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基国际集团面试感受:电脑勃兴意味着汉字毁灭？

最近天天用繁体字写作，有时不免暗自失笑：有许多字，要让我用笔写，是绝无可能写对的——记不得具体笔划是哪些。例如“挑釁”（挑衅）的“釁”字该怎么写，我这辈子也无法记住了。但用电脑就毫不是问题。只要知道那字怎么念，又有识别能力，能把该字从一堆同音字中挑选出来，那就一点问题都没有了。

于是不禁想起我孩子来。那家伙的脑容量不够，只能容纳一种文字。出国以后天天说鬼话，写鬼字，汉字慢慢眼就从脑袋里被挤出去了。有次我回家，看见他给我留下了个字条，转述我的朋友留下的电话口信，十个字里倒有四五个错的，于是暴跳如雷，大骂“文盲”。尽管他不在现场，骂了也没用，仍然无法按捺那腾腾怒火。太太回来时我还在骂。女人历来护犊子，骂孩子与骂她本人无异，好像那是她孤雌胎生出来的，没有我的一半原始投资，乃反目曰：写错别字有什么奇怪的？长期不写，不都得这样么？我现在别说写错别字，就连许多字是什么样子，都想不起来了，常常提笔忘字。我于是更加暴跳如雷，嚷道，奥，原来邯郸学步是普适真理？用了几十年的东西还不能变成永久记忆？吵了半天，自然是无结果而终。

但中文软件普及后，便再也没这种事儿了。小子给我来电邮，虽有时用英文句法写中文，或是劣等英译汉，例如什么“我的信是两天前送出的”之类，或是在物主代词可以省略之时，还照样如英文一样用上，读上去灰常灰常别扭，但好歹错别字是再也见不到了——使用电脑输入，就是成心写错字也没有可能，只可能写别字，也就是老邢自以为幽默或高深的那一套。若是光从文字上看，他似乎再也不是中文文盲了。于是假想：若他在大学毕业那会儿回国求职，用电脑写个CV，或是参加工作后写份报告，除了有的句子比较怪诞外，必然什么毛病都没有，主试者或上峰根本就看不出他其实是文盲，十个汉字起码有四五个缺笔少画，有的字根本就写不出来。这不是欺骗又是什么？而那欺骗得以发生，全靠电脑的普及。

因此，电脑的勃兴，在中国意味着将“识字”和“写字”分开了。前者只意味着记住字的大致形状、发音和意义，而后者则要求牢牢记住一切，尤其需要百分之百地记住每个字的笔划，甚至连笔划的走向都得死记下来，否则就是“倒下笔横”。整个小学的语文训练，基本内容就是这些，错别字历来是教师纠正重点。我记得直到我上高中，学校一进门那儿还特地放了个黑板，写着一个容易写错或念错的字，每天一换，例如“宽”字下面其实不是个“见”字，而是多了一点，“已”字不能完全封口，否则成了“巳”字，等等，好让全校师生进门出门时都能看见，时时强化记忆。倘若作文写了错别字，那可是要丢分的。我记得上初中时去参加作文竞赛被刷了下来，就是因为把“刚愎自用”写成“刚复自用”。

电脑的普及，使得这些基本功统统成了屠龙之技，再也用不上了。如今我若用繁体字写篇文章，加上点台湾人的怪字眼，诸如“瞬时”写成“暂态”，“软件”写成“软体”，“文件”写成“档”，“自行车”写成“单车”，“循环”写成“回圈”，“斯大林”写成“史达林”，有谁又能看出我受的是大陆教育，有的其实只是“识别”而不是“复制”许多繁体字的能力？而过去教师日日耳提面命，反复提醒学生注意并记住“免、兔”；“乌、鸟”；“已、己、巳”；“戒、戎、戊、戌、戍”那些细微的形态区别，又还有什么必要？就算是学校仍然坚持传授这些屠龙之技，学生毕业后再不会用笔写，日久天长势必忘记得干干净净，只保留了识字的能力，却丧失了写字的本事。如此一代代传下去，汉字岂不是要终归毁灭？

西文就没有这个问题，使用电脑并不意味着取消拼写，只是在拼错时立即提醒你，并能给出正确拼法来而已。若是你用英文写，电脑还能帮你确定是哪国的英文，例如老英的ize后缀一律写成ise。你若用美语写文章，写成realize, realization, civilize， civilization，设定的却是英式英文，则电脑就会告诉你拼错了，正确的应该是realise, realisation, civilise, civilisation, 等等。但这并不意味着你不会拼也能写。相反，电脑的提醒还能强化你对正确拼法的记忆。使用电脑并不会使人丧失写字能力。在需要用手写时，离校很久的学生也不会写出错字来。

所以，在擅长阴谋论思维的国人眼中，电脑文字处理的发明，无疑是美帝摧毁消灭中国文化的一个毒计，而发明中文拼音输入的学者们肯定是其第五纵队：）尤其是还有模糊输入法，即使是南蛮鴃舌，分不清前鼻韵（无g）和后鼻韵（有g），或是“n，l”不分（湖南人与四川人，是以有“内牛满面”的网语），或是“r，l”不分（江浙人，是以鬼子有“flied lice（fried rice）”的嘲笑），都没什么关系，电脑自会为你列出可能的选项。

话说回来，离校后忘却这些中文基本功，又是什么big deal？我刚来西方那阵，对鬼子的心算能力极度鄙夷。那阵子印象最深的就是，商店里的售货员的心算能力还不如中国的文盲农民。下过乡或起码在农村集市买过菜的同志都知道，别看农民没文化，哪怕是山区出来的，算帐都比城里人快，您就别想指望糊弄人家。可鬼子无论是商店里的售货员还是集市上的小贩，连减法都不会做，找补时绝无可能如中国农民那样，一口就报出余额来，而是只能用加法来作减法，而且那加法还是扳指头式的。例如你买4.53元的货，给对方十元，对方绝无可能立即告诉你该找5.47，而是先把那货放在柜台上，口中念道：四元五十三分，再用硬币加成5元的整数，一边口中念念有词：四元六十，四元七十，四元八十、四元九十、五元！六元、七元、八元、九元、十元！！！Here you are. Thank you very much. Have a good day!

他们这么做毫不足奇。虽然鬼子没有文盲，中学教育都是强迫施加的。但人家从小学开始就使用计算器，笔算似乎也教，但并不如中国那么强调，心算就更甭提了。再加上测验考试又非常之少，自然学生也就不会具备什么心算能力。遇到要作减法时，当然只好使用当年妈妈教会的童子功，以扳指头的办法来作加法，凑足原来的总数了。

开头我对这种做法非常疑惑：不让学生充分练习掌握这些基本功，这还能算是起码的教育么？想当年本人在中学里不但心算极快，就连《四位数学用表》的大批常用数据都记得贼熟。离开中学当大老粗11年多后去考大学，复习那阵子最令我沮丧如死的，就是运算功力远不如当年了，居然会有算错的事，只是在复习了大半个月后才渐渐恢复过来，但速度仍不如当年。我那阵子真做梦也没想到，在“先进国家”中，不但劳动人民做减法必须扳指头，就连科学家们离开计算器也就无法运算。不仅如此，一来二去的，到后来我也离开计算器就懒得作任何计算。哪怕是简单运算，我也要依赖电脑上的计算器，到最后简直就不相信自己用笔算能确保正确了，当真是智力上的严重堕落。可这堕落似乎也没有给我造成什么损失。

因此，电脑的普及使得中国人终究要丧失写字能力，或许也不是什么坏消息吧，谁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