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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处眼亮

——林怀民舞蹈岁月告白
日期:2011-04-16 作者:林怀民 来源:《高处眼亮——林怀民舞蹈岁月告白》

《流浪者之歌》  

林杯民近影                    
    这本书是我三十多年来学习的札记,记录我在不同时期的执迷、探索与启蒙。
    
    写小说,学新闻,我从文字出身,早期作品《白蛇传》、《薪传》、《红楼梦》都有叙事的色彩。文字伤舞。舞近于诗。舞蹈的特长是以舞者的“生理发作”激发观众的生理反应,是能量的交换。
    
    我用了大约20年的时光,试图洗去文字的牵挂,用画面、用动力来思考。1994年的《流浪者之歌》之后的作品,我觉得比较成熟,舞者不必再为角色服务,肢体获得“解严”,动作繁复了,蕴涵也较深厚。与此并行发展的是,我不会写文章了。好容易坐定,总是找不到字。
    
    我思索,这册旧作新编的文集可以有什么意义?观舞之余的闲暇阅读。回顾中国台湾文化界一个学艺者的成长足迹。连侯孝贤也快成为大多数新世代的陌生人之际,我很愿意重复宣唱一些“古人”的名字,描绘他们的风范。如果幸运的话,也许触动了某个容易执迷的年轻人,引发他异想天开的憧憬,像邓肯、葛兰姆、巴兰钦、康宁汉、叶公超、侯孝贤那样震动我的灵魂。
    
    ——林怀民
    
菩提伽耶行吟
    
    回到台北,常常想起那清凉的菩提,那静静流过岁月的尼连禅河。云门舞者日日静坐,我流畅地编出《流浪者之歌》,关于苦修,关于河的婉转,在纷扰的日月里,希望能和大家分享一点安静的芬芳。
    
    我不知“菩提伽耶”这名字何时驻进我脑海里,这几年来,却时时渴望去这个地方。去做什么我也不明白。只晓得佛陀在一棵菩提树下悟道。暑假到临,在《红楼梦》公演的忙乱中,我匆匆订下机票。仍然不知为何一心一意想去。
    
    载客的小发财车挤出伽耶城垃圾如山的街弄。颠簸20分钟后,一片绿林迎面拂来,林后一弯泥河静静流淌。对岸山峦如墨,不高,却是危岩险峰,气势万千。小树林草皮上,孩童嬉戏,小马窜跃,系着金铃的小羊咩咩追寻母亲。我心头一震,终于来到法显河玄奘到过的佛的净土!
    
    菩提伽耶是只有一条泥路的村落,小店和摊贩依着大觉寺聚集成市。初建于六世纪,叠石成塔的摩诃菩提浮屠高达50米,由寺院拔起,直升蓝天。浮屠背后,2500年来第四代的菩提,树干无限延展,枝叶扶疏地护卫众生。树下佛陀正觉的金刚座,如今围起了栅栏。栅栏外深黑的石块上雕出佛的足迹,足形蓄水,浮着供养的小花。四际走道铺着白色大理石。挂单的各国僧人和朝圣者香客便在栏外席地趺坐。朝圣团在僧侣领导下唱合诵经。经文空隙间但闻远远近近的鸟鸣。
    
    午后,我常坐在庙外尼连禅河边发呆。季节风带来丰沛的雨水。然而,泥褐的河水看上去似闻风不动,时不时啵啵冒起大水泡,提醒人们河底激烈流转的生命。
    
    佛陀当年看到的尼连禅河,也是这样流动的罢。就在对岸林子,出家的悉达多太子苦修六年,日进一麻一麦,终于形销骨立,同时意识到热烈渴求悟道的欲望正是他得道的最大障碍。
    
    悉达多太子因此接受了村女的供养,移身渡河,走向命运早已为他安排好的金刚座。
    
    思想起佛陀渡河的决心,我临河惊叹。
    
    遗世独立,隐居苦修,是自我的完成。接受供养,接纳了他人的体温,在那接受之间,佛陀重返生老病死的俗世,于是渡了自己,去渡众生。
    
    即使面临死亡,《阿含经》告诉我们,佛陀并未像后来的神话那样,走得潇潇洒洒。他仔细嘱咐阿难,身后该如何火化,如何建塔。阿难受不了,跑到林子,呵呵哭泣。佛陀听到哭声,唤他回来,婉言安慰。美丽的涅槃原来竟有这许多美丽、婉转的不忍与不舍。
    
