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爷奥尼尔:☆ [故事]童话(原《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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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故事]童话(原《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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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goodnight小青  2007-06-10 19:16: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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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小彼得和妈妈住在一幢红瓦白墙的漂亮房子里,露台栽满波斯菊与风信子,妈妈在窗栏拉起铁丝,晾晒小蓝格子床单。彼得每天在露台上追逐蝴蝶,追累了就骑着玩具木马晃啊晃,数着地上床单格子的投影,等妈妈回家。

妈妈很爱彼得,每天下班回来都带松饼啊、蛋糕啊、布丁啊给他吃。因为彼得实在是一个很可爱的小男孩,金灿灿的头发,红喷喷的脸蛋,见到他的人没有不喜欢的。

彼得吃完甜点,妈妈就帮他洗澡,然后抱他上床。这时彼得总是眨巴着大眼睛充满期待地看着妈妈。妈妈抚摸着他的头发说:“宝贝啊,很晚了,你应该乖乖地睡觉啦。”

彼得的眼神很无辜。

于是妈妈叹一口气,起身从架上一长排书中抽出一本。

彼得有个坏习惯:每天一定要听一个故事才肯睡觉,否则他会一直眨巴着眼睛到天亮。

这天晚上,妈妈为彼得盖好被子,在床边坐下来,膝上放着一本厚书。她说:“亲爱的,这个故事很长,可能要讲好几天喔。”

彼得的眼神充满期待。他看到妈妈用手绢擦着书面上的尘土。这本书真旧,镀银边角都磨损了,褪色的红封皮上印着一个单词。不过彼得可不认识,他今年才五岁呢。

妈妈翻开书,说:很久很久以前……

 

Ⅰ 公主

 

很久很久以前,在遥远的爱茉尔王国有一位公主,她的名字叫玛甘达。

玛甘达是个美丽的公主,因为在所有的故事中,公主都是美丽的。可是玛甘达却特别的漂亮,她的头发像墨玉一样黑,打着大卷卷一直垂到腿弯,她的眼睛像最晴朗的天空一样蓝,嘴唇却比玫瑰花还鲜艳。爱茉尔王国的人都说,当玛甘达公主张嘴唱歌的时候,王宫花园里九千九百九十朵粉红玫瑰一齐盛开,也没有那样芬芳。

像所有的公主一样,玛甘达不但美丽,而且非常善良和纯洁。在她出生那天,有一位长着天鹅翅膀的仙女从天上飞下来,停在王后寝宫的窗口。国王和王后又惊又喜,马上请求她做小公主的教母。

仙女没有答应,却把手放在婴儿额上,指尖闪出光芒,笼罩了整座王宫。当她把手拿开的时候,小公主额头上被烙上了一枚星星形状的金色烙印,无论怎么擦洗也去不掉。仙女说:“我以神的名义赐予这个孩子祝福,她和爱茉尔王国将受到神的保佑,远离黑暗与魔鬼。当她遇到额上有相同烙印的人时,一切邪恶都会结束。”

说完这句话仙女展开雪白的大翅膀,飞上天空消失在云端。因此大家说玛甘达公主一定是降落在人间的天使,将为整个王国带来幸运。大家都很喜欢她,从国王到大臣,从宫里的侍女到街上的卖菜小贩,每个人都说:“玛甘达公主是我们的宝贝。”

爱茉尔是个富饶和平的国家,这里已经有一千年没有打过仗,而国境内最后一个女巫早在十年前就已被抓住处死了。所以从国王到大臣,从宫里的侍女到街上的卖菜小贩,每个人每天都过得很幸福。

最幸福的当然还是玛甘达公主。她从小就受到仙女的祝福和全国人民的喜爱,国王特别宠这个女儿,玛甘达的床上铺着十二层羽毛褥子,枕头里塞满花瓣和各种珍贵的香料。每天起床,吃的是用麦穗最尖端那颗麦粒磨粉烤制、涂着蜂蜜的面包,喝的是从王宫花园九千九百九十朵玫瑰花上收集来的新鲜的露水,国王说:“只有最干净精美的食物才配沾上公主的嘴唇。”

玛甘达吃完早餐后,侍女就给她戴上珍珠皇冠,去上课。

星期一学绘画,星期二学竖琴,星期三学刺绣,星期四学舞蹈,星期五学写诗,星期六学礼仪,玛甘达是一位高贵的公主,她得学习一切公主应该懂得的东西。不过星期日她可以休息一天。这一天国王和王后允许她随便做她想做的任何事,即使她一天不起床或者爬上王宫屋顶也不会被责备。不过玛甘达当然不会这么做,她是一位既听话又善良的好公主。

星期日这天,她通常会带上大批东西,在卫士的陪同下驾着马车离开王宫,驶过城中每一条街道。如果遇上需要帮助的人们和动物,就尽她所能去帮助他们。她走进贫民窟,把食物分给嗷嗷待哺的孩子们;她走进没有火炉的寒冷的阁楼,把羊毛大氅送给没钱买冬衣的年轻诗人;她走在街巷与郊外,为受伤的小猫小狗鸟儿们敷药包扎。大家更喜欢她了,玛甘达公主真是一位真正的天使,她的心像她的容貌一样美,但是最美的还是她的歌声。

玛甘达是整个王国歌喉最动听的女孩。大家都知道当她歌唱的时候,天空中的夜莺和云雀都会安静下来,鱼儿也会从河流里探出头来倾听。并且从她的嘴里真的会飘出粉红色玫瑰花瓣,一千片,一万片,随着歌声漫天飞洒,她的歌传到哪里,哪里就充满了芬芳与欢乐。

玛甘达从来不拒绝任何善意的要求。有一次她为一位孤独的垂死老人唱了整整一天的歌,直到花瓣从屋子里溢出来,堆满了半条街,老人握着她的手在粉红云彩的覆盖下安详地闭上眼睛。还有一次她对一只被顽童折断翅膀的小鸟唱歌,她把它捧在掌心,一边唱眼泪一边扑簌簌掉在它身上,可是一支歌还没有唱完,鸟儿的伤口竟然愈合了,它抖抖湿漉漉的羽毛,冲破满天花雨飞上天空。后来每天早晨,它都飞回王宫来看她。

大家说:“我们的玛甘达公主,是全世界最好的人。”

于是星期日渐渐成了爱茉尔王国的节日。每到这一天,所有人都换上漂亮的衣服,走到街上来,等待那辆镶着皇家徽饰的四轮马车。所有人都很开心,前一晚还在吵架的夫妻紧紧拉着手,小偷也老老实实地混在人群里歇工一天,因为大家就要见到玛甘达公主了,可以听到那美妙的歌声了。

玛甘达公主出现的地方,没有悲伤和罪恶。粉红色玫瑰花这么美这么香,它们飘过之处,地狱也会变成天堂。

那时玛甘达额上的金色星印就是整个王国的福音。人们崇拜她就像崇拜圣灵,喜爱她就像喜爱自家的妹妹和女儿,因为玛甘达是世界上最温柔平和的公主。

画家们画下她的容貌,用四叶苜蓿花纹的精美画框把她围在中间,希望能使这位好公主更加幸福。吟游诗人们把她写进诗歌,弹着竖琴到处宣扬玛甘达的美丽善良。王国每一个青年的梦里都是她。大家都在猜测,将来不知是哪个幸运儿娶到这位天使。他一定是世上最强壮、俊美、英勇的男子。他会不会是那个额头上和公主有着相同星印的人呢?他在哪里呢?

可是整个王国里一直都没发现这样的男子,小伙子们用金色颜料涂在自己额上,但一洗脸就掉了,没一个人可以留得住这幸福的烙印。于是大家只能继续期待,每星期见上公主一面,也就满足了。

玛甘达就这样长到了十四岁,国王和王后仍然很放心她每个星期日出宫漫游,因为爱茉尔是一个没有女巫的和平的国家。

玛甘达出生之后,仙女的祝福让这个国家更加和平了。

 

彼得在被窝里扭动着,不甘心地央求:“妈妈,再讲一点儿。”

妈妈站起身,吻了吻他的额头:“你该睡了。”

“那明天你还会继续讲这个公主的故事吗?”彼得说,“我喜欢这个故事。世界上真的有这么漂亮的公主吗,比隔壁史密斯家的珍妮姐姐还漂亮?我长大以后能不能找到她?”

妈妈说:“宝贝儿,这只是一个故事,故事里的人总是被写得很美,其实有谁见过呢。也许当你找到书里的公主,你会发现她并没有那么好——也许公主还不如珍妮漂亮呢。”

“可是珍妮姐姐今天抢了我的棒棒糖。”彼得固执地说,“公主一定不会。她那么好心。她一定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神是不会允许这样完美的人存在的。耐心地听下去吧,孩子。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幸福和遗憾,上天始终是公平的。”

彼得听不懂,他很想抗议,但是妈妈已经走了出去,关上了卧室门。于是他只能期待第二个夜晚。

 

Ⅱ 魔镜

 

王宫里有一面魔镜,这面魔镜在爱茉尔王国已经存在了数百年,谁也不记得当初是哪个国王从什么地方得到了它,只知道它是爱茉尔王国每一代公主的宝物。

因为当公主长成大姑娘的时候,魔镜里就会映出将要和她结婚的那个男子的模样。无论他身在千山万水之外,是王子或是乞丐,只要他是公主未来的丈夫,魔镜都会忠实地把他显现出来。公主可以从镜子里看到他在做什么,看着他整装出发,越过万水千山,在命运的召唤下向王宫而来,直到他真的出现在她面前,把她娶回家去。那时公主不再需要这面魔镜,就披上婚纱跟着他走,将它留在宫里给下一代的公主。

在爱茉尔王国,世世代代的公主都是这样从魔镜里看到她的夫婿,并且等待着他。

玛甘达也不例外。魔镜就摆在她的卧室里,但镜子里从没有任何人影显现。这是正常的,她还小,在玛甘达脑子里,恐怕还没想到过将来自己会离开这座王宫、嫁到一个陌生男子家里去呢。那个命运注定给她的人,现在想必也还是个孩子吧?

她的生活甜蜜又平静。星期一学绘画,星期二学竖琴……星期日驾着马车出游,一周一周,一年一年,这样过去。十四年来没任何改变。

很多很多人爱着她,全爱茉尔王国都爱这位好公主。关于她美貌善良的神话被吟游诗人们传扬出去,渐渐有王子和骑士从各个国家来求婚,不过玛甘达一点都不知道。国王觉得公主还小,而且那些求婚者之中也没有一个额头上带金星印的,他把他们都拒绝了。

从来没人有机会当面对她说,玛甘达,我爱你,我要娶你为妻,嫁给我吧。玛甘达并不觉得生活中缺少了什么。

每天晚上做完祷告,入睡之前,她都会用一块绣花手绢亲手把魔镜擦拭一遍——这是爱茉尔王国公主的传统。长方形镜框雕着褪色的古老纹饰,镜子里空空荡荡,既没有玛甘达的影子,也没有其他男子,就像一片白茫茫的雪地。

玛甘达仔细地擦完这面镜子,确定连一点尘土也不剩下,就转身躺上十二层羽毛褥子的大床。侍女为她放下纱帐,玛甘达很快睡着了。

一个幸福的公主是永远不会失眠的。

 

彼得羡慕地说:“我也想要这面魔镜,这样我就可以从镜子里看到妈妈今天会带什么好吃的回来了。”

“哦,那可不行。”妈妈说,“魔镜可不会告诉你今晚的甜点是什么,它只能显现那些命运注定的东西。”

“什么是命运?”彼得含着手指问。(命运就是每天都有甜饼和糖果吃吗?)

妈妈好像猜到了彼得在想什么,她把他的手从嘴里拿开:“不,彼得,命运……它是一个看起来很精美的骗局。你以为它是一颗糖果,其实它可能是……一座塔。”

“什么塔?”(那种用巧克力和松子做的、上面浇满枫糖浆的、过节才能吃到的小甜塔吗?)

