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南人喜欢什么事物:转贴云南作家郎生的美文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5/06 10:31:24

转贴云南作家郎生的美文

(2008-12-16 08:42:02)转载 标签:

文化

我的按语:文章就应该这样老老实实地写。可我自己时常竟做不到着一点,转在这里,以后下决心向郎生学习!

 

                          老夏的回归田园之道


                                  郎生 


     一天去朋友家吃饭,席间听一位初次见面的客人讲故事,好一阵沉浸其中,没回过神来。走前,我留了他的电话号码。他姓高,是个老知青。
  下乡前,老高初一都没毕业。回城后,他在某单位当工人,凭自学和函授,考得个大专文凭,在某大学打杂,讲过书法课。而今,退休的他已成为书法家,又做起了广告策划和社会活动,在全国各地都有朋友,时常被邀请到外地交流,所讲话题从书法、茶道、玉石鉴别到人生社会。
  终日与大款老板、名流要员们周旋的老高,免不了要在酒池肉林中盘桓。此时,他会打通老同学夏道沛的电话,请他从西山上下来。大款名流们的宴席一般是摆来看的,大家吃惯见惯,毫无胃口,所谓醉翁之意不在酒,动几筷子就扔那儿了,最后上白米粥才喝个稀里哗啦。见提了大袋小包赶来的老夏,不免惊异,问老高:“这个人是来干嘛的?”
  “是来救我们,超度我们的。”老高和蔼可亲,微笑着说。听得懂这种笑话的人很少,更无人想到老高讲这句话是很认真的,并非玩笑。匆匆赶来的老夏也不客气,埋头大嚼。人一走,他便连汤带水,把奢华者们留下的宴席统统打包,放在自己的单车上。间或还会引用一两句知青时代的革命导师语录来打趣解嘲:“列宁同志说,贪污和浪费是极大的犯罪!”现在的年轻人,已经不知道列宁是谁了。
  有一次,老高列席一家传媒公司的高管会议。会上,总经理严厉训斥各部门经理道:“麻烦大了,连续几个月销售收入都只有三五百万,再这样下去,怕是要喝西北风喽!”接着,他又侧身对老高说了句笑话:“难说你哪天上街卖字,我给你捧砚台。”会场气氛凝重,大家神情严峻,无人敢笑。
  说话间,老高的手机响了,他避席接听。是摆摊的老夏兴高采烈从西山上打来的:“老高,真的是财运来了挡也挡不住,我今天卖出去两百杯橄榄水!”那时候,一杯橄榄水只能卖五毛钱。听了这话,老高大笑。
  老高讲的故事,大都与他的同学老夏有关。此前,我早在朋友那里听说过老夏的零星传奇,但与老高的不期而遇,才真让我动了访谈之念,因为他才是“老夏传奇”的“第一讲述人”。改日专程拜访老高,他说起了老夏的故事——

  老夏是我的初中同学,一个班的。他家住在如意巷,离我家走路不到五分钟。原本是个殷实人家,有一大院房子,门口有棵雪松,他爹的三个太太,就是老夏的亲妈、二妈和三妈,都住在里首(云南话,里面。“首”指方向、位置,如古汉语。下同)。
  三反五反“打老虎”,他爹被抓去胜利堂关着,交财产,交金条,不交不准走。我老爹(昆明话,爷爷)也被关过,他是旧社会当学徒跑马帮发的家,后来在正义路开了家惠康百货公司,就是天天可以下点小馆子那种水平。我父亲对这种事倒看得开,他说一个新政权总要有经济支撑,要有实惠给打天下的人,财政是政府生存的血液。
  老夏家是江西人,做金银首饰的。他家还保存着民国时期在九江庐山上的房契,大大小小盖了多少印章;六六三十六间房子,应该有两院,大小天井,正厢耳房,可能是个跑马转角楼。七九年九江政协发了个函给他家,说请他们回去协商解决过去的房产。他爹被运动吓怕掉了,他大伯就是在九江被斗死的,生怕回去又挨整,所以没去。后来时移世变,水过三秋才想起来,只能是个梦了。前两年老夏还想借钱去跑。我说:“老夏,你开山种地还可以,搞社交玩转算怕是不行。”后来他也说那是胡子上的饭,舌头舔不着,舔着也吃不饱。
  老夏是个留级生,上学不行,但人不笨,求生本能强。他爹后来在新华印刷厂做会计,三个老婆,生了八个娃娃,所以老夏家弟兄姊妹多。从六岁起,他就开始折信封粘纸袋赚钱了。六六年文革,我们初一刚上了半学期,下学期的书发了,还没来得及看,就赶上停课闹革命。
  他会动脑筋,动手能力强。我们积肥去学校农场,在羊仙坡,大家都是挑着肥料去,只有老夏拉着他自己做的滑滚车,那种自豪,兴奋。到坡底下,他挨滑滚车一藏,从草棵棵首拿出撮箕扁担来,再挨肥料挑上去。他现在在西山上摆摊的烂桌子,也藏在草首。
  我们那个时候穿双剪子口布鞋,没得袜子,下雨天戴顶篾帽,或者打把油纸伞。羊仙坡现在被房子盖满盖严掉了,当时还是荒郊野外。我跟老夏去逮“鬼蚂蚱”,就是一种蝗虫,身上绿幽幽的,像阴间的颜色,敢用手逮才说明你胆量大,火色足。
  我出身不好,被定为“黑五类”,干活用手堆肥料,别人扳包谷。劳动完还要挨斗,被同学取笑,拿马屎打,开会都不能跟大家坐在一起。逮鬼蚂蚱的时候,老夏问我咯难过?我说难过的嘛,刚才挨斗难过的嘛,不过现在好掉了。
  六九年下乡,去西双版纳的橄榄坝农场,我十六岁,他十八岁,不过彼此都称“老”了。我的诨名叫“老坎”,他的诨名叫“刀豆”,也认不得是哪个取的,是咋个取出来的。当时,从昆明到景洪坐车至少要四天,我们二中一百多学生住在江边的草棚旅社,等澜沧江通航,不然小火轮撞上瘤子滩就要命了。我还记得,草棚旅社两角钱一晚上,只有被子,没得褥子,盖一半,铺一半。
