诛仙3 修罗挂机点:《苦滋味》二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4/26 20:56:09

  他的眼神教她无所遁形,皱眉,她在下一刻点头,承认。

 

  「你爱上我?」

 

  「是的。」

 

  「你不如你的母亲,是不是她死得太早,没来得及教会你别对男人交出真心,便能勾引男人的绝技?」

 

  「如果命运给她机会选择,她不会选择贩卖身体。」对母亲,她无恨,只有悲怜。

 

  「每个人的命运都是咎由自取,不要把错全归诸上天。」

 

  是吗?那麽她也是咎由自取,所有人都劝她离开,可惜她执迷难醒。

 

  点点头,她懂了。

 

  「你爱上我?」冠耘重复问。

 

  「是。」她没有力气反驳自己的愚蠢。

 

  「很好,记得,这是你自己选择的、,将来有怨,只能怨自己。」

 

  「是。」

 

  微微一哂,冠耘心底有几分骄傲,他完完全全控制她了,当年他被不成熟的初恋控制,现在他有能力控制她的初恋。

 

  打横抱起她,冠耘将她抱到书桌上,猛烈激昂的吻狠狠地封住她的脆弱,他喜欢自己的强势,喜欢报复的感觉,那是文沛铃从没想过的情节。

 

  褪去她的衣衫,他的温暖覆上她的暂洁,他喜欢在她身体里面制造巅峰

 

  这夜,他留在她的房里,灯没有关,她没有睁眼到天明,第一次,她在他怀里安然入睡……

 

  也是这个第一次,冠耘注音到她对黑暗极度不安,从此,在两人相处夜晚,他在床边留下一盏夜灯,帮助她入眠。

 

  第三章

 

  牧场总管吴先生说,三个男老板明天起要回台北两个礼拜。

 

  做什麽?他没交代,只是要求大家不可因此松散。

 

  小书这才知道,他的家在台北。只听过南部人汲汲营营想往台北发展,成为台北人;像他们这样,从台湾头跑到台湾尾工作的人,倒真的不多。

 

  他的父母亲是做什麽的?公务员家庭吗?小书没为这些事烦过心,她认真工作、认真过日子,她的生活不精采,但留在他身边,就不至於灰暗空白,反正她配不上他,是她老早就知道的真实,多晓得几分,无法改变现况。

 

  只不过……两个礼拜,那时候肚子里的小宝宝就将近五个月了,她是不是该在他离开之前告诉他?

 

  这件事情在她心底反覆,做菜的时候想、整理办公室时想,她时时刻刻挂记着他的反应。

 

  他会生气吗?会大怒吗?或是冷冷一句-咎由自取,将问题交回她手中,小书不知道,、心中辗转反侧。

 

  终於,完成一天之中最後一件工作,小书回到房里,把自己洗得乾乾净净,换上一袭洁白衣裳,她走到他房门口,敲敲门。

 

  打开门,看见小书,淡淡的微笑掀起,带着些许讽刺与自得,他成功控制她的身心,成功变成她生活中的唯一重心。

 

  冠耘神定气闲地欣赏起她眼中的寥落。

 

  「我今天不需要,你回去吧!」

 

  他是残酷的,小题没说错,他对她的过分是人神共愤。

 

  「我们……可以谈谈吗?」

 

  「我们之间有事需要谈?」勾起嘲弄,他总有本事,让她在他面前口卑自惭。

 

  「不会耽误你太久,十分钟就好。」

 

  他没回答,转身进屋,小书跟随他的脚步。

 

  屋里,他正在整理行李,小书自然而然接手他的工作,将床上的衣物摺叠装箱。

 

  「你打算把十分钟用来整理行李?」冠耘双手横胸,望住她的举动。

 

  「你问过我,如果我跟你,我要要求什麽东西?」

 

  「没错。」

 

  「现在,我还可以要求吗?」她小心翼翼,低垂的眉头,始终不敢看他。

 

  「你想要什麽?」

 

  她变聪明了?是小题教会她别做亏本生意,还是她认为自己的线已经长到足以让他这条大鱼上勾?

 

  「我想要一个小孩子。」

 

  聪明?可是她以为他有那麽笨,笨到把支配权交到她手上?

 

  「不行!」他一口拒绝。

 

  「为什麽?」

 

  「我给过你十分钟,而这十分钟已经是过去式。」

 

  「如果我已经怀孕呢?」

 

  「拿掉!」他说得绝然。

 

  拿掉?他连考虑都没有……深吸气,小书终於抬头对他,惨澹凄然。

 

  「你真的很残忍。」她幽幽说。

 

  她说他残忍?她应该去问问自己的母亲残不残忍!「你怀孕了?」

 

  她看他,很久很久,久到她以为自已成了僵立化石。

 

  「回答我。」

 

  有没有重要吗?不重要了,他已经回答她「拿掉」不是?垂首,心灰气丧,沉重的疲倦感侵袭。

 

  「没有。」摇头否认,小书叹口轻到不能再轻的气,俐落地整理好他的东西,起身,鞠躬。「冠耘先生,我先下去了。」

 

  转身欲离,他的声音留下她。「为什麽想要一个孩子?

 

  「只是……一时兴起……」她否认掉之前的幻想,逼自己回到现实面。

 

  「这段时间,你没有避孕?」

 

  她怎晓得什麽叫作避孕?就如同他所言-她缺乏一个母亲教导。

 

  小书不语,淡淡的悲伤,浓浓的愁绪,薰染她的心。

 

  「我不会要你的孩子。」

 

  「我知道。」

 

  他说不要啊!是斩钉截铁的不要,毫无商量馀地,她怎会蠢得认为他会给她一个家?或者,偶尔来看看她?

 

  「想替我生小孩的女人多的是,我绝对不会选择你。」

 

  「我知道。」她默默接受他的「绝对」。她的反应激不起争执火花。

 

  「这次我回台北,就是要确定订婚对象。」

 

  确定订婚对象?这是什麽语法,为什麽她听不懂?订婚对象不该是由爱情产生?为什麽需要确定?又以什麽来确定?

 

  这些年,他身边没有别的女人啊!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怎地发生在他身上便失去真确性?

 

  「我不懂你的意思。」

 

  「要我详加解释?好,我今天有空,从头至尾讲给你听。我家的家族企业是世新集团,全台湾排名前三大集团之一,你听过世新吗?」

 

  小书摇摇头,那是一个她全然陌生的世界。

 

  「我选择到南部发展,除了兴趣之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我想摆脱家里为我铺好的路,我要凭自己的能力建立另一个王国,一个比世新更大、更辉煌的经济王国。我的愿望不仅只经营一家专业牧场、一个度假农庄,我还要在世界各地,拥有自己的度假农庄。」

 

  说起未来,他眼中的热情如昔,光灿的热、温柔的表情,那是一个男子的骄傲与自信。彷佛间,小书回到过去,蹲在衣柜里,从缝隙间偷看他的表情。

 

  「你会成功的。」

 

  小书的声音提醒了冠耘,眼前他的工作是伤害她。

 

  「通常企业之间,会以联姻作为加强双方关系的方式,当我要南下发展时,我答应父母亲,婚姻对象由他们指定。」

 

  想起文沛铃,冠耘冷笑,曾经,他还为她与家里大闹一场,怎料得到竟是不值得。

 

  听到这里,小书僮了上就是他要回台北「确定订婚对象」的原因,她有强烈无力感,可在他面前,腰必须挺得直直,咎由自取的苦,她不能在他面前表现。

 

  「最近他们锁定几个企业家族的千金,要我和亚丰、季扬回去相亲,作最後决定。」

 

  看着小书的无条件承受,突然间,他发觉自己无法安然自若地欣赏她的痛苦,心微微挑动,报复的快感消失。

 

  「是不是……确定了对象,我们之间……就宣告结束?」小书困难问出。

 

  「不用,我不会这麽快就结婚,也许再过三四年,要确定两家的合作关系融洽,才会有下一步动作。」

 

  换句话说,要是合作关系不融洽……她还有几分机会?就算机会不存,她也有几年时间?

 

  「懂了。」小书点头。

 

  「懂了最好,你不会是我的结婚对象,更别想替我生下孩子,因为我不会给你机会。」

 

  「是。」

 

  「还有疑问吗?」

 

  「没有。」

 

  「很好,你下去吧!」

 

  「是上

 

  走出他的房门,月光洒上她的身体,半圆月亮斜挂天际,拉出她孤全身影,长长的影子落地,任人践踏欺凌……

 

  姜家三兄弟回台北当天,小书失踪了,整整十二日,没人找得到她。

 

  小题虽感到离别愁绪,却为她终於懂得爱护自己而欢欣。牧场里不乏像小题这种心情的人,但有更多人拿小书的事当话题,无聊八卦纷纷出笼。

 

  事实上,小书并非无故失踪,她请了一天假,离开屏东,跑到没人认得她的高雄做流产手术。

 

  原以为手术只要四十五分钟,哪里晓得,流掉四个多月的胎儿是危险手术,她大量出血,差点死在手术台上,手术後愈合情况不是太好,她整整住院住了十几天。

 

  十几天中,她发烧、她作恶梦,一次一次在生死边缘徘徊,每个恶梦里都有他的声音,清清楚楚说着:我不要你的孩子。

 

  他不要她的孩子,一如不要她,但她仍奢望地期待他的心情转变,期待爱情产生,真是无可救药了!矛盾的她、矛盾的情结,若真有前世今生,那麽,她的前世肯定负他太深。

 

  封锁知觉,小书从计程车下来,颤颤巍巍,走过一遭生死,她仍看不透爱情,就如小题所一言,她笨死了。

 

  晕眩得厉害,她仍一步步向前走,每走一步,她都累得想躺平,医生说,别仗着自己年轻,回家後要好好休养身体。

 

  这里是她的家吗?

 

  曾经,她以为有他的地方就是家;曾经,她紧跟在他的身後,走入牧场,那刻,她告诉自己,她有家了,她不再是无依孤儿,哪里晓得,他想给的不是家,是恨!

 

  「小书,你怎麽又回来?」

 

  小题从老远的地方飞奔过来,拉起她就是一阵摇晃。

 

  「我……」她好晕,晕得说不出话。

 

  「我以为你下定决心离开大哥,你怎……唉……」

 

  虚弱微笑,她理解小题的心情,是恨铁不成钢吧!