“每个人的生命中都有一座永远走不出来的塔。明晚我们就会讲到它,我的馋嘴小胖胖。”

结果这天晚上彼得的口水打湿了枕头。

 

Ⅲ 塔

 

可是在十四岁那年,玛甘达不再幸福。

就在生日宴会上,当她弯下腰去吹灭蛋糕上十四根蜡烛的一刻,玛甘达突然晕倒了,就像传说中从前有个被纺锤扎到手指的公主,因为女巫的诅咒而沉睡百年。但玛甘达没碰纺锤,爱茉尔王国也没有女巫。

不可能是诅咒。谁也不知道为什么,十四岁的小公主就那么突然地、毫无原由地倒了下去,像死人一样。

国王吓坏了,马上召集全体宫廷御医,大家给她闻嗅盐、把冰块敷在她头上,甚至用针刺她的脚心。这样折腾了三天三夜,可是玛甘达一直不醒,她紧紧地闭着眼睛,没有了呼吸。

御医们都跪了下去说:“陛下节哀,公主已经去世了。”大家边说边哭,大家都舍不得好公主玛甘达。

那时她穿着宴会礼服,发上戴着亮闪闪的小皇冠,僵硬地躺在床上。玛甘达真漂亮,就算已经死去,还是那么美。雪白的蓬蓬裙像云彩一样托着她,天使般的面孔,长长睫毛覆盖着眼帘,嘴唇依然如粉红色的玫瑰花。没有一个画家能重现她的容颜。

这个世界上再也找不到这么完美的公主了。

侍女们换上了黑衣服,撤下为宴会而张挂的花缎帷幔,王宫的窗户都蒙上黑布。玛甘达公主死了,大家要准备葬礼了。

王后趴在床边号啕大哭,国王已经说不出话来,倒在椅子里被御医包围抢救。宰相流着眼泪指挥大家忙碌,水晶棺已经做好,抬进了皇宫。棺材里铺满天鹅绒与鲜花。现在他们要把她抱进她那小小的、永远的眠床去了。宫廷乐师们演奏起了葬礼的音乐。

就在那时,玛甘达突然睁开眼睛。

 

大家高兴极了,王后第一个扑过去抱起她的女儿,又亲又吻。

“玛甘达,我的天使,你终于醒了,吓死我们了……宝贝!”

王后把小公主搂在怀里,握住她的手。忽然一阵蓝色光芒弥漫开来,罩住了母女俩的身影。那光芒如此黯淡又如此浓厚,像沼泽地里下雨天气的大雾,人们看不见公主和王后,只觉得这间卧室里温度骤降,空气冷至冰点以下,每个人牙齿格格打战,感觉血液都要冻结。

“快保护王后和公主!”宰相喊。但大家都无法进入那片蓝雾,它像一个无形的罩子,将卫士们隔绝在外。

当雾气慢慢散去,大家看见玛甘达公主呆呆地倚在床上,王后半跪在床边抱着她,一动不动。

王后变成了一尊塑像,每一个衣褶还清晰可见,脸上依然是狂喜的神情,半张着嘴仿佛正在呼唤女儿的名字。可是她整个人已经透明,从有血有肉的活人变成一座不会融化的冰雕。

“上帝保佑……”宰相吸着气,喃喃祈祷。

玛甘达低头看着她的母亲,眼里流下两行泪水。

她轻轻把手从王后空蜷的冰手里抽出来,跳下床,向着满屋子人伸出双臂。

大家一步步地倒退。玛甘达站在织满桃金娘与百灵鸟的羊毛地毯上,鲸骨撑大圆裙下,雪白花边掩映的赤脚,每走一步,地上生出密密麻麻的荆棘,尖利枝桠赛过长矛,封住她所走过的道路。

那些荆棘彼此交织,晶莹闪烁,如同无数双生着长指甲的白骨手。

是永远不融化的冰荆棘。

“上帝保佑,上帝保佑。”所有人都划起十字。

 

从那一天开始,玛甘达不再是全爱茉尔王国宠爱的小公主,她变成一个没人可以接近的怪物。

她走过的每一步路都长出荆棘,她的手碰到的每一个有生命的东西都变成冰雕像。就连被她看着的人都会感到彻骨寒冷,如果不及时逃开,一定会大病一场。

后来大家才发现,原来从公主复活苏醒的时候开始,她的蓝眼睛就变得比午夜12点的天空还黑,而玫瑰花般的红嘴唇,褪去了所有颜色。玛甘达披着长过腿弯的黑卷发立在那里,除了额上那颗金星仍旧闪烁,整个人已经是一幅只用炭笔绘出的黑白画像。

玛甘达依然美丽,但是再也没有一个人愿意靠近她。从国王到大臣,从宫里的侍女到街上的卖菜小贩,大家都说:“玛甘达公主被诅咒了,玛甘达公主是世界上最可怕的冰公主。”

玛甘达的黑眼睛里有一种非常悲哀的神情,她不停地流眼泪,眼泪流出来就凝成冰珠摔碎在地上。从那天开始,她再也不笑。

国王和大臣们天天开会商量该怎么解除公主身上的魔法,爱茉尔王国以及邻近国家的法师纷纷赶来,大家都不想这位好公主变成这样。然而所有的法师都失败了,水晶球爆炸,十字架碎裂,法杖在她面前融成金水,圣经的羊皮封面燃烧起来,灰烬里只剩下一行行没人认识的异族文字。神父说,没有办法了,全能的上帝也无法拯救她。

可是这不可能是诅咒。众所周知,爱茉尔王国最后一个女巫在玛甘达公主出生十年之前就已经被烧死。并且公主复活之后,性情并没改变。玛甘达还是和以前一样温柔善良,却再也不能去帮助那些她深爱的人和动物了。

现在她只是可怕的冰公主,所到之处,带来严寒与死亡。

三个月之后国王终于决定把她送出皇宫。玛甘达不能再留在宫里,她苏醒的第一天就害死了她的母亲,皇宫里已经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塑像,侍女、卫兵、御医、法师,凡是被她的手碰过的人都在刹那间失去生命。包括那只每天早晨飞来的小鸟,当它像从前一样停在她手上,正要鸣唱的一刻,也被冻成了冰雕跌下窗台。

玛甘达一直在流泪,但她还是得坐上马车,永远地离开皇宫。人们拆掉公主卧室的墙,把那张十二层羽毛褥子的大床抬出来,他们让她坐在床上,免得宫殿台阶也长出冰荆棘。

在城外最荒凉的高山上,修筑了一座黑塔。他们把玛甘达送到塔里面去,黑塔有七重铁门,每一重门上钉着粗大的锁链。这些锁链从锁上的那天起,就再没有打开过。

玛甘达被锁在塔中,再也出不来了。只有这样,才能制止冰公主的灾难。爱茉尔王国全国的人,不能都变成冰雕像。

 

黑塔矗立在高高的山顶,有十三层。玛甘达住在最顶层,塔身每一层都修了巨大的壁炉,壁炉里终年生着火。因为复活之后她全身就失去了体温,除了心房处一点热气,整个人像冰块一样冷。神父说,必须保持这最后的温度,否则当寒冷侵袭到心脏,公主就会真的死去。

大家还是想救她,因为玛甘达真的是世界上最善良的好公主。她只是被某种不知名的力量诅咒了。大家都不想失去玛甘达。

一开始国王派人每天去山上,把食物放在从塔顶垂下来的篮子里,玛甘达用长绳把它们吊上去。后来她在塔里住得越久,塔身就长出一丛丛的冰荆棘,荆棘越来越多,逐渐蔓延到塔下,十里,二十里,一百里。最后整座山都被冰荆棘封住,谁也上不去了。

于是只好派出皇家猎苑里训练有素的猎鹰。人们将篮子拴在猎鹰脚上,让它们飞到黑塔之顶,落在窗口。这样玛甘达才能得到食物和衣服,不致冻饿而死。

除了飞鸟,已经没有任何生物可以踏上那座被魔法诅咒的山峰。

那些年里,如果你去到爱茉尔王国的都城,面朝西站着,你就能看见在遥远的地方有一片雪白光芒闪耀,无论白昼黑夜,无论晴天下雨,那片刺骨的寒光永不熄灭,就像一团白色的火焰,就像冰雪女神亲吻过的一个唇印,就像一只闭不上的瞎眼睛。那就是可怜的玛甘达公主居住的荆棘山。

在那座山里终年没有任何生命,人们和飞禽走兽望而却步。寒光凛冽的荆棘丛如刀剑,围出一片广阔的死亡疆域。黑塔是它的悲伤的心。

在那座塔里关着一个孤独的女孩。

 

“我讨厌这个故事!”彼得愤怒地叫道,“为什么要把公主关起来!妈妈,你讲下去啊,快点儿救救她啊!我不喜欢把人关在黑塔里……”

“有些事情是没有办法的,亲爱的。你知道,公主已经变成怪物了,她害死了许多人。”

“可是你说公主只是被诅咒了,她自己也不想这样。妈妈,那些人并不是她故意害死的对吗?”

“是的,她不想。但是她的存在本身已经伤害到了其他人,所以必须把她关起来。”妈妈低下头去,笑了笑,“有的时候,为了保护更多的人,必须牺牲掉一些人,哪怕他们其实是无辜的。千百年来人们就是这样做的。他们管这个叫做正义。”

彼得皱着小小的眉头,觉得这个话题很乏味。

“可是,如果我变成了怪物,我想我也不会害你的。”他想了很久,严肃地说,“妈妈,我很爱你,我发誓永远不会伤害你。”

“我也爱你,宝贝儿。”妈妈把玩具熊塞到彼得怀里,她的手真温暖。彼得搂着小熊马上睡着了,他早就累了,今天的故事很长。

“等你长大,也许你就不会这样说了……”妈妈熄灭了灯,轻声说,“宝贝儿。”

 

Ⅳ 歌谣

 

很多年间,大陆上流传着一首凄凉神秘的歌谣。是爱茉尔王国的吟游诗人们在散布它,这些放浪不羁却真诚善良的人儿永远不会忘记别人对他们的好,他们记得在他们穷困潦倒的冬天,是玛甘达公主为他们送来了寒衣和面包,因此吟游诗人们弹起竖琴走遍整片大陆,把这首歌唱给他们遇到的每一个人听。

 

在遥远的爱茉尔王国

在冰雪笼罩的荆棘山

在高高的黑塔之上

囚禁着美丽的冰公主

 

她的眼睛像黑宝石

她的头发卷曲如海浪

她额上有仙女祝福的金星印

她的心比玫瑰花还芳香

 

荆棘环绕 黑塔阴森

可怜的公主叹息徜徉

骑士们请拔出你们的长剑

来吧!骑着白马拯救这被诅咒的姑娘

 

荆棘开花 黑塔光明

不幸的公主翘首盼望

谁得到她就得到王冠 上帝倾听婚礼钟声

来吧!勇敢的骑士策马而来你就是爱茉尔的太阳

 

这最后一段并非诗人的杜撰。失去了妻子和女儿的爱茉尔国王早已颁下旨意,昭告天下:谁能解除玛甘达公主身上的诅咒、把她救出黑塔,就将公主嫁给他。

国王没有其他儿女。玛甘达公主未来的丈夫,就是爱茉尔王国下一代的王。

 

吟游诗人们走过一座又一座城池,弹断无数根琴弦,终于让大陆上每一个男子都听到冰公主的传说。

于是所有的王子、骑士、农民、商人、术士、法师……甚至强盗和乞丐又纷纷从各个国家赶来求婚,因为国王说过,不管那个男子出身为何,只要他拯救了公主,都可以娶玛甘达为妻。

每个未婚男子都开始幻想美丽的冰公主和爱茉尔的倾国财富。千千万万人策马扬鞭,奔赴荆棘山。

 

彼得问:“那他们到底是为了救公主还是为了当国王啊?”

“你说呢?”

彼得认真地思考着,最后断言:“王子和骑士一定是为了救公主,强盗肯定是想当国王,或者抢人家的钱!”

“为什么呢?”