  当时橄榄坝还是个荒坝子,走十来公里才见得着个把人。坐几个钟头小火轮,上岸后还要坐牛车。道路泥泞,坑洼多,牛车一崴,老夏的背包掉下去,捆在后面的搪瓷脸盆掼破了一点,掉了几小块瓷,他心疼了好几天。离开家没得人管,男生都买包“金沙江”烟揣着,你发给我,我发给你。到景洪,老夏见那里的“金沙江”要三角钱一包,比昆明贵三分,从此他就不咂烟了,省下钱来,每个月寄五块给他小妹,辅她上学。后来小妹念他的情,对他最好。他也不沾酒,连茶都不喝,没得任何不良嗜好。
  没得象脚鼓也没得孔雀舞来迎接我们,只有蚂蟥、蚊蝇、毒虫、烈日和瘴气,到处都是茅草荆棘,原始森林。也没得住房,只能自己用竹篾编墙,茅草盖顶,搭几排棚子,住在里首。大家心中惶惑,一片茫然。
  只有老夏不慌不忙,从背包里拿出小推刨来,为农场的铁锅做了个大锅盖,滚着送去。厨房里有个新锅盖,这可是轰动当地的大新闻!老夏就此在橄榄坝一炮打响,一举成名,那里的一两万人,应该都认得他。后来,他便能清悠地在木工房做床,打柜子,不用去原始森林里披荆斩棘,也不用去挖大坑种橡胶树了。
  橄榄坝的知青是从昆明、重庆和上海三个地方来的。昆明的先去,后来的“重庆崽”,还有上海的“干北佬”(上海话,江北佬)年龄更小,人数更多,是昆明知青的十倍以上。大家才十几岁,都是些屁事不懂的娃娃,出工翻船死的,自杀的,就埋在路边。我们路过会给他们点根烟,请他们好好呆在里首,咂根烟,莫出来吓我们,嘻嘻哈哈,也不害怕。
  种橡胶树要挖六十公分深六十公分宽的大坑,验收的人很坏,不用尺子测,拿个竹箩来量,放不进去就不合格。那样的坑,男生一天能挖五个,女生只能挖三个。我从小身体瘦弱,病多,老夏就喊我去木工房帮他,我觉得他是在为我遮风挡雨。那种幸福感,我永远不会忘记。现在的人没吃过那种苦,也享受不到那种来自生命深处的的快乐。
  在版纳,我吃到过今生最美味的食物——猪油辣子拓锅巴。吃锅巴,如果一百米开外有人影出现,就要狼吞虎咽,赶紧吃掉,至少要含进嘴去,否则人家看见跑过来讨要争抢,你就吃不着了。还有最美味的饮料——猪油,喝一口滋润无比。因无油肉,我们的肠子都是干的,生锈了,又脆又薄。有个同学藏着罐猪油舍不得吃,哈(指变质)透掉才拿出来请客,又黄又臭,个个吃了呕吐拉稀。
  老夏打开他的烂工具箱,里面装着上海软糖、四川泡菜、猪油辣子,包括最金贵的麦乳精。——都是上海和重庆知青请他帮忙送给他的。谁都想有个小木凳,那样开会方便,尤其是大城市来的姑娘。当时的老夏还拥有全橄榄坝最漂亮的赶集休闲时装——一件双面双色夹克,一套深蓝色运动服,最时髦的军帽也有,比现在的皮尔卡丹还稀奇。
  不用去买去要,也买不着要不着,人家会主动送来。在木工班他是老大,又会带人盖房子,还会在宣传队唱唱跳跳。知青进驻橄榄坝前,当地的傣族人和哈尼族人,祖祖辈辈,一生人没睡过床,当地的社队干部也要来求他。那时候,哈尼族姑娘还穿着传统的短裤和露脐装,我们称之为“露肚族”。
  我们两个后来都是病退回昆明的,半真半假。当时知青装病的不少,招数也多,有的在透视前抽几口泡过墨水的烟,哦,肺上有阴影!有的量血压前喝烫开水,哦,高血压!有个小伙子夏天还捂着棉衣,版纳的夏天,三十八度,他就是不脱,回城前把棉衣扔进了澜沧江。
  当时的人只关心咋个生存,内心觉得恐怖。宁愿回城当狗,也不愿在版纳做人,因为回城还捡得着几根骨头啃啃,在建设兵团连油腥味都闻不着,被折磨到厌世,信神一样信领袖的结果就是如此。老夏原先还想入党,盖房子挣表现,推荐上大学的机会都放弃了两次,后来还是觉得小命值钱,那点政治资本是要拿命去换的。他拿着户口和粮食关系,一路上唱着歌回到昆明,说以后屙屎撒尿都不朝着版纳,还找车拉了两吨木料回来。
  八十年代的老夏,也绝对属于最富有的人。工资只有三十六块的时候,他凭着一流的装帧装订技术,每个月还可以挣几百块外快。做信封,平时他每天可以做五千,星期天做一万,一万个信封可以卖三十块钱。厂里面还没得人敢想看电视,他就花五百三买了个黑白电视机,用垫单裹着抬回去关灯闭户地看。我刚听说“旅游”这个词的时候,他已经从桂林玩回来了。九十年代初,老夏开了个印刷装订厂,做了老板。我用手机打的第一个电话,用的就是他的大哥大。——当时连往哪点打都晓不得,记不得号码,也认不得有电话的人,只是好奇开个洋荤。
  老夏命运的变化很正常,有了手机电脑,不时兴写信寄信,信封就不值钱了;有了塑料袋,纸袋也不值钱了。他的那个印刷厂其实就是个作坊,以装订为主,资产最多几万块钱。他勤劳俭省,舍不得五十块运费,骑二十几公里三轮车去大板桥拉改装机器,四百公斤,从早上八点拉到晚上八点,路上打了两次气。有次拉的纸太重挨三轮车胎压爆掉,要用千斤顶顶起来补胎。后来才买了张二手微型车。
  老夏是个老实人,胆小谨慎,怕惹事,赊给人家卖的货收不回款来。我跟他去要过帐,他开口闭口都是某师(师傅)如何,某老板如何,声音多小,客气得很,还设身处地为他人着想,像是他欠了别个的钱。我去骂去吵他倒来拉我劝我。
  九十年代中期,老夏的印刷厂倒了,因为装订盗版书还吃着官司。他新找的媳妇又为他生了第三个娃娃,生活无着,只能到处流浪,做点小生意。他有本事装一二十块就到处去“考察”,其实是要账,一天只吃一顿饭,见着水管洗把脸,全省各地云南周边,包括更远的省区,都被他转遍掉了。哪班车票钱少几块,哪点的录像厅便宜,他了如指掌。
  有一次我带他去成都,头晚上朋友请住锦江宾馆,他的鞋底掉了,用铁丝捆着,还怕人家不给进门。第二天陪他去攀枝花要账,老板跑了,他约我去录像厅,四块钱连看带睡住了一晚上。第二天我直接装成流氓,吸毒的,耍无赖,挨烧红薯砸在柜台上。我一脸胡子,又高又瘦,人家不知底细实力,怕了,才要回几千块来。但他好像从来不会为没得钱担心,多大的磨难都动摇不了他的生存意志,说再咋个现在也比当知青的时候好多了!
