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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喜世【载于南风2010年11期】

冰山形成以前

鱼曾浮出水面

沉下去,很多年

——北岛

1.唯恐老之不至的十八岁,他的鬼话她深信不疑

这日傍晚,又下雨。

面窗暮色渐次由灯火而亮,身后若仄狭布景愈发沉入漆黑。邵椋初反手摸索桌上的烟,只听得“啪”一声,目光不及,近旁鱼缸已跌落在地,倏然划破这令人不耐的清寂。

玻璃扑下,渣滓微光,零落晶亮。

满地狼藉中,那非洲龟探了探脑袋,胆怯得一派天真。这小小生灵,因它坚硬的壳而拥有与生俱来的稳妥,然畏首畏尾,却成其常态。

椋初怔愣着走了神,忽而忆及大一时慕容怡给他们上现代文学课,讲到张爱玲,她说她最喜欢那句“低是低的,低得泰然”,姿势则要比“低到尘埃”高明许多。

彼时邵椋初在功课上很是敷衍,却独独牢记了这一句。

未料理论终不敌实践。正是那年,周珉声送了她这只龟,据说,有两百年的寿命。

“尽管人类活不过它,但爱情可以。”他单手扶着方向盘,余出另一只手轻触她指尖。

车厢内光线昏昧,他的侧脸在隐隐绰绰中分外真切起来。天时地利,周珉声算好了她会信他的鬼话。而当日的椋初,不过十八岁。

唇红齿白天朗气清,小说电影里头的灰败决裂,少年人之所以跃跃欲试,只因本身尚未懂得。他们急于要的,是破碎之前,那一阵令人心醉神迷的摇颠。

因此遇到周珉声,邵椋初方觉将遇良才。

殊不知自己只不过跌进了一个固定戏路的局。拿暗处当帷幕,是其中一着。从一开始便失去了细辨的时机。尽管那笨拙,尚且有她自愿的成分。她参照他人故事里情到深处的绝境,于意念中替周珉声打着圆场,成全了自己的误读。

直到现在,椋初依然清晰记得那日周珉声想起来似的忽然刹车,扳过她的脸吻她。

他的嘴角带着点皲裂,映在车窗中的神色,显得那样无欲无辜无求。她便连同眼角的余光,一并沦陷在了这心不在焉的深情里。

又怎会料到他当信物送她的非洲龟,不过是件用作欺哄的道具。且短短两年,即终结了其为道具的意义。

外面雨声复喧哗起来。

时光在糊湿的窗玻璃上大幅跳跃着将椋初拉回现实。她蹲下身,收拾起散落的碎片。又看看那只微探脑袋的非洲龟,当初她从周珉声手里接过时,它缩在长方状玻璃盒中,一动不动,乍看就像装在水晶棺里的尸首,不甚吉祥。

如今,又两年过去了。而它最原始的窝,后来自周梓音手里砸个粉碎。再后来,椋初带着它辗转过好几处地方。买的玻璃缸越来越廉价,打破的频率,亦越来越高。

此番她突地心一沉,拎起它往装着碎玻璃的垃圾袋掷去。

束紧袋口,两秒钟。而两百年的寿命,是不是仅一个传说,从此无人知晓。

2.少年人翻阅从前历史,要战争不爱枪声

2004年9月,邵椋初来到杭城念大学。校区近机场,每当飞机过境时分,远远便能望见一道无限延绵的细弧,将天空一劈为二。

头顶倏忽而过的声响,热烈又匆忙。

那些无事的傍晚,她倚靠阳台抽一支烟,却不曾仰望。宁肯在偶尔下起雨的天色里,俯瞰惊慌失措鸦阵般朝楼底下跑的人群。女孩们鲜艳的裙裾在雨中纷纷隐失作一色,披挂下来,将坠未坠。