“因为王子和骑士是好人,强盗是坏人啊。”彼得觉得自己聪明极了,他很得意,“我猜坏人一定要来捣乱,最后被好人打败啦。”

然而妈妈并没有如他期望的夸奖他。她只是把他兴奋地挥舞着的小手塞进被里,耸耸肩。

“什么是好人,什么是坏人?”她冷笑着说。

彼得很委屈。妈妈为什么要板着脸呢?虽然今天晚餐时他打碎了一个盘子、并趁妈妈洗碗时偷吃了半罐蜂蜜……呃,如果她明天恰好打开那罐子……他转着眼珠想啊想,终于很机灵地想到一个讨好她的办法。

冒着被责骂的危险,彼得爬出被窝,搂着妈妈的脖子说:“我当然知道啦,妈妈就是好人——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妈妈怀抱着热呼呼散发着爽身粉气味的小身体,把脸贴在彼得的头发上,什么也没说。

 

Ⅴ 白雪

 

可是玛甘达依然一点都不知道。自从被关进黑塔,她就与外界断绝了消息。每天只有不会说话的猎鹰降落在窗口,带来维持生命的食物。她取下篮子却不敢触碰它们,已经有太多生灵在她手里变成雕像。

她是背负魔法诅咒的可怕的冰公主,必须被隔绝的囚徒。

猎鹰飞走了,远远的小黑点,直到再也看不见。黑塔是这么高,荆棘山这样广大,当玛甘达登上塔顶眺望,只能见到几百里寒光闪耀的冰雪林。没有人迹,没有哪怕一只小猫小狗爬上这座魔山。

玛甘达不知道现在大陆上有多少男子为她而疯狂。她只知道她是世上最孤独的公主。

这一生一世,再也走不出这座塔了吧。

壁炉烧着熊熊的火,床上铺着十二层羽毛褥子,黑塔之内,温暖如春。但是玛甘达的怪病越来越严重,冰块般的温度从她的手脚一点点延伸吞噬,爬上肘弯,冻到腰际,逐年向心脏侵蚀。他们说当她的心也凉了,她就会死去。她一点儿也不怕。

这样的活着,比死更冷。

玛甘达的黑眼睛里没有恐惧,当她倚在十三层高塔之顶望着满山荆棘,面容如此平静。寒风吹起她的长发,玛甘达依然穿着白色公主裙,像是框在窗子里的一幅褪色的画像。

只有额头中央一点金星,在遍野冰雪之中静静闪烁。

广袤无垠的荆棘山,那便是唯一的光明。

 

每到午夜12点,天最黑的时候,她就会走到窗口唱歌。玛甘达的歌声还是那么动听,然而从她苍白的嘴唇里飞出来的再也不是粉红色玫瑰花。

千千万万片鹅毛大雪随着歌声漫天飘洒,玛甘达的歌传到哪里,哪里就被白雪覆盖。雪花落在冰荆棘上,一夜一夜,一年一年,慢慢地堆积起来。荆棘山越来越冷,山脚下的河流湖泊全部冻结,树木枯萎,花草凋零,附近居民不得不举村搬迁,搬到听不见歌声的远处去。

玛甘达的歌是全王国最美的。可是歌声出现的地方没有温暖和生命。白茫茫的大雪这么冷这么无情,它们飘过之处,天堂也会变成地狱。

现在她只在午夜12点唱歌。太阳出来,她便睡去。

日光之下的世界不属于冰公主玛甘达。

 

每一夜她把手肘放在窗台上,仰头对着漆黑天空孤独地歌唱。没有一个人会听到她的歌了。黯淡月光照着金星印,像一记刻进肉里的伤疤。

荆棘开花,黑塔光明。

她想她是永远等不到那一天了。

 

彼得的眼睛睁得圆溜溜的:“雪花?你是说雪花吗?为什么玫瑰花会变成白雪?”

“因为太冷了吧。当这个世界已经这么寒冷的时候,很多东西都会变的——包括这里面的东西。”妈妈抬起左手,按在自己的胸膛上。

彼得疑惑地看着妈妈的手。难道一到午夜12点,公主就变成一个冰箱……他马上想起空蜂蜜罐还在冰箱里,决定转移话题。

“真的永远等不到那一天了吗?妈妈,那个仙女呢,她怎么都不来救公主?后来她来了吗?”

“没有人知道永远有多远。我亲爱的,今天你感冒了,所以今天没有'后来’。晚安。”

 

Ⅵ 翅膀

 

搬走的居民听不见玛甘达的歌声了,但是有时,在没有风的特别安静的夜里,人们会听到从荆棘山的方向传来奇怪声音。

那声音迅急又凛冽,划破漫漫长夜,有点像是巨大翅膀拍动的风声。人们向黑塔眺望,却什么也看不见,只有无边冰雪反射寒光,刺痛他们的眼睛。

大家想起玛甘达公主出生那天,前来为她烙下金星印的长着天鹅翅膀的仙女。于是大家开始猜测,是不是那位仙女来看望黑塔上的囚徒了。她曾经那样喜爱小公主,一定是仙女发现她亲手祝福过的孩子遭到了噩运,就从天上飞下来陪伴她。

大家觉得很高兴。上帝并没有抛弃可怜的公主。有神通广大的仙女在,玛甘达一定会得救的。

但翅膀的声音响过了一夜又一夜,公主始终没有走出黑塔,魔山的冰荆棘一直没融化。

大家彼此安慰,说那个不知名的诅咒可能太厉害了,就连仙女一时也拿它没办法。不过没关系,仙女说过,神会保佑公主和爱茉尔王国,远离黑暗与魔鬼。所有的苦难一定会过去,结局永远是幸福的。

 

当这个女孩遇到额上有相同烙印的人时,一切邪恶都会结束。

 

大家等待着这一天。深夜,城外居民听到呼啸的破空风声,都爬起来望着荆棘山,开心地说:“天鹅仙女又来看公主啦。上帝保佑好心的仙女,上帝保佑我们的玛甘达。”

 

“我就知道好仙女是不会骗人的!”彼得比故事里的人还开心,干脆跳了起来,拍着巴掌嚷道,“所有的苦什么一定会过去……”

一颗药丸被塞进了他兴奋地嚷嚷着的小嘴。

妈妈把水杯递到彼得口边,笑眯眯地说:“还没过去哦,乖乖,你得吃药。”

彼得苦着脸吞下药丸,迫不及待地开始比划:“仙女是最厉害的了!她的翅膀那么大,只要这么一挥!稀里哗拉,黑塔就……”

妈妈抓住冰凉的小胖手,按着脖子把彼得整个塞进被窝。

“有翅膀的就一定是仙女吗,聪明的小宝贝?你猜猜,飞来的会是什么呢?”

彼得拱着小屁股在被子里扭来扭去,发出了含糊不清的嘟囔。

“烤……鹅……”

 

Ⅶ 求婚

 

那几年国王特别忙碌,每天都有各种各样的人从大陆每个角落来到爱茉尔,向公主求婚。

不过他们没有一个能见到公主本人。所有的求婚者都得到王宫来,由国王和大臣们亲自接待,并通过三重考验。只有通过了考验,才能和玛甘达公主结婚。

第一重考验是解除那些冰雕身上的魔法,使他们重新变回活人。第二重考验是通过荆棘山,打开黑塔之门。第三重,是亲手把公主从塔里接出来,吻她,让玛甘达的眼睛恢复蔚蓝、嘴唇变成粉红。

做到了这三件事的人,不论是王子还是乞丐,马上就可以娶公主为妻,继承爱茉尔的王位。

但是好几年过去,连第一重考验也没有人能通过。形形色色的冰雕就摆在王宫大殿上,从王后到那只小鸟,保持着他们接触到玛甘达的手那一瞬间的姿势,晶莹透明,栩栩如生。每座塑像脸上都是永远被定格的恐惧表情,在银烛台照耀下折射着七彩光芒,使宫殿看起来像一座美丽又恐怖的魔法花园。

求婚者们必须通过长长的冰雕森林,才能来到国王的宝座前。

有一个勇猛的弓箭手,脚蹬鹿皮战靴,强壮的臂膀涂满橄榄油发出金棕光彩,裸露着上身走进摆满冰雕的宫殿,一点儿也不怕冷。他掣出白羽箭搭在黑木弓,一箭能穿过十八具大吊灯哗啦哗啦摇晃的细碎的玻璃垂环,射中国王宝座上方那颗海蓝色明珠。他宣称他曾在教皇麾下军队效力,他的箭受过神圣的嘉勉,定能破除一切黑暗诅咒。

有一个瘦削的白袍法师,长长银发飘逸两肩,洁白的光辉笼罩在他脸上。他左手圣水瓶,右手抱着红色封面烫金字魔法大典,他说这本厚书里记载了世上所有法术的奥秘。

有一个憨厚的农民,赶着灰毛驴来到王宫,驴子背上两个大驮篮装满苹果和南瓜,他揉搓着粗糙的大手讷讷地说,这些都是今年田里新摘下来的,虽然他很穷又笨,但是他请求借皇宫厨房里的炉子用用,为公主烤一个新鲜的香喷喷的苹果馅饼,还有南瓜蛋糕。公主一定很愿意尝到这些冒着热气的甜点心,也许在糖与蜂蜜的香味里,她就不会觉得那么冷。

有一个英俊的吟游诗人,端着斟满红葡萄酒的高脚杯走进来,先不向国王行礼,而是站在满堂王侯面前仰头喝干了这杯酒。他说只有喝了酒,他才能弹出最美的乐曲,他说你们都错了,玛甘达变成冰公主,不是魔法也不是诅咒,只因为没有人懂得她的歌声。这可怜的女孩她只是寂寞。吟游诗人确信当公主听到他的竖琴,荆棘就会开出玫瑰花。他为她写了一万首诗,这就是他的武器,胜过一切法术与刀剑。

有一个来自东方古国的王子,麦色脸庞上停歇着蛾翅般的黑睫毛,他穿着刺绣金龙的黄缎长袍,头上戴着嵌满珍珠与玉片的高冠,手腕上套着大颗檀木念珠,被体温蒸出神秘的东方香氛。他把一尊异教徒的黄金神像捧在胸前,神像坐在莲花座上,眼睛是一对珍贵的祖母绿宝石。他说这是佛陀,佛陀的光明普照四方,慈悲怜悯,能渡众生苦厄。如果冰公主见到这尊像,必会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有很多很多的男子踏上爱茉尔王宫的台阶,带着各种奇奇怪怪的东西。每个人都说,自己能拯救公主和王国,玛甘达命中注定的丈夫,就是他。甚至曾经有一只会说人话的青蛙跳进皇宫,自称是个同样受黑魔法诅咒的真正的王子,只要他们让公主吻它一下,它就会恢复人形。不过还没等它说完,花园里的鸭子就跑来把它叼走了。

 

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皇宫的台阶就快被人踩平。长长的大殿里,冰雕们站着、坐着、跪着、躺在地上惊恐地捂住了脸……依然晶莹透明,栩栩如生,在银烛台照耀下折射着七彩光芒,把宫殿变成一座不可理喻的魔法森林。

当弓箭摧折、圣水干涸,当冒着热气的苹果馅饼变得冰凉长出霉斑,当琴弦崩断,黄金佛像裂为千片碎块、祖母绿宝石骨碌碌滚落在地。

当所有的求婚者都沮丧地退去,那些冰雕还是矗立在宫殿中,精美而僵硬的姿态没任何改变。半张着嘴,瞪圆了眼,伸出的手凝固在空中。他们栩栩如生的恐惧神情仿佛在冷冷地嘲笑着这些年来人们的努力,用不会说话的嘴唇告诉大家:别白费劲了,冰公主的神话,永远不可能被推翻。不要指望太阳再次照在这个受诅咒的国度。

国王和大臣们脸上的皱纹越来越多。他们迅速地苍老下去。爱茉尔王宫到处生着火,鲸脂与野猪油熊熊燃烧在壁上,十步一座火炬灯,为了抵御寒冷,宫殿里充满了油脂臭味,即使日夜派人喷洒蔷薇香水也没有用。

国王跪在宝座下,抚摸着王后冰冷的身体,眼泪流在她的裙褶上。

可是那个美丽的女人一动也不动。老国王把一朵蓝色风信子簪在她鬓边,他长了那么多白头发,但王后的头发七年前就已全白了。雪白光滑的发丝,根根分明。

国王亲吻着冰雕的脸颊,说:“亲爱的,你的灵魂在哪里,你能不能见到天上的神。请你救救我们的女儿,救救玛甘达。”

 

那些可怜的苹果馅饼和南瓜蛋糕啊……听到此处,彼得惋惜极了,他小声说:“我也觉得公主一定很愿意尝到这些甜点心……妈妈,如果我是公主,我一定跟这个农民结婚。”

妈妈好像在想什么事情,她直挺挺地坐在床边,看着壁灯,目光似乎穿透了墙壁落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彼得摇晃着妈妈的手,害怕起来了。

妈妈回过神来:“亲爱的,你说什么?”