  他饿可以饿三天,吃可以吃六斤。——六公斤!我在攀枝花买了六公斤橘子,上火车一觉醒来,橘子就没在掉了,只摸着卧铺边挂钩上的空塑料袋。他斜靠在车窗边上冲瞌睡,拿着一大瓶可乐,也喝得只剩下一口。在成都吃小吃,我和朋友讲了几句话,回过头来,他面前的碗就堆起来两大摞。在印刷厂,他有本事喝下一碗猪油去,也没得事。
  有一回,他去马街菜街子上找游医拔牙,半边脸肿起来,我妈见着给了他五十块,叫他去医院看看。过几天问他咯好了?他说好了,修修五脏庙,买三公斤排骨吃了就好掉了。上西山摆摊,他还受过一次重伤,拉货的板车角铁穿过鞋子,戳进他的脚后跟,倒了半皮鞋血水,骨头露出来。一般人那种时候会昏过去,他不慌,抓一把蒿草嚼烂了塞进伤口去,半小时后止住了血。第二天整条腿肿起来,头昏,他煮了两海碗米线吃下去,头就不昏了,去小诊所随便处理包扎了一下。
  他身体好,不怕吃苦,也是当知青时候打的底子。在橄榄坝他生过疮,腿上的肉烂掉,烂了八个月,伤口里面塞的纱布,拉出来有一公尺长,也见着骨头了。在西山,他模仿画报上看见的欧款“尖顶别墅”,自己设计建盖,顾收费低的黑车夜半三更把七十多吨红砖、空心砖和水泥拉上去。下货处离建房的位置还远,上坡下沟,有一百多米,就靠一根扁担。他挑了十几天,把砖头移到了地方,还不算他和媳妇小代挖沙挑水耗费的时间和劳力。我说,要是让我去挑,可能已经累死掉十回了。
  他的大女儿是他在新华印刷厂做采购,早上买菜捡来的,去年才落掉户口。老夏捡着她的时候天还没亮,娃娃只有猫大,用块旧浴巾裹着放在洋草果树(桉树)底下,会动,还戴着顶用手帕做的小帽子,可能是四川民工遗弃的。抱回家一看,好手好脚的,只是有点感冒。老夏当时结婚好几年了,老婆一直怀不上,他们商量着把孩子养起来。老夏养她花了养两三个娃娃的钱,因为落不掉户口,上学哪样都是议价。第二年,妻子就怀孕生了儿子,两口子为抚养儿女的事闹矛盾。
  后来儿子跟着他妈,今年考艺术学院差一分,是我托关系帮他入的学。他现在的媳妇小代比他小二十六岁,原先在他的厂里面打工。两个人其实还没正式结婚,只是事实夫妻。老夏的“前妻”还没跟他办离婚手续。——原因么,自然是“我过不好,也不让你好过。”我帮她儿子上学,是跟她讲好条件的,只要成了,她就挨老夏离婚。她答应了,到时候又反悔,没去法院。我就是想帮帮老夏,他的小儿子还是个“黑人”。
  老夏跟小代好那下,他已经四十好几、将近五十岁了。不过人显年轻,没得几根皱纹,一直是伙子体型,是这两年才老掉一截的。跟小代回娘家,他穿着当老板时候买的罗蒙西服,挂着照相机,带礼帽,就差拿文明棍了。小代家是弥勒白龙洞附近的彝族农民,后来改成汉族的,几辈人都信基督教,他们喊信主。那里是喀斯特地形,石头多,地瘦,贫困,小代的姐姐有一条用九种颜色布头打补丁的裤子。晚上大家围在火塘边吹牛,小代的亲戚问他:
  “他四姑爹,你是哪年生的?”
  老夏不吭气,说:“么你看我有多大了?”
  “四十多?”
  老夏也不吭气。人家又问:
  “四十?”
  老夏还是不表态。
  “三十九?”
  老夏点点头。他这一点头,就点成三十九了。老夏的岳母比他还要小两岁,老公死得早,一辈子都没睡过床。老夏去的时候,挨我送给他的床也带去了,专门送给她。床是我结婚时候买的,纯栗木,比现在这些合成板的好得多,透气,无公害。老夏来拉床还讲:“哦,是前进木器厂的。老高,你是挨好东西给我了。”到那点,攉攉土基(土坯),拆掉烂板板,挨床支起来。人家太高兴了,说小代找着个城里人,有房子,还有电视,太要得了,都在说嫁给他四姑爹如何如何。
  老夏那时候其实一样也没得,自己生活都困难,他就是挨城里面收来的旧衣裳、旧电视,包括锅碗瓢盆拉去,夸张点的说法是皮带上都挂满了旧手机、传呼机……东西太多了,最多一次拉了一卡车,十六大包,真的像个老板。东西除掉给亲戚朋友,他还计划登记好,哪家给个锅,哪家给几个碗,哪家给个九吋的黑白电视。
  小代她妈原来有抑郁症,茶饭不思,身体衰竭,家里都在准备为她办后事了。她没进过城,不会用钱,老夏见面给她一百块,过了两个月她还好好地揣着。见着老夏,她很高兴,怪老夏不喊她妈,只是你家你家的。老夏说昆明人喊你家,就是你老人家的意思。后来老夏就喊她妈,喊的声音多大。
  岳母想吃点米线,但几年吃不着,心里憋闷,就不吃东西,不讲话,一天到晚昏睡。老夏想尽点孝心,带她打吊针,接她去昆明看病。在弥勒县城三块钱买了碗米线,加了两块钱卤鸡,岳母吃下去就有好转。到昆明吃了一个星期过桥米线,岳母的病就彻底好掉,哪样事也没得了。
  我收着哪样东西,就留着给他,还动员别人也收来,多多益善。不管哪样东西,只要是个固体,他都要。前几天我们那里拆房子,有些实木门、木地板、铝合金窗,他都拉去了,晓不得拿去整哪样。他在山上盖房子用的材料,好多也是建材市场拆迁时捡去的,拉了两马车。只是他的那个两层“尖顶别墅”盖起来又没住,你上山一定要看看,那个就是老夏的理想了。
  他做梦都在想发财,发家,有次还想去倒矿石,他连哪样是矿石都认不得。刚上西山摆摊,他只拿着他小妹和侄儿子给的两百块本钱。爬山的人多,像游行一样,推打挤搡不开,他和小代卖橄榄水、凉米线,一天能赚一两百块。——不算成本,成本也低,不到三分之一。他太兴奋了,打电话来说,小生意也能赚大钱,这个一天一两百,也不得了啊!只是过两年玩处多了,生意又不行了。
