论高歌低吟,都慷慨激越,充分表达出深沉悲壮之情。楚国的历史甚为悠久,是传说中五帝之一颛顼的后代子孙。颛顼名帝阳,颛顼的父亲是昌意,昌意的父亲是黄帝。楚国人与中原诸国同是一个共同的祖先。西周初期,楚国建国于江汉之间,那时,这里还是一片荒芜未开恳的处女地。所谓“昔我先王熊绎,辟在荆山,筚路蓝缕,以处草莽,跋涉山林,以事天子”。楚国一度曾经十分强大。在楚庄王时(公元前614年至公元前591年)曾做过春秋五霸之首。所谓“三年不鸣,一鸣惊人;三年不飞,一飞冲天”。楚庄王承继王位之后三年,天天酗酒滥饮,日日沉湎于声色,不问朝政,不施政令。并传出诏旨,谁敢谏言者杀。引起了忠臣的不满。岂知他用的是韬光养晦之计。三年之后,他识别了朝中臣子的忠奸,谁有才,谁无能;任用贤才,革新政治,镇压了权族若敖氏的叛乱,威降陈、郑,制服宋国,与晋国争霸,把楚军浩浩荡荡地开到周王室的所在地洛阳城外,向周天子示威。此时仅仅徒有虚名的周天子,惊慌失措,慌忙派了身边的大夫王孙满带了礼物来慰问。楚庄王有意寻问象征周天子权威的传国之宝九鼎的大小轻重,并且告诉来慰问的大夫王孙满:“你不要仗恃着九鼎,楚国折了戈戟的尖子,就足够铸造九鼎了!”可见当时楚国的威势。然而,以后的楚国,一代不如一代,国势日渐衰落。从春秋到战国正是中国的社会大变革时期,生产工具的改进,经济的发展,旧有的奴隶制正在被新的封建制所替代。各国的政治都在随着经济形势的变化进行改革。公元前369年,魏文侯用李悝为相,进行改革。公元前359年到公元前350年,秦孝公用商鞅为相,实行变法。赵国、齐国和韩国也都先后实行了改革。楚悼王曾用吴起为相,进行变法。但是,由于楚国的噜隶主旧贵族权势太重,变法失败了。吴起被旧贵族车裂而死。以后又有屈原倡导楚怀王改革政治,屈原又被谗臣陷害,自投汨罗江而死。如今,荀子被请到楚国来,同样抱着改革政治实行新政的宏大愿望。他对楚国的过去和现在深有所知,他知道吴起和屈原实行新政的结果,不愿意重蹈吴起和屈原的复辙。吴起原是卫国左氏(今山东定陶县西)人,少年家境富裕,为求取功名,游历四方。他发誓若不能当上公卿将相绝不再踏回卫国一步。不久他的母亲死了,为信守他的誓言,竟然没有回去奔丧。他拜孔门弟子曾申为师,学习儒学。曾申因其违背了儒家的礼义而不许他称为弟子。以后他又学习兵法韬略。吴起曾做过鲁国的大夫和魏国的西河郡守,在军事上屡立战功。写过《吴起兵法》四十八篇,很受魏文侯的器重。魏文侯死后,魏武侯继位,因受到丞相公叔与贵族王错等人的忌恨和陷害,失去了魏武侯的信任,被迫离开魏国,到了楚国。吴起初到楚国被任为“宛守”(今河南南阳市),主持对魏国和韩国的军事防务。一年之后,即被楚悼王提升为令尹。吴起认为,楚国这样一个土地广阔、物产丰富,人才济济的大国,之所以落到“贫国弱兵”的境地,是由于“大臣太重,封君太众”。这些大臣和封君“上逼主而下虐民”。吴起可说是一位很有见地的人,他对楚国的病因,看得很准,想得很透。他的变法直接向旧贵族开刀,要“损其有余而继其不足”。吴起对封君的子孙“三世而收爵禄”。减削官吏的俸禄,精简无能无用之官,裁汰不急之官,用节省下来的财源供养“选练之士”,增强军事力量。楚国地广人稀,多余的是土地,不足的是百姓。吴起迫使旧贵族离开都城,离开人口稠密的繁华城市,充实荒凉的地方。这帙,既可以不让旧贵族势力上逼君王,又可以开发荒凉地区。吴起在朝廷中“塞私门之请”,禁止私门请托,不许以私害公。吴起的变法,击中了楚国的要害,铲除了多年的弊端,很快收到了富国强兵的效果。吴起曾“南收扬越,北并陈蔡”,“却三晋,西伐秦”。公元前381年,魏国攻伐赵国,赵国求救于楚国,楚军救赵攻魏,大败魏军,战马饮之于黄河正因为吴起变法取得了巨大的胜利,楚国的旧贵族才对吴起恨之入骨。以旧贵族看来,吴起这个令尹,实行变法,把他们害苦了,不但失去了旧日的权势,一些传了三代的封君,将爵禄也收走了。平日饱食终日,无所用心的庸才、闲职,被裁减之后,也失去了饭碗,还被赶到荒凉不毛之地,自己劳作,开垦荒地。为私事托请于朝中官吏,还被处以严刑。国家强盛了,对我有什么用处?吴起是让我等失落辉煌的灾星。因之,他们公然攻击吴起是“变其故而易其常”。咒骂吴起是“祸人”、“逆天道”,说什么“非祸人不能成祸”。其罪过天地不容。楚悼王突然去世了。旧贵族们报仇的时机已到,他们将十年的仇恨一齐喷吐出来,气焰嚣张地联合起来,包围了为楚悼王举办丧事的宫殿。吴起正在以令尹之职主持丧事,见乱军包围上来,自知无力冲出重围。他知道,这些旧贵族们要害他的性命,以泄私愤。他估计旧贵族敢于把他杀死,却不敢毁坏王尸,就向停放楚王尸体的寝宫跑去,在情势紧迫时,将身体伏在了楚悼王的尸体上,以避免乱军射杀。谁知那些愤怒的旧贵族不肯善罢,竟然不顾及王尸,箭如雨下,射中了吴起,箭也扎满了楚悼王的尸体。吴起倒下了,贵族们难息仇恨,又将吴起拉出宫门,车裂肢解。楚肃王继位之后,对射中王尸者处以极刑,受连坐者达七十余家。同时,楚肃王也完全废除了吴起推行的新法。吴起死后,楚国的大权依然掌在昭、景、屈三家旧贵族之手,政治腐败积重难返,偌大一个楚国屡受秦国和其他邻国的欺辱。这些贵族们“相妒以功,韬谀用事”,搞得朝臣疏散,百姓离心离心,城池不修;还“恃其国大,不恤其政”,以至于“食贵如玉,薪贵于桂”,“盗贼公行而弗能禁也”。直到楚怀王时,才出了一个屈原又一次倡导政革。屈原,本是与楚国王族同姓的贵族。因祖上分封采邑在屈地,以后以地为氏姓。他年轻时就得到楚怀王的信任,职任左徒,官爵仅次于令尹,入朝与楚王议谋国家大事,发布政令;出朝则接待各国宾客,应对诸侯。屈原看到自从吴起变法失败之后,楚国依然是“大臣太重,封君太众”。因而主张横扫“党人”,“佞人”,选贤任能,法度修明,革除官吏们贪婪受贿,尔虞我诈的歪风。对外与诸侯合纵,共同抗击强秦。上官大夫和屈原的爵位相同,他忌妒屈原的才能,极力反对屈原的改革主张,在楚怀王面前谗言陷害屈原。楚怀王是一个软弱无能,又极易轻信的人。他听信了上官大夫的坏话,就将屈原疏远。屈原对于楚王耳不辨是非,目不分黑白,致使邪恶伤害公道,君子不为小人所容,甚为痛心。因忧愁幽思而作《离骚》。天,乃人类之始;父母,乃人类之本。人到窘迫困境,就会追念本原。所以,当人处于劳苦困顿的时候,没有不呼叫上天的;当人们病痛惨怛的时候,没有不呼叫父母的。屈原品行端正,忠心侍君,受谗邪小人的陷害,大志难酬,怎能没有怨愤呢?他用《离骚》抒发怨愤,以古代贤君的丰功伟业,讥讽时事,阐明道德的崇高,国家治乱因果。以简约的语言,高洁的心志,表明他远离污浊的世界,出污泥而不染。楚怀王两次不听屈原的忠言劝谏,两次受秦国使臣张仪的欺骗,最后去秦国武关与秦王相会,而被扣押客死于秦国。楚怀王之子楚顷襄王继位以后,任命其弟弟公子子兰为令尹。朝中许多人责备子兰当初不该劝怀王去秦国。屈原对子兰贻误国事,更为痛恨。子兰闻知后,与上官大夫一同向楚顷襄王进谗言,顷襄王生气,把屈原放逐到遥远的荒凉之地溆浦(今湖南溆浦)。在放逐的路上,屈原仍然关心着楚国的命运,秦军攻占了楚国郢都的消息传来,他痛心国家前途的黯淡,痛感楚国人民所饱受的灾难,痛感权臣当道,诬害忠良,和自己的政治主张无法实现,他写下了《哀郢》一诗: 皇天之不纯命兮,何百姓之震愆。民离散而相失兮,方仲春而东迁。 他爱自己的国家,宁死不愿做秦军的俘虏,他要用死来刺激楚顷襄王的最后觉悟,写下了绝命诗《惜往日》。最后结尾的四句明白地表明了他的心迹! 宁溘死而流亡兮,恐祸殃之有再。不毕辞而赴渊兮,恐壅君之不识。 楚顷襄王之子楚考烈王即位之后,用春申君黄歇为令尹,招揽天下贤士,决心重振楚国。对内修明政治,重视农桑,疏浚河道。现今上海的黄浦江,浙江吴兴的黄浦,江苏江阴的申港、黄田港都为春申君黄歇开凿或疏通。这次,春申君千里迢迢把列国驰名的大儒荀子请到了楚国来,楚考烈王甚为欢心。设下最为丰盛的国宴,请荀子坐于上宾。楚国的公卿百官也甚是兴奋,莫说荀子日后能长期住在楚国,就是见一见荀子之面,听一听大儒的谈话,也是三生有幸呀!楚考烈王请荀子观看楚国最好的宫中歌舞,听楚国最美的编钟编磬乐曲,吃楚国最为鲜美的鱼、鳖、鼋、鼍,住楚国最为华美的宾舍;再三请求荀子留在楚王身边,像在齐国稷下学宫一样,做客卿,议国政。荀子看了歌舞,听了音乐,吃了美味,住在宾舍,只是不答应楚王的请求。他要请楚王交给他一方土,由他去治理。 二 荀子二十多年前曾到过楚国的国都郢。不过那是南郢(今湖北省江陵西北),位在江水的云楚泽(今洞庭湖)畔,秦军大将白起于公元前278年攻破了南郢,为秦国所占有。楚顷襄王将国都北迁至陈,仍然称郢。南郢规模甚大,自从公元前689年楚文王开始建都,一直到公元前278年被白起所废,前后历经二十个国君,历时四百一十一年。它的富庶繁华可与齐国的临淄、赵国的邯郸媲美。都城的布局,符合周朝对各诸侯国都城建制的规定,“左祖右社,面朝后市”。以王宫为中心,左面是宗庙,右面是祭祀社坛,前面是朝堂,后面是百官工商市民百姓居住的市场。楚国的宫殿建筑,巍峨高大,瑰丽壮观。屈原曾在《招魂》一诗中对楚怀王的宫殿作了细致的描绘。 高堂邃宇,槛层轩些,层台累榭,临高山些。川花径复,流潺湲些。网户朱缀,刻方连些,冬有穾夏,夏室寒些。光风转蕙,汜崇兰些,经堂入奥,失尘宴些。砥室翠翘,挂曲琼些,翡翠珠被,烂齐光些。蒻阿拂壁,罗帐张些,篡组绮镐,结琦璜些。 …… 翡帷翠帐,饰高堂些,红壁沙版,玄玉之梁些。仰观刻桷,画龙蛇些,坐堂伏槛,临曲地些。 而今的郢陈都城,虽然没有南郢规模之大,建筑之伟。但是经过楚顷襄王和楚考烈王两代君王二十多年的经营,也甚为可观。夜晚,在春申君令尹府邸的厅堂里,灯火辉煌,鼓乐响亮。明日,荀子要动身到兰陵去,春申君为他设晚宴送行。自从荀子来到郢陈都城,春申君忙个手脚不停。春申君的妻妾都妒嫉说,郢都城内来了个荀老夫子,就好像是天上降下神仙,大王、令尹和朝廷上下都围着他忙个团团转。又设宴,又置酒,又听乐,又歌舞,连自己的爱妾都冷落了。春申君与荀子并坐于上席,李斯、陈嚣、屈润在下席作陪。春申君恭敬地举起铜爵:“荀老夫子,明日你就要离郢都去兰陵,祝你一路顺风!” 春申君与荀子首先举爵同饮,尔后是屈润、李斯、陈嚣同饮。春申君感慨地说:“荀老夫子,说句真心话,黄歇不愿让你离开郢都呀。大王也同样愿意让你留在他的身边,以便及时求教。” 荀子说:“这些年,我游过秦国、赵国、齐国、燕国,也曾到过楚国,向君王讲过许多话,谈过许多治国的道理,有的为所用,有的不为所用。这次到楚国,我想改变一下议政论政的方法。当年孔子在鲁国曾做过司寇,掌管法律。他上任之前,人们听到了消息,卖羊的不敢再让羊早晨饮水,骗取钱财;荒淫奢侈的慎溃氏怕受惩罚越境逃走了;牛马贩子不敢在市上漫天要价。孔子住在阙党,阙党的子弟将渔猎所得就要多分给有父母的人。荀况我虽不及孔子圣贤,然我想以我所学,治理兰陵一方土。这对楚国的治理,可能会有些用处。” 屈润甚不愿意荀子去兰陵。他谏言把荀子请到楚国,一是为迎合楚考烈王和春申君广揽贤才之心,以求得楚王和令尹的信赖;二是想把荀子作为自己的一面幌旗。假如把荀子请来了,也显示自己的德能。他想,荀子已是五十大几岁的人了,以他的年纪,他的身份,他的名望,定然要住在郢陈都城,留在大王和令尹身边,出谋划策,提些谏言,名位高显,又无一定职责,这是再好也不过的职位了。屈润万万没有想到荀子执意要去治理一方土,还选中了兰陵。兰陵原属鲁国,历史甚久。夏代王杼二儿子曲烈的封地鄫国故城,就在距兰陵三十里的地方。公元前487年吴王夫差北上攻鲁,曾将兰陵夺去。次年越王勾践东山再起,迁都琅琊,又将兰陵归越国所有。如今,楚国灭亡了鲁国。五年前(公元前261年),楚国攻取鲁国的徐州,已先将兰陵地方夺到手,为控制北疆设下了兰陵县。鲁国是孔子的家乡,礼义诗书的圣地。兰陵民风甚古,又是北方边境重地,楚王和春申君想选一位德高望重的人去治理,总也无有恰当的人选。屈润与兰陵县丞交友甚厚,曾经几次举荐将县丞升任县令,春申君考虑兰陵县丞的德能不足,没有应允。如今荀子去做兰陵县令,屈润无可说辞,在送行的晚宴上也只好迎合令尹和荀子的心愿,奉承几句。待荀子讲过之后,屈润举起爵来为荀子敬酒。屈润说:“明日,荀老夫子就要到兰陵去。兰陵素有孔老夫子遗风,此次荀老夫子职任兰陵县令,定能如孔子一样,受到兰陵百姓之拥戴!” 荀子听了,不敢领受:“哎,此言不当,荀况虽研读孔子的诗书礼义,但不可与孔子同日而语。” 屈润再次献上媚言:“哎,莫要过谦。孔子去逝已有二百多年,荀老夫子就是当今的孔子嘛!” 荀子放下酒爵连连摆手:“不敢当,实在不敢当。兰陵地处楚国之北端,被齐、魏、赵三面包围,是楚国沟通中原各国的门户,战略之要地。大王和令尹将此重任托付于我。荀况只能如挑重负,步履薄冰,勤奋谨慎做事。只愿为官一任,福民一方,将平生所学,付诸于实施。荀况到了兰陵,若有何不周之处,请令尹和屈润大夫多多指教。” 春申君接过话来:“荀老夫子,这你就过谦了。你出任兰陵县令与他人不同,大王与我黄歇皆敬你为师。楚国之政令,也以兰陵为师。兰陵之治,皆由荀老夫子做主!” 知人贵为知心,用人贵为不疑。荀子对春申君的最后一句话至为感激。双手举起酒爵,连连称谢:“多谢令尹,多谢令尹!” 三 兰陵,地处鲁中南山地丘陵区的南缘。因兰陵城建筑在高岭上,兰花繁茂,四季飘香,故得美名兰陵。初任兰陵县令的是一位武官,因性情粗暴,不识民情,治理失当而离仁。春申君选不到合适的县令继任,如今只有县丞一人。兰陵县丞是一个善于奉迎的人,三十多岁,方方的脸膛,阔鼻大嘴,个子不高,嘴巴甚为灵便,熟知官场套路。这一日,他正在县衙居室中与两个美妓饮酒。忽有衙役进来禀报:“启禀老爷!” 县丞没有抬头,把一块肥肥的野猪肉放入口中:“何事?” “屈大夫的二公子屈光到了。” “啊?”县丞心头一震。屈大夫的二公子不在郢陈都城,跑到兰陵做什么?想必有什么大事。忙说:“快,快请他进来!” 县丞放下身边的美妓,慌忙站起身,走出房来,前去迎接。屈润的二公子屈光已来到门前。县丞满面堆笑:“二少爷,远道而来,请坐。来,先饮上兰陵美酒一杯。” 屈光也不客气,坐下就饮了一杯,得意地说:“嗯,兰陵的美酒真有味道!” 县丞热情地招呼:“吃菜,吃菜!” 屈光吃了几口菜,从身上取出一封书简,说“我爹让我专程送来密简一封。” 县丞把密简的封泥揭去打开来看,吃了一惊:“啊!荀况老头子要来兰陵当县令?” “是的。”屈光说着又喝上一口酒。县丞忙为屈光夹了一大块野猪肉送过去,屈光用手接住。县丞问:“这个荀况,一大把年纪了,有那么大的学问,不在郢都陪着大王和令尹过几天好日子,来这兰陵干什么?” 屈光咬了一口肉咕咕哝哝说道:“不知道,兴许是在齐国的稷下学宫宽敞的厅堂住得不耐烦了,想到兰陵来住茅棚子。” 县丞莫名其妙:“怪!……” 屈光秘密地说:“我爹嘱咐,荀况本是丞相之才,大王和令尹对他敬如圣人,叫你小心点儿。” 县丞心领神会:“我明白。二少爷,六七百里路程让你亲自跑来,我实在过意不去,在我这里玩儿些天如何?” 二少爷乜斜着县丞:“你这里有什么好玩的?” 县丞说:“别的没有,有的是美酒和美人!” 屈光笑嘻嘻地点点头。 “二少爷,我知道你的心思,一句话就说到你心里了!”县丞说得屈光哈哈大笑。县丞向身边的两个美妓吩咐:“快给二少爷敬酒!” 四 荀子带领自己的夫人、女儿和弟子到兰陵赴任。半生致于学,读经论诗,收徒授业,今日要去为官了,心中自有一种异样的情怀。县令,并不是一个什么大官,但荀子看中的不是官职的大小,他看中的是,县令可治一方之土。三公九卿,职爵甚高,都不能像县令那样,在一方土地上理民施政。他已与楚考烈王和令尹春申君讲好,他要在兰陵实行新政,要把他数十年研讨的治国方略,用于兰陵。楚王和春申君满口应允,并要以兰陵为榜样,在楚国推行新政。送荀子一行去兰陵的马车匆匆地在旷野上行驰。荀子心急只恨车慢,催促着驭手,不断为驷马加鞭,好快一些到达兰陵。六七百里路程,再快也要五天,何况还有跟在车后步行的弟子。一日百里,也要晓行夜宿了。出郢陈都城行了四日,已达兰陵地界。车马由南至北,越是北行,旱象越为严重。只见大道两旁,禾苗枯萎,土地龟裂,路上行人稀少。许多树木已被刮了皮,这是百姓在用树皮充饥。树下不断可见横躺着的尸体。荀子双眉紧蹙,从车窗向外张望。兰陵,这么好的一个名字,为何今日这样凄凉? 一个老妪手拉干瘦如柴的孙女,艰难地迎面走来。祖孙二人渐渐乏力,歪倒在道旁。荀子急让停车。陈嚣上前扶荀子下了车,荀子走到老妪身边,伏下身,用手摸摸脉搏,回头向陈嚣说:“快拿水来!” 陈嚣从车上取下一瓦缶水,跑步来到荀子身边。荀子接过瓦缶,亲自为老妪灌水。十六七岁的女孩在一旁哭泣,荀子又给她喝水。老妪渐渐醒过来,睁眼就用微弱的声音叫道:“灵儿,我的灵儿!” 灵儿爬到老妪身边,喊叫“奶奶!” 老妪紧紧地搂着灵儿,向荀子说:“老爷,大旱三年了,我们一家人就剩下俺祖孙两个,别的人全饿死了!” 荀子想了一下,对李斯、陈嚣说:“把她们扶到车上去。” 陈嚣迟疑了一下:“这” 荀子生气地说:“迟疑什么?她们是贱民,我是县老爷,不能坐我的车,是吧?一个人要有德行。所谓德行,就是对尊贵的人要恭敬,对年老的人要孝顺,对年长的人要谦逊,对年幼的人要慈爱,对卑贱的人要施恩。我是教人懂德行施礼义的人,要先修自身。” 陈嚣知道自己错了,立即认错:“是,谢谢老师教诲。” 荀夫人和幽兰此时已下车来到这里,见些景况,荀夫人说:“一家人就剩下祖孙两个人,若不带走,她们会没命的。把她们扶到我的车上吧!” 陈嚣与李斯搀起老妪,幽兰拉上灵儿来到了荀夫人的马车边。幽兰亲切地说:“老奶奶,上车吧!” 老妪拉过灵儿跪地叩头:“谢谢救命恩人啦!” 老妪与灵儿被扶上车,幽兰为她们拿来了糗米,和善地说:“饿坏了吧?快把这两箪米吃了吧。” 老妪和灵儿多少日子没有见过糗米了。又惊又喜的接过来,也顾不得感谢,大口大口地吞咽下去。荀夫人关心地说:“慢着点吃,小心噎着了!” 幽兰为祖孙二人送上瓦缶,二人又大口大口地饮水。幽兰问灵儿:“你叫什么名字?” “叫灵儿。”灵儿回答道。老妪吃过糗米,有了些力气,对荀夫人说:“唉,我们兰陵是个好地方。地下水脉浅,土质又有劲,庄稼年年好收成。老辈子说,兰陵是累死龙王淹不死,气死旱魔旱不死。这两年不知道得罪了哪位尊神,犯了什么星,硬是不下雨。把老百姓都旱苦啦!” 荀夫人十分同情地点头说:“是呀!” 五 荀子的车马停在了县衙门前。县丞满脸堆笑上前迎接:“荀老夫子,我们在此专候你已有两天了,一路辛苦呀!” 县丞亲热又尊敬地双手搀扶荀子下了车,径往县衙里走。荀子回头向李斯和陈嚣吩咐:“用车把那位老妪和她的孙女送回家去。” 县丞讨好地叫荀子莫要管那些事了,把荀子搀进县衙客厅歇息。衙役们帮助卸下车上和马背上的行装,书简。衙役们发现,这位新任县令的行装不多,书简倒是装载成车。荀夫人和幽兰下了车,向老妪和灵儿亲切地嘱咐,让她把车上吃的东西和几件衣服全拿上,以后有什么难处,就来县衙里找我们。老妪和灵儿此时才知道他们遇到的是县令老爷,更是感动得热泪盈眶,连连道谢。荀夫人和幽兰与灵儿祖孙二人挥手告别,目送驭手驾车远去。当日,县丞让衙役们为荀子安置了住处,荀子的官邸就在县衙的后院。李斯、陈嚣等弟子也住在距荀子不远的小院里。傍晚,县丞为荀子准备了丰盛的接风酒席。县丞站在席前向荀子夸耀说:“荀老夫子,为了欢迎你的大驾光临,我让人弄来了东海的乌龟,太行的熊掌,江南的鼋鼍、金橘、柚子。这一坛是兰陵美酒,老夫子,你没有喝过吧。兰陵美酒是用黑黍子和郁金香草酿成,古时商周天子拿它来赏赐属臣,兰陵人用它来祭祀神灵,迎接贵客,味道好极啦!今日荀老夫子驾临兰陵,本县丞也拿它来为你接风。” 荀子有分寸地说:“谢谢县丞的盛情。” 县丞手执箸子向荀子、荀夫人、幽兰和李斯、陈嚣说:“请吃,吃!” 荀子并不动手,荀夫人、李斯等人见荀子不动手,也都不动手。县丞看看荀子的脸色,不知荀子为何不动手:“怎么?荀老夫子,这些菜肴全不对你老的口味吗?那好,你老说,你想吃什么,我让人马上去做。” 荀子说:“不是的,县丞,这些菜肴样样都好,都很贵重呀!” 县丞高兴了:“啊,既然老夫子说好,那就快吃。大家都吃!” 县丞将箸子插在席中间的乌龟上,看荀子仍不动手,把手又缩了回来,不知所措地说:“荀老夫子,下官我有什么不周全的地方,就请指教。” 荀子摇摇头:“不,你想得很周到。吃的、住的都安置得很好!你是个很会办事儿的人。” 县丞受宠若惊:“谢谢荀老夫子夸奖。” 荀子沉重地说:“不过,有件事总像一块巨石压在我的心上。” “荀老夫子,你如今是兰陵县令,一县之长。兰陵县数百里辖区内的万千百姓,都听你的。我这个县丞也是专听你的号令,帮你办事的,只要你说一句话,我就立刻照办不误。”县丞讲得甚为真诚。荀子意味深长地说:“这么说,你我一个县令,一个县丞,已经是二人一心了?” 县丞应和道:“对!荀老夫子,你心里想的,就是我心里想的;我手上干的,就是你要我做的。” “那好,我如今就要你做一件事!”荀子伸出一个食指。 “你说吧,我立即就办!”县丞立即站起身。 “你把粮库打开,向百姓们开仓放粮!” “什么?” “开仓放粮!” “荀老夫子,你可带有大王陛下的旨意?” “无有。” “可带来了令尹的手谕?” “无有。” 县丞为难了:“一无大王旨意,二无令尹手谕,打开粮库向百姓放粮,我的老夫子,荀县令,这可有杀头之罪呀!” 荀子有些激动:“县丞,荀况此次赴任兰陵途中,看到兰陵境内大旱三年,田地荒芜,百姓骨瘦如柴,尸横遍野,作为一县之长,我怎能不痛心?我怎能吃得下这山珍海味?又怎能置百姓生死于不顾呢?” 县丞无话可答:“……” 荀子质问县丞:“我问你,兰陵大旱之灾情,你作为县丞,是否向大王和令尹作过禀报?” 县丞自知有愧,紧张得有些口吃:“没……没有。” 荀子追问:“为何不报?” 县丞寻找理由,为自己开脱:“大王和令尹以丰歉考察官员政绩,假如我以实相报,就要丢官……” 荀子更为气愤:“啊,原来是这样。有道是治国之本不在术,而在道呀!君王虽然制定了管理臣下的详细法术,然而,礼义不行,道德不正,皆为之自欺欺人也!” 荀子望着丞,县丞不敢正视荀子,他低头皱眉,想着对付荀子的办法。荀子望望李斯、陈嚣、幽兰,他们都用期待的目光等待着荀子的决断。荀子早已拿定了主意,他转向县丞,说:“县丞,有灾不报,乃为失职,当以法论罪。你若知罪,荀况我可以既往不咎。” 县丞慌忙伏地叩头:“谢荀老夫子,县令大人!” 荀子严正地说:“只是有一件,务须知错必改,我要观其后效。” 县丞再次叩头,说:“下官有隐灾不报之罪,以后知过必改,知过必改。” 荀子再次问他:“开仓放粮之事如何?” 县丞心中想好了对策,忙答道:“县令大人,开仓放粮之事,我立即派衙役骑上快马,带上你向大王和令尹呈报的公文,奔往都城,只要大王和令尹的批文一到,咱们马上就开仓放粮!” 荀子坚定地说:“不!来不及了。晚一天放粮就不知有多少百姓丧生。去郢陈都城一来一往最快之马也要十天,该又有多少百姓丧生啊!县丞,你这丰盛的宴席,到此为止了。我要你连夜组织衙内人等,李斯、陈嚣、还有幽兰,你们都一同随县丞去给我开仓放粮!” 县丞看老夫子这样坚决,阻他不住,可又不敢应允。这样的大事,不禀报大王和令尹怎么了得?隐灾不报固然有失职之罪,可私自开仓放粮,也有杀头之罪呀!县丞思前想后,两相为难,所以迟迟不敢开口。荀子看透了县丞的心思,他为县丞解脱,说:“县丞,你不要为难,若是大王和令尹怪罪下来,由我承担!” 由你承担,又能怎样?你有杀头之罪,我不一样有杀头之罪吗?县丞近乎乞求地向荀子说:“荀老夫子,你初到兰陵,如此做事,要惹下塌天之祸的呀!” “唷!”看是难以说服县丞了,荀子坚定地从席间站起,义正辞严地说:“民以食为天,我以民为天!县丞,荀况我就不恭了!” 当晚,在兰陵县城中四处响起了皮鼓声和呐喊声:“县令开仓放粮了!县令开仓放粮了!” 黑夜里,一张张饥饿的笑脸,一个个骨瘦如柴的男女,背着箩筐,拿着口袋,奔向县衙。 六 荀子去往兰陵之后,春申君对兰陵的事甚为关注。他很想知道荀子到兰陵做了些什么,实行了什么新政。他信赖荀子,相信他有广博的学识。只是,楚国非同于齐国,兰陵属鲁地,也非为江淮之境。荀子又是初任县令,县丞是否与他相互携手?荀子能否顺利施政?他很想早一些知道荀子的消息,但因路途遥远,书信往来要费许多时日,春申君也只好耐心盼等。这一日,早晨收到了荀子的来信,看了以后令他吃了一惊,兰陵大旱三年,我怎么一字不知?兰陵县丞隐灾不报失职,我身为令尹不也有失职之罪吗?他反复观看着荀子书简中的言语,仔细品味着言语中的含意。此时,屈润大夫来了,施礼之后,他呈上一封兰陵县丞的密报,请春申过目。春申君接过来问:“这上面写的什么?” 屈润说:“县丞禀报,荀老夫子初到兰陵,不经大王和令尹应允,就擅自开仓放粮……” 春申君放下接过的密报不看,拿起自己刚才看的书简,打断屈润的话说:“屈润大夫,方才我收到荀老夫子派人送来一封呈文,他在书简中说,兰陵大旱三年,饿殍遍野,如此严重之灾情,大王与令尹竟然在郢陈都城闻所未闻,可见楚国朝廷之弊端。县丞虽有隐灾不报之罪,实则乃受朝廷好大喜功之情势所逼,是大王与令尹不喜报忧,偏爱闻喜,以禀报政绩论功过、定升迁。是大王与令尹轻礼义,失道德,以致酿成大患。” 这荀老夫子好厉害呀!他不只把呈文先一步送到了县丞密报的前面,且在呈文中把大王与令尹也责难了。先声夺人,先发制人,违背了做臣子的礼义,超越了大王和令尹的职权,还让你们无话可说。屈润想试探一下春申君的口气:“令尹,荀老夫子之言妥当吗?” 春申君心情沉重地说:“老夫子之言,发人深省呀!令郡县之长岁岁禀报政绩,本是我向大王进言,以鉴别下属的优劣。谁知竟酿成了只报功,不报过,只报喜,不报忧的恶劣之风。兰陵已大旱三年,饿殍遍野,我身为一国令尹,竟然一无所知,不能不引咎自责呀!” 屈润问:“难道以后对郡县之长岁终禀报政绩的制度,就从此中止了吗?” 春申君摇头道:“不不不!还是荀老夫子讲的对,政绩不可不考,礼义道德更不可失。” 屈润认为,作为一个下属臣子,超越王权,无论如何,罪不可恕。他认真地向春申君谏言:“令尹,以卑职看来,荀老夫子身为县令,无有大王与令尹旨意,擅自开仓放粮,此事欠妥呀!” 春申君反为荀子开脱:“面对灾情,时不可待,作为一县之长,权宜处之,大王陛下不会见怪。” 屈润依然认为,荀子的越权行为是大逆不道的,不可原谅的。倘若朝中百官都仿效兰陵,还要大王做什么,楚国还不四分五裂吗?他甚至于怀疑荀子是否自恃博学,瞧大王和令尹不起。春申君不这样想,他告诉屈润,民为本,食为天,他即日就要进宫把兰陵的灾情禀报于大王知道,假如大王怪罪,他要首先领罪。 七 荀子在县衙内的官邸还算宽敞,只是因长期无人居住有些荒凉。这本是为前任县令修的,他住了三年就离任走了。县丞另有宅院,所以,这座官邸就一直空着。荀子来了以后,李斯、陈嚣等弟子,与衙役们一同打扫房屋,铲除杂草,把个庭院四处都整修得干干净净,幽兰又搬了盆兰花,放在了庭院的廊下,花儿洁白,叶儿肥厚茁壮,更增添了几分生气。李斯闻到了兰花的馨香,过来问幽兰:“何时买来一盆兰花?” 幽兰说:“这是灵儿送我的。” 原来,灵儿与奶奶回家之后,念念不忘荀县令的恩德,几次到县衙登门道谢。荀子向幽兰母女说,我家今日为官,昨日也是一民,有来无往非礼也,要让幽兰母女到灵儿家去回拜。幽兰在灵儿家院中,看见长了许多的兰花。灵儿看幽兰甚是喜爱,就选了几株正开着花的,移栽在盆中,让幽兰带了回来。幽兰问李斯:“你看这盆兰花好吗?” 李斯称赞说:“好,你为什么如此喜欢兰花?” 幽兰说:“你看这兰花,青翠碧绿,从叶丛中生出花茎,开出洁白淡雅的花来,散发出清新的幽香。尤其让人称道的是兰花不媚时俗,不与群芳争宠,身居荒山幽谷,贫贱不移,堪称是花中的真君子。” 李斯夸奖道:“啊!你的学问还真不小呀,不愧是荀老师的好女儿!” 幽兰取笑说:“嗯,我哪能比得了你这位荀老师的高徒呀!” 二人同时哈哈大笑,笑得很开心。荀子最为关心的是兰陵的旱情。按照历法,大旱不过夏至。如今夏至已过,天仍不下雨。夏季绝收,秋季的黍、稷再种不下,兰陵百姓的日子就更没有法子过了。荀子把县丞找来,与他商量解救旱情的办法。县丞取出了一张兰陵地形图,向荀子介绍兰陵的地形。县丞手指地图说:“兰陵,城枕陵前,泇水绕其东,西有温岭,北有文峰山,南部是平原。兰陵土质肥沃,地势平坦,农夫喜种谷子高粱稷子,尤其是兰陵美酒,远近驰名,家家都会酿造。” 荀子问:“县丞,这东边的泇水不可用来灌田么?” 县丞摇摇头:“大旱三年,泇水也岌岌可危,即使水多,由低处向高处引水,谈何容易。” 荀子从几案前站起身来。自言自语:“古有大禹治水,今有西门豹治邺,为何我等就不能治好兰陵?”县丞心中好笑,这荀县令真是一位书生。大禹治水,你是大禹吗?西门豹治邺,我们这里也不是邺地。天不下雨,谁有什么办法?你荀况学问再大,又有什么办法?正在二人话不投机之时,忽听外面高声呼喊:“大王诏书到!” 荀子和县丞快步迎出门去。只见王宫中专程传旨的宫人,双手捧着诏旨大步走进衙来,目不斜视,走入庭堂。荀子和县丞让过宫人,又紧跟上去随宫人进了庭堂。只听宫人高声道:“兰陵县令荀况听旨:朕闻兰陵县令荀况禀报,兰陵大旱三载,饿殍遍野,朕心中甚为不安。兰陵县开仓放粮,虽未禀报朕知,姑念救民紧迫,不予追究。今特诏谕兰陵县令,立即设坛,代朕祭天求雨,以解万民之忧!” 听了楚王的诏书荀子心中不快。让荀况代王祭天求雨,祭了天就能求得雨吗?县丞见荀子跪在地上听宫人读过诏书,久未应声,轻声提醒道:“荀县令,接诏书呀!” 荀子无奈,满心不悦地起身上前将诏书接了过来。县丞着人将宫人请到客厅待茶。寒暄几句之后,宫人问荀子:“荀县令,何时设坛祭天求雨呀?我回至都城也好回禀大王陛下。” 荀子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县丞接过话来:“请回禀大王陛下,我们立即设坛。” 送走宫人回了都城,荀子整日闷闷不乐。他反复思虑,楚王能够对他未曾禀奏就开仓放粮一事,不予怪罪,这是楚王的圣明;然楚王传旨要设坛祭天,又是他的胡涂。春申君在大王身边,定知此事,这也是春申君的胡涂。他着人把李斯找来。李斯来了:“老师,唤我有事?” 荀子指着几案上的诏书说:“楚王来了诏书,让我代他祭天求雨。荒唐,荒唐!这天上的雨是求得来的吗?兰陵已大旱三年,今日是五月初五,还未曾下雨,百姓人心惶惶,设下祭坛求雨,大王陛下在宫中就可以心安了吗?” 李斯很少见老师发怒,今日为楚王诏书生气,又大可不必。他劝解荀子说:“老师,弟子认为,既是大王陛下有诏,作为县令,就应当按诏书行事。老师不是常说正名份吗?老师如今的名份是县令,应尊崇君王,听从君王之命。” 荀子说:“是的,我如今是楚国的县令,是楚王的臣子。然而,为臣者,遵从有利于君王之命,谓之顺君;遵从不利于君王之命,谓之献媚。不遵从君王之命而有利于君王者,谓之忠臣;不遵从君王之命,而不利于君王者,谓之暴臣。不体恤君王的荣辱,不顾及国家的得失,偷和苟容以保持自身的禄位,拉拢私党,谓之国贼。一个真正忠心于国的臣子,应该从道不从君,不盲目迎合君王之命,而违背君王的根本。” 荀子一番话,讲得李斯心服口服,无话可说。老师不愧是大儒呀!遇事想得很深,这是自己远远不及的。面对楚王的诏书,李斯又替老师为难。他问道:“老师,这诏书怎么办呢?” 荀子拿定了主意:“不去管它。找水,到山中去,去为百姓找水!” 李斯更为难了:“老师,找水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找到了,远水也不解近渴呀?” 荀子坚定地说:“那也比做祭天求雨的蠢事好!” 县丞来了,他也在担心设坛祭天的事。他看出来了,荀子对大王的诏书态度冷淡,深怕荀子不遵王命,自己将来也受连累。荀况你倚仗在列国的名望,可以随意开仓放粮,可以不尊重大王的诏书,我一个无名小卒,吃罪不起。所以,他一进门就问:“荀县令,何时设坛呀?” 荀子像不知所云的反问:“设什么坛?” 县丞大声强调说:“代大王陛下祭天求雨呀!” 荀子半晌未语,拿起诏书,看了看说:“如若求雨不来,怎么办?” 县丞不以为然:“那我们也是照大王陛下的诏书办了。” 荀子直接了当地说:“我不愿做这种愚弄百姓,劳民伤财之事。” 县丞知道荀子会这样说的,他最怕的也正是这句话。这不是对大王的大不敬吗?他近乎乞求地说道:“荀县令,倘若不按照大王诏书行事,大王怪罪下来,吃罪不起呀!” 荀子想了想,将诏书拿起来给县丞:“这诏书你拿去。” 县丞万万没有想到荀子会这么做,他吃惊得不知所措。然而灵机一动,忽地想到,这不是一次机遇么?倘若真的让我来代替大王祭天,倘若祭天下了雨,倘若大王陛下知道是我代王祭天下了雨……,他想入非非,好像白日做了一个美梦。他要再证实一下荀子刚才说过的话,因之又问道:“荀县令,这诏书是给你的呀,我怎能代大王陛下祭天求雨呢?” 荀子的脸上毫无表情:“你若是不乐意,就不要管它。” 县丞心中窃喜:“荀县令,你真的不愿意代大王祭天求雨?” 荀子望了县丞一眼,未予回答。县丞真是求之不得,用双手接过了那神圣的诏书:“那好,我,我就冒昧代替你了!” 荀子更正县丞的话:“不是代替我,是代替大王。” “对,是代替大王!”县丞将诏书捧过头顶,感到一种无与伦比的荣耀。 八 清晨,太阳未曾升起,荀子就穿上麻布短褐,备足干粮和水,带领李斯、陈嚣和几个衙役乘坐马车上路了。荀夫人和幽兰把他们送至县衙门前,荀夫人嘱咐:“找不到水源就早日回来!” 幽兰又特地向李斯和陈嚣嘱托:“斯哥,陈哥,一路照料好我爹!” 李斯和陈嚣一同答应了,荀子挥手让驭手上路。县丞在家中也在整衣打扮,穿上最好的官服,戴上新缝制的官帽,他今日要代替大王祭天求雨了!他几次三番地询问巫师,衣服该穿什么,步子该如何走,在祭坛上要设什么祭品,他又该如何代大王行祭天大礼。县丞认为这是一件了不起的盛事。这件盛事,可谓之利国利民利已利其后代子孙。可不是么?要楚国,最有资格祭天的只有大王一人,他如今代大王祭天了,不只为自己带来荣耀,也将荫及后代子孙。屈润的二公子屈光,由县丞为他出资派车,任他在兰陵四处游玩。兰陵没有都城繁华,但在都城远没有在兰陵玩得舒心。都城中像他这样的贵族公子多得很,人们已经习以为常,司空见惯,有人甚至对他瞧不起。在兰陵则处处敬他如贵宾。