    在尼连禅河畔,我第一次感知到佛原是个凡人,也有过凡人的彷徨与挣扎。因为慈悲,才通过修为与苦思,为众生指出救赎的道路。我感到温暖,感到佛陀的可亲与可敬。
    
    菩提伽耶村落外简陋的泥屋里住着黝黑干瘦的贱民,劳苦终生,不得一饱。大觉寺外,日日聚着上百的乞丐。初到时,我布施,烦苦,而且愤怒:佛陀涅槃2500年后,人世间似乎毫无改善。
    
    然而,佛陀不是万能的神,他最大的贡献应该是作为后人永恒的感召这一点吧。佛陀未竟的遗憾,需要众生努力修为,发愿,努力去完成,去弥补。
    
    我与僧人并肩静坐在菩提树下,醒眼时,但见阳光由浮屠尖顶穿过树隙直直落在额头,我心中喜乐,感到从未有过的宁静。
    
    回到台北,常常想起那清凉的菩提,那静静流过岁月的尼连禅河。云门舞者日日静坐,我流畅地编出《流浪者之歌》,关于苦修,关于河的婉转,在纷扰的十一月里,希望能和大家分享一点安静的芬芳。
    
从呼吸出发
    
    我对舞蹈与写作的兴趣都根植于对人的兴趣,而舞蹈似乎又比小说更亲近“人”。一个活生生的“个人”终将在舞台上呈现。舞蹈之所以有趣,不只是动作,而是做动作的人。
    
    “你为什么不写小说,去跳舞了?”
    
    每隔一阵子,我总会遇到这样的问题。
    
    我的回答经常如此:“跳舞是我的初恋,写作是我的妻子。结婚后,遇到老情人,旧情复发,于是跳舞变成了我的情妇。”
    
    问问题的人每每愣住。然而,一位朋友追问下去:“妻子与情妇,你偏爱哪个?”
    
    “两个都爱。”我不假思索地说。
    
    其实“妻子与情妇”之说原只是个玩笑。作为一个写作的人,跳舞于我是演剧,编舞则是写小说。我对舞蹈与写作的兴趣都根植于对人的兴趣,而舞蹈似乎又比小说更亲近“人”。这两年来,我跳舞,乃至不自量力地主持云门舞集,只因我遇到几个很棒的人。
    
    一般人写舞评,往往忽略他们在舞台上看到的第一样东西。他们滔滔不绝地谈编导、音乐、服装、灯光,甚至观众。一切都谈到了,却难得提起舞蹈之所以发生的主要条件——舞者。
    
    “人的肢体从不扯谎,”玛莎·葛兰姆如是说。舞者之间或友或敌,似乎不必经过很长的交往。有一回,排练休息时,我和女孩子们聊起一位大家都不熟的舞者。
    
    “她是很和气的人。”一个女孩说。
    
    “你怎么知道?”
    
    “看她跳舞的样子就晓得了。”答话的人有份斩钉截铁的信心。
    
    舞者每日的功课是学习如何运用肢体,做出正确的动作与姿势。然而,我们看到的不只是手和脚,不只是跳跃和旋转;我们看到一个人的个性与气质。所有的训练无法抹杀“人”的味道。一个活生生的“个人”终将在舞台上呈现。高贵、虚荣、慷慨、温和或缺乏安全感,总会“纸包不住火”地流露出来。舞蹈之所以有趣,不只是动作,而是做动作的人。
    
    写小说时,角色的生死大权完全操在作者手中。编舞就截然不同。舞是活的,素材是活跳跳的人,不是纸上谈兵,因此更具挑战性。云门十几个舞者,性情各殊,情绪的起伏也各有其节拍。她们有时情绪高昂,宣称“世界上没有做不出的动作”,愿意一再尝试,反复排练。如果无精打采,不是拒绝合作,只因她不舒服或因发胖而闹情绪,或既发胖又伤风了。但是,在最好的情况下,她的脸上一片阳光,每个动作令你目眩。舞者不是方块字,不能写了再涂,她需要关心。
    
    编舞前,我虽胸有成竹,结果却常与原计划相去千里,而往往比构想来得好。舞者的特性使单薄的观念丰富,使模糊的感觉成形呼吸。如果没有吴兴国,我大概不会把京剧的《乌盆记》改编成《奇冤报》。他把复兴剧校的训练带到云门来。他轻易地翻一个跟斗,甩甩水袖就把京剧的味道揉进舞里。然而,吴兴国是个纯真的大孩子,他的三言两语永远可以把你逗得哈哈大笑。因此《奇冤报》中的鬼是个可爱的鬼,没有森森鬼气,只让你觉得可亲——中国的鬼不是撒旦,常常是充满人性的。
    