 

  「你是不是没钱、没地方可去?没关系,住的地方我帮你想办法,钱我给你。」

 

  嗜钱如命的小题居然要给她钱?她的爱情不被看好到这等程度?微笑带上苦涩。

 

  「不对!你生病了,对不对?」小书异常苍白的脸色,引得小题注意。

 

  「只是感冒。」勉强支撑自己,既然回到这里,她必须放手过去十几天的恶梦。

 

  「严重吗?」小题关心。

 

  「还好。」

 

  「告诉你坏消息,大哥打电话回来说,他今天晚上就要回牧场了。」

 

  「他回来不是坏消息。」小题真认定她不该和冠耘碰在一起?

 

  「他、他要带未婚妻回来,我大哥真是个大白痴,居然同意娶震驿企业的苏大小姐。你不知道那个女人我见过几次,超刻薄、超小心眼的,她同谁都处不好,站到哪里都像只嚣张孔雀,大哥真是头壳坏去了,等你见到她,你就晓得她有多顾人怨。」批评未来大嫂,小题不遗馀力。

 

  没太多讶异,他上台北相亲,有未婚妻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带她回来更毋庸怀疑,未来,说不定苏小姐会住下,慢慢适应牧场环境,毕竟嫁鸡随鸡。她接受,她无异议,可怜的心,痛由它去吧!

 

  「我本来还很开心,你早一步走掉,让大哥看看,女人不是好欺侮的,可是……你为什麽要回来?再回来你有苦头吃了!」小题滔滔不绝。

 

  「不会吧!」

 

  「什麽不会,吴伯伯说,大哥本来计画後天才和二哥、三哥一起回来,可是他在电话里一听见你失踪的消息,暴跳如雷,气得要马上回来,看到你,他可有话骂的了,要不要……我先带你到朋友家避难,至少躲到苏孔雀-回台北再说。」

 

  「要来的躲不掉。」

 

  没关系,最辛苦的十二天,她都安然度过了,有什麽事比死一回更严重?

 

  「你……我实在说不动你,固执,你和我大哥一样。」瞪她一眼,小题气呼呼走掉。

 

  又把小题气走了!她实在很糟糕,明明是关心她,她却不领受好意,像她这种人,真活该是……咎由自取……想起他的评语三心倏地下坠。

 

  深吸气,她每个步伐都走得艰辛,好不容易回到自己的房间,房间里几十张她画的婴儿图片冲着她微笑,每张笑脸都可爱得让她落泪。

 

  孩子……她终是选择离弃孩子,留在他身边。

 

  都说了不非分,她还是私存希望;希望他的婚姻不顺利,是不是歹毒?没办法,爱情让她面目可憎,让她气走所有关心她的人。

 

  将药搁在桌上,那是她成为凶手的证据,别过头,她不看不听,爱情不愿意成为过去,那麽对於苦难,她只能甘之如饴。

 

  十菜二汤,牧场里为欢迎未来的老板娘,特地办宴席请贵客,忍住一波波晕眩,小书在燥热的炉火前辛勤。脑中一片空白,唯一的知觉是:她必须站着、必须撑下去。

 

  「小书,冠耘先生回来了,吴总管在向他报告这十几天牧场里发生的大大小小事情,你失踪的事……」林妈妈说得焦心。

 

  身体靠在厨柜边,小书投给林妈妈一个安心笑容。

 

  「没关系,我不会有事的。」

 

  盛上最後一道菜,小书为自己倒杯热开水。明明是热得吓人的七月天,她却全身冒冷汗,似乎身体里的骨头即将撑不起自己,她想找张椅子坐,眼睛四处搜寻,却找不到。

 

  吴总管进厨房,对林妈妈说:「快上菜,先生小姐们都入座了。」

 

  阿璧、小玉应声端起菜肴,吴总管看看小书,走到她身边。

 

  「小书,你端盘菜到桌上,让冠耘先生看看你,也好交代一下。」

 

  「我……」她能说自己脚软头晕吗?

 

  「去一趟就好,冠耘先生对你失踪的事很生气,我以为你不回来了,才说出去,哪里晓得……唉,小书,你就露个面吧!」

 

  「是,吴伯伯。」端起清蒸鱼,她跟在吴伯伯身後,走向主屋餐厅。

 

  未踩入门,小书听见陌生的女音,正在高谈阔论。

 

  「我不晓得这里这麽简陋,早知道,我就带一队工程师南下施工,保证不到一个星期,房子焕然一新。」

 

  後来小书才知道,苏小姐家里是做营造的,盖房子、装渥房子、卖房子,家业很有些根底。

 

  「谢啦!我们有自己的工程师,你没看我们的饭店,不是我夸口,在整个垦丁找不出几家有我们这种设备的。」小题和苏真婵杠上。

 

  「也是啦,我刚刚走一圈,是五星级饭店设施,不过你们的主屋旧了点,和员工宿舍差不多,哪有主人和下人住同等级的房屋。」

 

  下人二字刺人耳,却清楚提醒了小书,自己和对方相别甚遥的地位。

 

  小书安静上菜,想趁着苏小姐高谈阔论之际迅速离开,但冠耘不遂她的意,放下筷子,淡淡问她:

 

  「玩够了,想回来了?」

 

  冷冷七个字从冠耘口中射出,小题和苏小姐同时住口,望向小书。

 

  「是我要小书去台南帮我办事情,大哥,你不可以怪她。」小题挺身护在她身前。

 

  「我在和小书说话。」瞪眼小题,他不准妹妹插口。「说,你去哪里?」

 

  「我去高雄。」她不习惯对他撒谎。

 

  「你不错嘛,我前脚走,你後脚跟着离开,我还以为你不会使用特权。」

 

  特权?她哪里来的特权?小书想哭,却没力气哭。

 

  「既然走了,为什麽还回来?这里有值得你恋梭的东西?」冠耘冷冷地-说。

 

  「对不起。」她垂头,不想多作解释。

 

  「我不认为你对不起什麽人、什麽事,只不过,你的行径带给其他员工不良示范。」他尽量说得公事化。

 

  「我知道。」

 

  她以为她说了「我知道」,就能抵销他的愤怒?天真!

 

  「我想,飞云牧场用不起你这种大牌员工,你明天去会计室结算薪水离开。」话说完,他立刻後悔。他真要她走?她走了他不会失落?冠耘沉眉。

 

  他要她走?小书心沉深渊,为什麽?因为他的未婚妻让他很满意,他不再需要自己?要不要回答一句「是的,冠耘先生」?小书混沌的脑海里,缺乏答案。

 

  一向不把女人放在眼里的姜冠耘居然对下人注意?苏真婵望住小题上下打量,小书耀眼的美丽,勾起她的危机意识,她和冠耘之间……不寻常?

 

  「你叫小书,很漂亮耶,一定有不少男人为你疯狂吧!」苏真婵说。

 

  小书没听见她的声音,胸中反覆的是他的话。他要她走、要她走呀!缠绵病榻那段画面回到眼前,苦涩在唇齿间流转……

 

  彻心的疼、碎心的痛,汨汨鲜血自她身体剥离,每一秒钟,她都以为自己将随母亲而去。

 

  医生的双眉深锁,一再说:「你应该早点来的,年纪轻轻……」

 

  背过所有人,泪湿枕畔,想起宝宝的小小生命,小书任罪恶感当心。

 

  他的冷漠无情、他的温柔眼神反覆徘徊在梦境。

 

  又痛了,她的身体让痛紧紧控制,从头到脚底,每条神经都在向她呼痛,冷汗自她苍白额间刷下,手在无人看见的空间颤栗,濒死的感觉再度回来,她将为自己的残忍下地狱。

 

  「你叫作小书是吧,有没有念过书?二乡下人恐怕不注重教育吧!你爸爸做什麽的?你妈妈做什麽……」

 

  灯在转、地在摇,小书的身子跟着摇摇晃晃,黑暗来临,属於死亡的气息入侵……终於,她晕过去,免除了一场可以预见的羞辱。

 

  小书晕倒时,在苏真蝉的背间撞一下,撞掉她手中的汤碗,淋出满身狼狈。

 

  「你这个没家教的野女人,你竟敢……」

 

  她的话没说完,冠耘大步落到她身後,一把抱起小书离去。

 

  苏真婵的错愕落进小题眼里,她笑咪咪地往对方痛处踩去。「大嫂,我大哥抱着「野女人」离开了。」

 

  呵呵,爽!

 

  她在发烧,全身烫得惊人,冠耘在她房间桌上看见妇产科的药袋,联想到他离开前,她来找他谈话时的古怪神情。

 

  下意识,他觉得不对,抓起药袋抱着小书,一路驱车往高雄市区驶去,没想到,刚入门,护士才瞧小书一眼、,就连声唠叨:「我就说她不能出院嘛,她硬要出院,现在不是又送回来了,」

 

  很快地,一群护土围上来,找医生的、插管的、送急诊的,她们七手八脚将两人分开。

 

  好不容易,冠耘抓到一个护士,向她请教来龙去脉。

 

  「你不是她的家人吗?」护士问。

 

  「不,我是她的老板。」这句话,他答得心虚。

 

  「她今天回去上班?」

 

  「对。」

 

  「不要命了!为什麽这麽逞强?」

 

  「可以告诉我,怎麽回事吗?」

 

  「十几天前她来院里,请求院长帮她把孩子拿掉,问题是胎儿已经四个多月,谁敢贸然动手术?

 

  她跪在地上请我们院长救她,说她走投无路,找了一整天,没有医院愿意替她动手术。可是,她没有亲人陪同,弄不好就是一场医疗纠纷。

 

  後来,她说愿意签下切结书,万一手术失败,她愿意自行承担後果,进手术房前,她还把存款簿跟印章交给Miss林,说她没有亲人了,万一发生不幸,请大家帮忙办理她的後事。」

 

  她居然说她没有亲人?那麽他这个「养父」算什麽?可是……能怪她吗?他不也告诉护士小姐,他只是她的「老板」?

 

  「後来呢?」

 

  「如同院长预期,手术并不顺利,姜小书大量失血,差点死在手术台上,幸而她年轻,还是撑了过来,住院十几天,天天落泪,问她是不是痛?她摇头。

 

  昨天,她求院长让她出院,好像是谁要回来了,她必须赶紧回去归位,我们觉得奇怪,她不是没家人吗?

 

  今天一大早,她急着赶回家,院长叮咛她许多注意事项,不过显然她没听进去,否则她不会去上班,不会再被送回来这里。」

 

  叹气,为命运多舛的小女生。

 

  冠耘不再接问,然後,他记起稍早吴总管告诉他,他说小书很认真,比以前更卖力工作,说她准备了一桌丰富佳肴为他洗尘。然而,他却刻意让小书被苏真婵羞辱。

 

  从医院落地窗向外望去,视线在车水马龙间游移,冠耘想着两人的关系,想着他的恨意。第一次,他认真考虑口口己的行为是否正确。

 

  从四年前在衣柜中看见瘦伶伶的小书开始,她让他惊艳、让他讶异,一股认养她的冲动在心底成形。

 

  四年来,她长大、她愈加美丽,她的存在让冠耘矛盾困惑,他甚至不确定,自己是不是恨她?

