适合一个人喝的酒:找不到自己模样的大原村——旧作备存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4/29 00:36:03
找不到自己模样的大原村

——农村经济社会发展的文化迷失一例

吴晔

 

 (说明:这篇文章2008年发表在一家核心期刊上,早已淹没在众多文档中。最近同村青年索要,多方翻腾,终于找出,放这里大家批评。前后还有一篇批判北京建设的同类文字。)

 

在推动经济社会发展的进程中,学习吸取先进的异域文化的同时,对本地文化一定

要有一种文化自觉和文化自尊的意识,并且要坚定文化自强的精神!这样,才能创造出

和时代先进文化同步的有特色的地域文化。这是当前土地文化建设最紧迫的命题!

——题记 

 

在陕西关中沣河边有一个村子,叫大原村,那就是我的出生地。我后来写杂文时经常用“大原”作笔名。

“村东边不远,就是三千多年前西周王朝的祖庙所在地,那时叫丰京,再向东就是沣河,过河不到十里地,就到了西周的都城镐京。汉朝时,这一带都在汉武帝的上林苑内。我记事的几十年来,从地里挖出文物是经常的事,考古队从上个世纪五十年代起,就在村东北的土梁上安营扎寨了,老的中学历史课本上的西周车马坑,就在村子东北,那里国宝一级文物出土的不少。

 

这是我在一本书的序里写下的一段文字。本意只是想说明生我养我的大原村的历史文化积淀。但是今天一看发现少了些东西,就是大原村的土地、村貌、生态环境,也就是说,决不应该忽略的还有:土地什么性状?生长什么植物?道路什么形象?野地里有什么动物?房子盖什么样?村里都有什么树?树多不多?有河吗?有池塘吗?有什么鸟?空气怎样?水怎样?等等。因为,这些都是人生存的环境。

 

三十年前我离开村子到北京上学,这些年基本上年年回去。今天,我想借这篇文章,回忆三十年前的大原村给我的印象,比照今天大原村的形象,做一点文化上的检讨。我这里所谓的文化,是指生存文化,也就是说,对我们的生存状态、尤其是人和土地关系状态进行基准评价。

 

一、被遗忘的耕地

 

大原村在关中。关中之所以称关中,是因为它地处四座关隘之间,东面是老子骑青牛口授《道德经》的函谷关,西边是铁马金戈大散关,南边的叫武关,也就是“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的蓝关,北边的叫萧关。

关中在黄土高原和秦岭山脉之间,属渭河冲积平原,即所谓的八百里秦川。八百里指的是东西长,南北宽处约一百五十公里。在大禹治水那个年代,这里应该是沼泽地带。后来人类活动频繁改变了这里的面貌,尤其是周人的崛起对这一带的自然资源改变很大。历史上,大约周、秦、汉、唐之间,关中平原曾经被称为天府之国,因为这里有良田一望无际,并且很少有自然灾害,生活富庶。

关中的耕地没得说,黄土层很厚,黄土的自肥能力很强,许多土地不用施肥就能丰收,即使新开的生土地,种一年苜蓿腐殖一遍就成了壤土,就是良田。这里的农田水利设施在战国时期就形成了系统,著名的郑国渠和后来的白渠,为关中这片土地贡献了滋润生命的涓涓清流。

这里庄稼一年两熟,夏收小麦秋收玉米,是陕西最重要的产粮区。在我的记忆里,大原村的土地似乎什么都能种活,棉花和各种豆类不用说了,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和七十年代前期,由于农民交纳农业税(一年劳作中收获的最好的粮食)之后,还必须交够规定数量的余粮(家中现有的最好的粮食)给国家,剩下自己吃的粮食就很紧张,所以又开始种植红薯、土豆之类的产量高的东西,还曾经响应政府号召,种过油茶树、芝麻、油菜等等不少奇奇怪怪的东西。那时候,大部分耕地平整连片适宜灌溉,也有良好的灌溉条件,只有极少部分耕地是随形就势、斜坡或坑壕,很难灌溉上的,但是只要种上就有收获,这里的土地几乎从来没让农人失望过。

三十年过去,今天村里的耕地有什么变化?首先,耕地变得越来越少了,少并非由于被国家建设项目征用,仅仅由于农民自己盖房子以及预制厂等一些极小的项目,就使得耕地减少了三成左右;其次,耕地里的坑壕沟坎似乎比原来多了,大概是乱取土留下的;第三,预制厂的水泥管子、路边的垃圾越来越多了;第四,除了播种和收割,地里一年四季很少见到人了,播种、收获大都是用机器,人越来越懒了。但是,很少有人像三十年前那样忧心忡忡地在意粮食够不够吃了——不够吃买点儿就行了。我妹妹家在户县城关,村里的地差不多都盖了房子,前年夏天,我看她一次就买了2000斤麦子,叫辆汽车拉回去了。

