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语芊芊代表什么绿色:《听心》五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4/30 02:11:50

 血缘谜团

 

  凌棠远就是这样,明明昨晚抱着我哭了一夜,第二天仍是装得满不在乎的样子,嘴硬的说他昨晚实在太累,好像说了一夜的梦话。

  我信他个鬼。

  不过面子上我还是装出万分理解的样子,点点头:“我也听了一夜的梦话。”

  他脸上一会儿红一会儿白的,狠狠瞪了我一眼,像没头苍蝇一样转了好几圈才吭哧的说:“你别以为我听不出来你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不就是那个意思?”我扯了扯嘴角,无力的对他说。

  其实还有一大堆的事需要我去印证,我不应该有力气在这儿和他耍弄嘴皮子,可一夜过来,总觉得心跟他似乎贴近了些,对他更是根本提不出半点气来,只能无奈的把他想象成孩子,随他去吧。

  其实这招很实用,自我安慰的次数多了,我更不屑和他计较,没两个回合,我淡然无波的反应惹怒了他,跺脚先出去了。

  出乎我意料,他没多久又上楼来,对我嬉皮笑脸的:“起床,穿厚点,咱们去把你母亲接过来。”

  今天他穿了一身休闲装,黑色的半长风衣,休闲长裤,休闲鞋,伴随着身后的阳光露出极不自然的表情。我一直认为他是适合勾心斗角的豪门贵公子,现在看来,犹如平民人家寻常男子,除了相貌清秀些,与我无异。

  我在凌棠远的要求下穿上厚重的大衣,甚至他还给我拴了一条厚厚的围巾,他不擅长掌控力度,我被勒得气结,差一点就命丧某人关爱之手。

  别看这个男人笨手笨脚的,却懂得先发制人:“这围巾怎么这么难弄?”让人气都气不出来,我微微笑着,从他手中抽过围巾:“我自己来。”

  他很满意我的主动,低头轻啄我的脸颊全当奖赏,可我接下来的话又让他翻脸:“省得迟早被你勒死。”

  “早就知道你嫌弃我。”他恶狠狠的说,殊不知这话听上去那么让人想掐他的脸蛋,就像小时候晔晔和我讨糖吃,我不给,他就会搬出不知从哪听到这么句话来哀怨,然后我就会掐他,一直到他哇哇大哭为止。

  可惜,不能掐,也不能看见他哇哇大哭的模样。

  我偷偷撇嘴,却识相的不说话,他还是怒目横视的站在对面,无奈的我只好主动探过身去亲吻了他的脸颊,我想谢谢他。

  虽然不知道他到底为什么让我去孟屿暮家,但能放我去见见母亲已经是很值得感谢了,其他真的不重要。

  凌棠远被我的动作惊得愣住,想也没想按住我的胳膊:“你干什么?”

  他的声音有些低沉,眉毛挑起:“爱上我了?”

  我想笑又不敢笑,估计扳了脸“我只是想谢谢你。”

  他拧着眉毛气哼哼的说:“先别浪费感情,能不能接到你母亲还不一定。”

  嘴巴上最然用尽恶毒,但仍用胳膊把我揽住,温暖的感觉瞬间贴上来,裹着我忐忑不安的心一直向门外走去。

  我内心深处连日来的担忧惊恐因为即将见到母亲而消散,或许内里还有我不知道的事,但能亲眼看看她,至少说明安全无虞不用担心,其他的事过几天再说也好。

  在车内,凌棠远似乎想到什么,把我按在他的怀里,粗声粗气的说:“一会儿不让你说话就不许说。”

  “嗯。”我乖乖的听着他的心跳。

  “还有,孟屿暮和你说什么都不许多想。”他神情严肃的说。

  “嗯。”我依然埋头在他怀里答应。

  又憋了一会儿,才瓮声瓮气的说:“最后,不许哭。”

  “嗯。”虽然我现在已经眼泪蕴在眼眶,但还是点头答应。

  凌棠远的嘴唇又开启,还没等说什么,我拍拍他的手:“放心吧,我会听你话的。”

  显然,凌棠远没听见我的决心,所以没反应。

  有时候我觉得他失聪是件好事,有时候觉得真实糟糕透了。

  例如现在,我没有勇气说第二遍的话,他就没听见。

  其实我还是有些怕去孟屿暮家的,母亲轻易不会离开家乡,她肯来,必然是为了什么重大的事情,若非失去行动自由,那就是真有一个非让她不来不行的理由。

  这个理由是什么,说实话,我很害怕知道。

  上次来过孟屿暮的家,道路也算熟悉,进大门时就见他黑了眼眶站在那儿,西装挂在身上晃荡荡,非常的不合体,下颌上的胡茬泛青,这副魂不守舍的模样,似乎不不该出现在他身上,以往他都是适意淡然的,如今是什么让他乱成如此?

