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达信自动交易软件:故乡在童年那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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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06月02日 07:02 AM

故乡在童年那头

英国《金融时报》中文网专栏作家 老愚【作者微博】评论[67条

四岁睁开眼时,我很奇怪地注视着汤家村:这是我的家乡吗?

一些人从房子里胀出来,另一些人从土窑里凫上来。鸡鸣狗叫,雀儿跳跃,树影罩住了村庄,把太阳挡在外面。我在爷爷背上睡着了,我觉得这些都很没意思。在我的世界里,只有三个人,爷爷,妈妈和我。母亲为人家做衣服,缝纫机发出的悦耳之音,回响在空旷的院子里。

起风了,黄狗呜呜叫唤,“哐当——”黑漆大门像是被醉汉推开了,雨斜着扫进来。屋顶上好看的青苔,皆弯腰让水顺着瓦楞流下来,“嘭嘭”掉在地上。一道道激越的水流,摔在地上,变成一串串水泡……摇曳着往地沟里奔去,一个个相继破碎,又焕然新生。我着迷于这种神奇的情景,不觉伸长了脖子。这时候,妈妈会轻声叮嘱:“进屋来吧,别淋了雨。”

父亲在遥远的边疆服役,不知过多少日子才寄回来一封薄信。母亲把信藏在柜子里,上了锁。

院子里种了一畦忘忧草,初夏开出数朵金灿灿的花儿。在我的记忆里,老有蜜蜂围着花儿绕圈子,它们不知在忙些什么。

一天中午,母亲还在收拾碗筷,一群男人突然闯进来,抬走了缝纫机。等母亲发现动静,大门已从外面箍死了。母亲晕倒在地,爷爷赶紧唤人来救。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母亲?

后来,听干爹说,他曾专程去宝鸡,费了很大周折,找到我的生父,劝阻他别离婚。但生父主意已定,不为所动。

母亲只好另做打算。设想过把我和妹妹送人,这样能嫁个好人家。但最后,她还是决心找一个能接受孩子的男人,“我们娘仨,死也要死在一起。”我长大后,外婆说,你母亲为你险些哭瞎了眼。

媒婆带着母亲,母亲拉着我的手,我们走进了邻村一户人家的院子。大人们说着话,我在院子里玩耍。一株丰腴的桃树,结满了好看的果子,我多想摘一颗桃尝尝。

吃完饭,经过那株桃树时,主人家婆婆摘了两颗桃塞进我口袋:“我娃,以后想吃就能吃了。”

五月天,蝉拉长声调叫唤,母亲低头扛着车子,上面放着我们的行李,妹妹坐在行李上,我在后面推着车。爷爷把我们送到村口那颗蓬勃的皂桷树下村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影,窄窄的土路上,也看不到人。在两村界河边,有一只羊埋头吃草。世界安静极了。

太阳刺眼,麦浪翻滚。车轱辘发出“吱吱吱吱”单调的声响,我知道这就是离别。爷爷,别了,老屋,别了。

风吹过来,扬起一阵黄尘。麦子快熟了,空气里逸出麦子的清香。

我们得吃新家打的粮食了。

继父送给我一副簇新的扑克牌,随手翻出一张,竟然是猩红的红桃A,心不由一惊。

称呼族人,在我是一件窘迫的事情。因为在心里,我并未接受这个地方,这是继父的村庄,他们都跟他有关系,我是多余的,我的血缘关系在东边那个村庄。按辈分叫每一个大人,并把他们记在心里,于我而言,便是痛苦。我经常支使妹妹去借东西,母亲把这理解为我怕羞,多少年后,她还经常用这来作我幼年羞涩的证明。母亲,那不是羞涩。

两个村子仅有一里路之隔,我见到汤家村的人更加羞涩,好像自己见不得人似的。在学校里,经常有那个村的顽劣同学讥笑我:你妈结婚的时候,你还放炮呢!这是直指我痛处的话语,一下就要了我的命。

一天,因为拉风箱烧火时看连环画,继父踢了我一脚,我决心去死。

我躲进村北高台上的秸秆堆里,设计着自己的死法。我能想到的是,不吃不喝,睡在里面,直到饿死为止。我知道母亲会心痛得四处找我,而继父也会很不乐意地寻找,我害怕被他找到。

碾麦子的场上立着几十个秸秆堆,偷情男女常在此勾连,村里人打牌也在里面。他们铺好了麦草,把里面弄得很暖和,还留了透气孔和透光孔,嗅着植物的香味,在里面纵情叫喊——“大小王炸了你!”

我在里面躺了半天,迷迷糊糊竟然睡过去。等我醒来时,天已经黑下来,人家的炊烟浮动在村庄上空,不时有驱赶牲口的声音,“吁——吁,狗日的,走啊!”

我也饿了。我想母亲蒸的白面馍馍了。扒拉掉身上的秸秆丝,我往家里走去。

当我背起书包走进池塘边的小学校,童年便戛然而止。

曾经幻想,当我从外地归来,一切都不变化:我喜欢的女老师还是那样好看,也不嫁人;我的朋友还在野地里等着我去拔草,村里人不会老去,我的亲人不会死去。

人们所说的那个故乡,其实只在童年里。当你找寻她时,就只剩下两个汉字了。“故—乡”,就是逝去的、永不再来的那个东西。

谨以此纪念我们的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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