兰陵的山川美景多得很,他不爱看,专爱进酒肆,逛小店去勾引女人。屈光人长得不算很漂亮,像他父屈润一样长着一双小眼睛,乌亮乌亮。他有钱币,有郢爰(金币),在兰陵大旱三年,物贱米贵,愿为金钱卖身者并不难寻。日子一久,屈光玩得没有兴味了,他想回都城去。而听县丞说楚王来了诏书,要祭天求雨,县设祭天台,乡设祭天台,家家户都设祭天台。每天昼夜十二个时辰不停,直到天帝开恩,降下雨来为止。屈光又不走了。这么大的举动,赶上了,能不看个热闹吗? 求雨的队伍出动了。风、云、雷、雨四座高大的塑像行在队伍的最前面。每座塑像由四个赤膊的汉子抬着,而后是披发跣足的巫师们,手舞足蹈。一队男女身穿彩衣,头戴怪兽和鬼魅面具,歌着舞着。五色的旗帜因没有风吹,显得无精打采。隆隆的鼓声像沉雷,用力吹奏的笙竽似呼唤。虔诚的百姓们在烈日的照射之下,热汗淋沥,随着这求雨的队伍缓缓行进,而且越来越多。由县衙走向闹市,由闹市走出城门,走向效外。在县城的东南角搭起了一座高高的祭坛。求雨的队伍把风、云、雷、雨四座塑像一字排开,放置在祭坛中央。塑像前面摆放着猪、牛、羊头等祭品。铜鼎内烈焰熊熊,香烟氤氲。祭坛下,黑压压跪满了男女老少虔诚的求雨人。一个个干瘦如柴,眼中闪着饥饿的光。他们如今已无有任何生的希望,只把自己的生命求之于大王。大王是天帝的儿子,希望大王能为百姓从天帝那里求些雨水来。午时到了,巫师手举祭旗,挥动三下,站在祭台一角的雅乐奏起。鼓声震天,钟声和鸣,磬如水流,竽、笙、箫、筦、龠一齐吹动。犹如飘飘浮云。戴假面具的男女,列队绕祭坛踏着乐曲舞动身驱,挥着长袖,流着汗水。祭坛对面,立着一坐刀山,雪亮的铁刀横绑在刀山架上,在阳光的照耀下,一把把闪着雪亮的光。四名女巫手捧酒爵,走到四个神像前,跪下。县丞双手捧着诏书,送给巫师。巫师双手接过后,县丞望诏书跪下,三叩首,巫师将诏书插在县丞的帽子后面。 县丞头顶诏书,俨然就是楚王了,行走起来都变了样子。巫师高声呼唤:“敬酒!” 县丞行至风神前,接过跪着的女巫手中的酒,双手举过头顶。巫师高声念道:“有酒一樽,祭于风神。风为雨兆,尊神驾临!” 县丞双手虔诚地将酒洒在铺了白茅的地面上,跪地郑重三拜。此时,荀子带领李斯、陈嚣和几名衙役,行到泇水,将车停下,荀子走下车来,踏着岸上的细沙走到河边。宽宽的河道,唯中间有一股涓涓细流,时断时续,水少得可怜。荀子弯腰抓起一把河沙,用手扬开,再往下挖,全是干沙,不见一点潮湿。他摇摇头,指示众人上车,沿河道继续向前艰难而行。在祭坛上,巫师第二次高呼:“有酒二樽,祭于云神,布云兴雨,万民欢欣!” 屈光骑马走来了。他翻身下马,将马交给随行的佣人,自己挤到人群中观看。只见县丞头顶诏书走到云神面前,恭敬地敬酒,扭捏作态的样子甚是可笑。巫师高呼:“有酒三樽,祭于雷神,霹雳三声,旱魔逃遁。”县丞向雷神敬酒。坛下鼓声突然加重,节奏快,且声急促,求雨的人群中发出愤怒的吼声:“驱赶旱魔,驱赶旱魔!……” 灵儿和奶奶也在人群中愤怒地高喊:“驱赶旱魔,驱赶旱魔!” 装扮旱魔的四个汉子,赤身露体,腰间仅系了一条遮羞布。在“驱赶旱魔”的呼声中四处躲葳,最后逃至刀山下面。四面的呼声更高,四个旱魔恐慌地向刀山上爬,脚踩利刃,一步一滴血。人们涌到刀山下,呼声形成节奏,催逼着四个旱魔不顾脚上手上的疼痛,一步紧一步地向上爬。屈光望着爬向刀山巅的四个旱魔,怪声叫道:“好!再往上爬,再往上爬!” 四个旱魔已是疼痛难忍,精疲力尽。有一个支持不住了,突然滚下了刀山。人群中发出惊恐的叫声:“啊──” 泇水河边。荀子一行,踏着河岸继续行走,烈日炎炎,又饥又累。荀子摆手让众人停下来歇息,然后独自一人察看附近地势。几个衙役累得一屁股歪倒在地上。一个衙役嘴里嘟囔道:“身为县令不在县衙大堂坐着,踏着沙子找水,真是少有呀!” 陈嚣走到荀子身边,递上水壶。荀子喝了一口,走过去递给坐在身边的一个衙役,抱歉地说:“让诸位跟着我受苦了!” 那衙役忙说:“县令不怕受苦,我们没说的!” 县令偌大年纪,又这样亲近和蔼,衙役们不再暗中叨念怨言,一心跟着荀子继续找水。太阳向西偏斜了。祭坛上巫师再次高喊着:“有酒四樽,祭于雨神。甘霖普降,滋润黎民!” 县丞走到雨神面前,接过女巫手中的酒,恭敬地洒下,跪地三拜。此时,祭坛上的旗帜突然飘动。祭坛下,跪着求雨的老妪和灵儿感到一阵凉意。老妪惊喜地说:“起风啦!” 西北方果然起了乌云。灵儿手指着,又惊喜又高兴地说:“奶奶,来雨啦!” 屈光突然发现了灵儿,痴痴地望着,慢慢地向灵儿身边靠拢,似望天又望人,说道:“好美呀!好美呀!” 祭坛下的人们个个惊喜跳跃,欢呼:“雨来啦!雨来啦!” 屈光偷偷地去抓灵儿的手,灵儿急忙躲开。县丞在祭坛上望着飘来的乌云,激动落泪:“苍天有灵!苍天有灵呀!” 雨下起来了,先是零星几点,以后雨声哗哗,越下越大,电闪雷鸣,铺天盖地。祭坛下的人群一动不动,仰天望着大雨,泪流满面,他们任凭这难见的雨,这神圣的雨,这救命的雨,冲着,淋着,这是天帝的恩赐,这是大王给百姓的福气。县丞与巫师在祭坛上一齐跪下,仰望天空,连连叩头:“感谢天帝,感谢天帝!” 大雨把荀子一行淋在泇水边。陈嚣为荀子举着伞遮雨,荀子却站在伞外,任大雨浇淋。他兴奋又激动:“喜雨!喜雨呀!此雨救了兰陵百姓!” 李斯关心地劝荀子站在伞下:“老师,当心被雨淋病了!” “不妨,不妨!这雨下得太好了。”荀子带领他找水的一行人,冒雨返回,一个一个都成了落汤鸡。 九 到晚上,灵儿和奶奶才回到家,天依然下着雨。父母和哥嫂都饿死了,家中仅剩下了祖孙二人,院中两座茅屋全空着,灵儿与奶奶一同住在北屋里。院子没有院墙和街门,只有一圈用竹子编成的篱笆,篱笆上有一个栅栏门。奶奶回到家中,吃了几口荀县令开仓放粮时领到的粟米煮的稀菜粥,又拉着灵儿赶忙跪在地上,望空叩拜:“苍天有灵,下了雨,百姓有了活路了!” 灵儿突然听见敲门声,说:“奶奶,有人敲门。” 老妪不相信:“这么晚了谁还来呀?” 又是一阵敲门声。老妪站起来说:“我去看看。” 老妪用麻布遮住雨,来到栅门前,看见雨中有个人影,问:谁呀?” 雨中的人乞求说:“老奶奶,让我避避雨好吗?” 老妪开了栅门,那人一步跨进去,跑向屋内,老妪关上栅门,向屋里走,推屋门,却推不开。只听见屋里面灵儿在喊叫:“不,不!你出去,你出去!” 老妪在门外着急了,喊:“开门,开门!你干什么,干什么?” 这乞求避雨的人是屈光。他在祭坛下看中了灵儿,待祭坛下的人们散去,灵儿和奶奶回家,他尾随着跟了来。寻了一个小店,随便吃了些什么,冒着雨很顺利地来到了灵儿家里。他的欲火就要得到满足了,欣喜若狂,淫笑着逼向灵儿:“小美人儿,少爷我一眼就看上你了!” 灵儿害怕向后退着:“你走开,你走开!” 屈光不容分说,上前抱住灵儿。灵儿哭喊着:“奶奶,奶奶!” 奶奶在门外焦急地双拳砸着门板:“开门,你个强盗,快开门!” 屈光撕开了灵儿的衣服,将灵儿按倒在地,二人在地上翻滚。屈光恶狠狠地骂着:“让老子治服的多了,不信今日就治不服你!” 老妪在门外声嘶力竭地喊叫:“强盗,不许你欺侮我的孙女儿!” 荀子一行人沐着大雨,踏着泥泞,从泇水回来,路经灵儿家门前,听见老妪的叫喊,惊觉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吩咐停车,到院里去看看。荀子等人进入院内,看见老妪问:“什么事?” 老妪一见荀子,跪地哭诉道:“强盗,强盗在糟踏我的宝贝孙女呀!” 荀子向身后的衙役命令:“将门砸开!” 衙役上前,一脚踹开了屋门。荀子走进屋去,迎面看见屈光,质问:“你是什么人?你要干什么?” 屈光想要逃走,被衙役抓住。荀子命令道:“将他绑回县衙!” 老妪进屋哭泣着寻找:“我的孙女儿呢?我的灵儿呢?” 李斯点燃起一支火把,照亮了屋子,只见灵儿赤条条地躺在地上,已经死去。老妪悲痛欲绝,扑到灵儿身上:“啊!我的灵儿,我的灵儿!”一声未了,倒在灵儿身旁,气绝而死。荀子将屈光五花大绑带回县衙,不顾一路辛苦,威严地坐堂理案。这件事使他十分气愤,光天化日之下,强奸民女,且害死两条人命,这种强人不服法,百姓能安宁吗?这是他到兰陵之后遇到的第一桩命案,又是他亲眼所见,他要在兰陵实行大治,定然要依法严惩。 县衙大堂布置森严,衙役手持刀剑皮鞭侍立于两旁。荀子拍案道:“带凶犯!” 屈光被衙役推上堂来。荀子厉声问道:“大胆罪犯,奸污女民,逼死人命,你可知罪?” 屈光并不服罪,不可一世地跨前一步,说:“哼!你敢将我如何?我爹是楚国的上大夫屈润!” 荀子吃了一惊,啊?!听说兰陵来了个屈润的二公子,就是这个孽障?屈光昂头,不屑地说:“不是我爹,你还来不到楚国呢!” “哼!奸人不除,百姓不安。你强奸民女,逼死两条人命,虽大臣亲属弟子也不可宽容。”荀子义正辞严地说,“来人!” 衙役齐应:“在!” 荀子手指堂下的屈光:“将他重打八十皮鞭,打入死囚牢!” 早有人将屈光被荀县令抓到大堂的消息禀报与县丞。此时县丞正在与他心爱的美妾吃酒,得意极了。他代替大王祭天,天帝开恩,果真下了雨,日后禀与大王,定然会官运亨通,将爵位升上一升。原本屈润大夫推荐他就地升任县令,荀老夫子来了,不能再做兰陵县令了,屈润大夫定会禀奏大王,再给他谋上一个更好的位置。他知道,屈姓在楚国是三大贵族之一,大王和令尹对屈大夫是十分信赖的。在这棵大树下,定有他的好果子吃。而那个荀老夫子,自以为是,连大王陛下的诏书都不放在眼里,莫看他今日神气,日后还不定是吉是凶呢。一听到荀子把屈光抓到了大堂,把个县丞吓了一跳。从醉梦中惊醒,急问:“为,为的什么?” 衙役回禀说:“听说是屈二少爷强奸民女,还逼死两条人命。” 这可把个县丞难住了,屈光你犯了别的什么罪都好说,只一条强奸民女也好开脱,有了这两条人命,可叫我怎么为你说话呢?且遇上的是荀况这个连大王和令尹都不放在眼里的人,不通人情事理。难了,太难了。县丞急得在屋里团团转。最后,终于想出了一个鬼主意。他找来一个心腹,密告他速骑快马,昼夜兼程,直奔郢陈都城去,请屈润大夫速速赶赴兰陵。 十 屈润果然到兰陵来了,还携带了大王嘉奖荀子的诏书,赏金。屈润一到兰陵,驻马官驿,连夜将县丞找来,见面就瞪着一双小眼睛骂县丞:“我的儿子为你而来,你竟将他送入死地!” 县丞连连叩头,不敢分辩。待到屈润出够了气,骂得不想再骂了,县丞才抬起头来,要将事情的原委与屈润讲清楚:“屈大夫……” 可是屈润不容县丞讲话,只是骂他无用。然后又暗授机宜。次日,屈润到了县衙去见荀子。荀子正在低头批阅公文,听到李斯禀报,尚未起身,屈润已经进了门来,见面就拱手施礼,笑容可掬,向荀子道喜:“荀老夫子,恭喜,恭喜!” 荀子不知何事,自然不便表示什么,但他已预料,屈润此行定与他的儿子屈光有些瓜葛。既然来了,不可失礼,荀子还礼道:“不知屈润大夫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屈润哈哈大笑:“荀老夫子,屈润专程来为你贺喜呀!” 荀子问:“荀况何喜之有?” “你代大王陛下祭天求下雨来,为民解除大旱之灾。令尹禀报大王陛下,大王降旨,要我携带诏书,亲来兰陵重奖你这位县令呀!”屈润讲得十分认真。荀子笑道:“天降喜雨,荀况何功之有?” 屈润低声讨好地向荀子说:“荀老夫子,兰陵求雨真情,我一清二楚。不过,这大功还是要记在你荀老夫子身上哟!大王陛下的赏赐有千镒黄金呀!” 荀子淡淡地说:“荀况无功不受禄!” 屈润使了个眼色让县丞出去,李斯也看出屈润有秘密要与老师谈,也退了出去,屋中就剩下荀子和屈润二人。屈润装出很亲近的样子向荀子耳语道:“荀老夫子,我知你是一位做学问的人,儒士爱书不爱财。不过,你已有这大把年纪了,半生奔波,如今该为自己的儿女想一想了。大王赏你千镒黄金,这是一个不小的数目呀。” 荀子知他下面还有话说,不动声色地随口答道:“是吗?” 屈润看荀子心中有些活动,说得更为起劲:“是呀!这千镒黄金,可以买良田万亩,可以盖几座像这样子的宅院,可以买许多珍奇珠宝,留给你的儿女,你的后辈儿孙会对老夫子代代感恩。” 荀子微微一笑:“啊,这千镒黄金能派这么大的用场啊!” 屈润把话锋一转,说:“荀老夫子,这千镒黄金,虽说是大王的赏赐,可是我屈润为你力争的呀!” “那我要感激你屈大夫了?”荀子一语点明了屈润话中的含意。 “不用不用。”屈润口说不用,下面就露出了真情:“荀老夫子,儿女连心呀。我儿屈光在兰陵做下蠢事,望荀老夫子能网开一面。……”下面的话,他没有说完,停下来观看荀子的脸色。荀子的脸上既不阴,也不晴,让个屈润摸不清水之深浅,很认真地说道:“屈润大夫,此话你不讲我也晓得的。” 天降喜雨之后,百姓们感谢天帝,抬着风、云、雷、雨四尊神像,载歌载舞,欢呼跳跃。半个多月来,连续不断,兰陵城中热闹异常。县丞遵照屈润之命,把大王降下诏旨嘉将荀县令的消息传扬出去,欢庆天降喜雨的队伍更是欢喜若狂。荀县令是个好县令啊,一来到就开仓放粮,救民于水火。天帝也喜欢他呀,三年不下雨,唯独荀县令来了降下了甘霖。县丞遵照屈润的话,把祭坛重新整修好了。仍然像祭天求雨时一样,风、云、雷、雨四尊神像一字排开,祭品比求雨时更为丰富。屈润要在祭坛上当众宣读大王诏旨,奖赏荀况。这一来是为了宣扬大王的恩惠,二来是为讨好荀子,好让荀子手下留情。祭坛下百姓的笑容可掬,与求雨时大不相同了,人比求雨时来得更为踊跃。男男女女,一个个破衣烂衫,一张张欢乐的笑脸。只是祭坛下缺少了两个人,一个是灵儿,一个是她的奶奶。几名衙役将楚王赏赐的光灿灿的黄金抬到祭坛之上。坛上坛下的人望着那闪闪发光的金子谁不眼热,有人窃声议论,荀县令真有福气。披发跣足的巫师们也来了,他们比祭天时更为神气。祭天是遵大王之命,可祭天的活动都是巫师们一手操办的。他们是天帝的使者,大王尊崇他们,百官畏敬他们,百姓信赖他们,似乎偌大一个楚国,全靠这些大大小小的巫师们支撑着天地。戴假面具穿彩衣的男女舞师一样的兴高采烈,在雅乐声中一直不停地跳着,唱着。祭坛上的彩旗迎风飘摆。欢乐,喜庆,烈日炎炎,汗流浃背,人们几乎忘记了头顶的太阳,只知道心中高兴。该来的人都来了,该备好的事都准备好了,唯缺少一个人荀子。屈润翘首远望:“荀况为何还不来?” 县丞说:“卑职已差人请过他了。” 荀子乘车来了,后面跟着李斯、陈嚣、还有几个衙役。县丞在祭坛上首先望见,手指着荀子乘的马车告诉屈润:“看,荀县令来了!” “好!”屈润暗含着几分得意。荀子一行来到祭坛前,下了车,祭坛下的百姓纷纷为荀县令让开一条路。荀子率李斯、陈嚣登上祭坛。屈润满堆笑迎上去:“荀老夫子!” 荀子拱手相答:“让屈润大夫久等了!” 县丞指示送神的鼓乐停奏,站在祭坛的前边,向台下高声道:“请上大夫屈润宣读大王诏书!” 屈润郑重地捧出楚王诏书,向前走了几步,面对台下百姓,严肃宣读:“楚国大王诏旨,兰陵大旱三载,朕在宫中寝食不安,诏令兰陵县令代朕祭天求雨,因之感动上苍,甘霖普降,解民倒悬,万众欢腾。朕感上天之厚恩,为风、云、雷、雨诸神黄绫加身。” 鼓乐大作,万民欢悦,巫师起舞,向风、云、雷、雨神像敬献黄绫,一一披在身上。下面的话屈润提高了声音:“荀县令有功于楚国,有功于兰陵,大王诏旨,赏赐兰陵县令荀况黄金一千镒!” 祭坛上下一阵骚动,为大王如此重赏,议论惊诧。县丞指示衙役将黄金抬到荀子面前,屈润高喊:“请荀县令接受大王赏金!” 荀子上前一步谦逊地拱手:“荀况感谢大王陛下对兰陵百姓的厚爱!” 屈润敏感地觉得此话有些不妥。 县丞也觉得荀子说得有些不对,忙上前纠正说:“荀县令,这些黄金是大王陛下赏赐给你的呀!” 荀子没有理睬县丞,向祭坛的前面走了几步,面对祭坛下的百姓,高声宣称:“大王陛下赏赐黄金一千镒,荀况分文不取,全部存于县衙府库,日后作为兰陵开挖水源之用!” 祭坛下的百姓惊奇,欢喜,议论纷纷。屈润、县丞闻言吃惊。李斯、陈嚣也出乎意外。荀子继续高声说:“我兰陵境内有河流、湖泊、山泉,只要开挖渠道,修筑堤坝,就可以遇涝排水,遇旱灌田,而不致于使田园荒芜,民不聊生。更不必信奉鬼神,祈求上天!” 众巫师闻言,皆露出不悦之色。这是对着风、云、雷、雨神灵的大不敬,这是一个县令讲的话么?屈润也甚为不满,上前说:“荀老夫子,祭天求雨乃奉大王陛下的诏书。此言不妥吧?” 未待荀子开口,一巫师站出来说:“自古道,人生在世,福祸天定。上天用灾祸惩治庶民,哪一个能违抗天意呢?” “非也!”荀子正色驳斥,向坛下的百姓大声宣讲说:“天能生长万物,但不能辨别万物;地能负载万民,但不能治理万民。人的命运不在天,而在于如何对待天地自然。” 荀子稍作停顿,注视着人们的反应,祭坛上下,寂静无声。他继续说:“人可知天,依照日月星辰的运转推知时令之变化。人可知地,依照土地之不同,去种不同的庄稼。人可知四季,依照春耕、夏长、秋收、冬藏之规律去做农事。人可知阴阳,依照阴阳变化去决定行止。人,与其尊崇天而仰慕它,何如把它当作物来控制它呢?与其顺从而颂物它,何如掌握其变化规律而利用它呢?与其观望天时等待恩赐,何如因时制宜让天时为我所用呢?因此,放弃人的努力而指望天的恩赐,这不是我们应该做的,我们应该明于天人之分,制天命而用之!” 县丞很不赞成荀子的话,上前说:“荀县令,如此说来,大王陛下诏令祭天求雨就大可不必了。然而,我等设坛祭天,喜雨普降,这是为何呢?” 巫师们纷纷附和:“是呀,这是为何?!” 屈润很欣赏县丞的舌辩才能,这话问得好,看你这位博学的大儒该如何回答。他得意地望着荀子。李斯、陈嚣也关心着荀子如何回答。荀子微微一笑,他回答得很简单:“这没有什么,它和没有祭天求雨就下雨一样。” 屈润认为,今天荀子在众多百姓面前太狂傲了。他当众不受大王的奖赏,对大王不敬。又对祭天求雨公然否定,是对天帝的大不敬。楚国怎能容忍这种不敬大王,不敬天帝的狂徒。因之,他亲自上前质问:“荀老夫子的高论我闻所未闻。我问你,为何天上陨星落地,地上就有祸事临头?为何天上有日蚀、月蚀、人间就不太平?为何天上风不调,雨不顺,人间就要灾难横生?” 自从大王下诏书要荀子代为祭天求雨时起,荀子就思索着一件事。天是什么?地是什么?人是什么?天地人之间究竟都是些什么样的关系?自古至今,讲的是君权神授,天行赏罚,人事天定。孔子的孙子子思讲:“国家将兴,必有祯祥;国家将亡,必有妖孽。”子思门派的弟子孟轲讲“天人合一”,“若夫成功则天也”。尽是些欺人之论。天与人怎么会合而为一呢?君权怎能是天授的呢?这是一种谬误。天上群星相随运转,太阳月亮交替照耀,春夏秋冬依次替代,阴阳二气化育万象,风雨博施滋润万物。万物各得其和以生,各得其养以成,不见其事而见其功,谓之神;皆知其生成万物,而不见其形迹,谓之天。天,不是那种虚幻不实的神灵世界,而是一个不受人左右的自然世界。天并不因人之厌恶寒冷就取消冬季,地并不因人之厌恶辽远就缩小面积。天是依其一定之规而运转的。因而,天也就不能赏罚善恶,更不能兴治灭乱,支配人事。天职既立,天功既成,人的形体既已具备,精神也随之而生。好恶、喜怒、哀乐之情藏之于形体,谓天情;耳、目、鼻、口、形,各有其感触外物的能力且不能互相代替,谓天官;心居胸中,支配五官,谓天君;人利用自然万物养活自己,谓天养;顺应人所需要的谓之福,违背人所需要的谓之祸,此谓之天政。搞错了作为“天君”的心,混乱了耳、目、鼻、口、形这些“天官”的职能,弃其天养,逆其天政,背其天情,以丧天功,夫是谓之大凶。圣人清其天君,正其天官,备其天养,顺其天政,养其天情,以全其天功。如是,则知其所为,知其所不为矣。这样,天地万物都可以供人所役使了。人之所做所为皆合情合理,养生之道皆恰到好处,生存不受到伤害,这就谓之知天。荀子把他的所想所思写成文章,名曰《天论》。文章成了,屈润要举行天降喜雨的隆重庆典,巫师们要为风、云、雷、雨诸神送行。荀子正好借此祭坛向百姓们宣讲他的《天论》,以戳穿欺骗人们的谎言,引导百姓知天,胜天,制天命而用之。所以,今日一大早荀子就起床,将《天论》中的字句重又作了一番斟酌,修饰。这也是荀子迟迟未到祭坛来的原因。屈润的质问,正是荀子所要回答的。因此,也就顺其所问,侃侃而论。荀子回答说:“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应之以治则吉,应之以乱则凶。陨星落地,夜旁的树发出声响,众人恐惧。这是什么原因呢?没有别的原因,是天地之变,阴阳之化,极其罕见之事罢了,因少见而奇怪,可以;因少见而害怕,则就不对了。日蚀,月蚀,刮风下雨不合季节,奇怪的星宿偶然出现,无世而不常有。君主贤明而政局平稳,这些异常现象即使同世发生,也无什么伤害。君主昏庸,政局险恶,这些异常现象即使无一出现,也不会有什么益处。出现日蚀、月蚀急忙呼救,遇到天旱望天求雨,占卜吉凶之后决定大事,并非因为果真能够求到什么,只是用来粉饰而已。君子以为是粉饰的手段,而百姓以为有神灵。所以,天灾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人妖!” 屈润质问:“何谓人妖?” 荀子:“一者,耕作粗劣,田园荒芜,米贵民饥,路有饿死之骨,谓之不修农事之人妖;二者,政令不明,举措不当,弃农失本,征调劳役,贻误农时,谓之不修政事之人妖;三者,礼义不行,奢侈淫乱,父子相互猜疑,君臣离心背德,致使内乱外患并起,谓之不行礼义之人妖。此三者交替出现,民不宁,国不安,其害甚于天灾!” 荀子讲的《天论》道理深奥,台下的百姓并不能句句听懂。但是,他们知道,荀县令讲的都是百姓们最关切的事。尤其是荀子讲到了人妖之害,更甚于天灾,这是百姓们都亲有体会,想说而说不出的话。荀子代他们讲出了,心中十分痛快。祭坛下,立时响起一阵暴风雨般的掌声和欢呼声。 十一 欢庆天降喜雨的盛典因荀子不接受大王的赏赐和当众宣讲《天论》不欢而散。屈润回到官驿气急败坏:“好一个荀况,不识好歹,我请求大王重赏了他,他竟公然戏弄我!” 县丞也甚是恼怒,嚷叫着,一个学究先生,人事不懂,还臭硬,他怎么能当县令?屈润最为挂心的,并不是荀子有没有职任县令的本领,也不是荀子对楚国如何。眼下,他最为挂心的是,兰陵有荀况在,他的儿子就要死在这里。县丞想给屈润出些什么主意,无论什么主意,都会有荀子作梗。为了屈光,最好的办法是把荀况赶走,无奈的是大王和令尹都在宠着他…… 县丞实在想不出什么万全之策了。还是小眼睛屈润有了鬼主意。他低声告诉县丞:“我马上返回郢陈都城,你在兰陵要这样……”县丞心领神会,点头称是。屈润仍不放心自己的儿子,县丞说:“这事好办,他让我向令尹呈报二公子所犯之罪,我迟迟不写呈文,待将他赶走了,也就万事皆休。” 屈润夸奖县丞会办事,次日,未向荀子告别,就返回郢陈都城去了。荀子在祭坛上当众讲《天论》,使他的弟子们甚为钦佩。陈嚣把《天论》称作是亘古未有的绝妙之论。李斯感兴趣的是老师把堂堂的上大夫、县丞、还有那些巫师批驳得张口结舌,目瞪口呆。百姓们虽无学问,可是都拥戴老师,这比那千镒黄金更为宝贵。幽兰在家中陪伴母亲,没有去观看庆典,但她听说屈润大夫和巫师们在台上一个个就像那立冬之后的蚂蚱,都动弹不得了,笑得合不拢嘴。李斯、陈嚣和幽兰三个人说着讲着,笑得前仰后合。荀夫人有些担忧,她问:“不是说那个屈润大夫已经偷偷地回都城了吗?” 幽兰鄙夷地说:“他呀,为了救他的儿子,给我爹请赏,来讨我爹的好,结果闹了个没趣,不夹着尾巴逃跑,还留在这儿干什么?” 李斯思索着:“这个屈润大夫,是楚国有权势的贵族,论辈数,他该是屈原大夫的堂孙。楚王和令尹对他甚为信任,不可等闲视之。他急急赶回郢都,恐怕不会善罢甘休。他会在楚王和令尹面前拨弄是非,生出些事端来!” “哼,小人,奸人,我爹见得多了,不怕他!” “唉,如今的事情,说不清楚!”荀夫人的担忧不无道理。 十二 兰陵普降喜雨,春申君甚为惬意。虽说是天旱三载,饿死了许多百姓,作为令尹有失职之嫌,终因荀况开仓放粮,解救燃眉之急,又代王祭天,求得了大雨,解除了旱象。荀况是他举荐给大王的,这件事他又为楚国立下了一大功绩。楚王闻兰陵降雨也甚是欢心,这是天帝的恩泽,也是他的令尹善选贤才,他与春申君非一日之交,可说是生死患难的君臣。为了褒奖春申君办事得力,因之,将他最喜欢的楚宫歌伎送给了春申君。这日,春申君正在堂庭中兴致满怀地观看大王新送来的宫中歌伎翩翩起舞,那婀娜细腰,那飞舞的长袖,紫红色的裙裾飘逸,春申君看得津津有味,侍者禀报,屈润大夫求见。 “啊,屈润回来了,唤他来见。”屈润是他派出都城传送大王旨意,嘉奖荀子的,他要听一听屈润从兰陵带回一些什么好的消息。少顷,屈润进来了,恭敬地向春申君施了一礼:“令尹!” 春申君招手让屈润坐在身旁:“屈润大夫,一路辛苦了。大王陛下送来宫中乐舞,你坐下一同观赏。” 屈润献媚说:“列国之中以楚国音律为最,楚国以宫中乐舞为最,观赏这种阳春白雪之福,只有帝王方可享受呀!” 春申君闻言心中得意,问:“屈润大夫,在兰陵见到荀老夫子代我问好了吗?” “令尹嘱托,岂敢不遵!”屈润恭敬作答。春申君又问:“荀老夫子见到大王陛下封赏的诏书心中喜欢吗?” 屈润故作矜持:“这……” “怎么?” “恕卑职直言,大王陛下的赏赐荀老夫子不受。” 春申君大为惊疑:“为什么?” 屈润故意迟迟不讲,春申君催促道:“你说呀!” 屈润说:“卑职不愿打断令尹的雅兴。” 荀子不受大王的赏赐,定然是又出了什么大事。他多年从政,还从未有遇到过这样的事情,断然挥手,驱走了正在咦呀唱着舞着的歌伎乐工。在堂中等候呼唤的侍者们见令尹不悦,知与屈润大夫有事,也悄悄退下,偌大一个大厅里只剩下春申君和屈润两个人。春申君再次催问:“你说,出了什么事?” 从兰陵回来的路上,屈润已经把如何向春申君禀报,如何一步一步将荀况赶出兰陵,想得很周到了。如今要开始迈第一步了,他要用简短的话先将春申君打动。看春申君急切的样子,知春申君定然会仔细听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他反而是不慌不忙慢条斯理地说了一句话:“荀况说祭天求雨,信奉吉凶,祈祷鬼神,尽是些愚蠢的行为。” “这话是荀老夫子讲的?”春申君不甚相信。 “是荀况在庆贺天降喜雨的祭坛上,面对兰陵百姓公然所讲。他要兰陵百姓不要靠天帝的恩赐,而要靠像他那样的圣人来治理天下!”屈润讲得十分认真。 “他,他怎么能如此讲话?!”春申君有些生气。 “是呀,这不是煽动兰陵百姓反对大王陛下和令尹吗?”屈润在煽动春申君。春申君站起身,心中烦躁地自语:“不像话,不像话!” 屈润从身上取出一束竹简说:“令尹,县丞还收集到有关荀况的民谣,请令尹过目。” 春申君不看:“你念!” 屈润一条一条地念竹简上的民谣: “来了荀县令,喜雨降人间; “来了荀县令,百姓有饭餐; “来了荀县令,人人心里暖; “来了荀县令,兰陵睛了天。 …… ” 屈润还要往下念,春申君烦躁地断:“够了!” 屈润故作气愤地说:“这,这句句都是夸奖的荀县令,在兰陵哪里还有大王和令尹呢?”蟀蛋倒鄄齑荷昃姆从Γ荷昃婺垦暇鄄荒瘢ㄈ皇切暮吲瓖,又不便发作。他觉得是火候了,应该再进行下一步。屈润好似不无忧心地向春申君说:“令尹,当年商汤在亳,那里不过只有七十里的土地。武王在郜,那里也不过只有百里的土地。可是后来他们都坐了天下,成了一代君王。荀况乃当今天下知名的学者,兰陵是令尹亲率兵马刚刚得到的鲁国土地。而今,将兰陵百里之地交于荀况,我为楚国担忧呀!” “你说,他会怎么样?”春申君问。屈润手舞足蹈地说:“令尹,欲知其心且看其行。荀况初到兰陵,不向大王和令尹禀报,就开仓放粮,他将大王陛下和令尹置于何地?这不是有意践踏王权吗?” “大王陛下和令尹宽宏大量,可荀况心中则是另有图谋,他是在用大王府库之粮为自己收买民心。如若不信,看他对待大王诏书之情势就可以清清楚楚。” “他对诏书怎样?” “兰陵大旱三载,大王诏书上写得明明白白,是要他代大王祭天求雨。而他荀况,竟然抗命不遵。” 春申君吃惊了:“什么?荀况未曾祭天求雨?” “此次我到兰陵方知真情,是县丞忠心于大王陛下,依照诏书,设坛祭天,才求得了喜雨普降!” 春申君再难抑制心中的怒气,他愤慨了:“荀老夫子,我黄歇和大王陛下对你敬若神明,你怎能如此不恭呢?” 屈润继续绘声绘色地说:“还有,这次在庆贺天降喜雨的祭坛上,荀况当着兰陵百姓,公然不受大王陛下的赏赐,发表了所谓天论之邪说,蛊惑百姓,不尊天帝。在楚国,只有大王是天帝之子,他让百姓不尊天帝,这不是召唤百姓反对大王吗?我在兰陵亲耳听说荀况要在兰陵另立一国。在县丞搜集的民谣中,也有‘跟随荀县令,重建鲁国’之句,请令尹过目。”屈润递过一支竹简。春申君接过竹简来反复观看。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是不是看错了,可是反复看来,依然是“跟随荀县令,重建鲁国”。他相信屈润的话,屈润是楚国的世袭贵族,他的每一滴血都是来自楚国的血脉。他又不相信荀子会在兰陵重建鲁国,荀况是个做学问的人,不会有此野心。可是在此诸侯纷争的乱世,也不可不防呀!或许会有哪一个鲁国的贵族后裔,要借用荀子的名望,重建鲁国,这也不是不可能的。这些民谣,这些传之于百姓之中的竹简,无论荀况知与不知,都与楚国的稳固不利。荀况在兰陵的言与行,不尊王权,超越王法,才导致了兰陵的民心不稳。荀老夫子,我黄歇举荐你,是要你使楚国兴旺。我黄歇要你去兰陵职任县令,是为了让你平稳原本是鲁国之民的民心。你怎么倒行逆施了呢?春申君越思越想,心中怒火越旺,手拿那支“重建鲁国”的竹简,气得颤抖:“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呀!” 屈润看准了春申君的心境,不失时机地进言说:“令尹,以屈润之见,有荀况在楚国,是祸不是福。不如将他赶走,以免得养痈遗患,后悔莫及。” “不可!”春申君连连摇头,“此事万万不可!” 春申君的态度使屈润摸不着头脑,急问:“令尹,你……” 春申君说:“列国将我与齐国的孟尝君、赵国的平原君、魏国的信陵君并称为天下四君子。黄歇我礼贤下士,喜养门客天下皆知。倘若我把亲自请来的荀老夫子再赶走,岂不损我名声,被天下人耻笑吗?” “何必由令尹出面赶他走呢?”屈润出谋说,“像荀况这样的文人,我最为了解。他们所看重的不是地位,不是金钱,乃是其政见有知音,被采用,且又极爱面子。故尔,倘若大王和令尹对他在兰陵的所作所为,加以阻止,我想不用令尹驱赶,荀况他自己就会离开楚国。” 春申君思索着:“这……这样做好吗?” “为了楚国,请令尹莫再犹豫吧。”屈润又出谋说,“只要令尹写下一封书信,对荀况加以规劝,派人送往兰陵,那荀况就不会再留在兰陵了。” 春申君思想,屈润的这个主意不错,既可以不失自己的名望,又能够达到目的:“好吧,只是,这信让谁送去呢?” “如果令尹找不到更为合适的人,屈润愿再赴兰陵。” “此事也只有你了。”春申君随即俯案取笔、墨,修写好了帛书。 十三 在兰陵酒肆内饮酒的人们一边饮酒,一边海阔天空地谈论。一个书生打扮的人对他的同伴说:“哎,昨晚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天上一颗又大又明的星星,落在了咱们兰陵城里,你说这梦吉利不吉利?” 同伴说:“昨晚我睡不着,天不亮醒了,出门撒尿,猛然看见县衙那边,一片红光。我回去告诉我爹,他当过巫师,他说那是一种兆应。” 书生问:“兆应什么?” 同伴说:“我爹说,是兆应荀县令。” 书生甚为兴致:“我找人圆梦,说我梦见的明星也是兆应荀县令。” 一直未有说话的第三个书生说:“你们呀,都在说梦话。荀县令那天在庆贺天降喜雨之时所讲的‘天论’,批驳的就是这些信奉吉凶鬼神的邪说。” “哎,鬼神之事,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不然为何自从荀县令来了,出了这么多吉利兆应?” 另一张酒桌前,两位老者神秘地议论:“哎,听说荀县令要在兰陵重建鲁国?” “我也听人这么说。” “荀县令长就的君王相,又有学问,他要是当了君王,可是咱们兰陵百姓的福分呀!” “是呀,是呀!” 这些街谈巷议传到了荀子的书斋。陈嚣向荀子报告:“老师,百姓们纷纷谣传你要在兰陵重建鲁国,当君王。” “是的,这种谣言已传遍了兰陵城。”李斯也听到了。 “小人,这是小人所为!”荀子愤怒了,他敏感地觉察到这些谣传有阴谋。荀夫人和幽兰闻声进来。幽兰问:“爹,什么事惹你生这么大的气?” 荀子生气不作回答。 “为那些别有用心的谣言!”李斯代荀子作答。幽兰也甚气愤:“哼,一定是那个小眼睛屈润和县丞捣的鬼,这是有意败坏我爹的名声!若是传到楚王耳里,岂不是有杀头之罪吗?” 荀夫人焦急地向荀子说:“你赶快给楚王和春申君写上一封书信,说明真情吧。他们若是信了谣传,可是了不得!” 李斯也同意荀夫人的话,劝说荀子:“是呀,老师,写封信吧!” 荀子沉静地从几案边站起身,在书斋中往来慢步,说:“滚动的圆珠,到低洼之处就会停下来,流言蜚语传到贤明人的耳里就会终止。倘若楚王和春申君贤明,自然不会听信这些谣言;倘若他们昏聩,写上一封书信也无济于事!” 屈润拿到了春申君写好的书信连夜起程,重奔兰陵。他的儿子尚在兰陵的监牢中,他害怕荀子这个连大王和令尹都不放在心上的人,说不定哪一天会突然发令,把他的宝贝儿子杀了。所以,一路上马不停蹄,六七百里路程仅仅用了不足四天就到达兰陵。屈润住进官驿,首先足吃足喝一顿,在路上三四天没有吃好饭了。而后叫来县丞,与县丞密谋一番。县丞得意地向屈润邀功:“自屈大夫走后,兰陵城中就四处传言,荀况要在兰陵重建鲁国,他要当君王。” “好!”屈润说,“我这次来,就是要给荀况一个好看!” 次日一早,屈润率两名佩剑侍卫闯进兰陵县衙,县丞随其后。屈润巡视一周,不见荀子,大声问道:“荀况在那里?” 县丞急忙应声说:“我去唤他!” 此时,荀子从内室出来,县丞忙说:“啊,荀县令,屈润大夫奉命来到。” 荀子向屈润拱手道:“啊,屈润大夫,前次不辞而别,这次重到兰陵何事呀?” 屈润还礼之后说:“荀县令高论震耳欲聩,你又不受大王陛下恩赏,屈润我不得不返回郢都向大王与令尹禀报。这次么,是大王和令尹另有差遣。” 荀子问:“可有大王和令尹手谕?” “有!”屈润从身上取出一卷帛书,向荀子晃了一下,又收回去,“这封帛书,少时给你。我要先告诉你,这次我来可不是为你贺功的。” 荀子冷冷地看了屈润一眼。县丞讪笑着问屈润:“屈润大夫有何指教,请讲。”笾焊咂锏厮担骸拔艺獯问欠钔趺膊槔剂辍!