  他远远望见我们,嘴张了张,最后还是闭上,垂了手站在门口,像等待重要人物的来访。

  我急步上前:“我母亲……还好吧?”

  他深深看着我,脸色很差:“你……还好吧?”

  他的态度很奇怪,我只能无措的回答:“是的,还好。”听见我的回答,他才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沉声说:“走吧,你母亲在里面。”

  深深的门庭像要吃人的怪兽大嘴,我迈步踏在地毯上,仿佛每一步都在巴自己送上被吞噬的道路,我担忧无数日的谜底终于要展开最后的答案,让人心乱如麻。

  我只是这个故事里半路参与的主角,如果没有我,也许一切还会维持波澜不惊的状态,似乎我的到来是颗飘过湖面的石子,激起层层波浪。

  我能选择吗?他们能选择吗?

  似乎,都不能。

  命运从来都不是随我们意愿兜转的东西,我们只能被动的选择哭泣或者接受。

  母亲的背影看上去还好。她对面坐着一位妇人,那位妇人迎面坐在那儿,看上去身体孱弱,我一眼就能看见,不知道为什么,竟然觉得她很熟悉,她一定曾经生活在我生命里过,时间或长或短,不敢确定。我只觉得记忆里模模糊糊有她的影子,在一些细小的缝隙。

  她似乎说不出话,母亲拉着她的手絮絮说着什么,她只管呜呜不停。

  看上去,她似乎比母亲还要年轻些,眉眼之间透着曾经的秀丽,年轻时必然也是美人一个,只是她有点像谁,一时想不起来。

  我颤着声音叫了一声:“妈。”

  她和母亲同时看向我,母亲立即露出笑脸,站起来招呼我:“快过来,快过来。”

  我慢慢走过去,眼睛却一直溜着那个女人,她和母亲一样殷切的看着我,语声迟缓,无法表达心中意思,手急得直摆,孟屿暮连忙快步走上去拉住她的手,温柔的说:“她会坐的,别着急。”

  她,是孟屿暮的母亲吧?那个被送到精神病院二十多年的女人?

  那个女人还在呜呜激动,母亲只好坐下安慰她,我瞥见她的眼泪在略有些细纹的脸上晶莹滑落,愣住了,那剔透的水痕像刀一样插在心头,心疼的厉害。

  鼻子一酸,也想陪着哭上一场。凌棠远忽然一把握紧我的肩膀,我回头看他,他面部表情比我还紧张,没说话,目光温暖如春。

  “妈,这是先生。”我才想起来跟母亲介绍,母亲打量着,嘴里说:“上次晔晔回去就说了,谢谢你照顾墨墨,这孩子从小受了不少的苦。”

  凌棠远没有说话,我歉意的对他笑笑。母亲还不知道说话速度要放慢些,可能他并没全部读出母亲的意思,我下意识回过头,悄悄说:“妈,慢点说。”

  母亲愣住,突然想起凌棠远那外表看不出来的疾病,憋在那满脸通红,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似乎又想起这样的男人竟是她一手促成给我的,有些控制不住的难受、哽咽。

  幸好,母亲还知道掩饰,嘟嘟囔囔说了些走这么远,我一直担心的话,我也就顺着说,远也不怕,坐火车一天就到了来安慰她。

  其实,凌棠远算是不错的了。如果忽略他的失聪,近乎完美。单凭身家模样学识都比我强上太多,母亲不该委曲的,可她现在的态度分明还有什么恩怨没解。

  孟屿暮脸色阴沉,他的母亲倒是眼睛定定看着我不肯离开。

  口齿不清的她含糊的说着,说着,能让人听清的字太少了,我不漏痕迹的仔细听着,她说:“拉,拉一定是,婷婷。”

  孟屿暮靠在她的背后轻轻拍打着,小声说:“我知道,我知道。”

  我微微侧脸看他,他似乎也在看我,那样深邃的目光隐藏太多的秘密,我竟然不敢迎上去看。

  他看了半晌突然对所有人说:“咱们吃饭吧,去餐厅聊。 ”而后站起身,搀扶起那名妇人,与凌棠远擦身而过时,悄悄的递过去一个眼神。

  除了我之外,谁都没看见。

  午饭吃的很愉快。特指我,以及那位失语的疯妇人。

  她总喜欢指着我说婷婷,婷婷,张牙舞爪的样子很失态,孟屿暮坐在一旁亲自给她喂饭,一口一口很认真,很仔细,却没有人发现他的眼睛里储满了泪水。

  按理说,凌棠远应该叫她一声姑姑的,但他始终没有说话,除了我和母亲偶尔耳语交谈,整个饭桌上的人,沉闷的可怕。

  只是即便这样仍无法压抑住我心底的兴奋,母亲安然无事已经让我放下心,其他都不重要。

  饭后,我要带母亲回家,孟屿暮变了脸色让我等等,站在我旁边的凌棠远神色顿时紧张起来,他一手推开孟屿暮的纠缠,一手拉住我的胳膊。

  他警告孟屿暮:“你最好什么都不要和她说。”

