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鹏飞:美學系列/區區一卷,千年劫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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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學系列/區區一卷,千年劫灰 【聯合報╱蔣勳】 2011.04.26 01:50 am  

 

黃公望在〈富春山居〉圖卷末親自寫的跋尾,可視為作者的創作自述。
圖/國立故宮博物院提供

跋尾

黃公望〈富春山居〉圖卷末有畫家在至正10年親自寫的跋尾,是了解黃公望這件傳世傑作第一手的最好資料,欣賞〈富春山居〉,不妨先讀這一段詳細的創作自述:

至正七年,僕歸富春山居,無用師偕往。

暇日於南樓援筆,寫成此卷。興之所至,不覺亹亹布置如許。逐旋填劄,閱三、四載,未得完備。蓋因留在山中,而雲遊在外故爾。

今特取回行李中,早晚得暇,當為著筆。無用過慮,有巧取豪敓者,俾先識卷末,庶使知其成就之難也。

十年,青龍在庚寅,歜節前一日,大癡學人書于雲間夏氏知止堂。(見上圖)

黃公望〈富春山居〉圖的跋尾寫在元至正10年(1350)。以跋尾自述紀錄來看,這張長卷,最早開始創作是在至正7年。到他在卷末寫跋尾的時候,已經畫了三、四年,長卷還沒有完成。

黃公望在至正7年(1347),回到富春山一帶居住。這一段時間與他一起遊歷的是同門師弟鄭樗(道號「無用」)。鄭樗和黃公望都是全真教的修道者。黃公望年長,是當時全真教在江南一帶輩分甚高、受尊敬的領袖人物。

至正10年,黃公望大概已經完成了〈富春山居〉圖卷的初稿。他自述中說:「興之所至,不覺亹亹布置如許」。

「亹亹」(音偉)兩個字,現代人用得不多,卻常見於古典。《易?繫辭》有「定天下之吉凶,成天下之亹亹者,莫大乎蓍龜」,黃公望是道士,賣卜維生,他對《易經》中這兩個字深有所感吧。「亹亹」是在漫長時間裡的積累經營。不急著完成,三、四年間,想到就畫一點,興致來了,隨意塗染堆疊,沒有安排進度,像在時間裡經驗「成天下」的耐心、緩和與從容。

「逐旋填劄」是畫家最能體會的勾描輪廓,先做素描速記,再逐步依據輪廓填染筆墨。三、四年了,在富春一帶四處雲遊,畫稿留在山中家裡,沒有帶在身邊,因此這張畫,始終沒有定稿。

至正10年,黃公望刻意把畫帶在行李中,準備有空就畫,才真正有計畫完成這張長達約七百公分的長卷。

跟在身邊的師弟鄭樗(無用),三、四年來,看著黃公望創作,忽然擔心起來,害怕這張畫完成之後,有人會「巧取豪敓(奪)」,霸占這張畫。鄭樗就提出要求,要師兄黃公望先在卷末落款,注明這張畫是給「無用師」的。

黃公望說「無用過慮」,覺得師弟鄭樗有點太過小心計較吧。「過慮」二字好像是溫柔的諷諭,都做了道士,取名「無用」了,卻還用心「過慮」一張畫的「巧取豪奪」,計較一張畫的下落嗎?

黃公望寬厚隨和,他還是照師弟的央求落了款,說明這張畫是留給鄭樗的。

結尾黃公望說了一句感慨的話──「庶使知其成就之難也」──八十二歲的黃公望隱然覺得創作如此艱難,這長卷像是回首自己一路走來的風景最後的領悟。

藝術成就之難,除了努力勤奮,似乎還有不可知的天意吧。老畫家覺得將來可能真會有人為這張名作「巧取豪奪」,特別在卷末題跋裡作了這樣的預言。

黃公望逝世,〈富春山居〉長卷流傳人間,果然如黃公望所預料,不斷發生「巧取」與「豪奪」的事。一生替人卜卦的黃公望,彷彿料事如神,或者,太透澈人間的徵逐是非,不妨在題跋裡為自己的畫作卜上一卦,留在歷史上,使人省悟,或使人發噱一笑吧。