“我说那馅饼,不,那个农民叔叔很好啊,公主应该和他结婚……”

“宝贝,也许你说的对。如果力量、知识、浪漫和宗教都不能拯救这个黑暗中的女人,也许她应该选择平凡的家庭生活,一个老实憨厚的男人……以后结了婚,生了孩子,日子久了,总会有点真心的吧……这一生,不知不觉地也就过去了。可能那样会比较开心。”妈妈慢慢地说,“也许在糖与蜂蜜的香味里,她就不会觉得那么冷……”

蜂蜜!听到这个危险词汇,彼得警惕地闭上嘴。妈妈沉默了一会,然后很小声很小声地说:“可是有谁能看到后来的事呢。年轻的时候,谁都不甘心。总以为自己会等到那个英俊勇猛的骑士。虚假的光环,就是一切。”

彼得的眼睛亮了。他知道明晚将会听到精彩情节。

 

Ⅷ 骑士

 

玛甘达在黑塔里住了七年了,靠着猎鹰带来的简朴食物维持生命。面包和白开水,装在小藤篮里。再也没有从花瓣上收集来的露珠作饮料,因为王宫花园里的九千九百九十朵玫瑰花已全部冻死。除了头上的小皇冠与层层叠叠、缀满珍珠蕾丝的白纱大圆裙,从这个囚徒身上已经看不出来,她曾经是一位全世界最高贵的公主。

可是每天入睡之前,她依然会用一块绣花手绢亲手把那面雕刻着古老花饰的长方形镜子擦拭一遍,直到确定连一点尘土也不剩下。这是爱茉尔王国每一代公主的传统。只不过现在她是在每天清晨、第一缕太阳光照在黑塔顶楼的时候这样做,白昼是冰公主睡觉的时间,就像躲在墓地里的吸血鬼,见不得光明的被诅咒的生命,从来只在黑暗中醒来。

当求婚者们的靴底把皇宫台阶上的卷丹草花纹磨平的时候,玛甘达每夜对着魔镜,细心地、一点一点地擦着它。

镜子里依然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空旷寒冷的镜面,如同永无人迹的荆棘山。

没有勇猛的弓箭手、瘦削的白袍法师,没有热腾腾的甜蜜的苹果馅饼,没有一万首温柔的诗没有那东方金皇冠,玛甘达的魔镜里没有任何王子或青蛙的影子。

她捏着绣花手绢,静静望着镜面。呵一口气,寒冷的白雾立刻凝成一片冰珠,玛甘达必须重新把镜子再擦一遍,这时候连它本身都看不见了。

 

但是有一天,她在魔镜里看到一个人。

 

某个早晨玛甘达睡得晚了,阳光透过塔楼窗户,照在镜子上,四射开去像一片金子溶化成的波浪。他的身影突然就从魔镜中心显现出来,毫无预兆。

她手里的绣花手绢停在他身上,以为那是一片水痕。擦了又擦,她把魔镜擦得越亮,那男人的影子就更加清晰。太阳的光辉越来越强烈了,照着他,托着他。

就好像一朵银色水仙,在黄金池塘中央,灿烂地开放了。

 

那个骑士头上戴着银盔,魔镜里映出他高大的身躯,在一座巍峨的石头建筑门口,擦亮了铠甲,磨快了长剑,将它挂在腰间,飞身跨上一匹白马。

银盔银甲银剑鞘,他靴跟马刺闪闪发光,肩上护甲镌刻着图案复杂的徽章,他挥动宝剑,策马扬鞭,在旭日下出发。

玛甘达看不见他的脸,钢丝编织成银色面罩,只露出一双年轻的眼睛。那骑士他多么高多么神气,他双眼蓝如最晴朗的天空,炯炯闪亮,坚定不移。他手握缰绳一直向北,向着荆棘山的方向,头也不回。马蹄下翻过了一座又一座山峰,趟过了一条又一条河流,奔驰过一片又一片绿色的或枯黄的原野。

她在魔镜里看到这一切。

那骑士他越过万水千山,骑着白马向她而来。

玛甘达忽然把手绢一扔,捂住了脸。

太阳升得很高,照射着满山冰荆棘,和山顶的黑塔。

 

这一天银盔银甲的骑士来到爱茉尔,像一轮满月落在大地上。他骑马进城门,经过大街,所有居民和小贩都纷纷涌出跟在他后面。卖糖猪的女人扔下了她的摊子,两手在围裙上一擦就跑了,完全不怕孩子们趁机哄抢。但是那些顽童根本没注意到糖猪,大家跳着舞簇拥着骑士的马屁股,唱起儿歌。

骑士戴银盔

骑士穿银甲

骑士握宝剑

骑士骑白马

英勇的银骑士来救公主了,骑士冲进黑塔!

战歌飞扬 号角嘹亮

冲吧!伟大的银骑士

以上帝之名

我们为你呐喊又助威 人人都把你的美名夸

打碎牢狱 冰雪融化

伟大的银骑士冲锋吧!

高贵徽章是勇气的证明

骑士戴银盔

骑士穿银甲

骑士握宝剑

骑士骑白马

光明的银骑士冲进了黑塔 公主开始歌唱

遍山开满玫瑰花!

 

全城居民跟着这位骑士一直走到皇宫,像着了魔似的。因为他实在太高大、太神气了,虽然他一句话也没说,连脸也没露过,虽然七年来爱茉尔每天都有求婚者到来,但他们没有一个像他一样强壮英勇,一身盔甲锃锃亮。他的肩膀那么宽,仿佛扛得起整个王国的天空。

于是大家都相信,这个骑士就是上帝派来拯救玛甘达公主的男子。如果连他也不能,那世界上就再没有人能做到了。

那天全都城的学校都放一天假,老师也忍不住想来看热闹,混在身背石板疯跑的孩子们中间,和磨坊学徒与卖吊袜带的女人们交头接耳,袖口还沾着粉笔灰。

“亲爱的艾达瓦夫人,我看今天这位骑士一定能解除诅咒、救出公主的,就像1+1=2一样准确无疑!”

“尊敬的布劳费索先生,当然您说的肯定是对的,我家老头子早就说了,您说的都是真理。感谢上帝,可怜的好公主可有救了。”

女人们擦着眼泪,酒馆老板却扬起油腻的袖子吼道:“你们没看见他盔甲上的水仙花徽章吗,这是一位真正的王子啊!你们看看他腰上的矛、手里的剑——上帝啊,谁要说连这位英雄都破不了冰魔法,我宁愿输给他十桶麦酒!有本事的就到酒馆来拿吧!”

然而没有人跟他打赌。大家只顾尾随着银骑士,眼也不眨。在王宫门口,卫士们拦住了这一大群人。铜号吹响了,国王慌忙披上皇袍来到大殿,坐在铺着九张海獭皮的宝座上,还是忍不住发抖。人家告诉他,有一位新的求婚者到来了,马上就要踏进这冰雕森林的魔宫殿。

“亲爱的,他们说银骑士来了,他们说如果世上还有能救玛甘达的人,这是最后一个了。”国王裹紧厚大氅,对王后的塑像说,“亲爱的,你看见了吗,你看见这个英勇的年轻人了吗……你帮帮他吧,可怜的玛甘达在黑塔里受罪啊,我知道你和我一样想她啊,亲爱的。”

然后国王的眼睛再也合不上了。他看见王后那张七年如一日的、美丽而坚硬的冰脸在他面前融化……融化……水珠滔滔滚过她的容颜,仿佛一场滂沱的泪雨。

地面留下一滩水。王后从冰座基上走了下来,提起裙子,行了一个屈膝礼。

王后说:“七年来我始终和您一样深信,我们的公主一定会得救。现在那个结束一切邪恶的人来了。我亲爱的陛下。”

 

那时银骑士正牵着白马走进王宫大殿,他的长靴敲击着满地霜花,卫士们的长矛在他面前交织成密密麻麻树林,又纷纷分开。

马蹄得得,靴声响亮,银骑士牵马穿过刀枪剑戟,就像漫步在月桂树飘香的花园,如此自信自若。银盔之顶那枚徽章像明珠分开大海,在他的步伐前,世上一切悲伤和罪恶都退去。

银骑士摘下面罩。一头金发宛如太阳光线,年轻的脸庞英俊得无法形容,他眉挺如剑,蓝眼睛微微陷进眼眶里去,那么深邃多情,嘴唇却比玫瑰花还鲜艳。在他额头正中有一个星星形状的金色烙印,神圣的六芒角,深深铭刻入洁白肌肤。他一步一步踏上宫殿,所走过的地方冰雕像一个个复活。侍女掉下七年前的一颗眼泪,厨子举着肉桂粉瓶子的手落下把烹调到一半的烤鹅烧好,卫兵们长刀落地口称死罪,因为他们竟然没有保护好公主殿下。

法师翻着魔法书继续吟诵咒语,御医们互相洒着嗅盐指责对方用的药方错误。白兔跳跃,驯鹿奔跑,一只青色翅膀的小鸟抖抖湿漉漉的羽毛,冲向天空开始歌唱好公主玛甘达是怎样在顽童们手里救了它。忽然间沉寂了七年的爱茉尔王宫充满了喧嚣,在那个陌生人额上金星印照耀之下,死去的人和动物都活了。烤鹅的香气弥漫在宫殿里。

一个老保姆的手停在胸口,把被冻结的十字画完:“上帝保佑我们的国家和人民,魔鬼,滚远些吧!”

王后坐上国王身旁的宝座,微笑着伸出一只手:“勇敢的孩子,是你拯救了爱茉尔王国。说吧,无论你想要得到什么奖赏,仁慈的陛下都会满足你。”

宫廷乐师们拉着小提琴,还在演奏葬礼音乐。忽然发现不对劲,马上聪明地改换了婚礼进行曲。小丑凝固在半空的身体终于能够落地,红黄蓝绿白,五色彩球寂寞得太久,此刻他使出浑身力气翻着跟斗,把它们抛得眼花缭乱。

青鸟停在银盔银甲的骑士肩膀上。他穿过那些彩球与香料粉,走到宝座之前,单膝跪地,吻了王后的手。

“尊敬的国王和王后陛下,我不要金银财宝,不要领地封土。”骑士抬起一双蔚蓝色的光明的大眼睛,手按剑柄,说道,“我是波利扬特王国的维尔特王子,我从大陆南方温暖的国度而来。我出生的时候有一位长着天鹅翅膀的仙女降临王宫,在我额头上烙下金星印。仙女说她以神的名义赐予我祝福,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位姑娘,有着和我相同的烙印。当我找到她,她就是我的妻子,从此我们将过着幸福的生活。”

“我找了很多很多年,一直没有结婚。终于听一个吟游诗人说,在大陆的最北方,荆棘山上居住着一位冰公主,她额上有六芒金星印,她的眼睛像黑宝石,她日日夜夜盼望我来救她。所以我来了。尊敬的国王和王后陛下,我在此谨以一个骑士的名誉起誓,维尔特愿娶玛甘达公主为妻,请你们把玛甘达嫁给我。我要娶她做波利扬特王国的王后。”

 

“我长大了也要当骑士!”彼得简直无法表达自己的羡慕。他想像银盔银甲的骑士牵着白马走进王宫,战靴嗒嗒响,所到之处击溃一切邪恶魔法……那么强壮,那么神气!

“尊敬的国王和王后陛下,我在此谨以一个骑士的名誉起誓……”这话太酷了!