  “这是她们见的最后一面,我不可能什么都不说。”孟屿暮坚持着,他全身紧绷已经做好发出攻击的准备,我想,如果凌棠远此时出言不逊,他一定会狠狠揍上一拳。

  “那是你们意义上的最后一面,和我们无关。”凌棠远拉着我的手,用力拖拉着,我回头看看孟屿暮痛苦的表情,再看看凌棠远阴沉的面容,似乎他们俩在瞒着我说着秘密。

  我狠命挣脱他的钳制:“我妈……”

  母亲听到我的声音,急忙跑过来,她不好直接劝凌棠远,只对我说:“我不去了,我不去了,你好好过日子,明天我让辰……先生送我回去就行了。”

  我不依,甩开凌棠远的手说:“妈,跟我走,我把你送回去。”

  “听话,别闹,先生对我很好,我就不去给你们添麻烦了。”母亲仍是不走,我抓住她的手腕不肯放,她的眼睛却一直看着那个疯女人。

  到底她和孟屿暮的女人有怎样的纠葛我不想知道,但我只想把她带走。

我还在坚持,母亲却突然抱住我的肩膀:“墨墨,妈一直舍不得你,这些日子妈特别想你,总觉得这些年对不起你了。”

我也反手抱住她,鼻子发酸,眼泪止不住的流下:“妈,别说了,我很好的,我真的很好。”

  我以为她是在为晔晔手术缺钱让我嫁到凌家耿耿于怀,真心安慰。其实那也是我心甘情愿去做的,怪不得她。毕竟晔晔是我亲弟弟,我不救他,谁又来救呢?

  母亲听到我的回答,更是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孟屿暮则阴郁的站在一旁与凌棠远僵持着,像两只斗鸡。我回过头瞥了一眼孟屿暮的母亲,她似乎察觉我们准备离去,行为表现异常紧张,嘴里呜呜叫着,手脚并用的想从沙发上爬起来。

  旁边的阿姨根本拽不住她,再不走,她恐怕会像魔怪一样挣扎过来抓人。

  “墨墨,回去吧,我明天就回去,你别担心了。”母亲最后一句话满腔哭意,竟像诀别。我愣住,等着她接下来的话,她叹口气说:“我们家能有你这样的女儿已经是三生有幸了,从今天开始你别管我们了。走吧!”

  我怔怔的身子被她用力推向凌棠远,来不及反应母亲已经哭着离开。

  一言不发的凌棠远终于揽住我的腰,将我带离众人视线,临到了门口再回头看看,孟屿暮正安慰着我哭泣中的母亲,虽然没和我说上什么,眼神中却满是不舍的心疼,他倒像我母亲的亲生儿子。

  我和孟屿暮之间像有些奇妙的联系,那种联系比血缘更微妙,无论隔着多远的距离都能感受到中间的牵引。

  我和凌棠远终于走了,在母亲的叮嘱下。也许事情远远没像我想的那么坏,只是中间过程太过诡异了些。

  我不知道母亲为什么来孟家,她与孟屿暮的母亲又是什么关系?我更不知道他们和她是否也参与了凌家的事,可为什么凌家第一次到宁家镇相亲的时候母亲没有认出人来?

  这些问题后来一直困扰着我,让我睡不下,吃不香。

  晚上睡觉的时候开始来回的颠倒身子,辗转折腾了很久都睡不着,瞪着两个眼睛望向天花板,满脑子想的都是乱七八糟的事,这些日子的线索想电视剧,让人连不上,也断不了。眼睛很累,但脑子不愿休息,还支撑着空架子努力寻找所有事件中间的联系。

  凌棠远也没睡着,我从他的呼吸声就能听出,可他不问我在想什么,我也自然不会问他为什么睡不着。在所有灯都暗灭的时候问了他也听不见,就像从前一样。

  几次错过我说的话。

  唉?似乎也不对,好像他曾经听见过的样子……仔细回想一下,心中疑窦突升。

  似乎某次我在楼梯上轻轻说了一句,他就立即回身,那是他的本能反应,决不是动作巧合,还有,我趴在他怀里说的话,他也顺利接答了,根本没有看见我的口型,莫非……

  “其实……”我故意小声说。

  他背对着我,没回答。

  “先生?”我又加大了一点声量试探。

  他翻了个身,我吓了一跳,但他依然沉默,没有回答我的呼喊。

  我并不气馁,又说:“其实母亲在先生家留下的原因很简单,她似乎认识先生的母亲。”

  没人对我介绍过那名妇人的身份,我却说她是孟屿暮的母亲,如果涉及到重要问题,他一定会反驳。

  可是,他还是没声音。

  他不会是真听不见吧?我再回忆一下初见面时的反应,掉打火机,喊他也不回答,也许我刚刚怀疑那些真的只是巧合?