每每椋初伸手去接,那雨点便似磨碎的米,软绵绵溶在手心,格外有种萎缩了的温柔。

而她自己,从未试过雨天不打伞。

周梓音之前,椋初的生活罕有突如其来的时刻。是在那年秋末,她们遇见。

作为校园中另一名恋栈黄昏的观众,梓音的手里始终一枚苹果,有时她发怔,想起来才将苹果凑至嘴边,果肉都已锈了。而椋初,亦时常将抽了半支的烟掐熄,再点。

忘记是哪天,梓音扬起小小果芯,朝着对面阳台的椋初笑着比划,说不如一块出去走走。至此,她与她才算结了二人行。

入学之时,周父在学校附近的小区买了套房。她们都不甚适应多人同挤一屋的住宿生活,因此梓音邀椋初同住,她欣然应允。

有日梓音比椋初放课早,陪她坐在最末排旁听当堂的现代文学,上的正是张爱玲。椋初记得梓音曾对她说过,并不爱晚清气息浓重的小说,于是她心下将彼时梓音的静默归到了这一缘由。待到慕容怡讲到“泰然”之处,梓音脸上忽然泛起的笑意,是她后来才明白的。那神色,该带着十二分的鄙夷。

尚在幼年,周梓音的脑海中便有了真相的轮廓。也正因此,她比邵椋初更懂得果断之必要。耽溺于他人叙事这一点,少年的她们差别细微。然就像翻阅从前历史,战争是要的,枪声却被轻易地忽略了。

那年冬天寒流突袭,来得很早。冷空气漫窜,角角落落替这座南方城市铺下了腹稿。

那晚椋初刚洗完澡,听到屋外门铃响,便裹了浴巾跑去开门。她以为是梓音。开得门来,却见外边站了个陌生男人。惊后掩门,怔一怔,拨梓音电话,关机。

她握着听筒站在门边。沉默地站着,脚下水渍轻轻地泛着光,不知为何,她疑心自己站到了午后明亮的阴天里。而外头再无动静,过了很久她告诉自己,那人,定是敲错门。

梓音的手机仍旧没法接通,椋初于是边看书边等她。一部巴西人写的学术式小说,椋初看了序,关于爱与罪。太枯燥又或许连日来的失眠所致,这晚不觉间生了困顿,她昏睡过去。

午夜梦回,屋外传来梓音疏离的声音,她喊,爸。

门缝漏进一道被压扁的光弧,邵椋初的脑海中乍然闪现男人一瞬即逝的脸。余下的夜,是一台雪花纷飞的电视,欲盖弥彰,无人赏。

翌日起床,椋初推门看见坐在沙发上看报的周珉声,不免有些讪讪。他倒是很有长辈风范地向她打了招呼。

去学校的路上,周梓音第一次说起她的父亲,虽在笑,语气却生分甚至嘲讽。她说他深谙商道,因此她亦不缺钱花。

椋初留心听着,两人并肩走了一小段,她说不如她先回宿舍住。

梓音道:“他已定好酒店,原本昨晚就回去,等我到太晚才留下来。”看出椋初脸上的歉意,忙补充:“你们又不认识,当然不能让陌生人进屋啦。”

椋初心下自责当时不问,便加倍懊恼起自己的胆怯来。然而想起他的沉默,她又觉得释然一些了,便转移话题向梓音道:“昨儿你怎回来得那样晚?”

“高中同学聚会,赶了两个场,散时才发现手机没电咯。”她的语气软下来。

椋初捕捉到这讯息,狡黠一笑:“有艳遇哦。”

当天中午,椋初便见到了梓音身旁的乔良。虽年纪与她们相若,却无同龄男子的青稚。言谈间得知乔良在M大念编导专业,兼职给某名家的剧本团队做枪手。而他与梓音这一对,认识六年加起来不过两言三语,却在一夕之间成了恋人。亦颇似戏剧。

一出戏里有许多角色,演员之外,更需幕后的谨慎布局。不知为何,椋初忽然想起做论文时读到的那句“情虽不伪,却也不专”,是评论界加诸胡兰成的。她隐隐有些替梓音担心,然彼时见他二人眉目间默契真挚,只当自己多虑。

当晚椋初独自回公寓,甫开门,跃入眼帘的即是周珉声的长长后影。立时她心一紧,后悔没有留在学校。出于礼貌,她调整表情客气应对:“叔叔,我给梓音打电话。”

他没有看她,只专注地望着墙上挂钟,道:“不,我等你。”周珉声的直接,令站在门边的邵椋初觉着了难堪,退也不是,进也不是。明明背对着他,她还是手忙脚乱地拼命微笑:“叔叔有什么事让我转告梓音吧。”

