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剧崔小田: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4/30 03:16:42

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

 

         這是專為女性讀者寫的一篇文字,意思好像是說:不必過於理會一不小心看見這篇文字的男性讀者。這有點為難,因為作者就是這篇文字的第一個讀者,還是個男性。

正因為有一個潛在的性別範圍,我首先想到了梁元帝,他有一篇〈蕩婦秋思賦〉,開篇有這樣的幾句:「登樓一望,惟見遠樹含煙;平原如此,不知道路幾千?」這是一個男性作者從異性觀點所寫的文字,描述歷經十年遠別的女子之輾轉愁懷。現實中的梁元帝蕭繹和徐妃(也就是成語『徐娘半老』所形容的徐娘)之間有著非常慘烈的本事;遺棄、閨怨、偷情乃至於報復性的屠殺,簡直不堪聞問。但是這篇賦的風致真好;好到可以讓民國初年的詞論大家況周頤把來當教材──

況周頤在《蕙風詞話?卷一》第五十五則是這樣寫的:「《織餘瑣述》云:「蕙風嘗讀梁元帝〈蕩婦秋思賦〉,『至登樓一望,惟見遠樹含煙;平原如此,不知道路幾千?』呼娛而詔之曰:『此至佳之詞境也。看似平淡無奇,卻情深而意真。求詞詞外,當於此等處得之。

這又是一重公案,不得不先說說。

《織餘瑣述》是一本不太知名的詞話,署名「吳縣況卜娛清姒」著,這「卜娛」原來是況周頤的夫人,一般咸信《織餘瑣述》也是況周頤本人託名於妻子的作品。但是在手著之作中轉引自己託名之作,也是一樁趣談。顯然男性為文不只是要假設自己的讀者為女性,還往往要假借其它的女性為自己意見的奧援。

就我印象所及,文學史著名假設讀者為女性的書寫例證不多,袁枚的〈祭妹文〉所假設的讀者是已經不在了,而林覺民的〈與妻訣別書〉在讀者出現之時作者又已然身故,都是錯過。倒是有一個例子,原本設定的讀者的確是女性,而且只有一位女性。

晚唐的時候,各地藩鎮割據,萬姓亂離,杭州出了個英雄人物,名叫錢鏐(音流)。此人出身市井,有的史料上甚至記載他「目不知書」,卻無礙於他有雄才大略。在地方上,錢鏐原本祇是嘯聚烏合之眾,以抵禦盜匪為名,稱霸一方。久而久之,把版圖坐實了,居然削平江浙,讓東南半壁河山城廓成為安定且富庶的區域。唐朝亡了以後,受朱全忠封為吳越國王,號令一十三郡,繁榮風物,垂四十年。

「目不知書」並不是指稱他白丁,套用今天的話說,大約就是「文化水準不高」。在《湘山野錄》、《楓窗小牘》這一類知名而可信的筆記上還記錄過他天真爛漫的歌謠創作,的確稱不上「詩才」,一首與臨安(杭州)在地父老飲酒而寫的〈還鄉之歌〉祇有三節(句)用的是當時吳越方言,大意十分淺白,觸目可以會意:「爾輩見儂底歡喜?別是一般滋味子,常在我儂心子裡。」

錢鏐真正流傳於後世而堪稱「不朽」的「創作」祇有九個字,那是他某年春天寫給回娘家省親的王妃一封信裡的兩句話──就是本文題目的那九個字。

這就要說到宋代大詩人蘇東坡。蘇東坡特別欣賞錢鏐的「九字真言」,曾經將這九個字發揮成三首七言絕句,震爍千古。詩是這麼寫的:

「陌上花開蝴蝶飛,江山猶是昔人非。遺民幾度垂垂老,遊女長歌緩緩歸。」

「陌上山花無數開,路人爭看翠軿來。若為留得堂堂去,且更從教緩緩回。」

「生前富貴草頭露,身後風流陌上花。已作遲遲君去魯,猶教緩緩妾還家。

經由蘇東坡的品題,「陌上花」甚至成為一種歌行的體例,時時有人轉寫傳唱。這都可以說是受了錢鏐深情的感動和召喚所致。為什麼「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會讓人感動、形成召喚呢?蘇東坡自己在前引的〈陌上花〉詩序裡說它:「含思宛轉,聽之淒然。」後來清代的王漁洋在《漁洋詩話》裡盛稱這兩句話「豔稱千古」,又在《香祖筆記》裡表述:「不過數言,而姿致無限,雖復文人操筆,無以過之。」然而,這些讚賞似乎都是詩人之間獨悟而會心的「意境」,身為現代人的我們,又該如何理解呢?那不就是平平常常的九個字嗎?

我自己的體會是:吳越王妃年年照例回家,每次歸寧自然有大批儀仗扈從隨侍在側,安全可謂無虞。錢鏐之思念可以說是忽然而純粹的,一夕觸目於春景,驀地動心,顯然有催促王妃回宮的意思。但是錢鏐又不能不體貼王妃依戀父母的情懷,兩般棖觸,就祇好直抒眼見之實:以「陌上花開」作為促歸的藉口;然而催促歸催促,特加以「緩緩」二字,又表現了他不敢用力催促的躑躇。「緩緩」是為了觀賞陌上之花?當然不是。說穿了,「緩緩」就是「我可以等」──比「我在等」要深摯多了。

現代男人需能對女性表達甚麼?不過就是一份對於「陌上花開」的敏感,以及一份「可緩緩歸矣」的修持。

分享

前一篇:一首诗如此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