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您的爱:孙皓辉--《韩非子》:权力场变革法则的历史镜...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5/04 01:36:39
非,是中国文明史上的一座奇绝高峰。


韩非之书,是一口凛冽的长剑,闪烁着慑人心魄的清冷光芒。


韩非的悲剧命运,在法家群山中最令人感慨唏嘘。


高大瘦削的身躯,冷峻傲岸的秉性,永远揉得皱巴巴的名贵丝袍,散乱无冠的长发,吟唱式说话的口吃病——这便是韩非在《大秦帝国》中的形象。自童稚之期骤然闪现于议政庙堂,到青少年时代在苍山学馆与李斯同窗,再到为存韩而违心入秦,最终冷清清死于云阳国狱;在自己所经历的每个历史转折点,韩非都是一道灵魂被撕成碎片的奇异光焰,令人目眩、扼腕,欲语不能而又欲哭无泪。


以生命与学说的奇异光焰,韩非在政治天宇刻下了永恒的印记。



韩非的悲剧,全部来源于两个根基:生当战国末世,生身王族之家。


这两个根基,几乎必然地决定了韩非的精神将被撕裂的悲剧命运。从第一方面说,韩非思想犀利深邃,极富实践精神,是战国法家名士群中出类拔萃的大师。孰料,其生不逢时,战国的分国变法浪潮已过,秦国催动的统一中国的大潮已经席卷天下,山东六国陷入岌岌可危的存亡绝境,已经没有了变法强国的现实条件。当此之时,韩非无论如何孤绝坚持,无论如何愤然努力,都无法像李悝、吴起、商鞅、申不害、乐毅等法家名士那样主持一国变法。也就是说,时代主流的变化,决定了韩非的变法实践的追求必然破灭,政治理想必然地无法实现。当其时也,除了投身秦国统一中国文明的潮流,韩非要实践自己的政治理念,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可是,韩非没有选择这条功业之路。


因为,韩非无法摆脱自己的第二根基——韩国王族公子的身份。


作为有惊世洞察力的韩非,其著作问世即流传天下。自然,这部大书也不可避免地流传到了当时的秦国,被秦王嬴政看到了,嬴政大为惊叹:“嗟乎!寡人得见此人与之游,死不恨矣!”当李斯告知秦王,这是韩非的著书后,秦王立即出兵“急攻韩”,威逼韩国立即将韩非送到秦国。此前,无论韩非如何“数以书谏韩王”,力主变法救韩,韩国都一直没有任用韩非。此时急难,韩王(韩)安却将韩非当作了救命稻草,给了韩非一个特使之身,将韩非当作“政治人质”送进了秦国。


这就是“乃遣非使秦”这五字史料的真相。


韩非“出使”,韩国当然会有一番秘密谋划。虽然,史料语焉不详,然根据韩非后来的作为,这条逻辑线还是很容易推断得清楚的。


请让我们先作一个基于无数事实的历史假设:假如,韩非像诸多入秦名士李斯、尉缭、姚贾、顿弱、郑国等等一样,全力投入秦国统一大业;至少,韩非一定会像李斯一样,成为秦帝国统一中国文明的功勋巨匠;而以嬴政始皇帝对于国家政治结构的超强掌控能力,也一定不会发生后来的李斯姚贾“陷害”韩非的事件。果真如此,韩非的命运定然是另一番模样!


但是,韩非的灵魂却自我撕裂,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韩非入秦之后,没有投身秦国功业大潮,而是力图存续濒临灭亡的腐朽韩国。为了不使韩国灭亡,韩非先给秦王呈上了《存韩书》,力劝秦国不要攻灭弱小的韩国,而应该攻灭丰饶广袤的楚国。其后的韩非作为,史料无载。但我们完全可以根据后来的事实发展推定:韩非始终没有放弃存韩主张,又拒绝介入秦国任何谋划,与秦国君臣格格不入。从政治实践上说,这条路既违背时代潮流,又违背现实的政治法则。