 

  然後她跟了他……他被更多的矛盾包围,於是他待她苛刻,对她要求更多,他甚至纵容自己享受她的失意。

 

  他不允许自己对她心疼、不允许自己动心……可是,她为他的一句话,差点儿死在手术台上,却又表现得若无其事,回到工作岗位,她……

 

  急诊室的门打开,打断了他的翻腾思潮。

 

  小书被推出来,苍白的脸庞映在苍白的枕上,似乎随时,她将消失。

 

  他跟随医护人员走入病房,遥遥看着一群陌生人为她尽心,不走近。

 

  是心虚吗?不,是他厘不清自己的心,他不晓得,心间那一阵一阵微微的抽痛是什麽?不晓得,那道在胸口缓缓流泄的灼热是什麽?

 

  医生离开、护士走了,偌大的空间中只剩下他们两个。

 

  小书睡得极不安稳,她喃喃自语,时而低吟,时而拔尖,冠耘走到她身边,倾身,欲听清楚她在说些什麽,他认真,凑得很近。

 

  「知道……不要孩子……对不起……妈妈对不起……小书坏……小书该救你……宝宝对不起……留我……不要走……爱你……」

 

  她的对不起敲在他心口,痛的感觉更鲜明,一颗不在预计范围内的泪水悄悄落下,沿着她的脸庞坠落。

 

  不!这是错的,他不该为她心怜,她的存在是为了偿还,还清她母亲对他的欺骗。至於她的可怜……那是她笨、她蠢,她的头脑不清楚,不关他的事。

 

  倔傲地拭去颊边的突发状况,狠狠的,他提醒自己,是她们对不起他,他对她有恩无过。

 

  转身,他走出病房,毅然决然。

 

  小书的脸色依然苍白,喃喃自语亦然,她的人生仍在灰暗地界徘徊,爱情注定她的辛酸。

 

 

  第四章

 

  时序再往前推进,这年小书二十四岁。

 

  牧场的规模又扩大了数十倍,成为全台湾最大的乳品供应场,而饭店部分更是亚洲地区占地最大、设备最优的度假村。

 

  他成功地结合牧业、旅馆业和观光业,带动了南台湾的旅游风气,也引起国外旅游界的注意。

 

  最近美国有几个州频频向他释出善意,希望他到美国开设第二个、第三个飞云牧场,将他的经营理念带到美国,带动他们的观光产业。这些,冠耘还在审慎评估中。

 

  这段日子间,牧场里加入了幼幼,她是个善良体贴的女孩子,很快地和大家打成一片。

 

  小书眼看她和季扬间的爱情发展,陪着他们享受属於爱情的丝丝甜蜜,尽管她也会自问,如果甜蜜是爱情的一部分,那麽她的爱情算是爱情吗,

 

  自问後的结果是她掉头,坚持她要的那个男人、那颗心。

 

  「小书,我们要去看电影,你来不来?」小题、幼幼和季扬从厨房经过。

 

  小书摇摇头,笑脸拒绝。

 

  「为什麽不去?苏大小姐一来,大家都间得半死,要不是怕大哥把我赶回台北,哈!我老早鼓吹全体员工进行大罢工。」小题夸张地跳进厨房,拉住小书的手。

 

  苏真婵一到,就是小书的受难日开始。

 

  小书和冠耘的关系不是秘密,问问饭店、牧场里任何一个员工,都可以告诉你真相,请问这种直一相,哪一个未婚妻受得了,何况是骄纵惯了的苏真婵,婚期未定,她不敢明目张胆对冠耘发作,只能拿小书开刀。

 

  「走嘛,一起去散散心,晚餐桌上摆了那张皮笑肉不笑的假脸,谁都吃不下饭。」幼幼鼓吹小书。

 

  「还好,她没那麽难缠。」

 

  小书笑笑,她得到鸡舍抓鸡,苏小姐晚餐点菜,要吃八宝鸡上道菜需要费一点工夫,从整理过中午的餐厅後,她便开始为晚餐烦恼。

 

  「你的脾气真好。」季扬说,可惜大哥不愿意娶这个好脾气女人。

 

  「我总是觉得危险,她每次来都要生一点事才爽快上回风平浪静,有点不对劲。」幼幼说。

 

  「对哦,上次她把小书弄出三度烫伤,害小书十几天没办法做事;再上次,她诬赖小书和阿德开房间;再上上次,她说小书在早餐里加料,害她拉肚子……」

 

  小题扳动手指头细数,认真算算这位苏小姐的头脑结构和八点档的编剧归属同流,动不动就是一支番仔火、一桶汽油,要人好看。

 

  「小书,你老实说,这回她有没有……」

 

  小题没问完,小书连忙摇头否认。

 

  「没有、没有,以前只是……误会。」她轻描淡写。

 

  「误会?有没有搞错?是哪门子误会?你头壳坏去上叫陷害好不好。」小题哇哇叫。

 

  「我看,电影还是取消吧,要是她果真在晚上生事,我们在家,起码能帮小书一点忙。」幼幼提议。

 

  苏真婵每次来,总能让他们凝聚向心力,同仇敌忾。

 

  「好吧,大家忍忍,再辛苦一个晚上。」幼幼的提议,获得季扬全力支持。

 

  「小书,加油!」

 

  一个Give Me Five,小题、幼幼和季扬走人,小书笑望他们的背影,友谊无价。

 

  回身,挑起竹篓子,她要到养鸡场抓鸡,牧场里除牛羊马匹外,还养鸡、养鸭、养鹅、养鱼,蔬果香菜、花茶全是自己植栽生产,冠耘还规画其中的十分之一作为观光农场,游客可以自行采收。

 

  才跨步,她撞上冠耘,抬眼,小书忙垂眉,眼光不敢直视。

 

  「冠耘先生好。」对他,她比所有员工恭谨。

 

  用四年来考验一个人的诚心够不够?

 

  如果她是个演员,连续演四年的戏也算不简单了,四年来,她从不对谈他,在他面前,她恭敬谦逊不输矩,小书落实了他的要求-别以为躺上我的床,你就有所不同。

 

  「你不错,会聚众寻找支持者,要是让你当政治家,一定很容易拿到领导权。」欲加之罪,是他经常对小书做的事,坏事做多,他合理化自己的行为,不认为自己有错。

 

  「我……不懂你的意思。」

 

  小书紧张,她调调肩膀上竹篓的粗绳子,两手上上下下,反覆摩蹭。

 

  焦虑在她眼中、手上,她在焦虑他的脾气吗?不,她焦虑他在发完脾气後,告诉她-你可以离开牧场了。

 

  明明知道自己的爱情很危险,她仍然不去设想爱情推开她後,自己该何去何从,她一天一天过,把每一天都当作纪念日,告诉自己,今天是爱情中的最高峰。

 

  「你在小题、季扬面前说真婵的坏话,目的是什麽?想把真婵的形象打坏,突显你比她好?」他冷冷讽刺。

 

  「我……」可以反驳说没有吗?事实上,她和人说说笑笑就是错误,她应该和所有人保持距离,将自己隔绝在快乐之外。

 

  「不说话?承认了?你什麽时候变得那麽有心机,我想真婵并没有欺负到你什麽,你恨她,因为你拿她当对手、当假想敌。」他的推理把她推进地狱。

 

  不是这样……叹气,小书知道,反驳只会让她罪上加罪。

 

  「你不用和她较量,我早就把话挑明说,我们之间只是床第关系,除了这层,不会再发展出其他,你爱我,是你的事情,与我无关。」

 

  说得好,是与他无关,是她选择用爱情来伤害自己。

 

  「对不起。」她能说的只剩下这句。

 

  她认错。在他面前,她不断不断认错。她受伤是她的错、她快乐是她的错、她掉泪也是她的错!总之,她不能出现任河教他碍眼的情绪。

 

  「就算你毁谤成功,得到牧场所有人的支持,我要娶的人,还是真婵,绝对不会是你。」

 

  略过他的话,她选择性失聪,没到最後关头,她学不来放弃,小书的韧性强得吓人。自会走路起,她就学会自己生存,她要的一切东西都是靠自己争取来的,这回,她争取爱情,不放手。

 

  低眉,两道细细的柳眉挂上失意,偷偷在他看不见的角落,流泄心情。

 

  「我不希望你在背後使手段,让我更看不起你。」

 

  「是的,冠耘先生。」他总是有能力让她觉得自己很卑贱,苦笑,她用笑掩饰滴血的心。

 

  「你最好是说到做到,要是再让我知道你在背後挑拨,你很清楚,我会选择让谁离开这里。」

 

  冠耘欺负她,欺负得很自然,他企图让自己的愤怒在她身上获得平复,第一次对爱情的认知,教会他不再相信感觉。

 

  是的,他不再相信自己的感觉,所以,他不相信小书待他是真心,认定她的所有牺牲,纯为钓得大鱼,认定小书和文沛铃属於同款女性。

 

  他要冷眼旁观,紧紧盯住她的一举一动,看看她会在哪天哪分钟,露出丑陋真面貌。

 

  「是的,冠耘先生。」

 

  「很好,开始准备晚餐了吗?真婵想吃八宝鸡。」他只在她面前,表露对真婵的宠爱。

 

  「是,我要去鸡舍抓鸡。」

 

  「真婵喜欢吃林妈妈的腌梅子,她明天要回台北,帮她准备几瓮带回去。」

 

  「是。」

 

  他说什麽,小书都回答是,她不愿他有一丝丝不顺心。

 

  「你到马房,叫阿德把马准备好,我要带真婵去兜风。」

 

  「是。」

 

  他的挑衅挑不起她波动情绪,若她表现出嫉妒,他或者有些许成就,但她是个深藏不露的对手,低低的头、低低的眉,他看不出她隐藏在恭谦的表象下,是怎样的狰狞面目。

 

  冠耘离开,小书抬眸,他看不见的表情在此时出现,然他估计错误,小书不是嫉妒而是羡慕。

 

  「好好哦,骑马兜风……」

 

  那场景-她幻想过N千次,想坐在他怀前,随着马匹驰骋,幸福在风中扬起,春天刷过耳际。

 

  轻声喟叹,小书给自己打气,有那麽一天的,只要她的爱情不断、她的信心不减,他会看见她、爱上她……

 

  小书不笨,亏吃多了,她学会自卫。

 

  譬如苏真婵缩在桌边那只脚,上回临时踢出,害小书把热汤洒在自己手上,当然,苏真婵的腿免不了也遭点小殃,可这点小伤让她作足了戏,又是医生、又是哀呜,直喊小书对她心存不轨。

 

  那次小书没说话,默默拿来抹布,把桌子、椅子连同地板周道全收拾过,才绕回厨房泡冷水,要不是尾随而来的幼幼瞧见,谁会知道她的伤比苏真婵严重了好几倍?从此,她学会经过苏真婵身边时,瞄一眼她的腿,往外多跨三步。

 

  这些小动作,冠耘都看在眼里,可恶的是,他宁愿配合苏真婵的大烂戏,对小书说上一顿。

 

  私心底,他在期待小书反抗,但小书并不,她像捕蝇草,再苦、再恶劣的环境都能生存,只盼小小叶片能捕得他的心,所以,对於冠耘的指责,她只是淡淡点头,淡淡回答:「是,冠耘先生。」

 

  她的反应总让冠耘失望,头脑清晰时,他会问自己,为什麽那麽无聊?理智缺席时,他会告诉自己,他就是不要她好过!