  我慢慢蹭过去,顶着他的胳膊。

  最近我们睡觉添了一些习惯,我睡熟嫌热逃离他的怀抱后再想回去就必须蹭他的胳膊,即使睡的很沉的他也会条件反射性的张开胳膊给我枕,我曾为此窃喜过,没想到今天派上了用场。

  果然,他张开胳膊,我依偎上去,等他放松了胳膊我佯装无意说:“其实我觉得,我喜欢上你了。”

  说这句话的最初目的虽然是为了试探凌棠远的耳朵,但也算是真心话,慢慢沉溺在他的疼爱里,我越来越习惯身边人的存在。虽然与我曾经的设想的婚姻生活还有些距离,却也不失美满温暖,所以说完这句话,我自己先热了耳朵,觉得全身都不自在起来,有些期待他的反应。

  静静的房间,他的呼吸还是很平稳,我等待的回答并没有如期而至。

  有点小失望。既对他保留一部分听力的失望,也对他不能听到我刚刚那句话的失望。

  轻轻探身起来看他,幽暗光线下,凌棠远眼睛闭合,嘴唇也抿紧,像睡着了一般。我慢慢滑下去,叹口气,这人早不睡晚不睡,居然挑了这么个时候睡,真可恨。

  大概失望以后会激发人的困倦,折腾这么一会儿,我反而能闭上眼睛睡下去了。

  在丧失最后神智的时候还盘算着,从明天开始,要真的试探一下凌棠远残存的听力,毕竟好奇心已经在心底发芽,疯狂生长下根本无法压制。

  但愿他不会察觉我准备试探他的行为。

 

  体味幸福

 

  看来凌棠远最近清闲的厉害,凌翱也不用回,整日留在这边,一副乐不思蜀的样子。从早起就支着半个胳膊盯着我看,等我睁眼时,他的脸距离我只有几厘米,眼睫毛带着晨曦朝露在和我说哈罗。

  这种场景有点惊悚,我倒吸口凉气不动声色的往后躲躲身子,“早。”

  他脸上是孩子般的坏笑:“早,昨晚睡的挺好?”

  我眨眨眼,想起昨晚自己的所作所为,不自然的笑笑:“是……是挺好的。”

  他咧嘴:“哦,那挺好。”

  “是挺好的。”我喃喃的低下头,突然觉得两个人对面说好几遍挺好是件再白痴不过的事,所以推推他的肩膀:“我要起床了。”

  “好。”他一脸灿烂笑容,出乎意料赞同我的提议,让人觉得更加的诡异,眼下所有不正常的举动只代表一种可能性,那就是他的脑袋被什么东西撞击了。

  洗漱时,他自己闷头嘿嘿直乐,看得我毛骨悚然,我一边警惕的看牙刷上有没有他捣鬼的可疑物体,一边照镜子看看自己嘴角有没有残留口水的痕迹。

  凌棠远还在笑,我越发越觉得事情不正常。

  吃饭的时候凌棠远居然破天荒的喂我吃麦片,一把银勺子盛满了燕麦粥抵在唇边,我进退两难,好不容易战战兢兢张嘴含住,抬头又发现他还在笑。

  我觉得这一定是他早上趁我没醒时想到的折磨我的新方法,而且就我的反应来看,此方法颇具成效。

  整个一上午我就在他让人想死的诡秘笑容中度过,全忘了昨晚想要试探某人听力的事。

  刚吃过早饭,孟屿暮来电话,范阿姨接了电话,说他准备亲自送我母亲回家,我想通过电话道声谢,还没等站起身,凌棠远阴沉着脸说:“他应该的,谢什么。”

  说完还瞪了我一眼,似乎嫌我多事。

  我觉得,他和孟屿暮之间的感情也是微妙的,一会儿是仇恨,例如对待方静时,两个人不自然的对抗,一会儿是亲密,例如在没有旁人时,他与他的默契。

  他对孟屿暮的感情似乎比我还多了些什么,仔细想想,有些奇怪。既然骨子里没有血缘关系,为什么那么相似?

  我叹口气挺了挺腰,准备上楼穿上衣服去花园透透气,他在背后突然沉了声音:“你干什么?”

