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西法和撒旦的区别:嶺南感舊:睡獅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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嶺南感舊:睡獅醒了

2011年04月12日 10:22 南方都市報

  嶺南感舊

  ● 黃天驥

  1949年7、8月間,報章上天天報道國民黨軍隊節節敗退,解放軍揮師南下的消息。又傳聞國民政府要撤出廣州。那一陣,廣州市面,一片混亂,物價飛漲,盜賊橫行,垃圾滿地。大人們十分緊張,有些街坊又像日寇投降時那樣,湊錢在街頭巷尾,築起木柵,組織聯防。而我們一班無知的初中生,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到9月,學校雖然依舊開學,但氣氛有點異樣,老師們似乎沒有多少心思上課了,我們則渾渾噩噩,懵懵懂懂,甚至趁機溜號,胡天胡帝,打打鬧鬧。

  到了10月13日下午五時半左右,我們正在宿舍裏玩撲克,忽然轟隆一聲,天動地搖,窗戶的玻璃也震得格格作響。我們大吃一驚,奪門而出,紛紛跑到操場上。只見東面天空,一片通紅,還衝起了磨菇形的黑煙。大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議論紛紛。再過一會兒,便見路人氣急敗壞地奔跑,都説是海珠橋沒了,被炸飛了!

  海珠橋被炸,這怎麼可能?要知道,它是當時全國最大最先進的鐵橋,橋的中部,可以開闔,它橫跨珠江兩岸,讓江南江北連成一體,是當時廣州的標誌,是廣州人的驕傲。想當初,日本空軍也曾向它扔過炸彈,它雖有損壞,卻巋然如故。是誰喪心病狂,讓廣州人用血汗壘成的大橋灰飛煙滅?不久,又有路人説是國民黨南逃的軍隊,為了阻止“共軍”向南追擊,堆起了十幾噸炸藥,把橋炸斷。再過些時候,就有同學氣衝衝地跑進學校,説海珠橋附近的房屋,都被炸塌,還死了好幾百人。我們這夥正在惶惶然的青少年,嚇得倒吞一口冷氣,家住大橋附近的同學更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誰也想不到“國軍”如此殘忍,讓無辜百姓在剎那間家破人亡!不過,這一炸,把人們對“國軍”的幻想炸碎,也把許多不關心政治的青年炸醒了!

  第二天一早,幾個大膽的同學,偷偷打開了學校的一扇後門向外窺看,我生性好奇,也躲在後面探頭探腦。馬路上,商店都關了門,只有一個老年乞丐拿著破缽,呆呆地坐在校門附近。黎明時這裡靜悄悄。這時候,我們見到一隊士兵,排成單行,從東向西無聲地行進。士兵們背著步槍,似乎經過了長途行軍,頗顯疲勞。忽然,一位挎著盒子槍的軍人,離開了隊伍,跑到老乞丐的身邊,從衣袋裏掏出一個饅頭,放進乞丐的缽子裏,然後急急返身歸隊。我們瞥見這軍人的左襟上,別著一小方白布,上面寫著“中國人民解放軍”幾個字樣。這時,我們朦朧地感到了這是一支不同於“國軍”的隊伍。

  這一天,學校沒有上課。有些住在校外的同學,陸續回到校裏,大家七嘴八舌地談論著所見所聞。有人説見到國民黨軍隊,擠在黃沙碼頭,拖南帶女地逃跑;有人説看見有幾個“共軍”(那時的中學生還未懂得“解放軍”的稱謂),坐在沙袋上吃甘蔗,面前鋪著廢紙,他們把蔗渣都吐在紙上,包起來扔到拉圾桶裏。從他們注意保持地面清潔的舉動中,我們又感覺到這是一支很守紀律的軍隊。

  當然,同學談得最多的還是海珠橋被炸毀的情景。有人説見到橋身放炸成兩段,橋架支離破碎地倒在江面上;有人説看到了斷手斷腳的屍體:有人説是國民黨廣州衛戍司令李及蘭下令炸橋。總之,大家對海珠橋的被炸,既痛惜,又氣憤。

  廣州的局面,很快平靜了下來。不久,就出現了許多新鮮事。例如常有解放軍戰士和工人糾察隊,一起打掃街道:學校和商鋪,開始插著五星紅旗,我們曉得這就是新的國旗。特別是在馬路上,常常出現市民敲鑼打鼓慶祝廣州解放的隊伍。有趣的是,隊伍中常有秧歌隊、腰鼓隊,讓我們這些從未見過北方民俗的南國少年,大開眼界。