啊,真希望马上长到六英尺高,穿上锃锃亮的全套铠甲呀!(尊敬的珍妮姐姐,我在此谨以一个骑士的名誉起誓,我将誓死捍卫这根棒棒糖,你不能把它抢走!)

但是妈妈却摇着头说:“亲爱的彼得,你和所有男人都一样……将来等你真的长成一个大男人,你会知道纵使拥有最强大的力量,有些事情依然是无能为力。这个世界上有许多比故事里的骑士厉害得多的男人,可是他们连自己都救不了。”

 

Ⅸ 戒指

 

于是维尔特王子走出王宫,骑上白马,动身前往荆棘山,国王、王后和大臣们乘着马车紧随其后,自然也少不了看热闹的全城居民。大家宁可跟在马车后面徒步走到城郊,也一定要亲眼看到银骑士是怎样拯救可怜的好公主。

浩浩荡荡的一大批人来到了魔山。他们被迫停在离山脚十里之外,因为前面就是荆棘封锁的领地。密密麻麻的冰锥朝天竖着,谁敢再前进一步,必定会被扎透脚底。

七年以来,很多人这是第一次走近荆棘山。这儿真冷啊——冷得不能用语言形容,冰锥长在地上,然而空气中似乎还有另一些无形的冰锥,刺破厚厚寒衣朝每个人骨头里直钻。孩子们冻得嘴唇乌紫,有几个已经晕了过去,以致于教师不得不放弃见证这壮举的机会,押着他们回家去。

“我的玛甘达啊,我的小玫瑰花,你就是在这样的地狱里受苦吗?”王后一走下马车就哭了,御医赶快把银壶捧到她嘴边。侍从们带来了一皮袋一皮袋的苹果酒,分发给大家。爱茉尔的国王是位好君主,就像他的女儿一样善良。

酒馆老板喃喃地说:“苹果酒太淡了……在这个鬼地方,除了烈酒,还有什么法子能让血液不结冰!万一银骑士也失败了,明年我一定要多酿几桶苦艾酒啊。”

但是当人们把酒袋递到维尔特手里时,他却拒绝了。

“骑士在战斗之前,必须保持头脑的清醒。”维尔特说。虽然他的眉毛早已结了白霜,翻身下马的动作还是那么灵活。

维尔特笔直地往前走去,一望无际的荆棘丛矗立在他面前,闪耀着凛凛寒光。

“年轻人!你不知道这些荆棘有多锋利,你会被扎死的!”老宰相情急喊道。可是骑士头也不回,穿着银色战靴的脚就要踏上第一丛冰锥。

女人们捂住了眼睛不敢看流血场面。维尔特的脚落了下来。第一步,第二步,第三步……一步一步,迈进了荆棘丛。

他步伐所到之处,盘根错节的冰荆棘自动融化,如同被太阳神的金箭射中,那些伸着长长指爪的白骨手萎靡倒伏,变成一泡凉水渗入地下。维尔特昂首向前,看也不看它们,战靴踏出一条道路,漫山冰雪之中这条路显露出大地的本色。

大家跟着一拥而上。赞叹声、祈祷声与欢歌笑语沿着褐色道路盘旋上升,沸腾了荆棘山。

在漫长的七年死寂之后,魔山上有了生命。

 

终于他们抵达山顶。骑士仰头望着高耸的黑塔,塔尖那个小小的窗口之中没有人影。

“玛甘达公主,我是波利扬特王国的王子维尔特,我来救你了。请接受我的求婚。我要带你离开寒冷与黑暗——玛甘达,请下塔来,嫁给我!”

维尔特高声喊道,抽出宝剑,一剑砍断塔门上的铁锁链。

七重铁门,重重开启。门里冲出一股寒气,七年没有打开过的囚牢深不可测,黑洞洞像一头怪兽的巨口。灰尘与铁锈坠落在骑士的盔甲上。

等了很久很久,人们看到一个模糊的白色影子,缓缓出现在黑暗最深处。

仿佛黑海上浮起一朵白睡莲。隔着七重门的距离,此年,冰公主玛甘达走下了十三层楼梯,重回人世。

然而她终究走不出这座塔。

 

好多年以后,直到年老的波利扬特国王维尔特临终之前,躺在病榻上,他依然记得那年在遥远的北方,冰天雪地之中看到过的那个女孩。

她穿着白色纱裙,波浪般的长头发披到腿弯,她的眼睛漆黑如夜,光明如星,里面却找不到一丝快乐。就好像她美丽的面容没有血色,连嘴唇也是惨白,像朵随时会碎为尘埃的薄纸花,像死人也像幽灵。

那个女孩她看上去那样悲伤。她来自世上最深的黑暗。可是她那么美、那么美、那么美。

年老的国王临死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玛甘达啊,或许我是你的另一座冰雕。你把我永远地冰冻在了那一年。太累了,我的公主……我走不动啦。”随后他闭上双眼,溘然长逝。

波利扬特的所有子民都不知道,国王的遗言是什么意思。

 

那一天银盔银甲的骑士在荆棘山上趟出一条路,手中剑劈开黑塔之门。两重考验已经通过。现在玛甘达站在塔中,与那男子面面相对,等着他把她接出来。

只需要一个吻。冰魔法就将破除。

只需要一个吻。故事就可以圆满地结束。

只需要……一个吻。

王子和公主,相隔不过三步。塔外人群的欢呼直冲天际,他们只是静静地互相看着,一句话也没有说。他们都觉得时间过得那样快又那样慢,几乎有一个世纪那么长久,又好像只不过一眨眼。睫毛落下再扬起的瞬间,黑夜与光明哗啦一下都碎了,来不及做一个梦。虽然她足足等了他七年,而他是跨越万水千山来寻找她。

原来王子和公主相遇的时候,是没有话可以说的。即使她足足等了他七年,而他是跨越万水千山来寻找她。

当她在门里,他在门外。

年轻的王子伸出双手,向着那个幽灵般美丽的女孩。维尔特是大陆南方最英勇的骑士,这双手能控烈马、握长剑、力断铁锁,这双手如此坚定有力,在她面前却止不住地颤抖。黑塔里飞尘浮动,他额上的星印照耀着她的,双双发出六芒金光。

他向她踏上一步,张开双臂。骑士的眼睛蓝如晴空,燃烧着太阳光辉。玛甘达只要再走一步,就可以投入他的怀抱。

她久久地凝视着他,眼神宁静又哀伤,好像在醒来前一刻凝视一个完美的梦境,充满倾慕,却又知道一切都将成空。缀满珍珠的圆裙摆像蝴蝶翅膀拂动起来,黑暗中有道光闪过,那是公主的水晶鞋。

玛甘达终于向维尔特走去。她看见维尔特的手就在眼前,她的指尖离着他只有一线,她感觉到骑士的体温,仿佛一道闪电击中她冰冷麻木的手指。可是就在鞋跟落地的一刹,无数冰荆棘突然涌出,像不可逾越的栅栏横阻在她和他之间,足有一人多高。维尔特的手,被隔在荆棘之外。

冰荆棘,那么多那么密。她知道维尔特还在,他就站在她对面,可她看不见他的脸了。

玛甘达轻轻地把手心贴在那片中了魔的冰雪森林上。真像一面惨白的幕布,就这样落下。原来王子遇到公主,依然没有未来。她在门里,他在门外。

隔着永远无法实现的、一个吻的距离。

 

那一天最后一重诅咒终究是不能破除。维尔特拼命砍着那些冰荆棘,直到宝剑砍出缺口。爱茉尔的皇家卫队把所有武器都贡献出来,但是荆棘砍了又长,甚至没给可怜的骑士留下一点喘息的时间。

维尔特用尽了一切办法,精疲力竭。玛甘达还是走不出这扇门,只要她的脚动一动,荆棘就随步丛生。水晶鞋被团团围困,银盔甲束手无策。

维尔特呼唤着公主的名字,一遍又一遍,一声又一声。骑士的声音充满热情与痛苦,徒劳地撞击在冰墙上。墙的另一边,玛甘达默默地伫立,不哭,不笑,不说话。

他吻不到她。他们不能结婚。

 

最后只好隔着荆棘墙为他们举行了订婚仪式。因为维尔特毕竟拯救了那些被变成冰雕的人们,其中还包括王后陛下。而且,他就是那个和公主拥有相同的神之烙印的男子,现在爱茉尔全国的人都坚信不疑。

国王立刻召集城里最好的金银匠——其实用不着召集,金银匠早就跟着上山来了。他拉起小风箱煽起炉火,叮当叮当,很快就打出了一对漂亮的金戒指。维尔特的那枚上雕着爱茉尔王国的象征——玫瑰,而属于公主的戒指则以波利扬特王国的水仙花徽章作装饰。

这样,交换了彼此家族的信物后,他们俩就算是订婚了。人们把玛甘达的戒指隔着荆棘墙抛过去。它落在地上,发出叮一声轻响。

她拾起那环金属,套在左手中指上。摘下来,看了看,又戴上了。

纤细的、冷冷的金戒指,戒面上水仙花徽章镶着钻石,光华璀璨。指环里面有细小的凹凸摩擦着她娇嫩肌肤,微微刺痛。

V·B,是那个男子的姓氏。她把它套在了手上。

 

“戒指是什么?”彼得看着妈妈的手。她的手又长又白,但是因为常年做家务,皮肤显得粗糙。妈妈的指甲剪得很短,手指上干干净净没有任何装饰。

妈妈的手,没有水仙徽章与钻石,没有故事里那神奇的璀璨的光彩。她是一个乏味的银行职员。

妈妈轻轻地抚摸着自己没有戒指的左手,指点给彼得看:“戒指是约定,我亲爱的,它是一个神圣的誓言。当男人遇到女人,他爱上她,就把戒指戴在这里。”她点着自己的中指,“然后,当他觉得自己愿意和她一辈子在一起,再也不会反悔,就把戒指戴在她的这个指头上。”她点着自己的无名指。

“然后他们就结婚,生下小宝宝吗?”彼得问。

“是的,宝贝儿。”

“那你的戒指呢?——爸爸,他没有给你戒指吗?那我是怎么生出来的?”彼得生疏地重复着这个在他五年的小小生命中第一次想到的名词,拉住妈妈的无名指,“珍妮姐姐说,每个人都有爸爸的。妈妈,我的爸爸在哪里?为什么他从来都不来看我们?妈妈,我的爸爸是骑士吗?”

“不要管那些戒指!彼得,那都是假的,假的!是故事里的东西,是假的!没有戒指我一样可以把你养大,你是我的孩子!”妈妈突然叫喊起来,彼得吓呆了。

“记住你是我的,彼得,你是我一个人的孩子!”