第三章 赵国论兵   Post By:2004-9-23 21:24:00

凡用兵攻战之本,在乎一民。弓矢不调,则羿不能以中微;六马不和,则造父不能以致远;士民不亲附,则汤、武不能以必胜也。故善附民者,是乃善用兵者也。 ──荀子《议兵》篇 一 邯郸,作为赵国的都城,是一个地位险要、风景优美繁华的城市。它地处太行山东麓,南临漳水,西望平原,土地肥沃,水源充足,北通燕、涿,南有郑、卫,处于太行八陉之一的滏口陉与南北大道的交汇点,邻近齐、魏、韩国的“四战之地”。早在春秋末期,邯郸就已成了一个初具规模的手工业和商业中心。赵国为参与诸侯国之间的兼并战争,逐鹿中原,自赵敬侯元年(公元前386年)始,从中牟迁都邯郸。经过敬侯、成侯、肃侯,武灵王、惠文王和当今的孝成王,六代君王一百多年的经营,邯郸已经成为可与齐国的临淄城、楚国的南郢并驾齐驱的繁华大都会。邯郸的建筑格局,同样是“面朝后市”。王城在西南,周长九公里还多。百官和市民们居住的大城在东北,周长约十五公里,比临淄城还要大。由于道路四方通达,张仪称“赵氏,中央之国也,杂民之所居也”。在邯郸城中,聚集了不少各诸侯国的商人,韩国阳翟的商贾吕不韦久居邯郸,贱买贵卖,动辄花费千金。邯郸人与齐国人一样,善于“设智巧,仰机利”。工于心计,投机取利。邯郸最为有名的是冶铁,与宛(河南南阳),棠溪(河南西平)在列国中同享盛名。邯郸有一个叫郭纵的冶铁工场主,他可以同王侯比财富。铸铜,制陶,酿酒,也都是邯郸享誉列国的精品。荀子一行来到邯郸已是华灯初上的时候,只见街道两旁门庭若市,店铺,酒肆,高大的府门,一个接连一个。豪华的车马,轻快地从大道上驰过。酒肆中不时传出轻柔的琴瑟之音和优美动听的歌声。荀子的车马直达安平馆舍,这里是邯郸城中最为豪华的馆舍。馆舍仆人手提灯笼引荀子、李斯、陈嚣穿过天井,登上楼梯,来到住宿的房门。荀子凭栏俯视灯光辉煌的邯郸城,顿生感触:“十年了,旧地重游呀!” 仆人打开房门:“客官请!”将手中灯笼提高,为他们照亮。荀子等人进入房中,仆人为他们斟上水:“客官用什么,尽管吩咐!”听荀子回答不用什么,就退了出去。馆舍的仆人去后,荀子对李斯和陈嚣说:“十年之前,我在稷下学宫应秦昭王之邀,由齐国去秦国,路过赵国,往来都住在这个安平馆。” 陈嚣赞叹道:“老师,这馆舍果然漂亮!” “是的。”荀子指着窗外说,“你们看,这里处在邯郸闹市中心,向西可望见赵王御苑中的梳妆楼;向北可望见当年赵武灵王演习骑马射箭的丛台;牛首水自楼下湍湍流过,清澈见底。两岸灯火,通宵达旦。站在此楼,可将邯郸繁华景象尽收眼底呀!” 李斯依窗观看,感慨地说:“是呀,邯郸真美呀!” 荀子说:“那年我在这里还结识了一个朋友。” 李斯问:“是哪个?” “吕不韦。” “就是知名的阳翟大商人吕不韦吗?” “正是。他不只经商,且胸藏宏愿,绝非一般商人可比。那年他来到这安平馆拜访于我。我说,我不懂经营之道。吕不韦说,他想求教我的不是经营之道,而是帝王之术。” 李斯奇怪地问:“啊!一个商人要修帝王之术,怪不得听人传说,他与在赵国做人质的秦国王孙异人过往甚密,竟然把他在邯郸的一位爱妾都送给了异人。” 陈嚣插言道:“人们还说当年秦国兵临邯郸城下,赵国要杀死秦国的王孙异人,还是吕不韦用计使他逃回秦国的。听说现在吕不韦送给异人的那位爱妾和他生下的一个孩子还留在邯郸。” 荀子意味深长地说:“这怕是吕不韦想要做的一桩大买卖吧!” 李斯点头称是。忽又想起一事:“老师,如今我们无声无息地来到赵国,赵王何时会召见我们呢?” 荀子微微一笑说:“不忙,赵王很快就会知道我们来到了赵国。” 陈嚣和李斯都不理解荀子话中的含意。二人相互看了看,又不便多问。说话间,门外传来由远而近的脚步声。陈嚣闻声说:“老师,有人来了。” 门外有人叫门:“客官歇息了吗?” 荀子示意陈嚣将门打开。老馆长与怀抱琴弦的姬环走了进来。老馆长施礼道:“鄙人乃是安平馆馆长,客官远道而来,居住此处不知中意吗?” 陈嚣答道:“多谢关照,一切如意。” “长夜漫漫,寂寞难耐。客官可要歌妓陪伴?”老馆长指着身旁的姬环说:“这是我们邯郸有名的娼女姬环。” 姬环嫣然一笑,躬身施礼。陈嚣不知所措地望着荀子:“老师,这……” 荀子走上前说:“老馆长,不认得了吗?” 老馆长老眼昏花,一时辨认不清。荀子说:“十年前,我住在这里,咱们还一同饮过酒呀!” 老馆长端详荀子相貌,恍然大悟:“啊!你不是闻名天下的大儒荀况先生吗?” 李斯说:“他正是荀况老师!” 老馆长欣喜地说:“哎呀,圣人光临寒舍,我竟没有认出,失礼,失礼!”说着又向荀子作了一个长揖。荀子谦虚地还礼:“哪里哪里,荀况匆匆而来,又要打扰贵馆。” “圣人驾到,蓬荜生辉。姬环,快快歌上一曲,欢迎荀老夫子。”老馆长将姬环推到了荀子面前。姬环调动琴弦,准备唱歌,荀子止住道:“老馆长,谢谢你的关照。天时不早,请老馆长和姬环姑娘也早些歇息吧。” 姬环上前深深一拜,声如玉磬:“荀老夫子,小女子姬环父兄皆在长平之战中死于秦兵刀下。如今孤身一人,沦为娼妓,聊以为生。求老夫子可怜,让我为你唱上一曲吧!” 此时,荀子才仔细看了看姬环,看她不过十八九岁年纪,只生得细眉凤眼,白嫩的面颊,略挂愁容,更为楚楚动人。荀子听了她自述的身世,顿生怜惜。联想到长平一战,赵国损伤的四十五万将士,该有多少父母失去儿子,妻子失去丈夫,儿女失去了父亲。再有那邯郸城被困三载,饿死战死的不计其数,又留下了多少孤儿寡女!荀子望着姬环,泪眼欲滴,凝目待答,甚为可怜,感叹道:“连年征战,给百姓留下了多少苦难呀!好吧,你唱吧,就请你歌上一曲吧!” 姬环手抚琴弦,未从开口,泪珠先从眼眶中落下。细指拨动琴弦,叮咚悦耳,又含悲切。小口微张,传出哀怜的歌声,如泣如诉,似孤雁长空飞过,似清泉穿流于夹石缝中,似春风吹掉落叶,似悲鸟发出哀鸣。唱出了乱世的劫难,百姓难忍的苦痛。只唱得陈嚣落泪,李斯动情,老馆长嘤嘤抽泣,荀子也泪湿衣襟。一曲终了,琴音未散,萦绕于众人的心弦,久久还在伤情。荀子由歌而叹:“民之心声,此乃民之心声呀!百姓呼唤平息战乱,天下一统。”转身对陈嚣说:“陈嚣,送她一锭金子。” 陈嚣取出一锭金子交与姬环,姬环深深施礼拜谢:“谢先生!” 老馆长起身告辞:“荀老夫子,打扰了!” “请!”荀子、李斯和陈嚣将老馆长和姬环送出门外。李斯回到屋里说:“常听人说赵国美女闻名天下,没有想到连出入馆舍酒肆的娼女也如此的美貌!” 荀子问道:“你们以为安平馆长此来,是为我们送美女的吗?” 李斯、陈嚣不解:“……” 荀子说:“他是来查看我们的。” 李斯问:“老师,何以见得?” 荀子说:“眼下列国战乱,常派出密探窥视敌国的动向,刺探敌国的军情,离间敌国的君臣。长平大战之后,赵国希图复兴,更是小心戒备。像安平馆这样的大馆舍,皆负有监视外来行人的重任。你且看,明日安平馆一定会将我们的到来,报与赵王宫中。” 二 果然,次日,赵孝成王登临朝堂,端坐丹墀。文武大臣行过礼之后,即有临武君施礼奏道:“启禀大王陛下,安平馆舍禀报,昨日荀况带着他的弟子来到邯郸。” “荀况?!”赵孝成王有些出乎意外。文武大臣议论纷纷:“此人是当今天下闻名的大儒!” “他曾三次在齐国稷下学宫职任祭酒!” “他在楚国做兰陵令,为何来到赵国呢?” 一文臣站出来施礼说:“大王,荀况倡礼义,重法度,精于富民强国之道。走遍列国,倡导一统天下之论,是难得的济世之才。我赵国正值复兴之时,荀况此来,乃天助我赵国。” 赵孝成王思索着:“嗯……” 临武君说:“禀大王陛下,当今列国皆广揽贤才,以成霸业。荀况本是我赵国之人,今日至赵,理当挽留,委以重任。” 众文武大臣皆附和说:“临武君之言甚是。” “好!”赵孝成王说:“众卿之见,正合朕意。临武君,传朕口谕,立刻请荀况进宫!” “是!”临武君应声欲走。 “慢!”赵孝成王忽又转念道:“速备车马,朕要亲自到安平馆迎接荀老夫子!” 安平馆的老馆长今日起得甚早。昨日连夜将荀子到了邯郸的消息禀报与临武君,他料定,大王晓知此事之后,定会派人来接荀子进宫。大王登殿理事在辰时,文武大臣寅时就准备上朝,到得朝堂,天还不亮。老馆长今日也天不亮就起身,坐在安平馆舍的门外,两眼盯着一街两巷的行人,看哪个是来传送大王诏谕,请荀子入宫的。老馆长等着等着,旭日已升到树顶,还不见有人来到,他有些坐不住了,是临武君没有禀报大王,还是大王不把荀子的到来看作大事?如果是这样,临武君和大王都太胡涂了。像荀子这样的大儒你们瞧不在眼里,不放在心上,你们还 要什么样的贤才呢?还讲的什么重振赵国呀?又一想,不会的。临武君不是这样胡涂的人,大王经过了长平之战,不识贤愚,错用将才的失败,邯郸被困三年的苦难,也很懂得任用贤良的重要了。可是,为何到此时还不见有人来呢?老馆长越想越不解,越想越焦心,抬起头来,手搭凉棚向远处了望,只见两辆豪华的马车自南向北驰来,在朝阳之下金光闪闪,耀眼辉煌。从那高高的伞盖,红黄相间的流苏,六匹又高又大一色枣红马,他认得出,这是大王的御车。啊呀!大王来了!大王做什么来到了大街上?从王宫到这里有十里路程,这是欲往何处?是来接荀子入宫的吗?不会吧。从来没有听说过大王亲自出宫接过什么人。他不是到这里接荀子,又是做什么去呢?老馆长正犹豫不定地思想着,两个手执长戈的武士突然在他的身边下马,问道:“你可是安平馆长?” 老馆长并不心惊:“正是。” “快禀告荀况,大王陛下到!” 啊呀,大王陛下果然是来接荀子的!老馆长闻讯转身跑回馆舍,气喘嘘嘘地上了楼,推开荀子的房门,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荀老夫子,大王陛下亲自来接你进宫呀!” 李斯与陈嚣十分惊讶:“啊,老师,赵王来了!” 荀子吩咐:“我们出去相迎。” 李斯、陈嚣随荀子下楼,在天井中与赵孝成王和临武君相遇。赵孝成王躬身施礼:“荀老夫子,朕不知您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失礼失礼!” 荀子恭敬还礼:“哪里哪里,荀况不过一飘泊儒士,如今冒昧而至,惊动陛下,实在是不敢当,不敢当!” 临武君上前施礼说:“荀老夫子!” 荀子抓住临武君的手:“临武君!” 赵孝成王问:“怎么,你们早已相识吗?” 临武君说:“岂止相识,当年臣去齐国临淄求援,荀老夫子还为我仗义执言呢!” “啊!”赵孝成王对荀子更为崇敬:“荀老夫子品德高尚,学识博大精深,朕久盼当面请教,求之不得。今日荀老夫子回归故国,请随朕进宫,赐教于朕如何?” “游子还乡,理当效劳,何谈赐教二字。” 赵孝成王见荀子爽快地接受了邀请,更为高兴:“如此,请!” “请!” 荀子随赵孝成王出了安平馆。临武君也请陈嚣、李斯一同出门。安平馆门外的邯郸街市上已挤满了人群。宫中的护卫持刀、剑排列于两侧,不许人车来往走动。好奇的百姓有工匠、有商贾,有进城的农夫,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有的不知道安平馆发生了什么事;有的知道是大王陛下在此。陛下常在宫中,难以相见,今遇良机,等待着要看上大王一眼。有的人知道是大王来接驰名于列国的大儒荀子,更要久等,看一看陛下,是如何把荀子接进宫去。有一个十分引人注目的少年,他叫侠虎,浓浓的眉毛,一双黑而有神的大眼,头戴扎巾,身穿丝绸短裳,足蹬轻快皮靴,腰挎修长的利剑。他从重重人群的身后,挤到了最前面,紧靠护卫的宫中武士站立。若不是有武士把守,他会一直奔到安平馆门前。赵孝成王与荀子一同出来了,众人看见自己的大王三十余 岁,头戴一顶用珠宝编缀而成的王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白皙的面皮,短短的黑须,慈善的眼睛微微含笑,走起路来飘然潇洒,果是一派帝王风度。与他并肩同行的长者三绺长须飘然胸前,目光睿智,个子不甚高大,一观此人就有一种博大精深的内在气质,这位一定是荀老夫子了。他们的出现在人群中引起一阵骚动。立在最前面的侠虎激动地想要走上前去,被护卫的武士严厉地喝斥后退。赵孝成王引荀子来到自己豪华的御车旁,说:“荀老夫子,请上朕的马车,咱们并肩而坐。” 荀子连连摆手:“陛下,不不不,这有些不恭吧!” 赵孝成王真诚地说:“朕仅是一国之君,你乃列国儒学之尊,理当如此,请!” 赵孝成王亲扶荀子上车,卫士扶赵孝成王上车,驭手挥鞭,六匹马齐声长啸,赵孝成王与荀子并肩坐在车上,向宫中驰去。李斯、陈嚣登上临武君的车子,随行于后。那侠虎目不转睛地在百姓中远远观注着大王躬亲请贤的一举一动。待车马走得望不见了,他才回转身来,寻到自己拴在店铺门前的白马,沿街奔出了闹市。侠虎骑马出东门,沿牛首水(现今沁河)行至与拘涧水(今渚河)的汇合处,这里有一个湖泊,周围是高耸入云的树木。十数名十四五岁的少年在这密林中靠近湖泊的一片空地上练武,他们认真执剑对击,赤拳对打。精神抖擞,一丝不苟,如同面对敌手一般。侠虎骑马远远看到一个少年行动稍有迟缓,翻身在少年身边下马,一拳将他打倒,狠狠地说:“赵国人都像你这样,还不亡国吗?” 那少年痛得龇牙咧嘴,听到侠虎的训斥,立即跃起身直挺挺站在侠虎面前。侠虎对大家说:“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荀老夫子到赵国来了,赵国有希望了!” 荀子的名字早已记在这些少年的心头,且十分敬仰。闻侠虎言罢,齐声欢呼:“好!” 侠虎是他们自己拥戴的小首领,一切行动全听侠虎指挥。侠虎命令说:“荀老夫子是赵国人,咱们要让荀老夫子看看咱们赵国人的骨气,练!” 众少年一齐应声:“练!” 三 赵孝成王将荀子接入王宫,二人并坐于丹墀。临武君、李斯、陈嚣在下面陪坐。宫人献上茶果,赵孝成王恭敬地问过寒暖之后,说:“荀老夫子,昔日,因朕错听误国之言,用将不当,致使四十五万将士在长平被秦军坑杀,都城邯郸又被秦军围困三年,元气大伤,国力一时难以恢复,朕每日甚是忧虑。荀老夫子到来,乃是喜从天降。朕欲求教荀老夫子用兵之道,请问老夫子,用兵之要术是什么呢?” 荀子望了望临武君和李斯、陈嚣说:“临武君是带兵之人,我想请临武君先讲一讲。” 临武君说:“我以为上得天时,下得地利,善观敌人之动向,而后出兵,先敌到达,占据有利地形,这就是用兵之要术。” 荀子问:“李斯、陈嚣,以你们之见呢?” 李斯说:“我以为临武君之言乃是兵家之论,甚为得体。” 荀子摇头说:“不然!” 赵孝成王说:“请老夫子赐教。” 荀子道:“用兵攻战之本在于一民(使人民心意一致)。如果弓与箭不协调,神射手后羿也难射中微小的目标。如果六匹马配合不好,就是再好的驭手也把车赶不远。如果百姓与朝廷离心离德,再好的将军也一定不能打胜仗。所以,善争取百姓者,才是善于用兵者。用兵之要术在善于使民心归附。” 临武君说:“荀老夫子,此话讲得不当吧!兵家所重视的是形势和条件,所实行的是变化和诡诈,善用兵者,神出鬼没,莫知从何而出。孙武、吴起以此无敌于天下。难道一定要使民心归附吗?” 荀子说:“不然。我所说的是仁义之兵,欲称王天下者的意志。你所重视的是权谋势利,欺诈诡变,这是诸侯国才使用的方法。仁义之兵不可以欺诈,能受欺诈者只是那些君臣上下离心离德之兵。仁义之兵上下一心,三军同力,臣民对待君主,下级对待上级,如同子女对待父亲,弟弟对待兄长。仁义之人在百里之国当政,耳目可达千里;在千里之国当政,耳目可达四海,必是耳聪目明,常备不懈。仁义之兵聚则成卒,散则成列,似莫邪之剑,碰着它就会被击溃。反之,那些残暴的国君,谁会跟随他呢?只能是他的百姓。然而,他的百姓喜我若父母,回顾其国君视若仇敌。人情所致,谁会为他所厌恶的人残害他所喜欢的人呢?《诗》曰:‘武王载发,有虔秉钺,如火烈烈,则莫我敢遇。’(译文:武王出师手执斧钺;势如烈火,谁敢阻挡。)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赵孝成王与临武君对于荀子的论述甚为钦佩,二人同时合掌称好。赵孝成王说道:“请问荀老夫子,王者之兵该行何道呢?” 荀子说:“一切在于大王,将帅次之。请让我说一说王者和诸侯强弱存亡与安危的道理。君王贤者其国治,君王不贤者其国乱;注重礼义者其国治,轻贱礼义者其国乱。治者强,乱者弱,是强弱之根本。在上者足为臣民所敬仰,臣民可为其所用。在上者不足为臣所敬仰,则臣民不为所用。臣民为所用则强,臣民不为所用则弱,此乃强弱之规。崇尚礼义,论功行赏,是上策;注重禄位,重视气节,是中策;只重战功,轻视气节,是下策。这是国家强弱之要略。齐国注重技击,得一首级,赏金八两。这种办法对付弱小的敌人可用,遇到强敌,就会军心涣散,似如飞鸟,这是亡国之兵也,没有比这更弱之兵了,与从市上雇佣人打仗所差无几。魏国之武卒,按一定的标准选取。穿三段衣甲,操十二石力量之弓,背五十技箭,扛戈、戴盔、佩剑、带三天口粮,日行百里。考中者可免除全家的徭役,免征田宅之税,到老其权利不可剥夺。所以,魏国之国土虽大,税收很少。这是危国之兵。秦国土地贫瘠,使役百姓严酷,用刑罚和奖赏逼迫百姓参加战争,除了打仗去向君王求利,无路可走。立功受赏,得赏更想立功,功赏相长。斩首五个敌人,可使役五户人家。因此,秦国兵员最多,战斗力最强,征税之土地也多。所以,秦国四代皆强胜,非为侥幸,在所必然!齐国的技击不可遇魏国之武卒,魏国之武卒不可以遇秦国之锐士,秦国之锐士不可心挡齐桓公、晋文公有严明军纪的师旅,齐桓公、晋文公的师旅不可以敌汤王、武王的仁义之师。与汤、武仁义之师打仗,如同用鸡蛋碰石头一样。” 赵孝成王和临武君都听得津津有味。陈嚣一旁问道:“老师谈论用兵,常把仁义作为根本。仁者,爱人;义者,循理。既然如此,那还用兵做什么呢?凡用兵者,哪个不是为了争夺呢?” 荀子微微一笑:“并非像你知道的那样。仁者爱人,只因爱人,才憎恨害人之人;义者循理,只因遵从正义,才憎恨作乱之徒。所以以仁义之人用兵,为的是禁暴除害,非为争夺。仁义之兵,到来可以大治,所过之处无不受到教化,如降及时之雨,百姓莫不欢喜。《诗》曰,‘淑人君子,其仪不忒,其仪不忒,正是四国。’(译文:贤德君子,言行如一,言行如一,整治四国。)讲的就是这个道理。” 李斯说:“老师,秦国四代兵强海内,威震诸侯,并非是靠仁义取得的,靠的是选取有利时机,便利从事。可作何解呢?” 荀子回答说:“李斯呀,你没有弄明白。你说的便利并非是真正的便利。仁义是用来修治政事的,政事修治好了,民亲其君,愿为他去死,这才是最大的便利。所以说一切在于君王,将帅领兵是第二位的。秦国四代强盛,却常常担心天下诸侯联合反对他。此谓之乱世之兵,未有将仁义作为根本。不求之于本,而索之于末,这就是世道所以混乱之缘由。” 荀子回头对赵孝成王说:“礼,是治国的最高准则,强国之本,立威之道,建功立业之纲。王公遵循可以得天下,不遵循就要亡社稷。所以,坚甲利兵不一定打胜仗,城高河深不能算坚固,令严刑繁不能算有威,遵循礼义之道就可成功,不遵循礼义之道就要失败。 “楚国用沙鱼皮和犀牛皮做铠甲,坚如金石;用宛地出产的戟矛,像蜂蝎一样惨毒;行动敏捷,疾如飘风。然而垂沙一仗,楚军惨败,主将战死,庄起来造反,楚国分为三四。是无坚甲利兵吗?不是,是君王没有遵行礼义。楚国有汝水、颖水、长江、汉水作为天险,有北部邓邑的森林为天然屏障,有环绕方城山的长城御敌入侵,然而,秦军一到,就攻占了它的国都鄢和郢,如同摇落枯叶一般。是无要塞可守吗?不是,是君王没有遵行礼义。殷纣王挖比干之心,囚禁箕子,设置炮烙酷刑,杀戮无时,臣民皆提心吊胆,不知何时丢掉性命;然而周军一到,令不行乎下,民不听调遣。是令不严,刑不繁吗?不是,是君王没有遵行礼义。” 荀子越讲越有兴致,他进一步细细论道:“大王,当君主的人,大抵都用奖赏、刑罚、欺诈治理百姓,使他们效劳。人之行动者,为了奖赏,则见与己不利就不做了。所以,奖赏、刑罚、欺诈不足以尽人之力,以致于献身。如果大敌当前,让他们去守危城,就必然要叛变;让他们去作战,就必然要失败;遇上艰难困苦,就必然逃跑,很快溃散。这不是下反而制其上吗?所以,奖赏、刑罚、欺诈之道,乃是雇佣之道,不足以聚合百姓,强盛国家。推崇名节,申明礼义,崇尚贤能,爱护百姓,君主遵循此道,可以得天下,威力无穷。” 赵孝成王握住荀子的手:“朕久闻荀老夫子大名,今日聆听教诲,方如老夫子果是难得的治世贤才!” 荀子谦恭地微笑道:“大王过奖了。” 赵孝成王郑重地说:“赵国是你的故乡之土,近些年来屡遭祸乱,朕愿拜你为上卿,请你参与朝政。望你能久居故土,助朕重振赵国。” 荀子拱手道:“谢陛下厚爱!” 赵孝成王与荀子商议:“朕要开设一座论兵馆,请荀老夫子为将士讲授用兵之道。不知老夫子意下如何?” “荀况愿遵王命!” 赵孝成王甚为高兴:“好!临武君,你在邯郸城内为荀老夫子选下上卿府邸。荀老夫子衣、食俸禄与国中卿相等同。” 四 临武君经过几日查巡,终于在邯郸城中为荀子找到了一座十分满意的上卿府邸。他把荀子、李斯、陈嚣领来观看。这是一座高门大院。院中花木扶疏,引路相连长廊,客厅轩明几静,顺两廊入后院,有寝室,有书房。临武君介绍说:“荀老夫子,这里原是马服君赵奢将军的府邸。赵奢将军为赵国立过大功,在阏与曾大败秦军,令秦兵闻风丧胆。可他的儿子赵括,却只会夸夸其谈。在长平一战,赵括率领的四十余万大军被秦军俘虏、活埋,他自己也死于乱军之中。他的母亲气绝而死。这座府邸,也就没有了主人。” 荀子感叹道:“名将之子,纸上谈兵,兵败身亡,这是一个很深的教训,将永远警诫后人!” 临武君问:“荀老夫子就住在此处可好?” 荀子点头:“好,甚好!” 他们一同来到客厅坐下。临武君问:“荀老夫子,夫人与令嫒近日有消息吗?” 一提起夫人和女儿,荀子心中顿出感伤,摇头道:“无有。” 临武君劝慰说:“大王陛下得知老夫子在途中与夫人和女儿失散,甚为关切,我已遣人沿老夫子前来赵国之路途,多方寻找。” 荀子十分感激:“多谢!多谢!” “陛下还说,如今荀老夫子身边无人照料,要我挑选一位贤淑、貌美的邯郸女子,以照料老夫子的饮食起居。”赵王为荀子想得很周到。荀子连忙摇头:“哎,这就不必了!请临武君代我谢过大王的美意,只要能助荀况尽快找回夫人和女儿,解我心中忧愁,我就感之不尽了。” 不用几天,临武君派人将院落、房子打扫干净,又帮荀子从安平馆中搬了家,一切安排就绪。只是派出去寻找荀夫人和幽兰的人,回来禀报,皆未见荀夫人和幽兰的踪影。荀子更为忧心。白日读书,去赵王宫中论兵馆,与赵国的将士们讲授用兵之道。夜晚,独对明月,思念自己的夫人和爱女。秋深了,院中有些寒凉。北雁南飞,鸟雀也准备筑巢过冬。幽兰与她的母亲会在哪里呢?被乱兵掳去了?或是流落在异乡避难了?或是已经在战乱中死了?他不敢深想,更不敢想到死。荀子不是一个相信神鬼的人,并非认为想到死就不吉利,而是一想到她们母女会有性命危险,自己心中就难以忍受。夫人与女儿跟随他往来奔波,受了多少苦啊!幽兰年幼时,夫人守在家中抚养儿女。如今幽兰长大了,荀子也上了年纪了,荀夫人既舍不下女儿,又操心丈夫的身体,所以一定要带上女儿跟随荀子走来走去。从秦国回齐国,那是她们母女第一次离开家。本打算在齐国稷下学宫可以长住下去。谁知那位君王后,专权跋扈,心胸狭窄;那位齐王建年轻缺少见识,非是能够一统天下的君王。为了寻找能够一统天下的明君,他随春申君到了楚国。哪知楚国的贵族权重,是非横生,逼得他又不能不离开去。几年来,往来数千里,长途跋涉,颠簸东西,夫人与女儿都经受了,都忍过来了,如今,竟在乱军中把她们丢失了!思亲之心更为孤独,孤独之人更觉苍老,李斯和陈嚣都看得出,老师近日老了许多。一日,荀子从论兵馆回来,陈嚣引了一个青年女子走进荀子的书房。她是姬环。陈嚣未曾走进书房的门,先唤了一声:“老师。” 荀子从几案上抬起了头:“进来。” 陈嚣领姬环走到荀子面前。荀子望着姬环不解地问:“这是……” “临武君让人送她来伺候老师。” 姬环上前半步,向荀子施礼:“荀老爷!” 荀子不悦地说:“我说过,我不用人侍候的。” “老师,这是赵王和临武君的一片心意。” 荀子无奈,只好把个姬环留了下来。姬环很勤快,她被陈嚣引出书房,找到了自己住的房间,没有停脚,就为荀子送上一杯热茶来。姬环走进书房,恭恭敬敬地跪地,将茶杯举过头顶,双手献上:“老爷,请用茶。” 荀子望了她一眼说:“放下吧!” “老爷不认识我啦?我还为你唱过歌呢!” “认识。只是,我这个人不习惯让别人伺候。” “老爷年纪大了,又无夫人在身边,应该有个人伺候。” “你年幼失去父母,也甚为可怜呀!” “谢谢老爷还记得我的身世,安平馆长受临武君之托,寻找伺侯老爷的女子,我听说了,就找了老馆长。我知道荀老爷是个好人!” 姬环讲得是真心话,她从十三岁流落风尘,为人唱歌,为人陪笑、还从来未有见过一个像荀子这样的人,同情她的不幸,为她流下热泪。那一日,在安平馆中随老馆长夜半登楼,为荀子唱歌的事,使她终生难忘。荀子看重她的不是她少有的美貌,不是她甜润的歌喉,不是她动人的陪笑,而是她不幸的人生遭遇。那一次,她的歌唱得特别好,特别动情。因为她这一次非是为钱币而唱,非是为别人取乐而唱,是唱出她自己内心的痛苦。荀子给了她一锭金子,回去之后她没有花用,她把它珍藏起来,因为她感觉到还有一种比金子更为贵重的东西在里边。花了这锭金子,就把那贵重的东西也抛掉了。她要把这锭金子,同自己的生命一起,永远留存。她常常想念荀子,荀子是令她最为敬仰的人,她觉得自己离他很远,且又很近。如今,有机会来到这位她最敬仰的人的身边,她愿用自己的全部心血和女性的温存,去使她所敬仰的人感到温暖和舒心。姬环很快熟悉了荀子府邸中的一切。送水、洗衣、做饭,收拾房间,只要是荀子身边的事,她全做。不是荀子身边的事,她也去做。所以,她博得了李斯、陈嚣等弟子的喜欢。一日,姬环到市上买菜。看见街头一群孩子围着一个六七岁的男孩拳打脚踢,口中还喊着:“打,打!打这个秦国的狗崽子!”那男孩儿已是满脸血污,并不示弱,咬着牙顽强地与他们对敌。姬环看见了那挨打的男孩儿,这不是赵政吗?她慌忙过去,将那些围打的孩子们赶走,伸手把倒在地上的赵政拉了起来。赵政紧紧地靠在姬环身边,轻轻地叫了一声:“姨母!” 姬环蹲下身抚摸着赵政受伤的小脸:“疼吗?” 赵政咬着牙:“不疼。” “你娘呢?” “出门了。” “走,我给你洗洗脸。” 赵政乖乖地跟随姬环进了荀子的府邸。荀子在院中散步,见姬环拉着一个小男孩进门来,问:“这是谁家的孩子,为何被打成这个样子?” 赵政咬着牙,紧握着小拳头倔犟地说:“哼!等我爹当了国王,让我爹派兵来攻打赵国。我将来也要当国王,亲自带兵把欺负我和我娘的人统统都杀光!” 姬环忙用手捂住赵政的嘴:“快住口!” 荀子听这男孩儿好大口气,有些奇了:“你叫什么名子?” “我叫赵政。” “赵政?” 姬环解释说:“老爷,姬环实言相告,这个男孩儿的父亲是当年秦国的人质异人公子。” “啊……” 姬环补充说:“如今异人逃回秦国了。他跟随母亲留在赵国。因为秦赵两国的仇恨,这孩子也常受欺辱。” 荀子问姬环:“你如何认识了他们?” “我与他母亲的娘家是近邻。他母亲也甚喜爱歌舞,我们自幼是很好的姐妹。” “啊!……”荀子转身向赵政说:“你父亲姓嬴,你为何姓赵呀?” 赵政告诉荀子:“我娘说,赵国人恨秦国人,不叫我姓嬴,叫我姓赵。” “改姓也改不了国。这不还是叫打了个满脸花吗?”姬环十分同情赵政。她为他端来了洗脸水。荀子也甚喜欢赵政的倔犟,志气。姬环为赵政洗脸,他在一旁观看。荀子问赵政:“你读书吗?” “读书。” “有老师吗?” “吕不韦仲父教我识字,还教我背诗呢!” “你背一段给我听听可好?” “好,我背给你听。”赵政用清亮的童音背诵诗句: “岂日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赵政背完诗句,问荀子:“爷爷,你知道这是什么诗吗?” 荀子故意摇头:“唔,不知道。” 赵政认真地说:“这首诗是秦风,名叫《无衣》。是讲我们秦国的将士,同心杀仇敌。” 荀子高兴地将赵政搂在怀中:“啊,小赵政,你真聪明!” 陈嚣和李斯来到荀子身边,陈嚣说:“老师,去论兵馆的车马已经备好了。” “好!”荀子起身要走。赵政问:“爷爷,你上哪儿去?” “我到论兵馆去。” “那里好玩吗?” “那里是个大学堂,不好玩儿。” “你去上学呀?” “荀爷爷是老师,他是去讲课。”姬环替荀子解释。赵政问姬环:“我去听听行吗?” 姬环说:“你听不懂!” “我听得懂!” “你到那里净捣乱。” “我不捣乱。老师,爷爷,我不捣乱!” 荀子想了想说:“让他一起去吧!” 赵政高兴地拉住荀子的手,随荀子出门去。姬环将他扶上了荀子的车,李斯、陈嚣上了后面的一辆车,姬环一直目送荀子一行远去。 五 论兵馆设在王城的东城。王宫的西城是赵王上朝理事的正殿和宫妃居住的禁地。在西城东便门以外的东城,是三军机要重地,这里居住着左、中、右三军将帅和赵王的禁军。为了重振赵国,请荀子对大小将官讲论用兵之道,赵孝成王亲笔为“论兵馆”写下了匾额,蓝底金字,高悬于大厅正中。赵国将士们面向讲坛席地而坐。荀子与临武君同坐在几案后面,李斯和陈嚣坐在讲坛一侧。赵政也随他们坐在一起,一齐洗耳恭听。荀子讲论如何做一个将军。他认为一个好的军事将帅,应有“六术”、“五权”、“三至”、“五无圹”。“六术”是:命令必有威严,赏罚必有信实,营垒辎重必须周密坚固,进退转移必须紧张迅速,敌情观察必须深入核实,遇敌决战必须帷幄在胸。“五权”是:不要只想保住将帅之位而唯恐失掉,不要急于求胜而忘记失败,不要只注重对内的威严而对外轻敌,不要只见其利而不顾其害,凡事深思熟虑,对财物不可吝惜。“三至”是:有三种情况可以不受君王之命:宁可杀不可使守备不善,宁可杀不可使出击不胜,宁可杀不可使军队欺侮百姓。“五无圹”是:敬谋无圹,敬事无圹,敬吏无圹,敬众无圹,敬敌无圹。他认为一个将帅只要能慎行“六术”、“五权”、“三至”、而又处之谨慎不松懈疏忽,就可以天下无敌,用兵如神。自荀子走后姬环就为荀子准备午饭,她把从市上买回来的蔬菜择净洗净。她知道荀子不爱吃人们都吃习惯了的葵菜,而爱吃藿(大豆苗的嫩叶)。荀子常食用粟米,豆饭藿羹,最多再加些葑(蔓菁)和菲(萝卜),这和普通百姓吃得一样。她要为荀子做些好吃的。她昨日晚间就用杵臼把麦子舂好,扬出些麦面来。如今用水把麦面和好,而后用手把和好的面块撕成一片一片的,放在野猪肉的汤中去煮,这叫面饼。把洗好的藿和菲用开水烫好,加上盐和醋。她知道荀子不爱吃羊肉、狗肉,为荀子做了两条烤鱼。还备下了梨和柿子等新下来的水果。天到中午了,荀子的马车回到府邸,姬环为荀子打好洗脸水,献上一杯清茶,然后就殷勤地送上饭菜来。荀子久未吃过野猪肉的面饼汤、味道这么好的烤鱼了,心中十分惬意。姬环站在一旁问:“老爷,饭菜可口吗?” 荀子一面吃着一面夸奖:“嗯,可口,很好吃。” 姬环听了夸奖心里暖洋洋的,又谦恭地说:“我不会做饭,老爷想吃什么就说话,我再给你做。” 荀子忙说:“哎,不错,你做得饭已经很好吃了。” 夜晚,荀子挑灯夜读,姬环一直在书房外面陪伴着。待荀子要入睡了,姬环送来了洗脚水:“老爷,烫烫脚吧!” 荀子很感动:“啊,谢谢你了!” 荀子洗脚,姬环在一旁一直看着,待荀子洗完了,端起盆为荀子倒了洗脚水,然后自己才去睡。清晨,荀子一觉醒来,穿衣下床,姬环端来了洗面水,放在几案上,为荀子叠好被褥,擦试几案。荀子走出房门,到院中练剑,姬环隔窗向院中观看荀子飘逸的剑姿。他哪像一位年近六十岁的老人?轻快的腿脚。迅疾的转身,猛烈的刺剑,闪烁的目光,年少人也未可比。一缕温馨的情思涌上了姬环的心头,脸上一阵红润。荀子收剑回到书房,姬环两颊绯红,不敢正视荀子,低头走出门去。赵孝成王一心重振赵国,恢复元气,要荀子为他献计。荀子想,国之振兴,务需隆礼重法;然而,若想隆礼重法,君王首要端正自身。因此准备把他在稷下学宫中写的一篇《修身》送给赵孝成王。荀子把他的打算告诉他的弟子李斯和陈嚣。陈嚣说:“老师写《修身》,论理甚精,只是送给赵王,能合他的希望吗?” 李斯不同意陈嚣的看法:“老师写的《修身》,乃是做人之本,也是立国之本。赵王是一国之君,若想赵国复兴,应首先立本。” “是呀!我研究百家诸子之学数十年,得知:礼义者,治之始也。人无礼则不生,事无礼则不成,国家无礼则不宁。礼,是为了端正人的行为的。一要学礼,二要求师,三要持之以恒,这正是我在《修身》中所要讲的道理。”荀子详细地向弟子讲述了自己送《修身》与赵王的真谛。 “学生今日聆听老师教诲,受益匪浅。老师,让我来帮你抄写《修身》这篇文章吧!”陈嚣是个很厚道的学生,他拿过竹简要为荀子抄写文章。 “且不忙。我还要将字句再斟酌斟酌,待我修改之后,你再抄来。” 李斯和陈嚣二人走后,荀子伏身几案,一字一句地修改。从清晨至晚上,荀子整整在几案上趴了一天。