这时他转身趋前,轻轻带上了椋初身后的门。“咣当”一声,周遭皆为震动。两人隔得十分近,周珉声穿家常的白衬衣与粗布裤,仍是面孔英俊的老男人。椋初将目光移向他身后的墙,意料之外地感到了心安。一种,尘埃落定之感。

对峙时分,并无僵持。门外响起钥匙转动的窸窣,她绕过周珉声,回了房间。知己不知彼,所谓败阵之意。

3.尝试一支新口味的烟,别后重逢非关他事

再次见到周,已是深冬时节。前晚下过一场大雪,这会儿出了太阳,隔夜的白便开始东一堆西一堆地融开去。令人觉得脏乱而煞风景。

椋初裹了厚厚的羽绒服与羊毛方格围巾,独自从课室去往图书馆。

难得天晴,滑轮社的那些人便也顾不得冷,在学校广场上活动开了。自椋初身旁经过的一对情侣,男孩很小心地牵住女友,慢慢带着她。女孩大抵初学,一个不稳就要跌到。男生眼快去扶,连带关系,结果双双摔在地上,两人却相视大笑起来。

年轻便是这点好,连拖累亦觉愉快。椋初寂寥地想,心生惘然。

自图书馆出来,天色已晚。梓音自是随乔良去。好长一阵椋初并不常见到她,往往梓音回家时她已睡了,而她出门的时候她尚未起床。

那天照例,椋初在学校北门的小店吃了碗番茄鸡蛋汤面。生意太忙,厨子放多了盐,她看着浮在汤上的几片孤零零的葱花,结账时才觉着了咸。

口渴得发苦,她买了冷饮,一边点了支烟,漫无目的地走着。有长相斯文的男孩前来搭讪,问某栋教学楼的方向,她摇头装作茫然,答曰我不是这里的学生。男孩不死心,她扮怪阿姨道,我去接女儿。随即伸手拦了辆的士。

报过地址,司机警惕地看了她一眼。不过一街之隔,何必坐车?却偏偏这时车内电台在播的路况还提到了这条街。避开,要绕三倍不止的路,不避,堵车不知到几时。街与街交界的路口,椋初作了第三种选择,步行回公寓。

略微有风,路旁麻绳缠绕的行道树显得有些瑟缩。漫空一嗅,满是干燥的凛冽。她将烟蒂装进冷饮杯里,忽而怀念抽过的第一支烟,2001年,世纪初的冬天。

彼时邵椋初清汤挂面,小小个子装进肥大的蓝白校服,是个平庸却乖得没有存在感的女生。那回她数学不知怎么考了倒数第二,觉着羞耻便一个人躲到学校后门的围墙下哭。天渐渐黑下来的傍晚,有男生递给她烟,她毫不犹豫地接过,像灌气一样大口大口聊以取暖,呛在肺里却又冷又燥。那是她第一次发觉原来吸烟,也会醉。

世界很小,学校很大。那个男生,再无交集。他给的烟,从此再也没能戒掉,无论表面多么听话多么隐忍,事毕她总要躲起来,凶狠地点烟,掐熄,再点。

其实,椋初并不喜欢烟草味。她对梓音说,虽非真正喜欢的东西,只要能让她闭着眼,也很享受。其实,她知道不知道这样反复,只是出于一种迷恋的无端与吞噬。

一辆银灰Bentley一直在她身后迟缓地开着。

椋初将手中的冷饮杯丢进路旁的垃圾桶。转身之际,迎上了自车窗中探出头的周珉声。一时间她所有的想念呼之欲出,遥遥望向他,想到电影里头别后重逢的恋人,红了眼眶。

她再也无法故作矜持,坐进了他的车子。只是,代际感缺失的邵椋初,当日并不能分清电影中所有穿越生死的烟雾缭绕均来自特技,而现实里开了两个小时车来到此地的周珉声却并不仅是为她。他的一个南非客户在杭城度假,送了只品种稀罕的宠物龟给他。他签完合同前来找她,不过是为了顺道将这只龟转手。

附赠几句美丽话语,于周珉声再寻常不过。他拥吻她,尝试一支新口味的烟。她倚靠他,以为他是她的全世界。他常常换香烟牌子,当不得真。而再宏大的国度,网游中都有,故此亦不必当真。