    舞者的生涯是寂寞的。肢体是他的世界,惰性是他的敌人。流汗喘息,朝夕苦练,但求灵活舞动,做完美的表达。偶尔荒废功课则前功尽弃,从头再来。舞者不是机器,但机械式的规律却是一种必要。台上的几分钟,往往是多年苦练加上无数次排演的结果。然而,掌声不是最终的目的,舞者最大的满足在于自我完成。
    
    云门舞集的年轻人不是舞蹈家。像所有的年轻人,爱玩爱闹,爱谈恋爱。我们爱舞,却不“认命”。生活得太顺利,或太不顺利,常是向舞蹈告假的借口。每个人都轮流请过假,除了何惠桢。然而,有阵子,到了上课时间,何惠桢打扮齐整地大声宣布:“今天不跳舞!”然后扬长而去。她去看京剧,一连看了七天。第八天,她脱去长裙,换上紧身衣,从呼吸做起,开始她遗弃一周的功课,脸上带着令人不寒而栗的决心。
    
    编舞的人,遇上何惠桢这样的舞者,需要大量的耐心。她的眼中只有直线。她心急口快,疾恶如仇。她的技巧是经年苦练出来的胜利。她编出来的舞常是方正的排列,动作棱角多于曲线。叫她跳跃飞驰,她如鱼得水。教她“满板”,她遵命照办,却是举步维艰,痛苦不堪。去年,何惠桢在《秋思》里,扮演一个沧桑的中年妇人。排舞之前,我请她躺在地板上,摊开双手,用两分钟的时间,缓缓握拳,再用两分钟的时间慢慢摊开。她闭起眼睛,紧锁眉头,十分可怜。整整八天,她没学到一个动作,却成功地松解双眉,把自己的个性收敛起来,企图进入剧中人的世界。《秋思》的演出,虽有瑕疵,却赢得不少女性观众的喜爱。重要的是,舞者何惠桢更上一层楼,在这个舞里长大了。
    
    人与人的交往常常改变了命运的途辙。舞蹈中的人性成分,以及我所遇到的舞者,使我从一个“写小说的”变成“跳舞的人”。只要对生命依然怀抱热情,只要大家依然共同工作,我知道我们还要舞下去。从呼吸出发,通过表演,与观众互通声息。
    
出走与回家
    
    我怀念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年轻人没有特定目的的贫穷旅行。我希望有更多年轻人出走。纪德的《浪子回家》颠覆了《圣经》的道德教训:回家的浪子,帮助弟弟离家出走。出走。回家。再出走。我希望看到一代代人不断出走。
    
    1969年9月,我初到美国读书。在旧金山机场看到通往全球的航班表:纽约、伦敦、巴黎、东京、阿姆斯特丹、莫斯科、斯德哥尔摩……
    
    那是个惊吓的启蒙经验。世界如在眼前,地理课本的地名,原来是真的可以去的城市!
    
    那年五月,摇滚乐、大麻、性爱,50万人大聚会的伍德斯托克音乐节,震动了全球的年轻人,而我来自戒严的台湾省。一年多以前,巴黎、东京、纽约、伯克利,学生运动风起云涌;在台北,我衷心崇拜的、曾在明星咖啡厅仰望的作家陈映真被警总抓走,写作圈子的朋友私下转告,不知所措,也有人彻底避谈。
    
    可以这么说,到了美国,我才开始走进世界。
    
    1970年圣诞假期,我从读书的爱荷华,一路候补机位,用学生票旅行,混到西岸。忘了如何抵达太平洋高速公路的一个水族馆。我第一次看到海豚,乐得张开了嘴。
    
    看完海豚戏球,我对着太平洋的落日发呆,转头才发现人全走光了。到了馆外,停车场是空的,也没公车了。天色昏沉,我只能在路边横着大拇指等便车。
    
    一位长发嬉皮让我上他的车。他弄清楚我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不知要往何处去之后,便安静地说:“那么,到我家过一夜吧。”
    
    睡到半夜起来上厕所,只见起居室里五六个长发男女安静坐着,看了我一眼,没说话。房间里有印度线香的味道,也许都吸了大麻,一屋寂静。我回房间继续睡。第二天早上,另一个长发嬉皮顺路把我在公路边放下。我横起大拇指等车。
    
    1972年,我打工存了钱,经欧陆返台。纽约到卢森堡的学生包机每人90美元。在阿姆斯特丹,我根据手上的《每天十元游欧洲》,找青年旅馆过夜,也睡过公园,认识了人就一起去玩。
    
    有一个人要去巴黎,我改了行程和他同行。他找到几个朋友,一起混了几天。吃饭,大家凑钱买几条面包、几瓶便宜红酒就打发了一顿。这些来自各国的背包族,有人初抵巴黎,也有人要离去,大伙儿就在便宜小酒馆为隔日要启程的朋友送行。喝得太晚,第二天爬不起来,误了车程,因此晚上再度送行,喝到凌晨。
    
