跆拳道活动:造机器·建书院盖影院·编词典-2011年05月0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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造机器·建书院盖影院·编词典
一个作家的非写作生活
南方报业新闻 时间: 2011年05月05日 来源: 南方周末
作者:朱又可


1984年,张炜在半岛行走途中
□口述张炜□采访南方周末记者朱又可发自济南
我这人好奇心重,总也闲不住,每到一个地方就想做点什么,一度喜好“实业”,可又做不好。因为总是急着走开,在一个地方呆不久,所以干什么就没有常性。有人说,如果生在旧社会,我在农村会是一个不善经营的庄园主,在城市则是一个失败的资本家。一旦接近那些戴眼镜的学者多了,我想还会尝试着做起半生不熟的学问哩。
这么大的屋子谁好意思拆
有一年我正在半岛西部的一个林场住着———我太喜欢这里的大林子了。突然就来了通知,让我回城去,原来要开我们几个作家的欢送会,一块儿下基层挂职锻炼。
去的是海边一个县市,刚开始还分管一点工作,后来做的就不多了。我在许多年里,更多的是以那个地方为中心,继续我少年时期就开始的四处游走。往南到苏北连云港,往西到徐州、过黄河,走累了就回到这个大本营。这个时期除了琢磨写《你在高原》之类,还想着怎样为大本营做点实在的事情。当时我精力旺盛,闲不住。当地领导就说:“你最熟悉文体工作,干吧。”可是我想干点“实业”,不愿总是纸上谈兵。
说到“文体”,我发现这里的“体”缺少一座体育馆;“文”缺少一座更好的影剧院。于是我就和有关单位商量怎样建它们。我领上几个人忙活起来,大家都兴冲冲的。我想建一座六棱形的,像省城的体育馆缩小一点的,看上去光滑发亮的。奔跑了多半年才开工,什么图纸选址资金样样讲起来都不容易。大框架总算起来了,远远一看是个多么大的屋子啊,黑乎乎的。因为要修建内部的看台,还要添其他设备,搞外墙装饰的钱就花光了。
接着又建影剧院,整个过程也差不多。它费尽周折建起来,一位领导背着手视察一番,说:“该叫‘俱乐部’。”在很长时间里,这个俱乐部里都是锣鼓喧天的,里面常常有各种演出,是当地最热闹的一个去处。最重要的是,我参与编剧的一个歌剧还在这里上演过,当时我就坐在前几排,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演出结束时,有人登台献上花篮,还把我拉到台上去照相。
许多许多年过去了,我挂职的那座城市高楼林立,我奔走建起的那两个“大建筑”,原以为已经自然地拆除了。可是有一次我出差,无意中却得知它们至今全都完好,并且还在发挥自己的功用。我找时间去看了一下,发现果然如此。不过今天看它们的模样实在是太老旧了,真是灰头土脸。经营它们的人挥着大手,对我说:“不能拆,这么大的屋子谁好意思拆?”
机枪咱都敢造
我十几岁的时候游走到南部山区,因为背囊里有几本书,还有几篇草成的“作品”,也就以文会友,有缘结识了一位爱文学的当地领导。他无微不至地爱护我,让我住在一座好房子里。他下乡也带上我。有一次我跟他下乡到一个小山村里去,他忽发奇想对我说:“你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就不能帮村里人搞个工业?”现在听了像个笑话,可在当年一点都不是。当时他是病急乱投医,我也十分庄严地接受下来。我那时一直觉得他是我的知己。
搞什么工业?我心里也痒,因为我真的爱做实业。后来我自然想起了有关“工业”的经历:初中毕业没能上高中,就在校办小型橡胶厂里做过一年。我对领导和那个小村的人提出了这个建议,他们一拍腿说:“那怎么不行?”我们说干就干。可是一动手才发现问题多得不得了,既没有启动资金也没有厂房,更没有机器。我们最后在村外河边上找了块地,规划一下建厂房了。这事简单,山里人开一堆石头砍一些树,房子也就盖成了。
