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级医生楚风:中国文化名人画名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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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文化名人画名家




  人物品藻,古已有之。或一言九鼎,或皮里阳秋,或逢人说项,表现形 式虽然各异,但目的似乎相同:借人丈镜,以窥自己。此外,视杰出人物为 民族的脊梁,标举他们以弘扬民族精神,也是今日中国迫切要做的事情之一。 正如郁达夫在《怀鲁迅》一文中所说:“没有伟大人物出现的民族,是世界 上最可怜的生物之群。有了伟大的人物,而不知拥护、爱戴、崇仰的国家, 是没有希望的奴隶之邦。”
  本书所选的文章跨度较大。涉及的人物有近代的,也有现代的,但他们 都是文化领域里的名家。 从文章的角度看,这些篇什基本上属于人物品藻 一类的传记小品。传记小品是生平作品(Life—writing)中的一个分支,包 括人物剪影、人物素描、人物随笔等。它没有传记的详实,缺乏自传的直接, 也没有回忆录的亲切,可它一鳞半爪却灵光四射,三言两语而深中肯綮,简 单几笔而人物跃然纸上。确切地说,传记小品不是高山上的巨岩,而是海滩 上的卵石。它没有高高在上的巍峨之感,却给人以躺下来平视的静美。传记 小品撷取二三件小事,说出一点点认识,搀些无言的感奋。读者看到的不只 是卵石,而是整个风景:卵石、沙滩、湛蓝的大海,以及观赏卵石的作者。
《拉奥孔》的作者莱辛说,好的绘画应避开狂风恶浪,而去表现残骸片片,
使读者有联想的余地。这正是传记小品的精髓所在:让读者从一粒沙子中去 领悟一个世界。
传记小品怎么写?我想,书中所选的文章部分地提供了答案。鲁迅写的
传记小品数量不多,但所作的大多篇篇锦绣,字字感人。《藤野先生》和《记 刘和珍君》可谓是发乎真情的至文。周作人的传记小品以智识见长,于冲淡 平和中寓鞭辟入里之见。老舍的传记小品写得神采飞扬,妙趣横生。梁实秋 和曹聚仁更是捕捉人物的高手。梁实秋儒雅从容,娓娓近来,往事历历在目。 曹聚仁快人快语,真知的见时时闪现。温源宁的人物小品写得空灵、流动、 飘逸,而不乏睿智。从这些优秀的传记小品中,我们不但可以看到传主的个 性,还可以读到作者的影子。因此,阅读它们,无疑是既了解了传主,又领 悟了作者为文为人的真谛。这也是选编此书的初衷。
编者
1995 年 6 月

中国文化名人画名家

梁实秋

辜鸿铭先生轶事


辜鸿铭先生以茶壶譬丈夫,以茶杯譬妻子,故赞成多妻制,诚怪论也。 先生之怪论甚多,常告人以姓辜之故,谓始祖寔为罪犯。又言始祖犯罪,
不足引以为羞;若数典忘祖,方属可耻云。 先生深于英国文学之素养。或叩以养成之道,曰:先背熟一部名家著作
作根基。又言今人读英文十年,开目仅能阅报,伸纸仅能修函,皆由幼年读 一猫一狗式之教科书,是以终其身只有小成。先生极赞成中国私塾教授法, 以开蒙未久,即读四书五经,尤须背诵如流水也。
  先生之书法,极天真烂漫之致,别字虽不甚多,亦非极少。盖先生生于 异国,学于苏格兰,比壮年入张之洞幕,始沉潜于故邦载籍云。
  先生好选《诗经》中成句,译英文诗,虽未能天衣无缝,亦颇极传神之 妙,惜以古衣冠加于无色民族之身上耳,先生以“情”译 poetry,以“理”
译 philosophy,以“事”译 History,以“物”译 science,以“阴阳”译 Physic,以“五行”译 Chemistry,以“红福”译 Juno,以“清福”译 Minerva, 以“艳福”译 Venus,于此可见其融合中外之精神。
  先主喜征逐之乐,顾不修边幅,既垂长辫,而枣红袍与天青褂上之油腻, 尤可鉴人,粲者立于其前,不须揽镜,即有顾影自怜之乐。先生对于妓者颇 有同情,恒操英语曰:Prostitude 者,Destitudc 也。(意谓卖淫者卖穷也。) 先生多情而不专,夫人在一位以上。尝娶日妇,妇死哭之悲,悼亡之痛, 历久不渝。先生尝患贫,顾一闻丐者呼号之声,立即拔关而出,界以小银币 一二枚,勃谿之声,尝因之而起。先生操多种方言,通几国文字;日之通士, 尤敬慕先生,故日本人所办之英文报纸,常发表先生忠君爱国之文字。文中 畅引中国经典,滔滔不绝,其引文之长,令人兴喧宾夺主之感,顾趣味弥永,
凡读其文者只觉其长,并不觉其臭。
(原载一九二七年七月十二日上海《时事新报·青光》)粱实秋(1902~
1987)散文大家,翻译家。北京人。早年留学美国,曾执教于东南大学、复 旦大学、北京大学等。作品风格清新典雅,闲适轻灵,幽默嘲讽。散文集有
《雅舍小品》、《清华八年》、《看云集》等。

林语堂

辜鸿铭

(一)


  少时在约翰大学图书馆,读到辜鸿铭著 PapersfromaViceroy’eYamen, 见其文字犀利,好作惊人语,已深喜其矫健。时陈友仁办北京英文日报 PekingGazette,亦约辜按月撰稿四篇,下课时每阅读二氏之文以为乐。不及 一两月,辜即因故脱离不复作,并记得有牢骚文字见于报上。实则辜为人落 落寡合,愈援助之人愈挨其骂。若曾借他钱,救他穷困,则尤非旦夕待其批 颊不可,盖不如此不足见其倔强也。且辜主人治,陈主法治,思想固不相谋, 后老袁称帝,陈在“天威咫尺”之下,直言无隐,力斥其非,总是与辜一般 番仔脾气,辜生长槟榔屿,而陈生长西印度 Trinidad 也。二人皆有洋气,有 洋气,即有骨气,吾前曾言孙中山亦有洋气,即指此。此种蛮子骨气,江浙 人不大懂也。二氏又皆长英文,陈即直头盎格罗撒孙学者,其思想意见毫无 中国官僚气味,故与国人亦少能气味相投。孙中山则深得中国博大气质,辜 只是狂生,而能深谈儒道精义。辜作中文吾未尝见,若孙中山一手好字,亦 可见其相当造诣。辜陈二氏皆长英文,而实非仅长英文,盖其思想议论,超 一人等,故能发挥淋漓,此二氏之文之所以有魄力也。世人言文人,总想到 文字,大误特误。试思梁任公《新民丛报》之势力,在其文彩乎,抑在其所 代表之议论乎?陈独秀、胡适之之文学革命宣传力量,在其文胜过林琴南乎? 抑在其所代表之新潮思想乎?有其思想,必有其文字。世之冒冒失失以文言 文者亦可以省矣。至于文字,辜陈皆未尝不漂亮,乃执以 bestEnglishtradition 衡之,腊丁名词仍是太多,英国口语仍是太少。二氏 又有一相同之点,辜在思想上,陈在政治上,最善大言不惭,替吾国争面子。 英人读之而喜,而惊,而敬,故其名亦大。善说 Yes,Sir 之英文学生,大可 不读二氏之书,因道不同,学亦无用也。辜之文,纯为维多利亚中期之文, 其所口口声声引据亦 MatthewArnold,CarlyeRuskin 诸人,而其文体与Arnold 尤近。此由二事可见,(一)好重叠。比如在《春秋大义》一文,有此数句: Wehavenowfoundtheinspirationthelivingemotionthatisinreligion, Butthisinspirationorlivingemotioninrelgionisnotonlyfoundinreligion, ImeanChurchreligionThisinspirationorlivingemotionisknowntoeveryone
who ? Infact , thisinspirationorlivingemotionthatisinre-
ligionisfound??Thisinspirtionorlivingemotioninreli-gion,Isay,
isfoundnotonlyinreligion.
(二)好用 Isay 二字。

(二)