  在山上他也不顺利,一年搬了三次家。只要有哪样机会,能挣点钱,或者能吃着东西,我都带他去。我一样也不是,在学校待遇是最差的,职称都没得资格评,没得架子,不讲脸面,哪个请写字,哪怕是个水电工,只要他人品端正,我都写。老板请“名家”,一般要价高,字也不比我好,说不定还不如我,个别真写得好的又清高。我无所谓,是朋友,给瓶酒喝我就能帮人家写一夜,不管墓志碑文,家谱还是座右铭,写哪样都得,所以还有点名气,至少人家愿意请我。
  我带老夏去的高档饭店、会所不少,昆明饭店一两万块一桌的“佳宁娜”餐厅也去过。有一次还叫矿老板的司机开着“悍马”去西山接老夏。吃饭我就喊老夏整,放开肚皮整。看他吃饭有快感,吃得那种香甜。打包我帮他一起打,帮他一起拎,大摇大摆,没得任何心理负担。汤汤水水,大包小包,路过老板的“沃尔沃”轿车,人家还以为要拎上去,吓了一大跳。老夏也没不在乎人家咋个看他,你戏弄他两句,他无所谓,只要经济上没得损失就行。
  有一次他装了几块小奶油在衣兜里,化掉,一身上都是油。打包的东西他也要分类,哪些易坏,拿回去就要吃,哪些是干的,可以摆两天。他在山上开始那几年没得电,现在也没用冰箱。他儿子那下还小,在学说话,见我们拎着包去,会叫:“好东西!好东西!”老夏要养娃娃,很俭省,买肉都是去马街买点“收摊肉”,就是在下晚街子收摊前去买,便宜。
  他小妹嫁了个企业领导,家里生活条件不错,她对丈夫说,哪怕开着私家车,衣食无忧,但想起老夏在山上吃苦受罪,日子也不好过。老夏的哥哥死了,他下山来奔丧,穿着双借来的胶鞋,前面通了两个洞。嫂嫂说他咋个混成这种样子,小妹就买了三双旅游鞋给他。两口子后来也帮他,过一两个月就要买几斤肉叫老夏去拿。
  他真的是沦落到社会底层了,所以也有人穷志短、马瘦毛长的时候。老夏是个好人,不会做哪样大坏事,但也会做点小雀洋(昆明话,滑稽可笑之意)事。收钱偶尔会短款,不多,三两百块,有一次还拿了张假币充数。
  他在我姐姐的公司干过,还帮忙照顾过我爹半年。——我老父亲有白血病,经常住院,老夏那时候守着他。小代领着娃娃在山上,有两个老男人有事没得事会去他家,老夏不放心,晚上悄悄回去看看。我们发现夜间没得人,怕出事情,责备过他,他流了泪。我说没得事,只消他说一声,晚上我们会喊人来,他尽管去,他才放下心来。
  我母亲最喜欢老夏,每次见面都要给他点东西,或者是钱。有次老夏来玩,晚了赶不上公共汽车,我妈就给了他三十块,叫他打车回去。他没打车,拿包包提着我给他的两个旧吊灯,走十几公里去西山。到山口已经是夜半一两点了,执勤的人以为他是贼,差点把他关起来。他说没得事,即便关一夜也没得事,他睡一觉,第二天再回去,说不定还省顿饭钱。我妈给的那三十块,够他儿子吃一个月早点了。
  小代帮了他大忙,要不是有小代,他也在不住山上。有次下山他想摘点香椿来给我们,去搬梯子,怀孕七个月的小代已经爬到树上去了。老夏有静脉曲张,岳母也心疼他,每晚都要烧水端来给他泡脚。有段时间,小代她妈,她妹妹,亲亲戚戚,一大家人都住在山上。
  住在山上要养狗守门,老夏没得钱买狗。有一次他去关上赶街,想买点旧工具,看见一只饿得要死的小狼狗,可能是偷来的,要卖五十块。他说这种狗咋个养得活,砍价砍到二十,买了背上山去。现在站起来比人还高,恶得很。他除了在小馆子收点吃的,也没得哪样去喂,后来丢颗莲花白,狗也三嘴两嘴就啃完掉。
  我说:“老夏,当年‘林副统帅’(即林彪)说的‘四个第一’,‘人的的因素第一’你算是做到了,改变了物种的习性!”其实,我们这些人的习性,又何尝不是被上山下乡改变了的。被文革,被解放,被时代改变了“物种习性”的人,又岂止是我们。
    七十年代中后期,中国的第一个广播电台记者、在欧洲火线上采访过二战的陆铿——陆老先生从劳改队回来时,我去看过,他一脸沧桑,在院子里拿个瓦盆洗脚;香港的民族资本家伍体贤——他当过省政协常委——伍老先生和我握手时,手心上有一层壳,全部是坚硬的老茧。他们都是云南人,都是那时候刚刚获释的右派。那种经历对人的改变,不可能完全是负面的吧。陆老先生后来仍然是真正的记者;伍老先生捐资助学的款项,怕也有几百万了。
    我在香港一个亿万富翁家讲起插队和老夏的故事,他连忙叫三个成年的女儿下楼来,端端正正地坐着听我讲。他们把那种经历也视为一种财富,就看你咋个去看了。我觉得当知青的经历对我来说不是坏事,用老夏的话讲,是“列宁同志说,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

  和老夏联系上,周末我背了睡袋,上山去找他。他家在西山二道湾,坐六路公车经马街至高峣下车,步行一公里即到。背靠青山,面朝滇池,柴扉木栅之后,三五间掩映在森林中的平房,六亩林地,两三处鸡舍,就是他们一家三口现在的家了。叫我周末上山,老夏自有用意,周六和周日两天,是他出摊的日子,我便可与之一起去后山摆摊。
  地与房是老夏租来的,一年才一千五百块租金。合同期虽说是二十年,但在这个计划永远也赶不上变化年代,合同也很可能不算数。不过即便如此,这里仍然让他们一家享有了三年安稳的田园生活,老夏夫妇摆摊、种菜、养鸡,照顾着十岁的儿子。
  西山二道湾是城里人爬山背水的地方,那里仅有的一小股泉水从早到晚都有人排队在接。据老人们讲,城里加了漂白粉的自来水喝了败胃口,长结石,得癌症。这里的泉水比瓶装水都好,喝了想吃饭,还是免费的,他们接去煮汤、泡茶。我在老夏家只呆了一天便胃口大开,吃什么都香,有种久违的饥饿感,像是回到了七八十年代。