我的弟弟在农村,这些年我几乎没见过他下地,也很少听他说地里的农事,似乎我们家已经不是种地的农民了,但确确实实我们还有地要种——到收割时,我弟弟对孩子喊一声:看谁家那机子(收割机)收完了顺便把咱家那点儿也收了。播种时,他还是喊一声:到时候招呼一声顺便把咱那点儿地种了。我那年迈的父亲以前能劳动时,不仅自己以身作则辛勤耕耘,还整天督促批评我弟弟,而今他已经不能下地了,叨叨了许多年也没法改变发展的社会——我弟弟一句话就把他顶回去了:我就是按你说的把汗都流到地里又能咋样?一年到头还不就是弄了几颗粮食?够干啥?不够种子化肥农药开销!农民种地就根本没有出路,够自己吃就行了。

 

结语:守着肥沃良田的关中农民,过去天经地义应该是粮食的生产者。但是耕地越来越少,社会消费负担越来越重,他们几乎已经准确地定位耕地的功能:就是给自家生产口粮,他们在日常生活的大部分时间里忘却了耕地。他们中的一部分人已经开始变为农产品的消费者。除了老一代,农民对保护耕地热情不高,因为没有实惠。政府要求保护耕地,但是对农民的生存不提供实惠,仅靠强制是很难长期奏效的。

 

二、丢失的公路

 

据老人说在解放前,村里就通了公路,开始是一条砂石路,从西安到宝鸡到甘肃青海四川,路过村子,那是国民党政府为打仗修的。其实,可以说在周秦汉唐历朝历代,这里都是交通要道,周人从西边过来,经过这

里向东走,得了天下;秦人从西边过来,经过这里向东走,得了天下;诸葛亮从宝鸡岐山那里出来进攻长安就走这里;武则天从长安出来经过这里向西走,到法门寺去礼佛……后来,这条路铺了柏油路面,我高中毕业后干农民工时,还为修这条路流过大汗。村里人一代代从这条路走出去,向东,就到西安到北京,到繁荣发达的世界;向西,就到户县到宝鸡,上甘肃下四川,到神秘遥远的世界。村里从清朝的军机大臣到民国的国民党军官,出了不少名人,解放前村里就办了小学校,不能说和这条公路无关。

曾几何时,大原村的人为自己的村子紧靠着一条通往外面世界的公路,而从骨子里带出一种难以掩饰的骄傲与自豪——“出西安向西顺公路走就到我家啦!”

今天,这条公路几乎废弃了,废弃的原因很难用一句话说清,除破旧损毁不适应交通发展、无人投资修理以及规划原因外,有一个原因不能忽视,那就是使用不当。

我曾经在不同场合说过:中国的城市有一个特点,街道通到哪儿,汽车就走到那儿,把街道变成公路;而广大的中国农村则相反:大家都顺着公路盖房子,公路修到哪儿,房子就盖到那儿,把公路变成街道!走遍大江南北长城内外几乎无一例外(除了房子不能上去的高速公路)。

大原村的人也不例外,夏天在公路上碾麦子,秋天在公路上晾柴禾,老人在公路上散步,小孩在公路上学骑车……公路这种公共交通设施成了路边人家的庭院!村东边五里地的马王镇,大家都在公路上摆摊设点,搞的汽车过不去。虽说只是少数几户人家、几个摊贩这么作为,但是从来没有街坊邻居去批评责备,而且大家争相效仿,似乎公路的便宜不占白不占、不占就是吃亏了,大家一起努力,使公路最终失去了交通的功用,只能废弃重修。后来,从南北两边修了两条公路贯通东西,都离村子距离很远,很不方便。而村旁的公路,东边沣河桥断了,西边村口有一段因年久失修,已经坑洼不平到处是积水和烂泥,很难通过了。如今村里汽车多了,但是进出经常要遇到困难。终于,大原村人丢失了这条公路。

田间的路没什么进步,说越来越糟也不过分——过去田间的路供人步行,供架子车和马车行走,汽车偶尔走一趟,黄土铺成的田间道路还可以承受。现在人平时懒得下地,播种和收割季节,所有收割机播种机汽车拖拉机一呼拉都上路下地了,那田间的道路被碾压着,可怜得让人心痛!