  辜鸿铭善诙谐。其诙谐,系半由目空一切,半由好拆字。例如他说:“今 日世界所以扰攘不安,非由于军人,乃由于大学教授与衙门吏役。大学教授 是半受教育,而衙门吏役是不受教育的人,所以治此两种人之病只有——给 以真正教育。”其好拆字,可见于将德谟克拉西拼为 democrazy(德谟疯狂), 又在其鄙恶新潮文学文中,将陀斯托斯基拆为 Desto-Whiskey。在中文上, 亦复如此。他解妾字为立女,妾者靠手也(elbow-rest),所以供男人倦时 作手靠也。辜曾向二位美国女子作此说。女子驳曰:“岂有此理?如此说, 女子倦时,又何尝不可将男人作子靠?男人既可多妾多手靠,女子何以不可 多夫乎?”言下甚为得意,以为辜辞穷理屈矣。不意辜回答曰:“否否。汝 曾见一个茶壶配四只茶杯,但世上岂有一个茶杯配四个茶壶者乎?”
  实则辜鸿铭之幽默起源于其倔强之本性及其愤世嫉俗之见解。在举国趋 新若骛之时,彼则扬言尊礼;在民国时期,彼偏言尊君,偏留辫子;在崇尚 西洋文明之时,彼力斥此西洋文化之非。细读其文,似非无高深见解,或缺 诚意,然其持之过甚,乃由愤嫉而来。愤嫉原非坏事,比啖饭遗矢人云亦云 者高一层,然试以精神分析言之,亦是一种压迫之反动而已。辜既愤世俗之 陋,必出之以过激之辞,然在此过激辞气,便可看出其精神压迫来。想彼原 亦只欲替中国人争面子出出气而已。故其言曰:
“ThedisorderandconfusioninChinatodayisonlyafunctionalderangem
ent,whereastheanarchyinEuropeandAmericaisreallyanorganicdisorder” “今日中国变乱病在失调(作用上的)而已。而欧美之无政府状态,乃 在残缺(器官上的)。”又曰:“中国虽有盗贼贪官污吏,然中国的社会整 个是道德的,西洋社会是不道德的。”夫以德化民,以政教民,孔道理论上 何尝不动听?西洋法律观念之呆板及武力主义之横行,专恃法律军警以言 治,何尝无缺憾?然中国无法治,人治之弊,辜不言,中国虽言好铁不打钉, 而盗贼横行,丘八抢城,淫奸妇女,辜亦不言。《春秋大义》诚一篇大好文 章,向白人宣孔教,白人或者过五百年后亦可受益,而谓中国不需法治,不 需军警,未免掩耳盗铃。因有此种见地,故说来甚是好听,骂人亦甚痛快。 其言英人则曰流氓崇拜(指商人之操政治实权),引 Ruskin 之言而詈曰猪 ratsandswine。其言现代民国之中国人,亦曰顽石不灵,神经错乱之民国华
人 imbecile,dementedRepublicanChinaman。一人愤世嫉俗至此,开口骂人,
自然痛快。 余谓儒家之弊,正在蔑视法律,以君子治国,殊不知国之中,哪里有这
许多君子可为部长,为所长,为县长,为校长乎?君子不够分配,而放小人 于位,以君子之道待之,国欲不乱,其可得乎?既为君子,则不必监察也, 君子横征暴敛,不必得百姓同意,凭其良心可也;君子营私舞弊,不必看其 帐簿,听其逍遥可也;君子勾结外敌,不必立法院通过,听其自订条约可也。 向来中国政治只是一笔糊涂君子帐。君子有德政,则为之竖牌坊;君子犯法, 则不拘之下狱。是犹一商人公司,以君子之道待经理,无查帐,无报告,卷 款亦不追究,此种公司谁敢投资乎?不意辜氏正以此为中国政治哲学之优 点。其言曰:“中国所以不需宪法,一则因中国人民有廉耻观念——有极高 的道德标准,二则因中国政府系创立于道德的基础,而作创立于‘商业’的 基础。”好听固然好听,然吾甚不愿为此公司股东电。今则不愿为股东,亦

非投资不可。
(三)
  辜 氏 个 人 尊 君 态 度 , 世 人 颇 欲 得 一 解 释 。 在 TheSioryofaChineseOxfordMovement 文中有一段关系文字,并录于此。
  “袁世凯的行为,连盗跖贼徒之廉耻义气且不如。袁世凯原奉命出山以 扶清室。既出,乃苜忠弃义,投降革命党,百般狡计,使其士兵失了忠君之 心,然后拥兵自卫,成为民国总统。??袁世凯不但毁弃中国民族之忠义观 念,且并毁弃中国之政教,即中国之文明。
  “许多外人笑我痴心忠于清室。但我之忠于清室,非仅忠于吾家世受皇 恩之王至——乃忠于中国之政教,即系忠于中国之文明。”
  呜呼,辜作洋文,讲儒道,耸动一世,辜亦一怪杰矣。其旷达自喜,睥 睨中外,诚近于狂。然能言顾其行,潦倒以终世,较之奴颜婢膝以事权贵者, 不亦有人畜之别乎?
  林语堂(1895~1976)福建龙溪坂仔村人,作家,教授。“幽默文学” 的提倡者。主要作品有《剪拂集》、《大荒集》、《吾国与吾民》等。
  
老舍

白石夫子千古


  齐白石夫子在国内与国际所获得的极高的荣誉,是他生平热爱劳动、勤 学苦练,及富于创造精神的结果。中年以前,他是工人,文化程度不很高。 中年以后,凭着坚定不拔的毅力,日夜不辍的艰苦学习,他成为能画、能诗、 能写和治印的大艺术家。在没有成名的时候,他好学不倦,克服一切困难, 成名之后,他并不自满,仍力求精进,要求自己不断地创造。结果,他的画、 诗、书法与刻印都独具风格,自成一家。这种精神是我们每个人都该学习的。 是的,他年将九十时,为了参加保卫世界和平运动,还养了几只鸽子,精心 观察,以便绘画和平鸽。已到九十五的高龄,他还辛勤作画,时得前所未有 的精品。只在最近二年,他才不能坚持日课,因为时常生病。
  在学习时期,白石夫子并不专师一家,而广为临摹,吸收各家的长处。 及至掌握了各种基本技巧,他便力求创造,不再摹拟。以他五十岁的和七十 岁的作品比较,简直不像出于一人之手;直到九十岁之后,他还不断有所创 造。我们应当学习夫子的下苦工夫把基础打好,然后放胆创造的精神。
  近些年来,学习国画的往往偏于因袭古法,不多自振拔假若这样继续下 去,则国画有走入绝径的危险。白石夫子的功绩即在不甘保守,承袭古法而 推陈出新,使国画不失其为国画,可是独创了一种新的风格,给国画增添了 新的生命力量。所以他成为大师;在绘画史中有他自己的特殊地位。
在他以前,也曾有人尝试改革国画,另辟途径。可是,他们多偏重笔墨
趣味,潇洒出尘,不斤斤于形似。这样,他们的作品便只能得到文人雅士的 欣赏,不一定为群众所喜,白石夫子非常讲究笔墨,可是笔墨所至,又能形 色鲜明,状物传神,雅俗共赏。夫子出身工人,感情与群众一致,所以他的 作品变而不幻,新而不怪。他的改革与创辟是健康的。
有一次,我以《芭蕉叶卷抱秋花》为题,求夫子作画。夫子年高,已记
不得蕉叶新拔,是向左还是向右卷着。北京又没有多少芭蕉可供观察,于是 老人含着笑说:“只好不要卷叶了,不能随便画呀!”是的,夫子作画永远 这样严肃,永远要看见真东西,而后独出心裁,设计画稿。他笔下的鱼、虾、 草虫,没有一足一须不正确的,不合适的。市上假画甚多,假若我们发现虫 或鸟有什么画得不妥当的地方,十之八九就是伪造的。夫子的山水也是先看 了名山大川,而后落笔的。
白石夫子是一代大师,可是向来不随便说别人的作品不好。对于学生们,
夫子也时时给予热诚的鼓舞。学生们拿来作品,夫子总要题上些字,给以鼓 励。白石夫子与我们长辞了,我切盼国画界今后在党的领导下,亲密地团结, 使人民所喜爱的传统绘画的确作到百花齐放,日新月异!让我们继承白石夫 子的热爱劳动、勤学苦练,与努力创造的精神,把毕生精力献给人民的美术 事业吧!
白石夫子千古!
  (原载一九五七年九月二十二日《人民日报》)老舍(1899~1966)北 京人。著名小说家和散文家。其风格被誉为“宛转如珠,流畅如水”。代表 作有《骆驼祥子》、《月牙儿》、《茶馆》等。
  