「巧取」與「豪奪」

至正10年是「庚寅」年,「歜節」是端午,溽暑揮汗,黃公望在夏氏的「知止樓」寫了這一段饒富寓意的卷末跋尾。

黃公望落款的至正10年是「庚寅」年,他在卷末註記有「庚寅」二字。

鄭樗之後,元代滅亡,〈富春山居〉在不同收藏家手中流傳,沈周、樊舜舉、談志伊、周幕臺、董其昌、吳達可,明代滅亡,三百年間,有「巧取」者,也有「豪奪」者。

經歷五次甲子輪轉,到了清順治7年,西元1650年,天干地支,又是「庚寅」年。當時擁有〈富春山居〉的是吳達可的孫子吳問卿,他臨終病危,捨不得與這張畫分別,竟然將畫投入火中殉葬。

火光熊熊,〈富春山居〉將付之一炬,黃公望或許早已預知有另一個「庚寅」年在等著這張畫在人間的劫難吧。這時,黃公望還會想回頭告訴師弟鄭樗一句──「無用過慮」嗎?

黃公望似乎知道,這張畫,即使注明是給「無用」,他也不會永遠保有這張畫,跋尾中「無用過慮」四字,像禪宗機鋒,是要用心去證悟的吧。

目前存放在台北故宮的這本〈富春山居〉卷,後面沒有最初收藏者鄭樗的題記,也缺乏元末明初鑑藏家的紀錄。

匆匆歲月,一百多年過去,明代成化年間,大畫家沈周曾經短暫擁有這張長卷。卷子卻被人詐騙(巧取)而去,轉賣給蘇州的節推樊舜舉。沈周在樊家見到自己得而復失的珍愛之物,又無力再買回來,感慨萬千,在卷末題了一段跋尾。

沈周懷疑原先一百年間應該有收藏紀錄,他說「後尚有一時名輩題跋,歲久脫去」,那些「脫去」的紀錄成為這張畫流傳的歷史空白。

沈周題跋是在明弘治新元的立夏那一天,西元1488年,距離黃公望的落款年代已經一百三十八年過去了。

沈周太愛這張畫了,被詐騙失去畫時,全憑記憶,背臨了一件〈富春山居〉,目前這卷仿本還收藏在北京故宮。

〈富春山居〉圖卷之後被無錫談志伊(思重)收藏,時間在明代隆慶4年(1570),談志伊邀請了文彭、周天球等人在卷末題記。

每一位收藏者都只是〈富春山居〉的過客,保有這張畫一、二十年,撒手去了,畫又轉到他人手中。

明萬曆24年(1596)〈富春山居〉歸董其昌收藏。董其昌本身是大畫家,曾經在前一位姓周的收藏家中見過這張畫,不斷學習臨摹,念念不忘,經過數十年,魂牽夢縈,終於得到此畫,對他的創作以及明清之際的山水畫風都產生了重大的影響。

董其昌晚年,景況困難,〈富春山居〉以高價典押給吳達可,明末清初,這張畫就在吳家「雲起樓」經過三代四十年的歲月,一直到吳問卿臨終前的「火殉」。

問卿「火殉」

吳問卿的祖父吳達可,江蘇宜興人。萬曆5年的進士,《明史》卷150有傳,出身世家,祖父是尚書吳儼,做御史官,不畏權貴,極言直諫。

吳達可的兒子吳正志(之矩)跟董其昌是萬曆17年的同榜進士,都愛好書畫,常相往來,董其昌也曾題贈〈雲起樓圖〉給吳家。

董其昌困難時以重價把〈富春山居〉圖押給吳達可,吳正志就在畫上六張紙的騎縫處都蓋了自己的「吳正志」和「吳之矩」的收藏印,可見他對「雲起樓」擁有〈富春山居〉名作的珍惜得意。書畫名作,有時也像時尚名牌,擁有者很容易以此炫耀。

吳正志在萬曆末年逝世,這張畫就傳到他的幼子吳洪裕手中,洪裕的別號也就是「問卿」。

吳家「雲起樓」三代,真正和〈富春山居〉圖長久朝夕相處最久的是吳問卿。他甚至在祖居的雲起樓裡特別建造「富春軒」來放置這張畫。

吳問卿是黃公望跋尾中預告的「巧取豪奪」者之一嗎?還是〈富春山居〉圖真正的知己?

我詢問過許多人,對於吳問卿「火殉」〈富春山居〉圖的意見,答案都不太一樣。比較直接的反應是:這麼自私,自己要死了,就帶走陪葬?