  也许,他以为我生气了。

  我不以为意,随口回答:“不干什么,穿衣服。”

  “多穿点。”他哦了一声,跟着回答,与此同时,我和他同时意识到他的失误,我停了一下脚步,没有回头,继续向上迈步,心中怦怦乱跳。

  而凌棠远便沉默到底,死也不再开口。

  我知道了,他一定能听见。

  我发誓

  冬日的暖阳还是很珍贵的。家乡和背景不同,即便是冬日,空气里都是湿润的气息,吸在鼻子里凉凉的,顺到心里的惬意,北京则不然,一口气下去,觉得嗓子火辣辣的干,喘口气鼻子都跟着疼。

  听说东北内蒙山西更是如此,没有领教过,想想都觉得可怕。我挑了一块干净的地方靠着,看着枯枝百无聊赖的发呆。

  不知什么时候凌棠远走到我身后,伸过手来霸气的拉住我衣兜里面的手,用他温热的掌心给我冬日里最简单的暖,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暖。

  他轻声说:“想问什么?”

  我淡淡笑着:“不想问。”

  “为什么不想问?”他急急的拽过我的肩膀看着我,似乎我的无欲无求激怒了他。

  我很轻松的看着他,长长的睫毛,深邃铜色的眼眸,高挺鼻梁下,坚毅的嘴唇紧紧抿着,像个可爱的大男孩。没有秘密的他似乎变得更普通了,在我心里,他已经再普通不过。但内心里我还是有些高兴的,至少,他能听见,也能听见我对他呢喃过的所有言语。

  突然又想到昨晚自己发傻时候试探他的话,恨不能就地找个地缝钻进去。如果不是他太会装,我怎么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太可恨了。

  “你太聪明了,怎么办?我发现我开始有点喜欢你了。”看出我的窘意,他嘴角微微上扬,虽然说的是情话,听起来却像嘲讽。

  “我该感恩涕零?”我迎着他的视线望过去,他的眼底隐藏太多的真实情感。见我酸酸的回答,他抿嘴乐乐:“你哪次能真感恩涕零了,我才真要感恩涕零才对。”

  我低头回答:“别,我可承担不起。”

  “我失聪过,现在右耳有听力。”他若无其事的在衣兜里鼓弄着我的手指,一根一根扳过来,掰过去,像似威胁。他在用行动说,只要你说出去,手指就别想保住了。

  可是,我一点都不害怕,反而是懊恼的反击:“反正,以后什么都不跟你说了。”

  他青了脸:“正常女人知道自己男人听力好着呢都会高兴,你现在是什么反应?

  “正常反应。”我用空闲的左手揪了几段枯树枝掰弄着,他瞅了我一眼:“我看你是心里没我……”说了一半他又噤声,恶狠狠的瞪了我一眼。

  这位大爷着实不好侍候,心里有他的时候,他让我别爱上他,心里没他的时候,他又抱怨心里没他,难道是让我变成既要心里有他,面子上又表现出不爱他?

  似乎,我就是这样的,那他还有什么不满?

  看来,我们俩都是别扭的人,两个性格为负的人加在一起不知道会不会得出正数来。

  见我只笑,他也笑了,靠在我身旁搂住肩膀,一同靠在院墙边,享受我们这个年纪该有的阳光和惬意。

  后来,在花园里他给我讲了一个故事,没有说人物,没有说时间,没有说地点,听上去像个很普通的豪门故事,只是故事背后有着胆战心惊的内幕。

  有个男孩子和母亲过了十几年的东飘西荡的生活,母亲从小就告诉他有些东西他一辈子都得不到,一辈子。直到他亲眼看见二叔和母亲协商以他换取父亲的继承,条件是父亲永远不再出现。父亲的结局对他来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还有一个隐形条款,他从此再听不见任何声音。

  母亲知道护士做了手脚后异常暴怒,但无可奈何,她不会为了这样小小的失去放弃继承和同盟,所以暗自吞咽打落的牙齿,把儿子推上继承位置,但她总觉得心中郁闷,便四处想办法找人治疗儿子的病……一次次重燃希望,一次次无功而返。实际上,只有这个孩子心里明白,他有一部分听力已经能在多次治疗后渐渐恢复,但他现在谁都不愿意相信了,包括他的母亲,所以他营造了一个失聪的环境让心安静。

  他不愿意告诉他的母亲,却愿意说给我听,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在他心中的位置。如果我们俩的相见不是在这样矛盾重重的家庭,也不是在那样窘迫的环境里,我们一定会好好相处的……

  晚饭时分,我还沉浸在故事里不想说话,他已经全然忘掉那些沉痛的过往,扔过来一句:

  “嘿,昨天有人也说梦话了。”

  我抬头,他正扬眉挑起嘴角,一副我不屑和你一般见识的模样,我回了他一眼:“哦,说就说了。”

  “你不觉得你表里不一吗?”凌棠远微微一笑。

  我则对他报以最大的微笑:“难道先生表里如一了?”

