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桥区园林管理处:来于尘土 归于尘土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4/30 22:49:38
田 松
人类只有一个太阳,这个朴素的事实设定了人类可以使用的能源的上限。对于某一个特定的地域而言,如果这里的人们在一年的时间里所使用的物质,不超过大地(盖娅)和太阳在一年里的时间里在这个地域所生长出来的,这种生活方式就是可以持续的。超出了这个限度,这种生活就不可能依靠本地的资源得以持续:要么失去与环境之间的和谐,逐渐荒芜,凋敝,枯竭;要么从外界巧取、窃取、夺取,引发更大范围的竞争,最终导致更大范围的,乃至全球的荒芜、凋敝和枯竭。
2000年10月19日清晨,我们从泸沽湖北部的一座小村出发,经过两天的跋涉,于20日傍晚来到了雄踞木里河与东义河交叉口之上的争伍村。这里没有公路,没有电,没有电话,手机没有信号,收音机也没有信号。所谓的路,只是蜿蜒在山岩密林中的马帮小路,有的地方只有一脚宽,有的地方还需要攀爬、跳跃。唯一的代步工具是马。不过,正值农忙,我们没有租到马帮,只好自己做驴。第一天,同行的李晓岑脚上就打了大大的泡。
这一带隶属于四川省木里县依吉乡。不过在明代,曾是云南丽江木土司的势力范围。金沙江,金沙之江也,并非虚浮的美誉,乃是写实。金沙江上游的很多支流亦然,比如争伍村下面的两条大江。故木土司当年曾在木里设有金矿,并曾派兵驻扎。争伍村村民自称,他们就是当年木土司所派兵丁的后人。直到现在,全村四十户,除一户外,全是纳西族。争伍村地势险要,站在村口高处,东义河与木里河两个方向的动静可以一览无余,可以料想曾是兵家所争之地。
自争伍向山下几公里,有另一个村名甲波,是纳西族阮可支系,由于历史上的政治因素,被划归蒙古族。自依吉乡政府来争伍的路上,还路过另一个阮可村甲区。而争伍则属于纳西族最大的支系,纳西支系。这几个村落构成了一个纳西文化共同体。再远,东义河的对岸,则是俄亚纳西族自治乡,纳西族迁徙史上著名的俄亚大乡,与争伍等村构成了更大的共同体。
由于地理封闭,这里与外界的交流极为艰难,依然保持着原生态的东巴文化,也有着自然状态下的文化交流与渗透。我甚至想,在很大程度上,争伍村依然保持着他们自明代迁居来此时的生活方式。在甲区村口的玛尼堆上,我们看到了刻有东巴文的玛尼石。在争伍的水源处,我们看到了本村东巴设置的祭“署”道场。
在纳西族的东巴神话中,“署”是人类的同父异母兄弟,人与“署”的祖先曾经互相争斗,后来分家。人类拥有田地、道路、房屋、村庄、家畜等一切人类之物,“署”则拥有山林、水源、野生动物等人类之外的全部。因而,一个传统纳西人走到山里,看到的不是人类的资源,而是“署”的财产。人若想动用“署”的财产,比如盖房伐木,必须由东巴祭祀,与“署”沟通,得到许可才可动手。若有人侵害了“署”的利益,就会遭致灾祸,也需要东巴祭“署”禳解。所以,传统纳西村寨必有祭“署”道场。纳西学者李静生曾在文章中说道,纳西族独特的“署”自然观“保我纳西族数百年来无环境之忧”。
所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传统社会的物质生活必然依赖于其所生存的地域,所以,农民不可能不热爱自己的山水。中国农民安土惰迁,一个地方扎下根来,就做好了子子孙孙天长地久的打算。所以,传统地区必须拥有与环境相处的智慧,并使人在这样的生活中获得幸福,否则,这种生存方式就无法延续。这种智慧往往是以神话、巫术、原始宗教的方式存在的。在这种生存智慧之中,有一个普遍的方法论,就是类比,拟人,人类以待人之心,对待世上万物——万物有灵,从起点上,就存了一份敬畏自然而不是征服自然的良弱之心。
争伍的世界有两个,一个物质世界,一个精神世界。争伍的物质世界为其精神世界提供了活动的舞台;反过来,争伍村的精神世界保障了其物质世界的存在。山神水神,就是山水本身。当精神世界的山神水神在人们的心中消失,现实世界中的山山水水也就岌岌可危了。
在争伍一带,我看到了一个自给自足的世界。当地以农业为生,种有大麦、小麦、玉米、苦荞等农作物;也种麻,麻籽榨油,麻衣纺织。各家各户也饲养猪、鸡等家畜家禽,有马、牛等作为劳动助手。甚至,附近还有铁矿,本地铁匠竟然可以用自制的坩埚、石范铸造犁铧等农具。这样,衣食住行几乎都可以利用本地的资源得到满足,对外界的需求极少。根据我们的调查,必需从外界引入的似乎只有盐和茶。以往,村民用多余的粮食、布匹,或者用山下江水中淘来的黄金,通过马帮与外界交换。
由于地域封闭,在理论上,可以对争伍的物质生活做一个定量的考察。争伍的人口、耕地、山林都是相对稳定的;各种粮食的年产量、各种物资的年消耗量都可以做相对准确的估算,马帮带进争伍村的物资也可以进行有效的统计;因而可以定量地得知人与环境之间的物质交换情况。进而可以推论,争伍一地每年盖娅和太阳的产出,能够支持这四十户人家过一个什么程度的现代生活?遗憾的是,我的这个设想一直未能实施。