但是,我们没有理由谴责韩非——名士爱国,自有节操。


即或这个国家确实腐朽,一个人愿意为其殉葬,也当报以足够的敬意。


否则,便没有屈原精神,便没有基于历史主义而立就的民族精神界碑。


但是,社会价值法则永远不是一面性的。我们要说的是,政治法则的另一面。就当时的政治实践说,韩非的存韩之法太过浅显,很不高明。也许,这就是历史无数次上演的明知不可而为之的悲剧了。韩非的《存韩书》,极其类似于此前韩国的“献上党,移祸赵国”的策略,企图再次移祸于楚国。战国之世,历经生死存亡的几百年残酷大争,各国累积的政治经验都极其丰厚,秦国自然更是如此。当此之时,秦国君臣轻易识破了韩非的意图:将强大的秦军引向山水无比纵深而灭国难度最大的楚国,使韩国有喘息机会;若秦军在广袤的楚国战败,则韩国便有再造机遇!对于秦国利益而言,这是一则极为险恶的谋划。面对如此误秦之策,秦国庙堂不可能平静,秦王嬴政不可能不愤怒。


于是,秦国君臣的三项对策相继出台了:
其一,由李斯以同样的上书形式,反驳《存韩书》,揭穿韩非的用心;
其二,在韩非依然毫无悔改的情况下,将韩非下狱;
其三,开始向山东大举进兵之前,将韩非处死。


就实说,秦王嬴政将自己殷殷强请来的大师下狱,内心一定是很矛盾,也一定很苦恼。可是,基于国家利益,基于奉行秦法,一个杰出的国君,是不能容忍某个人公然将国家引上不可预测的危险道路的。据《史记》说法,秦王后悔了,派人赦免韩非,韩非已经死了。但是,我对这一说法表示根本性怀疑:韩非尚至死不悔,临死之前“欲自陈”——要再次陈说自己的主张,自然不可能是转而向秦国表示忠诚效力;政治洞察力与强毅秉性毫不逊色于韩非的秦王嬴政,何能法令既出而悔之?下狱而赦免之说,更与秦法实践大相违背,不可信。


由李斯出面处死韩非,只是既定对策的实施方式而已。


从政治法则说,将韩非下狱处死,秦国利益使然,秦国法度使然。
说韩非之死是李斯姚贾陷害,是同门相残,实在太经不起推敲了。



作为生命个体之实践,韩非无疑是精神分裂的悲剧命运。
但是,作为思想家,韩非却是光耀万古的伟大星座。


韩非的伟大,表现于对社会政治的深彻洞察。在那剧烈动荡的大争之世,韩非自囚深居,思通万里,烛照天下,将鲜为世人所知的种种权力奥秘与政治黑幕,悉数化为煌煌阳谋,陈列于光天化日之下,成为权力场运行的冷酷法则。一部大书《韩非子》,使古往今来之一切权力学说与政治学说相形见拙,人类文明之绝无仅有也!即或后世西方极为推崇的马基雅弗利之《君王论》,也远远不可与其比肩。品评《韩非子》,其深刻明彻,其冷峻峭拔,其雄奇森严,其激越犀利,其狰狞诡谲,其神秘灵异,其华彩雄辩,其生动谐趣,无不成为那座文明高原的天才奇峰,那个时代的学养旗帜。


《韩非子》之命运,与韩非本人的精神分裂的悲剧命运如出一辙:在一个以求变图存为主流的时代,在变革家手中,它是焚毁黑暗的熊熊火把;在迂阔守成的保守时代,在阴谋家眼中,它是权术之道的狰狞利爪。
用之于变革大业,《韩非子》是开山利斧。
用之于权术阴谋,《韩非子》是一剂鹤顶红!


韩非其人其书,被锐意进取者们一代又一代地揣摩着发挥着,被传统的保守主义者们一代又一代地诅咒着谩骂着,不能以公法灭其学,则必以口诛笔伐追诬其人,追诛其心。但是,不管如何咒骂,《韩非子》始终都是揭示权力场变革法则的历史镜鉴,当道者尽可以公然反对,然却不得不悄悄地按照其法则运行。