  最后气结的人,当然是凌棠远。

  我对怀孕的事只是一知半解,很少重视。凌棠远不知从哪里知道怀孕25周该去做排畸彩超的事,兴致勃勃的准备带我去检查。

  说实话,我有些抗拒。我仍没做好从学生到母亲的转换的准备,此时去做检查,无疑提醒我必须面对现实。

  不想去,心底由内而外的抗拒。可凌棠远很兴奋,让范阿姨跟着带好一切需要的东西,不由分说带着我走,嘴里还说:“早看早安心。”

  我心黯了一下,更愿意相信他此行是为了查看胎儿性别,而非关心我和孩子的健康。

  从上车到进医院,我脸上一点笑容都没有。在家乡读书时经常听说有媳妇怀孕被查出是女孩,婆家动员堕掉再生的事情。凌家虽然不会这么愚昧,却也是期盼男孩的,那是他们争夺凌家财产的最后杀手锏,也是凌棠远最后的希望,我如果不能成全,自己会有负罪感。

  得利于凌家的财富,我们无需排队,无需叫号,只允许进两个人,我们俩不约而同的走向彩超室,他的手始终攥着我,紧紧的,比铁钳还用力。看来,他真的很担心孩子的性别。我苦笑一下,眼睛垂下,只望着踌躇的脚尖。

  门外等着范阿姨,凌棠远坐在一边的椅子上看我平躺在观察椅上,冰冷的仪器带着最后的希冀慢慢探查,医生温柔的说:“你看看,这个就是你的宝宝。”

  我的目光顺着她的手势看去,模糊的黑色屏幕上,小东西正在酣睡,手放在脸侧,像在和我打招呼,又像是在揉摸自己的脸蛋,轻轻动着。

  医生轻声细语跟我解释,“宝宝在睡觉。”

  凌棠远缓缓的站起来,背过身去,秀长的双眼一分一秒都不愿离开电视屏幕,我望着他,他望着宝宝。

  所有的一切都僵持了,没人动。

  “这个是小手,这个是小脚丫,宝宝很长,应该像爸爸。”医生见我们表情怪异,赶紧补充。

  这是我第一次真真切切感受到宝宝的存在。从孕吐开始,他/她始终是安静沉默的,凌棠远说她/他一定是和我一样不爱说话的宝宝,而范阿姨总担心会不会胎死腹中催促我检查,唯独我当她/他不存在般,希望可以把需要思考的事尽力拖后。

  可刚刚看见他/她时,我的心全部骤然软化,满心都是他/她圆圆的脸蛋,胖胖的小肚子,还有调皮的睡姿。

  “真是个安静的宝宝,我做过这么多彩超,还没看见像他这么安静的。”医生一边写参数,一边对我安慰。

  我悄悄侧过脸,鼻子发酸,控制不住想要哭。

  生命何其短暂,睁眼闭眼之间,已是百年。看过父母无休止争吵的我曾幼稚的发过毒誓,一生不生育孩子。我既然不能给他们幸福,至少可以做到不带他们来到这个世上。可就在看到屏幕的那刻,暖意瞬间涌满了心怀。原来,短暂的生命可以用另一种方式延续,会由他们走完我没走过的路,看便我没有看见过的新奇玩意,甚至在我离开的时候,仍可以替我活在世上。

  这样的感觉,真的很奇妙。

  “你们看,他醒了,正在招手。”医生指了指大屏幕,凌棠远弓下腰,不自觉的拽住我,屏幕上小宝宝改变了睡姿,在朝我们晃着他/她的小手,似乎知道面前是他的爸爸妈妈,嘴角也跟着上扬。我的眼泪因为突然仰面平躺改变了渠道,顺着脸颊肆意流淌。

  凌棠远俯身在我耳边说:“别哭,你看,他是咱们俩的宝宝。”

  咱们俩的。

  接下来,我以为他该问孩子的性别了,但凌棠远始终望着大屏幕不动,什么都没问。一个高大的男人站在彩超图像前呆滞,这景象无论如何都算不上好看,却让人不住动容。他确实已经呆滞,不可置信的走过去,伸出手碰触屏幕,刚挨上就像被电到一样弹开,而后才敢小心翼翼的摸上去。

  我想,我们都因宝宝在蜕变。有了他/她,我们的角色都开始转变。

  他回过头,颤抖着声音问:“他……好吧?”