 

  苏真婵的腿又来了,小书不动声色,转换方向,从季扬身边上菜。

 

  「小书,帮我拿鸡肉。」

 

  苏真婵趾高气扬,彷佛小书是她从台北带来的贴身女佣。

 

  小题不明白大哥的心态,他是个无法容许女人傲慢的男人啊!为什麽偏对苏真婵处处将就?为什麽她戏演得那麽假,他还乐意当个好观众?

 

  对这点,小题的直觉认定是-大哥爱苏真婵,爱到不能自已,爱情的盲目全反应在冠耘身上。

 

  於是小题不断劝小书离开,问题是一个坏、一个痴,她没能耐劝得了谁,到最後,对於他们,她只能采取不闻不问的消极态度。

 

  苏真婵的叫唤声止住小书的脚步。她折回来,小心翼翼来到她身边,拿起公筷母匙,为她挑出满碗菜肴,退到身後,小书等她一句-无事退朝。

 

  「小书,你下午到我房间做什麽?」苏真婵说话。

 

  中午?到她房间?牧场里有女鬼,名叫小书?小书吞吞口水,知道自己又被强行邀约,演出一场大烂戏。

 

  「说话呀!你是不是需要一点时间编谎话?」苏真婵好整以暇地挑出一块鲜嫩鸡肉,放进嘴里。她说谎不存心惊,仗恃着冠耘对她的「宠爱」。

 

  又来了!冠耘放下筷子,直视小书,这是「饭後馀兴」--看女人欺负女人-他的馀兴近乎病态。

 

  「对不起,我没有进你的房间。」小书郑重回答。

 

  冠耘微笑,小书当然没有,中午她收拾好餐厅,小题一行人邀她去看电影,之後他诬赖她「聚众诋毁」,然後她去抓鸡,做出整桌宴席,她若还有本事偷渡到苏真婵房里,他应该要抚掌,夸奖她的工作能力,顺便问问,她有没有兴趣当牧场经理。

 

  「你的意思是我说谎罗?」音阶拔高七度,恶婆婆出场。

 

  「对不起,我没有恶意。」小书恭敬。

 

  「你没有恶意,意思是我有恶意!」台词发展到这里!稍停。

 

  她抬眼望望在桌人士,没有异议?很好,她大可继续。

 

  之前,小题总是莽撞跳出来替小书解围,结果害小书罪上加罪,到最後大夥儿学聪明了,冠耘根本知道小书无辜,他之所以容忍小书受委屈,是因为他就是要小书受委屈。

 

  「你认为我诬陷你?」苏真婵说。

 

  「不,也许是你看错。」

 

  小书小小反驳,为了、为了……他们的骑马兜风,那种感觉肯定美妙吧……风在发稍掠过,一阵一阵,一片一片,撩起他的心、他的情,一丝丝温柔和风,在他耳边低诉:小书爱你、小书爱你,不悔、不怨……

 

  小书心思不在,她不介意苏真婵挑衅,垂得低低的头,幻想着骑马场景,他的大手在她腰间,缠绵.…:

 

  「我看错?意思是我的眼睛该找医生修理?还是你在指控我精神异常,出现幻觉,应该送到疗养院关起来?说啊,你的意思是哪一个?」

 

  小书听不见她的话,自然无从回答。

 

  「我说有看到就是有看到,而且,你在我房里留下证据。」

 

  「证据?」小题、幼幼、季扬三人异口同声。

 

  看到自己的话引起效用,苏真婵挂上微笑。

 

  「对,就是这个。」

 

  她伸出无名指,秀出指间的五克拉钻戒。

 

  啥?钻戒要收在小书口袋里才叫作证据好不好,挂在她手指间哪里叫作证据?何况这枚钻戒在她订婚当天早就秀过,很了不起嘛,那麽「小」一颗钻石,唬人没见过啊!

 

  「今天中午,我把这枚钻戒放在床头柜,出趟门,回来时,看见小书匆匆忙忙从我房里出去,我进屋後,到处找不到钻戒……」

 

  「它不是好端端在你手上吗?」

 

  这个戏烂得有点离谱,打个呵欠,小题的本意不是声援,她只想告诉电视台,编剧该换人了。

 

  「是啊!我後来在化妆台上找到,小书,你说,你是不是在镜子前面偷戴我的订婚戒指?」

 

  了啦!这回她不是诬赖小书偷东西,是暗示冠耘,小书在觊觎她姜夫人的位署。

 

  小题咕噜咕噜喝掉汤,率先起身离桌。看不下去了啦!未婚妻的位置很屌吗?拜托,连一点法律约束力都没有。

 

  认真想想,苏真婵根本没有「位置」可言,要论位置,小书倒有几个,冠耘床铺的左侧、冠耘身体的下方,或者冠耘的胸膛。

 

  「你要解释吗?」冠耘挑挑盾问。

 

  果然,大哥又乐意「配合」起烂戏,他真是个样样不挑的九流演员。

 

  拉起幼幼,小题和她往外走,她一离席,季扬自然乖乖跟着走。一时间,餐桌上只剩下亚丰、冠耘和苏真婵。

 

  冠耘的声音惊醒她的幻想,偏头,看见他在等待。

 

  他在等什麽?小书轻喟……她还能有什麽反应?他是她的恩人、偶像,他说什麽便是什麽-她不曾怀疑。

 

  「说话,我给你的薪水让你不能满足,需要到别人的房间中,幻想虚荣?」

 

  「我……」小书无一言以对。

 

  「你让我很失望,一个手脚不乾净的工作人员,传出去,还会有房客愿意选择这里?」加码,他赌她会反抗。

 

  「我……没有。」

 

  「很好,你说没有,为什麽真婵的戒指会移位?她的戒指有特异功能?还是你的说谎功夫太不高明?」欲加之罪,河患无词。

 

  「对啊,你说,为什麽偷戴我的戒指?」苏真婵接手。

 

  「对不起,我错了。」认错是小书结束所有闹剧的有效办法之一。

 

  就这样?冠耘有些些失望,她之前的「反驳」不错呢!

 

  对小书反应失望的还有苏真婵,她要的是大风大浪,可不是这等小波澜。

 

  「你那麽想要的话,我给你啊!来拿呀!来呀!」她当着冠耘面前撒泼,抓住小书的手,逼她戴上自己的订婚戒指。

 

  一个用力,小书抽出自己的手,退几步,将手藏在身後。

 

  「你敢推我?」苏真婵尖叫。

 

  「对不起,可是我不想戴你的戒指。」

 

  「偷戴都在偷戴了,光明正大要帮你戴,你还有意见?!」苏真婵摆高下巴。

 

  「将来会有个爱我的男人,亲手将最珍贵的戒指套在我的手指上,这个动作不该是由你来做。」

 

  微微喘息,小书不要「别人」的东西,她要的是自己的爱情。

 

  谁?哪个男人会爱她、替她套上戒指,念头闪过,冠耘的心抑郁不乐。

 

  「你是嫌这钻石太小吧?这不过是订婚戒指,等我结婚时会有更大颗的钻石,我就不相信有多少个男人买得起这样的戒指。」

 

  苏真婵没弄懂小书的意思。

 

  「只要他爱我,就算只是一枚小小的银戒,我都会很快乐。」话说完,小书转身向冠耘。

 

  「冠耘先生,下次我不会再犯同样的错。」一鞠躬,小书迅速离开。

 

  冠耘终於看到她的反抗,但他没有想像中快乐,他的心绕着她的话打转。

 

  将来会有个爱我的男人,亲手将最珍贵的戒指套在我的手指上……

 

  不会有这个男人出现的,因为他一出现,冠耘会马上把他碎尸万段。

 

  亚丰没理会大哥和未来大嫂,他跟在小书身後离开,几个箭步,抢到小书身後,拍拍她的肩膀。

 

  小书回头,胸口情绪未平。

 

  「你这样很好。」

 

  撂下一句话,亚丰离开。

 

  对住他远去的脚步,小书怔仲。她这样子算「好」吗?他会不会气炸?