周珉声从不饲养宠物,邵椋初从不玩网游。原本剧情,可以这般单纯。然若凡事都一下子现出底色来,世间未免太冷清了些。

4.非洲龟在碎片中迟缓爬行,她以为她在爱

那晚,椋初在客厅玩拼图,是做家教的小孩送的,足九百块。

梓音回来已近午夜。两人难得凑到一处,便蜷在沙发上聊天。梓音说乔良,椋初听着,偶尔拿一块依序的拼图填上,慢慢地,那个不具名的卡通少女便有了完满的五官。从前,她绝无这样的耐心。

将近完工之时,椋初佯作漫不经心地问:“你妈呢?从没听你提起过她呵。”

梓音顿一顿,从对乔良的琐碎叙述中抽离,轻声道:“她,是植物人。九年了。”

椋初凛然一惊,盒中的拼图整个掉落在地。前功尽弃,现在的她,依旧耐心有限。

梓音看着那张少女的脸被打回原形般乱成一团,不禁喟然轻叹:“呀,好可惜。”彼时,她并未自茶几上的那只透明玻璃缸中窥探出任何隐衷。

雪融以后,椋初与周珉声开始有了断断续续的联络。纵她嗅闻危险,然而第二秒,欢愉扑面打来。你知道任何被浪花托至最高处的女子,尖叫之外,理智唯剩一副残骸。

他们在一起,椋初时常穿一件米色吊带睡裙,胸前肋骨瘦瘦的好像搓衣板。相依中周珉声仍会想起第一次见她时,她紧紧抓着身上的浴巾,两顶膝盖可怜兮兮地并拢着,眉目中满是惊惧。

他怜惜她,怜惜少女脆薄而敏感的身体,怜惜她纤细得似吊带睡裙随时要断开的神经。而邵椋初,日复一日地缄默。

在陌生的酒店房间,她揭开窗帘的一角望出去,天色渐亮,光景尚好。椋初不知道,那是饕餮之后的盛大虚空,人类因爱之名的恶性循环。周珉声对着她的脊背,惆怅是真的,然有一点他十分清醒,他不爱她。怜惜,是另一回事。

她抽一口烟,佐一勺冰淇淋。一切就像挨日子似的,拖拖延延,遮遮掩掩。他们之间,始终未能逃脱当日车厢中昏昧的氛围。椋初觉得自己就像打着一个漫长的呵欠,有些缓不过劲来了。

次学期开学,为了不让梓音生疑,椋初名义上搬回了学校宿舍,实际上更多的时间都呆在周珉声为她租的公寓中。房子是她自己挑的,一幢上了年头的六层建筑中的一间。什么都很旧,褪了漆的地板,半朽的浴室木门,粉刷不匀的墙壁。

每回周珉声来,一踩上那没有护栏的水泥楼梯,便有一种踩踏历史的酸馊之感。他不明白这个和他女儿同龄的女孩,为何非得置自己于这般霉陈的境地。即使这境地,拜他所赐。张爱玲有言,生活的戏剧化是不健康的。当日想要一副老心境的邵椋初,显然是最佳案例之一。

待周梓音找到椋初住处,已是三月中旬。梓音并没有椋初想象中的愤然,脸上甚至仍挂着平素的一抹浅笑。她径自进屋,环顾四周之后道:“这房子快拆了吧?”说话间目光落在置于矮几的玻璃盒子上,内中缩在一角的龟,毫无动静。

“这些天你缺课那么多,知不知道学校要给处分的?”梓音随手将那只玻璃盒子竖起,角落里的龟便从一端迅疾滑向了另一端。

“随便。”

“会通知家长。”

“哦。”椋初淡淡地应着,心下却有些怕母亲知道。

“你跟我爸分开吧。”依旧是好声好气。然而这一回,椋初没答腔。

沉默半晌,梓音忽然提高了嗓音:“你知不知道周珉声他是怎样的一个人?你若铁了心学做姜喜宝,也该找对勖存姿才是。邵椋初,你这是在做赔本生意知道吗!和周珉声,就算搭上整个青春,也枉费!”她的脸因为激动涨得通红,而那只玻璃盒子,十分应景地被摔在了地上。