  跳秧歌,又叫扭秧歌,跳的人頭上和腰裏,係著白毛巾,兩臂左右扭動,雙腿隨著“嗆嗆,嗆嗆切”的鑼鼓聲,進兩大步又退兩小步,搖搖擺擺地前進。打腰鼓者,則在腰上橫縛著桶形的紅色小鼓,手上拿著兩根縛有紅綢的小槌,大家排列齊整,一起揮動手臂,敲打鼓面,發出“蓬蓬、蓬蓬蓬啪”的聲響。每進三步,便前弓後箭,低挫腰身,略停一停,才又繼續行進。我們對這些從陜北傳過來的民間舞蹈,倍感新奇。很快,大家便在操場上大跳秧歌,大敲腰鼓,還無師自通地玩出許多與眾不同的花式。於是,校園裏出現了歡樂活躍的氣氛。

  在慶祝廣州解放的遊行隊伍裏,還有一群人舞著獅子。“獅子”一個跟著一個,在鑼鼓聲中昂首闊步,奔騰跳躑,這使我深感詫異。因為,在廣州,每逄節日神誕,店舖開張,人們舞起獅子去湊熱鬧,是司空見慣的事。但讓獅子參加政治性活動,我卻是第一次看到。

  説來有趣,嶺南人舞的“獅”,其實並不像獅,有人戲稱“舞獅”為“舞大頭狗”,語雖近謔,卻不是無根之談。特別是,近百年,嶺南人還稱它為“醒獅”,其中又大有文章。

  在我國,舞獅這種伎藝,可分為兩個流派。中原地區舞的“獅”,毛色金黃,兩個舞者把軀體套進獅身,連腿部也包裹得毛茸茸。乍一看,倒真像頭百獸之王。慣常的舞法,是“獅子”搖頭晃腦,撅著屁股,跟著一個手拿火珠的演員悠悠轉轉;或者在搔首弄姿之後,躥上圓球,踩著它轉來轉去,來一番“獅子滾球”。這一類“獅子”,人稱為“北獅”,它舉止儀態,雍容華貴,頗像是馬戲團中被馴化了的動物。其實,我國境內,並沒有獅子,所謂“北獅”,也不是中原的土特産。據文獻紀載,漢魏以來,獅子舞屬“百戲”的一種,它從西域傳入。白居易有詩云:“西涼伎,假面胡人假獅子”;“奮迅毛衣襬雙耳,如從流沙來萬里。”説的就是這種進口貨。

  至於嶺南人舞的獅子,人稱為“南獅”,其形態與“北獅”大不一樣。它頭有尖角,眼似銅鈴,雙耳高聳,面目猙獰。嘴下有須,或黑或白,據説不同顏色的須,代表獅的不同脾氣,黑鬚獅剽悍,白鬚獅沉雄。而獅身,則是脖子後拖著的一條彩帔,舞者舉起獅頭左右搖幌,而人身則暴露無遺。在行進時,又有戴著“大頭佛”面具的人,在前引路。它扭扭捏捏,作出種種滑稽的姿態,與威武雄壯的獅子相映成趣。到了一定的地方,“南獅”還要“採青”。所謂“青”,其實是“紅包”,上面綁著些生菜。人們或是把“青”高高吊在樓層上,讓舞者疊起人梯去取,這叫“採高青”;或是把盛著“青”的木盤,放在地上的條凳前邊,讓“獅子”跨上窄窄的橈子上舞弄,這叫“採水青”。無論是哪一種採法,在採青前,獅子都要作出洗臉刷牙搔首叩頭等姿態。當獅子把“青”吃了,人們便大放爆竹,以示祝賀。

  解放前,“南獅”是不同武館、堂口、社團或族群的標幟。當它出行時,後面總跟著一批手拿刀槍劍戟的大漢,氣勢洶洶,威風凜凜。不同的獅子碰到一起時,友好者便作出揖讓行禮的舞姿。若是遇到早有嫌隙者,或是為了採紅包而爭風鬥勝者,“獅子”便要各顯威風,互不相讓。在慶祝廣州解放的遊行隊伍中,我看到的獅子,是成群結隊,一個跟著一個,你起我伏,興高采烈地前進。而後面跟著的人,手上舉著紅旗或小三角旗,喊著“歡迎解放軍”、“共産黨萬歲”的口號,再沒有人拿刀使棒作護從,這真是從來未有的局面。