 

  餐厅里,冠耘的脑袋空白,苏真婵在他身上赖着、啜泣着。

 

  「你一定要帮人家讨回公道啦,不过是个低三下四的贱人,都可以这麽目中无人,往後我嫁过来,还有好日子过吗?」

 

  她过度娇腻的声音让冠耘火大,冷冷推开她,冠耘问:「你敢指天立誓,说小书进过你的房间?要不要我认真查查,若查出来是你在造谣,我们的婚事就此作罢。」

 

  他的态度教苏真婵吃惊,冠耘从不曾这样子对待她。这天,她连夜开车回台北,所有人都很乐意地列队向她说再见。

 

  这年夏天,飞云牧场多了一位成员-淳淳。

 

  套句小题的话-她是个工作能力零、思考能力零,笨到让人想大叫「杀了我吧」的超级笨蛋。

 

  不过,这位超级笨蛋给牧场带来朝气活力,也带出亚丰的爱情。

 

  幼幼的爱情,淳淳的爱情,她们的酸甜在小书心中绕圈圈,她幻想有朝一日,她的爱情除开苦涩,多了其他滋味。

 

  站在菩提树下,小书俯身,拾起一片落叶,每每找到喜欢的菩提叶,她便将叶片泡水,等叶肉腐烂後,用牙刷轻轻刷去,晾乾。

 

  褪去绿色後,密密麻麻的褐色叶脉像张网,她用毛笔在张张心型的细网间,写下冠耘的名字,盼呀盼,盼望他的心连同他的名字,一齐落入她细心织就的情网。

 

  做这件事情时,她分外细心,生怕不仔细,毁了自己的努力,一如她对於经营爱情,总是小心翼翼。

 

  仰头,这棵树是她到牧场那年种下的。

 

  那时牧场的占地不大,成员不多,每件工作,不分老板员工,大家一起动手做。

 

  那个炎热下午,他们进了一整批树苗,大家合力挖洞种树,小书也来帮忙,她提着水桶来来回回为树苗浇水。

 

  菩提树混在整批树苗里,发现它时,冠耘直觉将它丢置一旁。

 

  是枝头上那两片半枯的心型叶片吸引小书的注意力,凑近,蹲低,小书的手在叶片上轻轻摩蹭。

 

  说不出的难解心情,只觉自己和菩提树同病相惜,她同它都是人们不要的小东西,同是一个不经意就忽略的空气,心啊心,他们的心都缺乏雨水滋闰。

 

  是阿木先注意到小书的落寞,他凑近问她:「小书,你喜欢菩提树?」

 

  阿木的话教会小书,这棵被忽视的小树叫作菩提,小书笑着点点头,才十六岁,她的笑容就能眩惑人心。

 

  「阿木,我们把这棵树种一种吧!」

 

  「不好啦,这排松柏是我们牧场的门面,中间插棵菩提不伦不类。」阿木有他的考量。

 

  「可是……」

 

  阿木想再表示意见,却接触到冠耘不善的眼光,他住嘴,小书也乖乖放下手中树苗,继续浇水。

 

  树种完後,工人们纷纷散去,小书留在原地,仍是爱怜与同情。

 

  轻抚枝头上的两颗心,她告诉由口己。「瞧,你比它更幸运。」

 

  丝晖将她的身影在地上拖出一道长长黑影,蹲着身,细小的胳臂轻搂住小树苗,沁心的木头芬芳侵入鼻间。

 

  一棵树、一个小女孩,孤伶相依。

 

  这情景触动冠耘的心,远远站在宿舍旁边,原本想冲上前,质问她记不记得自己的工作是做饭?但她周遭的孤寂,止住他的质询。

 

  带着冲动,大步跨出去,他不发一语,弯腰,抢走小书怀里的树苗,另一手拿起锄头。

 

  怔愣三秒,小书了解冠耘的动作,快步提起水桶,追随他的脚步,奔到牧场另一角,种下菩提树。

 

  从此,这里是她的私密园地,这里有他对她的心,日复一日,她在这棵树下幻想他的爱情。

 

  她又到这里来?

 

  冠耘站到她背後,久久不发一语。

 

  只要小书不在厨房、不在房间,他笃定能在这里看到她的身影。

 

  她总是抱着菩提树、靠着菩提树,一如往昔,明明是亲蔫的动作,不晓得为什麽,他总在这样的宁静空间里看见孤独,她的孤独一次次促使他的心动,总要他发挥足够的意志力,才能压制动心。

 

  「你在这里做什麽?」

 

  掏空音调里的表情,他冷淡得教人心惊。

 

  小书先是一愣,僵硬身体,然後像机器人般,缓缓回头。

 

  「冠耘先生好。」

 

  「我问你,你在做什麽?」

 

  「我在……捡树叶。」小书巴巴地走到他身边,巴巴地把手上的心形叶片捧到他面前。「很美,对不对?」

 

  横瞄一眼,他看不出哪里特殊。

 

  冠耘的「不生气」鼓励了小书多说几句:

 

  「释迦摩尼在菩提树下证道,他怜悯世间情苦,身为人更苦,产生了普渡世人的想法。」这个起头话题有点怪,但他们很少交谈,第一次不自然,难免。

 

  「你想普渡谁?」意外地,他非但不生气,还与她交谈一句。

 

  可以的话,她最想普渡自己的爱情,只不过遂意难,遂心更难。

 

  「我没有佛祖的能力,只能自私地希望自己平安顺利。」

 

  自私?与其说她自私,不如说她认分,她认分地当一个下人,认分地在他回过头时低眉,她从没因为攀关系,就认定自己与众不同。

 

  「对未来,你有什麽打算?」冠耘问。

 

  不管有没有苏真婵,总有一天,他们之间会走到尽头。

 

  「我是个没有未来的人,是你给我未来,我的未来会依照你的要求行进。」她是个谦卑的膜拜者,爱他是她唯一奢求。

 

  「你从没有过想要的东西?」冠耘又问。

 

  一、二、三,他问了她三句话,这……算是聊天了吧!小书的心中涨满喜悦。

 

  「我有。」她回得又快又迅速。

 

  「你要什麽?」

 

  「我要爱情、婚姻。我并不特殊,要的东西和天下女生一样。」

 

  「你有爱情吗?」

 

  「是的,我爱你。」她的答案和四年前一模一样。

 

  「你爱我?」这句话他听过,可是他不相信,一如他不信任爱情。

 

  「是的。」

 

  「即使我将结婚?」有趣吧!还没走入礼堂,就有人领号码牌,准备当後补情妇。

 

  「是的。」

 

  「你不介意自己成为第三者?」

 

  「我介意。」

 

  「你介意?」

 

  冠耘讶异於她的答案,他以为小书会说,我不在意,只要能和你在一起。这句话许多女人对他说过,包括小书的母亲。

 

  这几年,想得通透,他知道男人的魅力在口袋,只要荷包满满,就算他是钟馗转世,所有女人依然会对他倾心,因此阅人无数的文沛铃挑上他,并不稀奇;至於这个小书……

 

  她说自己不特殊,所以爱上他的金钱与身分,不稀奇。爱情,不过是廉价的东西,他再不让廉价物品控制自己的心情。

 

  「我不抢别人的婚姻,不要别人的戒指。」

 

  小书说得笃定,认真诚挚的态度让冠耘联想起几个月前,她在晚餐桌上对苏真婵的反驳。

 

  她说-将来会有个爱我的男人,亲手将最珍贵的戒指套在我的手指上。

 

  「我不会娶你。」他回答她另一个笃定。

 

  他的说法不教人意外,但小书是棵有耐心的捕蝇草,在风中,伸展双臂,等待爱情。起码,他们之间渐入佳境了,不是?至少,他们可以开始聊天了,不是?

 

  「你爱我吗?」小书大起胆子问他。

 

  「不爱。」他的态度和她一样坚持。

 

  他的回答带出沉默尴尬,可是小书不死心,她换个角度问:

 

  「你还恨我,因为我的母亲吗?」

 

  她一问,他认真思索,才发现文沛铃已在脑间模糊,曾经存在的恨淡然,他欺负她只因为她是她,而他习惯欺负。

 

  「不。」他实说。

 

  冠耘的回答让小书燃起希望。他不再恨她了呀!那麽慢慢地,他会将她的存在视为理所当然;再慢慢地,他会爱上她,一如她爱他。

 

  「你爱苏小姐吗?」

 

  「不爱,但是我会适应她。」他不屑说谎。

 

  「婚姻是长时间的历程。」

 

  「所以我不准它失败。」他在文沛铃手中败过一回合,这次重头来过,他要排除所有失败可能。

 

  「你会认真经营婚姻吗?」小书问。

 

  「它在我的掌控当中。」

 

  「以後不管怎样,我希望你幸福。」

 

  「不管革不幸福,我确定,苏真婵不会让我变成笑柄,至於你,你很清楚自己的定位吧?」

 

  「是的。」小书埋了忧郁的笑意仍然挑动人心,是心疼……说不来的心意。

 

  「你很美丽。」情不自禁,他伸出双手搂住她,晓得自己的冲动多不合宜,晓得明明是自己一再叮咛,他们的关系只在他的房间、在有需求的夜晚进行,但契合的身体、胶着的唇瓣,带来了浓浓的爱情甜蜜。

 

  「我希望自己的美丽能眩惑你,让你改变心意。」她大胆,为了他不曾出口的夸赞。

 

  淡淡一哂,她实在是个不容易放弃的女人,也好,至少这确定了,她留在他身边时,会一心一意。冠耘说:「我是一个意志力坚强的男人。」

 

  「人会改变。」

 

  「那个人不会是我。」他要她的身体、要她的心,却不要有她的婚姻,原因虽矛盾,却简单得不合理:他不信任她和她的爱情。

 

  小书不管,她的心一下一下,敲响着爱他、爱他、爱他,他的心,恨意逐渐远离。

 

  夏风在菩提树稍刮起舞序,翻飞的心,跳跃美丽,爱情在满是星子的垦丁夜空里,闪耀激情……

 

  第五章

 

  小书的快乐总在菩提树下进行。

 

  他为她种下菩提、他在菩提树下吻她,认真细数,他给的幸福少之又少,但她为白口已制作的心型叶网,一遍遍将幸福复制到无限多,小书在自已复制的爱情里悠游快意。

 

  牧场中,没人懂她,为小书好的人全规劝她,明明是一场可以预见结局的悲剧,她怎能期待喜剧收场。

 

  可是她的固执和韧性,要自己站到戏棚下,日复一日,守着、等着,直到自己站上戏台,唱和起他的人生戏曲,她相信两人的曲中有高潮迭起、有幸福美丽。

 

  小书捧住满盒子晒乾的菩提叶脉,蹲在屋檐下,轻轻地为它们染上色彩,红的、紫的、黄的、蓝的,缤纷的颜色、缤纷的爱情。

 

  她花了整整一 下午,将所有叶脉染上色,贴在房间墙上,加上灰褐色树干,她在自己房里种下另一棵菩提。

 

  往後,在每个星子璀璨的夜里,她一罪着墙,倚在树干下,幻想着自己的幸福。

 

  「小书,要不要去逛夜市?」

 

  小题在门外敲叩,打开门,小书摇头,脸上带着迷蒙笑意。

 

  「对不起,我要画图。」

 

  「又画图?多无聊!走吧,我们一群人很有意思呐!大哥也要去。」

 

  他……要去?小书看看小题身後的人。是小题缠的吧!心微微动荡,也许……抬眸-对上冠耘的冷冷双瞳,他不希望她去吧?