难的是机器,它叫“硫化机”。这问题把我挡住了。我那时想它不是人造的吗?能不能想法慢慢造出一台机器呢?我想到这里,就急急地翻越大山,回了一次平原上的那个校办工厂,仔仔细细把屋里的机器观察度量了一番。出了厂门我还请教当年去工厂拉机器的人,因为他能够凭记忆说出一些正在制造中的机器模样。那几台硫化机能生产一些小型橡胶制品。
可是当我去城里的工厂联系造机器时,他们马上问:“有图纸吗?”我垂头丧气走开了,半路又折回,到书店买来了一本机械制图。这期间我又跑了东部一座大城市,看了好几家大大小小的橡胶厂。我发现即便是像样的厂子也少不了使用手动的机器,那时还不全是电动液压的。我在短时间内搞通一点绘图,并画出了一本子图纸,可是送到城里加工机器时他们全都拒绝了。没有办法,最后只好找离山村不远的乡办农机厂,这些粗汉拿过图看了看说:“没什么,机枪咱都敢造。你在边上蹲着,咱不明白的就问你。”
一个星期后机器真的造好了。因为要试压力,他们不舍得那么多瓶氧气,我就和赶车的人把机器拉到了大沙河套子里,先将气包灌了水,再垫上石头用柴火烧了半晌。直烧到二十多个大气压,气包还没有爆裂,这就说明合格了。这在今天看起来是多么冒险的行为,想一想都后怕。
工厂开起来了。上班三班制。竟然在两年时间里红红火火赚了不少钱。当年造机器和出差的钱,都是小村人一元一角凑出来的。两年后开始高考,我就上学离开了,工厂的情况就不太清楚了。
更有趣的是我挂职到海边小城后,有一天听说某个村子的工业搞得不错,就去参观。我看到了一个小型橡胶厂,精神马上集中起来。几个女工分别在一台四轮和两轮手动硫化机前忙着,我再也挪不动腿了。随行的问我:“你爱好这个?”我没答,只问负责人这两台机器的来路。对方答:“从南山买来的。那里的厂子不干了,两台机器扔在牲口棚里,我们只以废铁价就把它买了来,修巴修巴还不照样用?”
徐福东渡考
《史记》记载,齐国方士徐福为秦始皇采长生不老药,携带三千童男童女和五谷百工出海,再也没有回来。这是正史上记载的千古疑案,更多的细节我们不得而知。在徐福东渡之前,咸阳已经发生了焚书坑儒事件,所以徐福很可能是伙同一帮人借机出逃。秦始皇晚年迷于长生术,三次到东部巡行,落脚点都在半岛,遗迹多得不得了。徐福的传说很多,他出海炼丹的遗址也有许多。近些年来为了争夺徐福,不少地方下了很大功夫。有的争他的出生地,有的争他的出航港,还有的全部都争。国内海外,东南亚地区国家,都有不少徐福研究机构。
我一直在搜集有关徐福的资料,在东部行走期间记录了几大本徐福传说之类。国内重要的民间徐福研究机构“中国国际徐福文化交流协会”邀我做了副会长。这就使我有机会与一些秦汉史专家、古航海专家等接触,学到了知识并兴趣大增。我在与徐福研究有关的地方跑了很久,两去日本韩国,从佐贺熊野再到济州,实勘了几十处传说地和遗址。
因为浸染日久的缘故,也是因为自小的爱好与好奇,我像当年的方士徐福们一样,尝试着做了些丹丸。这些丹丸虽然没有长生不老的功效,但健身的效果也许会有的。我身边的朋友不止一位在那个阶段吃过它们,除了偶尔有点不适之外,大致上还是很受用的。这其中有一位朋友直到现在还常常让我为其配一些药,他已经深深得益。我曾经为我喜欢的一位作家朋友主动配过药,他婉言谢绝了。另一位朋友吃了我的丹丸,一夜之间左腮肿得像皮球。这都是体性和药性不能匹配、因人而异的缘故,并不能说就一定是丹丸的过错。
我认识的生活中有一些老年人,我是指东部半岛的人,他们如果是资历较深文化较高的,就特别热衷于一些长生的丹丸。这些方剂有的出自民间传统,有的是根据新进科学研制而成的。《你在高原》中的霍闻海先生有一段时间几乎没一日离开过丹丸,并且给战友和爱人也吃,都是实有根据的。
我自1980年代末开始纂写和编辑《徐福文化集成》,历时多年出版了七卷,至今仍为徐福研究领域最大最全的一套书籍。我的这个经历对《你在高原》的创作十分重要,不意间成为写作的一门功课。“集成”发行到东南亚地区,并在后来催生出一部歌剧《徐福》。我参与这部歌剧真是高兴,这部歌剧后来获得了文化部的文华奖。