彼得被紧紧地按在妈妈胸前,她抓得他那么死那么凶猛,几乎使他无法呼吸。彼得觉得很不舒服,但他不敢动。

妈妈好像哭了。

 

Ⅹ 龙

 

黑塔再次被锁了起来,冰公主回到十三层牢狱之顶。

维尔特离开之后,魔山上的小径很快又长满了冰荆棘。一切似乎恢复到银骑士降临之前的样子,寒冷,封锁,无望。

但是维尔特说:“我会回来的,我一定会回来。我的公主,等着我。”

在大陆的最西边,向着太阳落下的方向一直走一直走,走到尽头,就会抵达火之崖。在那儿天是铜的,地是铁的,岩石是血一般的鲜红。在那儿寸草不生,山崖像一柄直插天空的利剑,终年燃烧着熊熊烈火,没有任何生物可以靠近。

在那儿住着可怕的火龙,传说它浑身流淌着熔岩浆汁,巨口喷出烈焰,能把天上地下一切神魔烧成灰烬。那是毁灭之域,死神在人间的宫殿。炼狱。

他说他要去那里。因为白袍祭司说,公主身上的黑暗诅咒太深太重,连金星神印也无法破除,根据他们在神殿里三天三夜的斋戒祈祷所得的神示,现在只有大陆最西边的火龙是她得救的唯一希望。

必须有一位勇士,去到火之崖,杀死恶龙,拿到龙心头最滚烫的热血,带回魔山让玛甘达饮下,才能破了这咒语。

不能再等了。公主身上的寒气正日日夜夜向心脏侵蚀,在她的心彻底冷却之前,必须有个英雄拿回龙血。

于是骑士维尔特再次擦亮了铠甲,磨快了长剑,飞身跨上白马。银盔银甲银剑鞘,他靴跟马刺闪闪发光,打马扬鞭,向西而去。

向着烈火炼狱的方向,义无返顾。他离去的时候说过,为了拯救公主,他不惜焚骨为灰。

那骑士他多么高多么神气。宽阔肩膀上银甲覆盖,皇室徽章锃锃亮,仿佛扛得起整片天空。

他将为她而战。他又戴上了面罩,钢丝之上露出一双炯炯的蓝眼睛,像太阳落在地面上。

 

玛甘达在黑塔最高层的囚室里,在魔镜中看到这一切。

绣花手绢依旧轻轻缓缓,一夜又一夜,拂过那冷冰冰的镜面。在镜子里她看着他手握缰绳一直向西,向着火之崖的方向,头也不回。马蹄下翻过了一座又一座山峰,趟过了一条又一条河流,奔驰过一片又一片绿色的或枯黄的原野。那骑士他越过万水千山,以心爱的女人之名为誓,骑着白马挥起长剑,不得龙血,死不回还。

她在魔镜中看到他握着缰绳的手,风吹得它皴裂,太阳晒得它发黑,然而在那左手中指上一朵金玫瑰光芒耀眼,即使当他穿行在大陆西北荒原上的暴风雪中,再黑的夜色也不能掩埋这朵玫瑰花。

玫瑰戒指以黄金铸就,熠熠钻石嵌成花瓣,那是爱茉尔王国皇家的古老荣耀,指环内里雕刻着M·A。她的姓氏。

在狂风与暴雪、荒原与黑暗之中,她日日夜夜看到他手指上的光。金玫瑰,百年之约,海枯石烂。

那是她和他的订婚戒指。

玛甘达望着魔镜中那一点金光,它闪现在千山万水中,在一片又一片绿色的或枯黄的原野之上。无论昼夜寒暑,永不熄灭。夜晚她总是守候在魔镜前,一边注视镜中幻象一边轻轻转动左手上那圈指环。她是世界上最孤独的公主,只有指环冰凉的温度,带来安慰。

然后她走到窗口,仰起头,面对着午夜天空唱起一首寂寞的歌。

歌声静静地回旋在漫山荆棘之上。从玛甘达苍白的嘴唇里飘出千万片雪花,纷纷扬扬,遮蔽了漆黑的夜空。月光照着大雪,这个世界真美真凄凉。

每到12点,她一定会倚在窗口歌唱。那时维尔特已经走得很远很远,在大陆的西边,越靠近火之崖白昼就越长,到后来太阳终日不落,高悬在骑士头顶,烤得地面直冒青烟。

魔镜里一片炽烈强光,把黑塔照得如同正午。那景象真可怕。她的未婚夫在镜子里,连人带马变成一团银光,像颗流星贴着大地疾速飞行。他一定很渴很难受,他正在为了她苦苦战斗,历尽世上千般磨难。

可是午夜12点的时候,玛甘达从来不看他。她只是背对魔镜,把身子探出窗外寂寞地歌唱,茫茫白雪落在她脸上,玛甘达的眼睛没有表情。

神秘冷漠的冰公主,没有人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就好像自从进了黑塔,她再没开口说过一句话。

 

直到有一天,维尔特终于抵达火之崖。

天是铜的,地是铁的,岩石是血一般的鲜红。寸草不生的高山像一柄直插天空的利剑,整座山都在燃烧。熊熊烈火仿佛要从镜子里喷出来,囚室的四面墙都被照成红色,在那邪恶的火光中荡漾着如同血海。

那就是恶龙居住的炼狱。维尔特翻身下马,摘下钢丝面罩。她看见那张英俊的脸如此憔悴,长途跋涉与高温煎熬使年轻的王子变得又黑又瘦,只有双眼明亮如初,纵使受尽折磨,依然坚定不移。他单膝跪地,右手在胸前划着十字,做起祷告。山上的火烧得那么猛,狂风吹着烈火,像呼啸的巨浪淹没了他的声音,但是玛甘达看得见。从骑士干裂的双唇上她辨认出他的话语。

在生死之战前夕,维尔特呼唤着一个女人的名字。嘴唇轻轻碰拢,舌尖抵于上腭,那三个音节隐晦又清晰,是通往天国的三步阶梯筑在他心底。那个女人她就是他的光,他的神,他仰起憔悴的脸,仿佛在血红天空中看到她的容颜。

玛,甘,达。

做完祷告后,骑士站起身,戴好面罩。

他纵身向山上冲去。魔镜里的画面顿时化为一片通红,漫山火舌吞没了他的身影。

那一刻从不说话的玛甘达竟发出惊呼。漫长沉默之后,这声尖叫撕心裂肺,好似喊尽了七个年头的哑灵魂。

 

然而烈火之中很快闪出一条道路。维尔特额上的金星印再次显示出受祝福的神力,如同那天通过荆棘封锁的冰山,神印发出淡淡金光,照耀之处火海自动分开。

骑士踏着滚烫的岩石,银色身影向上攀登。悬崖危陡,巉岩嶙峋,在他脚下一线生路如血赤红,两旁火舌舞动,像无数巨大章鱼伸展着触手舔上盔甲。一次又一次,他从死神身旁擦肩而过。玛甘达跌坐在魔镜前,攥着手绢,指甲扎透了丝线密绣的麻纱。

这个夜晚仿佛过不完了。要她眼睁睁看着他出生入死,熊熊的火海,烧着她冰冷的心。

维尔特穿过猛火。

维尔特爬上高山。

维尔特失足跌倒,自危崖坠落,重重摔在岩石上。

维尔特的银甲被熏得发黑,甲隙流出了鲜血,把红色道路染得更红。

维尔特抱住尖岩站起,继续攀登。

……

维尔特爬上山顶。黑烟与红火滚滚升腾,烟火中有个巨大的山洞,深不见底。

骑士屹立在火之崖最高处,盔甲已散落,战靴也遗失。这个遍体鳞伤的男子面对恶龙巢穴,毫无惧色。通红天幕之下他的身躯是一帧剪影,火舌猎猎展开在身后宛如宝座,绝境处焕发出王者辉煌。

他注视着龙穴,左手缓缓扶上剑柄。魔镜里只有火与风的声音。

一声惊天动地的咆哮从黑洞中卷出,山顶巨石轰隆隆滚落。魔镜直跳起来,几乎从镜架上脱离。镜面剧烈地波动像是随时可能破碎,整座悬崖都在龙的怒吼中摇晃。

维尔特躲闪着无数当头砸落的乱石,几个纵跃直逼洞口。年轻的骑士毫不犹豫。

刷拉一声,长剑出鞘。

一股大火席卷而来,如九重天倾下神罚的洪炉。骑士的身影迎着它直上像一支离弦之箭,烈火被分成两面吞天红墙自他身畔呼啸掠过,浓烟模糊了镜中画面,隐隐约约看见山洞里探出一个庞大的头颅……双目如炬,巨口如盆……被激怒的火龙冲出了巢穴!

龙嘴喷出无边烈焰,将骑士裹在其中。玛甘达找不到她的未婚夫了,镜子里只有火。这样的燃烧,就是世界末日。可是突然有道银色光辉亮起。

那男子手中剑像一痕闪电,劈破地狱火海。

魔镜里她清清楚楚看见握剑的手,光芒从他中指婚戒爆发,千万道奇丽幻变,耀眼欲盲,在他周围形成结界,敌住恶龙魔焰。那神光如金似银,巨大的花体字母交织环绕,笼罩着他的是……M·A,爱茉尔的玛甘达。

以玫瑰为盔,爱情为甲。生死关头她就是他最强大的武器。骑士心中记得在遥远的极北黑塔之中,有一个女人等着他去拯救。

以神圣的婚姻誓约之名,他就可以对抗任何邪恶。

我愿娶玛甘达为妻,照顾她,爱护她,无论贫穷还是富有,疾病还是健康,相爱相敬,不离不弃,直到死亡把我们分离。

剑光破空!

火龙凄厉地号叫起来,鲜红的颜色喷涌而出,淹没了天与地。然后一切沉寂。

什么都看不到了。魔镜中只有一片血色,从上到下,流淌过整个镜面。这样的红,这样的红。

这样的红。

那时塔尖上的大钟敲响12点,而她没有离开魔镜。

玛甘达伏在镜架下,裙摆铺开,双手紧紧地、用力地抱住那面鲜红的镜子,用尽她全身气力。

这是七年以来,第一次在午夜12点,她没有走到窗口唱歌。

时钟转到凌晨1点,2点,3点。黑塔之中,寂静如死。

玛甘达始终不曾歌唱。

 

忽然在荆棘山上空,漆黑的苍穹中,响起了翅膀的声音。

迅急又凛冽,巨大翅翼拍动的风声,似乎从即将隐没的残月上降临,划破漫漫长夜。

天上有什么东西,向黑塔的方向飞来。

 

(你不说我也知道我的爸爸是骑士。现在他一定在遥远的山上跟恶龙打仗吧?爸爸,加油啊!你一定能赢!)

(爸爸,你一定要带着龙血回来啊,这样妈妈就不会哭了……虽然她是不是公主,这很可怀疑……)

(世界上会有穿着灰色窄裙戴眼镜、喜欢把人按到肥皂泡里狠狠擦洗还打人屁股的公主吗?)

“宝贝,你在想什么?”

彼得打了个哆嗦,马上仰起脸来甜蜜地笑着说:“我在想为什么那个戒指会那么厉害啊,妈妈。它是一个魔法戒指吗?妈妈,玫瑰可以做盔、爱情可以做甲么,连喷火龙都烧不坏它们,是真的吗?”

“假的。”妈妈干脆利落地说,仿佛有点不耐烦,“我说过很多次了,彼得,这只是一个故事。”

彼得努力地想像着用玫瑰花做的战盔是什么样子。露台上就有好几盆这种花,它们长着很多刺。骑士把它戴在头上,难道不会被扎到吗。

“可是……'爱情’又是什么东西,它为什么会那么厉害?它可以打败恶龙吗?”

这次妈妈没有回答。彼得想,爸爸,你还是快点回来吧。

虽然妈妈喜欢把人按到肥皂泡里狠狠擦洗还打人屁股,可是我不想让她哭。

好在故事总算快要结束了。仙女终于来了——黑塔就要被推翻了吧,骑士和公主可以结婚啦。彼得微笑着入睡,非常安心。

那个飞翔的大翅膀,才不会真的是烤鹅哩——根本没有这么写的故事。

快来吧,好心的仙女。

 

Ⅺ 恶魔

 

一个恶魔降落在黑塔十三层的窗台上。恶魔全身鲜红,红得就像血,就像火,就像那面魔镜。

恶魔生着牛的角,马的蹄子,蝙蝠的光秃秃的膜状翅膀,每张翅膀边缘排列着五只小小的利爪。

恶魔瘦骨嶙峋,尖下巴长着山羊胡子。恶魔真丑真可怕,它蹲在窗台上,缓缓收拢了那对狰狞的蝙蝠翼,它手里握着人骨做的三股叉,惨绿磷火点点闪烁。

恶魔用三股叉敲了敲窗台,鬼火乱跳。它瞪起一双红眼睛,盯着可怜的公主。

它突然笑了,笑声好比铁锯擦着沙石,又尖、又厉、又难听。

恶魔说:“弗埃戈,为什么你今天没唱歌?你不想见我了吗,我的宝贝?”

 

这是怎么回事?故事里的恶魔都是奸诈狡猾的家伙,难道这个恶魔脑子进水了吗?

爱茉尔王国公主的名字明明是玛甘达,为什么它叫她弗埃戈?这个恶魔真糊涂。

 

可是恶魔说:“弗埃戈!老婆子,别装死!我来了,告诉我为什么你今天不唱歌,你的舌头被割掉了吗?还是那小子的蜜语甜言堵住了你的嘴?——你终于厌倦我了,你想去波利扬特当王后了是吧?给我滚起来说话,你这死老婆子!”