韩非的政治洞察力,最典型的体现于《孤愤》篇章。


韩非的《孤愤》,不是诉说自己的孤绝,不是宣泄一己的愤懑,而是为天下变法之士的命运愤然呼号。初读《孤愤》,一身冷汗,眼前梦魇般浮现出翻翻滚滚的惨烈场景:车裂商君的刑场尸骨横飞,浑身插满箭簇的吴起倒在血泊灵堂,形同枯槁的赵武灵王正疯子一般地撕裂吞咽着掏来的幼鸟,嘴角还淌着一缕鲜红的血……就实说,《孤愤》没有罗列一个血案,但却令人惊悚莫名。根本之处,在于《孤愤》以无与伦比地洞察力,烛照了变法志士无法避免的悲剧命运,将血腥的未来赤裸裸地铺陈开来,冷森森地宣示了变法家的血泊之路。  


让我们来看看,韩非是如何一层层揭开这一鲜血之路的——


首先,变法家的秉性与使命,决定了必然与旧势力不共戴天。


“智术之士,必远见而明察,不明察,不能烛私。
能法之士,必强毅而劲直,不劲直,不能矫奸。
智术之士明察,听用(一旦任职),则烛重人(当道权臣)之阴情。
能法之士劲直,听用,则烛重人之奸行。
故智术能法之士用,则贵重之臣必在绳(朝纲)之外矣!
如是,智法之士与当道之人,不可两存之仇也!”


其次,当道旧势力拥有既成的种种优势,变法之士则是先天劣势。《孤愤》一一列出了当道者的基本优势,谓之“四助五胜”。


四助是:诸侯之助,群臣之助,君王近臣之助,门客学士之助。其所以有此四助,根由是:“当道者擅枢要,则内外为之用。”有权力结交诸侯,有权力决定群臣利益分配,与君王之近臣内侍利害相关,有权力财力给士人门客以养禄,故有这四种助力。五胜是:一为官爵贵重,二为朋党众多,三为得朝臣多数,四为国人多趋于传统而一国为之讼(辩护);五为得君王爱信。
与当道者相比,变法之士却是五不胜:官爵低;无朋党依附;在朝野居少数;缺乏故交根基;与最高领导及其亲信疏远。


其三,如此态势之下,变法之士的命运结局必然是走上祭坛做牺牲。


韩非是这样说的:“资(根基)必不胜,而势不两存,法术之士焉得不危?其可以罪过诬陷者,以公法诛之!其不可以被以罪过者,以私剑(刺客)穷之!是故,明法而逆主上者,不戮于吏诛,必死于私剑矣!”
这是最为冷酷地预言:变法志士只要违背传统势力之利益,只可能有两种结局——不死于公法,必死于私剑!终归是必须走上祭坛,充当牺牲。


其四,变法之士必为牺牲,然变法之士死不旋踵代有人出。


韩非的预言,是冷酷的。但是,韩非并不是一个悲观主义者。韩非清醒地看到了变法运动的酷烈,并深刻揭示了这种酷烈的根本原由——社会利益结构的深刻冲突。但是,韩非仍然慷慨宣布:变法不会止息,变法家不会畏缩不前;凡变法之士,宁变法而死,也不愿为腐朽将亡之邦殉葬!
“与死人同病者,不可生也!
 与亡国同事者,不可存也!
 沿袭旧途而存国,不可得也!”


最后,《孤愤》篇对国家领袖提出了冷峻的警告:
变法之难,要在君主,君主不明,国之不亡者鲜矣!
变法之士,孤存孤战,不得领袖支撑,变法必败!


有鉴于此,韩非告诫欲图变法之君王,该当如何认识并保护变法之士。韩非指出,最要紧的是两条:一则,不与左右亲信议论变法之士,更不能凭着亲信议论而评判变法之士。
“修士(人品高尚之士)不以货赂事人,恃其精洁,更不以枉法为治……
人主左右求索不得,货赂不至,则毁诬之言起矣!
治乱之功制于近习,精洁之行决于毁誉,则修士之吏废。
听左右近习之言,则无能之士在廷,而愚污之吏处官矣!” 

 
二则,君主一定要明察权臣朋党用私、杜绝贤路、惑主败法之罪行,否则无以变法。“主有大失于上,臣有大罪于下,索国之不亡者,不可得也!”



这就是韩非,灵魂被撕成碎片的悲剧实践家。


这就是《韩非子》,古典政治理论的最高峰,古今中外无可超越。
这就是《韩非子》,一口奇绝的双刃剑,运用之妙存乎一心。


咒骂也罢,赞誉也罢,谁都绕不开《韩非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