三顿饭都是姬环为他送到书房里。这些天来,荀子去论兵馆讲论用兵之道,到赵王宫中谈论兴国之策,回到家中又伏案读书著文,姬环看见荀子这样的日夜劳碌甚是心疼,这么大年纪了,怎么不知疲倦,不知心疼自己呢?好人,真是个好人呀!若是一辈子能侍候这样的好人,就如同年年生活在春天里,日日醉在美酒中。侍候这样的人不知劳苦,不知昼夜,不知四季,只知道心中甜蜜。姬环是这么想的,也是这样做的,她已经把自己和荀子化在了一起。夜已深了,万籁俱寂。星星明亮,闪着通灵的光,月儿落山,世界一片漆黑。秋虫几声鸣叫,那么清晰、悦耳。姬环在荀子书房的外面守着、看着、想着。黑魆魆的夜空,将这世界笼罩得神秘莫测。她的命运够苦了,十岁丧父,十二岁丧母,十三岁在街头流浪。她心中的未来就像这黑魆魆的世界,永远也不会有光明。她充当歌妓,为人卖笑,那些男人们把她当玉石和珠宝玩赏。她柔弱的心灵受到摧残,十六岁就生下了一个儿子,自己无力抚育,只好寄养在一个亲戚的家里,她依然去做那卖唱卖笑的生计。哪知从天上降下了一个荀老夫子。他可怜她,同情她,如今又天天和他生活在一起,岂不是黑魆魆的世界见了月亮,见了太阳?奇遇,想不到的奇遇。她望着书房里灯下的荀老夫子,他也是一个很可怜的孤独老人。夫人和女儿失散了,虽然有许多的徒弟跟随着他,可谁又能照料他?谁能来安慰他的心?如今只有她姬环了。她相信,老夫子也喜欢她,甚至离不开她。他已经习惯了她的照料,她的温存。他一举一动,她都知道他需要什么,想做什么,她已经成了他离不开的一个伴侣。她多么想和他再近一些,亲一些,可是不敢。她怕因为自己的不慎,引起他的烦恼,也可能会因这一点点的不慎,就永远失去了他。天很晚了,老夫子该安歇了,至少也应该稍稍调动一下身躯。平日,姬环是不打扰荀子的。今晚,她大着胆子走进书房,没有说话,只是站在一旁静静地观看。荀子抬起了头问:“姬环,有事么?” “老爷,你整日写字读书,不烦闷吗?” “姬环,书乃是瑰宝,乃是大海,乃是蓝天,书中乐趣多得很哪!”荀子放下了手中的笔。 “老爷爱写书,不爱听歌吗?”她大着胆子说。 “音乐,是圣人所喜欢的。它可以使人心善良,陶冶情操。” “我为老爷唱支歌,不知老爷可喜欢?” 荀子也确感有些疲累:“好,听你唱上一支。” “请老爷为我击节好吗?”姬环微微一笑提出了请求。 “好!”荀子愉快地应允。姬环说:“老爷常诵《诗》,我听说那《诗》书里记的都是歌,我给老爷唱一支《泽陂》。” 姬环深情地唱起来: (译文)彼泽之陂,在那水塘畔,有蒲与荷。有蒲也有荷。有美一人,有一美男儿,阳如之何!思他没奈何!寤寐无为,想他念他夜不寐,涕泗滂沱。想他念他泪滂沱。 彼泽之陂,在那水塘畔,有蒲与荷。莲与蒲伴着。有美一人,有一美男儿,硕大且卷。高大甚嵯峨。 寤寐无为,想他念他夜不寐。中心悁悁。心中忧闷眼难合。 彼泽之陂,在那水塘畔,有蒲菡萏。蒲旁莲花开。有美一人,有一美男儿,硕大且俨。高大好气魄。寤寐无为,想他念他夜不寐,辗转伏枕。转辗反侧抱枕卧。 姬环一边唱着,一边舞着。这歌儿是久已选好了藏在心中的,今日方为她所敬仰的人唱了出来。她已不是在唱歌,而是用歌儿向自己崇敬的人说话,不时的眉目传情,眼中含着幸福的泪花。一曲歌毕,情犹未了,对着荀子淡淡地妩媚一笑。荀子为姬环击着节拍,随着姬环那清脆抑扬的音律忘情地摇动着身躯。待姬环唱毕,连连夸奖:“唱得好,比那日在安平馆唱得还要好!” 姬环望着荀子那慈祥的微笑着的眼睛一时窘迫了。她很想扑过去,投入荀子那温暖的善解人意的胸怀,可又怕由于自己的失态,引起荀子的不快。她怕难以抑制自己的冲动,似突然想起地说:“啊,天色不早,老爷该安歇了。我为老爷打洗脚水去。”慌忙低头走出门去。荀子注视着姬环的倩影,他似乎刚刚发现了姬环那美丽窈窕的身躯。姬环端来洗脚水,放在了荀子的面前。荀子望着姬环的面容与往日有些异样,是哪里异样也说不清楚,好像比往日更姣美,更温馨。他下意识地想着,脱掉脚上的袜子,把双脚放入水盆里,猛地被热水烫了一下,忙又将双脚蜷回来。姬环莞尔一笑,忙蹲下身子:“水太热了,我来帮老爷洗。” 姬环小心地将热水撩在荀子的双脚上,问道:“老爷,这样舒服吗?” “舒服。”热水从脚面一直热到心里。 “老爷,我第一次见你,就知道你是一个好人!”姬环一面撩着热水,两眼望着荀子。 “啊……”荀子不知该如何回答姬环的话。 “你心眼善良,同情我们穷苦人,又有学问,……”姬环已经不是在撩热水,是用纤纤的细指抚摸着荀子的双脚,荀子的心中一阵灼热。姬环含情脉脉,双眼一直望着荀子的面容,荀子与姬环两双眼睛,双双相对,不禁一阵心中慌乱。姬环再难抑制久藏于胸中的话语,真挚地向荀子倾诉:“老爷,姬环命苦,不曾想能遇到你这样的好人。姬环愿意侍奉你一辈子,不知有没有这个福分……”她用纤纤细手紧紧地握着荀子的双脚,两眼直盯盯地等待着荀子的回答。荀子躲开姬环充满情欲的炙热目光,转眼望见几案上自己正在修改的书简《修身》。似乎听见自己对李斯和陈嚣讲过的话语:“礼为治国之本。人无礼则不生,事无礼则不成,国家无礼则不宁。礼,是为了端正人的行为的。”他像受到刺激,慌忙把双脚从姬环的手中抽出来,语无伦次地说:“我来洗,我来洗。” 姬环不知所措地蹲在一旁,细看荀子的神情。荀子低头洗脚,再也不看姬环一眼。姬环心伤,悔恨,强忍住眼中的泪水。荀子默默地洗完脚,冲动的情感已悄悄平静下来,开口向姬环说:“姬环,我有个女儿叫幽兰,她也像你这样大。我们在来赵国的路上,被乱兵冲散了。如今,不知道她和她的母亲现在何处。时时叫我忧心呀!” “老爷一定很爱你的女儿和夫人了?”姬环问。 “是呀!天下父母,哪有不爱自己儿女的呢?”荀子深情地对姬环说:“姬环,你自幼失去了父母,多年战乱为百姓留下的苦难你全受尽了。你以后就住在我的府中,不要走了。我要像对待自己的亲生女儿一样,教你读书,将来为你选一个好丈夫。” 荀子的话语像父亲一般温和,诚恳。姬环听了,却像铁针刺痛她的心。她低下头,无言以对,以她的年岁身份,轻声地回了一句:“谢老爷!……” 端起荀子的洗脚水,强忍着心头的激动,难以自已地跑出了书房。清晨,曙光洒在庭院中的花木上。荀子像往常一样到院中练剑。荀子收剑回到书房,似乎觉得少了些什么。陈嚣端洗脸水进来。荀子问:“姬环姑娘呢?” 陈器答:“老师,姬环走了。” “什么?”荀子吃惊地问:“她到何处去了?” “她说家中捎信来,要她尽快回去。” “撒谎!”荀子生气地说:“她是个没有家的孤女呀!” 六 李斯急冲冲走进府门。快步进入书房:“老师,师母和幽兰她们有消息了!” 荀子急忙问道:“她们在哪里?” “她们都在楚国!”李斯从身上取出一束竹简,交给荀子,“这是春申君捎来的书信。” 荀子接过竹简,打开封泥来看。陈嚣此时也走进门来。春申君在信中写道:“荀老夫子,你怀着失落夫人和爱女之忧思离楚至赵,黄歇也深感痛楚。不料在我返回郢都途中,偶与贵夫人和令爱相遇,就把他们带回了郢都……” 陈嚣高兴地说:“啊,师母师妹原来在郢都!” 荀子复看信:“不幸的是,贵夫人因马惊车翻,腿骨折断……” 荀子、李斯、陈嚣都吃了一惊。春申君在信中继续写道:“如今,经医治已大为好转、荀老夫子不必挂念。待贵夫人痊愈之后,黄歇将送他们母女同赴赵国。” 陈嚣上前说道:“老师,赵王拜你为上卿,又给了你这样大一座府邸,请赵王派人把师母和师妹接到邯郸来吧!” “师母摔断了腿,怎经得住长途颠簸之苦呢?”李斯的担忧也甚有道理。荀子同样为此担心:“幽兰的母亲在楚国,虽有春申君找人医治,仅幽兰一个女孩子在身边,也让我放心不下呀!” 陈嚣说:“老师,要不让我去照料师母吧!” 荀子思考了一下说:“若是这样,也好。” 陈嚣说走就走:“那我收拾一下,明日就起程往楚国去。” “陈嚣,这就辛苦你了!”荀子转身对李斯说:“你从赵王送我的车马中,选匹好马给陈嚣骑。” 陈嚣到楚国去了,荀子挂念夫人和女儿的忧心轻松了许多。这件事,他对春申君甚为感激,若不是春申君将她们母女救下,在这战乱之秋,确不知是死是活呢。幽兰与夫人的被救使荀子出乎意料。这日他正在书房翻阅经书,忽然,似听到幽兰的喊声。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是我思女心切,听错了吧?幽兰跑进门来,站在了他的面前,再次大声喊道:“爹!……” 荀子心中激动,不敢相信果真是女儿站在了他的面前。幽兰紧走几步,扑在了荀子的怀里,失声痛哭:“爹!……” 原来,陈嚣到了楚国郢都,荀夫人挂记荀子没人照料,自己的腿已大有好转,只需养伤就是了,她要女儿到邯郸去照看父亲。女儿也想念爹爹,这样就起程来到邯郸。春申君怕路上会出差错,还派了他十分看重的门客朱英带上几个武士一路护送。朱英二十五六岁年纪,粗眉明目,身高膀阔,能文能武,一派侠士风度,随幽兰一同来到荀子府邸。由李斯接待,在客厅歇息待茶。李斯听幽兰向荀子哭诉别离之情,又怕冷淡了客人,来至书房向荀子禀报:“老师,春申君还派了一位侠士护送幽兰。” 荀子忙问:“他在哪里?” “就在客厅。” 荀子赶忙来到客厅,朱英望见荀子到来,首先向前恭敬地施礼:“荀老夫子!” 幽兰介绍说:“爹,这位就是春申君派来护送我的侠士朱英先生。” 荀子深施一礼:“感谢朱英先生,荀况遭遇不幸,让你一路辛苦。” 朱英摇手道:“无妨。荀老夫子德高望重,家有不幸,朱英年轻力壮,甘愿效劳。” 荀子又说道:“朱英先生,我的夫人女儿蒙春申君相救,此恩荀况铭记在心,你返回郢都之后,请代我感谢春申君。” 朱英说:“荀老夫子,朱英临来之时,令尹有话转告。夫人在楚国养病,万无挂牵。若还有何事,请尽管吩咐。” 荀子再次向朱英和春申君表示感谢,并请朱英在邯郸多留几日,还要李斯陪朱英去看一看邯郸的街市。朱英谢绝了,他本魏国人,对邯郸并不陌生。因有事要返回楚国,也就告此而去。夕阳斜照着庭院,为古朴的院落、房舍、绿树增添了一层金黄,显得分外明朗、辉煌。李斯引幽兰观看荀子的这座上卿府邸,二人边走边谈。两个月,好像已分别许久许久。二人在一起时不觉得有什么,分别后,却甚是挂牵。幽兰心中有很多话要向李斯说,她与母亲如何在乱军中呼喊,母亲如何受伤;她们母女如何度过了路旁那难熬的夜晚,如何见到了春申君,巫医如何为母亲治病,她都要详细地告诉李斯。今日相见了,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二人从前院走到后院,又从后院走到前院,幽兰在长廊下突然发现了她心爱的兰草:“啊,我的兰花!” 李斯说:“住进这座府邸,我就把它摆放这里,每天都替你为它浇水。你看,它长得多么青翠。” 幽兰感激地拍手道:“斯哥,你真好!” 七 秦国派使臣来到邯郸,使赵孝成王甚感不安。赵王让宫人把秦国使臣安置住下,好生款待。秦国使臣携带随从,腰挎长剑,不可一世地住进安平馆。老馆长为他们选择了最好的房间,宫人为他们送来了美酒、佳肴,宫中精制的鹿脯、熊掌,还有从楚国运来的桔柚。秦使和随从一拥而上,喝酒吃肉,举止放荡。秦使向宫人喝令道:“去告诉你们大王,我要即刻见他!” “好,好!”宫人应声说:“我这就回宫禀报。”说完小心谨慎地退出。 “哈哈哈哈!”秦使望着唯唯诺诺的赵国宫人得意地大笑,又指着他的随从说:“赵国的兵将,不堪一击。赵国的美女,可是闻名天下的呀!”说完又是一阵狂笑。次日,赵孝成王登朝理事。宫人向赵孝成王禀报:“秦国使臣在宫门外候见陛下。” 赵孝成王巡视殿下的文武大臣,而后说:“传谕,宣他来见!” “遵旨!”宫人转身向外传谕,“大王有谕,秦国使臣晋见” “秦国使臣晋见──”一声声传呼,到达宫门外。等候在宫门外的秦使听到宣呼,对身旁的两名护卫说:“走!”旁若无人地直入宫门。秦使臣进入殿内,见了赵王并不下拜,略一拱手,傲慢地说:“在下奉我秦王陛下之命,出使贵国。我秦国将出兵攻打燕国,要借你们的狼孟之地,作为屯兵之用,不知大王意下如何?” “啊?!”赵孝成王大吃一惊。 “我大王陛下有谕,倘若你们不肯答应,就首先出兵攻打赵国。”秦使臣进一步威胁说:“大王陛下,你大概不会忘记长平之战,你们四十五万大军被我们坑杀,我们大军兵临邯郸城下的情景吧?” 文武大臣有的被秦使臣所震慑,龟缩后退,不敢正视一眼;有的被秦使臣的狂傲所激怒,欲挺身辩驳,看到赵孝成王劝阻的目光,又退了下来。赵孝成王和善地说:“使臣,请你先回安平馆歇息,待我们君臣商议之后,再与你回复如何?” “好!我等着。哼!”秦使臣带两名护卫转身气势汹汹地走出宫去。 “欺人太甚!”临武君愤怒地说。 “真是岂有此理!”另一位大夫附和着。一白发老臣劝道:“好了,好了。当今天下,以秦为最强,他的使臣盛气凌人,蛮横无礼,还不是仗凭秦国的强大吗?”他转身对赵孝成王说:“陛下,我赵国元气大伤,而今只有避其锋芒,忍辱负重呀。” “是呀。”又一文弱的大夫站出来说,”暂借狼孟一地,避免我赵国再受一场劫难,害中有利,还是可取的。” “亡国之论!”临武君愤怒斥责。他向赵孝成王双膝跪地,坚决地说,“陛下,说什么要借我狼孟之地屯兵去攻打燕国,分明是他取了我之上党,又欲取我晋阳。要先占取狼孟,以形成包围之势。我赵国臣民,可杀不可辱,决不能答应秦国的无理要挟。” “是呀,大王!我们祖宗留下的土地已经丢得够多了,决不能再任人宰割呀!”两位大夫在临武君身后向赵孝成王跪下。白发老臣愤愤地说:“你们,你们这是爱国吗?那虎狼一般的秦国,是杀人不眨眼的呀!” 那位文弱的大夫也说:“假如秦国再次兵临邯郸城下,你们有谁能顶得住呢?” 临武君猛然站起来,指着文弱的大夫斥责道:“你,你还有一点儿骨头吗?” “好了,好了!”赵孝成王劝阻,转身向宫人吩咐,“请荀老夫子到宫中议事。” “是!”宫人应声退下。 八 幽兰要买些日用品,与李斯一同到邯郸街市上来。荀子的府邸在邯山之阳,西靠邯山,南临牛首水,北望赵武灵王时修建的丛台。邯郸的闹市区在荀子府邸之西,不算太远,但幽兰来到邯郸之后,还从没有去过,今日是在李斯的陪伴下初游邯郸城。邯郸的街市为一条横贯南北的大道。这里原是太行山西麓的一条大路,沿路有些供行人休息的店铺,后来店铺多了就形成了市。赵王在邯郸建都以后更繁华更齐整了。一街两巷,店铺中的货物琳琅满目,有铜器、金器、玉器、漆器、木器、铁器各种用品。金银错的铜壶,鎏金的铜镜,镶嵌着松绿石的带钩,件件都精美漂亮。明镜似的各色漆器、有红的、黑的、黄的、白的各种颜色,有些珍贵的漆器边缘上还镶着金边或铜边。兖州的织文,青州的檿丝(柞蚕丝),徐州的蚌珠,扬州的皮革,荆州的丹砂,豫州的纤纩(细丝棉),梁州的白银,雍州的玉石,天下九州的特产、贡品在邯郸的街市上都可以见到。幽兰走着看着,目不暇接,眼花缭乱。她对李斯说:“怪不得张仪说赵氏,中央之国也。果是名不虚传呀!” 李斯对此也有同感,邯郸确实是一块宝地。幽兰在路边见一老人手中拿着一面铜镜叫卖,这铜镜光亮照人,背面精雕着双凤花纹,中央还嵌有一颗硕大的彩琉璃。老人说这是他祖上传留下来的,他的两个儿子,一个儿子战死在长平,一个儿子战死在邯郸城外,如今家中孙子年幼,度日无着,只靠卖祖上的旧物过活。幽兰听老人讲得可怜,也看这铜镜做得精巧,就把它买了下来。李斯与一个卖剑的中年汉子在一旁交谈。幽兰买下铜镜,不见李斯,以为李斯已走在前面,忙快步向前追赶。秦使臣的两名随从自一家酒肆出来,与幽兰迎面而遇。一随从站下来说:“喂,刚才这姑娘长得蛮够味的!” 另一个说:“怎么,这两天你还没有快活够?” “我们让她陪着玩玩。”两随从掉头追上幽兰,讪笑着说:“哎,姑娘,陪我们到馆舍玩玩如何?” 幽兰怒视两个随从嗔道:“无赖!”大步走开。 “喂,喂!”两个随从又追上幽兰,“姑娘,陪我们玩玩,我们有的是钱币。”说着就要动手动脚。幽兰怒不可遏,转身打了随从一耳光。 “啊,你敢打我!”被打的随从捂着脸说,“今日老子绝不放过你!”恶狠狠向幽兰扑去,突然被一人抓住了手。随从抬头一看,面前站着愤怒的侠虎。随从把眼一瞪说:“你敢管我们的事?你知道我们是什么人?” 另一个随从说:“我们是秦国派来的使臣!” 侠虎持剑在手:“秦国使臣又怎么样?!” 街上的行人围过来观看。此时,李斯离开卖剑人,看不见幽兰,焦急地忙向前寻来。 “幽兰!”李斯发现了幽兰,从人群中挤上前去,质问随从,“光天化日之下,你们休得无礼,她是荀况老师的女儿!” “呵,又出来一个不识好歹的。”随从们蛮横地说:“荀况是何人?荀况又能怎么样?” 李斯气愤地斥责:“你们……” 侠虎打断李斯的话:“不必与他们多言,他们不识道理,只认识这个。”刷一下抽出佩剑。一随从外强中干地说:“怎么,你敢动武?” 侠虎冷笑一声:“让你们认识认识赵国人!” 二随从抽出佩剑一同向侠虎刺来。侠虎一人抵住两支剑,不几个回合,看准一随从的破绽,一剑削掉他头上的发髻。 “啊!”被削掉发髻的随从抱头逃跑,另一个也随着逃走。围观的人们哈哈大笑。李斯夸赞道:“好剑法!” 侠虎并不自夸,一身豪气,满有信心地说道:“今日削一秦人发髻不足使先生称道。待日后取了秦王头颅,再听先生夸奖!” 九 赵王将荀子接到内宫,在一座密室中二人相对而坐,促膝商谈。赵孝成王向荀子详细介绍了秦国使臣到来要借狼孟屯兵和朝中公卿将士的议论,而后问荀子:“荀老夫子,秦国使臣威逼甚急,你看此事该如何呢?” 荀子听了毫不犹豫地说:“陛下,秦国派使臣来明为借地屯兵,实为欺赵国软弱,以攻击燕国为名,要挟赵国割让国土,此事后患无穷,决不可退让。” 赵孝成王担忧地说:“朕若不借地与秦国,秦国果真攻击我赵国,岂不招来灾难吗?” 荀子说:“入侵者贪得无厌,对其愈恭顺,其侵入愈烈。好比一个女孩子,脖子上系着珠宝,身上携带黄金,在山中遇上强盗,虽然她连看都不敢看强盗一眼,哈腰屈膝让强盗把脖子上的珠宝、身上的黄金全部拿走,最后仍然不能保全自己。” 赵孝成王仍然犹豫:“如此说来,此步不能退让?” “是的,不能退让。退则死,进则生。赵国百姓有自强之意志,作为君王,应是百姓自强自主之首领。且不可顾虑重重,让百姓失望。”荀子的话讲得很恳切。荀子向赵孝成王陈述利害,远比近说,二人谈了很久。最后,赵孝成王终于下定了决心,不受秦国的要挟,回绝秦国使臣。赵孝成王很高兴,压在心中的一块巨石落地了,显得很轻松,他为荀子在宫中设下晚宴,待月上柳梢之后,才送荀子出宫,回归府邸。邯郸街头,华灯初上。秦国使臣的随从驾着豪华的马车轻快地驶来,车前垂着帷幔。车子拐过一个弯,驭手扬鞭催马,马儿撒开四蹄,向前奔跑。突然从路旁闪出几个人,挡在路中央,驭手大声喊道:“闪开,快闪开!” 挡在路中央的几个人并不相让。驭手刹车不住,两匹马惊叫着高扬前蹄,险些将车掀翻,车中发出一个女人的尖叫声。 “你们找死吗?”驭手跳下车,向挡在路中央的人们大声吼叫。秦使臣掀开车前帷幕,下车询问:“怎么回事?”当他看到挡车的人正手握宝剑向车子逼近之时,吓得连连后退:“你们,你们要干什么?!” 走在前面的侠虎厉声喝道:“滚开!” 荀子出了王宫北行回府,路经闹市,见街头围满了人群,让驭手将车子停下,走下车来,向前观看。见侠虎执剑手指车内训斥道:“你,你无有羞耻,竟然用你的身体去侍奉秦国的使臣,难道你就不知道秦国人屠杀我们多少同胞,奸淫我们多少姐妹,侵占我们多少国土,对我们赵国犯下了滔天大罪吗?” 其他的少年也训斥说:“你给我们赵国人丢脸!” “简直是赵国的败类!” 围观的人们纷纷说道:“留着这样的贱骨头有什么用!” “杀了她!” “杀了她!” 侠虎抽出宝剑,欲挑开车上的帷幔。 “慢!”荀子走进人群阻止。侠虎回头望见荀子,惊奇地说:“啊,荀老夫子!” 荀子问侠虎:“因为何事?” 侠虎指着车内说:“我们赵国人对秦国恨之入骨,而这个贱女人竟然用自己的身子侍奉秦国的使臣!” 荀子劝说道:“啊,原来是这样。秦国欺辱赵国,血债累累,理当憎恨。岂只憎恨,还要君臣百姓,上下一心,自强自立。年轻人,荀况我赞赏你的勇气。然而一个弱女子为生计所迫,倘若她家中多几粒粮食,多几枚钱币,又何至于此呢?各位,我看还是放过她吧。” “哼,今日若不是荀老夫子,决饶不过你。”侠虎指着车内说罢,转身对荀子说:“荀老夫子,告辞了!” 侠虎率领他的少年走了,秦国使臣赶忙让驭手挥鞭驱车,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围观的人群也都渐渐四散而去。荀子转身要上车去,听身后有人喊道:“荀老爷!” 荀子回头,见是满脸泪水的姬环,惊愕道:“姬环?!” 荀子急上前两步:“姬环,怎么是你?……” “是我……” 自从姬环从荀子府邸走后,荀子一直在想着姬环,想她的温柔多情,想她的勤奋细心,想她苦命的身世,想她不知到哪里去谋生。他曾让李斯和陈嚣到安平馆寻找老馆长打听过她的下落,老馆长回答不知。如今在这个漆黑的夜晚,在这个难堪的时刻相遇了。荀子并不嫌弃她,反而更为可怜她。 “你,你怎么不作辞别,就走了?” “你是一个洁白如玉的圣人,我是一个肮脏的俗人。姬环不愿意毁坏了你的名声。” “不,不!你是一个心地善良地好姑娘。姬环,随我回去吧,我说过,我要像亲生女儿一样待你,教你读书,教你学知识。将来为你选一个好丈夫。”荀子似慈父一样劝说着。 “谢谢你的好意,谢谢你今日救了我。你是天下最好的人!”姬环说完向荀子深深地一拜,就要离开。 “姬环,你往哪里去?” 姬环停下脚步,从黑暗中回转身来:“请老爷放心,以后我决不再做傻事。”说完快步走了。荀子再唤她,她也不再停步。 十 已经过了八月十五,应该是秋高气爽的季节了。一清早,一团一团乌云,从西北方慢慢涌上来,天近中午,竟然响起了几声沉雷,哗哗哗下起大雨来。这种天气是反常的,幽兰好奇地站在廊下观看这秋天少有的大雨。荀子在书房伏案著文,忽然想起有事要找李斯商议,问幽兰:“李斯呢?” “他到临武君那里去了。” “何时去的?” “去有多时了,来人说临武君有事找他,他就赶忙去了。” 书房外面,雨还在淅淅沥沥下着。荀子没有再问什么,提笔又写了起来。李斯冒雨回来了,来到荀子书斋,在外间脱去了身上的蓑衣,满脸不高兴地进入书斋里面。“老师!……” 幽兰看出李斯好像有什么心事,问道:“斯哥,出了什么事,为何这样不高兴?” 李斯声音低沉地说:“秦国使者要回国了。” 幽兰说:“秦国使者早就该走!” 李斯十分认真地对荀子说:“老师,赵王答应了秦国的要求。” 荀子大吃一惊:“什么?” 一声沉雷从远处传来。李斯又重复了一次:“赵王答应借地与秦国。” 沉沉的雷声似打在荀子的心头,那日在赵王内宫,他与赵孝成王谈了许许多多的话语,看赵王的样子甚为诚恳,为何突然又改变了主意呢?幽兰生气地说:“赵王怎么能这样呢?爹,你的话尽都白费了!” 李斯向荀子叙述了他去临武君府上,临武君与他谈的近日赵国宫中的情况,连日来赵国的贵戚重臣纷纷进宫,有的以长辈之身指责赵王,有的以死威胁赵王,都说赵国无力与秦国抗争,应该委屈求全,借土地与秦国,以免招来大祸。赵王无可奈何,只得答应了秦国使臣,他不便向荀子直讲,让临武君把李斯找去,要李斯转告荀子。荀子愤怒地拍案:“委曲就能求全吗?此举不仅让秦国白白得到了一块土地,还让秦国知道,赵国之软弱可欺。大王啊大王,你只知贵戚重臣惧怕秦国,委曲求全,你可知赵国百姓自强自立之心吗?” 狂风暴雨,摧打着田野中即将成熟的禾苗,那沉甸甸的长穗,那密密麻麻的黍稷在风雨中飘摇,有的被狂风吹倒,躺在泥水中。漳水和滏水,已被山洪塞满,翻滚着浊浪,水浪中卷动着杂草、谷穗和整棵整棵的树木,向东流去。侠虎和他的伙伴们,被淋得一身水湿,依然在林中冒雨挥动着手中的长剑。他们也已经听到了赵王答应借地与秦国,烈火燃烧在胸膛。夜漆黑,雨滂沱,雷声滚滚,林起怒涛,压不住他们愤懑的歌声。 大雨沱沱,青锋铮铮。国土一寸,国人性命。大雨淋淋, 青锋铮铮。国耻莫忘,仇藏在胸。 大雨倾倾,青锋铮铮。宁亡我身,不可屈从。 报国的志气使这些热血少年愤愤难以平静。一少年对侠虎说:“侠虎哥,要不我们现在就去见荀老夫子,请求老夫子连夜进宫劝说我们大王,收回成命,绝不能让秦国就这样白白得到我们的狼孟之地!” 有两个少年响应说:“对,现在我们去见荀老夫子。” 侠虎绝望地摇摇头:“荀老夫子为劝谏我们大王,话都说尽了。大王对荀老夫子的话置若罔闻,竟然瞒着荀老夫子答应了秦国使者。我想,荀老夫子得知这一消息,心中也一样会非常痛苦的!” 一少年向侠虎建议:“侠虎哥,我们不如趁黑夜进入安平馆舍,杀死秦国使臣,让他们不得回秦国复命!” 几个人齐声赞同:“对,我们杀死秦国使臣!” 侠虎望着面前激昂愤慨的同伴们,果断地说:“好!就照此行事。倘若我们进入安平馆舍不能得手,就立即撤走,绝不能让人知道我们是赵国人,免得使秦国以此为借口,出兵攻打赵国!” 众人齐声回答:“好!” “走!”侠虎从树上拔下利剑,率众人而去。在安平馆舍里,秦国使臣的房中灯火通明,他们正为大功告成欢乐饮酒。随从们向秦国使臣献媚说:“这次能够不辱使命,白白地让赵国割让狼孟之地给我们秦国,等回到咸阳,大王陛下会重重地奖赏于你!” 秦国使臣得意地举起酒杯:“来,诸位饮酒!” 房门外面,侠虎等人蒙面,纵身跃过高墙,持剑向秦国使者房间潜行。一少年不慎,“当郎”一声将剑碰在石级上,夜深人静,响声格外清脆。秦国使臣惊觉地命令他的随从:“快,到外面查看一下!” 两名随从奔出房门,发现侠虎等人,惊呼:“有刺客!” 两名少年冲上去,挥剑将一名随从刺死,另一个喊叫着向屋内逃去。侠虎率先冲进房去,秦国使臣抽剑相迎。几名随从也举剑一起向侠虎杀来。另几个赵国少年进房接迎侠虎。双方拼杀,乱作一团。早有人将此事报与安平馆的老馆长。老馆长知道此事重大,刺杀秦国使臣可是了不得,让馆中的管事骑快马报官。在秦国使臣的房中,侠虎一伙少年与秦国使臣和随从执剑对恃,怒目相视。秦国使臣执剑喝问:“你们是什么人?” 侠虎答道:“我们千里从咸阳寻你来,专为取儿狗命!” 老馆长请的官兵到了,一队赵国士兵包围了安平馆的大门,并且向秦国使臣居住的二楼奔来。侠虎听到了士兵们乱步踏上楼梯的声响,知道官兵到了,示意让弟兄们撤退。待官兵赶上楼来,进了秦国使臣的房门,侠虎等人已越窗逃走了。为首喊了一声:“追!”返身又下楼去。秦使的随从也要去追,被秦国使臣制止:“不要追了!” 随从们一场惊恐之后,觉得这些刺客奇怪,为何说他们是从咸阳来的?咸阳的刺客还能追到赵国来杀我们?秦国使臣心中恼怒:“哼!怕是朝中有人恐我出使赵国有功,派人来行刺于我!” 随从不满地说:“哎,都是自己人,这是何必呢?” 秦国使臣要他的随从对赵国人不可泄此机密,他要以此事再次要挟赵王。赵王知荀子对于将狼孟之地借与秦国十分不满,让临武君亲自到荀子府邸去看望。荀子问临武君:“我听说大王陛下要缉拿行刺秦国使臣的人,是吗?” “是的。大王对此事甚为恼怒。” “为何?” “大王怕因此事触怒了秦国,而招来祸患,限期要我缉拿刺客归案。”临武君如实回答。 “你缉拿到了吗?” “连个踪影也无有。”临武君摇摇头。荀子严肃地说:“临武君,我是不赞成这种行刺行为的,尤其是对于一国的使臣。然而由此也可窥见民心。大王以借狼孟之地,讨好秦国,民心怨愤,怨愤即生事端。荀况初会大王陛下之时,与你和大王一同议兵,我即向大王恳切讲明,强国强兵之本在于一民,在于争取民心。大王陛下奉献狼孟之地,图求苟安,背违了民心。不知大王可有觉察么?” 临武君低头无语。荀子激动地说:“大王要重振赵国,让荀况献计,我把《修身》这篇文章送与他,意在劝谏大王,身体力行,做民表率,以礼立国,凝聚民心。而今看来,他是一言未听呀!” 临武君本是不赞成借地与秦国的,见荀子动了真气,事已至此,只能劝解荀子:“荀老夫子且息怒。赵国千疮百孔,积重难返,大王也有他的难处呀!” “一个有为的国君,要不惧艰难。知难而进则生;知难而退则亡!”荀子压一压心头的火性,感慨地说:“常言,不知其子,视其友;不知其君,视其左右。大王陛下为赵王的贵戚、重臣所包围,每日谈论的是他们自身的利害,并不把国家之复兴,赵国之重振放在心上。空有其言,而无有其行。甚或行与言语相背,何以能成其大事呢?” 十一 朱英因护送幽兰去赵国,与荀子初次交谈,对荀子十分佩服。过去只闻荀子之名,未见荀子其人,不敢人云亦云,随意恭维。今日方知荀子确为博学多识,为人诚恳和善,非是当今俗儒可比。在返回楚国的路上,他反复思索兰陵的传闻,像荀子这样的人会图谋自立一国吗?会谋取令尹和大王之权吗?感觉这些传言来得蹊跷。春申君既然十分信赖于我,我要去兰陵看个究竟。春申君的两个爱妾,一名佩珠,一曰琼玉。这一日,她们陪春申君饮酒,一时兴起,佩珠提议做投壶的游戏。投壶的游戏是在室中放一个方壶,各人手拿同样多的箭矢,箭端不是铜簇,而是铅丸,以免伤人。箭矢也叫“算”,分作红色,绿色。投中多者为胜。琼玉让侍女把壶和箭矢拿来,将方壶放在宴席的一边,她说:“我来当裁判。令尹爷,给你五支箭矢;佩珠,给你五支。待乐曲开始来投,乐曲完了五支箭矢要投完。倘若投不完,就不许再投了。谁输了谁喝酒。” 佩珠说:“我先投。” 一曲开始,佩珠认真投壶,投中三矢。琼玉说:“投中三矢。令尹爷,该你啦!” 春申君拿矢准备投壶。 “奏乐!”琼玉喊。春申君四支仅投中二矢,第五支还未投出,乐曲已止。 “好!令尹爷输了!”佩珠拍手称快。春申君说:“我尚有一矢未投呀?” 琼玉说:“乐曲止了,你再投也无效了。” “罚酒!罚酒!”佩珠高兴地喊叫。 “此仅一局,要三局方分胜负呀!”春申君欲狡辩。佩珠不满了:“令尹爷,你不能赖酒呀!” “非我赖酒,当初并未讲明,是一局分胜负,还是三局两胜呀?”春申君的狡辩使佩珠无话可答,心中愤愤不平。 “令尹爷,让我说句公道话吧!”琼玉说。佩珠也赞同:“好,你是裁判,你说令尹爷的酒该不该喝?” 琼玉正要发话,侍者来报,说朱英先生求见。春申君似得了解救,忙吩咐说:“朱英先生来了,快请!” 佩珠还在想着她投壶赢了的事,要春申君喝酒。春申君已站起身,推说他见了朱英先生回来再饮。佩珠和琼玉嘻嘻笑着,说让春申君讨了便宜。朱英身高膀阔,一派侠士气质,大步进入庭堂,拱手跪拜:“参见令尹!” “啊,朱英先生回来了,免礼免礼!”春申君礼貌地欢迎:“请坐!” 朱英入座后,春申君说:“朱英先生此去赵国辛苦了!” “好说。” “一路平安吧?” “一路平安无事。” “朱英先生年轻有为,有你护送幽兰小姐,当然不会有差。荀老夫子在赵国如何?” “荀老夫子被赵王拜为上卿,赵王特为荀老夫子设下了论兵馆,向赵国将士讲授用兵强国之道。” “此事我已有耳闻,荀老夫子如不去赵国,黄歇我也会进言大王,尊其为上卿的。” “令尹,以朱英之见,应该将荀老夫子再请回楚国来!” 朱英的话使春申君出乎意外。朱英申述道:“昔日伊尹离开夏桀去助商汤,商汤成就王业而夏桀灭亡。管仲离开鲁国而助齐国,鲁国衰弱而齐国强盛。贤士在哪里,哪里的君王没有不尊荣、国家没有不兴旺的。令尹辅佐大王,志向远大。若欲使楚国成就一统霸业,不能没有荀老夫子这样天下著名的贤士。可您为何让他走了呢?” 对于朱英的责问,春申君难以回答。朱英继续说:“据说,对于荀老夫子在兰陵的作为,有许多非议。为明晰兰陵的真情,朱英从赵国归楚,特意绕行于兰陵。据朱英所知,荀老夫子在兰陵并无过错,他开仓放粮,不受大王赏赐,皆是为了楚国,并非为了一己之私利,那些诽谤之词,令尹决不可听信。” 自从荀子走后,春申君也听到了一些不同的议论,知道荀子蒙受了委屈,因之,才派朱英送幽兰,对荀夫人也分外关照。但是,一则屈润是楚国的大姓贵族,在朝中威力甚重,二则荀子已经走了,旧话就无需再提。今日朱英重又提起,并要请荀子重回楚国,这使春申君有些为难。朱英的话是有道理的,古来 不乏其例。贤士一人,胜过千军万马。得一贤士可以兴国,失一贤士可以丧邦。像荀老夫子这样的贤才大儒,列国中少有,确为难得。错听屈润的禀报,使荀子愤然不辞而别,这是一个错误。这个错误能够挽回吗?不能。像荀老夫子这样的大儒怎会任人招至而来,挥之而去呢?想到这里,他向朱英说道:“兰陵之事我已察明,确非荀老夫子之过。只是,荀老夫子既已走了,很难再请他回转呀!” 朱英早已想好了。他胸有成竹地说:“令尹若果真想请荀老夫子回归楚国,我举荐一人。” “哪个?”春申君问。 “屈润!”朱英的回答又一次出乎春申君的意外,他还没有想到有这一层,解铃尚需系铃人。也许此计能将往日之错挽回?也未可知。因此,春申君向朱英回道:“朱英先生,感谢你今日向黄歇提起荀老夫子之事,往日之错,如何挽回,请容我三思。” 朱英去后,春申君没有回到爱妾的身边,一个人在客厅中踱来踱去,对是否请荀子再回归楚国,如何请荀子再回楚国都作了认真地考虑。他想,如若能请回荀子,当然是再好不过了,可是屈润肯去吗?屈润若不去还有谁能去?想来想去,只有屈润最为适宜。怎样对屈润讲呢?说他往日禀报不实,要将功赎罪?不行。说他以私废公,以怨报德?也不行。最后,还是想出了一个办法,不咎既往,只求来日可追。屈润应春申君召唤来到了令尹府。