空气瞬间低沉下来,两人僵持着。那只非洲龟却仿佛大梦初醒,缓缓在碎片中爬行。

椋初心想,梓音还是恨她的。她无意推翻她的逻辑,将一段关系归入图利,解释起来总要简单得多。何况,抽身一段不分青红皂白的感情,并非易事。

邵椋初所有的坚定与支撑,皆源于她所知周太太作为植物人近十载,而周珉声没有再娶。她以为她在爱,就像电影中那些壮烈而动荡得不得已,并且她以为,是时候为爱做出牺牲了。

梓音见她脸容若磐石,终于欲言又止,返身离开。

不久,椋初回到学校上课,只是与梓音不欢而散后,二人都退回最初隔着过道的阳台。你知烟与苹果的混搭,本就奇怪。

5.她等,他不来。再等,便明白他已离开

大三开学,邵椋初挂了Visual basic的公共课。在学院大厅的布告栏里看重修通知,密密麻麻的名单中她一眼瞥见周梓音的名字。此后每周两次,她们会在同一间教室上课。二人都生性倔强,故依然似陌生人坐得老远。

椋初的旧书早已不知落在何处,因为借教材,认识了小她一届大她一天的张寅。开始时他喊她学姐,后来,便喊她姐,实打实的乖学生模样,QQ头像是憨憨的万能小叮当。于是椋初便也很自然地喊他弟弟。

张寅总有各种理由陪着椋初一块上编程课,亦总能很轻易地用一只2B铅笔,解决她在大堆数字与字母间的难题。

“哎呀,你也不笨嘛。”每回椋初总是这样打趣他。两人清清浅浅维持着姐弟关系,她当他是小孩子,上课前常会给他带校门口的麻辣烫。果然他像儿童得着糖一样,很欢喜地吃起来。

重修课在晚间,下了课他要送她回去。她笑起来,说:“我还不放心你呢。”后来每回都在西门便分手,看着邵椋初细瘦的身影隐没于人车熙攘之中,张寅不是不怅然的。然而就像他不同乔良或者周珉声的世界,关于椋初,他无法懂得的太多了。

2006年三月末,他们仍像平常一样上着夜间重修课。中途梓音出去接了个电话,回来后脸色煞白,随即告假收拾东西准备离开。绕到椋初的座位时,她轻声道,“要不要跟我一起去看看我妈?”

椋初起身,浑然忘却旁边座位上张寅的一脸诧愕。

周太终于未能熬过那一年的清明。十年来她一直靠着高压氧等各种方法进行催醒治疗,临了还是无法阻止器官的衰竭而死亡。她的脸孔毫无衰败的迹象,尽管略微浮肿,却依然不难辨认这女人生前的美貌。

那日周珉声亦在场。十年间他请了昂贵的看护照料他名存实亡的妻,又常来探望。炎凉世间,这样的长情足以打动任何一个陌生人,然而他的女儿,却恨他入骨。

“母亲变成这样,是他害的。这么多年,他只不过拿虚情作了自欺欺人的幌子。”简短而锋利的矛头,将充满温情的局面刺得支离破碎。医院长长的走廊尽头,梓音蹲下身,像个孩子一样嘤嘤哭泣。

椋初茫然立着,来苏水气味漫空飘散,错愕地蔓延。

丧礼过后,周梓音向学校递交了退学申请。邵椋初最后一次见她,是在那幢旧公寓附近的运河广场。

梓音剪短了发,露颈而越发显得清瘦。她穿蓝灰格子的双纱连身裙,底下是杏色短靴,没有化妆。仿佛只一转裙裾的时间,那个初见的啃着苹果发呆的圆脸女孩便不见了踪影。椋初开始分不清这女孩的天真笑靥,是否真的曾在记忆里头绽放过。现在,她的脸孔似足周珉声,有一个尖尖的下巴,和凉凉的鼻尖。

那天风很大,吹着两个女孩的裙子轻拍腿肚,现出美好的圆弧。椋初想起童年时听过的一首歌谣,其中有句这样的唱词,“手拉手,就不会被风吹走”。而彼时她们只是各自抱着双臂,靠拱宸桥张望河面上打马而过的,一艘又一艘的运砂船。

曾经她们相互打趣,说跳下去落在沙堆里,死不了。后来当然是没有跳,一点点的物理常识便可以否定那样的荒谬。椋初眼前的周梓音浅笑如昔,大抵,是疲乏而生的驯服。

她再次开口,说起了她的母亲,慕容然。

多年前的周宅,因着这个女子而充满生机。花木繁茂,鱼缸盈满。然而一个耗尽毕生心力欲将衰败驱逐出生活的女子,到头来避不过的,仍是衰亡的驱逐。毕竟才相与十一年,又因彼时梓音尚年幼,关于母亲的记忆,她没能留下得更多。

顿了顿,梓音突然问:“你会不会离开他?”