 

  「我说过,她有事情要忙。」冠耘一出口,小书更加明白他的意向。

 

  「是啊,我想趁着假期把图画完成。」小书解释。

 

  「扫兴,我们走啦!」拉起幼幼、淳淳,小题往外走。

 

  「你不想去?」冠耘留在队伍最後面,没跟上去。

 

  「你希望我去?」她不这麽认为,除非她察颜观色的能力减弱。

 

  「我是不希望你去,我不想让别人有错误认定。」

 

  「我知道。」点点头,她愿意顺遂他所有心意。

 

  「很好,早点休息。」

 

  他说早点休息,她可不可以将这句话当作关心?捣住胸口,她为他的「关心」雀跃不已。

 

  转身,小书注视墙面,菩提树下,一男一女并肩背影,微微倚靠,她的长发披在他背上,就这样子,她要一罪着他一生一世,要与他相扶相携。

 

  拿起画笔,在远方勾勒一轮夕阳,她要用最光灿的颜料妆点她的爱情。

 

  「黄色……没了……」

 

  没有多想,小书穿上外套,背上小包包。

 

  」路上,她唱歌,软软的声音尽散夜空。几盏昏黄路灯与明月相辉映,偶尔,观光客的轿车经过,带起一点光亮,这段路不难走,但入了夜,人便少了,小书不害怕,心中有一堵宽阔肩膀,在护卫她。

 

  唱了一曲又一曲,她走了半个小时上街,买下颜料往回家方向走。

 

  想他、想他,她专心想他……未眠幽人呵,道不尽相思情悻……

 

  一辆摩托车在她身後急驶,小书没回头上不是牧场里的人,牧场里的人来来回回多半开车,若不是她没驾照,她也可以自由驾驶公用的小货车、汽车。

 

  机车车灯将她的影子烙在柏油路面,由长而短,在接近她身旁时,倏地,一股强大力量拉扯她--

 

  狠狠的,小书被摔在路边草丛间,当她意识到抢劫时,一阵晕眩将她拉入黑暗,车灯由近而远,迅速离开无人小路。

 

  迷迷蒙蒙醒来,小书不晓得自己昏睡了多久,她撑起上半身,只觉得全歹身疼痛,还好没大伤口,只有些许擦伤,算得上幸运了。勉强抬起手腕,表面摔碎了,指针却还在走。

 

  三点?是半夜三点吗?她不确定,确定的是她必须快快回到牧场里。

 

  小书每走一步都是痛,她成了用声音换取双腿的美人鱼,一心一意挂记着的,是快点回到牧场,回到她的王子身边。

 

  终於在气喘吁吁之後,她看到牧场大门,门口一个高大的身影来回走动,在看见她时,提的怒气放松。

 

  终於回来了!夜半三点,了不起,这时候还敢回来,反正都三点了,为什麽不乾脆等到天亮?因为她想继续在他面前扮可怜,让他误以为她和文沛铃不同?因为她的假面具不想被拆穿,想继续蒙骗所有人,她是乖女孩?

 

  算了,江山改易、本性移难,她身上流着什麽样的血液,别人不记得,他可是记得清清楚楚。

 

  「你认为,我该向你说晚安还是早安?」他冷笑。

 

  是他?!他在担心她吗?

 

  心跳加速,小书小跑步直往前冲,她渴望冲进他怀里,诉说恐惧委屈,

 

  但是突然间,眼前一阵黑暗,她猛地止下脚步,眨眼、揉眼,看不见……她看不见他?

 

  躲在衣柜里的经验回来了,属於死亡的气息围绕,母亲临死前的不甘心,男人猥亵的笑声……

 

  她惊喘、她无助、她陷在恐惧中挣扎、她爬不出去了呀!张口,喊不出声,她是极端害怕黑暗的人呀!

 

  她站在那里不肯再往前,是心虚吧!

 

  她的衣衫凌乱、面容狼狈,出门去做什麽违心事情,还需猜测吗?

 

  她说要留在在房里画画,却偷偷独自出门,如果光明正大,为什麽没找人载她、没告诉林妈妈?如果问心无愧,为什麽看见他,不敢进门?

 

  她去哪里?她能去哪里?龌龊的念头在他心间闪过。没错,她去应付别的男人,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合理藉口能解释她的狼狈。

 

  大步向前,冠耘站到她面前。

 

  她知道他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可她居然看不见他!居然呵……两手伸出,碰上他的衣角,大步,顾不得他的叮嘱,她执意投人他怀里。

 

  紧紧抱住他,她害怕、非常非常害怕,一幕黑暗,她失去亲人,再一个黑暗,她要失去什麽?

 

  她没有东西可以损失了呀!除了她少得近乎可怜的爱情。

 

  她在害怕?她全身颤抖!什麽事情教她恐惧?

 

  是了,是东窗事发,当他发现她和她母亲一样无耻淫荡,她演了八年的悲情角色,即将被拆穿,当年文沛铃不也是用她的可怜引他上勾吗?

 

  瞄一眼她被撕裂的裙角,想来那男人对她……真激烈。

 

  他居然为这样一个女人担心,为她守在门前徘徊?这一夜的担心……愚蠢!

 

  扳开她紧扣的双手,他抛下一语:「女承母业,克绍箕裘?」尽管不再恨文沛铃,他还是习惯用她的母亲伤她。

 

  转身,他大步离开。

 

  什麽意思?他是什麽意思?小书努力睁大眼睛……眼前仍是一片黑暗。

 

  「请你不要走。」小书惊恐,她需要力量支撑,需要他的胸膛倚靠。

 

  「你还没得到满足,看来这些年我把你的胃口撑大了,别的男人不容易满足你。」他满口讥讽。

 

  「对不起、对不起,虽然我不知道做错什麽事情,可是请你别走,陪我一下子,一下子就好。」她慌张失措,她不要一个人面对黑暗。

 

  「姜小书,你一定要我鄙视你?」

 

  「不要走……」她的声音充满哀戚。

 

  「你拒绝和我们出门,却又背着我们离开牧场,你去约谁、见谁?」

 

  「我……」

 

  「不用说,我懒得听谎话,要编故事随你,但是很抱歉,我没时间听,去找别的男人倾听吧,也许他们会为你的可怜一掬同情泪,但那绝不会是我,我对女人的欺骗免疫。」

 

  「我不是故意这麽晚回来的。」手伸出去,她触不到他。

 

  「又是一句不是故意,姜小书,和八年前相同,你连一点点进步都没有,你想几点回来,随便你,那是你的人身自由,我管不着也不想管,但是请你交代一声,别让我们拿你当失踪人口处理。」他的怒气隐藏在语後。

 

  「对不起。」

 

  「住口,你的对不起我听得太多,不管用了。」

 

  这时黑暗过去,她又能看见他了,一抹笑容飘过,她向前拉住他的手。

 

  「我可以解释,真的!」

 

  「你要怎麽解释?」

 

  「我碰到……」

 

  「碰到暴徒?遇到车祸?你可以骗我,但不要用烂藉口骗我,基础智商我还是有的。」

 

  「不是藉口,是……」

 

  他截下小书的话。「够了,我没兴趣听。」这回,他头也不回地离开。

 

  垂眉,脚下的黑影无奈对她,缓步慢走,小书回到自己房间。

 

  她望向墙上菩提,要是有一天像今夜,他推开她、她再也看不见他……

 

  恐惧降临,小书没去检视身上伤口,她疯狂地拿起湿布抹去墙上用铅笔勾出的男女。

 

  她要画正面,她再不要每张画中,只留下他的背影。

 

  连连两天,小书没出门,一双浓情男女在她笔下成形,一个他、一个她--她的爱情不多,只有在菩提树下。

 

  小书看不见的次数变得频繁,那夜之後,同样的情况出现十几次,时间一次比一次长。

 

  她心下害怕,却不敢请假出门看医生,她只在看不见的几分钟里,假装贫血,暂时歇息。

 

  其实,她并不需要太多的伪装,因为她脸色苍白是事实、食欲不振是事实、整天困倦想休息也是事实,林妈妈骂她不懂得爱护身体,她总是笑笑告诉她,她没关系。

 

  午后,碗筷清洗好,才起身,她又发觉自己看不见,手扶住墙,她缩在两面墙夹起的角落。

 

  是的,她抵抗不了对黑暗的恐惧,不敢想像哪一天,必须永远生活在黑暗里,所以她不去设想。

 

  这一次,她等得更久了,久到她心跳加速,以为自己再看不见光明,幸而半个小时後,她又能看见了,长长吁了口气,她又躲过一回。

 

  走出厨房,碰到亚丰询问淳淳去处,他们稍稍聊了一下,回头,她接上冠耘的眼神。

 

  「冠耘先生,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在这里。」

 

  低眉,小书猜测他还在为那日她的晚归生气。要不要告诉他实情?告诉他,她是情非得已,他会相信或是判定她说谎?

 

  脸色铁青的冠耘走到她身边,冷笑问:「你和亚丰聊得挺愉快嘛!果然是有其母必有其女!」

 

  他伤她,从不留情。

 

  「不是,亚丰先生问我淳淳的下落。」小书解释。

 

  他没回话,单单看住她,企图在她眼里寻找什麽?他自己也不知道。

 

  小书被看得慌了,想解释那夜的想法乱绪,找不到出口话题,叹气,她放弃解释。

 

  「我……我下去工作。」她总在难以面对他时,选择躲避。

 

  冠耘决定结婚了,这个决定来自她夜归的那个晚上。

 

  那一夜,他发觉自己对小书落下太多担心,发觉自己正一步步掉进她的陷阱,他为她牵动,想保护她的欲念攀升。

 

  就像那年,文沛铃哭着搂抱他的後腰告诉他,一个弱女子带着妹妹在陌生土地生存困难,於是他挺起肩膀向她求婚,他急着把她的担子收到自己身上。

 

  不要了,这回他不再当肩膀,不再让同情收纳谎言。何况那夜,他已经亲眼目睹她欢爱过後的狼狈。

 

  嫉妒在心中翻搅,他发誓不让自己落入另一次难堪,於是,大刀阔斧,他砍除心中不该丛生的感觉。

 

  所以冠耘打电话到台北,告诉父母亲,他决定结婚,他要把有关小书的一切,自生活中剔除。

 

  「有空到我房里,帮我把衣服收一收,送到A301。」冠耘说。

 

  「你要住到饭店?」她不解,好端端的,怎想搬到饭店房间去住?