艾青

忆白石老人


  一九四九年我进北京城不久,就打听白石老人的情况,知道他还健在, 我就想看望这位老画家。我约了沙可夫和江丰两个同志,由李可染同志陪同 去看他,他住在西城跨车胡同十三号。进门的小房间住了一个小老头子,没 有胡子,后来听说是清皇室的一名小太监,给他看门的。
  当时,我们三个人都是北京军事管制委员会的文化接管委员,穿的是军 装,臂上带臂章,三个人去看他,难免要使老人感到奇怪。经李可染介绍, 他接待了我们。我马上向前说:“我在十八岁的时候,看了老先生的四张册 页,印象很深,多年都没有机会见到你,今天特意来拜访。”
他问:“你在哪儿看到我的画?” 我说:“一九二八年,已经二十一年了,在杭州西湖艺术院。” 他问:“谁是艺术院院长?”
我说:“林风眠。” 他说:“他喜欢我的画。”
  这样他才知道来访者是艺术界的人,亲近多了,马上叫护士研墨,带上 袖子,拿出几张纸给我们画画。他送了我们三个人每人一张水墨画,两尺琴 条。给我画的是四只虾,半透明的,上面有两条小鱼。题款:
“艾青先生雅正八十九岁白石”,印章“白石翁”,另一方“吾所能者
乐事”。 我们真高兴,带着感激的心情和他告别了。
我当时是接管中央美术学院的军代表。听说白石老人是教授,每月到学
校一次,画一张画给学生看,作示范表演。有学生提出要把他的工资停掉。 我说:“这样的老画家,每月来一次画一张画,就是很大的贡献。日本 人来,他没有饿死。国民党来,也没有饿死,共产党来,怎么能把他饿死呢?” 何况美院院长徐悲鸿非常看重他,收藏了不少他的画,这样的提案当然不会
采纳。
  老人一生都很勤奋,木工出身,学雕花,后来学画。他已画了半个多世 纪了,技巧精练,而他又是个爱创新的人,画的题材很广泛:山水、人物、 花鸟虫鱼。没有看见他临摹别人的。他具有敏锐的观察力,记忆力特别强, 能准确地捕捉形象。他有一双显微镜的眼睛,早年画的昆虫,纤毫毕露,我 看见他画的飞蛾,伏在地上:满身白粉,头上有两瓣触须;他画的蜜蜂,翅 膀好像有嗡嗡的声音;画知了、蜻蜒的翅膀像薄纱一样;他画的蚱蜢,大红 大绿,很像后期印象派的油画。
  他画鸡冠花,也画仕丹,但他和人家的画法不一样,大红花,笔触很粗, 叶子用黑墨只几点;他画丝瓜、窝瓜;特别爱画葫芦;他爱画残荷,看看很 乱,但很有气势。
有一张他画的向日葵,题: “齐白石居京师第八年画”,印章“木居士”。题诗: “茅檐矮矮长葵齐,雨打风摇损叶稀。干旱犹思晴畅好,倾心应向日东
西。白石山翁灯昏又题。”印章“白石翁”。 有一张柿子,粗枝大叶,果实赭红,写“杏子坞老民居京华第十一年矣
丁卯”,印章“木人”。 他也画山水,没有见他画重峦叠嶂,多是平日容易见到的。他一张山水

画上题: “予用户家笔墨写山水,然人皆以余为糊涂,吾亦以为然。白石山翁并
题。”印章“白石山翁”。 后在画的空白处写“此幅无年月,是予二十年前所作者,今再题。八十
八白石”,印章“齐大”。 事实是他不愿画人家画过的。
  我在上海朵云轩买了一张他画的一片小松林,二尺的水墨画,我拿到和 平书店给许麟庐看,许以为是假的,我要他一同到白石老人家,挂起来给白 石老人看。我说:“这画是我从上海买的,他说是假的,我说是真的,你看 看??”他看了之后说:“这个画人家画不出来的。”署名齐白石,印章是 “白石翁”。
  我又买了一张八尺的大画,画的是没有叶子的松树,结了松果,上面题 了一直诗:“松针已尽虫犹瘦,松子余年绿似苔。安得老天怜此树,雨风雷 电一起来。可爷尝语,先朝庚午夏,星塘老屋一带之松,为虫食其叶。一日, 大风雨雷电,虫尽灭绝。丁巳以来,借山馆后之松,虫食欲枯。安得庚午之 雷雨不可得矣。辛酉春正月画此并题记之。三百石印富翁五过部门”,下有 八字“安得之安字本欲字。”印章“白石翁”。
他看了之后竟说:“这是张假画。”
  我却笑着说:“我是昨天晚上我一夜把它赶出来的。”他知道骗不了我, 就说:“我拿两张画换你这张画。”我说:“你就拿二十张画给我,我也不 换。”他知道这是对他画的赞赏。
这张画是他七十多岁时的作品。他拿了放大镜很仔细地看了说:“我年
轻时画画多么用心啊。” 一张画画了九只麻雀在乱飞。诗题:
“叶落见藤乱,天寒入鸟音。老夫诗欲呜,风急吹衣襟。枯藤寒雀从未
有,既作新画,又作新诗。借山老人非懒辈也。观画者老何郎也”。印章“齐 大”。看完画,他问我:“老何郎是谁呀?”
我说:“我正想问你呢。”他说:“我记不起来了。”这张画是他早年
画的,有一颗大印“甑屋”。 我曾多次见他画小鸡,毛茸茸,很可爱;也见过他画的鱼鹰,水是绿的,
钻进水里的,很生动。
  他对自己的艺术是很欣赏的,有一次,他正在画虾,用笔在纸上画了一 根长长的头发粗细的须,一边对我说:“我这么老了,还能画这样的线。” 他挂了三张画给我看,问我:“你说哪一张好?”我问他:“这是干什
么?”他说:“你懂得。” 我曾多次陪外宾去访问他,有一次,他很不高兴,我问他为什么,他说
外宾看了他的画没有称赞他。我说:“他称赞了,你听不懂。”他说他要的 是外宾伸出大拇指来。他多天真!
  他九十三岁时,国务院给他做寿,拍了电影,他和周恩来总理照了相, 他很高兴。第二天画了几张画作为答谢的礼物。用红纸签署,亲自送到几个 有关的人家里。送我的一张两尺长的彩色画,画的是一筐荔枝和一枝枇杷, 这是他送我的第二张画,上面题:
  “艾青先生齐璜白石九十三岁”,印章“齐大”,另外在下面的一角有 一方大的印章“人犹有所憾”。
  
  他原来的润格,普通的画每尺四元,我以十元一尺买他的画,工笔草虫、 山水、人物加倍,每次都请他到饭馆吃一顿,然后用车送他回家。他爱吃对 虾,据说最多能吃六只。他的胃特别强,花生米只一咬成两瓣,再一咬就往 下咽,他不吸烟,每顿能喝一两杯白酒。
  一天,我收到他给毛主席刻的两方印子,阴文阳文都是毛泽东(他不知 毛主席的号叫润之)。我把印子请毛主席的秘书转交。毛主席为报答宴请他 一次,由郭沫若作陪。
  他所收的门生更多,据说连梅兰芳也跪着磕过头,其中最出色的要算李 可染。李原在西湖艺术院学画,素描基础很好,抗战期间画过几个战士被日 军钉死在墙上的画。李在美院当教授,拜白石老人为师。李有一张画,一头 躺着的水牛,牛背脊梁骨用一笔下来,气势很好,一个小孩赤着背,手持鸟 笼,笼中小鸟在叫,牛转过头来听叫声??
白石老人看了一张画,题了字: “心思手作不愧乾嘉间以后继起高手。八十七岁白石甲亥”。印章“白
石题跋”。 一天,我去看他,他拿了一张纸条问我:“这是个什么人哪,诗写的不
坏,出口能成腔。”我接过来一看是柳亚子写的,诗里大意说:“你比我大 十二岁,应该是我的老师。”我感到很惊奇地说:“你连柳亚子也不认得, 他是中央人民政府的委员。”他说:“我两耳不闻天下事,连这么个大人物 也不知道。”感到有些愧色。
我在给他看门的太监那儿买了一张小横幅的字,写着:“家出杏子坞,
闲行日将夕。忽忘还家路,依着牛蹄迹。”印章“阿芝”,另一印”吾年八 十乙矣”。我特别喜欢他的诗,生活气息浓,有一种朴素的美。早年,有人 说他写的诗是薛蟠体,实在不公平。
我有几次去看他,都是李可染陪着,这一次听说他搬到一个女弟子家—
—是一个起义的将领家。他见到李可染忽然问:“你贵姓?”李可染马上知 道他不高兴了,就说:“我最近忙,没有来看老师。”他转身对我说:“艾 育先生,解放初期,承蒙不弃,以为我是能画几笔的??”李可染马上说: “艾先生最近出国,没有来看老师。”他才平息了怨怒。他说最近有人从香 港来,要他到香港去。我说:“你到香港去干什么?那儿许多人是从大陆逃 亡的??你到香港,半路上死了怎么办?”他说:“香港来人,要了我的亲 笔写的润格,说我可以到香港卖画。”他不知道有人骗去他的润格,到香港 去卖假画。
不久,他就搬回跨车胡同十三号了。 我想要他画一张他没有画过的画,我说:“你给我画一张册页,从来没
有画过的画。”他欣然答应,护士安排好了,他走到画案旁边画了一张水墨 画:一只青蛙往水里跳的时候,一条后腿被草绊住了,青蛙前面有三个蝌蚪 在游动,更显示青蛙挣不脱去的焦急。他很高兴地说:“这个,我从来没有 画过。”我也很高兴。他问我题什么款。我说:“你就题吧,我是你的学生。” 他题:
“青也吾弟小兄璜时同在京华深究画法九十三岁时记齐白石” 一天,我在伦池斋看见了一本册页,册页的第一张是白石老人画的:一
个盘子放满了樱桃,有五颗落在盘子下面,盘子在一个小木架子上。我想买 这张画。店主人说:“要买就整本买。”我看不上别的画,光要这一张,他