“我等他离开我。”周珉声确是邵椋初最大的耐性,只可惜,他没有给她用武之地。

椋初点了支烟,问起乔良,她许久未见着他。

梓音轻描淡写地答:“他的剧本有了新的女主角。”缘分这回事。呵,缘分。

不久后的礼拜天,椋初接到梓音的电话,得知她在贵州山区一个海拔两千米的村子自费支教。镇上的公用电话信号不明,讲讲,便断了线。而周珉声,自慕容然的葬礼后便没再联络过椋初。一语成谶。她等,他不来。再等,便明白他已离开。

五月,椋初带着那只非洲龟从旧屋搬回了宿舍,生活又回到刚来这座城市时的平淡。听到飞机自头顶轰鸣的声响,她开始明白原来回忆是无法被冲淡的,只能浸蚀。而浸蚀,是为了丢弃。

邵椋初越来越长久地站在阳台,因此烟瘾重起来。与母亲的通话,依然定期。此处彼处,她的生活里有过怎样的变更,关心她是否按时吃饭睡觉的邵妈妈将永远不得而知。

对面的十二号楼再没有出现另一名黄昏看客。而她,也不再念及远走。彼时的邵椋初已不大爱看电影了,当她懂得电影里的为难其实都太过虚假。

周珉声像火柴划过磷纸,在她二十岁的生命里失去了踪迹。唯一存在过的凭证,便是她的银行卡里忽然多了一笔钱。兜来转去,也只能这样。

6.呛了一口柠檬水之后,她还是抽烟

2006年10月,听闻周珉声要结婚的消息,来自慕容怡。

这个衣着与化妆都无懈可击的老女子,终于是要嫁了。眉眼间虽不乏喜色,神情倒也泰然。可那张沉厚粉底下的本来面目,无人能够洞悉。她令椋初想起旧公寓里头,那一堵铺满报纸的墙壁。

然而,就像壁纸抵不过梅雨天。泰然也抵不过真相。

十一年前,也就是1995年,慕容然参加完一个植物学科研会议返家。卧室门口,她撞见了丈夫与姐姐令她难堪的一幕。

作为慕容家的养女,慕容然自小便懂得受欺之后不可出声的道理。自她五岁那年进门,慕容怡便狠狠踢她的小钢丝床,告诫她,她所有的东西都是她的。

慕容然的整个童年与少年时代均自内心极度缺乏安全感的动荡中度过,直至十八岁那年遇到周珉声。他给她承诺,并且,给了她家。然而,这一切还是没能逃开小时候的噩梦。

她想,慕容怡终究不肯放过自己。于是心中惊怕,一步一步后退,退至楼梯边缘,跌下来。

彼时梓音自学堂归来,透过虚掩的周宅大门她看到倒在血泊之中的母亲,那些红色的液体伴随着浓稠的腥气向她袭来,令她晕眩呕吐,嘴巴里全是苦水。未待她直起身,但见慕容怡自屋中跑出,步态跌撞。小女孩不知发生了什么,那张惊慌的脸孔,她却永志不忘。

后来,一切变得纷乱,陌生人踩着门边那滩秽物进进出出。周梓音退至家中花园的秋千架,隐约觉得从此以后不会再有人替她打秋千了。不知过了多久,天空下起瓢泼大雨。那场雨湿透了她的书包,其间一张数学考卷,是她平生唯一一次得满分。

那日她一路小跑,满心喜悦地等着母亲的签字与奖赏。然而慕容然,从此再未醒转。

许多的女人都不懂得,爱与怜惜对于男人向来能够泾渭分明。邵椋初是,周梓音是,慕容姐妹亦不例外。而周珉声,尽管他的生命中有过许多女人,但他自始至终爱过的,只有慕容然。

这十一年间,慕容怡一遍遍向她的学生诉说泰然。世事的讽刺,不外如是。看着她左手无名指上熠熠生辉的钻戒,椋初忽然感到一阵悲凉。那枚戒指,卡地亚的限量版,是七个月前她陪着周珉声挑的。