文物殉葬的故事,其實不止吳問卿,最有名的是唐太宗以王羲之的〈蘭亭序〉陪葬。

竹林七賢的嵇康上刑場,有人求他傳名曲〈廣陵散〉,他也是仰天大笑說:「〈廣陵散〉從此絕矣!」

美在時間裡存在或逝去,其實都有俗世不可解的蒼涼。

美的殉葬更像是令人驚叫的悲劇,令人聳動不安。吳問卿臨終以書畫「火殉」,像黛玉最後的焚稿斷癡情,像是一場美的凌遲儀式。

據說,前一日病危的問卿已經燒了智永的〈千字文〉。看到熱烈的火焰裡字字都成灰燼,吳問卿當時是含著熱淚的嗎?

1650年,庚寅,冬天,臨終時的吳問卿,看熊熊火光裡美麗書畫灰飛煙滅,他也聽到千餘年時間裡回響著嵇康仰天大笑的淒絕之聲──「〈廣陵散〉從此絕矣」嗎?

美的眷戀深到如此,愚癡、執著、纏縛、牽絆,無法放手,無法瞑目。在「捨得」與「捨不得」之間,取號「問卿」的吳洪裕好像還有跟自己問不完的對話。

〈富春山居〉被火焚燒,吳問卿無子,他的姪兒吳貞度(子文)趁空隙從火裡搶救出來。長卷燒成兩段,前段重裱,有51公分,就是現藏浙江的〈剩山圖〉,後段636.9公分,現存台北。2010年,經過三百多年,又一次「庚寅」,許多有緣人促成兩段的合璧展出。

區區一卷,千年劫灰

〈富春山居〉長卷展出時不知道能不能看到後面鄒之麟的長跋。

鄒之麟是明末清初的書畫家,與吳問卿是好朋友。明亡以後,兩人都隱居不出,書畫自娛。鄒之麟在吳家「楓隱園」看過〈富春山居〉,對這張畫他也說「不忍釋手」,數度展玩,臨寫成仿本。

順治7年「庚寅」,也就是吳問卿去世前,鄒之麟還在楓隱主人家再度看到〈富春山居〉,留下了長達數百字的題跋。

題跋開始敘述自己多麼喜愛黃公望的畫,把〈富春山居〉圖比喻為書法中王羲之的〈蘭亭〉。

題跋第二段講到吳問卿與〈富春〉長卷的關係,下面有動人的描述:

問卿何緣,乃與之周旋數十載?

置之枕藉,以臥以起。陳之座右,以食以飲。

據鄒之麟的描述,吳問卿與〈富春圖〉的關係,像深情眷戀的愛人,數十年間,放在枕旁桌邊,睡臥飲食,都寸步不離。愛到如此之深,大約就是受苦的開始了。

鄒之麟題跋第三段講到1644年明代覆亡,江山易主,清軍入關,政權更迭──

「國變時,問卿一無所問。獨徒跣而攜此卷。」問卿一無所有的時候,只帶著這張手卷逃亡了。「跣」這個字像是光腳走在荒山裡孤獨的人,衣衫襤褸,形容憔悴。鄒之麟慨嘆了:

嗟乎!此不第情好寄之,直性命徇之矣。

鄒之麟覺得──問卿是把此畫當成自己的性命了。他在跋文裡提到──黃公望「庚寅」作畫,三百年後,他來題跋,又是一次「庚寅」。

卷末有幾句深情的話,或許是鄒之麟留給即將去世的好友吳問卿最後的叮嚀吧──

「問卿目空一世,胸絕纖塵,乃時移事遷,感慨繫之,其愛根猶未割耶──」好一個「愛根未割」!

吳問卿同年冬天死去,火殉〈富春山居〉,姪兒吳貞度從火中搶救出來,次年,吳貞度就把搶救出的〈富春圖〉轉賣了。再過三年,鄒之麟懷念「愛根未割」的好友問卿,懷念〈富春圖〉,在自己畫的〈富春仿本〉卷末寫了一首詩──

山川圖畫自天然,何必丹青借筆傳。

此日真形已殘敗,卻憐紙上化為煙。

世盼分明是畫圖,一飜過眼一飜無。

劫灰已作千年話,何有區區一卷乎。

故事都已成劫灰,站在火燄燼餘的區區一卷書畫前,或許又想起「問卿」最後的時刻。

【2011/04/25 聯合報】 @ http://ud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