把价抬得高高的,我没有买;马上跑到白石老人家,对他说:“我刚才看了 伦池斋你画的樱桃,真好。”他问:“是怎样的?”我就把画给他说了,他 马上说:“我给你画一张。”他在一张两尺的琴条上画起来,但是颜色没有 伦池斋的那么鲜艳,他说:“西洋红没有了。”
画完了,他写了两句诗,字很大: “若教点上佳人口言事言情总断魂”
  他显然是衰老了,我请他到曲园吃了饭,用车子送他回到跨车胡同,然 后跑到伦池斋,把那张册页高价买来了。署名“齐白石”,印章“木人”。 后来,我把画给吴作人看,他说某年展览会上他见过这张画,整个展览
会就这张画最突出。 有一次,他提出要我给他写传。我觉得我知道他的事太少,他已经九十
多岁,我认识他也不过最近七八年,而且我已经看了他的年谱,就说:“你 的年谱不是已经有了吗?”我说的是胡适、邓广铭、黎锦熙三人合写的,商 务印书馆出版的《齐白石年谱》。他不作声。
  后来我问别人,他为什么不满意他的年谱,据说那本年谱把他的“瞒天 过海法”给写了。一九三七年他七十五岁时,算命的说他流年不利,所以他 增加了两岁。
这之后,我很少去看他,他也越来越不爱说话了。
  最后一次我去看他,他已奄奄一息地躺在躺椅上,我上去握住他的手问 他:“你还认得我吗?”他无力地看了我一眼,轻轻地说:“我有一个朋友, 名字叫艾青。”他很少说话,我就说:“我会来看你的。”他却说:“你再 来,我已不在了。”他已预感到自己在世之日不会有多久了。想不到这一别 就成了永诀——紧接着的一场运动把我送到北大荒。
他逝世时已经九十七岁。实际是九十五岁。
一九八三年十二月 艾青(1910~)浙江金华人。是继郭沫若、闻一多等人之后推动一代诗
风的重要诗人。其作品紧密结合现实,富于战斗精神又不乏新鲜的诗美。先
后出版过《大堰河》、《北方》等诗集,论文集《诗论》,散文集《走向胜 利》及译诗集《原野与城市》。

曹聚仁

章太炎


  钱江轮船的篷舱里,两位乘客在那里谈论章太炎。甲说:“章太炎的学 问真好,四书五经无所不通。我们余杭出章太炎,就好比你们金华出宋濂。” 乙说:“章太炎的文章才算好,唐朝韩文公,宋朝苏东坡,民国章太炎,文 起八代之衰!”甲说:“人家部说他和梁启超一样的好。”他们谈论得十分 起劲,我在旁默默地听着想着。章先生评论古今文章,独尊魏晋;谓:“魏 晋之文,持论仿佛晚周;气体虽异,要其守己有度,伐人有序,和理在中, 孚尹旁达,可以为百世师。”于评论唐宋古文,谓:“李翱韩愈局促儒言之 间,未能自遂。欧阳修曾巩好为大言,汗漫无以应敌,斯持论最短者也。若 乃苏轼父子,则俗人之戋戋者。”以尊韩苏者尊太炎先生,岂不等于污辱了 他?把太炎先生所最推重的魏晋,要由他所看不起的韩文公来起衰,岂不是 根本否定了他的主张?清末,上海有人定近世文人笔语为五十家,将章太炎 和谭复生,黄公度并称。章先生与邓实书云:“谭黄二子志行,顾亦有可观 者;然学术既疏,其文辞又少检格,仆虽朴陋,未敢与二子比肩也!近世文 士王王秋,可谓游于其藩,犹多掩袭声华,未能独往;康长素时有善言而稍 谲奇自恣;仆亦不欲与二贤并列,谓宜刊削鄙文,无令猥厕!”某甲说他和 梁启超一样的好,那真要把他气死了!章先生的文章,见之于《国故论衡》,
《检论》者,文章宏雅,自视甚高,谓:“忽略名实,则不足以说典礼;浮
辞未剪,则不足以穷远致。言能经国,绌于边豆有司之守;德音孔胶,不达 形能知虑之表,故篇章无计薄之用,文辨非穷理之器:被二短者,仆自以为 绝焉,所以块居独处,不欲寄群彦之数者也!”
民国三年,太炎先生被禁于北平龙泉寺,其五月二十三日家书,满纸牢
愁,不堪卒读。中有句云:“吾死以后,中夏文化亦亡矣!”那是多么自负 的话头!《国故论衡》上卷论小学,阐发音理,以音理诠解转注假借之义; 先生于音韵之学,独辟蹊径,弟子中钱玄同、黄季刚皆以音韵学名家;案头 上的音韵学,可说是登峰造极了!太炎先生以党案入狱,初究佛典,治因明 学,以分析名相始,以排遣名相终。乃以佛理来解释《庄子》,作《齐物论 释》,以佛理论性,右《辨性》上中下;独到之境,非宋明理学家所能梦见, 宋濂辈碌碌不足道,何足以望其项背呢!
民国十二年,太炎先生在江苏省教育会讲演《国学》,他说:“凡称之
为诗,都要有韵,有韵方能传达情感;现在白话诗不用韵,即使也有美感, 只应归入散文,不必算诗。日本和尚娶妻吃肉,我会说他们可称居士等等, 何必称做和尚呢?”他又举史思明的《樱桃诗》为例。沈信卿咧开大嘴,哈 哈大笑;那正是白话诗流行的季候,太炎先生嘲笑了白话诗,沈信卿大为得 意。其实太炎先生对于诗歌见解,素来如此;他嘲笑江西诗派,也同是这个 说法,沈信卿还不必那么得意的。《国故论衡》《文学论略》云:“文学者, 以有文字著于竹帛,故谓之文;论其法式,谓之文学,凡文理,文字,文辞 皆称文。??是故榷论文学,以文字为准,不以文章为准。”这广泛的文学 定义,和亚诺德(MathewArnold)的主张,几乎完全相同,而和阮元正走了 相反的路;我们可以想见骈文家和史学家之间有多么长的距离。——太炎先 生的学问,有如一很大树,枝枝节节是无从了解他的;还是说他四书五经无 所不通,让他莞尔微笑罢!
太炎先生有一个外号,叫做章疯子。清光绪末年,梁启超,麦孟华,奉

康为教主,在上海宣传《公羊》义法,说是“不出十年,必有符命!”太炎 先生嗤之以鼻,曰:“康有为什么东西!配做少正卯,吕惠卿吗!狂言呓语, 不过李卓吾那一类货色!”康氏徒党,恨之刺骨!两湖总督张之洞慕先生之 名,由钱恂介入幕府。时梁鼎芬为西湖书院山长,一日,询章先生:“听说 康祖诒(有为)欲作皇帝,真的吗?”太炎先生说:“我只听说他想做教主, 没听说想做皇帝;其实人有帝王思想,也是常事;只是想做教主,未免想入 非非!”梁鼎芬为之大骇!民国二年,袁世凯诛戮党人,絷先生于北京龙泉 寺,后移扎于钱粮胡同;先生每与人书,必署“待死人章某”。前年,黎元 洪死,先生挽之以联,下署“中华民国遗民章炳麟挽”;联云:“继大明太 祖而兴,玉步未更,×寇岂能干正统。与五色国旗同尽,鼎湖一去,谯周从 此是元勋!”孙总理奉安之日,先生寄挽之联,更是骇人:“举国尽苏俄, 赤化不如陈独秀;满朝皆义子,碧云应继魏忠贤。”章疯子这外号,就这样 更流传更证实了。
  曹聚仁(1900~1972)浙江浦江人。集作家、学者和记者于一身,真正 实行了古训“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一生笔耕不辍,著作约 70 种,大多快 人快话,渊博精要。作品有《我与我的世界》、《中国学术思想史随笔》等。
  
鲁迅

关于太炎先生二三事


  前一些时,上海的官绅为太炎先生开追悼会,赴会者不满百人,遂在寂 寞中闭幕,于是有人慨叹,以为青年们对于本国的学者竟不如对于外国的高 尔基的热诚。这慨叹其实是不得当的。官绅集会,一向为小民所不敢到;况 且高尔基是战斗的作家,太炎先生虽先前也以革命家现身,后来却退居于宁 静的学者,用自己所手造的和别人所帮造的墙,和时代隔绝了。纪念者自然 有人,但也许将为大多数所忘却。
  我以为先生的业绩,留在革命史上的,实在比在学术史上还要大。回忆 三十余年之前,木板的《訄书》已经出版了,我读不断,当然也看不懂,恐 怕那时的青年,这样的多得很。我的知道中国有太炎先生,并非因为他的经 学和小学,是为了他驳斥康有为和作邹容的《革命军》序,竟被监禁于上海 的西牢。那时留学日本的浙籍学生,正办杂志《浙江潮》,其中即载有先生 狱中所作诗,却并不难懂。这使我感动,也至今并没有忘记,现在抄两首在 下面——
  