下雨后,或冬天一冻一消,人几乎无处下脚。比较而言,村里的道路进步很大,街道规整了,有的路面硬化了(水泥路面)。

 

结语:改革开放三十年,经济发展了,社会进步了,交通工具由牛曳马拉到自行车再到汽车,飞速进步了,但在道路交通上大原村人却退步了:他们丢失了一条公路!这种退步虽然有农民自己的原因,但是归根结底还是政府管理缺位导致的:村庄建设和道路之间的关系,几十年来政府都没有采取有效方法给农民以正确指导,收农业税的时代政府就关心收税,而今不收税了,政府就关心保护耕地,怎样让农民在自己祖祖辈辈生存的这块土地上幸福生活,享受经济繁荣社会发展带来的现代文明生活,政府做得太少了,太不实在了。

想想,地处平原且守着交通要道的大原村离西安才25公里,就是这番情状,那些远离政治经济文化中心的地方又能怎样?

 

三、治水把水治没了;动物就剩下人了

 

也许你会想:既然是渭河冲积平原,肯定水资源丰富。

是的,历史上有“八水绕长安”之说,泾、渭、浐、灞、沣、涝、潏、皂八条河流如八条美丽妖娆的绸带围绕着西安城舞动。大原村在西安城西25公里处,东离沣河就3公里,北距渭河约12公里,应该说水系发达。我小时候,村北边还是湿地,那时候我们叫盐碱涝洼地,大片大片一望无际,很深的排水沟纵横交错,鱼塘,小河,芦苇,大雁,鹤群……从上世纪五十年代初开始,经过大约十几年的改造(那时候上级派人指导),挖深沟排盐碱,降低水位,平整土地,

湿地也逐渐变成了良田。

但是,有的变化几乎令人觉察不到:原来的芦苇等湿地植物越来越少,最后完全无处觅踪迹了,大家没在意;美丽的鹤群和其他水鸟一年比一年稀少,最后到六十年代末时几乎快见不着影子了,甚至南来北往的大雁也不在这里歇脚了,大家没在意;鱼塘水干了,被填平变成了耕地,村民们很高兴又多了几十亩耕地;村边的涝池半塘泥半塘浑水,小孩子们不嫌脏在里面玩扎猛子,一到夏天蛙鸣如擂鼓,蜻蜓满天飞,蚊子傍晚时追着人叮,七十年代时填平了,给村民当宅基地盖了房子了,大家都忘了那地方还有过个池塘,只是老人们忽然会说出那里的老地名:涝子岸(池塘边),青蛙没了,蚊子没了,谁也没当回事;过去经常威胁农人安全、偷猪吃的狼没了,过去经常在夜深人静时偷偷溜进农家院里偷鸡吃的黄鼠狼没有了,过去让农民心烦的老糟践庄稼的獾没有踪影了,过去小孩子们经常带着狗在野地里呐喊追踪的野兔没有了,甚至过去在地里经常见到的、也经常爬到农人家里房梁上搜寻老鼠吃的蛇没了,连老鼠都很少见了,大家还是没注意,只是偶尔提起来觉得奇怪,搁下就又忘了;更要命的事,最常见的牛没了,马没了,毛驴骡子都没了,家家户户过去都养猪养鸡,更早的时候还养羊养鸭,现在鸡鸭猪羊都见不到影子了!大家很少提起这些曾经陪伴了他们祖祖辈辈、在困难时期给了他们以生存支持的动物们!今天我回到村里,看到除了人和几条乱跑的脏兮兮的土狗、树上几只麻雀,很少有其他动物!

地里那些排盐碱的深沟因为失去了功用,而全部被填平了,连村民的记忆都被填平忘却了。站在村口远望:良田千顷,麦浪翻滚,好激动人心啊!

但是且慢,井越打越深了,水越来越难找了,灌溉成本越来越高,连吃水都越来越困难了,以前地下水位就几米,一个妇女不用辘轳就能提上一桶水,现在站在哪个井口都望不见水,家家吃水都要用深水泵抽!还有一个让人担心的就是水污染,前些年为了致富,村里办了个小造纸厂,污水遍地流啊,不敢想象那种景象,后来村里得癌症、肝炎等病的人就多起来,造纸厂在大伙的呼声中停产了。但污染却远远没有清除,在土地里,在水中,而且,污染源越来越多。

 

结语:在水资源的科学规划和利用上,在生存环境的规划安排上,半个多世纪了,村民们直到现在还在盲目摸索阶段,政府没有人去指导他们,也没有专家去为他们服务。是非功过不用评说,村民自己已经开始感觉到活得别扭了:“咱这块土地上就剩下人了!”有人说。

 

 

四、房子新了,特色没了;生活富了,村容乱了

 

