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暨永利密室逃脱:隋唐武将降死小议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4/30 12:14:20


 

隋失其鹿,天下共逐之,群雄蜂起,而卒消亡相继,一统于唐。当是时也,征战不休,朝为楚臣、暮为晋囚者,固不鲜矣。斧钺之下,不降辄死,气节、生死、旧恩、功名之间,抉择亦不可谓不难也。

 

天下既定,太宗绘功臣像于凌烟阁,宗室戚亲、文臣之外,武将十二人,其降叛固多,请列数如次:


尉迟敬德,本为刘武周偏将,武周败,李世民使李道宗、宇文士及招之,乃降。后李建成赠金招之,不从。


李靖,本为隋马邑丞,李渊将反,靖察之,欲之江都告发,陷于长安。长安为唐所破,李渊将斩之,靖抗声曰:“公起兵为天下除暴乱,欲就大事,以私怨杀谊士乎?”李世民亦救之,遂得免。后李世民与李建成争位,招之,靖未应。

 

段志玄,唐旧臣也。

 

刘弘基,唐旧臣也。

 

屈突通,本为隋大将,镇长安。唐兴,将取长安,通力战不敌,或说之降,通不听,每自摩其颈曰:“要当为国家受人一刀!”后势穷,不得已降。李渊敬重,授兵部尚书、蒋国公。

 

殷开山,唐旧臣也。

 

张亮,本从李密,隶李世勣,随李降唐,入李世民幕府。世民遣亮阴结山东豪杰以备变,李元吉告亮反,因下狱,而终不卖世民。贞观间以谋反诛。

 

侯君集,少入李世民幕府,世民所亲信者也。后涉太子李承乾谋逆案,诛。

 

张公谨,为王世充洧州长史,以城降唐。


程知节,本为李密将,密败,降王世充。世充为人诡妄,知节恶之,与秦叔宝降唐。


李世勣,本为翟让将,李密诈以饮宴杀翟让,世勣亦在席,几为所杀。密复重用之。后密败降唐,世勣亦归唐。密反死,世勣为收葬发丧。李渊褒为“纯臣”。窦建德攻黎阳,世勣败,父为建德所执,建德因招之,世勣诈降,欲刺建德,未成。后李世民与李建成相争,阴招之,未应。

 

秦叔宝,始为隋将,从张须陀。须陀与李密战,败死,乃附裴仁基。仁基降密,密以叔宝为帐内骠骑,待之甚厚。密败,降王世充,而恶其为人,与程知节降唐。

 

以是观之,则十二人中,能始终者,不过三人耳。然侯君集谋反,张亮、张公谨、程知节、秦叔宝皆早降,则尝为人所穷困而不降辄死者,尉迟敬德、李靖、屈突通、李世勣四人也。

 

(顺便说一句,好像我们最熟悉的几个人,尉迟恭、秦叔宝、程咬金、徐茂公,都是曾经降叛过的,有些还不止一次。这大概主要是因为《隋唐演义》是以瓦岗寨为中心展开的,瓦岗寨本来就是个大杂烩,李密又是以客卿身份成为君主,后来又失败了,能死节者如王伯当就牺牲在了历史的滚滚车轮之下,最后登上凌烟阁的,则大多为能识时务之辈矣。)

 

小子以为,蝼蛄尚且贪生,人之恶死,亦自然之情理也,降者固无可苛责处。然人所以异于蝼蛄者,在于能辨是非、晓利害,是亦多有宁死不降者。后梁王彦章为晋所擒,李存勖欲招降,彦章坚辞不就。盖重名节甚于生也。彦章常云:“豹死留皮,人死留名”,信夫!

 

能死节者,壮则壮矣,然吾多弗之许。以王彦章论,后梁之恶亦极矣,朱温叛黄巢、弑天子、篡帝位,其子亦以弑君弑父弑兄相继,君臣大义,荡然无存,而晋时奉唐正朔讨梁,其中曲直,明如日月。况晋王素有神武之名,英明远在朱友贞上,友贞昏暗,屡疑彦章,非于彦章有重恩者也。彦章死之,有小忠而无大义,并无可取。

 

吾独许豫让之忠节观。让尝事范氏及中行氏,智氏灭之,让乃事智氏。及赵襄子灭智氏,让谋刺襄子不成,被执。襄子让之,让曰:“臣事范、中行氏,范、中行氏皆众人遇我,我故众人报之。至於智伯,国士遇我,我故国士报之。”则让视己与君平等也,孟子亦云:“君之视臣如草芥,则臣视君如寇仇。”后世则以为臣之殉主,理所当然,不亦谬乎?

 

亦有人虽不畏死,独怜其身,功名未立,不甘籍没,适新主英明,能建伟业,因势降之,亦人情之常也。张辽之降曹操、严颜之降刘备,或出此心。

 

以此观隋唐诸将,则尉迟敬德之降唐,固无可责矣。刘武周庸人也,亦非特爱重敬德者,胡殉为?