  医生大概见多了初为人父人母的激动,对凌棠远的表现很耐心:“宝宝很好,一切健康。请先生请过来签字。”

  凌棠远就在我的身边完成字迹最丑陋的一次签字,我曾见过他在签报上龙飞凤舞的批阅签名,随意洒脱,笔锋刚劲,每个字都力透纸背。

  今天,他拿笔的手不住颤抖,赧然的无法顺利签完,在医生注视下,他温柔的瞥了我一眼,低声笑笑:“别看我,你这么看我,笔都拿不稳了。”

  我忍住心中温暖,转过身,继续在屏幕上的宝宝召唤下感动着。

  眼角的余光瞥着凌棠远签字时含笑的嘴角。

  我们俩的。回家路上我一直念叨,他在家属栏签字的时候,感慨了我。我们之间就这样被一个还未全部成型的婴儿拴在了一起,无论是男是女,无论未来如何,都无法改变他是宝宝父亲的事实。

  突然觉得婚姻是件好东西了。从前的不安、不甘和不屑都渐渐淡忘,如果他肯,如果我肯,我想要一段属于自己的婚姻。

  “我……”我想对他说。

  凌棠远微闭的双眼没有睁开,只是拉我跌入他的怀抱:“宝宝很健康,我很开心。”

  他的怀抱很温暖,我的鼻子开始控制不住泛酸,蹭在他给我圈起的天地里,像个普通的女人,妻子,爱人:“我也很开心。”

  “宝宝名字叫凌翊?”他的声音含无限宠溺。

  “毅?漪?是男孩还是女孩?“我再忍不住,直接问了出来。

  凌棠远眼神怪异的看着我,“你希望是男孩还是女孩?“

  望着他骤然紧张的表情,我突然明白了:“男女都无所谓了。“

  他一愣,然后用狠狠的眼神盯着我:“你在想什么?”

  我伸手环抱住他的腰,贴在他的耳边,像一只柔顺的小猫挂在主人的身上,什么都不肯说。

  凌棠远,你可能猜到我的心?

  我想要的,渴望要的都是那样贪婪无止境。不该妄想的,我想了,不该渴望的,我渴望了,直到此时,我仍抱有一份等待他明白我的渴望。

  他是那么高傲别扭的人,我的要求,毫无疑问会被反驳,只有他心甘情愿了才能施舍给我愿望。烦扰百事中,他用最后的听力能否了解我心底的奢念,我只不过想,只不过想要一个字,要一个安稳的家。

  他反手抱住我的肩膀,什么都没说,我渴望的,想要的,都没给回答。

  我对他的感情逐渐加深,他对我的……

  我不知道。

  女人终究还是希望得到承诺的,不管是以怎样的开头,以怎样的结束。都希望男人用尽全心全意拼写一个字,一句誓言。

  只是,他肯给我吗?他会给我吗?

  凌棠远狠狠嗅着我耳边发丝的味道,双臂的力道又加紧了几分,他用尽全力说:“别逼我说话。”

  我硬在他的怀抱里,再说不出来什么,潸然流下的泪水掩盖住全部情感。

  他不爱听,不说就是。

  我闷在窒息的怀抱里,安静的像一个玩偶。我不再坚持,也学会应该怎样让自己冷静,刚刚所有可笑的渴望都不过是因为肚子里骤然多出了让人多愁善感的孩子。

  如果没有他/她,我会很正常的无欲无求。

  我一定会的。

  第二天,凌棠远又像个孩子般带我出门,我恹恹的,不想去。被人扫兴心里一定很郁闷,他既然扫了我的,我又何必成全他。

  结果,我还没等反应过来,他已经用大衣盖住我的身子,拉住手就往楼下走。主人有主人的权利,我自然只能尽我这等角色的义务,听话,就是其一。

  于是跟着下楼,跟着上车,跟着开到不知名的地方。

  司机等在外面,他拉着我慢慢走进去,我从没想过他会安排这样的地方,更没想到他在郊外如何寻找到这样的所在。

  除了门口的圣母雕像,我几乎看不出它竟然是个教堂。

  他拦腰搂住我:“昨天是不是想要这个?”

  原来,他全都听见了,用心。

  我说不出话来,只能傻乎乎的任由他把我卷到座位的最前面。

  没有动人的唱诗班,没有摇曳梦幻的蜡烛,更没有庄严肃穆的神父,所有只不过是一个空空的房间,以及空空的椅子。凌棠远握紧我的手,眉眼间都是戏谑:“这下满意了吧?”