  老夏说,在山上生活自由得很,想吃哪样栽哪样。在他家的菜地里,种着萝卜、韭菜、青菜、白菜、芋头、洋芋、玉米、茄子、小瓜、南瓜、洋丝瓜、雪莲果、折耳根、白花豆、四季豆和葱姜、大蒜、薄荷、香菜等,林地里还有上百棵果树。几乎不打农药,全部施用农家肥。这里空气清新湿润,呼吸几口,顿觉城中尾气浊毒,灰尘刺鼻。
  按老夏的说法,在这里他们吃的是原生态,喝的是矿泉水,住的是大氧吧,过的是城里人做梦都向往的生活,有哪样不满足的。晚上,老夏指着房间里的柜子说,单是别人送的衣服,就够他们穿十年有余了。不过他也会感叹,说小代跟了他那么多年,还没给她买过一身像样的衣服,也没有带她坐过飞机。于是,又引出了他的另外一种说法:吃的是百家饭,穿的是百家衣。
  老夏说,其实跟老高去赴宴,他并不很舒服,与大款要员们同席,总觉得自己多余,身上有蚂蚁在爬。拿吃的回来,小代也抱怨过他尽弄些残汤剩菜。带东西跟小代回娘家,有一次听亲戚说咋个都是些旧的,他心里不适,后来也就不积极了。他生性俭朴,不喜欢城里的花天酒地,一天不找点事做,就觉得生活无趣味。
  他关厂那年,老高也经商失败,赔了六十六万,想死的心都有了。二人相遇在文庙喝茶,老夏说,生活咋个会那么简单,总会有机会的。以后老高经常帮他,也喜欢来山上看他,最爱吃茶花鸡蛋炒饭。
  与老高相较,老夏的讲述更为实在、质朴,言语平淡。他们一家的田园生活,也确实没有多少浪漫的牧歌情调。连续两个周末,我上山帮他摆摊,顺便跟他聊天,晚上就睡在他家客厅的长沙发上。山上蚊虫多,挂蚊帐也不方便,我每晚要到一两点钟才能把屋里的蚊子拍打干净。夜里上厕所,眼前就是灯火辉煌的昆明城和灰蒙蒙的滇池。
  在这里,我了解了老夏所收废物的用途:实木门可以做木刀木剑,木地板可以做玩具弹弓,在小摊上出售,铝合金窗可以盖房子,建鸡舍。“改变物种的习性”其实也很简单,就是饿,再挑嘴的宠物,饿上几天就什么都吃了。老夏收养或代养过不少城里人的猫狗,用的就是这个办法。那条会吃莲花白的大狼狗确实健硕凶悍,平日都不敢放出户外,怕吓着人家。
  老夏说,他上山来,讲好听点是锻炼身体,搞搞养殖,其实是衣食无着,来讨生活的,别人是逼上梁山,他是逼上西山。只有自己下海,才知道水有多深,办厂那阵,他头发胡子都苦白掉。老夏做人实诚,送货给人代销,人家就玩空手道骗他,省外省内要账都跑了十几趟,不带打手莫想要着,有时连路费也要不够。困难时借不着钱,亲戚朋友也不借。厂里没得钱买菜,他这个厂长只好去菜市捡菜,发不出工资,小工都要喊人来打他。
  厂子倒闭后,他和小代带着孩子回家照顾年迈的父母,靠父亲的八百元退休金生活。一天清晨,父亲坐在椅子上悄然去世的样子,老夏一直记得很清楚。当时,他的心脏收缩了一下,像被人用手捏了一把,抽到喉头上,脑子里一片空白。弟弟说他就会游手好闲吃白食,把父亲害死了,半个钟头骂了他四五十声杂种。他说他咋个要害死父亲,父亲一走他们连生活费也没有了。
  父亲临终前说,他走了怕是这个家也要散了,遗憾的是没给子女们留下什么遗产。老夏说是啊,家散是肯定的了,除非父亲有几百万,不然咋个拢得住,又不是旧社会那种大家庭。但父亲留给他的是手艺,小时候喊他做信封纸袋他还不理解,后来就是靠父亲教的手艺才度过了最艰难的时候。在同父异母兄弟的嘲讽声中,老夏硬着头皮,要到了父亲在遗嘱中写明留给他的房子,现在出租每个月有四百五十块钱,是他们最稳定的一笔收入了。
  在城里生活,他已经过得像叫花子了,只能饿着淌清口水。有段时间,老夏去乡下倒乳饼来昆明卖,隔天一趟。坐晚间十点四十的火车,第二天凌晨四点半到,身上着带钱,不敢走夜路,就在车站值班室外面的椅子上睡到天亮。早上九点去集市收一两百公斤乳饼,便赶班车回昆明。乳饼不易保存,遇上堵车,耽搁一晚会变质发臭,只能倒了或者自己拣好的吃掉。如今,他闻见乳饼的味道就恶心。
  小代刚来昆明,在劳务市场上站着,先是给人家当保姆,后来才到老夏厂里。在老夏家,她服侍了公公婆婆三年,饭菜做好端来,大小便接去倒掉,连亲生儿女都难做到,直至二老先后去世。五年前,她跟老夏上西山,居无定所,换了两三个地方。三年前她刚跟老夏到二道湾,就被一条恶犬咬住,撕着在地上转了两圈,血脉全断,筋肉尽裂,露出白骨来,差点丢掉了右臂甚至是性命。住院时,她左手一直抱着《圣经》。
  在农贸市场摆摊卖乳饼,小代抓了几十颗米捏在手心里,被卖米的逼着跪在地上发誓没有偷窃。小代单纯,就真的跪下去发誓了。老夏得知怒火中烧,说人可以吃亏但不能受辱,拉着小代去讨公道,要卖米的向她道了歉。有次小代发火,还离家出走过,老夏凭自己卫星定位般的直觉,在一个县城的集市上找到了她。
  开始在山头上摆摊,他们去马街进矿泉水,老夏背枪般背着根扁担,小代则用背箩去背,他挑四箱,小代背两箱,公共汽车一来,二人便打仗一样冲上去。山头潮湿,床底下都会长菌,鞋子也是潮的。冬天阴冷,晚上一家三口盖四床被子,抱在一起取暖。
  老夏一直记着“老人家”(毛主席)的一句话,农村是一个广阔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在城里他就注意看农业频道,照电视上放的,画了不少养殖、种植图。只是才上山连生存都成问题,首先要学的,是别的知识。