他自从把儿子屈光从监牢放出来,带回家中,又为兰陵县丞奔波升任县令一事,未被大王和春申君应允,再没有去过兰陵,也早就荀子一事置于脑后。春申君见了屈润首先礼让一番。这样做,并不是有求于屈润,用礼义来打动他,而是春申君做了令尹,对待下属,一向谦恭礼让,对昭、景、屈三大姓的官员更注重礼节。这也是礼贤下士吧!礼义过后,春申君说:“屈润大夫,你祖上是楚国君王的贵戚,如今,你又是大王与我最信任的栋梁之臣。有一件关乎楚国兴亡的大事,非你莫属,不知屈大夫可愿效力吗?” “请令尹吩咐,屈润一定从命。” “屈大夫,我想请你秘密到赵国去。” “是游说赵王与我楚国合纵抗秦吗?”屈润问。 “不,是请荀老夫子回楚国。”春申君回答得甚为郑重。这话使屈润心中暗暗一惊。为何又请那个荀老夫子来楚国?为何定要我去请?是要拿我问罪吗?春申君见屈润久未回答,并不相逼,容他思索。见屈润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变化甚烈,额头冒汗,眼睛无光。春申君叹了口气道:“近日来我昼思夜想,贤士乃治国之宝。楚国要成就一统霸业,不能没有荀老夫子。荀老夫子由齐国到楚国,是黄歇我接受了你的进谏,此事,你为楚国有功。荀老夫子离楚至赵,皆因黄歇之过错。你与荀老夫子交往甚多,知他的禀性。所以,想请你去赵国代我向荀老夫子赔罪。屈大夫,你看可好吗?” 屈润初闻要他去请荀子回楚,本来他是决意不去的。春申君如此的一番话使他难以推辞,对荀子的忌恨也只能压在心底。他虽是楚国的贵族,终归是大王和令尹的属臣,令尹的吩咐还是应该听从的。只得勉强拱手向春申君回禀说:“令尹,屈润一向为国舍身,今日愿为国从命。” 十二 屈润自郢陈启程了。他自知这次去赵国,不是什么美差,而是负荆请罪。春申君还反复交待,行动要机密,不可声张,不要进入邯郸闹市,速去速回,以免赵国发觉。一路上,他想,与荀况见面,荀况会怎样待他?他应该说些什么,不说什么?路两旁的金秋景色,橙红、金黄,十分秀丽,他哪里会有心观赏,一路昏昏然到了邯郸。屈润依照春申君的嘱咐,日落时分,悄悄寻到荀子的府邸,亲自上前叩门。侍者开门来,“你找谁?” “我要见荀况先生。” 侍者冷冷地说:“请稍候。”回身又将门闭上,屈润被关在了门外。此时,晚饭已过,夕阳的余晖把庭院罩得朦朦胧胧。李斯在宽敞的长廊下练剑,幽兰立于一旁观看。李斯剑法稳练,点闪刺藏,一招一式,都做得真切,有力,轻盈,漂亮。幽兰也看得入神,动情,心中暗暗赞叹。待李斯收了剑,侍者站在远处,施礼说:“禀李先生,门外有人要见荀老先生。” 李斯用眼神询问幽兰,幽兰说:“你去看看。” 李斯将剑交给幽兰,走向大门。侍者重又将门打开,李斯望见屈润在门外站着,感到意外:“啊?是屈大夫?……” 屈润自我解嘲地说:“我千里迢迢,先吃了一个闭门羹呀!” “不知屈大夫驾到,有失远迎,请!”李斯彬彬有礼地引屈润进门来。幽兰在廊下望见屈润,扭头转身,沿长廊走向后院。幽兰进入荀子的书房:“爹,那个小眼睛屈润来了!” 荀子听到屈润的名字就顿生厌恶:“他来做什?” “不知道,斯哥引他到前厅去了。” 荀子愤愤地说:“这个心术不正的小人,我不见他!” 幽兰对屈润也自然鄙视气愤:“对,不见他!” 在前厅里,李斯礼貌地为屈润斟茶:“屈大夫,楚国到赵国千里之遥,一路辛苦,请喝杯热茶。” 屈润受宠若惊地说:“好,好!” 屈润喝着茶,用眼睛偷看李斯,李斯堂堂而坐,一言不发。屈润不知道话从何始,二人一时尴尬。屈润找到了话题:“李先生,荀老夫子近来身体如何呀?” “很好。”李斯冷冷地回答。屈润试探地问:“赵王待他如何?” “敬若上宾。” “听说,荀老夫子被赵王拜为上卿了?” “是的。” “这可是宰相之位呀!” “我老师乃当今大儒,不为做官,只为其政见可用于国,利于民。” 屈润夸张地伸出大拇指:“高人!圣人!神人!” 幽兰进门来:“什么圣人,神人,是神人在楚国还会被赶出来?” “哪里哪里,楚国将百里疆土,边庭重镇,交与荀老夫子治理,怎言赶老夫子离开楚国呢?”屈润急忙辩解。幽兰目光逼视屈润:“总是有人不欢迎吧!” 屈润语塞:“这……啊,我这里带来了令尹春申君的亲笔书信,令尹诚心诚意欢迎荀老夫子重回楚国。” 屈润取出信来双手交幽兰,幽兰接过信问道:“你来的时候,见我娘了吗?” 屈润一惊:“啊!这……来时匆忙,未能去见。” 幽兰气恼了:“哼!来请我爹,连我娘都不去看一眼,这叫诚心吗?”幽兰将信掷于地:“你走吧,我爹不见你!”幽兰愤然出门。屈润难堪地拾起书信,向李斯求告:“李先生,请你代为进上一言吧!” 李斯接过书信说:“你在城中暂且住下,待老师见了书信再谈。” 屈润感激地说:“好!好!” 李斯喊了一声:“送客!” 侍者打开客厅之门,屈润无奈地退出客厅。屈润的到来引出了荀子在兰陵时的愤慨,看完了春申君请他重回楚国的信件使荀子为之动容。尽管春申君在信中说了许多表示歉意的话,他不相信这是出自肺腑之言。月夜,一束冰冷的月光射进窗来,洒在几案。秋风吹在身上,已觉出寒凉。月光照在荀子的脸上,一片灰暗。荀子回想起了兰陵的日日夜夜,干旱的土地,饥饿的百姓,开仓放粮救民于水火,大王下诏书令他代大王祭天求雨,他在祭坛上讲说《天论》,严惩强奸民女害死两条人命的屈润之子屈光。县丞的阳奉阴违,屈润为儿子说情的讪笑,言他在兰陵欲重建鲁国时的狂妄。历历往事,给他留下的尽是诬枉、怨愤,唯一使他思念的是灵儿和她的祖母,这两个受尽人间辛酸的一老一少,都已含恨九泉了。荀子拿定了主意,伏身几案,提笔疾书。李斯与幽兰悄悄走进书房来,待荀况搁笔,方走上前去。幽兰轻声唤道:“爹!” 李斯轻轻叫了一声:“老师!” “你们还没有入睡?” “爹还没有睡呀!” “我在给春申君写书信。” “爹愿意回楚国去吗?”她与李斯十分关心荀子的决断。 “春申君作为朋友,还讲信义,救下了你和你的母亲,与我有恩。可是,作为一国之宰相,大节不坚,轻信谗言,不明是非,不辨忠奸!……你们看看我写的书信吧!” 幽兰拿起荀子刚刚写好的帛书,与李斯念。 琼玉珍宝,不知佩也,丝袍锦缎,不知奇也。窈窕淑女,不知媒也,刁姑丑妇,为之喜也。以盲为明,以聋为聪,以非为是,以吉为凶。呜呼上天,不敢与同。 “对,爹在兰陵为县令,勤政爱民,百姓拥戴,春申君听了几句谗言,就把爹从兰陵赶出来。就该这样回敬他!”幽兰很赞成父亲的决定。 “老师,这封书信,明日让屈润带回?”李斯问。 “是的。” 次日清晨,屈润满脸堆笑地进入客厅,见了李斯恭恭敬敬地作了一个长揖:“李先生,今日可容我见一见荀老夫子吗?” 李斯还礼之后,回答说:“老师已为春申君写好了回信,请你带回。” 屈润接过李斯递过来的竹简,展开来看,来时的微弱希望,全成泡影。他曾料到,荀子不会应允回归楚国,但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连面也未曾见到,就把他拒绝了。屈润喃喃地说:“如此看来,荀老夫子是不见我了?” 李斯说:“赵国的将士在论兵馆等候,老师一早就到论兵馆讲学去了。” 屈润十分难堪:“啊,好,好。请你转告荀老夫子,我即日就返回楚国去了。” 十三 屈润灰溜溜地回到了楚国,他是一个惯于编造谎言,诬陷诽谤的人,这次他无法编造什么,荀子的回书写得已经很坦率了。屈润回到郢都以后未敢久停,就到春申君府上回禀。春申君见屈润从赵国回来了,甚为欢喜,希望他能带回荀子的好消息:“屈大夫千里之行,一路辛苦!” 屈润抖起精神回答:“无妨。” “可曾见到了荀老夫子吗?” “见到了。”屈润为了保全自己的面子,编造了一个小小的谎言。 “他是怎么讲的?” 屈润不再多言,取出了荀子写给春申君的信:“这是荀老夫子的亲笔书信,请令尹过目。” 春申君接过荀子的回书,未曾打开先观察屈润的面色,他想从屈润的脸色上预知信中的内情,屈润回避了春申君的目光,春申君已料知了十之八九。打开书信念来,“琼玉珍宝,不知佩也。……。窈窕淑女,不知媒也。刁姑丑妇,为之喜也。以盲为明,以聋为聪,以非为是,以吉为凶……”字字句句皆饱含着指责,愤恨,使春申君无地自容,不由得发出了一声长叹。屈润观察春申君面容呆痴,只道他一定是生了荀子的气,劝说道:“令尹保重贵体,请莫要生气。” 春申君说:“我不生气,是荀老夫子在生我的气呀!他怨我不识美丑、不辨贤愚、不明是非……” 屈润说:“以我看,荀况这个人,自视清高,竟在信中辱骂令尹,简直不识抬举。” 春申君摇手道:“不怪他。荀老夫子开仓放粮,解救饿殍遍野的兰陵百姓;讲天论,斥责顺从天命,乞求上天恩赐之旧俗,倡导制天命而用之。是我等不解他的用心,委屈了他,冤枉了他,他才愤然离开了楚国。屈大夫,往日对于荀老夫子,你我皆有不周之处呀!” 春申君的话反使屈润更为难堪,这不明明是在责难他吗?谁委屈了荀子?谁冤枉了荀子?不是在说屈润吗?屈润不愿意承担逼走贤士的恶名,他一向标榜自己是一个喜爱推荐贤才的人。当初荀子来楚国,不是我屈润向你提出的谏言吗?是你写信把荀子赶走的,怎来怨我?如今你又想让他回来,我屈润还可为你出主意,看你还怎么说。想到这里,屈润向春申君问道:“令尹,你果然想让荀况回楚国吗?” 春申君说:“荀老夫子信中指责我琼玉珍宝,不知佩也,黄歇我定要把他这块珍宝佩戴在我的身上!” “令尹若果真想让荀况回来,屈润倒有一个办法。”屈润又要为纳贤献计了。春申君急问:“什么办法?” “荀况的夫人不是还在这里,由你照管吗?” “是呀,荀夫人摔折了腿。是我将她带回郢都,半年有余,听说眼下又增添了新的疾病。” “令尹可以从这里入手。” 春申君恍然大悟:“啊!对。” 荀夫人很感激春申君。她忘不了在魏国边界,遭遇乱军,马惊车翻,把腿骨摔断,与幽兰受难于路边的情境。若不是春申君,她和幽兰还不知怎么样呢。所以,陈嚣来了之后,她就屡屡讲春申君的恩德。春申君为她请了巫医治腿伤,春申君着人送来粟米、麦面、丝绢、黄金,还为她送来了侍女,她们吃的用的全是春申君送的。如今乱世之上,哪里有这样讲情讲义的令尹呢?经巫医诊治,荀夫人的腿骨已经接上,可以独立出门行走了。荀夫人本想辞别春申君离楚至赵,不料突然又发起高烧来,几天不吃不喝,忙得个陈嚣日夜不宁。虽说有春申君派来的侍女煎药,做饭,但陈嚣是个细心的人,总怕哪里出了差错,对不起老师和师母。陈嚣一早又将巫医请来了。这位是郢都最有名气的巫医,她治病既用药物,又用巫术。荀夫人的腿就是由这位巫医治愈的。荀夫人高烧昏迷,她已来过两次,既是常来常往,也省去许多繁多的礼节。她进门洗手净面,即立于荀夫人的病榻前,闭目运气,一忽儿浑身抖颤,吐出几口浊气;而后取出一支银针,向荀夫人的命门刺下,让陈嚣燃着一撮艾叶,在银针的周围薰绕。一阵阵艾叶的清香扑鼻、烟雾氤氲,巫医两手轻轻地将烟雾向下推动,意在贯入荀夫人的体内。如此经过半个时辰,荀夫人似乎轻松了一些,她睁开了朦胧的眼睛,问巫医:“先生,我这病会好吗?” 巫医说:“淫生六疾,寒、热、末、腹、惑、心之六疾,皆因阴、阳、风、雨、晦、明六气感之过盛而生。你的病乃是天气骤冷,加上你思念亲人心切,寒火相夹,伤了肝肺,吃上几付汤药,再诊治几次就会痊愈的。” 荀夫人说:“唉,腿尚未愈,又害了这场大病,尽劳累先生了。” 巫医说:“医者,乃为人解痛之人。既行医,就要无论贫富贵贱,倾心诊治,方为行医之道。夫人要避风寒,少思虑,静心养之,恬淡虚无,内养真气,病即会快些痊愈。” 巫医起身要走,荀夫人欲起身送先生。陈嚣止住道:“师母莫动,先生要师母避风寒,我代师母送先生出门。”荀夫人嘱咐陈嚣多付些诊资给先生。经过巫医的针炙运气,荀夫人自感有了一些精神,轻松了许多,在她高烧昏迷之时,什么事也难以去想了。如今病体稍轻,女儿、丈夫又涌上心头。她躺在病榻上,眼中的泪水流湿了面颊,洇湿了枕巾。唉!又是严冬了,还有多久立春,什么时候一家人才能团聚啊!陈嚣送巫医出门,恰遇春申君前来看望,便引春申君进门来:“师母,令尹亲自来看你了!” 春申君走进门来,向荀夫人长揖问好。荀夫人慌忙坐了起来:“令尹,我到郢都半年有余,天天躺在这病榻上,全亏了你呀!今日又亲来看我,这……”说着说着激动地落下两行热泪。春申君说:“荀夫人,荀老夫子乃当今名士,黄歇我不过尽些朋友之谊。” 荀夫从说:“唉,如今世上,尽是些见利忘义之人,像令尹这样礼贤下士的人太少了。” “啊,不敢当,比之荀老夫子之学问,之德行,我相距甚远。荀夫人,听说你又添新疾,近日可好些么?”春申君关心地问。 “唉!怕是活不长久了。”一语未了,又落下泪来。稹“夫人莫要悲伤,我今带来黄金百镒,帛锦十匹,你先收下,还需何物,请尽管讲来。” 跟随春申君的两个舍人,手捧黄金与帛锦跪到荀夫人面前,荀夫人感激之情难以言表:“令尹,……我,我该如何报答你的恩情呢?” 春申君说:“荀夫人,黄歇乃是出于对荀老夫子的尊崇,不可讲报答二字。不过,对于一个久病之人,我也仅仅能尽些朋友之谊,难解你病痛和思亲之苦呀!” “唉!我拖着重病之身,女儿、丈夫远在天边,我……”荀夫人难忍心中伤痛,禁不住抽泣起来。春申君说:“夫人,你与荀老夫子和女儿阔别已久,思之心切,你的病恐与此心境不无干系。假若你想写上一封书信,……” 荀夫人急切接过话来:“唉!自陈嚣来到楚国,令尹派人护送幽兰到赵国照料他爹,算来已近半年,不知他们近况如何?只是他们远在千里之外,传封书信不易呀!” “夫人莫要担忧,你若要写信,我可以派人专程送与荀老夫子。”春申君讲说得十分慷慨。 “啊呀,那可是太谢谢令尹了!”荀夫人转身向陈嚣说,“陈嚣,你快代我写下一封书信,就说我腿未痊愈,又患重病,难以再去赵国,盼望他们父女能早日回来看我一眼。” 陈嚣有些为难:“师母……” 荀夫人激动地说:“你就写,若他们再不回来,怕今生今世就再也见不上面了!”荀夫人一阵心酸,失声落泪。陈嚣慌忙安慰:“师母莫伤心,我这就写。” 陈嚣伏案疾书,写毕交于荀夫人:“师母,你看行吗?” 荀夫人拭泪看信,点头说:“行,就是这些。令尹,我就拜托你了!” 春申君接过信来又好言宽慰道:“夫人放心,我一定将信与你送到。” 十四 冬去春来,在室内存入多日的兰花,已经吐出新叶。幽兰将它端出房来,重又摆在了廊下,洒水、施肥,让它接受日光,希望早日开出洁白的花来。春风拂动新绿的柳枝,一条条似荡漾的秋千,小鸟站在枝头任凭春风摆摇也不飞去,还喳喳喳地叫个不停。鸟儿们也欢迎新的春天的到来,用清脆的歌声唱得春天更明朗,更可爱。傍晚,南来的燕子盘旋在屋檐下,有的回归旧巢,新结成双对的燕儿垒起新窝,无论老伴还是新伴,都在亲密地追逐嬉戏,它们要在春天里繁衍儿女。幽兰背靠回廊,注视着这群南来的飞燕,感到甚是有趣。一对还带黄嘴角的小燕,也在嘴对着嘴,翅扇着翅,你咬着我,我咬着你,一个飞跑了,一个又紧紧追去。有一个燕儿似乎是失掉了伙伴儿,飞呀,叫呀,她像落在哪里也不是自己要站立的地方,失魂似地飞来又飞去。鸟雀都有一个窝儿,我的窝儿在那里呢?幽兰看着燕儿,想到自己。这兰花,生在山野,香在幽谷,我把它由兰陵带到了邯郸,它的香魂依旧,而我自己呢?她想到了少年时与韩非的一段情谊。那时才十六七岁,只知心中喜欢他,不知把自己的命运与他联结在一起。韩非为了他的韩国走了,父母都劝自己跟随韩非去韩国,因舍不下父母,让他自己走了。假如随他去了,会是什么样子的?一定也有了自己的窝儿,也许还会有儿女?想到这里幽兰脸红了,一阵热辣辣的。她又想到李斯,他很精明,总愿意表示一些亲近,多说上几句话;这盆兰花,就是他代为操心养护着,没有在从兰陵来的路上丢失,也没有因失去了主人而干死,李斯是个有心的人。陈嚣呢?人很忠厚,总做些别人看不到或不愿意做的“笨”事儿。不是他千里迢迢返回楚国去侍候母亲,我还不能来到邯郸关照父亲呢。幽兰倚栏望着兰花,呆呆地冥想,充满青春光泽的面颊,蒙上一层淡淡的哀愁。李斯陪荀子沿长廊从门外走来,荀子望见幽兰说:“兰儿,你有心事么?” 幽兰急忙掩饰:“没有没有,爹爹为何回来得这么晚呀?” “老师今日为赵国的将士讲授《易经》,那些学子们问个不止,若不是临武君怕老师劳累,劝阻改日再讲,恐如今还难以回家呀!”李斯向幽兰解释道。荀子说:“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也;不临深溪,不知地之厚也。今众学子欲登高山,要知地厚,我怎能让他们失望呢?” 幽兰嗔怪地说:“你呀!一讲起学问来,把什么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快吃饭吧!” 幽兰关照荀子与李斯吃过晚饭已是掌灯时分。月挂柳梢,春风习习,李斯与幽兰并肩在庭院中散步。透过纱窗,可见荀子在秉烛夜读。李斯问幽兰:“你今日像是有心事。” “没有。” “那你为什么呆呆地望着那盆兰花?” “那盆兰花是从楚国带来的,我喜欢它。” “不,你一定是有心事瞒着我,也瞒着老师。” 幽兰叹了口气:“唉,怎么向你说呢?”她在放着兰花的廊前停下,二人静静地望着那盆兰花,谁也不说话。幽兰打破沉寂:“韩非如今不知道在做什么?” “你想韩非吗?” “他是我爹的好学生,对我也很好,是个好人。” “我呢?” “你也是个好人。” 又是一阵沉默。李斯似自言自语地说:“而今之世,不同于上古尧舜之时,重于道;也不同于文武之世,重于礼义。而今是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篡位盗取之人名列王侯,诡诈尚力者每每得利。只凭做个好人,远远不够啊!” “韩非也这么讲过。”幽兰也自言自语地说。李斯问:“老师呢?” “我爹是看透了这个世道,他在思索改变当今世道的方法。” 李斯没曾想到幽兰对荀子的认识能有这样的深。常言知子莫若其父,看来,知父也莫若其子呀!老师正如幽兰所说,他在乱世之中,心如明镜,不为污泥浊水丧其志,不为百家之言乱其宗;他比当今诸子高明之处就在于立之当今,眼观后世,身在一国,志在一统。想到这里,李斯颇有感触地附和说:“是呀,正因如此,老师才十分令人崇敬。” “他老了,头上已生了白发。” “不老,他的心还很年轻。” “像这盆兰花吗?” “像!” “你看这盆兰花还像谁?” “像你!” “真的?” “真的!” “你喜欢她吗?” “喜欢!” 李斯轻轻拉过幽兰的手,这只手柔软,细嫩,李斯久久地盼望能捕捉到她。他把她抓在手中,捧到自己的心上。幽兰的心中升起一股温热,从未有过的甜蜜,难以自持。像是那盼春的归燕,寻到了巢穴,柔情温馨地偎依在李斯的胸前。幽兰在李斯的耳边轻声细语:“我每日为这盆兰花洒水,小心地照看她,走到哪里也把它带到哪里,你能这样做吗?” 李斯温存地说:“能,我走到哪里,把她带到哪里!” 李斯两眼迷离地望着幽兰的眼睛,幽兰陶醉了。 十五 经过反复思虑、权衡,春申君决计亲赴赵国去请荀子。为了不引起赵国人的敌视,不惊动更多的人,春申君听取了朱英的谏言,脱去令尹的官服,改换成商人的模样。两个爱妾在身旁喋喋不休的絮语。佩珠说:“令尹爷,为了一个老头子,值得你千里迢迢亲自去吗?” 琼玉附和说:“是呀,一千多里地,如今兵荒马乱的,若遇上强盗,可怎么了得呀?” 佩珠又添了一句:“真不知道你是图个什么?” 春申君怒目嗔道:“无知枉言。而今七国争雄,弱肉强食,得贤士者得天下。我身为楚国令尹,为楚国为助大王成就霸业,决不可没有荀况。” 佩珠讥讽地说:“哼,既知今日,何必当初呀!” 琼玉也说:“是呀!当初就不该让他从楚国走了。” 此话使春申君无言可辩,只得叹了一口气说道:“唉,那是我一时胡涂。既已知错,定要挽回。” 侍者禀报朱英到了。春申君让朱英进入寝宫,热情问道:“朱英先生,请你随我去赵国,准备好了吗?” “俱已齐备。” “你看我如此装束,像一个商人吗?” 朱英打量了一下春申君说:“像!像个大商人。” 佩珠嘱咐说:“朱英先生,令尹爷一向敬佩你,此行千里,我们将他全托付与你了!” 朱英毫不犹豫地回答:“夫人放心,朱英蒙令尹知遇之恩,愿为令尹肝脑涂地。” 春申君乘坐一辆无什么装饰的高轮车崎岖北行。朱英带着几个由武士改扮的壮汉,在车后步行,马背上驮着大包小包的货物,宛如一行商队。一路顺畅到了邯郸,寻一个不甚引人注目的洁净客店住下。次日清晨由朱英带路,来到荀子府邸,朱英与几个壮汉远远地站立着,暗中护卫,春申君一人上前叩门。侍者开门问:“先生何事?” 春申君拱手施礼:“我找荀老夫子。” “荀老夫子正在晨练,不会客。”侍者说完欲关门。春申君忙说:“啊,小先生,我为荀老夫子捎来一封家书,……” 侍者伸出手来:“拿来。” 春申君掏出荀老夫人的信,迟疑了一下,问道:“让我亲自送给老夫子好吗?” “你给我好了。”侍者拿过家书又欲关门。春申君忙上前拦住:“小先生,请你通禀一句,就说如若荀老夫子写回信,我明日返回楚国,可以帮他带回。” 侍者说:“好吧!” 春申君又补上了一句:“我在门外恭候。” 侍者关上了大门。庭院中,荀子正在练剑,侍者走过来,待荀子收了剑,上前说:“禀荀老夫子,门外有一个人,为你捎来一封家书。” 幽兰高兴地说:“是母亲有信来吗?”她从侍者手中接过信,拆开泥封来看,看着看着落下泪来,泣不成声。 “何事?”荀子接过信来看。荀夫人的信中写道:“我腿未痊愈,身又患病,多次反复,日渐沉重,难随陈嚣去往赵国,盼你们父女早日回楚,看我一眼。若日久不归,怕今生今世就再也见不上面了!”荀子的手在颤抖,书信掉落在地上。李斯拾起信来看了,向荀子说:“老师,莫要难过。”转身向侍者问:“那个送信的人呢?” 侍者答道:“在门外等着,他说荀老夫子若要写回信,他明日回楚国去,可以带回。” 李斯问荀子:“老师,请他进来吧!” 荀子急切地说:“请,快请他进来。” 侍者应声出门去。幽兰止住哭泣:“没想到我娘腿未痊愈,又病得这么厉害,咱们远在赵国,这可怎么好呀!” 荀子叹息一声:“唉,连累了陈嚣,也多亏了春申君呀!” 此时,春申君与朱英随侍者进了大门。春申君望见荀子在庭院中,紧走几步,向荀子长揖施礼道:“荀老夫子!” 荀子与李斯皆吃了一惊:“春申君?” 幽兰惊疑地说:“是你!?” “鄙人黄歇在楚国多有得罪,今日又来得莽撞,望荀老夫子见谅!”春申君诚恳地说完重又施礼,跪地。荀子忙上前搀起:“令尹,快起来,起来!你为我千里迢迢送来家书,已是感激不尽,我的家眷在楚国全靠你的照料,反让你在门外等了半日,该当荀况向你赔罪呀!”说着就要跪地行礼。春申君忙拦挡:“唉,岂敢,岂敢!” 荀子说:“请到客厅叙话。朱英先生一同到客厅叙话。” 春申君和朱英一同随荀子进入客厅。荀子吩咐说:“看茶!” 侍者端上茶来,幽兰接过茶壶亲自为春申君斟茶。荀子端茶杯与春申君:“请用茶。” 春申君端起茶杯,品了一口。荀子问:“令尹,你为何这般装束呀!” 春申君诙谐地说:“为了老夫子你呀!” 荀子不解:“为我?” “是呀!五年前我曾率领楚国之兵解救邯郸,也算得对赵国有功。如今我来到赵国,赵国的君臣定然会大礼相迎,设宴款待。不过,如果他们知道我要把你请回楚国去,岂不要视我为仇敌么?因此我只得改扮做商人模样,无声无息悄悄来到邯郸城池。” 荀子明白了:“啊!原来是这样。” “荀老夫子,看在你我往日的情分,返回楚国去吧!”春申君近于乞求地说。荀子对于春申君,为请他返回楚国,装扮作商人,不远千里而来,甚为感动。但是,兰陵旧事,使他难以忘怀。他不能不想,倘若重回楚国,会不会重蹈复辙?会不会再生出些别的什么事端来?犹豫不决,难以回答。春申君看了看幽兰和李斯,他们都在注视着他。 “荀老夫子!”春申君重又说道:“老夫人腿未痊愈,又患重病,盼见亲人心切。莫说是回楚国助大王治理朝政,即使是看望病人,也该回楚国去呀!” 春申君的话,讲得入情入理,打动了荀子的心。只是,春申君劝他重回楚国,决不是仅仅为了让他探视夫人。春申君知道荀子依然对兰陵的旧事,心存愤慨,他恳切地说道:“荀老夫子,往日之事,是黄歇我偏听不实之词,自问有愧,向老夫子赔罪!”春申君起身欲施礼跪拜,荀子忙阻拦道:“啊,岂敢岂敢!” 春申君进一步申述道:“荀老夫子,咱们是君子之交,赤诚相见。记得你曾讲过,信乃做人之德,信乃治国之术,信乃为政之本。人,不可无信。你此次回到楚国去,假如有哪里待你不周,你还可以离开楚国,再回赵国。或去齐国,去秦国,我决不阻拦。” 春申君将话说到这种地步,荀子实难回绝。又想到赵国来之不久怎样向赵王和临武君交待呢?因之,又向春申君说道:“令尹,赵国君王以诚待我,怕是盛情难却呀!” 春申君和荀子谈话,朱英一直在一旁听着,未有插言。话到此时,他按捺不住,站起身来,拱手说道:“荀老夫子,请听朱英一言如何?” 荀子忙说:“啊,朱英先生,请坐下谈话。” 朱英并未就座,激动地说道:“荀老夫子,你是当今大儒,学生之众,品德之高,学问之深,在列国中无人可比。朱英拜读荀老夫子文章,甚是敬仰。老夫子奔波列国讲学论道,不为财帛金钱,不为谋权夺势,只为实现一统天下之主张。而今,秦国残暴,齐国内乱,赵国险被灭亡,赵王软弱无能,很难使赵国再度兴旺起来。近闻赵王不听老夫子忠告,将狼孟之地白白送与秦国。像这样无血无刚的国王,能期望他平灭六国,一统天下吗?而今唯有楚国,土地博大,敢与秦国抗衡;又有善纳贤士的令尹,深得大王信用,可谓之天时地利人和,正是老夫子展示德能之处。为何因几个小人搬弄口舌,耿耿于怀,反误了治国安邦,一统天下之大业呢?恕朱英直言,请老夫子深思!” 荀子深受朱英宏论感染,双手紧握春申君的手,激动地落泪:“朱英先生之言,可谓一言中的,入情入理入心。春申君,荀况佩服你知人善任呀!” 十六 待李斯将书信送入赵王宫中,赵孝成王方才吃了一惊,知道荀子已启程到楚国去了。赵王要派人追赶,李斯劝说赵王,不要再追了,老师的去心已决,即如追回其人,也难追回其心。赵孝成王心中难过,问李斯道:“李先生,寡人有何处待荀老夫子不周呀?” 李斯说:“无有。” “既然无有,他为何要离我而去呢?”赵孝成王心中不解。李斯说:“老师书信中已讲明,他有病妻在楚国。” 赵孝成王叹道:“唉!我怎么没有想到把荀老夫子的夫人接到赵国来呢?李先生,荀老夫子还愿意回到赵国来吗?” 李斯说道:“大王陛下,吾师乃赵国人,他对赵国是颇寄希望的。不过恕我直言,在七国中,赵国本来是一个举足轻重的国家。武灵王之时,改革军事,胡服骑射,建雄壮之师,扫灭中山,开拓北疆,相邻的齐、韩、魏、燕诸国皆惧怕赵国。就是在函谷关之外的秦国也惧之三分。然而,赵国的改革未有持之以久,贵戚重臣权威过重,每每干预朝政。即使心怀鸿鹄之志的武灵王也未逃贵戚重臣之手,最终丧命于贵戚重臣的祸乱之中。今日陛下临朝,治国之正道仍常常为贵戚重臣所左右。远如长平之战,临阵换将;近如秦使要挟,借占狼孟。如此下去,赵国强盛之路何在呢?” 赵孝成王听了李斯的直率陈辞,一时难以张口。李斯向赵王深施一礼:“大王,李斯告辞了!” 荀子离开赵国的消息,很快传入侠虎和他的少年伙伴耳中。正在林中练武的少年们刀剑入鞘,跨上马,急急去追赶荀子。用侠虎的话说,赵国不能没有荀老夫子!荀子与春申君乘车南行,两日即到达漳水北岸,朱英让人马停下,准备乘船渡漳水。漳水清澈见底,宛如碧玉,自太行山蜿蜒东流,似玉带掩映于两岸葱郁茂密的绿树之间。夕阳映入水面,明亮,金黄。西山上,水底中,呈现出两个太阳,美丽、壮观、神奇,鱼儿不时地在水中翻身打溅,掀起一层层波澜。渔夫挥手撒网,轻轻地收,专心地看,一条条鱼儿在网中挣扎,跳跃。这漳水,直泄河水(黄河),东达齐国,是一条重要的水上通道。漳水的南岸便是魏国了。所以,它又是赵国与魏国的自然屏障。幽兰被漳水的美丽景色吸引,站立在岸边,心旷神怡,感叹不已。朱英备好船只,要请春申君和荀子渡河,忽见北方有一群快马,向这里奔来。朱英惊觉起来,莫非是赵王派人追来了?他禀告春申君,而后骑马迎了过来。侠虎等少年远远地望见荀子一行停在漳河岸上,高兴地喊道:“啊!追上了!” 朱英突然横马挡在他们面前,喝道:“站住!” 侠虎等人勒马停住,侠虎怒声道:“你是何人,敢挡住我们的路?” 朱英说:“休问我,你们是干什么的?” 侠虎不愿说出自己的姓名:“我们……我们问你来?” 朱英冷笑道:“几个羽毛没有长全的黄雀,也跟老子口角。告诉你,我是周游四方的侠士。” 侠虎向前一指:“前边可是荀老夫子?” 朱英说:“你问他干什么?” “闪开,不管你的事!”侠虎挥鞭欲走。朱英厉声说:“不许你们再向前走一步!” 侠虎不听朱英警告:“哼,在我们赵国的土地上,看谁能阻挡我半步!” 朱英拔剑挡住了侠虎,二人在马上交手,侠虎且战且退。两个少年飞马过来,夹击朱英。侠虎抽出身来向其他的少年喊道:“走,向前冲!”率众人骑马向岸边奔去。跟随春申君来的几名护卫举剑迎击侠虎等人。朱英骑马赶来,再战侠虎。幽兰远远地望见,对荀子说:“爹,那边怎么打起来啦?” 荀子问春申君:“你看那是些什么人?” 春申君说:“可能是为老夫子而来。” “我去看看。”荀子朝刀剑闪烁的地方走去。 “爹,你不要去。”幽兰阻挡说。春申君说:“让我去。” “不,还是我去。”荀子径直大步向前。春申君和幽兰也跟了过去。侠虎与朱英已下马对剑,少年与春申君的护卫也杀得难解难分。荀子来到他们面前,大喊一声“住手!” 侠虎听到荀子的喊声立即停手,喊叫着奔向荀子:“荀老夫子……” 两旁护卫飞步上前执剑挡住了侠虎。侠虎双膝跪地叩头说:“荀老夫子,我们赵国要振兴,要报仇,我们赵国少年请求你不要离开赵国!” 众少年一齐跪地:“请荀老夫子不要离开赵国!” “谢谢你们对我的厚望。国之振兴,在于民之一心。今日见到赵国有你们这些勇敢齐心的少年,我很高兴。”荀子走到侠虎面前,把他搀起来,招手众少年都站起来,深情地说:“荀况我是赵国人,我希望赵国强大起来。然而,荀况我又为华夏大地的百姓忧心,愿早日结束列国战乱,天下一统,华夏太平。荀况我乃一介儒士,只能为君王出其计,献其谋,不能替代君王立其志。此次赵国故土之行,荀况我该讲的与大王都讲了,用与不用全在大王。我因有病妻在楚国,不得不离开赵国而赴楚。我常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赵国之未来,不在他处,就在你们身上。赵国之重振,不在别人,就在你们!” 侠虎深受感动地说:“荀老夫子……” 荀子紧紧握住侠虎的手说:“你们都是有为的少年,你们会干出一番大事业的,我期待着你们。都请回吧!” 侠虎恋恋不舍地流着眼泪:“荀老夫子……” 荀子转身走了几步,又回转身来,向侠虎挥手,说道:“回吧,回吧!记住我的话,赵国的希望在你们身上。” 天色已晚,春申君让朱英请荀子上船,朱英来到荀子身边说:“请荀老夫子上船吧!” 荀子踏上船头。侠虎等少年奔到岸边齐声高喊:“荀老夫子!……”荀子站在船头向侠虎等人挥手,大声喊道:“记住我的话,赵国之未来在你们身上!” 侠虎等少年一齐跪地,大声哭喊:“荀老夫子!……” 荀子乘船远去。


第四章 治土一方   Post By:2004-9-23 21:25:00