 

  「我的房间要装渥,我决定和真婵结婚,下星期她会和家人到农庄小住,你让林妈妈把菜单拟好,放到我桌上。」

 

  他的话是冷凝剂,短短三秒,冻结她所有情绪。

 

  他要结婚了,他要结婚了……他终於要结婚了,

 

  不对……不对呀,他们才渐入佳境,他们不是才像情人间般,开始学着聊天吗?她的菩提叶不是已织起纤纤细网,要网住他的爱情吗?可是,他竟然说要结婚了……

 

  天地在她眼前旋转,绕绕绕,绕出她一片无措茫然。

 

  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林妈妈总是为你好,好高惊远终会摔得狼狈。

 

  那些「为她好」的言语,一句句跳出来嘲笑她。看吧、看吧!你就是不听、不听啊!你活该狼狈、你活该当落水狗,统统是你自己活该。

 

  紧咬住牙关,小书不哭不语,他说过痛恨她哭,说她哭起来像极死去的母亲。

 

  「你能在晚上之前收好吗?」他的声音,回收她飞散魂魄。

 

  「是的,冠耘先生,我会。」她机械般回答。

 

  小书的失魂落魄落进冠耘眼里,偏开头,他不看。他向自己重申,那是假象,是另一个骗你就范的谎言,她是连遗传基因都写满淫秽的女人。

 

  「我结婚後,你可以选择要不要留在农庄内。」冠耘镇定心神,不受她的可怜影响。

 

  真慷慨,他让她选择去留呢!是慷慨呀!她无从选择地爱上她,却可以选择离开他,爱情、爱情,她的爱情是多麽富有。

 

  她该骄傲、该欢唱、该……双肩垮下,她什麽都不该……

 

  「是的,冠耘先生,我知道。」压抑伤心,惨白的脸庞浮上凄然笑意。

 

  「没事了,你下去工作。」

 

  「是的,冠耘先生,我下去工作。」

 

  下去?很好,他替她找到一条最接近地狱的道路。再见了,阳光;再见了,爱情;再见了,她的梦幻菩提。

 

  这天下午,收拾好冠耘的衣物,小书频频回首,回想在他房里发生过的浪漫夜情。

 

  又如何?这里将成为另一个女人的美丽记忆。

 

  扣上门,关住心,关上她未见过光的爱情。

 

  送出假条,小书来到屏东市区,找到一家大型医院,做了检查。

 

  有好消息也有坏消息。好消息是她又怀孕了--在孩子父亲结婚前夕;坏消息是,那次的抢劫在她的头脑里面留下瘀血。

 

  血块不大但压迫到视觉神经,现在开刀的话,成功机率很高,但全身麻醉可能危及胎儿。

 

  若是等到孩子出生後再开刀,有两种可能,一是血块自动被吸收,视觉恢复正常上 是血块照旧变大,也许会全盲、也许像现在半瞎,但届时,手术的成功机率不再是八成。

 

  从医院出来,小书没亘接回牧场,她在市区逛了很久。

 

  前八年的赌注她是下坏了,弄得全盘皆输,眼前又是一个双岔路,她该把赌注下在哪里?

 

  拿掉孩子,重新人生?

 

  不,她失去过一个孩子,这回,无论如何,她都要留住他。

 

  就是瞎了也不打紧?她是极度害怕黑暗的女人,怎能一辈子活在黑暗中,问题在她脑中反覆,她不断走路、不断思考,下午结束,夜晚来到,黑幕驱走霓裳,当街灯亮起,她开启一个新赌局。

 

  深吸气,她对自己说:「上帝对你终究是好的,她为你关上一方窄窗,却为你打开」扇门,你得不到全部的他,却能拥有一个像他的孩子,他将完完全全属於你,没有人抢得走他。赌了,怕什麽?这回,终该轮到你赢。」

 

  展开笑颜,扫除忧郁,再也不愁、不卑、不苦,她是小草,不管到哪里,她都要活得绿意盎然。

 

  这夜,她哼起歌,歌声一路伴她回到牧场。

 

  把辞呈收在身後,她的东西不多,只有一个小小行囊。带不走的,是整面墙上,那双俪人身影;带不走的,是她花了八年细细织就的绝望爱情。

 

  看看房号-A301。

 

  敲敲门,十二点钟,他没睡,屋里灯光仍然亮眼。

 

  冠耘打开门,门後的光将他的影子曳在她身上。

 

  凝望他,没有以往的闪躲,带笑的眸子,含着勾引妩媚。

 

  小书上了妆,淡淡的上方面她不是好手,但她擅长画画,替自己画出一张快乐面具并不困难。

 

  她的美丽烙进冠耘心底,没错,她一直是漂亮的,比她的母亲有过之而无不及,上了彩妆,将她脸上所有优点尽现。

 

  冠耘浓眉皱起上是小书的另一面,她用这种面目去勾引外面男人?

 

  是否,知道他将结婚,以尢过去的她拉不动自己的心,便换回原始面目对他,妄想用女性优势改变他的决定?

 

  轻轻摇头,她错估他了。

 

  他皱眉?他在生气?无所谓了,她花八年时间照顾他的情绪,怕他东、怕他西,怕他一脚踢开自己。

 

  结果呢?终究他还是给不起她爱情,那麽她的小心翼翼为河?

 

  所有人都嘲笑她愚蠢,她总该学着让自己变聪明吧!

 

  「你在生气?我很抱歉,打扰你。」淡淡的笑,她习惯包容他的所有情绪,尽管她明白,这是个糟糕习惯。

 

  「有事情?」

 

  他有冲动,想把小书抓到水龙头下,冲掉她的满脸媚笑。她不该笑,她该愁着脸,该关起门来哀悼,哀悼自己演了八年的悲情苦女,终究瞒不过他的锐利。

 

  「可以谈谈吗?」

 

  偏偏头,她探向里面。很好,苏小姐不在,她到牧场小住的这个星期,工作人员忙得人仰马翻,包括她自己。

 

  苏小姐的挑衅、刻薄,她一件件经历,很苦,可是当他的面,小书笑得灿烂甜蜜。谁说赌输,非得愁眉,人生的下一场赌注还在等她呢!

 

  说她是赌徒也好,骂她赌性坚强也行,八年前她选择跟上他的脚步,下场即便凄凉,她仍要笑着离开赌桌,告诉自己没关系。

 

  「可以,先把你脸上的东西洗掉。」

 

  他还是对她要求!好吧,她顺了他,遂了白自己。

 

  进屋,趁他不注意,悄悄把辞呈放在书桌上,顺手找来一本书,压住辞呈大半。

 

  进浴室,妆不浓,卸掉容易,难的是心中那份情呵……沉重得难以卸去。

 

  回到他面前,他坐在床上,她站在他身前,并不显得一局几分。

 

  「你不喜欢我化妆?我以为男人都喜欢女生化妆。」原来,是自己对他的认知不多,才总是猜错方向,难怪她一路输,输去青春、输去白口尊。

 

  「我不是其他男人-这招对我不管用。」「其他男人」自冠耘口中说出时,扯痛他的知觉。

 

  「可是苏小姐一向是上妆的。」

 

  「她不是你。」

 

  「为什麽?有不同吗?」今夜的小书不再害怕,胆子大得连她都不敢相信那是自己。

 

  「当然不同,她是个家教良好的上流淑女,化妆代表的是礼仪;你呢?去照照镜子,你画起妆像不像妓女?」

 

  妓女?哦……了解,他说不恨母亲,却把妓女二字牢牢挂记,难怪他常说有其母必有其女,不管怎样,她在他面前,摆脱不掉妓女形象。

 

  又了解了,那年他问她要不要跟自已,他是用对一个妓女的态度来看待她,所以他问她代价,天,她笨透了,居然在一个看不起她的男人面前希冀爱情。

 

  小书果真乖乖走到镜子前面端详自己,那是一张绝美的脸,她知道,许多人告诉她,她有张易招桃花的脸蛋。

 

  但她从未让自己的行为脏越呀!她洁身自好、她全心奉献,结果是……想来心酸,她怎样可以容许自己这样笨!

 

  转身,再回到冠耘面前,他在生气,很生气很生气,她看得出,却猜不到为什麽。

 

  於是,她给自己一个莫须有的答案-因为你是妓女,所以玷辱他的身分。

 

  「我想……就算我不化妆,也像个妓女,对不对?」她轻声向他求证。

 

  「什麽意思?」

 

  他更火了,火大小书知道他将结婚,反应居然不在自己预料范围内;火大她不再害怕自己,不再对他战战兢兢。

 

  「我在你的心目中是个永远的妓女,不管我多麽努力,都不是正经女子,对不对?」

 

  「你努力?哼!」他嗤之以鼻。

 

  她怎听不出他的轻鄙?修澹笑容扬起,她自嘲。

 

  「看来我没有努力空间,没关系,妓女就妓女吧!反正是我上了你的床,是我轻贱自己。」褪下外套,妓女总该有妓女专用的告别方式吧,她要叫他难忘……

 

  难忘?她又忘记自己轻如蔓草,一转身,他便把她忘得乾乾净净。

 

  冠耘定定看着她的动作,欲望被勾动,他发觉自己受制了,被她的身体、被她脸上凄然的笑容。

 

  「你在做什麽?」深吸气,他招回怒气,稀释情欲。

 

  一个用力,他推开她的肩膀。

 

  准备除去里衣的手,停在扣子前面,小书娣望他。

 

  「我没做什麽,只想以一个妓女所能给的方式,祝福你结束单身岁月。你要结婚了,不是吗?」

 

  哼,被他料到!