  山上野菜多,几年下来,他和小代能辨认的,至少有近二十种。尤其是雨季,荠菜、蕨菜、荨麻、褐玛叶、苦玛菜、水芹菜、水花生、粱碗草、苦刺花、大白花、棠棣花、艾蒿尖、青漆尖、沙松尖等,均可采食或出售。野果有沙林果(野山楂)、软枣、野樱桃、鸡嗉子果、锁莓、肉参、土参等,也可出售,或做零食。人们惯常采食的菌类不多了,老夏看野生菌图谱,认定大家以为不可食用的胭脂菌、米汤菌无毒,也采来大嚼。
  我跟老夏上山头看他的“尖顶别墅”时,他们当年摆摊用的板车还搁在屋里。一路上,老夏比划着哪里的坡难爬,太长,是个“慢羊坡”。哪里的坡太陡,他拉车当夹杆马不得不跪在地上,裤子和膝盖都磨破了。小代则如何曳拽着绳子,前拉后推。“别墅”虽说简陋,但已成型,老夏一家还在里面吃过一阵“烛光晚餐”,是不得已才放弃的。
  在西山上摆摊艰险重重,人家一看有利害冲突,马上翻脸,要不收回房子,要不就不租地给他,老夏只得带着妻儿东搬西走,还住过废弃的寺庙。有一次老夏刚卖出去三杯木瓜水,人家便要掀他的摊子,威胁他不准再卖,除非那家人不在西山卖木瓜水了。
  老夏偶然间获得的配制橄榄水的秘方一直秘不示人——正如他当年每天能做上万个信封的“独门武功”,也决不会传授他人——包括小代,这是他作为一个金银匠后代的生存本能。让人觉得残酷的,是小代受伤,正是老夏一家得以在西山上安身立命的重要原因,因为咬她的狼狗,是当地村长兄弟家的。此后村长放出话来,哪个要跟老夏家为难,他就跟哪个过不去。
  当然,老夏的吃苦耐劳,“有理让三分”的处事态度,也让当地农人刮目相看。老夏说,在这里不能用城里人的眼光去处人看事,他们毕竟是来人家地面上讨生活的,你看不起人家,人家更看不起你。农民讲实际,讲有你拿出现钱来,讲干你拿出力气来。如果关系搞僵,人家明着不赶你,暗地里小偷小摸来骚扰,也让你呆不下去。在山上,他不仅自己盖房,还帮人盖过房子。在山下农家,也有无话不谈的好友。几年下来,他已经完全适应了环境,与这里“打成一片”了。
  老夏喜欢摆摊,那时他可以随意与人聊天说笑,像在橄榄坝一样,在西山他至少也认识一两万人。来爬山的多是低收入的城市平民,中老年人和穷学生居多,偶尔也有个别爱爬山的大款老总,不少人见了老夏都要打个招呼,聊上几句。他们周末来娱乐锻炼,去山顶的猫猫箐花五块钱吃顿农家乐,打打扑克,玩玩麻将,唱唱卡拉OK。
  老夏观察过,家庭富裕的学生也不爱爬山,就像在城里,有钱的学生坐在西餐厅,没钱的只能去烧烤摊。来爬山的中老年人多半是下岗或者退休的企业职工,这些人聊起来无不怨声载道,苦水满腹。有个退休老工人上山来捡瓶子,想凑钱买个四百块的花架,等凑够钱花架已涨到了七百块。他捡到一个瓶子就振臂高呼一声:“毛主席万岁!”
  老夏把爬山者分为五类:一是六岁以下的孩子,跟着大人来的;二是大中小学生;三是情侣;四是有工作家庭的成年人;五是五六十岁以上退了休的。他揣摩着这五类人的不同需求和心理,进购或制作商品,从风车、弹弓、拐杖、玩具车、帆船模型,到“青龙剑”、“太极剑”、大小关刀及小饰物,当然还有矿泉水和橄榄水,每样售价多在十元以下。
  山路上挺热闹,除了爬山的,一会儿越野摩托队来了,一会儿山地自行车队来了,一会儿捡垃圾的志愿者来了,还有拾瓶子的、打气球的、骑马的、谈恋爱的、摔断了腿或胳膊的,卖冰棍、泡菜、凉米线的,卖烧包谷、烧洋芋、烧红薯的,卖萝卜、野果和生态蔬菜的。也有人在这里走到了人生的终点,老夏就亲眼见过两个老人发病,跪下去哼几声就没气了。
  周六出摊后,老夏下山办事,他的小儿子泰明送饭来给我,我便和他一起守摊。那天我们卖了八十来块。我问小泰明生意如何,他说门口公路边母亲摆的小吃摊多能卖五六十,少则几块,不过天天都摆;后山父亲的摊子多能卖一两百,少则抬滑竿,一块钱也赚不到,只是周末才摆。后山是土路,一下雨就没人走了,平时人又少。
  小泰明在山下上小学,温顺乖巧,也有他的小心眼儿。父亲每天只给他一块早点钱,仅够吃两个包子。现在父亲不在,有客人问价,除了饮料,他都要多喊两块,我知道他赚零花钱的机会来了。他说父亲想看报,就叫他满山遍野去捡。摆摊他也是老资格了,收摊时要没有他,我连怎么收拾也不知道。老夏的货摊不轻,放在两个大铁皮箱里,我一挑起来顿感腰背酸胀。
  山下有个刘姓老太,不时来找老夏闲聊。她也是老知青,丈夫外遇与之离婚后,她没有收入,生活无着,投靠在镇政府工作的女儿,来此居住。曾自杀过两次,第一次吃安眠药没死,第二次喝敌敌畏又是假药。老夏说现在生活多好,她无牵无挂该安享晚年,咋个愉快就咋个过,为哪样要死。即便困难,女儿挨房子都给她了,自己搬去跟姑爷(云南话,丈夫)住,每个月还孝敬她四百块。就是没得钱,在山上一天捡几十个瓶子也很容易。老刘说是啊,只是她弯不下腰去。
  前年,郑州还有个老刘师来昆明旅游,住在小旅馆里,经常来爬西山。认识老夏后,他干脆搬到老夏家住了半年,每天跟小代去摆摊。他早晚都要走几公里小路去龙门一趟,背个背箩,回来顺便捡一箩柴。老刘师其实挺富裕,在郑州有三个铺面,只是老伴去世,和儿子儿媳关系又不好,便时常独自在外旅游,天南海北都去过。
  老刘师是回族,老夏和小代知道了,就不吃猪肉。他说这样不好,他当过兵,叫他们不要为了照顾他一个人把猪肉腌起来,吃新鲜的更有营养,不要管他,他吃素就行。当时山上还没通电,他就点油灯,不点蜡烛。九十多岁的老父病重发来电报,老刘师才回去了,说以后还会再来。原先他跟老夏说笑,还想去乡下找小代的母亲做老伴呢。