    在巴黎认识的瑞士青年要去葡萄牙、西班牙,邀我同行。到了葛那达,他要去摩洛哥,我的护照要等上一个多月才能取得签证。从此我一人独行,去意大利和希腊。
    
    在卢浮宫、在乌菲兹美术馆我第一次感觉到“颜色”。从希腊的天空和爱琴海,我终于知晓蓝色有无限的层次和变调。在日内瓦,我看到一本美丽的画册,那是我第一次认识敦煌壁画。
    
    通往曼谷的学生班机由雅典起飞。才走进世界,又得回到窒息的台北;观光尚未开放,一般人收入极少,我不觉得自己还有机会出国,躲到厕所狠狠哭了一场。
    
    没想到我竟然一次又一次出国,频繁的程度使我想起机场和坐飞机就要自闭地郁闷起来。跟云门出国是工作,十次九次,演完第二天必须离开;没有主办单位可以大方地让三四十个人不演出,住旅馆。
    
    1988年到1991年,云门暂停的三年间,我随心所欲地跑来跑去。背起包包,住10美元的民宿,我去了印尼、菲律宾、尼泊尔和印度。
    
    印度!许多人怕去印度,因为脏乱和贫穷,因为火车飞机从不准时。这些,正是让我一再回到印度的理由。生了两回气后,我有了“顿悟”:即使慢上七八个小时,火车一定会来。我放心地在火车站读了一本又一本平日没时间读的书。人生可以不必急吧,我终于摆脱时程表!
    
    印度的燥热飞尘、天天在街头上演的生老病死,为我晓示生命的本质。我也去过恒河畔,看到骨灰撒入河中,焚烧一半的残尸逐波而下,下游的印度信徒面不改色地掬起“圣水”,仰头吞下。生死有界,流水无痕。我惊悸而感动。
    
    不知不觉,去了9次印度。印度安顿了我。毛躁起来时,闭眼想起圣牛踱步的火车站月台、流水悠悠的恒河,心就静定一点。我开始觉得云门的工作不是磨难。得失心淡了以后,作品慢慢成熟。
    
    一次次的出走,孤独的背包旅行,让我看到许多山川和脸孔,见识到不同的文化,以及不同文化背后共通的人性。旅行为我打开一扇扇门。回了家,我阅读,追寻曾经碰触过的文化,关心去过的国家,远地的战争仿佛也与我有关。更重要的是:离开台北,隔了时空的距离,台北,还有在台北的自己,变得特别地清明,因而逐渐培养出对付自己的能力。
    
    我怀念六七十年代年轻人没有特定目的的贫穷旅行。我希望有更多年轻人出走。
    
    2004年,我把自己获得的60万奖金捐出来,成立“云门流浪者计划”。5年间,41位年轻朋友在“流浪者”的奖助下到亚洲各国学习,去奉献,去挑战自己,或者,只是去放空。
    
    我们要求“流浪者”单独旅行:一个人走才能增加与当地人互动,确保和自己对话的机会。我们也期待旅行的时间不低于两个月:希望他们可以完成紧张、兴奋、疲累、挫折与重建的几个阶段才回家。
    
    常有人问,对“流浪者”有什么期待。我们祝福他们带着新的视野,以及对自己的新观点,重返台湾的生活。如此而已。“流浪者”的旅行只是他们生活的逗点,没有这趟旅行,他们的才华与热情一样会灿烂开花,但因为有过这番交会,我们沾染了年轻朋友圆梦的喜悦。
    
    年轻人逐梦的勇气、落实梦想的毅力,是社会进步重要的本钱。而告别年轻多年的我,因为这个计划得到前所未有的激励。工作胶着苦闷之际,遥想张子午骑着自行车穿越哈萨克斯坦、俄罗斯、土耳其,直至葡萄牙大西洋海边;林乙华到印度参加喜马拉雅山登山训练;陈乃绮辞去台大医院研究员工作,“捐出”八个月,到柬埔寨和老挝,参加当地登革热的卫教、防疫的活动;辅导台北游民多年的杨运生在日本深入观摩游民辅导机构的运作。我的世界变得宽阔,对自己的沮丧感到可耻,因而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圣经》里,浪子的故事以落魄的浪子回家,得到父亲宽容的拥抱做结。纪德的《浪子回家》颠覆了《圣经》的道德教训:回家的浪子,帮助弟弟离家出走。
    
    出走。回家。再出走。我希望看到一代代人不断出走。
    
    摘自《高处眼亮——林怀民舞蹈岁月告白》作者:林怀民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4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