狱中赠邹容


  邹容吾小弟,被发下瀛洲。快剪刀除辫,干牛肉作糇。英雄一入狱,天 地亦悲秋。临命须掺手,乾坤只两头。
  
狱中闻沈禹希见杀


  不见沈生久,江湖知隐沦,萧萧悲壮士,今在易京门。螭鬽羞争焰,文 章,总断魂。中阴当待我,南北几新坟。
  一九○六年六月出狱,即日东渡,到了东京,不久就主持《民报》。我 爱看这《民报》,但并非为了先生的文笔古奥,索解为难,或说佛法,谈“俱 分进化”,是为了他和主张保皇的梁启超斗争,和“××”的×××斗争, 和“以《红楼梦》为成佛之要道”的×××斗争,真是所向披靡,令人神旺。 前去听讲也在这时候,但又并非因为他是学者,却为了他是有学问的革命家, 所以直到现在,先生的音容笑貌,还在目前,而所讲的《说文解字》却一句 也不记得了。
  民国元年革命后,先生的所志已达,该可以大有作为了,然而还是不得 志。这也是和高尔基的生受崇敬,死备哀荣,截然两样的。我以为两人遭遇 的所以不同,其原因乃在高尔基先前的理想,后来都成为事实,他的一身, 就是大众的一体,喜怒哀乐,无不相通;而先生则排满之志虽伸,但视为最 紧要的“第一是用宗教发起信心,增进国民的道德;第二是用国粹激动种性, 增进爱国的热肠”(见《民报》第六本),却仅止于高妙的幻想;不久而袁 世凯又攘夺国柄,以遂私图,就更使先生失却实地,仅垂空文,至于今,惟 我们的“中华民国”之称,尚系发源于先生的《中华民国解》(最先亦见《民 报》),为巨大的记念而已,然而知道这一重公案者,恐怕也已经不多了。 既离民众,渐入颓唐,后来的参与投壶,接收馈赠,遂每为论者所不满,但 这也不过白圭之玷,并非晚节不终。考其生平,以大勋章作扇坠,临总统府 之门,大诟袁世凯的包藏祸心者,并世无第二人;七被迫捕,三入牢狱,而 革命之志,终不屈挠者,并世亦无第二人;这才是先哲的精神,后生的楷范。 近有文侩,勾结小报,竟也作文奚落先生以自鸣得意,真可谓“小人不欲成 人之美”而且“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了!
但革命之后,先生亦渐为昭示后世计,自藏其锋铓。浙江所刻的《章氏
丛书》,是出于手定的,大约以为驳难攻讦,至于忿詈,有违古之儒风,足 以贻讥多士的罢,先前的见于期刊的斗争的文章,竟多被刊落,上文所引的 诗两首,亦不见于“诗录”中。一九三三年刻《章氏丛书续编》于北平,所 收不多,而更纯谨,且不取旧作,当然也无斗争之作,先生遂身衣学术的华 衮,粹然成为儒宗,执贽愿为弟子者綦众,至于仓皇制“同门录”成册。近 阅日报,有保护版权的广告,有三续丛书的记事,可见又将有遗著出版了, 但补入先前战斗的文章与否,却无从知道。战斗的文章,乃是先生一生中最 大,最久的业绩,假使未备,我以为是应该一一辑录,校印,使先生和后生 相印,活在战斗者的心中的。然而此时此际,恐怕也未必能如所望罢,呜呼!
十月九日
(选自《且介亭杂文末编》) 鲁迅(1881—1936)浙江绍兴人。现代文豪,新文学的旗手。以小说和
杂文创作著称,作品博大精深。代表作有《阿 Q 正传》、《狂人日记》等。

梁漱溟

纪念蔡元培先生——为蔡先生逝世两周年作


  民国三十一年二月自香港返桂林,《文化杂志》以时届蔡先生逝世两周 年,嘱为纪念之文。愚于蔡先生逝世之初,曾为一文发表于重庆《大公报》, 大意申论中国近二三十年之新机运蔡先生实开之。今不重述。今只述蔡先生 的伟大兼及愚个人知遇之感于此。
  蔡先生一生的成就不在学问,不在事功,而只在开出一种风气,酿成一 大潮流,影响到全国,收果于后世。这当然非他一人之力。而是运会来临, 许多人都参预其间的。然而数起来,却必要以蔡先生居首。
  我说运会是指历史演到那时,刚好是上次大战将了,好多旧事物于此结 束,而人类一新机运于此初步展开。在社会人生、在经济、在政治种种上面 都茁露新潮流,与十八九世纪所谓近代潮流者不同。而中国呢,刚好在感受 近代潮流引发第一度革命之后,反动的袁氏帝制运动、清室复辟运动,此伏 彼起,新旧势力相搏之际。蔡先生即于袁倒黎继、南北统一内阁之下,应教 育总长范静生先生之请,出任北京大学校长。范先生原是蔡先生作民国第一 任教育总长时引为次长的,两公之相得自不待言。而况蔡先生以清朝翰林为 革命巨子,新旧资望备于一身。此时欲从扩演近代潮流之中,更进而输入最 新潮流,使许多新意识在中国社会一面深刻化,一面普遍化,俾克服旧势力 于无形,实在除蔡先生能肩负此任务外,更无他人具有这气力的了。
这还不单是说蔡先生能得政府和教育界的支持,蔡先生的资望品格能服
人而已,更要紧的乃在蔡先生的器局识见恰能胜任愉快。从世界大交通东西 密接以来,国人注意西洋文化多在有形的实用的一面,而忽于其无形的超实 用的地方。虽然关涉政治制度、社会体俗的像是“自由”、“平等”、“民 主”一类观念,后来亦经输入仍不够深刻,仍没有探到文化的根本处。唯独 蔡先生富于哲学兴趣,恰是游心乎无形的超实用的所在。讲到他的器局、他 的识见为人所不及,便从这里可见。因其器局大,识见远,所以对于主张不 同、才品不同种种的人物,都能兼容并包,左援右引,盛极一时。后来其一 种风气的开出,一大潮流的酿成,亦正孕育在此了。
关于蔡先生兼容并包之量,时下论者多能言之,但我愿指出说明的:蔡
先生除了他意识到办大学需要如此之外,更要紧的乃在他天性上具有多方面 的爱好,极广博的兴趣。意识到此一需要,而后兼容并包,不免是人为的(伪 的);天性上喜欢如此,方是自然的(真的)。有意的兼容并包是可学的, 出于性情之自然是不可学的。有意兼容并包,不一定兼容并包的了;唯出于 真爱好,而后人家乃乐于为他所包容,而后尽管复杂却维系得住。——这方 是真器局、真度量。譬如在蔡先生包容中当时发生最大作用的人,第一要数 陈独秀先生,次则胡适之光生,且不论他们两位学问深浅如何,但都有一种 本领,就是能以自己把握得的一点意思度与众人。胡先生额脑明爽,凡所发 挥,人人易晓。当时的新文化运动自不能不归功于他。然未若陈先生之精辟 广悍,每发一论,辟易千人。实在只有他才能掀起思想界的大波澜。两位先 生固然同得到蔡先生的支持,却是胡先生为人和易平正,原不须蔡先生怎样 费力支持;陈先生就不同了。在校内得罪人不少,在校外引起的反对更多。 而且细行不检,予人口实。若非得蔡先生出大力气支持,便不得存立住。若 问蔡先生何以能这般出大力气支持他呢?就为蔡先生虽知他有种种短处,而 终竟对他的为人抱有真爱好,对他的言论主张具有真的同意和同情。——不

是蔡先生,换任何一人都不会支持他,而在蔡先生若不是真爱他、真同情他, 亦不会支持他的。
  胡先生的白话文运动是当时新文化运动的主干,然未若新人生思想之更 属新文化运动的灵魂。此则唯藉陈先生对于旧道德的勇猛进攻,乃得引发开 展。自清末以来数十年,中西文化的较量斗争,至此乃追究到最后,乃彻见 根底,尽管现在人们看他两位已经过时,不复能领导后进。然而今日的局面, 今日的风气(不问是好是坏)却是那时他们打开来的,自然,说起当时人物 并不止陈胡二位,例如李守常(大钊)、顾孟余、陶孟和、周树人、周作人、 钱玄同、高一涵诸先生皆其著者,亦具各有各的神通。所有陈胡以及各位先 生任何一人的工作,蔡先生皆未必能作,然他们诸位若没有蔡先生,却不得 聚拢在北大,更不得机会发抒。聚拢起来,而且使其各得发抒,这毕竟是蔡 先生独有的伟大。从而近二三十年中国新机运亦就不能不说蔡先生实开之 了。
  这时,我个人固然同在蔡先生的聚拢包容之中,然论这运会却数不到我。 因我不是属于这新派的一伙。同时旧派学者中亦数不到我。那是自有辜汤生
(鸿铭)、刘申叔(师培)、黄季刚(侃)、陈伯(汉章)、马夷初(叙
伦)等诸位先生。我只是在当时北京大学内得到培养的一个人,而不是在当 时北大得到发抒的一个人。于此,我们又可以说,蔡先生的伟大非止能聚拢 许多入,更且能培养许多人。除了许多学生不说,如我这样虽非学生而实受 培养者盖亦不少也。
我到北大任讲席,始干民国六年,而受聘则在其前一年,即蔡先生初接
任校长之时,蔡先生之知我,是因我有《究元决疑论》之作,发表于上海《东 方杂志》(约在民国五年夏连载于六、七、八三期,后来收入东方文库为一 单行本)。此论之作盖感于黄远庸先生之惨死。那时我在北京得到远庸从上 海写给我的信,同时读到他的《忏悔录》(渡美舟中作,发表于《东方杂志》), 随亦听到他在美国被刺的讯息。此论发挥印度出世思想,指示人生唯一的路 在皈依佛法。原稿寄给章行严先生(士钊)。适章先生奔走倒袁离沪,为蒋 竹庄先生(维乔)所得,付《东方杂志》刊出。不久袁倒黎继,蔡先生既应 范公之请,由海外返国,我以自十几岁爱好哲学,很早读到蔡先生的《哲学 要领》一类著作,久慕先生而未一深谈(民国元年我为新闻记者、蔡先生为 阁员,见过几面),特因范公介绍晋谒先生于其家,不料一见面,先生就说 要请我到北大任教的话。
我在北大前后共七年,即自民国六年至十三年(从新思潮的酝酿、五四
运动的爆发,到国民党改组),中间曾因脑病求去两次,皆经蔡先生恳切挽 劝而留住,其详不烦说了。七年之间从蔡先生和诸同事、诸同学所获益处, 直接间接、有形无形,数之难尽。总之,北京大学实在培养了我,论年辈, 蔡先生长于我二十八九岁,我只算得一个学生。然七年之间与先生书信往返 中,先生总称我“漱溟先生”,我未尝辞,亦未尝自称晚生后学。盖在校内 原为校长教员的关系,不敢不自尊,且以成蔡先生之谦德。后来离校,我每 次写信,便自称晚学了。
  近年四川报纸有传我初投考北大未见录取,后乃转而被聘为教授等,非 事实。从上面所述可以看出(那时蔡先生以讲师聘我亦非教授)。不过我初 到北大时,实只二十四岁,与诸同学年齿相若,且有比我大两岁者。如今日 名教授冯友兰、顾颉刚、孙本文、朱谦之诸君皆当日相聚于课堂的。更有少
  