唉,冰公主是不会说话的啊。自从进了黑塔,她就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这恶魔什么也不知道,它真傻。

可是伏在囚室角落的那袭白纱裙动了动。苍白、美丽的玛甘达像一只断翅的蝴蝶,慢慢地转过头来。在可怕的恶魔面前,公主是这样无助和柔弱,然而她脸上没半点恐惧。

她望着恶魔,轻声说:“我不要皇冠,我不要荣华,我不要光明。我的心早已死去,因为你我甘愿在黑暗中永远沉沦,直到深渊的尽头与地狱的末日。魔镜却让我看到一个人,为了我他可以连命都不要,我无法闭上眼睛假装看不见。”

“为了你吗?别做梦了,那可是光明之国的王子、正义的银骑士呀!他爱的是纯洁善良的公主,不是你,你这傻婆娘!”恶魔吱吱地怪笑着,充满嘲讽与恶意,“你以为穿上白裙子就是公主了?你黑色的心变不过来、你手上的血永远洗不干净!照照你这张漂亮的脸吧,希望你没有忘记在它下面藏着一颗什么样的灵魂,如果那骑士知道你是谁,你觉得他会怎样对你,我亲爱的弗埃戈?”

玛甘达扶着镜架站起来,面对恶魔。她没有血色的面容那样哀伤圣洁,像世界上最白的百合花。鲜红的魔镜托着这花朵,如同祭坛。

“我从未忘记过,像我这样的人,只配和你在一起。”她说,“这颗灵魂背负的罪太多,它注定是魔鬼的奴隶。”

“可你现在想要逃跑!”恶魔尖叫道,它发怒了,刷一下打开了翅膀。丑恶的、血红的蝙蝠翼遮住月光,十只爪子张开又攥拢,长长的指甲向着公主挥舞。

“弗埃戈!记住你是我的女奴,永远!一百年前你就把灵魂卖给了我,我们之间有契约,不管活着还是死去你的灵魂它永远是我的!我的!我的!”

恶魔用人骨叉使劲砸着窗框,它张嘴吐出腥臭的黑色毒雾,夹杂着鬼火朝公主直喷。它好像不敢进入塔楼,所以尽管暴跳如雷,也只能蹲踞在窗台上发威。

黑气卷到玛甘达面前,把她的长发高高吹起,像暴风雨中船头飘扬的旗帜。玛甘达的脸就要被裹在里面了,突然她额上的星印发出六道金光,刹时逼退毒烟和鬼火。

恶魔惨叫,六芒神光击中它肋条嶙峋的胸口,只听嗵的一声,它一个倒栽葱被打落塔下。

玛甘达静静地等待着,过了好半天,一只红色的瘦手摸索着扒上窗台。恶魔爬了上来,浑身冒烟,它的翅膀上全是六角形的洞。

恶魔被打得很惨。它摇摇晃晃地蹲着,伸出爪子。爪上托着四颗獠牙。

恶魔呼呼地喘着粗气,鼻孔里火花直喷。它低头注视自己的爪子,好久好久,然后张开没了牙的尖嘴,嘴里都是黑血。它的嘴张得那么大——恶魔真的被激怒了,它要吃掉公主了——

它忽然哭了。原来恶魔哭起来是这样的,又尖又细,上气不接下气,像找不到妈妈的羊羔、像被顽童们玩弄的雏鸟、像猫爪下奄奄一息的老鼠,既滑稽又可怜。

恶魔呜呜地哭着说:“你用六芒印打我。你用光明的力量对付我。弗埃戈,你放弃了你的灵魂,你忘了你是谁,也忘了是谁保护着你的灵魂,不让它在柴堆中毁灭。当天下人都要杀死你的时候,是谁站在你身边……是谁每天12点冒着惹怒众神的危险来看你,弗埃戈,我答应过一定会把你救出这该死的金星印的禁锢,让我们再像从前一样自由自在地在一起。可你竟然用它对付我,你变了,你不是我的弗埃戈!”

“我一直是你的奴隶,从百年前开始……那时我还没穿上水晶鞋,头上也没有金星印……”玛甘达喃喃地说。

“你变了!你爱上那个骑士——弗埃戈,你背叛了我!”

“我没有,我没有!我签过契约,把灵魂卖给了你。我的主人,我是你的奴隶我一直记得,我没想过背叛你!”

“你说谎,你爱上了骑士,我知道。”恶魔疯狂地喊,“你再也不想唱那首我们约定的歌,你已厌倦黑暗与寒冷——我能给你的只有这些——你要跟他走了,去南方,温暖的国度当皇后,我知道,我全都知道!”

“我的主人,弗埃戈不敢背叛你,你的力量那么强大,我一直都不敢违背你的意愿!”

“但是我爱你,弗埃戈。”恶魔低声说,“弗埃戈。我的爱人。你现在是我的弗埃戈,还是银骑士的妻子,玛甘达。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爱你,我们曾在地狱中拥抱百年,互相取暖。在罪恶与鲜血的深渊你答应过我,永不离开。你到底是谁……你这没有心的冰公主……我的爱人。”

它吐出蜥蜴般的长舌头,分叉的舌尖托着一珠莹绿光芒。

“这就是你的灵魂。拿去吧,跟他走,去做波利扬特的皇后,让太阳照耀着你,为他生下王子公主,从此过着幸福的生活。我只是一个恶魔。我亲爱的,请带着你的灵魂走。撒旦保佑,从此,让我忘记你。”

恶魔的舌头像蛇信一样,颤抖在空气中,咝咝游到她眼前。鲜红的舌,淌着黑色的血。那颗心形的碧绿珠子闪闪发亮,宛如一滴泪水。

恶魔说:“契约作废了。我把你的灵魂还给你,你自由了。去找你的王子吧,再见……我的弗埃戈。”

从恶魔火炭般的红眼睛里,流下两行血泪。

 

“妈妈,这是怎么回事?”彼得听得惊疑不定,故事的发展彻底推翻了他小小脑子里的概念,“弗埃戈是谁?为什么公主说的话我全听不懂?为什么恶魔说她是它的女奴?善良的公主怎么会和恶魔在一起……妈妈,快讲下去讲下去啊,我全听迷糊啦!”

孩子急得小脸通红。但是看到妈妈慢悠悠合上书本的架势,他绝望地知道今晚的故事就到这里了。妈妈就和全天下的妈妈一样,叫你11点前必须睡觉,就决不会允许你玩到11点零1分。妈妈是一种像钟表一样刻板的生物……彼得怨念地想,同时努力没话找话,想多打探一些后来的故事。

“妈妈,恶魔打不过公主对吧?她有金星印。否则就危险了,恶魔一定会吃掉她的。”

妈妈淡淡地笑着,她脸上又出现了那种奇怪的神情,仿佛她的思想飘落在很远很远的、彼得永远也看不见的地方。

“不,恶魔不会伤害她的。它不会杀她。否则……倒好了。”她低声说。

“恶魔是打不过她呀,它太废物了。”彼得固执地说,“它都被公主打哭了!我还是第一次听到恶魔也会哭呢。它牙都栽掉啦,一定很疼吧?”他捂着嘴,想起了去年被迫拔蛀牙的可怕经历。

“……我觉得恶魔其实也挺可怜的。”彼得同病相怜地下了结论。

妈妈说:“是啊,它很可怜。其实又有谁不可怜呢,不管是恶魔、公主、骑士……包括神灵自己,大家都逃不过。宝贝,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每个人的生命中都有一座永远走不出的塔。命运只不过是一个精美的骗局。”

 

Ⅻ 玫瑰

 

黎明时分,在荆棘山脚下,冰雪荒原之中出现了一个人影。

他身上没有盔甲,薄薄的丝质上衣垂着灯笼袖,被寒风吹得紧贴在身上。胸前华美的花边那么多,层层叠叠像繁复的藤花,却依然渗出血迹。

这个人全身是伤。白衬衫上一道一道,血痕纵横。

他牵着马跋涉在荒野上,只穿一只靴子的脚陷入积雪。那匹可怜的白马看起来并不比它的主人好多少,四条马腿直打哆嗦,似乎每一步都会随时倒下。

一人一骑显然刚经过难以想像的艰辛旅程,早已疲惫不堪。可是那个瘦成了一副骨架的高大男子丝毫没有稍作休息再前进的念头,他迎着如刀的狂风咬牙前行,让它高高扬起披散的金发、把雪花和冰粒抽打在他身上。

他一步步走近荆棘山。右手挽缰,左手托着一件东西,冰天雪地之中只有它鲜红刺眼,如同一颗跳动在胸膛之外的心脏,点破这个苍白的死世界。

男子站在山下,面对森然矗立的冰锥丛,大声说:“我回来了,玛甘达,我来救你!”

从他胸前射出万道红光,如火如荼,托在手心的红色星光芒万丈直冲天际。天空依然一片黑暗,太阳还没有出来,然而无边无际的朝霞突然间凭空撒下,笼罩了整座荆棘山。

那是一千年间,爱茉尔王国的人们看到过的最灿烂的霞光。它这样壮丽。

霞光笼罩之下,漫山冰荆棘奇异地闪亮起来,甜蜜的香气四处飘扬,好像天国花园降落在尘世。

在方圆百里的荆棘山上,开放了一片玫瑰花的海洋。

温暖的南风吹来,花瓣飞满天地。河流解冻,树木返青,鱼儿跃出潺潺春水,云雀展翅盘旋,唱出银铃般歌声。

粉红色玫瑰花这么美这么香,它们飘过的地方,地狱也会变成天堂。

于是诅咒解除,罪恶潜踪,擦去了泪水,上帝的脸上绽放笑容。黑暗魔法烟消云散,吟游诗人们唱了七年的歌谣终于变成现实。

当荆棘开花。当黑塔光明。

当骑士归来,纵然他已遍体鳞伤,冰雪之中依旧盛放神迹。即使在最深的地狱里,上帝没有抛弃可怜的公主。

骑士戴银盔

骑士穿银甲

骑士握宝剑

骑士骑白马

光明的银骑士冲进了黑塔 公主开始歌唱

遍山开满玫瑰花!

 

此年,维尔特历尽艰险,终于带着火龙心头热血凯旋。

他牵着白马,走进花海。装满龙血的玻璃瓶托在胸前,玫瑰花枝披披拂拂,温柔地为他让出道路。骑士所走过的地方,每一片花瓣都亲吻着他的脸颊。粉红色的吻,粉红色的梦境。

太阳升起来。维尔特远远地看见,山顶的黑塔自动打开了七重铁门。

公主从塔里走出来,站在花海中央,阳光照着她的白纱裙。

玛甘达头上皇冠闪闪发光。她的眼睛像黑宝石,她的头发卷曲如海浪,她额上有仙女祝福的金星印。玛甘达是世界上最美的公主,他从未怀疑过。

这个女孩如此完美,她值得一个骑士为了她,浴血奋战。

 

维尔特在雪白的蓬蓬裙下跪倒,把玻璃瓶擎到她面前。

他说:“亲爱的公主,我去到大陆最西边,在火之崖上杀死了恶龙。是你的姓氏保佑我取得胜利,你就是一个骑士最大的勇气。我曾答应过你,无论千难万险,我一定会回来救你。现在我回来了,玛甘达,请接受我的礼物,这样你的心就不会这么冷。当你的眼睛变回蔚蓝,双唇恢复粉红,我们将过着幸福的生活。亲爱的公主,我恳求你饮下这龙血,做我的妻子。”

鲜红的玻璃瓶闪耀在日光下,像骑士的心,从胸腔里掏出来,訇訇跳动。

可是玛甘达站着,站着,始终没有伸手去接它。

 

这次彼得没有兴奋地跳起来,这个脱离常规的奇怪故事让他学会了在说话之前先想上一想。

根据这几天听故事的经验,彼得隐隐感觉到——后面肯定没好事儿。虽然骑士杀死了恶龙、虽然公主走出了黑塔、虽然荆棘真的变成了玫瑰,可是彼得却高兴不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想着美丽的公主站在满山鲜花中间,彼得觉得又难过又害怕。但他不愿意承认。

彼得竭力做出无所谓的样子,说:“我想龙血肯定很难喝。”

“不会比咳嗽药水更难喝的。”妈妈说,“可是对公主来说,它是毒药。”

彼得大惊:“毒药!妈妈,你是说这个骑士是坏人吗?那……那些玫瑰都是假的,他要害死公主?”