 

  「你想用自己的身体,换得我改变主意?姜小书,是你太看不起我,还是对自己大有自信?」

 

  「改变你?我有这麽大能耐?没有吧!」小书自嘲。

 

  「你是没有,你的身体让我觉得嗯心,你以为这些年,我受你的身体吸引,离不开你?错了,我只是图方便,对於我,你不具任何意义。」

 

  他居然用恶心形容她?那麽,他对她的恨,恐怕……不想,她没有力气应付他的恨,她要多留些精力,为将来打拚。

 

  低身,小书拾起衣服,背过冠耘,她慢慢着衣。

 

  小书的表现让冠耘非常不满意,他以为她会愤怒、会歇斯底里,没料到,她什麽都没做,只是背过他穿衣服。

 

  「那个男人没让你满足吗?还是,他口袋里的金钱没办法让你满足?」

 

  男人?她偏头细想,想想是谁引起他的误会?亚丰先生?阿德?她不晓得她和哪个男人说过话。

 

  「忘记了,上星期的夜归?」

 

  那天……他误会了,那天她……想出口的解释,在胸中绕过一圈,解释清楚又如何?他要结婚了呀!罢了,就这样吧,

 

  穿好衣服,转过头,她看他。

 

  「我为我母亲带给你的痛苦深感抱歉,但我从不怪她,她生下我的那年只有十四岁,她连照顾自己都不会,没有学历、没有工作能力、未成年,她只能靠原始能力赚钱,养活一个比自己小不了多少的女儿,没有你想像中那麽容易。」

 

  顿一顿,小书忍下哽咽,复开口。

 

  「我想,她是爱你的,爱到不惜对你说谎,以求得和你在一起的机会。每次你要来,她满面光彩,抢掉我的书,一遍一遍告诉我,你有多好,她几乎以为自己攀上幸福列车。」

 

  「你想说服我,她的淫荡是时局所迫?!多好笑的藉口,当时我已经答应娶她,若非淫荡,她何必再和男人……甚至死於……」冠耘说不下去。

 

  这是他最难堪也最难启齿的部分,当时,他是多麽珍视她,从无逾矩,没想到,一转身,恩客上门。

 

  「她是女人,有女人的虚荣,她想要漂漂亮亮地风光出嫁,没想到……总之,我不怪她。至於你恨我……你没错,错的是我,我天真的以为,总有一天你会原谅妈妈、会爱上我。」她最严重的错误在於误判,恨不会随时光流逝,幸福不会来访,她错估人性。

 

  第一次,小书大胆,伸出两手,捧住他的脸,要求他看自己。

 

  「请你仔细看我,我叫姜小书,和我母亲是不同的两个人,我爱你,千真万确。天晓得那对我有多困难,若无意外,你会是我的继父,我的行为是不是叫作乱伦?就算我没读书,也知道这是千夫所指的罪恶。

 

  所以,结局很好,我受罚了,你要结婚,我失去爱情,上天终是用她的方法阻止我继续犯错。

 

  冠耘,请原谅我这样称呼你,你问过我,上你的床我要什麽代价,我理解,你给的十分钟已经是过去式,如果你愿意再问我一声,我会告诉你,我要的代价是-请你记得我。」

 

  听到她的话,冠耘作不出适当反应,他从未设身为她着想,没想过她会为了爱他,背负罪恶;没想过她会说对他的爱情千真万确,更没想过她奢望他的爱情。

 

  路起脚尖,她的唇在他颊边滑过。

 

  轻轻地,她在他耳畔低语-「请你记得我。」

 

  下一秒,她松开他,回复以往的恭敬,後退两步,一个九十度鞠躬,她的声音带着公事化的僵硬。

 

  「冠耘先生,打扰你了,晚安。」

 

  直到门扇关上,冠耘才从震惊中清醒。她说爱、她说……

 

  假的!都是假的!她和文沛铃一样,善於作戏、善於勾起同情,她以为她这麽做,明天他就会宣布停止婚事进行?不可能,他不会让她趁心如意!

 

  第六章

 

  「我要离婚,我要离婚,听到没有?你这个废物男人,既然不能给女人幸福,为什麽要结婚?」

 

  计程车里,苏真婵朝姜冠耘吼叫,尖锐的嗓音引得司机频频回头。

 

  对於她的愤懑嘶叫,冠耘司空见惯,不带半分反应,低头,他认真看着电脑里的档案。

 

  结婚後,他和苏真婵到美国发展牧场与度假农庄相结合的观光产业,五年来,他们之间吵吵闹闹,战争反覆上场,苏真婵演足他希望在小书身上出现的歇斯底里,可是他却不耐烦欣赏。

 

  这些年,他勤於工作,第二个、第三个……第十个飞云牧场在美国设立,现在澳洲政府也在向他招手,希望他过去实地考察,确立合作关系。

 

  可是……揉揉眉心,他累了,只想回台湾,回到他的第一个飞云牧场,坐在菩提树下,好好休息。

 

  菩提树,飞云牧场有两棵,一棵靠近厨房,一棵在员工宿舍里;一棵绿意盎然,一棵五彩缤纷。缤纷的菩提树下,相恋男女相依,那个房间他保留下来,员工宿舍改建时,也没有动过。

 

  冠耘不准任何人进入,那里是他的秘密屋,每次回到台湾,他便独自进入屋内,不接受干扰……

 

  「不准你看电脑,工作、工作、工作,你满脑子只有工作吗?有没有我啊!我说要留在美国,为什麽非要把我带回来?」

 

  啪地一声,苏真婵猛然关上他的电脑-强迫他正视自己。

 

  「你要我把话挑明说?」冷冷地,他抬眉问。

 

  突地,他觉得身旁女人陌生,陌生的眉眼鼻耳、陌生的表情,同床异梦 多年,他发现自已从未认真看过她。

 

  「说就说,我怕你吗?」

 

  耸耸肩,完美的胸线就在眼前,她确是有本钱吸引男人,比起小书瘦伶伶的身材,只有一张脸,教人爱怜。

 

  「牧场的员工说,要是我不把你带走,要酝酿全体大罢工。」

 

  他说的是事实,除开苏真婵的麻烦难相处外,她和牧场里许多男人都搞上关系,没结婚的也就罢了,偏偏弄上有妇之夫的经理级人物,让他对对方的妻子难交代。

 

  他从不在这方面约束苏真婵,如同她时时挂在口中的-他给不了她「幸福」,自然没权利管束她去寻找幸福。

 

  「哼!他们就是怕管,有哪家老板不用管理下属?」

 

  苏真婵以为自己瞒得滴水不透,没料到对於她的私生活,冠耘了若指掌。

 

  「我的员工自律性很高。」

 

  「才怪,那个玛莉整天用一双媚眼勾引男人,哪有心情工作?还有你的秘书林旋雅,谁晓得她的工作是钓老板还是当秘书?我倒觉得她长得有几分像小书,说实话,你是不是假公济私?」

 

  冠耘不想搭理她,的确,当时从若干应徵者当中挑选林旋雅,多少和她的容貌有关,但一段日子相处後发觉,她是个工作能力强、自信满满的女人,和小书截然不同,他无法在她身上「假公济私」。

 

  「不想理我?真怀疑,你娶我就为了把我晾在旁边吗?既然你要把我晾着,把我晾在美国不也一样?我不管,我一定要去美国,不然我们马上离婚。」她正和美国营业部的经理谈恋爱,谈得火热。

 

  冠耘瞄她一眼,他从不去约束苏真婵的嚣张跋扈,任由她放荡、任由她无理取闹,就当是惩罚吧!是他选择她,後果自己承担。

 

  「我说话,你听见没?」

 

  车子进入牧场,熟悉景物回到眼前上次回来冠耘没通知任何人,连随行秘书也没带,回国,单纯为休息。

 

  付钱,下车,不理会身後叫嚣的苏真婵,他走到昔日小屋前,取出钥匙,打开,进屋,锁门,转身,菩提树矗立眼前。

 

  离开台湾时,他在这棵树上「摘」下一片红色叶子,存入皮夹内,这些年贴身相伴,每每情绪翻涌,取出叶子,思念……

 

  她说她爱他,她说她受罚,她说:请你记得我。

 

  午夜梦回,这句话在他耳畔轻响。

 

  小书成功了,他记得她五官长相,清楚分明,他没有太多她的照片,唯一一张,是他收养她时,为办理证件,去照相馆拍的两寸证件照。照片中,十六岁的女孩,双眼黑白分明,惊惶的眸子里,带着对未来的恐惧。

 

  他不晓得她怎麽能在他的严苛下成长,不晓得她怎能无条件爱恋他那麽深切。她说要他看清楚,她和文沛铃是不相同的两个人。她们的确不同,她跟了他三年,没拿到半分好处,他甚至小气到连个礼物都没送过她,就是工作薪资,她也比别人低一级。

 

  她始终在付出,一直一直,在小书离开他房间那天,他还在想,要当着 她的面告诉她「不论你像不像你母亲,我都决定进行婚礼。」

 

  可是,她居然走了,不辞不送。

 

  他的婚礼没惩罚到小书,却重重地惩罚了他自己,是终身监禁,叫他永世不得翻身。

 

  他将小书的画拿去婊背,他的背影、孤寂的女孩、日落菩提、天真婴儿,一张张、一幅幅,全写满她的心路历程。

 

  终於,他认清她的爱;终於,他正视自己的感情。五年来,思念将他的爱蒸得浓烈,可惜爱情已远离,他没有後悔馀地……

 

  她还好吧?终於找到一个肯为她买下戒指的男人嫁了吧?也好二十几年的悲凉日子结束,平顺幸福开始。

 

  门板上的敲叩声惊扰思潮,冠耘的浓眉往上竖,敲门声停下几秒,再续叩两声。

 

  那不是苏真婵,他确定,如果是她,她会拿门板当鼓擂打。

 

  走近,开门。

 

  门外站的是淳淳--亚丰的妻子。

 

  小题嫁到台北去,季扬带幼幼回北部接手世新,留下来的只有亚丰,淳淳曾是个连钞票都认不清,只会刷卡的富家千金,没人想过她能适应垦丁这块乡下土地,足见爱情力量之伟大。

 

  「大哥,吴伯伯说你和大嫂回来了。」淳停开口。

 

  「亚丰呢?」

 

  「第二家证券公司开幕,他去台北剪彩,不准我跟,他说我肚子里面有小宝宝,累坏了,他要骂死我,不过,他应该快回来了。」淳淳甜甜笑着。

 

  亚丰的脾气差,也只有这个笨笨的弟媳可以忍受他。

 

  「恭喜。」

 

  「恭喜?你是说宝宝吗?对啊,是男生哦,我希望他长得跟亚丰一模一样,我要把他训练成阿诺史瓦辛格,从小就让他练举重。如果你说的恭喜是指证券公司,那就不用了。」

 

  「为什麽不用?」

 

  「小题说,他钱越赚越多,我会悔叫夫婿觅封侯,以後要关在家里天天唱闺怨。」

 

  冠耘微微一哂。「你找我有事?」

 

  「是有一个秘密,我整整憋三个月了,几次打电话给你,都是大嫂接的,大嫂好凶,我吓死了,赶快把电话挂掉。小题骂我不应该乱害人、亚丰不准我多管闲事,连幼幼都不赞成我说出去,可是啊……可是,我还是觉得,你有权利知道。」绕半天,废话比秘密多。

 

  不过,她的废话解释了冠耘的疑惑。这阵子,苏真婵常接到无声电话,赖他搞外遇,原来是停停的杰作。

 

  「有什麽秘密想告诉我?」

 

  「可不可以……你别告诉亚丰、小题和幼幼,说是我泄露给你的。」

 

  「好。」--

 

  他答应得爽快,停停带着壮士断腕的惨烈表情,跎起脚,攀上他的脖子,附在他耳边说悄悄话,为怕大腹便便的孕妇摔跤,冠耘的手扶上她的腰。

 

  「大哥,小题在台北看见小书,她在盲人按摩院工作,生活过得不错,她有一个小男孩念幼稚园,长得跟你很像,我们一致同意,他是你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