不过,从长时段的历史角度考虑,不妨做一个定性的估计。如果从明代中叶算起,争伍村的这种生活方式,已经延续了大约五百年。五百年里,人们也盖了不少房子,砍了不少树木,但是平均下来,如果人们在一年里砍伐的林木没有超出当地一年里可以生长出来的量,这里的林木就不会减少,人类与“署”就可以平安相处,也就可以在这个地方延续下去。争伍村的人类与当地的自然环境之间,已经进行了大约五百年的物质交换。倘若没有外部力量的强行干预,倘若没有重大的地质变迁,争伍的生活方式还可以在这里继续下去。
我们还专门调查了垃圾的处理。如其他地区的传统农村一样,平时的垃圾垫猪圈。唯有春节时的垃圾需特别处理,要埋在没有生命的方位。在东巴看来,垃圾不仅具有物质属性,还有精神属性,甚至首先是精神的。现代人所遇到的垃圾问题,在纳西族的传统文化中是不曾有过的。
为什么传统地区不存在垃圾问题?从物质转化与循环的角度看,传统地区所使用的一切都是上帝造的,都是大自然演化出来的,是盖娅体内本来就有的。同时,人类的用量没有超出一个太阳的供应,所产出的废物有限,能够被大自然(盖娅)重新吸纳。这时,人类是盖娅体内的正常细胞,人类活动所伴随的一切物质和能量转化,可以理解为盖娅自身肌体活动的一部分。在这五百年里,争伍村的村民把自己的生活镶嵌在大自然自身物质和能量转化之中,整个区域的物质转化近乎是一个封闭的循环。就如在我童年所生活的东北农村,剩饭剩菜喂猪喂鸡,平日扫地的垃圾倒进猪圈,最终成为肥料。衣服补了穿,穿了补,最后用来纳鞋底,穿在脚上,鞋底越磨越薄,直至于无。可谓来于尘土,归于尘土。
传统社会的一切,都来于尘土,归于尘土。纳西族传统采用火葬,死后不留骨殖,同样归于尘土。
对于一个太阳的这个限度,总有人提出这样的问题,难道我们就不应该发展吗?难道我们就不应该过更好的生活吗?更好的生活是谁都不反对的。但是问题在于,什么样的生活是好的生活?
丽江的宣科主持纳西古乐的时候,曾经讲过一个故事。说一群老外,问一位坐在河边晒太阳的纳西老婆婆:为什么你们的生活节奏那么慢?老婆婆说:年轻人,每一个人一生下来就有一个目标,那就是死亡,你走那么快做什么呢?
人终有一死。金庸在《射雕英雄传》有这样一个情节,郭靖问成吉思汗,说你攻城略地,富有万国,等你死了,又需要多大的地方?
人生一世,来于尘土,也终将归于尘土。生命有限,不过百年。怎样度过这有限的生命,才是值得的?这时我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少年时代保尔·柯察金的问题。
什么生活才是好的生活,对于这个问题,不同的文明有不同的答案。在各民族传统圣人所设定的理想世界中,强调的都是个人精神的提升,人与人之间的和谐;只有在工业文明之后,对于物质的占有才成为重要的,乃至最重要的标准。
我当然承认,基本的物质生活是必要的。但是,基本是多少,仍然是文化决定的。在现代人看来,争伍这样的村落的生活,远远不能满足基本的需要,而现代人不够基本的生活,在东巴看来,可能也奢侈得超出了想象。
以往我们相信,冥冥中存在一个单一单向的尺度,这个冥尺可以绝对地标出先进、文明、发展、进步的量值。这种现代化的冥尺,是以对物质世界的操控能力为标度的。然而,物质不灭,能量守恒,所谓现代化,是需要更多的物质和能量作为支撑的。对于争伍村来说,它的环境能够支撑它过一个什么程度的现代化生活呢?
同时,这个冥尺也是制造垃圾能力的尺度。现代人制造了越来越多的不能归于尘土的东西。争伍有多大的空间,可以容纳多少现代垃圾呢?
一种可持续的文明,必须解决与环境相处的问题,也必须让人们在这样的生存中获得幸福。中国的传统文化一向主张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主张量入为出,节俭持家,但是,在现代化的大潮到来之后,在所谓的发展进步的名义下,我们进入了一个寅吃卯粮、父夺孙粮的按揭时代。
想像一下高踞于大江之上的争伍村,他们有自己的神灵,自己的历史,自己的歌声,自己的生存智慧。这样的生活,就一定需要改变吗?
人是这个世界上的匆匆过客,一个人是这样,一个人群是这样,整个人类也是这样。
作为一个游客,轻轻地来,悄悄地走,不带走一片叶子,只带走回忆,是好的。
一个人群生活在大山之中,自在地来,自在地去,不因自己的存在而毁坏山林,玷污流水,这样的生存,是好的。
人类作为一个偶然在盖娅中诞生,在一个太阳的照耀下,让来于尘土归于尘土的生命,从来于尘土归于尘土的生活方式中,获得生命的意义。这样的文明,是好的。
在争伍的最后一天晚上,我们是在东巴家外面的屋顶上度过的,因为东巴要准备法事,不便接待外人。早晨,天蒙蒙亮的时候,我们看到东巴骑着马,手执法器,威风凛凛。那时,东巴依然是精神世界的领袖。
然而,就在那一年,一条公路正在通向依吉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