“不,亲爱的。玫瑰是真的,骑士也是真的。要相信这个卑鄙的世界上总还有一些东西是真的。龙血也是真的,那是骑士冒着生命危险弄回来的解药,他真心想救她。”妈妈缓缓地仰起头,“——只是公主不愿意。”

 

ⅩⅢ 女巫

 

很久很久以前,在爱茉尔王国有一个女巫,她的名字叫弗埃戈。

弗埃戈是个邪恶的女巫,因为在所有的女巫都是邪恶的。但是弗埃戈特别的坏,她是一个很老很老的老婆子,人们说她的头发像火一样红,她的眼睛像两只烂苹果。她脸上爬满皱纹,皮肤又灰又黑,生着凹凸不平的疙瘩,比蜥蜴的皮还要粗糙。她还有一个长长的尖下巴,爱茉尔王国的人都说,弗埃戈是世界上最丑最可怕的巫婆。

她住在黑沼泽里,在那儿烂泥冒着汩汩泡沫,太阳是黑的,月亮是红的。白骨搭成她的屋子,癞蛤蟆和水蛇是她的宠物,而长着蝙蝠翅膀的恶魔是她的情人。

所有的女巫都是魔鬼的情人。在弗埃戈还活着的年代里,她和她的恶魔情人做尽了一切坏事。他们一起骑着扫帚在夜空中飞行,吓唬旅人,劫掠农舍,杀死婴儿制炼巫药,让看到过他们的孕妇都生下怪胎。他们还喜欢抓走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挖出猎物的心供弗埃戈食用,以此维持这老而不死的女巫的罪恶的生命。

她害死了很多人。弗埃戈的心是黑色的,浑身散发出腐烂的血的气味,她的长指甲因为挖过太多人心而变得鲜红,洗也洗不干净。

这个邪恶的女巫是爱茉尔王国人人痛恨的祸害。终于有一天,她被捉住了,白袍法师们在她脚踝加上神铁镣铐,把她送上柴堆烧死了。弗埃戈伏法的那天全国欢歌庆祝,没有一个人同情她,这巫婆是恶贯满盈。孩子们朝火堆啐着唾沫,从国王到大臣,从宫里的侍女到街上的卖菜小贩,大家拍着巴掌听巫婆的惨叫,看着她在熊熊烈火中被烧成灰烬。从此,爱茉尔才真正成为一个没有女巫的、和平幸福的国家。

十年之后,王后生下一位漂亮的小公主,取名玛甘达。

 

彼得什么也没有问,今天晚上的故事太可怕了,他想起了死去又复活的十四岁的公主,想起那些冰荆棘、那座黑塔、那每天午夜12点飞来的恶魔的翅膀……还有它吐出的那颗滴血的绿珠子,恶魔说,那是公主的灵魂。

所有这些可怕的画面在彼得脑子里搅成一团,渐渐膨胀成一个恐怖的巨大怪物。彼得还不知道那个怪物的名字叫作“真相”,他只是缩在被子里发抖。

“妈妈,我该睡觉了……这个故事我不想再听下去了。”彼得首次这么主动这么乖。

但是妈妈没有理会,这也是她第一次忘记了彼得必须在11点之前睡觉。

妈妈抚摸着发黄的书页,用很慢很慢的、像钟表一样刻板的声音继续讲下去。

 

ⅩⅣ 柴堆

 

那时在花海之中,骑士跪在公主面前求婚。云雀围绕着他们飞翔,玫瑰花飘洒成芳香的大雨。

皇冠照耀着玛甘达的脸,她的眼睛还是那么黑,嘴唇那么苍白,但这一切都不妨碍她的美丽。她站在玫瑰花丛中,粉红色的光彩染上白裙裾,让维尔特不禁觉得,就算在他真正迎娶她的那天,她也不可能比现在更美了。玛甘达是这样圣洁,除了神迹点化的鲜花,世界上没有任何一袭婚纱配得上她。

——他们说,从前她的眼睛蓝如最晴朗的天空,双唇比花还鲜艳。当她饮下龙血后,会有多漂亮呢?在维尔特心中她就是一个男人所能想像到的最好的妻子啊。

他高高地举着那瓶用性命换来的龙血,以一个骑士的虔诚,献给心目中的女神。白马站在他身边,静静等待。他额上有出生之日仙女烙下的神印,她也有。以此他相信她就是他苦苦寻找的那个女人。

仙女说:维尔特,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位姑娘,有着和你相同的烙印。当你找到她,她就是你的妻子。

仙女说:玛甘达,我以神的名义赐予你祝福,你和爱茉尔王国将受到神明保佑,远离黑暗与魔鬼。当你遇到额上有相同烙印的人时,一切邪恶都会结束。

在所有的故事里,仙女的预言都一定会实现。不管世上有多少黑暗与魔鬼,王子公主一定会结婚。王子爱上公主,公主嫁给王子,这就是故事注定的结局,千年不变,万载不移。

维尔特和他的白马一起等待着这个结局。

可是就在这时,他听到头上传来一句他所不懂的话。

玛甘达说:“亲爱的王子,原谅我。你爱的那个人,从来不曾是我。”

 

维尔特听不懂,维尔特很恐慌。他仰头望着玛甘达美丽的脸,不知道他的公主又遭了什么诅咒。

玛甘达微笑着,伸出左手——却没有去碰龙血瓶,她把手轻轻放在胸膛上,在缀满蕾丝的白纱下,有颗七年前就已不再跳动的冰冷的心脏。

“原谅我不是你爱着的那个姑娘,原谅我曾经以为我可以,原谅我终于不是她。我亲爱的王子,请原谅我。”玛甘达张开苍白的小嘴,声音像唱歌一样动听,她笑着背诵起结婚誓言。

“无论贫穷还是富有,疾病还是健康,相爱相敬,不离不弃,直到死亡把我们分离。维尔特,这样的活着,真好……可惜我早已是个死人。维尔特,三十几年前,我已经死去。我不能做你的妻子,对不起。”

“我的公主!你在说什么?!我拿回了龙血,我来救你了!只要你愿意,我们马上就可以结婚,我要带你去南方,在温暖的国度相亲相爱……我要娶你做波利扬特的王后,求求你跟我走!玛甘达,我的妻子,我爱你……”

“爱。很多年以前,我爱过一个人。我把灵魂给了他。我曾在地狱中签下契约,在罪恶与鲜血的深渊中我抱着他,永不分离。他让我那么疼痛,睁开眼只看见黑夜。有灵魂就有痛,我亲爱的。有一天我站在熊熊烈火中,火烧在身上,好疼……我以为火焰可以烧毁这颗沉重的灵魂,从此我将忘记他。”玛甘达在阳光中仰起脸,“我的身躯变成了灰烬。但是他费尽一切法力,把它从灰烬中抢了回来。他不会放弃我的,我知道,哪怕与诸神为敌。他让我在公主身上复活,他说他一定会救我!每天晚上12点我们有一个约定,他夜夜来看我。啊,现在我真想念他……可是这金星印的牢狱啊,七年了,真是寂寞……我们不能在一起……”

“玛甘达,你疯了,你是爱茉尔的公主,是我的妻子!你手上有我家族的徽章,你是波利扬特高贵的皇后,别再说胡话!”

维尔特跳起来,企图拥抱公主。但玛甘达的身体向后平移了好几尺,纯白的长裙白面孔,没有风,她的长发却飞扬起来,黑眼睛炯炯发光,像一具绝美的僵尸。

“我想跟你走,去温暖的南方。亲爱的王子,我真的想。那是多么幸福的生活。可是我无法忘记我的灵魂,它在他那里。”

玛甘达抬头看看高悬的太阳,忽然在她脸上绽开了一个最明媚的笑容,令满山花朵黯然失色。玛甘达从来不曾像此刻这样美丽。

她凝视着维尔特说:“我要去找我的灵魂了,他在那儿等着我呢。亲爱的王子……谢谢你的玫瑰。它们真美。你说,心中的火焰,会在柴堆上的火焰里死去吗?”

她摘下左手那枚订婚戒指,轻轻向他抛去。纤细的金指环,戒面上水仙花徽章镶着钻石,光华璀璨。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落在骑士的马蹄下。

V·B,是那个男子的姓氏。她把它还给了他。

 

维尔特向发疯的公主扑去,他摔倒在她脚下,看见雪白的大圆裙摆之下,穿着水晶鞋的双脚青紫溃烂,脚踝上隐隐发光,一副镣铐拖着粗铁链显现出来。他想抱住她的脚,双臂却空空地穿越过去,犹如穿越一股烟气,犹如捕风。

他不敢仰头,不敢看黑红交替的诡异光芒中,公主的脸变成了什么样子。蝴蝶翅膀一般华美的层层白纱中伸出了枯瘦的手,又灰又黑的皮肤,比蜥蜴还丑恶。血红色的长指甲晃了晃,无力地垂落。

白马惊惧地嘶鸣起来。维尔特望着天空,粉红色的花瓣像大雨一样洒落,变成点点火星。

这一天是爱茉尔王国的人们永远不会忘记的日子。因为这个世界上,谁也没有看到过如此奇异的景象。

这一天满山的荆棘都开出了玫瑰。

而玫瑰花的海洋,化作柴堆。

每一朵花蕊,吐出熊熊烈火。站在山顶的那个人影,终于和黑塔一起消失在火焰中。

荆棘山上空响起了圣歌,久久缭绕不散。

 

柴堆烧得那么猛烈,只有这样的火焰,才能焚尽一切罪恶吧?在故事中,所有坏女巫都将被勇敢的骑士杀死,噩梦结束了。

 

“故事真的讲完了。”妈妈合上书,转过头来,看着彼得,微笑着说,“一切都结束了,我的宝贝。”

彼得把被子拉上来盖住脸说:“我该睡觉了……晚安,妈妈。”

可是妈妈一直没说话。彼得等了很久很久,没有等到那个例行的晚安吻。他忍不住探出脑袋。

妈妈仍然坐在床边。彼得转动着眼珠,看到淡紫色睡裙铺散在床边,上面系着柠檬黄碎花围裙,围裙上放着那本故事书。

很旧很旧的、镀银边角都磨损了的厚书。褪色的红封面上烫金印着一个单词。

F……a……i……r……彼得爬到妈妈膝边,伸出小手指艰难地拼读着,听到妈妈说:“Fairy。”

“Fairy就是童话,我亲爱的,童话里会有很多这样的故事。”

“那我要是好好学拼写,等我认字之后,我就可以自己读这些童话了……”

彼得说。但是他忽然发现烫金书名像一条条小蛇一样在指尖下扭曲起来,Fairy活了,字母们扭个不停,几乎从封皮上跳出来。

“啊!妈妈!”彼得惊慌地缩回了手,烫金字母越扭越厉害,然后整个封面都发出红光,突然“嘭”地一声,这本厚书在妈妈手里爆炸了。

化为一股红色烟尘,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

彼得抬起头。墙上的挂钟当当敲响了12点。

“妈妈,那本书不是我弄坏的……”

妈妈拍打着手上的尘土,说:“忘了它吧,宝贝儿。Fairy是不存在的,从来都没有存在过。那都是假的,我亲爱的。”

你听清楚了吗: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童话。

彼得瞪大眼睛向床角缩去,使劲搂着玩具熊。妈妈看了看自己的手,站起身来。

童话是假的,那么,那些恶魔、火龙和女巫,也都是不存在的吧……一定是不存在的,是假的,故事讲完了啊……我该睡觉了,妈妈,晚安……明天你还会带甜饼回来对吗?彼得和小熊互相安慰着。

“我亲爱的。可是你说,心中的火焰,会在柴堆上的火焰里死去吗?”

妈妈轻轻地说。然后向彼得弯下腰来。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