除了这些,我还着手准备更难也是更有意义的一个工作,综合几十年来海内外徐福研究的成果,编一本百科全书式的辞书:《徐福词典》。我和朋友一起,已经为这个工作忙了多年,目前已大抵接近完成。《你在高原》第三部《海客谈瀛洲》的一大部分就写了编纂这部词典的过程,展示了其中的一些闹剧。好在实际生活当中的那个主编就是我,不然就会发生影射他人的麻烦。尽管我并没有像书中那个叫王如一的人物那么可笑,动不动就“得一词条”,写出一些荒诞不经的词条来,但我们在实际工作中也的确找到了某些奇奇怪怪的词条,让我既生气又忍俊不止。主要的是,通过搜集这种种词条,我们就不得不做大量的工作,看的资料成山成岭,去考察的地方多而又多。有许多时间里我们是和徐福老先生生活在一起的,甚至自以为对他熟悉得不得了,对他与之周旋的那个千古一帝秦始皇也熟悉得不得了。
怨我没讲罗曼·罗兰是男的
我在大学里演讲时,不止一次有学生问我类似的问题,你当年有没有这种痛苦?我最好的一段青春年华,就这样被浪费掉了,每天上课下课,听的都是我不需要的,有的甚至是我十分厌恶的……可是我又不能退学,我好不容易才考上了。
不仅是老师,就连教授们也时有这样的痛苦。这是真的。大学教育,批量生产,加上扩招,麻烦大了。比如我亲眼听到一位中文系大本学生固执地认为英国诗人叶芝是女的,法国的罗曼·罗兰也是女的。他的老师还为之辩护,说:“这事怨我,我没有讲他们是男的。”几位大学里的好朋友在一起聊,有复旦和上海大学的,都在聊类似的问题。大家说起了中国古代的书院,比如四大书院,都无比神往。如果今天创办一座现代书院呢?这笔了不起的文化遗产需要继承,需要延续和发展。个性教育、深入切实的人的教育能否实现?
我在旅途上,一度想起“书院”两个字心里就发热。我后来到不少有意思的地方看过,总想从荒林野地间看出一座书院的雏形。有一次在龙口与一些朋友谈起事情的始末,他们就把这个情况报告了当地。这里十分关心发展文化事业,强调书院不要建到别处,这里才是最好的。他们领我看了海边的两万六千多亩林地,那真是壮观极了。
我回头与大学的朋友谈了,他们都很赞同。就这样我与大学的朋友一起奔走起来,几次来到龙口的松林里。这片松林东部有一条河,古代曾经波澜壮阔。河边入海口处林木稀疏,正好可以不伤林子建设书院。由于河的入海口为“浦”,又在万亩松林之侧,于是就商量为之取名“万松浦书院”。
八年过去了,万松浦书院举办了
几十场国际和国内学术会议,接待了几百位游学者,编辑了几十种书籍,与大学合作进行了若干教学项目;作为一所现代书院,她还拥有自己的网站,一份书院简报,一份定期电子文化刊物《背景》……书院里只有“十几个人七八条枪”,可是每个人身兼数职,既是接待员、网管员,又是园林工人、菜农和书籍编辑。
现在,书院创办已经八年了,经历了由小到大、由弱到强的过程,经历了风风雨雨,但总算向上成长的。现在她是当地重要的文化部门,还设立了书院工委进行日常管理。
有一年我与诗人朋友到苏格兰,参加诗歌节的下半时段———这个活动的上半时段就在半岛上的万松浦书院举行,大获成功。我最早发表的作品是诗,那时我才十几岁,这颗种子一旦植在心里就顶得我难受。
我们在爱丁堡参观一处诗歌博物馆时,几位朋友一声声感叹:我们是一个诗书之国啊,却至今没有一处诗歌博物馆。他们不约而同地提议在书院里筹建这样的一座馆所。我们在爱丁堡这座有名的风城里走着,心里都热乎乎的。我们的头发给强劲的苏格兰大风吹得贴紧头皮,就像留了统一的背头发型似的。我迎着大风往前踉踉跄跄走着,记住了心里的一诺。
我回到半岛上,在夜以继日地书写《你在高原》的同时,也加紧了为诗歌博物馆的奔波。她已经完成了一大半,也许就快有眉目了。我们原定2007年开馆,并且约定要搞一个小小的庄重的仪式。可是四年过去了,一切还在准备。我用一句话安慰自己,这句话是有用的:做事情只要方向对,就不怕慢。想想世上的事情,有许多就是因为太快了才做坏的。
更主要的是,我虽然还有不少激情,可是像一匹老马一样,总想跑快也很难了。有一天我照镜子,一转头突然发现有了那么多白发。我想为自己的白发写一首诗,只是无法开头。我知道自己的诗写得很糟糕,不过心里真的有它,这事不瞒你说。
(以上皆为受访者口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