 

李靖初欲告李渊反,是隋忠臣也。及李渊将斩之,抗声壮语,则不待李唐招之,先乞命矣。以卫公大才,不拘陈规腐节而留此有用身,不亦宜乎?

 

屈突通尝受隋炀重恩。通非世家子弟,杨广特拔之,及南幸,使守长安,其信重通如此。唐兴,将取长安,通数与战,几败之。而事终不可为,或说之降,则严辞拒之。唐使其子往谕降,通大呼曰:“昔与汝父子,今则仇也!”命左右射之。后兵溃,众皆降。通知不免,遂下马东南向,再拜号哭曰:“臣力屈兵败,不负陛下。”遂被禽,送长安。李渊素敬重之,授兵部尚书、蒋国公,通就之。以是观之,通受隋重恩,功名已著海内,则其降也,惧死耳。然亦无可苛责处。古人所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武将处战阵之上,披坚执锐,奋不顾身,此份内也。一旦兵败,事无可为,则又何必殉身哉?

 

李世勣,本从翟让,李密杀让,单雄信、李世勣俱与席,雄信立跪地请降,世勣欲逃,为重伤,几死。密复重用二人。则世勣所以逃者,非不欲降,特惧诛耳,密既示好,二人降无踵矣。

 

后单雄信投王世充,为李世民所擒,将斩之。世勣苦求,世民终不听。嗟乎,单雄信特命蹇,数为人鱼肉,终遂欲降而不能得也。

 

吾尝玄想,使世民败,则此诸人将降乎,将死乎?

 

曰,尉迟敬德必死之,盖世民遇之极厚,李靖、李世勣必降之,盖此二人能识忠节观之虚谬。余人吾不知也,私意推测,使唐败于夏,程知节、秦叔宝当降,盖窦建德亦世间英雄也;使世民败于建成、突厥,则不可知矣。张须陀待秦叔宝极厚,后秦叔宝事李密无异。李密待秦叔宝亦甚厚,及其败也,密投唐,叔宝反投旧敌王世充,亦可怪矣。

 

此皆古人事也。近代以来,西风东渐,国家意识觉醒,外战之中,降者固多,然此降乃停止抵抗之谓也,非为敌所任用者。如方先觉死守衡阳,力尽投降,日军欲假其组织伪军,方严拒之,后乘隙逃出。又如入朝志愿军,兵败陷围而降,后经谈判回国。抗战时犹有庞炳勋、刘夷等多人被俘投日,转为伪军方面大将,至朝鲜之战,志愿军战俘反共赴台者则寥寥矣。中越之战,被俘而变节者,鲜闻矣。当是时也,方先觉屡为人讥,后发愤出家,志愿军战俘既归国,多受迫害,入越战俘亦皆遭审查,然今日国人之观念已渐恕矣,能直言衡阳之壮烈、战俘之忠贞。何也?吾国之民族国家观念渐形成也。

 

曩者中国以天下自居,天无二日,国无二主,“汉贼不两立”,敌既为我所俘,若不得用,又不须交换,则不诛何待?武将之为俘也,非忠旧主不屈而死,则惧诛或感新主之诚而降,无他选也。

 

吾今之所谓价值相对主义者也,以为世间各价值,皆各有其道理处,不得妄相指责。然此今人之论也,古人之教化,无不重忠孝仁义,为人臣者,犹重忠节。古时尚有君子之风,不苛责于人,自宋明以来,理学昌盛,多为不近人性之教条,如孝则守庐三年,如忠则耻为敌虏,盖既为忠臣,降亦死,不降亦死,不若不降。此特强调意识形态之社会之通病也。

 

现代之民族国家,其意识形态不烈者,能信赖本国将士,知必不叛国,苟为敌酷刑所逼,亦多能宥。既俘敌军,知其效力其国,各为其主,亦不逼叛。血战势穷然后降之将士,国人不耻之,反视为英雄,一旦归来,重誉如苏武然。盖军人之职责,在战胜,不在战死。彼亦非轻降也,若Bulge之役,德军招降,美军回以“Nuts”,传为美谈。待战不能胜,又不能走,则降亦无可非议矣。降而不为敌用,则于心无愧焉。外国亦闻有弗拉索夫者,本为苏将,为德军所获,乃领军与俄人战。然此罕闻也。轻死之辈,则若二战中美军评论日军云,彼好武士、差战士也(good warriors, bad soldiers)。

 

及中国之国家意识逐渐形成,亦知此理。外战之中,虽降为俘,多不肯为敌所用,抗战、韩战时犹有汪、蒋可奔,故稍有叛者,中越之战时则国家壁垒异常分明,惜乎彼时国人意识形态正烈,亦与古人“汉贼不两立”无二,故苛待战俘。今人则诚知其无辜忠烈也。

 

嗟乎,写罢此篇流水帐blog,固知内战、道学、意识形态之害炽矣,盛叹前人之不易也。而吾身处美夷之地,有道是:

抬头作鸟语,

低头写古文,

鸟语固不熟,

古文复夹生。

又岂易哉?遂就此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