过去是庄稼种到村里来,房前屋后都不浪费,现在是房子盖到耕地里去,垃圾随行。村子扩大了一倍不止,原因是人口多了。但是细观察,村里的常住人口密度越来越小了,且不说村中间的空地,就是那些盖得整整齐齐漂漂亮亮的房子里,也难得见多少人住。一是孩子大了,分户申请宅基地(不能简单理解为中国人的地主梦,因为现行一户一宅政策表面看是一种限制,骨子里却是鼓励人多申请,因为不申请就吃亏)。二是孩子上学走了,一家人不管是一个孩子还是两个孩子,按现行一户一宅政策,不积极申请宅基地就等于自找吃亏,可是只要孩子上学一走,宅基地就空起来。三是孩子到城里打工,有的就在城里站住脚跟了。四是因为孩子上学工作到城里了,成家立业后,将父母也隔三差五甚至长期接到城里住了,在村里盖的房子就经常锁着门。

现在的村子像个八爪鱼似的,房子就是鱼爪子,伸向原来的耕地里。尤其是旧公路旁,歪七扭八的房子像缠树的藤一样,顺公路胡乱蔓延生长,向东向西,恨不能和东西两边的村子接上,让人不由自主生出一种难以遏止的厌恶情绪。这一带因为是考古重地,很少能上什么项目,只有村里人办的层次非常低的没有什么技术含量的厂子,其效益先不说,那形象就倒人胃口。加上经济发展带来了财富,社会管理却没有同时进步,村里人生产垃圾的水平提高了,处理垃圾还是三十年前的水平:随地倒!

由于三十年前强迫规划时采取了极为幼稚的方法:用指南针比划着,将田里的耕地道路全部搞成正南正北正东正西的块,真把土地当成可以随手写写画画的一张纸了!村里的街道也照此办理,不管原来怎么有特色,全部按纸上用笔画的直线区改造,这导致了全部破坏原来的格局、工程量太大,三十年过去了到现在还没有完成规划。而且老规划没执行完就已经开始落后于形势发展,新的建设需要和老规划之间矛盾日益尖锐。老的村庄建设规划已经差不多变成九十岁又聋又瞎的老人,管不住“建设”这群孩子了。关键是,无论村外的耕地、道路还是村里的房子、街道,都统统失去了随形就势的美,毫无特色了。

三十年前从村外朝村里望,一大片绿树茂密葱茏,土墙青瓦的房子掩映其中,炊烟袅袅,不管穷还是富,不管家里有没有果腹的食物御寒的衣服,那都是让人魂牵梦绕的温暖的家园。现在,从村外向村里望,没几棵大树了,更不用说树上的蝉、金龟子和黄鹂、布谷了,只见一片像打群架似的乱哄哄的房子,旧公路边堆满了砂石、水泥预制管等杂物,其他通向村里的道路旁堆满了垃圾,过去家家户户的猪圈没了,因为没人养猪了;鸡窝没了,也没人养鸡了;过去村里的公厕脏得没法进,现在村里几乎没有公厕了,因为没有下水系统,家家户户用的还是改良的旱厕,比过去干净多了,但还是脏,城里人很不习惯。

现在,地里庄稼的品种越来越少了。一是图省事,简单,人懒了,再就是没有市场,无利可图,但是过去稀罕的草莓等品种这几年种上了,不过是把地租给外村懂技术的人种,曾经有人种过菜,按理说这里离西安那么近,种菜应该没问题,可是没成功。村里的枸树、榆树、槐树逐渐被淘汰了,速生的梧桐树多了,但是给人一种品位很低的感觉。最不可容忍的就是大树太少了,使得昔日曾经很有特色的大原村,现在像个衣不裹体的叫化子一样寒酸可笑!没有特色千篇一律的房子张牙舞爪趾高气扬,把仅有的不多几棵树挤压得可怜兮兮。但是有一点很可喜,那就是农家院子里种的植物品种多了,柿子、梨、杏等果树多了,花花草草多了,竹子、冬青、芭蕉等绿化美化的植物也出现了。

过去的印象中,黄土是那么干净好看,不管是土坯砌成的墙,还是黄土铺就的道路,都给人一种喜悦温馨的感觉。封建社会迎接上级重要人物时,要“黄土垫道”。今天的村子里,黄土被各种各样的材料掩盖了,露出黄土的地方就似乎代表了贫穷。更不忍看的是村中的空地——只要有一点空地就堆满垃圾,垃圾从村子里向村外蔓延,顺着村边的道路向耕地里流淌。

 

结语:在这里,为农村服务的科学规划、尤其是村庄建设的科学规划和先进设计太少见了,引导农民进行适应经济发展和生活进步的社会管理服务几乎没有!如果政府多在这些农村迫切需要的服务上下功夫,保护耕地之类的工作很容易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