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女娇宠记txt:杨继绳与大饥荒调查:后二十年没说假话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5/06 09:55: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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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继绳。摄影/邵欣

杨继绳:湖北浠水人,1966年毕业于清华大学理工学科,入新华社工作前后35年,新华社高级记者,中国新闻学院教授。曾任新华社天津分社记者、经济参考报理论部主任、新闻采访中心主任、新闻调查部主任等职。出版了《邓小平时代》(1998年)、《三十年河东》(2010年)、《中国当代社会各阶层分析》(2006年)等著作。

他是思想上的晚熟者,四十年的记者生涯,跟着反右和“文革”跑了二十年;之后的二十年,才没再说假说。“实事求是这四个字我早就认识了,真正理解它,耗费了10年的青春。”

求真路上的杨继绳

这是一家因敢言而著名的杂志社。某宾馆院内的二层小楼,《炎黄春秋》几间办公室,简陋地排列其中。笔者的到来将杨继绳从一场尴尬的探访中解救出来,他哈腰扶着门,客客气气地对上访的老太太说:你看,我有采访,抱歉哈,你看,实在抱歉哈。

从新华社退休两年后,杨继绳便来到这里,到现在已是7年。他坐在对面,始终笑眯眯的,端然得像旁边那台笨重的显示器,说到那些荒唐的往事,他表现出的,是令人惊异的平静。

饥饿

此生,杨继绳再不能忘记那个跟在人群之后呼号奔走的年轻的自己—他带着空白的脑子,从农村来到清华,满腔赤诚—而父亲的死,正在背后渐渐淡去。

1959年4月,19岁的杨继绳读高中,正在利用课余时间为学校共青团委办“五四”青年节墙报,儿时的朋友张志柏从湾里匆匆赶到浠水第一中学见他:“你父亲饿得不行了,赶快回去。”

杨继绳当即请假并到食堂停伙3天,取出3斤大米,赶回家中。

走到湾里,杨继绳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门前的油树(榆树)没有皮,白花花的,根也刨了,池塘早被捞蚌的乡亲放干了(过去乡亲不吃蚌,嫌它腥)。没有鸡犬相闻,没有孩子的欢笑。一片死寂。

父亲就躺在床上,两眼无神,脸上的皱纹宽阔而松弛。“父亲怎会变成这个样子?两个月前还好好的。”—上次见面,杨继绳没有注意到父亲因饥饿而浮肿的双腿—当时生产队偷偷杀了一头牛,父亲叫他回来吃牛肉。这头牛是父亲养的,父亲说自己不忍心吃,那些肉,杨继绳自己吃了。

杨继绳用带回的米做了稀饭,父亲一口都没有咽下。三天后,便与世长辞。这个曾教导儿子斗地主时“被枪毙的也不全是坏人”的农民,最后饿死在“亩产万斤”的土地上。

杨继绳将此归咎于命运—他没有意识到,在那些更远的地方,正有千万人如他的父亲一样,开始微胖、无力、皮肤一摁就是一个坑,他不知道,饥饿正以一种疯狂的速度,席卷那些沉浸在“大跃进”数字狂喜中的人。

自1954年离开乡村进入县城求学,杨继绳所带着的,唯有那片空白如纸的头脑。他至今还会唱那首歌:右派右派,像个妖怪,当面他说好,背后搞破坏……

而如果能有什么在内心深处埋下一根小小的火捻,并在日后偶尔提醒过他的,那就是父亲的死。

死亡

1960年,杨继绳考上清华大学,没能学习自己心仪的新闻专业,而是调剂到工科。这个老实巴交的农村学生,依然谦逊。

清华第一课,杨继绳参观了清华大学反右派展览,然后下乡劳动两个月。那一年,他20岁,正处求知若渴的年纪,但是,清华大学一直以来深以为豪的人文精神,早已在七年的院系调整、思想改造运动和三年前反右斗争中消失殆尽,当杨继绳来到这里,面对的仅仅是一片被清扫一空的精神废墟—偌大的图书馆全被封闭,除了工科书籍和马克思主义论著,他看不到任何“闲书”,他不知道朱自清、不知道吴宓,甚至对于获得诺贝尔奖的校友李政道和杨振宁,辅导员也吹风说:这两人思想反动,不要学他们走“白专”的路子。

面对这封闭世界,杨继绳如大多数同学一样,单纯而温良。但是,如果说内心那根火捻仍在警觉地立着,另外一些接踵而至的事件,则令他内心的警觉又苏醒几分。

1967年,寻常的夏天,清华大学一号楼前的花坛照例人声喧哗,杨继绳和同班同学坐在长椅上聊天,“突然听见不远处二号楼有什么‘啪’一声掉在地上—有人从四楼的厕所跳下来了!”等他们飞奔过去,人已经死了,软绵绵没有形状地拧在地上,黑黑的血在周围溅出一组梅花。“马上就被人提走了,留下地上有个坑。”死掉的人是个右派分子,被下放农场劳动几年,后来政策宽松了,学校准他回来,可同学们都瞧不起他,宿舍的人不愿意和他一块住,把他行李放到厕所,可是他选择从那里跳下来。

“西边第二个窗户。”杨继绳说他至今记得清清楚楚,就是西边第二个窗户,后来,海外作家王友琴写《文革受难者》,曾打电话给杨继绳核实这一细节。

再后来,更多的人相继以这种方式死去。1967年,杨继绳已从清华毕业到了新华社总社。“新华社的黄亭子宿舍东边,有色冶金院内,我们开会,就听见旁边‘砰’一声掉下来个人。”

那些被逼迫的人,家人支持的,还能熬过来,如果家庭没有温暖的,也就一死了之。那个年代,家庭的温情极易显露出其脆弱。杨继绳记得,新华社有对夫妇,是早年归国华侨,上过延安,建国后分在新华社。“文革”时,海外背景成了罪状。四个孩子不懂事,夫妻俩自杀了。孩子们还很高兴,说要吃饺子。到现在,四个孩子或独身或离婚—“文革”给他们留下的,除了一顿饺子,还有难以为外人体会的深层创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