  嶺南人舞的“獅”,分明不是獅。它到底是什麼東西?以我看,這是古代“舞儺”的遺存。早在秦漢以前,民間就有驅除疫鬼的風俗。驅鬼者是“戴冠及面具,黃金為四目,衣熊裘,執戈,揚盾”的“方相”,他“口作‘儺、儺’之聲,以除逐也”(見《樂府雜錄》)。“方相”前邊,有被稱為“倀”的小孩引路,後邊則跟著百十人一起驅鬼。這風俗傳到南方,舞“方相”便演化為舞獅,那“獅”隱然有“黃金四方”和“衣熊裘”的影子,而“大頭佛”則可能與“倀”有所聯繫。

  古代傳説,有一種被稱為“年”的怪獸,頭有尖角,相貌兇猛,常在春節前後出現,殘害人畜。但人們掌據了這“年獸”害怕紅色和火光、聲響的習性,當它出現時,便敲鑼打鼓並且燃放爆竹來驅趕。又據民間傳説,舞南獅,起源於佛山。這四不像的“獅子”,又稱為“嗹獸”,因為它會發出“嗹嗹”的聲音。人們説,在明初,除夕前後,有怪獸在田間出現,蹂躪莊稼。人們為了對付它,便倣照其猙獰模樣,用竹蔑扎成獸頭,披上彩裘。當怪獸出現時,大家便舉起假獸頭,學著嗹獸的樣子,群起而攻之。這一來,舞動假獸頭的行為,便演化為舞獅。顯然,舞“南獅”者,源於驅鬼,至於“年”和“嗹”,其音均與“儺”相近,這就不難看到它與儺舞關連的痕跡。看來,嶺南人把驅儺與彝族以虎為圖騰的風尚,融合起來,便出現了與舞“北獅”風袼迥異的舞“南獅”。

  嶺南人,又稱“南獅”為“醒獅”,這固然是顯示它舞態的生猛,其實還有特別的涵義。而首先推出這一稱謂者,乃是廣東人引以為豪的梁啟超。

  據日本學者石川禎浩先生研究,遠在1898年,梁啟超發表演講,説“英人烏理西謂中國如佛蘭金仙之怪物,縱之臥則安寢無為,警之則奮牙張爪”。所謂佛蘭金仙,是收藏在倫敦博物館裏的機器人,“狀若獅子”,內有機關,“一撥捩之,則張身舞爪”。那時,駐英公使“譯其名謂之睡獅”。梁啟超便以此來比喻先睡後醒的中國。

  石川先生説,此後,“睡獅(以及“醒獅”)一詞為清末知識分子所喜好並經常使用。”比如黃遵憲在其《病中紀夢寄梁任父》中,便有“睡獅果驚起,牙爪將何為”之句;鄒容的《革命軍》也稱:“天清地白,霹靂一聲,驚數千年之睡獅而起舞,是在革命,是在獨立”。有些雜誌,甚至以《醒獅》為名,“這些都是梁啟超創造發明的睡獅而出現的文化現象。”(參看《晚清“睡獅”形象探源》,載中大學報2009年第5期)。也正是在梁啟超等的啟發下,嶺南人便把那怪獸模樣的“南獅”,稱之為“醒獅”了。請勿小覷這稱謂的賦予,在這裡,老一輩嶺南人把傳統用於辟邪的風尚,和當時的時代精神結合起來,充分顯示出嶺南文化的開放性和創造性。這一個“醒”字,也表達了人們對中華奮起的渴望。

  當然,小時候的我,和許多舞獅的漢子一樣,對“醒獅”的含義實在懵懵然。當我看到本來用於辟邪祈福,並且多少具有迷信色彩的南獅,竟出現在政治性的遊行隊伍裏面時,只覺得不同以往。而南獅在鑼鼓喧天中昂首奮飆的景象,確使得許多圍觀者熱血沸騰,感到一個新的時代正在開始,它也體現出嶺南人在政治上的新覺醒。

  中國人民站起來了,睡獅醒了!

  (題簽:吳瑾)

  ◎黃天驥,中山大學中文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