时与我为同学友,而其时却正求学于北大的,如雷国能(在法科),张申府
(崧年、在理科)诸兄是。 当时蔡先生为什么引我到北大,且再三挽留我呢?我既不属新派(外间
且有目我为陈、胡的反对派者),又无旧学,又非有科学专长的啊。此即上 文所说,蔡先生具有多方面的爱好,极广博的兴趣之故了。他或者感觉到我 富于研究兴趣,算个好学深思的人,放在大学里总是好的。同时呢,他对于 我讲的印度哲学、中国文化等等自亦颇感兴味,不存成见。这就是一种气度。 这一气度完全由他富于哲学兴趣相应而具来的。换言之,若胸怀意识太偏于 实用,或有独断固执脾气的人,便不会如此了,这气度为大学校长所必要有 的。老实说,这于一个为政于国的人有时亦同属必要吧!
  由于蔡先生爱好哲学,又请来有哲学兴趣的教员,亦就开发了学生们的 哲学兴趣。在我眼见的七年中,哲学系始终是最重要的一个学系。当其盛时, 比任何一学系的学生都多。除了注册选修哲学课程者外,其他学生自由来听 讲的亦很多。校外的人(例如琉璃厂高师的学生、太仆寺街法专的学生,还 有些不是学生的人)经常来听讲者亦颇有之。注册部所安排的教室每不合用。 就为按照注册人数安排的教室本可以容纳下,而临时实来听讲的人数却加 多,甚至加多达一倍,非掉换大教室不可。依我自己的经验,当民国十二及 十三年上半年,我讲儒家思想时,必须用第二院大讲堂才行。通常听讲人数 总在二百人左右,到课程结束,举行考试时的试卷,亦有九十多本,此即正 式注册的学生了。闻人言,近年(指抗战前和抗战中)南北各大学哲学系学 生少得可怜,几乎没有人愿入哲学系。此固一时风气不同,然亦可见蔡先生 当年倡导总算成功。
若问蔡先生何以能有这种种成功——他能罗致人才,能造成学风,能影
响到全国大局,使后之言历史者不能不看作划时代的大节目,其成功之由果 何在?我可以告诉你:此无他,他只是有他的真好恶。何谓真好恶?儒书上 指点得明白:“如好好色,如恶恶臭”便是。有真好恶,而后他的一言一动, 不论做什么事,总有一段真意行乎其间。这样,他便能打动人。人或者甘心 愿意跟着他走,或随着他,有一段鼓舞于衷而不自知。朱晦庵尝说的一句话: “是真虎乃有风”,正谓此,他不要笼络天下人,他更不想强制天下人听他 的。一切威迫利诱的手段,他都不用,然而天下人却自为他所带动,他毕竟 成功了,毕竟不可磨灭地成功了。反之,那些玩手段的欺人自欺,亦或自觉 得一世之雄,却每每白费力,落得一场空。这亦就是儒书上“不诚无物”一 句话了。
  总之,我所了解的蔡先生,其伟大在于一面有容,一面率真。他之有容, 是率真的有容;他之率真,是有容的率真。更进一层说:坦率真诚,休休有 容,亦或者是伟大人物之所以为伟大吧。
  今者距新思潮之风动全国既二十年,距余之离开北大亦既十七八年,距 蔡先生之身故既满两年,而余亦寝寝五十之年矣。自顾尚无所成就以答蔡先 生之知遇,以报北京大学之培养。窃不敢妄自菲薄,将致力于新文化运动之 建设的工作,无使蔡先生之精神徒如过去新思潮所表现者而止,而更有其最 后之成果焉。是则区区心愿之所在也。因纪念蔡先生,并志于此以自励。
  
附记


  此文写于民国三十一年,即一九四二年。一九七○年忽于乱纸堆中发见 吾手稿原迹,计经二十有八年矣。既审视其不无可存,则重为抄录一通,复 就回忆所及五十年前之往事附记于其后。
  文中说蔡先生有多方面之爱好,极广博之兴趣,其可征之事例甚多。今 试举其一,尔时(约在一九二七年)京中有蜀人张克成先生宣讲佛家唯识论 著于广济寺,任人听讲,蔡先生时出任北大校事非久,竟然拨冗偕友几次往 听。其实,张先生信佛虽笃,却不通唯识,其错解可笑。愚著《唯识述义》 曾指出之。然蔡先生之好学岂可及耶?
  文中说北大哲学系尔时之盛况,曾及一九二三至一九二四年愚讲儒家思 想时来听者之多。却须知听众非尽属思想上的同调,为求学习而来者。愚曾 闻有反对派来听。(注:同学中有彭基相、余文伟以我为唯心主义夙示反对。 倡言“我听听他荒谬到什么地步”。)此正见出当时思想自由活泼之气象; 凡哲学界所以成其盛况者讵不在此耶?
一九七○年十一月三日记 又文中“他不要笼络天下人,更不想强制天下人听他的。??反之,那
些玩手段的欺人自欺,亦或自觉得一世之雄,却每每白费力,落得一场空。
这也就是儒书上‘不诚无物’一句话了”。盖有感于当时执政者蒋介石而发, 时当抗日战争中期,百事望之于蒋,而误于蒋,深有慨于心也。
同年十一月八日又记
  此文纪念蔡先生兼及当年愚受任北大哲学系讲席之事,因回忆往昔同学 盛况如次。计同班同学有孙本文、顾颉刚、冯友兰、黄文弼、朱自清诸君。 其时我二十四岁,论年齿彼此大致均相若。班上唯一年长者为谭鸣谦,即是 后来革命运动中出名的谭平山其人,他年近三十矣。同学诸友固远不止此数, 此举其后来学问上各有造诣,且均为大学的名教授。我此一时偶尔回忆中者 数人而已。
一九八四年二月五日识
  我从民国六年受聘于北京大学,民国十三年辞离北大,计首尾七年,七 年之间所熟识交好者初不止于哲学系诸同学,而泛及于其他科系。如罗常培、 罗庸皆国文系,如陈政则德文系,如叶麟则理科,如黄艮庸则在预科,朱谦 之(自由听课,不属任何学系)、王恩洋(旁听生)、谷源瑞则属哲学系。 后因在国民参政会任秘书而特别相熟,至如王星贤(英文系)虽在学校时不 相知,而晚年来过从颇密,十分契合。
一九八四年二月五日再识 粱漱溟(1893~1988)著名哲学家、教育家。早年执教于北京大学,后
去山东办教育,从事乡村建设。著作有《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乡村建设 论文集》、《人心和人生》等。