  早先有个毕老师,每次来爬山都要跟老夏聊天。有一次他说,他想问老夏几个问题,问他是咋个上的山,靠哪样生活?听老夏讲完,毕老师给了老夏两千块养鸡,还打算帮他转租个农家乐去经营。后来农家乐没办成,老夏养鸡赚了钱还他他也不要。冬天毕老师上山来,给他们提了一大袋常用药,见老夏穿得单薄,就脱下自己身上的新衣服送他,还帮小代买了羽绒服和旅游鞋,每次过年都要给小泰明两三百块压岁钱。
  说起关心帮助过自己的人,老夏总想有朝一日能够报答人家。他也想过,非亲非故,无缘无故,人家为何要帮他?他在山上生活到底是为了什么?是做点现炒热卖、吹糠见米的小生意,糊糊口?还是想锻炼身体、延年益寿?都是,又好像都不是。他总想努力活出点新鲜样子来,人要有压力才会有动力。现在,没钱的人说不好过,有钱的人也说过不好,不辞辛劳、无忧无虑的人才好过。他就是要把日子过好,失去了这个目标,他的生活就没有意义了。在小代的影响下,老夏也信主,但很少去礼拜,他的态度是信而不迷,自己不努力的人上帝也不会帮他。
  老夏养鸡并不成功,茶花鸡数量太少,今年养的五六百只火鸡又死了大半。山上气温低,鸡舍保暖不行,小火鸡打堆踩踏,或被蚊虫叮咬,损失惨重。我去的时候,他正考虑借鉴北方火炕的原理,利用烟道,在厨房隔壁建造新的保温鸡舍,画了好几张图纸。
  老夏十年间画的养殖、种植图有近百张,我一张张仔细看过。开始只是单项图,后来是合成图,最后是天上地下,海陆空立体开发,集居住、种养、餐饮娱乐、休闲养身、资源利用和环境保护为一体的理想化农庄图。珍禽异兽,游鱼飞鸟,瓜果蔬菜,名类繁多,数不胜数。有的画面已近乎美术,上面还写着诸如“塘里鱼儿跃,网中特禽飞,架上果品挂”,“阳光四射,温暖无比”这样的赞语,可见作画时憧憬的忘我。
  我总觉得,尽管年近六旬,老夏内心的自我形象,仍然是那个年方十八,满怀信心,不惧艰险,迎着朝阳,披着霞光,无畏地走向原始丛林的知青。

  提着小代从地里摘来的蔬菜瓜果,我告别了老夏一家,回到城里。改日再约老高,他爽快地邀我再去。多年前与妻子离异后,老高一直独身,房间里宣纸摞摞,上面都是他的墨宝。他边烧水边说,他是手上有墨,胸中无墨,就爱看点杂书闲书,胡乱写写划划。
  前些天,老高请教一位他真心敬佩的行家,行家说他已写得很好,形式感出来了,但要想再进一步,很难。他自己也明白,那种突破需要的功力和专注程度,是他此生难以达到的。在书法界,大家不谈书法,只讲材料,过去的宣纸几十块一刀,现在几百几千块一刀,过去的毛笔块把钱一支,现在好的也要几百几千,连用墨都“进化”到三百块一瓶的日本墨汁了。但这些,与作为艺术的书法,又有多大关系呢?
  如今的人,个个焦灼、烦躁、不安,不满现状,无论收入、名位,永不满足,电话不断,社交频繁,这里才在吃喝商谈,那里铃声又响,在约下一顿了;个个光鲜,衣冠楚楚,皮鞋铮亮,春风满面,殷勤恭谨,其实是故作轻松,貌似潇洒,连癫狂都是装出来的,全是灰调子。大家心不在焉,言此意彼,无非名利。在名利场中,说到底人人都被动牵扯,想说的不能说,想吃的吃不到,别人硬敬你一杯,软塞你一块,你还不得不吞下咽掉。
  吃喝不算,还得这里唱唱,那里跳跳;唱跳不说,又要这里按按,那里摸摸;按摩不说,最后总得叫个小姐来收工;完了再喊一声:“撕张发票来!”“我们过得太无耻,太肮脏了!”老高感慨道。“但不是谁都愿意如此,也不是说谁就是坏人,而是社会风气如此。”前几天,老高陪一个老板朋友请部队领导吃饭,因为老板的女儿想入伍当兵。几个三五千块的红包发过去,军官们个个恭敬抱拳拍胸道:“大哥,放心,放心,包在我们身上!”
  我有个教授朋友,说他所在的大学简直变成官场了,流行的说法是:“厅级干部一包房,处级干部一会堂,科级干部一操场”。大小官员的待遇比教授都高,哪里像个高等学府,哪里还有什么师道和学问的尊严。当官升到处级副处级,便可把只上过小学初中的老婆调来,安排在学校当干部,再弄个职务,拿份官饷。学校办公室里有官无兵,都是领导,都是闲人,都是些半文盲。
  学校给外地单位办函授,说白了就是卖文凭。讲课叫有学问的教授去当小工,应应景;考试时官员到场,由当地领导陪他们公开地吃喝嫖赌,完了漏考题给人家,个个高分过关。至于所谓学术,也不过是些骗人哄鬼的把戏。现在的大学不讲学术,不谈学问,说的是你住哪样房子,开哪样汽车。“不说了,还听你讲老夏。”我说。

  我想过了,你咋个会来写老夏。现在的人会去奉承一个官员,奉承一个老板,奉承一个名人,奉承一个美女,但不会有人来奉承老夏、说他的好话,更不会有人想具体了解并呈现他。说到底,他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普通人,置身于社会底层,只是“被欺凌被侮辱的”人中的一个,就是在辛勤劳动,在为自己的生存挣扎奋斗,对社会,对谁都没得危害,但对谁也没得“用处”。
  握老夏的手,摸着他手上的老茧,我说我得着的都是白捡的,他的生活才是自己流血流汗挣来的。他没得哪样成就,也没得多少文化,文史哲不通,但他的行为,他的行动,都很真实,像我的朋友李博士说的那样:“这才是一个真实的人。”他的小故事,帮助过很多人;还给很多人带去过欢乐,眼泪水都笑淌掉。有朋友遇着点麻烦困难,有的只是脸面上过不去,知识分子嘛,就寻死觅活的,来问我咋个办。我说你既没冷着也没饿着,想想老夏,老夏还在那点嘛。现在去吃饭,那些老板、老总,土著派、海归派,都在问我:“咋个不喊老夏来?”