如今她想起当天那句欠缺语境而显得莫名所以的话,方才明白原来一切不是没有征兆。他说,她老了。于是他娶她,为了偿还她的十一年。他应该想过,这样他下世便可以专心偿还对另一个女子,一生的亏欠。

生活,比电影复杂得多了。某资深影评人这样感慨。

二十岁之前的邵椋初,以为所有关于爱情的经验均可自电影中学到。然而二十岁以后,她开始有些懂得那句“生活的戏剧化是不健康的”。呛了一口柠檬水,她还是抽烟。只觉喉头酸涩。

7.有时命运,尚需一场虚惊做铺垫

2008年6月,邵椋初毕业。

这一年,她曾住过的那幢旧公寓楼被列入了拆迁范围。她与梓音经常乘坐的K11路双层巴士亦作为历史淡出了这座南方城市。

晚报上椋初看到一则关于西部志愿者的报道,她依旧一眼便可自照片中分辨出周梓音被抓拍的侧影,穿粉色运动衫裤手抱橙色篮球,周围是群可爱的小朋友。

椋初想,这是梓音选择的生活,嘴角不再恰到好处地扬起,可她变得快乐。她又想到一年内丢了三份工作的自己,陷入了对八字与杭城风水犯冲的巨大质疑。

住的仍是旧楼,这回则纯为贪图房租便宜。母亲在电话里三番五次催她回家去考公务员。椋初便每月从周珉声留给她的那笔钱里拨出一些象征性地寄回去,以示自己在外头工作稳定。母亲虽不改考上公务员老来才有靠的主流价值观,却也不再唠叨。

这座城市里,椋初唯一的朋友只剩张寅。偶尔他们会约在学校附近一块吃顿饭,依然姐弟相称,依然在西门分手。他升入毕业班,忙着拿大堆的证书,年初亦去参加了公考。

2009年6月,也就是椋初丢掉第四份工作和非洲龟的那天,张寅给她打了电话,说录取通知已下,他就要回老家组织部上班了。

“不错哎。有为青年,以后就是人事干部了哈。”椋初笑起来,依然用打趣的口吻。长久以来,她已经习惯这样同他说话。

电话那端却迟疑着,隔了一会方道:“姐,你跟我一块回去吧。”

椋初没有搭腔,尽管她动摇了。但这样应下来,不禁也觉得突兀,便笑着含糊过去。

那晚雨断断续续下着,后来停了,椋初住的这幢旧楼却起了火灾。

整楼的人受了惊吓都纷纷跑出来,一簇簇聚到楼底花坛。火势原本就不大,很快被赶来的消防人员扑灭了。椋初穿着那件细吊带米色睡裙置身人群之中,周遭尽是陌生的面孔。

六月暑天,她意外地觉得了冷。

两日之后,邵椋初与张寅坐上了同一班单程汽车。

……

屿川这地方,距离杭城七个小时的车程。小小儿一座县城,甚至不通铁路。一条水连了三道桥,两岸亦是些细小的建筑,街头巷尾几乎人声相闻。也难怪邵妈妈与张寅母亲是牌友。

地方小,营生的行当便也相应少了。椋初只得听从母命,复习起公考。教材涉及各个科目,张寅便时常利用下班时间前来授业解惑,仍是2B铅笔,淡淡地覆满演算纸。

县城实无地方可去,甚至连像样的电影院也没有。两人出门,便只得绕那三道桥走一走。旁人看着,都觉得他们挺登对的,牌桌上的主妇们亦时常开邵妈妈与张妈妈的玩笑。久而久之,两位妈妈便也自觉是亲家,打牌时互相照应起来。

张寅本是那种愿意早早走入婚姻的男子,而椋初,因为周珉声,早已心生倦意。

水到渠成,他们在第二年的秋天订婚。邵椋初用卡里的那笔意外之财,给自己买了枚钻戒。当初的限量版,如今只能在网上找到二手货。然而结婚那日,她的无名指上戴的是张寅送的足金戒指,也是她挑的。戒面上无雕无琢,一片空白。

二十四岁以后,邵椋初爱上了喜剧片。多啦A梦先生陪在一旁,时而大笑起来。

偶尔,她会想起当年在学校广场遇到的那对结伴滑轮的小情侣,他们跌了跤,牵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