口能言之,身能行之,国宝也。口不能言,身能行之,国器也。口能言之,身不能行,国用也。口言善,身行恶,国妖也。治国者敬其宝,爱其器,任其用,除其妖。 ——荀子《大略》篇 一 “娘!” 躺在病榻上的荀夫人突然听到女儿的叫声,是女儿回来了吗?是在做梦吧?女儿已经站在面前了。她用尽力气坐起身来。幽兰奔过去,扶住了母亲,失声痛哭:“娘!……”母女二人相抱落泪。幽兰看着母亲的脸,瘦了,黄了,满面的病容,她哭得更为伤心。陈嚣陪着荀子、李斯一同走进门来。李斯向荀夫人施了一礼,跪在病榻前:“师母,我和老师都回来了!” 荀夫人擦拭了眼泪,看着李斯,又看看荀子,多日的思念,一下子涌上心头:“回来了好,回来了好!我天天盼你们啊,总算又见上面了。” 春申君为欢迎荀子在令尹府邸摆下了丰盛的宴席。乐工在一旁演奏着乐曲,歌女细腰长袖翩翩起舞。龙凤支架上的编种、编磬,与吹竽、琴瑟、皮鼓和谐地奏出悦耳动听的楚乐。春申君的两个爱妾佩珠、琼玉也来作陪。春申君举起酒爵说:“荀老夫子重回楚国,乃楚国之大事。黄歇今日为你接风洗尘。” “不敢。作为一个儒士,只望于今日诸侯对抗列国纷争之乱世,为民解忧,助楚国繁荣昌盛,成就一统大业。”荀子说。春申君接过荀子的话语:“有荀老夫子之学问,之德行、之威望,定能助楚国强盛起来,完成一统大业。来,为楚国富强,为荀老夫子长寿,干!” 众人举起酒爵一饮而尽。荀子连连拱手:“谢谢各位!” 春申君向两个爱妾说:“佩珠、琼玉,你们为李先生、陈先生敬酒呀!” 佩珠、琼玉忙起身捧起酒樽斟酒:“李先生、陈先生请酒!” “楚国的鱼、鳖、鼋、鼍,在列国中享有盛名,荀老夫子多日不用了吧,来来,尝上一尝。”春申君又为荀子夹了一大块鼋鱼。荀子尝了一口,夸赞说:“嗯,楚国的鼋鱼,不是伪君子,果然名不虚传呀!” 众人一阵欢笑。春申君说:“荀老夫子,明日大王请你入宫,他那里的鼋鱼比我的还要好吃呀!” 众人又是一阵欢笑声。歌舞欢宴之后。李斯、陈嚣等人观看春申君府中俳优、侏儒的表演。春申君与荀子在庭堂一端的幽静处,对坐促膝而谈。 “荀老夫子,你看日后楚国如何治理呀?”春申君问。荀子思索片刻说:“马惊,则君子不能安坐于车上。百姓造反,则君子不能安于高位。马惊车,莫如使其安静;百姓造反,莫如多施恩惠。选贤良,举忠诚,兴孝悌,收养孤寡,补助贫苦,这样,则百姓平安,君子也就能安于位。所以,君子者,欲使国家安定,任何办法也不如平政安民。若想使国家兴旺,任何办法也不如崇尚礼义。若想建功立业,任何办法也不如尊重贤才。平政安民,崇尚礼义,尊重贤才,为君子之三节。此三节当者,其余莫不当;此三节不当者,其余全得当者,犹将无益。” 春申君连连点头称是。荀子接着说道:“拥有社稷者,没有不欲强大的,而不久却衰弱了;没有不欲安定的,而不久却危急了;没有不欲长存的,而不久却灭亡了。古时有上万个国家,于今只余下十几个。为何?没有别的原因,无一不失之于用人。君王昏庸于上,臣子欺骗于下,国家灭亡就不要多久了。所以,作为君王,务须善变忠奸,不可听信奸人之言。那些人往往能言善辩,用心险恶,神秘莫测,虚伪而奸巧,讲得头头是道。这样的人乃是国家之大祸呀!” 荀子的这段话言简意赅,切中要害。春申君明白荀子的语中所指,应声道:“是的,是的,荀老夫子金石之言,黄歇日后定然遵嘱而行。荀老夫子,明日大王要召见你,欲请老夫子留在大王身边,以上卿相待,随时参与朝政。” 荀子连连摇头:“不,不,我不愿在大王身边做说客,仍愿回到兰陵去。不是有人诬我在兰陵另建一国吗?我愿兰陵成为楚国的楷模。” “好吧,以荀老夫子之学识,定会使兰陵仓廪实,府库满,实现老夫子以政裕民之主张。”春申君思索片刻答应了荀子。荀子反问春申君:“令尹,假如荀况行令与大王往日的政令有违呢?” “大王和我将兰陵交与老夫子。兰陵富则楚国富,兰陵强则楚国强。兰陵为楚国推行新政之榜样,一切听凭荀老夫子。”春申君回答地坚定明朗。 “好,感谢令尹信赖。”荀子向春申君行了一个长揖。 二 荀子拜会了楚考烈王,论说了他的政见,与春申君告别,离郢陈都城,向兰陵出发了。去年此时,他也走在这条通往兰陵的驰道上。那是一个干旱的春天,禾苗干涸,饿殍遍野,目不忍睹。今年大不相同了,同样是春天,处处一派翠绿,遍野的黍稷含笑,飞鸟欢歌。荀子想到了他在祭坛上宣讲的《天论》。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顺应则吉,不顺应则凶。天有其时,地有其财,人有其治。列星相随运旋,日月更递照耀。春夏秋冬依次替代,阴阳大化,风雨博施,万物各得其相互协和而生,各得其哺育滋润而长。人们看不见它的形迹,却能看见它化生万物的功效,神呀!这就叫“天”!所以,大功在所不为,大智在所不虑。圣人不对它作出随意的解释,而是要懂得天与人的区分,制天命而用之。由此,他又想到,二赴兰陵为县令,能为兰陵做些什么呢?能为楚国做些什么呢?那些以私废公的权贵,那些惯于妒,他们又会怎样对待我呢?兰陵到了。这个不大的边城,平日人不甚多,只在有市之日,才从四面八方汇集来一些卖物买物的人。今日,十字街头的人好像很多,荀子预感到前面似乎发生了什么事。他让车马远远地停下来,让陈嚣留下,照看荀夫人、幽兰和车马,他与李斯向前面的人群走过去。原来,县丞今日监斩三个囚犯,百姓们拥挤观看。县丞命令武士,把围观的百姓都赶开。荀子和李斯想看个究竟,从人群中向前挤。武士厉声骂道:“滚开!再往前挤,用皮鞭打死你!”荀子、李斯继续往前挤来。武士发怒了:“老东西,看我不打死你!”武士举鞭要打,李斯上前握住武士的手:“不许打!他是荀县令!” 武士惊呆了:“什么?” 县丞在远处喊道:“那边因何吵嚷?” 一武士跑来禀报:“县丞大人,荀县令到。” 县丞大吃一惊:“啊?!这个荀老头子又回来了?”没敢多想,忙起身走过去。荀子被百姓和武士围在中间,一老妪哭叫着:“荀老爷,你可回来了!冤枉啊,我儿子冤枉呀!” 另一中年女子也喊叫着:“荀老爷,你回来了,快救救我的丈夫吧!” 县丞走过来,百姓为荀子让开了条路。县丞拱手施礼说:“荀老夫子,不知大人驾到,有失远迎。” “今日监斩几人?” “三人。” “皆犯何罪?” 县丞指着一个满脸横肉的中年汉子说:“那边第一个人,乃杀人凶犯,他为霸占朋友妻室,竟把朋友用毒药害死。 “嗯,杀人者不惩,伤人者不刑,是谓惠暴而宽贼。当斩。” 县丞指着一个青年说:“那第二个人是一农夫,他竟然抗税不交。” “第三人呢?” “第三人乃是一贩马的齐国人,他竟敢偷闯关卡。” 荀子走到青年农夫与中年商贩的面前,注目良久,开口问青年农夫:“你为何抗税不交呢?” 青年农夫说:“禀老爷,赋税太重,交了赋税,我一家人就没有吃的啦!” 荀况问齐国商贩:“你为何偷闯关卡?” 齐国商贩说:“老爷,我的马在关卡前已经被困了三个月,马饿瘦了,病死了不少,再也耽误不得了,马是我一家的性命啊!” 荀况思索有顷,对县丞说:“把这两个人放掉。” “什么?” “把他们二人放掉。” “大人,我是按照大王的旨意行事的。” “在这里我是县令,放掉!”荀况的话不容置疑。县丞对荀子的脾性已经领教过了,只要是他认为应该做的,大王的旨意,旧有的法令,全不顾及。县丞无奈,只好挥手让武士将青年农夫与中年贩马人放掉。老妇赶忙去搀自己的儿子,中年女子去扶自己的丈夫。他们一齐来到荀子面前双膝跪地叩头,连连谢恩。荀子扶起他们,而后走向了栽有木桩的刑场,站在一个高处,向众人说:“兰陵的百姓听着,我荀况又重归兰陵来了!愿意衣食富足,乃人之本性。缺吃少穿乃是一种祸患。作为一县之长,我愿兰陵百姓人人富足,家家平安。自今日起,兰陵之农夫开荒种田,仅收什一之税,多者不取。集市关卡,沟通有无,赋税一概免征。” 众百姓闻声欢腾。 “我兰陵百姓,必须隆礼贵义,遵守法度。礼义乃立国之本,法为治国之端,法令行,则风俗美。”荀子转身指着杀人犯说:“似这等抢夺杀人的奸人,必杀不赦。” 众人又是一阵欢腾。荀子命令:“斩!” 武士执刀,将杀人犯斩首。 三 屈润知道荀子被春申君从赵国请回来,重去兰陵做了县令。自从春申君让他赴邯郸请荀子吃了闭门羹,回到郢都便告病闲居。如今,春申君亲自请回了荀子,他心中不平,不上朝,不理事,在家中静观其变。屈润本是一个纨绔子弟,玩耍蛐蛐入迷。因做了春申君的右尹,每日要协助春申君做许多事务,把玩蛐蛐的喜爱也丢了许多。如今告病在家,玩耍蛐蛐,便成了他每日的正业。他让人特制了许多蛐蛐笼子,有铜的,有陶的,有木的,一个个雕龙绘凤,花饰甚精。他的蛐蛐还起了许多名堂,静虎、金狮、霸王、双冠、麒麟、玉蜻蜓,各有特色,各显本领。这些有名堂的蛐蛐,是他将下人送来的蛐蛐轮番作战,斗中取胜,再用胜者与其他王公贵族的蛐蛐赌输赢,屡战屡胜的英雄,他视若珍宝,爱之如命。在楚国的王公贵族之间,他是养蛐蛐的佼佼者,这些蛐蛐为他争得了许多的荣耀,成为他的骄傲。兰陵县丞因荀子重归,下车便放走了他示众斩首的两名罪犯,对荀子恨得咬牙切齿,无计可施,只好到郢都来找屈润。他为屈润带了满满五坛兰陵美酒。在屈润府邸门前下了车,未经通禀就直入大门,让随从把兰陵美酒一坛一坛搬进门来。屈润正在房中斗蛐蛐,县丞破门而入,大声喊道:“屈大夫!……” 县丞把屈润吓了一跳,回转头说:“唉,你看你,把我的蛐蛐惊跑了。” “屈大夫,我为您送来几坛兰陵美酒。” “放下,快帮我找蛐蛐。” 县丞心中有气,也只得先帮屈润在房中找蛐蛐。可是满地爬来爬去,四处寻找不见。县丞不耐烦了:“屈大夫,别找了!” “哎,这只蛐蛐凶得很,斗跨了许多敌手,可说是常胜将军!”屈润一个心思全在蛐蛐上。县丞着急地说:“你的蛐蛐是常胜将军,我的屈大夫,我可要成了常败将军!” “怎么回事?”屈润问。县丞挥动手指,夸张地说:“那荀况到了兰陵,下车伊始就废了大王的法令,将农田改为什一之税,放走了抗税的农夫。” 屈润摇头:“大王和令尹对荀况敬若神明,令尹也有言在先,兰陵为楚国推行新政之榜样,一切听凭荀况之命。抓不住他致命的把柄,我又能奈何?”他又爬在屋中的墙角边,几案下,寻他的蛐蛐。听屈润说出这样的话,县丞欲借屈润这个名门贵族对荀子施以报复的希望,被打散了大半。他不死心,若不是荀子重归兰陵,他还有盼望升任县令之日。如今县令升不了,恐是连县丞也难保得住。荀况是他前程的一大障碍,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想到这里,扁平的木瓜脸微微抽动,贼黑的双眸转了又转。他凑近屈润,低声说道:“屈大夫,那荀况还放跑了私闯关卡的齐国奸细,放跑了持刀杀人的凶犯!” 屈润对荀子也是恨之入骨,他告病家中,不问朝政,仅出无奈,只要寻到了机会,他就会似饿狼猛跳出来,张牙舞爪,咬上几口。一听荀况放走了私闯关卡的奸细,他高兴了,喜出往外地拍手叫好!县丞不解:“屈大夫,你……你怎么为他叫好呀?” 屈润毒辣地说:“大王与令尹,最赏识的是荀况的学问和名声,最怕的就是这个当代大儒,在兰陵与齐国勾结。这一次他真的做出来了,他放走了齐国的奸细,放跑了杀人凶犯,这就是证据,我看这个荀况,还有何说辞?” 屈润兴奋过后,忽又想到,县丞讲得可是实话么?他反问县丞:“果真有齐国奸细私闯关卡吗?” 县丞说:“有,我有案卷作证。” 屈润嘱告县丞,让他把案卷存好,还要再多加一些伪证,让荀况这一次哑口无言,名声扫地,不拿他治罪,也让他永远不敢到楚国来。县丞接受了屈润的密令,得意返回兰陵。县丞走后,屈润又将县丞讲的话做了一些编排,去令尹府拜会春申君。他绘声绘色地描述了荀子下车伊始,即狂妄改变大王法令,为了笼络百姓,改农田为什一之税;为了勾结齐国,放跑了私闯关卡的齐国奸细。他认为将荀况重又放回兰陵,是放虎归山。荀况恩将仇报,依然要在兰陵重建鲁国。他要依齐国做靠山,与楚国对敌。有朝一日,兰陵之地即如重建不了鲁国,也不再是楚国的土地,定然要归齐国所有。春申君率师灭鲁的功劳要被荀况毁之于旦。听了屈润的讲述,春申君久义沉思不语。他想,若说屈润的话尽是子虚乌有,此类事情在列国纷争之世,确实屡见不鲜;若说屈润的话或许是真,又不相信,荀子能做出这样的事来?屈润观春申君不动声色,又严正说道:“令尹,屈润祖辈生长于楚国,对楚国决无二意。令尹待我恩厚,屈润决不敢谎言骗君。兰陵乃楚国边庭重镇,北邻齐国,西邻赵国,倘若万一有失,悔之晚矣!令尹向大王也不好交待呀!” 春申君问屈润:“你讲此话,从何而来?” 屈润说:“是兰陵县丞亲自禀报。” 春申君又问:“荀老夫子初到兰陵,若果如所言,他会不会另有所想呢?” 屈润看春申君信他不过,只好退一步道:“卑职也许是杞人忧天,屈润只为楚国安危着想。如何定夺,请令尹思之。” 春申君想到屈润与荀子在兰陵结有旧怨,又想到荀子重归楚国之后,反复告诫的话语,“为君者,切不可听信奸人之言。那些人往往能言善辩,用心险恶,神秘莫测,虚伪而奸巧,讲得头头是道,这样的人乃国家之大祸呀!” 春申君对屈润说:“荀老夫子是我亲自二次请回楚国来的,此事务须谨慎处之。我要亲自到兰陵看一看。” 屈润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四 荀子一向认为,下贫则上贫,下富则上富。若使百姓富裕就要开源节流,以农为本。兰陵是块宝地,他来此做县令,首要之事,是以政裕民。荀子二次来到兰陵之后,日夜考察兰陵的地理、环境、民情,与县衙内的司空、县尉、司马等官吏商讨,要他们各司其职,为富裕兰陵,制定新的法令。县丞去郢都了,且不管他。春季乃四季之首,荀子不违农时的将新的政令颁布于民间。去年的大旱,兰陵百姓记忆犹新。荀子目睹惨状,决心在兰陵修堤梁,通沟渠,固水库,若兰陵再遇水旱灾害,百姓一样能耕耘播种,不至于饥民成灾。荀子带着李斯、陈嚣等乘敞篷马车沿泇水北行。兰陵的地势北高南低,西北有抱犊崮山。荀子想从泇水的源头开出一条渠来,与泇水平行向西南引出,再东西挖上几条小渠,就可以灌溉兰陵县城周围大片的平坦土地。抱犊崮山距兰陵数十里路程。荀子一行日出启程,日夕即到了山下,这里松柏葱郁,猿攀峭壁,怪石嶙峋,泉水淙淙,溪水条条汇流于泇水南面。荀子望见这喜人的景色,甚为高兴。背靠抱犊崮山,举目向南望去,一片平坦沃野。他告诉随行来的司空,此处就是开渠引水的好地方,向南而下,可灌溉千亩良田,春日动手测量渠道的路线,冬季农闲之时征调徭役,破土动工。明春播种,不愁天旱无雨。李斯、陈嚣和司空都连连称是,皆认为是一个再好不过的主意。他们正在满心欢喜地观看这绝妙的泇水源头,忽闻远处传来“咚咚”的响声。荀子问:“这是什么声音?” 陈嚣说:“像是伐木声。” 荀子骤然严肃起来:“走,过去看看。” 荀子循声而去。伐木的正是那个被荀子从刑场上救下来的青年农夫和他的兄弟。他们望见荀子等人,丢下刀斧,慌忙跪下:“荀老爷!” “你们没有看见本县令出的布告吗?” 青年农夫说:“小人看到了。” “你们不知道在草木生长之时,刀斧不准入山林吗?” “知道知道。” “为何明知而故犯?” “老爷,我叫季伯,这是我兄弟季仲,他就要娶妻,急用梁檩盖房……” 荀子一字一板地说:“法者,治国之利剑也。不教而诛,官之过也。教而不行,民之罪也。今日,本县令要依法处置。” “荀老爷,念小民家有老母,又是初犯,请老爷开恩。” “法行天下,不偏不倚,不因你有老母而不治罪,不因你是初犯而不行法。本官将依法惩处,我罚你兄弟二人守看林木至秋末,冬来之时出徭役三个月。你兄弟二人有何说辞?” 季伯、季仲叩头伏罪:“谢荀老爷,我们弟兄甘愿受罚。” 荀子沿山路从原道回至泇水源头,天已晚了,准备乘车在附近寻一小店住下,明日回归兰陵。一衙役骑马匆匆赶来,到了荀子面前,翻身下马跪禀:“禀老爷,令尹到兰陵来了!” 荀子甚感意外,春申君亲至兰陵做什么? 五 县丞从屈润府邸回到兰陵之后,便在齐国贩马人的案卷内做了手脚,他伪造了荀子给齐王建的密信,和一张郢陈都城的地图,夹在齐国贩马人的案卷之中。春申君来到兰陵,恰好荀子出外考察水源,由他接待。春申君把荀子初到兰陵的所作所为询问了一番。县丞将荀子的“叛逆”行为描绘得更为恶劣。春申君严肃地问道:“你的话可有谎言?” 县丞道:“句句属实。” 春申君加重语气叮嘱道:“依楚国之法,诬陷是要反坐的。” 县丞自认有恃无恐,捧出了齐国贩马人的案卷简册奉于春申君面前:“现有案卷在此,卑职所言若与事实有差,甘愿反坐。” 春申君打开简册一一看过,说:“县丞,荀老夫子是我费尽千辛万苦将他请到楚国来的。大王欲留他拜为上卿,参与朝政。荀老夫子愿以其学识,治理一方土地,以做为楚国推行新政之楷模。你不可以一己之私念,曲解荀老夫子呀!” 县丞依然为自己辩解:“令尹,卑职决非为一己私念,全是为楚国着想。” 衙役进来禀报:“启禀令尹大人,荀县令到。” 春申君站起身来,走出庭门,荀子、李斯、陈嚣恰好从大门外来到庭院中。春申君热情地招呼:“荀老夫子!” 荀子拱手施礼:“令尹!” 春申君拱手还礼:“荀老夫子重归兰陵不辞辛劳。可敬可佩呀!” 荀子一笑:“令尹,怕是又有人暗中告我之状吧?” 春申君不愿以察访断案的情势出现于荀子面前,忙否认道:“哪里,哪里。是我挂记荀老夫子,特来看望呀!” 荀子早已料到春申君的来意,听春申君如此回答,也权作不知,回道:“果真如此,荀况当感激不尽呀!” 荀子望见县丞站在一旁,说道:“县丞可曾见过令尹?” 县丞满面堆笑:“见过,见过。” 荀子请春申君回到客厅,一同坐下。县丞、李斯、陈嚣及衙中的司马、司空、县尉诸官吏都陪坐于一旁。春申君问道:“荀老夫子,荀夫人随你长途跋涉,一同来到兰陵,病体如何?” 荀子说:“还好。” 春申君表示要亲去探望荀夫人,荀子急忙劝止,代夫人领情。一阵寒暄过后,荀子见春申君迟迟不入正题,他开诚布公,自己先将话题敞开:“令尹,荀况二次回归兰陵,又犯下欺君大罪呀!” 春申君先是一惊,而后玩笑地缓和气氛:“不会如此严重吧!” 荀子严肃地说:“是的。你问县丞,确实如此。” 县丞不知所措:“这……” 荀子说:“县丞,令尹在此,你尽管依实而讲。” 县丞更难启口:“这……还是请荀县令讲好。” 荀子说:“好,我来讲。人之性生而好利,不富无以养民。好利求富,好荣恶辱,无论君子与小人,皆相同也。鸟穷困就啄,兽穷困就抓,人穷困就诈,自古至今,没有使百姓穷困而能够不遭危险的。所以,为政者若取信于民,决不可肆意搜刮民财。一搜刮民财,乃亡国之道。即如国库塞满,亡国之日也就为之不远了。若以政裕民,下富则上富,民富则国强。因此,荀况未禀明大王与令尹,即断然革除以往横征暴敛之法,改征什一之税。罪过,罪过,请令尹惩处。” “荀老夫子,这就是你的罪过吗?” “正是。” “老夫子非为有罪,乃是有功。大王完全赞同荀老夫子以政裕民之主张。黄歇此次兰陵之行,耳闻目睹百姓欢愉之情。我回去后,要面见大王,使大王接受荀老夫子的谏言,在楚国颁布新法,以兰陵为榜样,革除横征暴敛,仅收田野什一之税。” “如此说来,我之罪可免了?” “老夫子推行新政有功。” 荀子向县丞望了一眼:“县丞,你听到了吗?” 县丞心中有些惶然:“是是。卑职洗耳恭听。” 衙役进来禀报:“启禀荀县令,齐国贩马人越江求见。” “令尹,今日你来得真巧,我要问一桩官司,咱们一同听听如何?” “好。” “传贩马人越江来见。” 衙役领贩马人来至厅前,越江跪拜:“越江给荀大人叩头。” 荀子说:“见过令尹。” “啊?楚国的令尹在我们齐国就是宰相啦!小民今日能见到宰相,真是天赐的福气。小民给令尹叩头。” “越江,闻听我的学生李斯言讲,你要见我,有什么冤屈就讲吧!” “小民贩马多年,从赵国长城之外买马,卖到楚国的两淮吴越之地。县丞多次勒索钱财,小民都忍气吞声,双手奉上。此次县丞又要我为他从赵国买下两名美女做妾,小人未有从命,他将我连人带马困在关卡之外,时有三月,马饿死十匹。万般无奈,小人星夜偷越关卡,不幸被县丞发觉,抓至公堂,绑赴刑场,要将我腰斩于市。也是我不该死,正遇上荀大人你来到了兰陵,才将我赦免。小民去至吴越,卖了马匹,亏了本钱,得了活命,思想前后,气愤难忍。因此又返回兰陵,要状告县丞,请荀大人为小民做主。” 县丞在一旁坐不稳了,气极败坏地说:“你……你莫要胡言乱语,诬陷好人!” “令尹,荀大人!小民若有半句谎言,甘愿让大人绑赴刑场,将我腰断三节。” 荀子问:“你可有凭证?” “有,这是他要我为他买赵国美女的亲笔书信。”他掏出一片竹简,交给荀子。荀子看了竹简,转交给春申君。春申君怒问县丞:“这个越江就是齐国的奸细吗?” 县丞吞吞吐吐,不敢说是,也不敢说不是。他本想只在案卷上做些手脚,诬陷荀子,泄其私愤。不想,这个被荀子放走了的马贩子今天又回来了,还告了他的状,揭了他的底。他连重新思考对策,转上一个弯,施一个金蝉脱壳计的时间也没有。春申君让人把越江的案卷取来。这个案卷,是春申君初到兰陵,县丞作为荀子的罪证给他看的,如今反成了自己的罪证。春申君顺手抽出一张郢陈都城的地图,问越江:“你见过这一张郢陈都城的地图吗?” 越江说:“没有见过。” 春申君问:“有人说这是你做齐国奸细的罪证。” “令尹,这是血口喷人!小人只会贩马,不识地图,更不会绘制地图。请令尹明察。”越江连连叩头。春申君从案卷中又取出了一件荀子写给齐王建的密信:“荀老夫子,你给齐王的密信是何时写的?” 荀子不知春申君的话从何说起,问道:“令尹,我何时给齐王写过密信?” 春申君说:“有人说这是你与齐国暗中勾结的证据!” 荀子愤怒了:“无稽之谈!” 春申君又问越江:“荀县令是否交你一封书信,让你带给齐王?” 越江再次叩头说:“令尹老爷,冤枉!这是陷害小人,也陷害荀县令。” 春申君当场问毕,怒视县丞:“你还有何说辞?” 县丞理屈词穷,慌忙跪起:“这……卑职有罪,卑职有罪!” 春申君怒指县丞斥道:“一个小小的县丞,竟敢勒索百姓,诬陷荀老夫子。荀老夫子放走的齐国奸细在哪里?放走的杀人凶犯在何处?我已向你讲明,诬陷者要反坐,今日我就问你一个勾结齐国,放走杀人凶犯之罪!” 县丞失声痛哭:“令尹,你饶了我吧!饶了我吧!” 春申君问荀子:“荀老夫子,你看怎样?” 荀子略顿片刻说:“为臣者,口能言之,身能行之,国宝也。口不能言,身能行之,国器也。口能言之,身不能行,国用也。口言善,身行恶,国妖也。治国者必敬其宝,爱其器,任其用,除其妖。” 春申君果决地说:“好!今日本令尹就要为国除妖。来人!” 春申君从郢都带来的两个武士闻声入内,春申君命令道:“将他与我拉出去,腰斩于市!” 县丞连连叩头,乞求饶命,此时已是无用。两个武士把县丞拉出县衙,兰陵的衙役忙推来囚车,一同将县丞钉入木笼,解赴刑场。兰陵百姓围观追逐,愤怒声唾骂声,响遍兰陵街头。春申君从郢都带来的武士威严地站在县丞曾经监斩罪犯的十字街头,挥舞雪亮的宝剑,将县丞腰断三截。兰陵百姓无不拍手称快!这个陷害贤良,笑里藏刀,索取贿赂,坑国害民魔鬼,终于伏法。县丞是县令的助手,负责一县的经济司法税收和官吏。斩了兰陵县丞,荀子缺少了助手,春申君询问荀子谁来做县丞合适。荀子推荐他的学生李斯。春申君满口应允,向李斯叮嘱说:“李先生,愿你日后相助荀老夫子,依照老师的主张,将兰陵治好,我在郢都做你们的后盾。” 李斯拱手施礼:“谢令尹!” “荀老夫子,兰陵的事情全靠你啦,我明日就要回去了。” “令尹,还有一事未了呀!” “何事?” “屈润大夫之子屈光,在兰陵强奸民女,逼死人命一案尚未了结。” “啊?”春申君的心中一惊,他未曾想到荀子会重提屈光的事,迟疑有顷,问道:“老夫子,你看此案当如何处置?” “依法处置。”荀子回答得很坚决。春申君犹豫了。处置十个像县丞这样的官吏容易,处置一个屈润之子则牵一发而动全身。屈润在朝中为上大夫,他身后有屈氏贵族成百上千,稍有疏忽,就会引来朝廷的动乱。荀子见春申君对处置屈光一案没有回答,申述道:“令尹,礼义者,治之始也。法者,治之端也。有乱君,无乱国。有使国家安定之人,无使国家自行安定之法。法之条令虽多,无依法行事之人,则法存犹亡。” 春申君依然犹豫道:“荀老夫子之意……” 荀子说:“湖泊,是龟龙之所在;山林,是鸟兽之所在;国家,是百姓之所在。湖泊枯干,则龙龟就走了。山林毁坏,则鸟兽就走了。国家失去了治理,则百姓们就走了。我乃一县之令,你乃一国之令尹,应该使民安居乐业。杀人者死,伤人者刑,对于强梁暴恶之徒,严刑惩罚,且无论何人,不徇私情。” 春申君深明荀子之意,他反转过来想,既要请荀老夫子在兰陵实行新政,以兰陵之榜样使楚国兴旺,就不可顾虑许多。杀人偿命,古来之道,也并非老夫子一人所制。杀了屈光,平了民愤,也可压一压朝中贵族的气焰。想到这里,他颔首道:“好,就依荀老夫子之见,杀人者死!” 春申君回至郢都的第二天,兰陵衙役奉荀子之命也赶到了郢都,会同令尹府的武士,突然闯入屈润府门,要将屈光抓获归案。屈润的夫人哭天叫地,拉住儿子不放手。屈润也慌了手脚,不知所措。他知道不久前春申君去兰陵查巡荀子放走齐国奸细一事,不曾想,此事未闻结果,倒是兰陵县衙役会同令尹府的武士先来抓他的儿子伏法。分明他与县丞的密谋又失败了。他的怒火不打一处来,恶狠狠地喝斥夫人:“滚开!” 屈光喊爹叫娘,被衙役带上木枷,拉出了府门。屈润夫人跪在丈夫面前放声大哭:“我的儿子呀!我的宝贝呀!难道就让他这样的走了吗?” 屈润眼中射出凶狠的目光:“荀况,我与你不共戴天!” 屈润急与他的屈姓贵族商量,扬言荀况来到楚国,要像吴起一样,向我们开刀了。荀况要在楚国实行变法,乘其立足未稳,应该把他早日除掉,以免后患。但因荀况仅在兰陵一县施政,除了屈润,别的贵族还未有亲自领略荀况的新政,所以,有的不大热心,有的还要等等看。有几个敏感的贵族支持屈润,为他出主意,让他去见大王。屈润去拜见楚考烈王。因春申君从兰陵回郢都之后即把荀子的所作所为皆向大王作了禀报,楚考烈王闻听屈润求见,便推说宫中有事,让他去见春申君。屈润只好来到了令尹府邸。他原是这里的常客,不用通禀,就进了大门。走到客厅,问令尹现在何处?都推说不知,等了许久,不见人回,只好自己又走了。如此三天来了三次,三次见不到令尹踪影,屈润有些不耐烦了。他第四次来到春申君的客厅,告诉侍者,他有要事,一定要拜见令尹,若再见不到,他就不走了。儿子的性命是死是活,就在这几天中,岂能不令他心焦吗?屈润终于等上了春申君,一见面,春申君即歉意地说:“屈润大夫,抱歉抱歉,听说你已来府中三次了,这几日朝中事忙,家也难回,今日又让你久等了。” 屈润顾不得倾吐怨言,更无心寒暄,开口直说正题:“令尹,我的儿子屈光让兰陵衙役抓走了,你要帮我救他一救呀!” 春申君故作惊讶:“是吗?几日抓走的?” “已经六天了!”屈润伸出了六个手指。 “为了何事呢?”春申君问。屈润听到春申君的问话,心中凉了半截。你从兰陵刚刚回来,又是兰陵衙役与令尹府的武士一同去我府中抓走的人,你能不知道吗?可是,此时他不敢顶撞,只好硬着头皮向春申君回答说:“令尹,也是我儿屈光有过错,他在兰陵误伤了人命。” 什么误伤人命?你的儿子屈光是强奸民女,因奸杀人,且是两条人命。春申君心想,我知道得一清二楚,你又来骗我。屈润装出一副乞怜求告的样子说:“令尹,即便我儿有错,也当看在我跟随你多年,看在我屈氏在朝中历代皆为楚国的栋梁之臣,网开一面,给我儿一条生路呀!令尹,往日你的谕令我句句照办,今日请你为我的儿子说上一句话吧!”说完双膝跪地,连连作揖。春申君伏身将屈润搀了起来。他曾对屈润十分欣赏,认为此人有才干,善辞令,做事灵活,使用他的谏言,曾经化险为夷,了结了不少难事,所以任他为右尹,作为他的一只膀臂。然而,他渐渐地发现此人有一个致命弱点,私心太重。尤其在荀子来到楚国之后,他常常以一己之私利,颠倒是非,混淆黑白,为他招来了许多的麻烦。荀子二次去兰陵,若不是春申君亲自巡查,单听他一面之词,怕又会铸成大错,这样的人,怎能用得?他不正是荀子所讲“口言善,身行恶”的“国妖”吗?春申君知道屈氏贵族,在朝中权势甚重,也不愿意当面给屈润难堪。他看着屈润可怜巴巴的样子,叹了口气说道:“屈大夫,教子不严呀!儿子犯罪,父母痛心,我也为你难过。只是此事犯在兰陵,且人已被兰陵县衙抓走,我虽是令尹,也要遵从王法,怎好为一个杀人凶犯开脱呢?” 屈润急得几乎要哭出声来:“令尹,难道说我的儿子只能一死了吗?” 春申君说:“屈大夫,你也是一个知法的人。若要赦免死刑罪犯,只有大王写下诏书。若要瞒天过海,徇些私情,只有求荀县令开恩了。” 屈润明白了,如今找谁也无用了。上至大王、令尹,下至兰陵县令荀况,他们已上下沟通,连为一体,让我去宫中乞求大王赦免,见不到大王的尊容,让我去兰陵乞求荀况,岂不是自寻无趣吗?大王的诏书敢于不听,大王的政令敢于更改,大王的赏赐敢不接受,对于这样的人,用什么能打动他的心呢?在屈润悲伤、痛恨的同时,兰陵的百姓一片欢呼,人们奔走相告,把贵族恶少屈光从郢都抓回兰陵来了。这个恶棍曾会同县丞在兰陵为非作歹,奸污少女,杀了人,逃之夭夭,重回郢陈都城当起了少爷。灵儿祖孙二人死得苦呀!兰陵大旱三载,饿死了多少人?这一老一少没有被饿死,反被屈家的二少爷害死了!监斩的这一日,屈光被囚车拉赴刑场。万里无云,阳光显得分外的明亮。来观看斩刑的人比那日斩县丞还要多。灵儿的族人和乡邻怀着仇恨来了,被屈光蹂躏过的少女和他们的父母兄弟怀着切齿之痛来了。他们拥着囚车,相近的向屈光脸上吐唾液,抹牛屎;远处的向屈光投石块,掷瓦片。荀子乘车在刑场上出现了,百姓们欢呼跳跃,这位年近六旬的老人,上敢顶大王,下敢斩恶棍,实行新政,爱护百姓,几辈子也寻不到这样好的县令呀!天到午时,荀县令下令了。刽子手把屈光拉下囚车,扔至刑场的木墩前,只见火红的太阳下刀光闪亮,霎时,喷洒出一道血污,又一个吃人的恶魔倒在了兰陵百姓面前。百姓们欢呼着奔向荀子的监斩台,万千双手激动地摇着摆着,万千名男女跳着喊着:“荀县令!荀青天!” 六 兰陵北行二十里,有一座文峰山,那里山石峭立,古木参天。一棵巨大的银杏树,已长有上千年,枝繁叶茂。夏日,它像一把巨大的绿伞撑在空中,树荫下凉爽宁静,山泉在不远处叮咚作响,小溪从树下潺潺流过,景色优美,清新宜人。秋日,密麻麻橙红色的果实挂满了枝头,像一树盛开的红梅,小溪中落下了银杏的果实,顺水漂流,将山溪染红。荀子带领幽兰、李斯和陈嚣踏石径,跨小溪,绕巨石,攀上了文峰山,来到这棵银杏树下。银杏果儿已经成熟,绿叶红果,翠柏苍松。荀子围绕着银杏树转了一圈,感叹道:“幽哉,美哉!” 幽兰高兴地拍起手来:“呀,这里美极啦!” 荀子观赏着这秀丽的山峦问幽兰:“兰儿,你知道这里叫什么地方吗?” “不是叫文峰山吗?” “为何叫文峰山呢?” “不知道。” 荀子怀着一股崇敬之情讲道:“这里原来叫神峰山。春秋时,鲁国出了一个季文子,鲁国人为了纪念他,才将神峰山改为文峰山。” “爹,季文子为何如此了不起呢?” “季文子在鲁国久执国政,曾经经历了鲁宣公、鲁成公、鲁襄公三代公室,大权在握,一手执掌着鲁国的朝政和财富。然其妻妾不穿锦缎,只穿布衣;马不食粟米,只食草料。忠贞守节,数十年如一日。像这样的人,百姓怎能不想念他呢?” “啊!季文子真是一个令人崇敬的人!” “不富无以养护民情,不教无以调理百姓。家有百亩宅院,百亩田地,使之务其业而不夺其时,可使其富;立大学,设幼学,修六礼,明世教,可使民走入正道。诗曰:‘饮之食之,教之诲之。’这样王者的政事就完备了。” 李斯说:“老师,你是不是想在这里办上一所书院?” 荀子微微一笑说:“是的,在这里开办一所书院,名字就叫文峰书院,你们看好吗?” 李斯、陈嚣、幽兰齐声说好。荀子在秋季农事过后,征调徭役在文峰山上修筑了一座幽静的文峰书院。同时,在兰陵城内,靠近县衙的湖边,还修起了一所幼学,由陈嚣执教。远近的青年学子闻听荀子在文峰山修好了一座书院。不顾路途遥远,从四面八方慕名投奔。文峰书院开学了。荀子将县衙中的事务暂交李斯和司空、司马、县尉料理,他来在文峰书院亲自执教。学堂中坐满了来自楚国、齐国、魏国、赵国的学生。荀子讲道:“君子曰,学不可以半途而止。木材经绳墨则直,刀剑经磨砺则利。君子博学且能每日自省,则明智而行无过错。积土成山,风雨兴焉;积水成渊,蛟龙生焉;积善成德,而神明自得,圣人之心可备矣!故不积跬步,无以达千里;不汇积小流,无以成江海。锲而舍之,朽木不折;锲而不舍,金石可镂。有人问,我想由卑贱变高贵,由愚笨变智慧,由贫穷变富有,可以吗?我说,可以,唯一的办法就是学习。君子无爵而贵,无禄而富,不言而信,不怒而威,穷处而荣,独居而乐,君子那些最崇高、最富足、最庄重、最威严的品格,不都是由学习中积累起来的吗?” 学子们听得神情专注,心中兴奋。 “人的本性是恶的。然而可以改恶从善,好的品行,不是人生来就有的,可以通过学习而得到它。所谓圣人者,乃是普通人长期积累好品行的结果。普通的老百姓,积累好的品德达到完备的程度就叫做圣人。” 学子们听到这里又是一阵兴奋。 “圣人以仁义为本,明断是非,言行一致,丝毫不差,没有其它奥妙,就在于把学到的东西付之于行。人非生而知之。良弓,不经过矫正不能自己端正。快马,没有马辔的约束和好的骑手不能日行千里。人,虽然天资聪慧,也须要择师而学,择友而处。得贤师听到的是仁义之道,得良友看到的是忠信谦让之行,自身日进于仁义之中,不自知而从义;若与坏人相处,听到的是欺骗奸诈的坏话,看到的是污秽、淫邪、贪利之行,自身将要加于刑罚杀戮而不自知也。国将兴,必尊师,尊师则礼法行;国将衰,必轻师,轻师则人的性情放纵。人的性情放纵,则礼法破坏,国生祸乱,后患无穷。” 文峰书院的青年学子中有一位是鲁国人毛亨,祖籍曲阜,慕名到文峰书院拜荀子为师,听了荀子的讲授,对荀子更为崇敬。每次荀子授课完了,他总愿意找到荀子,再询问一些不甚明了的话,请荀子解答。荀子见毛亨勤学好问,也十分喜欢他。一日,荀子把毛亨叫到自己的书斋,从书架上取出一捆简册,和善地对毛亨说:“毛亨,你是鲁国人,来自孔老夫子的家乡,应该承继孔夫子的治学精神。孔老夫子以六艺教弟子,他说,《礼》以节人,《乐》以发和,《书》以道事,《诗》以达意,《易》以神化,《春秋》以道义。我这里有一部经孔老夫子删编过的《诗》,保存了多年,以我学《诗》所得,又作了一些增删,今日送与你,望你好好研读。” 毛亨双手接过来,恭恭敬敬地向荀子叩首道:“谢谢老师。” 荀子赠《诗》给毛亨出于对弟子之爱。不曾想,数十年后,秦始皇焚书坑儒,烧掉了许多儒学经典,《诗经》也在劫难逃。毛亨冒着生命危险,将这部《诗》保存下来,传于其子毛苌。而后毛苌设坛讲《诗》,使得《诗经》传流千载,为传播中华文化立下了不朽的功绩。 七 冬日里,荀子下令开挖水渠,北起抱犊崮山下,南至兰陵县城之东,数十里长,车水马龙,镢挖肩挑,好不热闹。百姓们将挖出的土,在两边推起,高高地举起夯石,一夯一夯地砸下,在水渠两边,打下两条长堤来。