  我也在想,我为哪样不断讲起他?他是我的兄弟,是我生命的一部分,每年三十晚上我们都在一起过。就像我搬家,只带了两件旧家具,它们也是我生命中的一部分,陪我经历过太多,有太多的记忆。在我所处的环境里,再优秀的人也陷入俗务之中,老夏以那种生活状态,一直保持着乐观、天真和动力,并找到了自己的生活方式,还找到了某种内心的皈依,太不容易了。如果我也被社会抛弃到那种角落,可能已经死掉了。我一直在讲,我没有帮助过他,是他在帮我!
  初中班同学聚会,只有三成左右的人生活过得去,大部分还在为温饱发愁。你不信?说明你还不了解这个社会。我们当初回城来,既无学历也无关系,多去了集体所有制工厂或作坊,好点的在国营厂矿、单位当个工人,就算捧着铁饭碗了。谁知道哪天上班,人家告诉你:“去财务室领两万块钱回家,工厂卖掉了。”你就领两万块钱回家去,哪样也没得了。老夏还做了个同学录,记下大家的地址和电话号码,说到时候哪个去跑马山(火葬场)好通知一声。我和他都是在毛泽东时代下乡,邓小平时代下海,江泽民时代下岗,再来一次,就该下葬了。
  同学大都精神萎靡,面容憔悴,冷漠、呆滞、疲惫,心理和外貌比实际年龄至少要老十几岁。他们须发斑白,穿着老旧,不修边幅,那种苍老,见着他们,我好像一下子又回到了从前。不接触社会,没得精神生活的人,思维情感麻木,翻来覆去只会讲那几句话,就只会回忆点过去的事,不说话还会冲瞌睡。我和老夏去一个同学家,他端出剩菜热来招待我们,不是不念旧情,不顾脸面,是的确困难。一般人家就是个老式砖混两套间,没装修过,水泥地,有几样红漆旧家具,六七十年代的。家里几乎没得书籍,只有几本旧杂志、几张旧报纸,从来不听音乐,晚上坐在电视机面前睡着掉。
  他们过去有的是班上、甚至是年级上的学习尖子,数学英语多好,是明星、主人,到高中可以保送去上北大清华,还被老师选中跟苏联小朋友、越南小朋友通信,在少年宫学俄语,如今沦落到这种地步。他们当年被时代愚弄,现在又被时代抛弃,抛弃得那种无情、彻底。我说,对我们这些兵团知青出身的人来说,只能选择坚强,除了坚强,还是坚强。他们看上去好像没得反应,但有的脸会红,有的眼睛潮掉,闪一两下光。在澜沧江边,我们全班人弹着烂吉他唱歌的时候,咋个会想到将来连梦想都会丢失、遗忘,一点痕迹也找不着了。
  我很悲哀,在他们眼里,我和老夏也算是“成功人士”了,所以组织聚会都是我两个。老夏没得钱,但他做这种事最积极,最大方。有次收账回来,他还剩一千块,就挨那一千块钱拍出来准备请客。就是去农家乐之类便宜的地方,两桌人,一桌一百八,两桌三百六,算哪样。我说:“老夏,你平常多俭省,请同学倒是勇敢坚强。”他说:“我还存着点私房钱。”我说:“那以后请客我出大头,你出小头。”他说:“好!”
  有个同学去了国外,在一个中学当校长,近十万美元年薪,他来了还讲AA制。我说:“莫看你在外国当校长、挣美金,你没得老夏富有,真的!哪样鸡巴的AA制,我们中国人不兴这种,要A我们两个A!你认不得人家够着脖子等了一年,就在等这顿饭该?”后来他搞懂掉了,就跟我一起请。同学中还有个三流画家,感觉混得不错,我说我帮你找买主,你卖张画,也请一顿嘛。他马上转移话题,话都不敢接。
  要是AA制,大家算账斗钱就死磨死磨的,要拖一个多钟头,最后下决心掏出二十块来,还会用手捂着,真的,自觉不自觉的,用手按着。城市发展飞快,到处都是新房子,他们与社会隔绝,平常几乎不出门,公交车都不会转,地点也找不着,又怕累又舍不得钱,出二十块就等于三口之家——除掉老夏,我们大部分夫妇两个也只有个独生子女——一天的小炒不在掉了。要是出五十块去郊外玩一天,相当于他们一家人两三天的生活费,就是我出钱租车,好多人也不来了。他们每个月只有三五百、七八百块收入,还要存钱给娃娃、孙辈,花那么多钱太辣疼。要是来了,一路上都很沉闷,玩不开心。这种时候,我眼前会叠印出那些一掷万金的场面,像过电影一样。
    前几年,老夏最困难,在山上捡胭脂菌、米汤菌来,红红绿绿、热气腾腾煮一大锅,说哪个讲有毒吃不得,香得很!有一次我上山看他,他不在,我等在门口。过一阵,听见他的歌声,然后见他挨儿子放在脖子上骑着,带着老婆、小姨妹、岳母,等等,一大家人,从森林里面走出来,脸上那种笑容、神采……。我们现在的生活,没得真正的开心、满足,心里面也没得歌声。

  听老高说,老夏数钱最认真,最烂的角票都要小心粘好,抹得平平整整,一张张叠好拿橡筋扎起来。有个星期天老夏带我摆摊,卖了一百二。我凝视他数钱的样子,看到了最为甜美、满足的笑容,略带羞涩;还有小代在厨房里忙着洗菜做饭时,那种说不出的神情、身形、体态和动作之美,那便是陶渊明、米勒和凡高发现的劳作之美,内中有光芒照耀。劳动、艰辛、忍受,获得、享有、满足,人性之美便闪现在这些要素的契合点上。所谓的“度”就在那里,多了不行,少了也不行。多了是奢侈、饕餮,是人性中最丑陋的部分,少了是贫乏、困顿,也不好看,都会丧失为人的尊严。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