周作人

蔡孑民


(一) 复辟的事既然了结,北京表面上安静如常,一切都恢复原状,北京大学
也照常的办下去,到天津去避难的蔡校长也就回来了,因为七月三十一日的 记上载着至大学访蔡先生的事情。九月四日记着得大学聘书,这张聘书却经 历了四十七年的岁月,至今存在,这是很难得的事情,上面写着“敬聘某某 先生为文科教授,兼国史编纂处纂辑员”,月薪记得是教授初级为二百四十 元,随后可以加到二百八十元为止。到第二年(一九一八)四月却改变章程, 由大学评议会议决“教员延聘施行细则”,规定聘书计分两种,第一年初聘 系试用性质,有效期间为一学年,至第二年六月致送续聘书,这才长期有效。 施行细则关于“续聘书”有这几项的说明:
  六、每年六月一日至六月十五日为更换初聘书之期,其续聘书之程式如 左,敬续聘某先生为某科教授,此订。
七、教授若至六月十六日尚未接本校续聘书,即作为解约。 八、续聘书止送一次,不定期限。 这样的办法其实是很好的,对于教员很是尊重,也很客气,在蔡氏“教
授治校”的原则下也正合理,实行了多年没有什么流弊。但是物极必反,到
了北伐成功,北京大学由蒋梦麟当校长,胡适之当文科学长的时代,这却又 有了变更;即自民国十八年(一九二九)以后仍改为每年发聘书,如到了学 年末不曾收到新的聘书,那就算是解了聘了。在学校方面,生怕如照从前的 办法,有不合适的教授拿着无限期的聘书,学校要解约时硬不肯走,所以改 用了这个方法,比较可以运用自如了吧。其实也不尽然,这原在人不在办法, 和平的人就是拿着无限期聘书,也会不则一声的走了;激烈的虽是期限已满, 也还要争执,不肯罢休的。许之衡便是前者的实例,林损(公铎)则属于后 者,他在被辞退之后,大写其抗议的文章,在《世界日报》上发表的致胡博 士的信中,“遗我一矢”之语,但是胡博士并不回答,所以这事也就不久平 息了。
蔡孑民在民国元年(一九一二)南京临时政府任教育总长的时候,首先
即停止祭孔,其次是北京大学废去经科,正式定名为文科,这两件事在中国 的影响极大,是绝不可估计得太低的。中国的封建旧势力倚靠孔子圣道的定 名,横行了多少年,现在一股脑儿的推倒在地上,便失了威信,虽然它几次 想卷土重来,但这有如废帝的复辟,却终于不能成了。蔡孑民虽是科举出身, 但他能够毅然决然冲破这重樊篱,不可不说是难能可贵。后来北大旧人仿“柏 梁台”做联句,分咏新旧人物,其说蔡孑民的一句是,“毁孔子庙罢其祀”, 可说是能得要领,其余咏陈独秀胡适之诸人的惜已忘记,只记得有一句是说 黄侃(季刚)的,却还记得,这是“八部书外皆狗屁”,也是适如其分。黄 季刚是章太炎门下的弟子,平日专攻击弄新文学的人们,所服膺的是八部古 书,即是毛诗、左传、周礼、说文解字、广韵、史记、汉书、文选是也。蔡 孑民的办大学,主张学术平等,设立英法日德俄各国文学系,俾得多了解各 国文化。他又主张男女平等,大学开放,使女生得以入学。他的思想办法有 人戏称之为古今中外派,或以为近于折衷,实则无宁说是兼容并包,可知其 并非是偏激一流,我故以为是真正儒家,其与前人不同者,只是收容近世的 西欧学问,使儒家本有的常识更益增强,持此以判断事物,以合理为止,所

以即可目为唯理主义。《蔡孑民先生言行录》二册,辑成于民国八九年顷, 去今已有四十年,但仍为最好的结集;如或肯去虚心一读,当信吾言不谬。 旧业师寿洙邻先生是教我读四书的先生,近得见其评语,题在《言行录》面 上者,计有两则云:
  “孑民学问道德之纯粹高深,和平中正,而世多訾嗷,诚如庄子所谓纯 纯常常,乃比于狂者矣。
  “孑民道德学问,集古今中外之大成,而实践之,加以不择壤流,不耻 下问之大度,可谓伟大矣。”寿先生平常不大称赞人,唯独对于蔡孑民不惜 予以极度的赞美,这也并非偶然的,盖因蔡孑民素主张无政府共产,绍兴人 士造作种种谣言,加以毁谤事实,证明却乃正相反,这有如蔡孑民自己所说, “惟男女之间一毫不苟者,夫然后可以言废婚姻”。其古今中外派的学说看 似可笑,但在那时代与境地却大大的发挥了它的作用,因为这种宽容的态度, 正与统一思想相反,可以容得新思想长成发达起来。
(二) 讲到蔡孑民的事,非把林蔡斗争来叙说一番不可,而这事又是与复辟很
有关系的。复辟这出把戏,前后不到两个星期便收场了,但是它却留下很大 的影响,在以后的政治和文化的方面,都是关系极大。在政府上是段祺瑞以 推倒复辟的功劳,再做内阁总理,造成皖系的局面,与直系争权利,演成直 皖战争;接下去便是直奉战争,结果是张作霖进北京来做大元帅,直到北伐 成功,北洋派整个坍台,这才告一结束。在段内阁当权时代,兴起了那有名 的五四运动,这本来是学生的爱国的一种政治表现,但因为影响于文化方面 者极为深远,所以或又称以后的作新文化运动。这名称是颇为确实的,因为 以后蓬蓬勃勃起来的文化上诸种运动,几乎无一不是受了复辟事件的刺激而 发生而兴旺的。即如《新青年》吧,它本来就有,叫作青年杂志,也是普通 的刊物罢了,虽是由陈独秀编辑,看不出什么特色来。后来有胡适之自美国 寄槁,说到改革文体,美其名曰“文学革命”,可是说也可笑,自己所写的 文章都还没有用白话文。第三卷里陈独秀答胡适书中,尽管很强硬的说:
“独至改良中国文学当以白话文学正宗之说,其是非甚明,必不容反对
者有讨论余地,必以吾辈所主张者为绝对之是,而不容他人之匡正也。”可 是说是这么说,做却还是做的古文,和反对者一般。(上边的这一节话,是 抄录黎锦熙在《国语周 S 刊》创刊号所说的。)我初来北京,鲁迅曾以《新 青年》数册见示,并且述许季茀的话道,“这里边颇有些谬论,可以一驳。” 大概许君是用了《民报》社时代的眼光去看它,所以这么说的吧。但是我看 了却觉得没有什么谬,虽然也并不怎么对,我那时也是写古文的,增订本《域 外小说集》所说梭罗古勃的寓言数篇,便都是复辟前后这一个时期所翻译的。 经过那一次事件的刺激,和以后的种种考虑,这才翻然改变过来,觉得中国 很有“思想革命”之必要,光只是“文学革命”实在不够,虽然表现的文字 改革自然是联带的应当做到的事,不过不是主要的目的罢了。所以我所写的 第一篇白话文,乃是《古诗今译》,内容是古希腊谛阿克列多思的牧歌第十, 在九月十八日译成,十一月十四日又加添了一篇题记,送给《新青年》去, 在第四卷中登出的。题记原文如下:
  “一,谛阿克列多思(TheOkritos)牧歌是希腊二千年前的古诗,今却 用口语来译它,因为我觉得它好,又相信中国只有口语可以译它。
什法师说,译书如嚼饭哺人,原是不错。真要译得好,只有不泽,若译

它时,总有两件缺点,但我说,这却正是翻译的要素。一,不及原本,因为 已经译成中国语。如果还同原文一样好,除非请谛阿克列多思学了中国文自 己来做。二,不像汉文——有声调好读的文章——,因为原是外国著作。如 果用汉文一般样式,那就是我随意乱改的糊涂文,算不了真翻译。
  二,口语作诗不能用五七言,也不必定要押韵,只要照呼吸的长短作句 便好。现在所译的歌就用此法,且试试看,这就是我所谓新体诗。
  三,外国字有两不译,一人名地名,(原来著者姓名系用罗马字拼,今 改用译音了,)二特别名词,以及没有确当译语,或容易误会的,都用原语, 但以罗马字作标准。
  四,以上都是此刻的见解,倘若日后想出更好的方法,或者有人别有高 见的时候,便自然从更好的走。”
  这篇译诗与题记,都经过鲁迅的修改,题记中第二节的第二段由他添改 了两句,即是“如果”云云,口气非常的强有力,其实我在那里边所说,和 我早年的文章一样,本来也颇少婉曲的风致,但是这样一改便显得更是突出 了。其次是鲁迅个人,从前那么隐默,现在却动手写起小说来,他明说是由 于“金心异”(钱玄同的浑名)的劝驾,这也是复辟以后的事情。钱君从八 月起,开始到会馆来访问,大抵是午后四时来,吃过晚饭,谈到十一二点钟 回师大寄宿舍去。查旧日记八月中的九日,十七日,廿七日来了三回,九月 以后每月只来过一回。鲁迅文章中所记谈话,便是问抄碑有什么用,是什么 意思,以及末了说,“我想你可以做一点文章”,这大概是在头两回所说的。 “几个人既然起来,你不能说决没有毁灭这铁屋的希望”,这个结论承鲁迅 接受了,结果是那篇《狂人日记》,在《新青年》次年四月号发表,它的创 作时期当在那年初春了。如众所周知,这篇《狂人日记》不但是篇白话文, 而且是攻击吃人的礼教的第一炮,这便是鲁迅钱玄同所关心的思想革命问 题,其重要超过于文学革命了。
(三)
  如今说到了林蔡斗争的问题,不由得我在这里不作一次“文抄公”了, 但在抄袭之先,还须得让我来说明几句。北洋派的争斗,如果只是几个军阀 的争权夺利,那就是所谓狗咬狗的把戏,还没有多大的害处,假如这里边夹 杂着一两个文人,便容易牵涉到文化教育上来,事情就不是那么的简单了。 段祺端派下有一个徐树铮,是他手下顶得力的人,不幸又是能写几句文章, 自居于桐城派的人,他办着一个成达中学,拉拢好些文人学土,其中有一个 自称清室举人的林纾,以保卫圣道自居,想借了这武力,给北大以打击;又 连络校内的人做内线,于是便兴风作浪起来了。最初他在上海《新申报》上 发表《蠡叟丛谈》,是《谐铎》一流的短篇,以小说的形式,对于北大的《新 青年》的人物加以辱骂与攻击,记得头一篇名叫《荆生》,说有田必美,狄 莫与金心异——影射陈独秀,胡适与钱玄同的姓名——三个人,放言高论, 诋毁前贤,被荆生听见了,把这班人痛加殴打,这所谓荆生乃是暗指徐树铮。 用意既极为恶劣,文词亦多草率不通,如说金心异“畏死如猬”,畏死并不 是刺猬的特性,想见写的时候是气愤极了,所以这样的乱涂。随后还有一篇
《妖梦》,说梦见这班非圣无法的人都给一个怪物拿去吃了,里边有一个名 元绪公,即是说的蔡孑民,因为《论语》注有“蔡,大龟也”的话,所以比 他为乌龟,这元绪公尤是刻薄的骂人话。蔡孑民答复法科学生张厚载的信里 说得好:

  “得书知林琴南君攻击本校教员之小说,均由兄转寄新申报。在兄与林 君有师生之谊,宜爱护林君;兄为本校学生,宜爱护母校。林君作此等小说, 意在毁坏本校名誉,兄徇林君之意而发布之,于兄爱护母校之心,安乎否乎? 仆生平不喜作谩骂语轻薄语,以为受者无伤,而施者实为失德。林君詈仆, 仆将哀矜之不暇,而又何憾焉。惟兄反诸爱护本师之心,安乎否乎?往者不 可追,望此后注意。”
  林琴南的小说并不只是谩骂,还包含着恶意的恐吓,想假借外来的力量, 摧毁异己的思想;而且文人笔下辄含杀机,动不动便云宜正两观之诛,或曰 寝皮食肉,这些小说也不是例外;前面说作才失德,实在是客气活,失之于 过轻了。虽然这只是推测的话,但是不久渐见诸事实,即是报章上正式的发 表干涉,成为林蔡斗争的公案,幸而军阀还比较文人高明,他们忙于自己的 政治的争夺,不想就来干涉文化,所以幸得苟安无事,而这场风波终于成为 一场笔墨官司而完结了。我因为要抄录这场斗争的文章,先来说明几句,都 是写得长了,姑且作为一段,待再从《公言报》的记事说起吧。
  周作人(1885~1967)浙江绍兴人。早年留学日本,曾执教于北大、燕 大。现代散文创作的重镇,文风平和冲淡,清逸闲适。作品包括《自己的园 地》、《雨天的书》、《知堂回忆录》等。
  
梁漱溟

纪念梁任公先生


  今天为梁任公先生逝世第十四周年,友人张旭光、周之风诸君提议撰写 纪念文。去年,漱自香港返桂,尝应友人嘱写有蔡孑民先生逝世两周年纪念 文一篇。愚往昔既同受知于蔡、梁两先生,则兹于纪念梁先生之文,自不容 辞。纪念蔡先生文中曾指出蔡先生之伟大处,复自道其知遇之感。今为此文, 大致亦同。
  
一、怎样认识任公先生的伟大


  欲知任公先生的伟大,须同其前后同时人物作一比较。例如蔡先生即其 前后同时人物之一。两位同于近五十年的中国有最伟大之贡献,而且其贡献 同在思想学术界,特别是同一引进新思潮,冲破旧罗网,推动了整个国家大 局。然而,奇怪的是任公少于蔡先生八岁,论年齿应稍后,而其所发生之影 响却在前。就在近五十年之始,便是他工作开始之时。在距今四十年前,在 思想界已造成了整个是他的天下。在距今三十五年前后的中国政治,全为立 宪运动所支配。而这一运动即以他为主。当他的全盛时代,年长的蔡先生却 默默无闻(蔡先生诚早露头角,但对广大社会而言则是如此)。蔡先生从五 四运动打出来他的天下,那是距今二十四年的事。欧战以后的新思潮于此输 入(特别是反资本主义潮流),国民革命于此种其因。所以他的影响到大局 政治,不过近二十年的事。
  当任公先生全盛时代,广大社会俱感受他的启发,接受他的领导。其势 力之普遍,为其前后同时任何人物——如康有为、严几道、章太炎、章行严、 陈独秀、胡适之等等——所赶不及。我们简直没有看见过一个人可以发生像 他那样广泛而有力的影响。康氏原为任公之师,任公原感受他的启发,接受 他的领导。但是不数年间,任公的声光远出康氏之上,而掩盖了他。但须注 意者,他这一段时期并不甚长。像是他登台秉政之年(民国二年,民国六年 两度),早已不是他的时代了。再进到五四运动之后,他反而要随着那时代 潮流走了。民国八九年后,他和他的一般朋友蒋百里、林长民、蓝志先、张 东荪等,放弃政治活动,组织“新学会”,出版《解放与改造》,及其学社 丛书,并在南北各大学中讲学,完全是受蔡先生在北京大学开出来的新风气 所影响。
因此,论到所给予社会影响之久暂比较上,任公每又不如其他的人。所
以有人评论他几句话: 其出现如长彗烛天,如琼花照世,不旋踵而光沉响绝,政治学术两界胥
不发生绵续之影响。——此正任公之特异处。(《思想与时代》第十三期陈
伯庄通讯)。这是很对的。我们由是可以明白诸位先生虽都是伟大的,然而 其所以伟大却各异,不可马虎混同。任公的特异处,在感应敏速,而能反皇 于外,传达给人。他对于各种不同的思想学术极能吸收,最善发挥,但缺乏 含蓄深厚之致,因而亦不能绵历久远。像是当下不为人所了解,历时愈久而 价值愈见者,就不是他所有的事了。这亦就是为何他三十岁左右便造成他的 天下,而蔡先生却待到五十多岁的理由。他给中国社会的影响,在空间上大 过蔡先生,而在时间上将不及蔡先生,亦由此而定。
  从前韩信和汉高祖各有卓越的天才,一个善将兵,一个善将将。蔡、梁 两先生比较,正复相似。蔡先生好比汉高祖,他不必要自己东征西讨,却能 收合一批英雄,共图大事;任公无论治学和行文,正如韩信将兵,多多益善, 自己冲锋陷阵,所向无前。他给予人们的影响是直接的,为蔡先生所不及。 任公为人富于热情,亦就不免多欲。有些时天真烂漫,不失其赤子之心。
其可爱在此,其伟大亦在此。然而缺乏定力,不够沉着,一生遂多失败。

二、任公先生的生平得失


  吾人纪念前贤,亦许应当专表彰他的功德。无奈我想念起任公先生来, 总随着有替他抱憾抱悔之心。任公学术上的成就,量过于质,限于篇幅,不 能悉数。今就其在政治上得失说一说。
  清季政治上有排满革命和君主立宪两大派。任公一度出入其间,而大体 上站在立宪一面,且为其领袖。固然最后革命派胜利,而国人政治思想之启 发,仍得力于他者甚多,间接帮助了辛亥革命者甚大。国人应念其功,他自 己亦可引以为慰。
  民国成立,宋钝初(教仁)想实行政党内阁,正与任公夙怀合符。当时 曾约定以全力助宋,可惜宋氏被刺,两派合作机会遂失。加以袁世凯方面种 种宠络,民党方面种种刺激,卒成组织进步党对抗国民党之局。更进而有熊 希龄受袁命组阁,隐然由进步党执政之局。末了,就陷于副署袁氏解散国会 命令之重大责任,而不能逃。国会既散,政党根据全失,熊阁当然亦站不住。 政治脱轨,大局败坏,任公于此悔恨不及,这是他政治生活第一度失败。自 然当日之事,由各方造成,任公不独尸其咎。却是春秋责备贤者,贤者引咎 自责,不能不如此。
由任公先生之知悔,遂在袁氏帝制时,有奋起倒袁之举。在倒袁运动上,
先生尽了最大力量。假如说创建民国是革命派的首功,那么,这次再造共和, 却不得不让他的一派居首功了。当日事实自有史家载之史乘,兹不多述。这 是任公先生的政治活动对于国家第一度伟大不磨之贡献。
可惜,在倒袁中忽遭父丧。袁倒后,先生治丧持服,未得出面秉政,于
是种下了民国六年佐段(祺瑞)登台之事。在这里面还夹着一段反对康(有 为)、张(勋)复辟。信有如任公几十年前所说“吾爱吾师,吾尤爱真理” 者,可算作他第二度对于国家的贡献。
复辟既败,共和三造,段、梁携手执政,居然又有几分进步党内阁气概。
此固为任公登台应有之阵容。但千不该、万不该,不肯恢复国会,而另造新 国会。以致破坏法统,引起护法之役,陷国家于内战连年。这是他政治生活 第二度严重失败,这次责任别无可诿,与前次不同。我们末学只有替他老先 生惋惜,而他的政治生涯亦于此告终。
总论任公先生一生成就,不在学术、不在事功,独在他迎接新世运,开
出新潮流,撼动全国人心,达成历史上中国社会应有之一段转变。这是与我 纪念蔡先生文中所说:蔡先生所成就者非学术、非事功,而在其酿成一种潮 流,推动大局,影响后世,正复相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