寒风刺骨,一个个却汗流浃背,赤臂光脚,谁也不觉得寒冷。休息时,他们手拍皮鼓唱歌。这皮鼓,用革做面,内装谷糠。农夫以鼓击节拍,欢乐地唱着兰陵的民间小曲。 请成相,打堤梁。挖土通渠引水长。旱涝不惧,黍稷满仓,何不唱。 官行正,民安康。县令做事为民想。执法严明,除暴安良,无祸殃。 美酒醇,兰花香,兰陵是个好地方。丰衣足食,政通人和,心欢畅。 夜晚,沿堤两岸燃起团团篝火,似火龙通向远方,那伴随石夯的小曲儿,飘荡在原野上,夜空中,朴素悠扬,句句动情,唱出了兰陵百姓的心声。荀子与幽兰在月光下对坐。 “爹,你听这歌声多美!” 荀子也在细听这悠扬的歌声:“这曲子是兰陵的民歌,不知传了多少代了。” “很好听的。” “乐者,乐也。是人情所必不可少的。乐声中正平和,人民就和顺而不淫乱。乐声严肃庄重,人民就团结一心而不混乱。如果乐声妖艳邪僻,人民就放纵散漫,卑鄙下贱了。放纵则乱,鄙贱则争,争乱则国危,民不能乐其乡。所以,明智的君王总是要设制官吏,审定音乐,推崇雅乐,而鄙视邪僻的音乐。” “音乐能有这么大的作用吗?”幽兰首次听到荀子谈到音乐。荀子说:“有呀。音乐,感人很深,教化人很快,很容易移风易俗。先王就用礼乐来引导人民和睦相处。许多人不懂得这个道理,墨子就反对音乐。” 又一阵歌声传来,荀子随着歌声哼起来,幽兰也手拍节奏随着歌声唱起来。荀子感慨地说:“兰儿,你说,打夯的人唱着这样的歌能不齐心吗?如果是唱着那邪僻的妖艳之歌,能有力量吗?” 一冬的汗水,冲开了一条数十里长的水渠。陈嚣兴奋地报告荀子明日就要开闸放水,百姓一定要邀请荀县令主持仪式。荀子高兴地答应:“好!明日我去,一定去!” 初春的天气,太阳温暖宜人,去冬少雪,使得一望无际的原野刮起了风沙,已露出一些旱象来。渠水修成了,今日放水,百姓们不用担忧再出现过往的大旱,有渠水可以播种,有渠水可以滋润万亩禾苗。水闸旁已经站满了人群,人们等盼着观看开闸放水这难忘的一刻。人能开渠引水,人能胜过天公,多少年,多少代,祖祖辈辈这是第一次。荀县令是个爱民如子的好官,荀县令又是个敢与天公争利的圣人。荀子乘着敞篷马车来了,一路观看着数十里长渠。他数十年做儒士,周游了许多诸侯国,走到哪里都是研讨学问,为大王出谋献计,唯在兰陵,第一次亲自施政,第一次亲手为民除害,第一次以自己的政令为民造福。他兴奋,兴奋得超过兰陵百姓。如今已是花甲之年,他似乎觉得比往时更年轻了。 “荀县令来了!”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水闸旁,渠岸边,一齐都鼓起掌来。荀子站在高处,向远近的百姓拱手施礼,高声讲道:“水渠开好了,旱送水,涝可排,从此兰陵不怕旱涝之灾。谢谢诸位,立了大功!” 季伯兄弟二人,也早已到来,听了荀子的话,激动地含着泪水,大声喊道:“荀县令应是首功!” 荀子郑重地宣布:“开闸放水!” 闸门提起,水从闸门下滚滚流出,卷着浪花,顺渠道流向远方,众人一片欢腾。季仲跑到水闸旁边,接了一碗清水,恭敬地送给荀子:“荀县令,请你饮下新渠的第一碗水!” 荀子满心欢喜地接过碗,向众人说:“诸位,这一碗水,应该大家同饮!” 季伯和百姓们一齐说:“荀县令先喝吧!” “好,老夫就不恭了!”荀子饮了一口,送给身边的季伯,季伯饮了一口,又往下传。远处的人急不可耐,跑到水闸边,用双手捧水品尝,不住地夸赞着:“啊,好甜呀!” 桃花盛开了。谷雨过后,农夫们都要准备春播。季伯、季仲在引水灌田。荀子视察春播,乘车路过田边,季伯看见了,高兴地喊:“荀县令来了!” 季伯、季仲和几个农夫都迎过去:“荀老爷!” 荀子下了车,向众人说:“你们引水灌田呀?” 季伯感激地说:“托荀老爷的福,兰陵再不用求雨祭天啦!” “这就叫制天命而用之,人定胜天!”荀子用力地向天空挥了一拳。众人哈哈大笑。 “荀老爷,你一路辛苦,到我家里歇歇脚吧!”季伯热情邀请荀子。 “你家在何处?” “就在前边。” 荀子向身后的李斯说:“走,咱们到他家中看看。” 季仲闻言往家里跑去。 “你兄弟干什么?” “荀县令要到家中去,他要告诉家里,准备准备呀。” “哎,我们看一看就走,还准备什么?” 季伯带领荀子在家门前下了车。季伯的母亲迎出门来,跪地叩头:“荀老爷,托福呀!” 荀子赶快双手搀起季母:“啊,快起来,起来!” 季伯请荀子、李斯进屋内。季母忙说:“穷人家,脏得很。” 季仲领来新娘,新娘向荀子施礼:“拜见荀老爷!” 季母满脸堆笑,介绍说:“这是我季仲新娶的媳妇。” 荀子问季仲:“去年你在山林里为盖新房伐木,我处罚了你,不忌恨我吧?” 季仲说:“不忌恨。” 季伯捧来了一坛酒,倒了两杯送与荀子和李斯:“荀老爷,李老爷,尝一尝我家酿的美酒!” 荀子、李斯接过美酒,喝了一口。荀子夸赞说:“不错!咱们兰陵人,家家都会酿酒,是吗?” 季母说:“是的是的,祖上传下来的,用郁金香酿酒,走遍天下,只我们兰陵有!” 荀子对季氏一家人郑重地说:“富为人间正道。下富则上富。有人不解,我一个儒士走遍齐、秦、燕、赵诸国为了什么?不解我为何不在楚王身边做上卿,要到这兰陵来。荀况要寻求以政裕民。百姓若要富足,务必以农为本,工商为贵。我兰陵百姓,要做良农、良工,还要做良商。兰陵的美酒可以运至四方,与之互通有无,换回东海的鱼盐、西方的皮革、北方的快马。仓库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民富而邦兴呀!” 季母笑着说:“对,对!民以食为天嘛!” 季伯说:“荀老爷说的极是。过往我兰陵只知务农,却不知把自家的酿酒用来发财。今后有了荀老爷做县令,我兰陵百姓生财有道了!” 八 幽兰从赵国邯郸买回来的一面铜镜,渐渐的昏暗不明了。幽兰问李斯会不会磨镜,李斯不会,他让幽兰等待磨镜的人来。幽兰久等不见有磨镜人到来,又求之于陈嚣,问他能不能帮助磨一磨。陈嚣接过镜子看了看,已很难照出人的面容。他答应试试看。不几日,陈嚣把铜镜磨好了,用一块丝绢擦试干净,送到幽兰的房中:“兰妹,你看行不行?” 幽兰接过铜镜,照了照自己的面庞,清秀又红润,惊奇地说:“哟,陈嚣,你什么时候学会了磨镜的手艺?磨得真明亮!” 陈嚣腼腆地说:“我不会磨。古书上写着荆山之石可以攻玉,我想用它磨镜定然明亮,就找来一块荆山石试了一试。” 幽兰很高兴,她发现陈嚣平日不爱多言多语,却怀有内秀,不可等闲视之。傍晚,李斯找幽兰一同去浇花。幽兰拿陈嚣磨好的铜镜给李斯看:“我的铜镜让陈嚣磨好了,你照一照。” 李斯接过镜子随便照了一下,不经意地说:“还可以。” 幽兰问:“怎么,不好吗?” 李斯说:“好。不过,这非是我等所为。” 幽兰问:“你要做什么?” 李斯踌躇满志:“我要做卿相,做王公。” 幽兰有些生气:“你是不是瞧不起陈嚣?” “不,不!”李斯说:“人各有志,我只是不屑做这磨镜之事。”他拉起幽兰就要走。幽兰问:“做什么?” “浇你心爱的兰花呀!”李斯说着把幽兰从座席上拉了起来。 “哼,看你将来做卿相!”幽兰随李斯一同出了房门。盛夏的傍晚,微风吹散了暑热,身上一阵阵凉爽。李斯从井中打水,幽兰用瓦缶提水浇花。一棵一棵,一盆一盆,幽兰浇得很仔细。在井台边,她一不小心把水洒在了李斯的身上。李斯挑逗幽兰,说她有意使坏,提着大水桶追赶幽兰,要向幽兰身上洒水报复。幽兰在前面跑,李斯在后面追,幽兰不小心在转弯处绊了一跤,李斯在后面追赶来不及停步,被幽兰绊倒,一桶水全洒在了幽兰的身上。幽兰穿着一身白色的丝绢,上下湿透,显现出优美的胴体,那尖尖的乳峰,细细的腰围,雪白的两腿,全暴露在了李斯的眼前。李斯倒伏在幽兰的身上惊呆了,幽兰羞涩地低下了头,忙用双手遮挡住双乳。李斯望着幽兰娇羞的面容,不敢放肆,只轻轻地用手触动了一下幽兰的腰肢,幽兰惊叫了一声:“哎哟!” 荀夫人听见了,在远处喊道:“兰儿,怎么了?” 幽兰赶快推开李斯,小心地回答说:“没事儿,我在浇花!” 荀夫人说:“小心点儿,别把你那兰花整坏了。” 幽兰没有答话,只是嗔怪地瞪了李斯一眼。李斯指着幽兰湿透了的衣衫,诡谲地一笑。幽兰快步跑回了房中,换掉那湿透的衣衫。荀夫人为幽兰的婚事挂心,她对荀子说:“兰儿不小了,该为她成婚了。” 提起女儿的婚事,荀子也颇多感伤:“是呀,这些年东奔西跑,把兰儿的婚事也耽搁下来。”他问夫人:“兰儿心中好像有人了,是么?” 荀夫人说:“兰儿原来与韩非要好。韩非走了,她与李斯、陈嚣相处多年,都甚相合,最为相近的要数李斯了。” 荀子想了想说:“李斯与陈嚣都是我的好弟子。婚姻之事,应随女儿心愿,兰儿若想与李斯成婚,待到盛夏过后,就为他们办了婚事。” 秋日是收获的季节,田野中处处洋溢着丰收的喜悦。荀子的宅院中宾客盈门,喜乐响彻云霄。县衙的官吏和兰陵的百姓纷纷来为荀子道喜。李要与幽兰成婚了。陈嚣一人在房中,木呆呆地坐着,一种难以名状的烦恼扰乱了他的心。是为幽兰嫁与李斯心中不悦吗?他自知不如李斯才思敏捷,为人精明。幽兰嫁与李斯,是才貌相当的一对,应该为他们高兴。可是,不知为何,心中总有些失意,好像自己一件最为心爱之物被人拿去了。毛亨跑进门来,把陈嚣从迷惑中惊醒。 “陈师兄,你躲在这里,叫我找得好苦呀。老师你到前庭去,代他接待宾客呢!”陈嚣没听完毛亨的话,就站起身同与毛亨到前庭忙碌去了。洞房布置得幽雅不俗。幽兰不喜欢大红大绿,金碧辉煌。她喜欢的是典雅,幽静,清新。卧榻上铺着淡黄色的合欢被,墙壁上挂的是藕和色的麻缎壁挂,上面绘的是天蓝色的飞鸟。她心爱的兰花,碧绿青翠,放在向阳的窗前。房中唯一的红色是她头顶上的红丝巾。闹房的人退尽了,只剩下幽兰与李斯两个人。李斯靠近幽兰的身边坐下,用手轻轻地掀开了幽兰头上的红丝巾,幽兰与李斯二目相对,微微一笑,这一笑胜过千言万语,这一笑是以身相许,这一笑是永远的信誓。李斯拉过幽兰的手,幽兰亲昵地偎依在李斯的怀中,微微地闭上眼睛,接受着李斯温情的抚摸。人都说洞房之夜有许多说不尽的甜蜜话语,可是,幽兰与李斯谁也不说话,只是这样温柔地亲昵,亲昵,总怕有什么声音打破了这永生难忘的静谧。月儿透过窗纱照在了卧榻上面,那碧绿的兰花在月光下清秀,雅致,透明。幽兰忽然觉得自己就如同这兰花,她不需要与百花争艳,然而需要有人爱怜,浇水,施肥。兰花无人浇水就会失去生机,女孩儿无人爱怜也会干渴,枯萎。她轻声地问李斯:“你说过,我像这兰花,是吗?” “是的。” “你还说过,要把它永远带在身边,是吗?” “是的。” “斯哥,幽兰喜欢你志向远大,只望你永远也不要离开我,好吗?” “好,永远!” 九 公元前250年,秦昭王去世。太子安国君继承王位,称秦孝文王。时已年过半百,先服丧一年,而后正式即位。即位的第三天便死了,其义子承继王位,他便是秦庄襄王。这位庄襄王,是秦孝文王的仲子,曾被作为人质押在赵国。阳翟大商人吕不韦在邯郸经商,结识了他,认为奇货可居,为他活动做了太子。秦庄襄王感激吕不韦的恩德,任用吕不韦做相国,封为文信侯,“食蓝田十二县”,又“食河南洛阳十万户”。吕不韦看到魏国有信陵君,楚国有春申君,赵国有平原君,齐国有孟尝君,他们都礼贤下士,结交宾客。而秦国这样强大,却只崇尚武功,轻贱儒士,儒士都不愿意到秦国来,感到很羞耻。他曾经在邯郸拜会过荀子,请教帝王之术,知道诸侯中有许多像荀子这样的儒士辩才。因之,他决心改变秦国过去的做法,要用优厚的待遇招揽天下文人学士,无论是儒、法、墨、道、名,各种学派,不分门户,一概接纳。他张贴出了招贤榜文,传于国之内外,欢迎列国学士到秦国来,助秦国平灭六国,实现天下一统。李斯听到了秦国出榜招贤的消息,很兴奋,告诉幽兰,他想到秦国去。幽兰正在做针黹,突然被针刺中了手指,流出了许多的鲜血。李斯急忙要与她包裹,幽兰甩开李斯,把受伤的手指用口吸吮。李斯知道幽兰不愿他离去。只是,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不可错过。李斯盼等这样的好机会已经多年了,放过此时,将成为终生悔恨,他到荀子书房中去与老师商谈。李斯拜见荀子后,向荀子说:“我跟随老师多年,深受老师恩德。如今,弟子想出去闯一闯。” “到哪里去,想好了吗?”荀子问。李斯说:“老师带我们自赵国返楚国,已有六年,六年之中老师一心在兰陵以政裕民,修治新政。而楚王与春申君并无大志,他们惧怕秦国,贪图安逸,将国都由郢陈迁徙到巨阳,春申君也将封地由淮北改于吴地。以弟子看来,希图楚王实现天下一统,恐是大业难成。” 荀子点头叹息:“是的。” “再说齐、赵、魏、韩、燕五国尽都软弱,而今只有秦国雄心勃勃。几年来,它攻打韩国取成皋、占荥阳,置三川郡。又攻赵国夺榆次、狼孟三十七城,置太原郡。再灭东周王室,迁其君。秦国欲吞并天下而称帝,弟子以为此正是布衣之士施展抱负的大好时机。”李斯越讲心中越为激动:“人生在世,最大之耻辱莫过于卑贱,最大之悲哀莫过于贫穷。久处卑贱之位,穷困之境,还愤世疾俗,憎恶功名利禄,这不是学士的本意。我要毫不懈怠地抓住这个时机,决心西行去游说秦国。” 荀子点头称赞道:“好!这些年,我走遍了燕、赵、秦、齐、楚各国,到处寻觅圣君,以实现天下一统之夙愿。然而,亡国乱君一个接着一个,贤明圣君却无一得见,使我每每为之痛心,转辗难以入眠。如今秦国比六国皆富,兵力比六国皆强。不过,秦国若想统一天下,缺少真正有学识的儒者来辅佐君王。天下有识之士,因厌恶秦王的霸道,专横,皆不愿意事秦。吕不韦是一个有远见的人,他看到了秦国的弱点,初任丞相即广揽天下贤才。听说他还要编著一部《吕氏春秋》,集百家学说之长,为秦国所用。只此一举,就可令天下贤士云集咸阳。我老了,心有余而力不足了,不然,我也会随你一同去秦国的。” 李斯望着荀子书斋中的书籍,说:“老师,这些《诗经》、《尚书》、《礼记》、《春秋》,一篇篇都是你给我批讲过的。老师的言传身教,使我永生难忘。弟子此去,难以在老师身边尽孝道了。”他双膝跪地向荀子磕了一个头。 “有志者,当以天下为己任,不需许多儿女情长。老师所期望的,非是你在身边多尽孝道,而是能实现老师毕生之主张。只要你能助秦国实现天下一统,我纵入九泉,也可瞑目了。”荀子说着取出一幅帛画展开来:“李斯,这是我闲暇时绘的一幅麒麟图,它头长独角,鹿身、狼爪、牛尾,全身鳞甲,似龙非龙,似虎非虎,取龙虎牛鹿,独成一体。老师送与你,愿你在秦国用你所学,成就一番大业。” 李斯双手接过帛画:“谢谢老师,弟子到秦国一定寻机见到秦王,助秦王实现天下一统,完成老师毕生之夙愿。” “好,我所期望的就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呀!李斯,我再写一封信给吕不韦。我向你说过,当年吕不韦在邯郸做商人时,曾向我讨教帝王之术。他若知道你是我的学生,对你定会另眼相看的。”荀子立即取笔,修写下了帛书。李斯感激地双手接过荀子写好的书信,再次双膝跪地:“谢谢老师!” 荀子取过酒坛,斟上一樽酒,放在李斯面前说:“这是一樽兰陵美酒,老师为你斟的。你饮下,我再嘱咐你几句话。” 李斯双手捧起酒樽,没有马上喝,真诚的说:“老师,你说吧,我听着。” 荀子怀着深情说:“你饮下这樽酒,日后去到秦国倘有所成,一者,不要忘记兰陵有你的亲人;二者,不要忘记我讲过的鲁国季文子的故事,要严以律己,物禁太盛。” “学生谨记老师的教诲。”李斯捧起酒樽一饮而尽。李斯与荀子谈毕,已是掌灯时分,回到房中,幽兰正坐在卧榻旁默默地等着他。幽兰看李斯的神情,已知了八九,问道:“你找爹谈过了?” “谈过了。” “我爹怎么说?” “老师很高兴我到秦国去,还送了我一幅麒麟图。”李斯把荀子画的麒麟打开让幽兰看:“这麒麟鹿身、牛尾、狼爪、头长独角。这是老师心目中的治世俊才。礼记上说,麟凤龟龙谓之四灵。老师将他绘的这张画送与我,其心意已很明白。” 幽兰无心听李斯兴致勃勃地讲说麒麟,此时只有无序的忧伤。李斯观幽兰不语,知道她的心事,不再多说什么。女人的心是水,男人的心是火。水柔且韧,刀割不断,似无形且有形,无论方圆长短,皆可容入,即使纤纤细空,也细不过水的柔细。昏暗的烛光,照着幽兰灰色的面容。新婚不久的郎君要走了,一下子走得那么远,怎能不使她心伤,动情?不过,幽兰终归是荀子的女儿,她明白李斯去秦国是要走向一个新天地,男子三十而立,今年正是李斯的而立之年,怎么能够不让他去呢?李斯是爱她的,他此去也定然下了很大的决心。一个男人,怎能轻易舍弃自己心爱的妻子呢?此时李斯也一定很痛苦,应当用好言安慰李斯几句,然而,几次想说,却又张不出口来,讲出来的只是这么冷冷的一句话:“你,就这样走了?” “兰妹……”李斯低下了头。幽兰禁不住一阵抽泣,用了好大的力气,也抑制不住心伤:“为了你,我得罪了韩非,也冷了陈嚣的心。如今,……你,你又要离开我。”他紧紧抓住李斯的膀臂,好像李斯就要化作飞鸟腾空飞去。李斯为幽兰擦拭眼泪:“兰妹,我即便走到天涯海角,也不会忘记你的。”李斯欲拉幽兰的手,幽兰将他推开:“你会的,你一走就会把我忘了的!” 李斯拉住幽兰的手不放松:“兰妹,我李斯是个有信义的人。真的,我是永远永远不会忘记你的。” “你这一走,何时回来?” “兰陵怕是难回了。只要我在秦国得以立身,就立即把你接到秦国去!” 幽兰从窗台盛开的兰花上剪下一朵花,深情地说:“斯哥,你我成婚二载,恩爱无比。如今我已有身孕,不久就会为你生下儿子来。你要走了,你把这朵兰花带在身边,无论走到哪里,看见这朵兰花就知道有一个兰妹在想着你,有你的儿子在盼着你。”。李斯十分珍贵地接过兰花,用罗帕包好,放入怀里。幽兰难以自持地扑向李斯,李斯紧紧将幽兰抱在怀中。这一晚上,他们难舍难分,离别的话彼此千嘱咐,万叮咛。幽兰望李斯去后早日捎个信来。李斯劝幽兰保重身体,照料好老师,并且为未降生的儿女起下了名字。如果生下一个男孩儿,就叫莹儿。《诗》曰:“尚之以琼莹乎而!”望儿子光洁似玉。如果生下一个女儿,就叫兰儿。愿女儿像母亲一样美。幽兰为李斯准备好了简单的行装,陈嚣帮李斯选了一匹好马,说尽了分别的话儿,李斯从兰陵奔秦国去了。荀子说:“陈嚣,李斯到秦国去了,你也不能总留在我的身边呀!” 陈嚣没有马上回答荀子。他想老师的话既突然,又必然。与他先后来拜荀子为师的同窗学友,韩非先去韩国了,李斯又赴秦国了,还有别的一些学友也都学成而各自离去。今日老师讲出此话,是在为我而想。但陈嚣对于自己的前程,在投师之初即已拿定了主意,因之,他反问荀子:“老师,依你的学问,你的名声,可以为三公,为卿相,为何要在兰陵做县令呢?” 荀子说:“不自知的人,往往言过其实,夸夸其谈。古之贤人,贱为布衣,贫为匹夫,不合礼的晋升不爱,不合义的俸禄不收。我不愿贪图虚名。” “老师,我也不愿贪图虚名,只愿永远跟随老师,做一辈子老师的学生。” “也好。以后你就做我的县丞。不过,你年纪不小了,应该寻一门婚事呀!” “老师,弟子学业不成,不愿成婚。”陈嚣的话语很坚定。 十 公元前247年,李斯行程两千里,从兰陵西行到达咸阳,投奔秦国的丞相吕不韦。这一年,恰是秦庄襄王去世,十三岁的太子嬴政即位,举国行丧葬大礼。吕不韦知道李斯是荀子的学生,十分器重,把他留在身边做舍人。不久,见他甚可信赖,即命他进入禁宫,职任值夜的郎官。这样,李斯就有了与秦王嬴政相接触的机会。秦王政年纪幼小,又刚刚继位,国家大事皆由吕不韦和大臣处理。但是,秦王政不是一个懦弱无为的国君。他生于赵国邯郸,幼时受尽异国的凌辱,回秦国做太子又亲见列国战火纷争。他继位的这一年,赵、魏、韩、楚、燕五国之军,在魏国信陵君无忌的率领下,向秦国大举进攻。秦军被联军打败,秦将蒙骜逃走。一个叫顿弱的百姓告诉他,天下并不是太平的,不是合纵胜利,就是联横胜利。联横成功,秦国称帝;合纵成功,楚国称王。他的仲父吕不韦又招揽天下百家学子,为他编写了一部《吕氏春秋》,写的尽是治国之纲,帝王之术,让他作为教科书阅读。这样,秦王政从年少时起就立下了平灭六国统一天下,做天下皇帝的志向。秦王政一年年长大,虽未亲政,也每日必到祈年宫中去阅读奏章。无论大事小事他都要看,常常是读至夜深,身旁堆积下比他还要高的竹简。李斯夜晚在王宫中值勤,沿宫中长廊,玉阶,玉石栏杆警觉地巡视。每每行至祈年宫,望到烛光下的秦王政,便肃然起敬,下意识地整一整身上的衣襟。他知道,在殿中坐着的年轻人,就是当年在邯郸被歌女姬环引到荀子上卿府邸的那个年幼的孩子赵政。如今的赵政已不是一个受人欺侮的孩子,而是一国之君,平定六国的统一大业,就系于此人一身。李斯正在思想着应该如何靠近秦王政,申述自己成竹在胸的主张,忽然,听到什么地方有响声,警觉地退到暗处。见两道黑影沿高高的宫墙行走,悄悄飞下墙来。这是两个蒙面人。他们沿殿角轻手轻脚快步直奔祈年宫,在秦王政所坐窗前的高台下停住脚,欲攀到殿阶上去。李斯大喊一声:“有刺客!”举剑向两个蒙面人杀来。秦王政闻声迅速站起身,抽出墙上的宝剑,冲出宫来。禁宫卫士闻声从四方赶来,与两个蒙面人激烈交战。两个蒙面人拼力抵抗,杀死了阻挡他们的卫士,夺径登上台阶,直向秦王政奔去。秦王政警惕地执剑以待。李斯快步追至台阶上,从身后刺中一个蒙面人。另一个蒙面人惊回首,看见同伴受伤,欲转身相救,被赶上来的卫士擒住。李斯上前撕下蒙面人的面巾,露出的面孔竟是侠虎。李斯认识侠虎。在赵国,侠虎一剑削掉了秦使随从的发髻,李斯还夸赞他好剑法。那时,侠虎告诉他,今日削一秦使发髻不足使先生称道,待日后取了秦王头颅,再听先生夸奖。言犹在耳,今日侠虎果然来取秦王头颅了。侠虎也认出了李斯,此人不是荀老夫子的弟子吗?他怎么在这里?李斯为人精明,他明白自己如今是秦王的禁卫郎官,职责是护卫秦王,不容有半点疏忽。未待侠虎张口,他抢先厉声问道:“你是什么人?” 侠虎心中明白了,面前的李斯已不是彼时的李斯,他恼怒地大声说道:“老子是赵国人侠虎!” “你二人私闯禁宫,行刺大王,可知有罪?” “老子练了数年功夫,为的就是今日报仇杀秦王。不像你,卖身求荣,投靠暴君,为虎作伥!” 李斯命令:“拉下去,斩!” 卫士立即架侠虎向外走,侠虎喊道:“二十年后我还会来的!” 秦王政在殿阶上道:“慢,把他带到这里来。” 李斯与卫士押侠虎到殿阶下。 “你为何要刺杀寡人呢?”秦王政问道。 “你们秦国在长平杀了我的父亲,在邯郸城外奸淫了我的母亲,杀死了我无数的同胞兄弟。你们这个凶狠的国家,你这个残暴的君王,不杀你难解我心头之恨!”侠虎讲得咬牙切齿。秦王政冷冷一笑:“你们赵国多次失信于秦国,终日与我秦国为敌,秦国出兵讨伐有罪而兴有道乃是天意。”秦王政转向李斯问:“你要如何处置他?” “禀陛下,依照秦律,刺杀君王者应当悬首示众。” “好!喂,这位勇士,朕观你剑法甚精,若想不死,朕可以开恩。” 侠虎不屑一顾:“哼!……” “朕要干一番大事业,正需有你这样的勇士,留在朕的身边如何?” “你快杀了我,我死也不会像狗一样侍奉你这个豺狼!”侠虎说完狠狠地看了李斯一眼。秦王政恼怒下令:“斩!” 卫士应声架侠虎出了禁宫。李斯作为值夜的郎官,抓住了刺客,保护了秦王,这件事干得很漂亮。秦王政用欣赏的目光望着李斯说:“你就是丞相新派来的禁卫郎吗?” “是。” “你叫什么名字?” “卑职李斯。” “今日你护驾有功,朕要重重地奖赏你。” “谢陛下。李斯从楚国来,并非仅为获取奖赏。” 秦王政对李斯的回答甚感兴趣:“啊,你为何而来?” “为助陛下兼并六国、统一天下而来。”李斯答得简洁明朗。秦王政吃惊的望着李斯:“啊!来,你随我宫中叙谈。” 李斯随秦王政进入祈年宫内。李斯在殿外值夜巡逻,已经度过许多个不眠之夜,他行在廊下,走过玉阶,走入祈年宫中,这还是第一次。过去,他随荀子到过齐王宫,赵王宫,楚王宫,作为荀子的学生,一个超脱的儒士,都甚潇洒,不知为什么,今晚进入这座秦王宫,心中有些紧张。只听秦王政说:“坐下,我问你,你看朕能兼并六国吗?” 秦王政如今还不满二十岁,比面前的李斯,要小上十几岁。但是他是秦国的大王,话问得很严肃,也很有分量。能够见到秦王,并且直抒己见,这是李斯由楚至秦的迫切愿望,久盼未遇良 机。今天,秦王就坐在自己的面前,问的就是自己多日要向秦王陈述的话语,李斯十分激动,抛却了初进宫时的紧张心情,侃侃而谈:“陛下,一个成就大功的人,就在于把握时机。昔日秦穆公虽然创建霸业,终未能兼并六国,为何?只因当时诸侯国甚多,周朝王室之德望未衰。所以,齐桓公、晋文公、秦穆公、楚庄王五霸一个接一个兴起,相继皆尊崇东周王室。但是,自从先祖秦孝公以来,东周王室衰败,诸侯国相互兼并,函谷关以东仅余六国。秦国乘胜征讨六国诸侯,已有六代君王。现今的六国都被秦国征服,如同秦国的郡县一般。以今日秦国国势之强盛,大王之贤明,消灭关东六国,犹如村妇扫除锅灶上的尘土一般。所以,实现天下一统,成就帝业,如今正是万世难逢的大好时机呀!倘若疏忽怠慢,延误时机,待到诸侯再度复兴强盛,彼此联合结盟,到那时陛下虽有黄帝之贤明,六国也难以兼并了。” 秦王政突然哈哈大笑,李斯不知自己讲得哪句话有错,心中一阵惶恐。秦王政收住笑声,心情激动地说:“好!你讲得好,把握大好时机,乘机兼并六国。秦国六世君王之宏愿,当毕其功于一人,上天要成就于寡人了!” 秦王政冷静下来,又问道:“李斯,朕要兼并六国,你有什么良策吗?” 李斯十分自信地说:“有!” 秦王政急切地问:“你讲。” “离间在其先,良将随其后。陛下派人携带金石珠宝暗中游说六国中的重臣,凡可用财物收买归附秦国者,就馈赠丰厚的礼物将他拉在秦国手中。凡不肯被收买者,就派人将其暗杀。此计施行,定然使他们君臣失和,内部猜忌、混乱。此时,陛下遣良将率兵进攻,必获全胜。” 秦王政听了李斯关于当今正是平定六国的良机,和兼并六国良策的精辟之论,十分高兴:“啊,寡人今日得遇良才了呀!李斯,你是楚国人?” “是的。” “你跟随何人读书学艺?” “老师荀况。” “啊,荀况,驰名天下的一代大儒。果然名师出高徒!”提到荀子,秦王政就想起少时在邯郸,偶然与荀子相见,听其论兵的往事。荀子在他少小的心灵中,已印下了当代圣人的高大身影。如今荀子的学生,又是这样的成竹在胸,怎不令他兴奋,“李斯,你可愿意跟随寡人吗?” “愿为陛下效命!” “好!寡人命你为宫中长史,辅助丞相料理国事。” 李斯伏地叩拜:“谢陛下!” 十一 李斯走后,幽兰生下一个儿子,按照李斯的意愿取名李莹。外公外婆因他父亲远在秦国,分外疼爱。一瞬之间,李莹长至九岁,他爱外公胜过母亲,荀子每每从县衙回家,他总在门前等候,此时荀子已是须发雪白,年过七旬了。荀子在大门外下了车,李莹跑上去迎接:“外公!” 荀子伏下身子要抱李莹:“哟,外公已经抱不动了!”在李莹面颊上响亮的吻了一下。李莹拉住荀子的手:“外公给我讲故事!” 幽兰嗔怪地说:“莹儿,外公刚刚回来,尚未洗手用饭。” 荀子满脸欢喜:“好,好,给你讲故事。” 荀子拉李莹走进书房。幽兰送上茶来,向李莹说:“叫外公休息!” 李莹摇摆着脑袋:“不,外公给我讲个鬼的故事。” 荀子问:“你不怕吗?” “外公说鬼不可怕。” “啊,那我就给你讲个怕鬼的故事。从前呀,在夏首的南边有个人叫涓蜀梁,生性愚笨。一天月夜赶路,他低头望见地上的影子,误以为是鬼爬在地上,吓得浑身颤抖。抬头看到自己的长头发,又以为是鬼站立着,吓得他心惊肉跳,急急忙忙奔回家中。” “他还害怕吗?” “他不再害怕了。” “那是为什么?” “他被吓死了。” “哼,这种人真没出息。” “莹儿,故事讲完了,快让你外公歇息歇息。”幽兰要拉李莹走。李莹撅着小嘴不情愿地说:“就这么一点儿,一会儿再给我讲个长的。” 荀子满口答应:“好,等外公闲暇,我与你讲上一个三天三夜也讲不完的故事。” “嗯,那才过瘾呢!”李莹随幽兰出了书房。 这几年,由于春申君以兰陵为榜样行了荀子在兰陵实行的新政,楚国的国库充实,兵强马壮,秦军不敢轻犯,百姓安居乐业,楚国大有重振雄风,再度复兴之势。公元前241年,春申君自视强盛,不顾荀子反对,积极组织赵、魏、燕、韩五国合纵伐秦,五国推楚考烈王为纵约长。由春申君主谋策划,由赵国名将庞辶统领五国军队,进攻秦国的蕞(今陕西临潼东)。秦国出兵反击,五国军心不齐,被秦兵击溃,秦军乘势攻取了赵国和魏国的许多土地,而没有敢于南下攻伐楚国。但楚考烈王见秦国的军队离楚国都城巨阳(今安徽阜阳北)只有一百六十里路,为躲避秦国的威胁把国都又迁到寿春(今安徽省寿县)。楚考烈王年老仍然没有儿子。春申君为此事甚为忧虑,倘若楚王突然驾崩,谁来承继王位?春申君已为楚考烈王找了许多宜于生子的少女进献给楚王,却没有生下一个儿子来。一日,春申君从宫中回到府中。他的两个爱妾知道,今日春申君是为楚王的爱纪分娩特意进宫的,所以春申君刚走进门,佩珠和琼玉两个爱妾就问:“令尹爷,大王的爱妃生了么?” 春申君说:“生了。” “男儿女儿?” “女儿。” 琼玉说:“哎哟,怎么又是个女儿?” 佩珠也说:“真是的,大王怎么只会生女孩儿?这已是给他找的第十个妃子了,全生的是女儿!总生女儿,大王百年之后,王位可交给谁呢?” 春申君心烦意乱:“哎,真真愁死我也!” 佩珠说:“我的令尹爷,你莫生气。你为大王已操尽了心,一连给他找了十个妃子,都生不出个男孩儿来,只能怪他自己没本事,总不能让你代他生个男儿吧?” “你这是怎样讲话?与我退下。” “哟,令尹爷心里烦躁,也不能拿俺姐妹出气呀!姐姐,咱们走!”琼玉为佩珠抱不平了。说完赌气拉佩珠离去。春申君无可奈何地望着两个爱妃走去的身影,摇摇头说:“唉!大王无有太子,这可如何得了哟!” 二十一二岁的舍人李园进来,跪禀道:“门客李园参见令尹!” 春申君压下心头的烦乱,说:“李园,你回赵国省亲,为何逾期不归呀?” “卑人正为此事来向令尹请罪!”李园跪下叩头。春申君说:“起来讲话。” 李园站起身:“谢令尹。李园我回赵国探望老母,恰遇齐王派了使者来聘我的妹妹做妃子,我母亲姬环当年本是赵国都城之中最漂亮的女子。今年我妹妹十六岁,长得比我母亲当年还要漂亮,且又十分聪明伶俐。她自幼熟读诗书,跟我母亲学会弹琴歌舞。她的嗓子比我母亲当年还要甜润,一支歌可以唱得人如醉如痴。她的名字李环,在邯郸城中无人不晓。因此,惊动了齐王,亲自派使者来下聘礼,一定要我妹妹做他的妃子不可。我不得不陪使者饮酒逗留,因此就在邯郸多住了几日,耽误了归期。请令尹见谅。” “啊,还不知你有如此能歌善舞的绝色小妹。”春申君很感兴趣地说:“李园,你妹妹接受齐国的聘礼了吗?” 李园答道:“还没有。” 听了李园将她妹妹的一番夸赞,又尚未接受齐王的聘礼,春申君起了心意,试探着问李园:“可以把她接来,让我见一见吗?” 其实,李园的一番话,全是假话,他是早有预谋,有意编造了一套谎言。见春申君动了心,还故作为难之色,迟迟不开口。春申君追问道:“怎么,是怕伤了齐国呢,还是怕我待她不好呢?若是不好推辞齐国,也就免为其难。” 李园慌忙回道:“鄙人非是此意。若令尹果真喜欢,我就将小妹接来一见。” “好,你何时能把她接到寿春来?” “我可以立即返回邯郸。” “此事不可声张,要瞒过我府中之人,尤不可让我的两个爱妾知晓。”春申君吩咐。李园会意地点头:“是,我明白。” 李园是赵国娼女姬环的儿子。姬环自从那年在侠虎等少年面前出了丑,被荀子解救,决心不再做娼女,寻了一个李姓的邯郸商人,生下了一个女儿,取名李环。商人暴病而死,她把婚前私生的儿子李园从养母手中要回,母子三人,相依为命。儿子李园,自幼不安分,长大之后,独自出外闯荡,居然由赵国到楚国进入春申君府中,做了舍人。李园在邯郸逗留多日,刚走不久又带着车马回到家中,母亲与妹妹都感到奇怪。李园压不住内心的喜悦说道:“母亲,妹妹,好事情!楚国的令尹要见我妹妹了!” 李环惊喜地问:“真的吗?” “哥哥我在令尹面前把你夸得像天仙一般,说得令尹动了心,他要马上接你到楚国去。”李园指着门外的车马给妹妹看。李环反而忸怩做态:“让我去干什么呀?” 李园说:“我的傻妹妹,我不是已对你讲过了嘛,令尹春申君的两个爱妾都老了。他一连给大王找了十个黄花幼女做妃子,我早看透了,他也想寻一个漂亮可心的姑娘。妹妹此去,定然会当上令尹夫人。” 李环反诘李园:“你不是说我可以做大王的夫人嘛?” 李园解释说:“妹妹,大王新娶了十几个妃子,你去了不是活受罪吗!再说,大王求子心切,而他只会生女儿,你若再给他生个女儿,更被人瞧不起了。” 姬环插话说:“环儿,妈妈我半世做娼优,只盼女儿不再做娼。你若能做了楚国令尹的夫人,就该谢天谢地了。别再难为你哥哥了,跟你哥哥去吧!” 李环矜持地说:“那好吧,看来我只有做令尹夫人的命了。” 李园悄悄地把李环由邯郸接进楚国都城,又悄悄把李环送到春申君府邸的后花园中。在春申君花园的藤蔓后面,掩映着一座不被人注意的华贵宫室。室中毡毯铺地,四壁挂着华丽的绵缎壁画。华灯雕饰奇特,有飞鸟,有白鹤。镶金的红木漆案,金银错的龙凤铜镜,处处都显示出异乎寻常的华贵。李园推开房门,请李环先进去,一股浓郁的馨香扑鼻而来。李环凝望着室中的陈设,件件都是价值千金的珍品。李园问:“妹妹,喜欢吗?” “喜欢。”李环小心地拿起了几案上的铜镜,照了照自己的青春面容,这张如花似玉的面孔,在镜中更为姣艳,俏丽。四个侍女手捧锦衣、玉簪、洗梳用具依次进来,跪禀道:“请小姐沐浴更衣。” 李环受宠若惊地望着这些闪闪发光的衣服首饰,李园说:“妹妹,你更衣吧,一会儿令尹就到了。我回避了。” 李环心中有些忐忑:“哥哥……” 李园去而复回:“妹妹,哥哥恭喜你了!”说完,向李环诡谲地一笑,出门去了。李环望着跪地的侍女,望着这华贵的房间,似在梦境。侍女们再次催促:“请小姐沐浴更衣。” 李环轻轻地点头。侍女们站起身,放下拿来的锦衣玉簪,为李环宽衣解带,送入一间放着大漆桶的房中。李环跨入木桶,侍女们为她洗发、洗澡。而后,侍女们为李环穿上织锦的新衣,戴上玉簪和首饰;又拿出铜镜,让她照看面容。华贵的妆束,把李环装扮得更为楚楚动人。春申君今日也更衣净面,显得分外年轻。他不声不响地站在了李环身后,望着镜子里的李环微微含笑。李环看见铜镜内出现了一个男人,心中一惊。急回首,望见春申君仪表堂堂,站在自己的身边。春申君爱怜地说:“环儿,梳洗好了吗?” 李环慌忙跪地:“参见令尹!” 春申君双手搀李环起来,上下打量着她:“环儿,你真美呀!” 李环含羞地低下了头。春申君用手轻轻地把李环的下颌托起来,向她微微笑着。李环挣脱春申君的手,背过身去。春申君看了看侍女们,侍女会意离去。春申君走向李环,拉过李环的手。李环慢慢地转过身来。 “环儿,听说你会唱歌,还会跳舞?” “唱得不好。” “此处只有你我二人,唱一支歌儿如何?” “令尹愿意听?” “愿意。” “可是无人抚琴呀!” “我来与你抚琴好吗?” “好!” 春申君坐至琴架旁双手抚琴,李环随着琴音边唱边舞。 野有蔓草,零露溥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藏。 这是《诗经》中的一首郑风,描绘的是,在一个朝阳初露的早晨,青草上露水未干,一对男女在原野上不期而遇,他们望着自己盼望已久的美人,情感激动,一起躲在了带露的花草中。这首情歌,经李环甜润的歌喉唱出,又配以袅娜多情的舞姿,令春申君飘飘然,双目迷离,情欲浓浓,兀自忘情。他从琴旁站起,情不自禁双手合掌:“好,歌儿好,我的美人唱得更好!” 李环低下了头:“让令尹见笑了!” 春申君走过来挽着李环的腰肢说:“你歌中的美人儿,是你呀?还是我呢?” 李环羞红了脸:“都是。”春申君纵情大笑,李环半推半就地依附在春申君的胸前。春申君迷恋李环,二人在后花园的秘密之处,卿卿我我,偷渡巫山,享尽了云雨的甜蜜。春申君是过来人,处处让着李环。初会男子的李环,遇上这位显贵多情的郎君,自是忘情迷醉,任凭春申君将春心撕碎。过了些时日,李园偷偷溜进李环房中,问道:“妹妹,这些日子还好吗?” 李环脸一红,轻声回道:“好!” 李园低声问:“怀孕了吗?” 李环羞涩地低下头,小声说:“嗯。” 李园高兴地轻拍手掌:“好!”他又返回门外,看看四处无人,重又回转,对李环低声诡谲地说:“妹妹,你还想做大王的夫人吗?” 李环不解哥哥的话中之意。李园对李环窃窃耳语。起初李环面色不喜,以后慢慢地点头,明白了哥哥的心意。夜晚,铜鹤顶端那半明半暗的烛光,照着并肩而卧的李环和春申君。李环柔声细语地在春申君的耳边说:“令尹爷,你是一时喜欢我呢,还是永远喜欢我呢?” “我的美人儿,我黄歇得能遇上了你,可算得不虚此生。我是永远也不会把你丢掉的。”说着春申君要拥抱李环。李环温柔地躺在春申君的怀中说;“令尹爷,你要是永远的喜欢妾身,就让我暂时先离开你。” 春申君不解地问:“为何?” 李环更为甜密地说:“令尹爷,大王陛下待你甚好,超过了他的兄弟,你一直当了令尹二十余年。然而楚王没有儿子,他去世之后,将会立他的兄弟做国君。新君临朝,各贵所亲,你就难保有今日的荣华。你在朝中掌权已久,难免有得罪于大王兄弟之处,新君一句话你就会大祸临头,你有何办法保住令尹之位和你江东十二县的封地呢?到那时,你、我两心相爱,妾身也只有随你一死了之,你说是这样吗?” 春申君默认李环讲得在理。李环接着说:“如今妾巳身怀有孕,妾身侍奉你为时不久,外人尚且不晓。如果你把我进献给大王,大王也会宠爱贱妾。托上天之福,妾身若有幸生一男儿,将来的楚王就是你的儿子,你不只占有妾身,整个楚国都是你的了。你说,我想得对吗?” 春申君用惊讶的目光望着李环,许久未有说出话来。李环又重复说:“令尹爷,你说妾所想的,较比将来遭至不测之罪,不是要强得多吗?” “我的环儿,没有想到,你一个民间女子,竟能想得如此深远!” “我讲得不对么?” “对,对呀!” 常言说,没有不透风的墙壁。春申君纳妾的事瞒过了佩珠、琼玉两个爱妾,瞒过了朝中的公卿将相,却瞒不了世人的窃窃私语。他的门客朱英从蛛丝马迹中不仅发现了春申君新纳了妃妾,还得知了春申君要把这个爱妾再送与楚考烈王。凭着他的洞察精明,预感到这件事干系重大。他寻了匹快马,连夜奔向兰陵,去找荀子商议。 十二 楚都寿春距兰陵六百余里,朱英一路北行,日夜兼程,只用了三天时间就到达兰陵。天巳全黑下来,荀子读完书准备入睡了,侍者禀报:“禀老爷,朱英先生从都城赶来,要见你。” 荀子心头一震。荀夫人说:“天这么晚了,明天再见不行吗?” 荀子预料有了大事,说:“不,请朱英先生前厅相见。” 荀子急忙穿好衣服,走出卧室。朱英见了荀子抱歉地说:“荀老夫子,朱英夜闯宅院,与礼不合,请老夫子见谅!” “哎,哪里哪里,朱先生星夜叩门,必有大事,请坐下叙谈。” 荀子与朱英二人席地相对而坐,朱英看侍者在一旁,没有开口。荀子挥手,侍者会意退去。朱英机密地说:“荀老夫子,京都出了大事。” 荀子警惕地问:“何事?” 朱英说:“此事出在令尹春申君身上。” 朱英将春申君新近娶李园的妹妹李环,不多日,又秘密将李环送出府外,安置住下,准备送与楚王的事说了一遍。而后向荀子郑重地说道:“我以为此事出得蹊跷,荀老夫子以为如何?” 荀子思索片刻:“嗯,此事莫非与楚王无子有关么?” 朱英说:“我也以为如此。春申君曾选了许多能生儿子的美女送与楚王,竟没有一个生出儿子来。我知那李园,乃是一个面目柔顺内心险恶之人,想来此事定是他心怀叵测。” “是呀!倘若那李环仍生出一个女儿则罢,倘若生出一个儿子来,该将如何?” “朱英我正为此事赶来请教老夫子。” “李环何时入宫?” “为时不会太久。” “朱英,你我与春申君皆为多年至交。楚国近十数年来以政裕民,国势渐强。秦国连年攻韩、攻魏、攻赵,掠城取地,咄咄逼人,而未敢攻楚。楚国只要继续厉行以政裕民之策,乃谓之大有希望。若李环入宫,将铸成大错。常言,道存则国存,道亡则国亡。此事关乎楚国之兴衰成败,请你速速返回京都,传我忠告,劝令尹千万不可玩火自焚。” 听了荀子深谋远虑的评说,朱英有些激动。他是一个性情刚烈的人,为朋友为正义勇于舍弃一切。荀子既然把这件事看得如此透彻,他遵荀子的嘱托,说走就走。站起身道:“好!我今晚就回寿春都城去面见春申君。老夫子愿写上一信吗?” “我写!”荀子取出帛卷与笔,匆匆写好书信,交与朱英:“请将此帛书亲交春申君,嘱他万万不可因一念之差为楚国、为自己招来大祸呀!” 朱英接过荀子的书信,辞别荀子,连夜赶路,南下寿春都城。就在朱英去禀报荀子的几日中,春申君已作好了把李环送入楚王宫中的准备。夜晚,春申君偷偷地潜入为李环在令尹府以外安置的新居。李环上前亲昵地迎接,将春申君引到她床榻边坐下,问道:“令尹爷,我何时入宫呀?” 春申君说:“明日。” 李环惊喜:“这么快?” 春申君并无欢喜:“大王今日就要将你送进宫去,我推说需选择吉日,改在明 天。” 李环知道春申君的心意:“我们今晚还可欢乐一晚。是吗?” 春申君有些伤感:“环儿,明日你就不属于我了!” 李环偎依在春申君怀中:“令尹爷,我永远是属于你的。我巳怀孕两月有余了,如果我有幸生得个儿子,儿子坐了大王,你就是太上皇,到那时不只我是你 的,连整个楚国都是你的了。” 春申君难分难舍地把李环抱起,度过了甜蜜的最后一夜。日出东方,金鸡报晓。李环对镜梳妆,扮如新娘,由数名宫中婢女将她拥出房门。宫人在门外打开车上的锦帘,将李环扶进车上。豪华的锦车在旌旗仪仗的簇拥下缓缓向前移动。声势之大,超过楚王历次新纳妃妾。春申君目送锦车远去。朱英急急赶了三天三夜,于拂晓进了寿春都城。他怀中揣着荀子的亲笔书信,欲直奔令尹府,送与春申君。迎面遇见锦车仪仗,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勒马伫立一旁。待锦车仪仗过后,望见远远站立着的春申君,他明白了,从怀中慢慢掏出荀子写给春申君的帛书,悲怆地自语道:“荀老夫子,我来迟了!” 李环进宫甚得楚考烈王的喜爱,她年轻,漂亮,又能歌善舞,哪一个妃子也不如李环受宠。李环想起了母亲。她禀告楚王,要把母亲从邯郸接到寿春来。一者,母亲孤身一人,作为女儿应尽孝道;二者她就要分娩了,由母亲照看才最为放心。楚王答应了李环的请求。立即派了华贵的车马去邯郸把姬环接进了寿春王宫。四十余岁的姬环由李环、李园陪同在楚王宫中四处观看,姬环从未有到过这样豪华的地方,不住夸赞着说:“如今一步登天了!一步登天了!” 李环说:“娘受穷半辈子,也该享一享福了!” 姬环说:“享福是好事,千万别惹祸,福大祸也大。你们都听着了吗?” 李园不以为然,李环忙答:“听着呢!” 姬环重复说:“不光听着,还要记住,不要惹祸。” 李园有些不耐烦:“娘,你就安心享清福吧,少操些闲心!” 姬环生气道:“唉,你从小就不听话,长大了还不听话!” 李环分娩了,果然生了一个儿子!这个消息似闪电传遍了朝廷内外。最早知道的是春申君和李园,而朝臣中要数屈润最为灵通了。屈润闲居无事,嗅觉十分灵敏,闻讯放下了他心爱的蛐蛐,跑到李园府中去祝贺。他算计着,李环生了儿子,李园就是国舅了。楚王年老多病,一旦驾崩,李园在朝中就是一个举足轻重的人物。自从春申君因他两次诬陷荀子将他弃之不用,他时刻等待着重新出头的时机。如今时机到了,怎能不赶快削尖脑袋向前钻营呢?屈润来到李园的府门前,让人通禀。李园闻听屈润来拜,心想,他来做什么呢?他知道屈氏贵族在朝中的位置,但与屈润还从未有过交往。屈润进到府内,见李园站在院中观看黄鸟,满脸堆笑,拱手施礼:“参见李国舅!” 李园并不十分热情,还礼之后,引他到客厅落座。李园开口道:“屈大夫稀客呀!” “李娘娘新生太子,解了大王半生忧愁,娘娘晋升王后,此乃国之大喜呀!屈润特来向李国舅祝贺。”屈润起身又作了一个长揖。李园平淡地说:“这是大王的福分。” “国舅,如今大王重病在身,你难道不觉得会有什么不测吗?”屈润话语诡秘,犹如多年心腹。李园故作不解:“如今国泰民安,会有何不测?” “恐怕有人会另有图谋吧!” “怎见得呢?” “国舅,太子年幼,春申君居令尹二十余年,树大根深。为了太子,你不可不防呀!” 其实,李园得知妹妹生了一个儿子,欢喜过后,也正在思考下一步该如何动作,如何把大权抓在自己的手里。与屈润这样的人初次会面,不可泄露心机。所以,对屈润的心腹话他仅仅敷衍说道:“屈大夫,楚国上下,谁人不知春申君对大王一心一意。为楚国忠心无二,是列国中有名的贤公子。我原本是他的舍人,对于春申君我是十分敬重的。” 屈润也只得口不对心地答道:“是,是的。” 春申君为李环生了儿子这几日心中分外高兴,喝了几杯酒,与爱妾佩珠对弈。佩珠指着棋盘说:“令尹爷,你输了!” “哎,不能不能,我这里尚有一条活路。”说着春申君下上一子。 “哦?”佩珠端详了一阵,也补上一子:“你一条活路也没有了!”说完哈哈大笑。此时,侍者进来禀报:“朱英先生求见。” 春申君传话有请,朱英步入庭堂,郑重地向春申君施了一礼。春申君请朱英入座,朱英也不客气,在春申君的身旁坐下,说道:“令尹,你未曾听到街头之议论吗?” 春申君问:“议论何事?” 朱英说:“议论你送李环进宫之事。” “我为大王选取可生太子之妃子已非一人,只有李环生了太子,乃国之大幸,有何议论?”春申君故作不知。朱英直率地说道:“令尹,明人不用细讲。朱英此来,直谏忠言。世有不测之福,又有不测之祸。如今您处在不测之世,侍奉不测之君,怎可无有不测之人呢?” 春申君不解其意,问:“何谓不测之福呢?” “您做楚令尹二十余年,名为令尹,实为楚王。今楚王病重,早晚驾崩。太子年幼,您辅佐幼主,掌国之大权。待幼君长大成人,或还权与他,或南面称孤,自做国君,楚国就归您所有。此即是不测之福!” “何谓不测之祸呢?” “李园虽为王舅,未秉政治国,却早已暗中豢养了亡命之徒。待楚王驾崩,李园必抢先进宫,假传王命,杀您灭口。这就是所谓不测之祸。” 春申君惊疑地问:“何谓不测之人呢?” “您先行一步,任命我为禁卫郎中,待楚王驾崩,李园如抢先入宫,臣请替您执剑,将他杀死,这就是所谓不测之人!” 春申君思虑,他与李环相处时日虽不太久,情谊深厚,李环与他讲得枕边话犹在耳边。李园是李环的亲哥哥,一定会知道李环对他的许诺,怎么能做出非礼的事情呢?至此,说道:“朱先生,罢了。李园乃是一个懦弱之人,我又待他甚好,我想,他不会做出不规的事情。” 朱英恳切说道:“令尹,以荀老夫子之见,您送李环入宫,已铸成大错。今日若再不纳良言,恐悔之莫及了。” “谢谢朱先生之好意,我相信不会有什么差错的。”春申君自信自己在朝中的威望,又自信李园不会另生反意。朱英无可奈何地站起身:“好吧,朱英我忠言已进,告辞了!”说完匆匆走出门去。朱英的忠言不为春申君采纳,决定离开楚国。他骑马出了寿春都城,奔兰陵与荀子告别。荀子听了朱英的述说,甚为生气。他与朱英对楚国局势的分析,认识是一致的。无论李园如何,大王病危,太子年幼,作为令尹应该作好防备突然事变的准备。即如李园不生反叛,还有楚国的贵族重臣,他们是否会乘机谋权呢?可是春申君竟不听朱英的劝谏。“春申君,你身为令尹多年,熟知古今,为何如此的胡涂呀!” 朱英说:“以我看,不久王宫即生祸事,春申君定然凶多吉少。” 荀子道:“人生之患,在受蔽于偏见而不明大理。擂鼓在侧耳不闻,黑白在前目不见。可悲,可哀!事已至此,再难挽回。朱先生你欲怎样?” “楚国我已难以存留。” “好吧,你尚年轻,前程远大。去吧,离开这灾祸之国吧!” “王宫生变,也将危及荀老夫子,你也该另做打算呀!”朱英劝荀子离开楚国。荀子摇摇头:“不啦,王宫生变,我则不变。我乃一介儒生,儒者,在朝完善朝政,在野完善风俗。得志能统一天下,不得志则独立名节。天不能死,地不能埋,暴君之世不能污。” “荀老夫子,如此我就告辞啦!”朱英起身要走。 “慢着。”荀子从橱中取出一包黄金,说:“这些黄金,你带在身上。” 朱英双手接过:“谢荀老夫子。” 荀子将朱英送至大门以外,看着他上马,与之挥手惜别,目送朱英飞马于朦朦的月色中。楚考烈王驾崩了。春申君闻讯急赴王宫。身为令尹,他要为楚考烈王安排后事。行至棘门,从门后突然跃出数名武士,手持刀剑,将春申君围住。春申君喝问:“你们要干什么?” 不出朱英所料,这些武士都是李园豢养的亡命之徒。李园从妹妹那里探知楚王已不省人事,昨夜晚间已将他们暗暗布置在宫中,他要杀春申君以灭口,以国舅之身份,独霸楚国朝政。春申君见面前的武士,一个一个都是陌生的面孔,身披胄甲,凶相毕露。他想起了朱英的谏言,莫非李园果真生了歹心么?武士们不待春申君醒悟过来的瞬间,刀剑齐下,砍倒春申君在地。李园从门后走出来,乜斜了一眼春申君的尸体,以新君的名义命令把春申君的头颅割下,扔出宫门,并灭其九族。 十三 李园选中屈润去执行斩杀春申君九族的命令。屈润原本就是一个趋炎附势之徒,加上对春申君的忌恨,行动起来更为迅速,他带领武士闯进春申君府邸。春申君的爱妾佩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向武士们喊叫:“你们要干什么?” 武士不容分说,将这位往日的令尹贵夫人一剑刺死。春申君的另一个爱妾琼玉被武士从屋内抓出来,她看见府中已被屈润带领的武士们糟蹋得不像样子,佩珠已死,别的妃妾、侍女、舍人,都已躺在了血泊里,哭泣着跪在屈润面前:“屈大夫,令尹爷往日待你不薄,求求你饶了我吧!” 屈润冷酷地瞧也不瞧琼玉一眼:“我乃奉新任令尹李园之命,斩灭九族,概不容情。杀!” 武士一剑又把琼玉刺死倒地。屈润将春申君的家眷、族人,斩杀绝尽,春申君收养的门客,有的被杀戮,有的闻讯逃命。李园十分满意屈润对春申君家族的处置,做得干净利落,特意把他叫到府中,设宴褒奖。屈润受宠若惊,再次表白了他对新令尹的忠心。李园知他与荀子怀有旧怨,又遣他去往兰陵,将荀子革职查问。屈润久久盼等的就是这一天,他对荀子的万般仇恨,可以一朝发泄了。他手捧新君的谕旨,耀武扬威地奔赴兰陵,趾高气扬地走上兰陵县衙大堂。屈润大声喝问:“荀况何在?” 值班的衙役回答说:“荀县令正在乡间巡察民情。” “传他速来见我!”屈润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衙役应诺,急忙出门去找。荀子悠然走进衙来。衙役禀告荀子,屈润来了,样子甚凶,怕是出了什么大事。荀子来到堂前,看见屈润略一拱手,不以为然地说道:“我以为是何人,原来是屈大夫。” 屈润正色道:“荀况,屈润今日奉新君之命,来到兰陵,你且听我宣读诏谕吧。” 荀子不悦跪地:“大王陛下……” 屈润念诏书:“兰陵县令荀况,职任兰陵旷日持久,积怨甚多,且与叛臣黄歇结党营私,欲独霸一方,在兰陵自立一国。今黄歇伏法,敕命将荀况革职查办。” 自从朱英走后,荀子已料到会有这一天。听屈润读完诏谕,愤然站起:“屈大夫你终如心愿了!” 屈润讥讽地说:“荀老夫子,你可知也有今日呀?” 荀子甚是冷静:“我知道,痈疮迟早要化脓的!” 屈润命令:“将荀况押下!” 裨将指示武士将荀子双手上了木枷,带出兰陵县衙大堂。幽兰听说屈润来了,还气势汹汹,已经把爹爹叫至大堂,她忙去告诉母亲。荀夫人此时已是白发苍苍,年老多病。她想,屈润来,定然不会有什么好事,让幽兰搀她到前衙来看。母女二人行至院中,正望见荀子身带木枷被押出堂来。幽兰惊叫一声:“爹!” 荀夫人一句话没有说出来,气昏了过去。幽兰小心地让母亲坐在地上,大声哭喊着:“娘!娘!……” 荀子听到了,不顾武士的阻挡,步履踉跄地向幽兰母女走过来。望着气绝的夫人,看着自己身上的木枷,忍不住悲恸长啸:“天呐!” 屈润厉声向荀子喊叫:“走!”不容荀子再回首望上妻女一眼。陈嚣跑来,帮助幽兰为荀夫人理气,一边喊着:“师母,师母!” 荀夫人缓过气来,望不见荀子在哪里,大声哭道:“你老师呢?快追上你老师,他们要害死他呀!” 屈润带荀子走出县衙大门,县衙门外早已聚集了人群。看见荀子戴枷走出门来,齐声跪地呼喊:“荀老爷!” 荀子望着跪在面前的男男女女,不由得一阵心酸。老妪痛哭流涕地拉住荀子的衣襟:“荀老爷,你是个好人呀!” 季伯大声喊着:“荀老爷,你冤枉呀!” 屈润张牙舞爪地号令武士:“把他们赶走,都赶走!” 武士们执鞭驱赶百姓,百姓们躲避着鞭挞,追赶着荀子,不肯散去。男女老少,相互搀扶着,一直把荀子送到监牢的门前。夜晚,屈润积怨已发,心中高兴,与他同来的裨将在官驿中相对饮酒。缶倨鹁票担骸敖飧鲕骼贤纷佑牖菩唇幔运皆辜幼镉谌耍鸸鷯家、利自身,害人无尽无数,今日总算恶贯满盈了!” 裨将说:“看来这里的百姓拥戴荀况之人甚多呀!” “笼络民心,独霸一方,欲自立一国,这正是荀况的一条大罪。所以新任李令尹,在我临来之时,反复嘱告,一定要除掉荀况!”屈润的话说得很坚决。裨将思虑:“如果公开斩首,恐怕要生事端。” “那就暗暗地”屈润狠狠地做了一个杀人的手式。荀子被抓入监牢,如同天空响霹雳,在兰陵掀起了巨大的波澜。文峰书院的学子们无心读书了,聚集在一起愤愤不平议论。毛亨说:“屈润是楚国的贵族,他早就图谋扼杀荀老夫子在楚国推行的新政,为他的儿子报仇!” 另一学子说:“楚国今天杀了荀老夫子,如同当年楚国杀了吴起,秦国杀了商鞅!” 学子们论定,如今秦国蚕食六国,日盛一日。楚国没有了荀老夫子,便不会长久了。在季伯家中围聚了不少农夫,男女老少为荀子被捕入狱悲伤落泪。季伯愤怒地握拳击案:“老天不睁眼啊,果真是好人没有好报吗?” 月光射入黑暗的牢门。天上的浮云,无声无息地移动,渐渐遮住了月光,监牢中越发的黑暗。初冬的夜,漫长冰冷,牢房中无一丝温暖,八面透风,墙壁冰冷,木栅冰冷,地面也冰冷。荀子站立在木栅的后面,凝望着黑魆魆插的夜空。荀子已由初入牢门的愤慨哀伤,转入冷静的凝思。数十年的风风雨雨,似乎一下子全部重现于眼前,感叹,忧心,愤怒,也一齐涌上心头。他仰天长叹,自言自语:“天地易位,四时错乱。列星堕落,白天与夜晚一样昏暗。幽暗登入昭昭之位,日月无奈退落隐藏。公正无私,被诬为恣意纵横;心志为公,被说成是营私楼堂;公正执法,被认为私心害人;道德纯洁,反遭来污言秽语;仁人罢黜,傲慢强暴者擅自逞狂。天下凶险,失去多少英杰。蛟龙视为壁虎,猫头鹰视为凤凰。比干忠诚挖心,孔子圣贤拘于匡。他们是何等的智慧啊,可叹其于时之不祥!他们欲行之礼义是何等的光彩啊,可叹天下之晦盲。皓然之天空一去不返,令人无边忧伤。久乱必治,古之常理。弟子们,勤勉于学,天不会把你们遗忘。面对乱世,圣人也只能拱手等待,乱极必大治的时机一定会到来!” 裨将带武士来到牢房门外,向荀子说:“荀况,恭喜你了!” 裨将示意武士将牢门打开。突然,季伯、季仲等农夫手提木棒、铁杵不知从何处涌来,一齐站在了武士的面前。裨将喝问:“何来狂徒?” 季伯反问道:“你们要将荀县令带往何处?” 荀子在牢房中望见季伯激动地说:“季伯!……” “荀老爷!我们来保护你!”季伯等人上前护住牢门,指着裨将说:“你们要想杀了荀县令,除非把兰陵的百姓全杀光!” 季伯、季仲等人手提木棒、铁杵牢牢地站在牢门前,与裨将和武士怒目相峙,毫不相让。裨将恐引出事来,低声命令武士撤走。裨将带人回到官驿,向屈润禀报了监牢中的情况,说斩杀荀况之事,不好下手。屈润指着他的鼻子大骂:“无能,无能!几个痞子就把你吓住了!” 裨将为难地说:“屈大夫,百姓们手中拿着木棒、铁杵……” “你手中的宝剑是做什么用的?”屈润恨不能打裨将一耳光。裨将看看自己手中的宝剑说:“动起武来,生出事端,你我都吃罪不起呀!” 十四 楚王宫被皑皑的白雪笼罩,那灰色的砖墙,红色的明柱,玉石的栏杆,精巧的亭榭,湖中的流水,都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白色。世上真实的东西都在朦胧中,辨别不出它们的本来面目。作为景物,这种朦胧是一种美,让人发挥想象,心旷神怡,如进入一个变幻莫测的世界。然而,若是一个国家,这种朦胧,却是一种不祥之兆,它易于鱼目混珠,易于不辨是非,易于狂妄之徒做出害国害民的事来。如今的楚国正在被这种灰色的朦胧所笼罩。裨将未有斩除荀子。屈润禀报于李园,李园大怒:“无用,一个小小的县令都处置不了!” 李园闷闷不乐地来到王宫,他虽是个诡计多端的“国妖”,对于母亲还甚是孝敬。晚上,常常抽暇到母亲住的宫中请安。姬环闲暇无事,让侍女取出她心爱的琴来,这张琴已跟随她二十多年了,父母去世之后,琴是她的谋生之宝。成婚以后,丈夫常出外经商,这琴又是她解除闺怨的伴侣。今日,窗外飞雪,引起她淡淡的哀愁。宫中的房舍虽好,孤寂却使她难耐,所以,掌灯之后,愿意重会旧友,抚琴自解忧烦。李园来了。儿子和女儿是姬环一生中最大的安慰。她停下抚琴,丢却了忧伤。想与儿子说上几句话。她对朝廷中的事情知道得不多,李园也不向她多讲。她只知道儿子近来很忙,姬环让侍女端来存放的鲜果给儿子吃,沏上最好的茶叶给儿子喝,李园往日在母亲身边,随便得很,今日既不喝茶,也不吃水果。姬环关心地问:“园儿,为何心中不乐呀?” 李园开口说道:“我派了两个人,还带了许多武士前去,连一个小小的县令都处置不了!” 姬环问:“何处的县令?” “兰陵。” “兰陵县令,不是荀老夫子吗?” “就是他。” “园儿,荀老夫子学问甚高,为何要处置他呢?” “他是春申君黄歇的死党,不除掉黄歇的党羽,我怎为令尹?” “园儿,朝中的事儿,母亲不愿多问,只是,我要告诉你,荀老夫子是个好人!” 李园感到奇怪:“母亲怎么晓得他?” 提起荀子,难忘的往事重又涌上心怀。姬环想起她被安平馆的老馆长引上楼去,为荀子唱歌,荀子为一个穷困的娼女落下同情的眼泪,还赏给她一锭黄金。在荀子府中,她含情脉脉地为荀子洗脚,爱上了这位德高望重的长者,荀子却自律其身,把对姬环的爱,化作父辈对女儿的爱。在邯郸的街头,为了生计与秦国使臣混在一起,受到侠虎的当众斥责,荀子为她出面解围,还要将她作为亲生女儿收留。这是荀子的真情话。可是,她不能,荀子是她心中最崇爱的人。往事的回忆,是心伤也是甜蜜。她无法把真情全部讲给自己的儿子,只能情感激动地对儿子说:“园儿,荀老夫子是世上最好最好的人,是娘的恩人,娘不能忘记他,也不许你们伤害他。你快传令下去不许杀害荀老夫子,听见了吗?谁也不许伤害荀老夫子!” 李园听从了母亲的话。暗想,荀况七十多岁了,杀害一个年过七旬、又享有盛名的儒士,会招来许多议论,包括诸侯列国的耻笑和怒骂。春申君一死,荀况又罢了官职,不会对他构成什么威胁,留下荀况,让母亲心中高兴,何乐而不为呢?李园的谕令传到兰陵,屈润大为恼火。放掉荀况,杀子之仇难报,怎能不让屈润怨天忧人?他埋怨李园出尔反尔,还埋怨李园对他不信任。裨将劝解说:“屈大夫。李令尹恐是虑及荀况的声望,不便斩杀。不过,李令尹对你还是十分信赖的,他不是要你接任兰陵县令吗?” 屈润苦笑了,让我做兰陵县令,难道我就是为了要做一个县令吗?听到要释放荀子的消息,荀夫人、幽兰和陈嚣喜出望外。幽兰与陈嚣一同来到牢房,幽兰快步冲进牢门去,扑到荀子面前,哭喊着:“爹” 荀子安慰着女儿:“不要哭,不要哭……” 季伯和季仲兄弟也闻信赶来,他们套了牛车,要把荀子接到他们家中去。荀子在县衙的家门被封了,荀夫人已被季氏弟兄接到家中暂且住下。荀子出了牢门,无家可归,也只好随季氏兄弟去了。冬日的原野,被大雪覆盖,天上地下,远山近水,茫茫一片,处处都是洁净的白色。地上的杂草,河中的污泥,田野的害虫,尽都埋在了白雪之下。洁白的世界,令人心胸宽广,崇尚光明,期冀未来。洁白的世界,覆盖了腐朽,融化了污浊,迎来的是一个新的春天。季伯用力鞭打着黄牛,把荀子接往自己的家里。缓缓行驶的牛车,在白雪皑皑的原野上,留下了两条深深的轨迹。

第五章 蚕赋   Post By:2004-9-23 21:29:00

冬伏而夏游,食桑而吐丝,前乱而后治,夏生而恶暑,喜湿而恶雨。蛹以为母,蛾以为父。三俯三起,事乃大已。夫是之谓蚕理。 ——荀子《赋》篇 一 兰陵东南行十二里就到达季氏弟兄的家。荀子在门外下了车,幽兰首先跑进府中向母亲报信:“娘,我爹回来了!” 荀夫人听说丈夫出了狱,激动地拖着重病之身从卧榻上爬起来,季伯的母亲忙上前搀扶。荀子已由陈嚣、季伯搀进了门。老夫老妻大难之后终于重见了。荀夫人声音颤抖地说道:“他爹!……你受了苦了!”荀子坐下来,为夫人宽心:“无妨事,无妨事!” 季仲的娘子为荀子送来热茶:“荀老爷请用茶。” 荀子望望季伯这一家人,感激地说:“荀况家中有难,劳苦你们了!” 季母说:“这是哪里说的?荀老爷为百姓免了天灾,灭了人祸,办了多少好事。如今受奸人陷害,俺们费些辛苦还不该么?” 季伯接过母亲的话说:“荀老爷,你若不嫌弃,就在我家住下。我们这里离城远,安静,村子里也没有几户人家。我家南边有片平地,为你盖上几间房子,我们弟兄会把你当做我们的亲生父母来侍奉。” 季母说:“对,我儿子说的对!” 荀子年过七旬,拖着病妻,被罢去官职。在兰陵以政裕民十数年,清政廉洁,家无积蓄,仅有的日常用品,也被屈润查封,不许带出一件。如今的境况,可说是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生活无着,前途无望。季伯兄弟二人,甘愿把他当作亲生父母来侍奉,怎不使他感动?他在监牢中未曾落泪,在季伯一家人面前,流下了两行热泪。季伯见荀子落了泪,以为是荀子嫌弃家中贫苦,房屋简陋,便问道:“荀老爷,莫非嫌我家中不好?” 荀子忙说:“不,不,是我领情不过呀!” 季母说:“哎,荀老爷说的哪里话?你平时爱民如子,我们就不该敬为父母么?不是荀老爷,那年大旱会把我家饿死。若不是荀老爷,我儿子也早让县丞杀了。若不是荀老爷引渠水灌田,教我们把年酒运往他乡,换回财物,这房舍依旧是茅草,还能成了瓦屋吗?” 季伯家中有三幢房子,季母让儿子把北面三间正房腾出来,给荀子一家人住。又为陈嚣从别处找了房子,安排住下。夜晚,荀子一家人守着昏暗的烛光,心情沉重地坐在一起。半晌,荀子开了口:“陈嚣,几十年来,我的许多弟子,一个一个都学成走了。你跟随我最久,如今,也该走了。” 陈嚣至诚地说:“老师,我不走。” “你正年轻,应该去闯一闯。”荀子复劝道。陈嚣不愿意离开荀子,尤其在老师遭此大难的时候,更不愿放下白发苍苍的老师自去。因之说道:“老师说过,君子之学以完善品德;小人之学以求名逐利。我不求名逐利,只求学问。老师的知识似高山,似大海,我还远没有学尽。” 荀子叹了一口气:“唉!当今之世,学以哗众取宠者多,自律其身者少呀!” 幽兰将玩弄竹筒的李莹拉在身边说:“爹,如今春申君被杀了,你的官职也罢了,还险些被他们害死。楚国一天也不能呆了,我们还是一起回赵国老家吧!” 荀子未回答。幽兰又与父亲商量说:“要不重回齐国稷下学宫?或是去秦国?” 荀子摇头说:“不去,我哪儿也不去了!” 幽兰又问:“你还真想让季伯弟兄为咱们盖房子,在这里住下呀?” 荀子感叹地说:“我在兰陵一十七年,与百姓风雨同舟。为官时,修堤梁、开水渠,薄赋税,明礼义,严法度,办学堂,使兰陵政通人和。日后不为官了,我将隐居著述。五帝之外无传人,非无贤人呐。五帝之中无传政,非无善政呀。贤人善政失传,只因无人记述。数十年来,我亲眼目睹亡国之暴君一个接着一个不行正道,不信正理,反专事鬼神,信奉吉凶。那些鄙陋的儒者,又以无稽的言行欺骗百姓,败坏风俗,败坏国家,可恶可恨呀!我要将我的所见所闻记述下来,以诫后人。我要将儒家、墨家、道家、百家之学,一一予以评说,以正视听。” 百姓们闻知荀子要在这里落户,纷纷到季伯家来看望。知道荀子一家如今一无所有,纷纷送来了吃的、穿的、用的,许多许多的东西,幽兰和陈嚣应接不暇。大家还约定要为荀子举行一次欢宴,以表示他们欢迎荀子在这里安家落户的心愿。冬日的晚上虽然寒冷,在季氏兄弟的三间房里,暖烘烘的屋子里却坐满了男男女女。曾经在荀子巡察民情时见过荀子的来向荀子问安,没有见过荀子的,挤到前面去要仔细地看一看这位清正廉明的荀老爷。白发红颜的老者,九十余岁了,依然声如铜钟,体魄健壮。他是这里年纪最长的老人,按照这里的民俗,每逢喜日庆宴,应让年岁最长的坐首位。今日,他坚持一定让荀子坐首位。荀子谦让不入席,老者说道:“按照礼规,我的年岁大,应该坐在首位;可今日是我们大家欢迎你,你是客人,应该坐在首位。” “老人家,我已经不是客人了,我和大家一样,是你们的村民,还是你坐首位。” “是的,你已经不是县令老爷了,和我等一样是老百姓。我们欢迎你,在我们这个偏僻之地落户,我们大家会像过去一样尊敬你,信赖你。以后不称你县令老爷了,称你什么呢?就称你荀子卿吧!” 季伯等村民七嘴八舌:“荀子卿,对!” 老者接着说:“这里我年岁最长,辈数最高,我请你坐首位。” 季伯说:“荀子卿,恭敬不如从命。” “好,好,我从命。”荀子坐入首位。老者举起酒杯说:“兰陵的酒,上敬过天地、神灵,下敬过帝王宾客。今日我代兰陵百姓敬荀子卿一杯。那些昏官奸臣不喜欢你,我们老百姓喜欢你!” 众人齐声说:“对!” 荀子双手接过酒杯,激动地说:“谢谢老人家,谢谢各位!荀况我今生今世,饮过不少君王显贵的酒,哪里的酒,也没有我们兰陵的酒醇;哪里的人,也没有我们兰陵人心热!”荀子举杯,一饮而尽。季伯端起酒坛说:“荀夫人、陈嚣先生、幽兰,还有莹儿,以后你们都是我们兰陵的人啦,你们也应该喝上一杯兰陵美酒。”他一一为之斟酒,并看着让他们一一喝下。荀子站起来郑重地说:“荀况我对学生说过,真正的儒士,被任用治国,他有王公的才干,能使政事完美。不被任用,把户籍编入百姓之中,人们没有不尊重他的,他能使民众的风俗完美。岁不寒无以知松柏,事不难无以知君子。荀况日后无官了,我就住在兰陵,专心著述,兴教化,收弟子,以励后人。” 众人欢喜雀跃:“好!兰陵有了荀子卿,我们的后代有出息了!” 季伯、季仲、老者等男女,手拍皮鼓唱起兰陵的民间小曲,年轻的男女随着歌声舞起来。 拍起鼓,唱起曲,美酒一杯敬给你。你为百姓,百姓心里,不忘记。 拍起鼓,唱起曲,美酒一杯敬给你。风风雨雨,同甘共苦,钋橐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