  我有些失望。

  为他的简单,我的复杂。

  也许,他以为我只是纠结一个仪式。

  我努力让眼泪不流出来,只是笑着敷衍:“满意,我很满意。”

  他突然拉过我的手面向十字架,虔诚的说:“我愿意娶宁墨墨为我的妻子,我发誓从今天开始不论在什么情况下,无论是艰难困苦还是疾病缠身,我将永远不背弃现在的誓言。”

  说完,歪了脖子看我,等待我的回应。

  这样的环境里,虔诚是可笑的。我兴致不高,慢慢垂下头,不肯背诵那一大段的誓言。

  凌棠远盯着我,慢慢的用双手温暖我僵硬的脸颊:“你还要什么?”

  他轻柔的吻着我的嘴角,眼梢,像对待易碎的宝贝。

  我苦笑,我还要什么?我都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他在尽力给我想要的,之所以选择这么隐蔽的地方也是不想让他母亲知道,之所以给我也是因为良心不安,希望能给我加以安慰。

  可我还是不满足。

  或许女人就是这样,当男人说爱了,肯给我们婚姻,我们还会质疑他们的虔诚,他们的坚定。

  我勉强扯动了嘴角:“还差一个戒指。”

  他从衣兜里笨拙的掏出红色的丝绒盒,小心翼翼的打开,最土气最古老的一枚黄金戒指躺在里面享受着乍见天日的幸福。

  他说:“这是父亲留下的,他说,他差点戴在另一个女人的手上。”

  黄金的花朵是最朴素的式样,花心里点缀的似乎还有不知是谁的眼泪。

  他摘下戒指戴在我的手上,扬眉打量:“这下满意了?“

  我默然点头,他突然变了粗重的声音:“现在新郎可以吻新娘了。”

  凌棠远学完神父,收了全部表情,在窗子透过的金色阳光下认真的吻了我,没有一丁点玩笑的意味,没有一丁点戏谑的成分,轻轻的,带着所有的承诺印在我的唇上。

  在这瞬,我的嘴角不由自主的上扬。

  幸福原来可以如此简单。

  就在一个表情,一个动作之间。

  也许,我们之间远已经不需要说话,他在学着用心去读,我在学着用心去听。即使沉默,也能感受到属于我们俩的幸福。

 

  还君明珠(上)

 

  戴上凌棠远父亲的戒指,虽没有法律上的名正言顺,心却已然悄悄起了变化,我似乎越来越贪恋他给予的幸福,怎么都不愿离开。

  两个人相处的时候,我更愿意静静的看他,他察觉了,抬起头与我相视一笑,笑得我羞红了脸,热了全身,而后再各自低头做各自的事情。

  这是一种变相的天荒地老。

  我们之间没有过多的言语,没有过多的动作,甚至没有过多的眼神,所有一切不过是安安静静的相处,却是弥足珍贵。

  可惜,这样的日子注定不能走太久。

  或者说,天荒地老只是人们单方面的奢望。

  我们不能和天争夺爱情的期限,也不能预约爱情中断的理由。

  孟屿暮突现在我们面前,像阵风。没有事先通知,没有提前警示,突如其来的冲进来,站在离我一米远的地方,愣愣的看着我。

  我和凌棠远霍然站起,看着他,孟屿暮疾步走近我,红血丝布满的双眼始终直直盯着我:“墨墨,跟我走一趟。“

  来不及判断他的意图,凌棠远非常生硬的声音已经断然发出:“不行!”

  孟屿暮眯眼,冰冷声音呵斥 :“凌棠远,我警告你,今天你不同意我也必须带她走!”

  我从未看见孟屿暮如此失态过,乱蓬蓬的头发,狰狞的表情,皱巴巴的衣服和领带栓在不属于他的身体上。他一手拽起凌棠远的领子,用力摔在一边,硕大有力的手掌则拉住我的胳膊。我不敢用力反抗,只能咬牙想办法挣脱,肚子里的宝宝似乎被外界的喧闹吵醒了,开始拼命踢着我的肚子,我吓坏了,本能的低声呼救:“棠远,我……”

  我们的宝宝。

  再忍耐不住的凌棠远一拳打过来,正砸在孟屿暮脸上,孟屿暮拽住我胳膊的手并不松开,仍是死命拉着,另一只胳膊扛起来,挡开凌棠远的攻击,我被他们两个卷进战局,三个人站成一团。很快,孟屿暮也开始用那只手还击。

  我不听的躲避他们的碰撞,想法设法保住自己肚子里的孩子。他们俩打的分外认真,仿佛多年压抑的怒火全部在这一刻迸发,你来我往,没有手软。

  “你放手!她有我的孩子!”凌棠远喊道。

  “我不能放,因为我必须带走她。”孟屿暮坚定的回答。

  我觉得自己快要喘不过来气来,被迫捂着胸口像个布娃娃般被两个男人抢来抢去。他们的恩怨已经积压太久了,似乎还带着那么多的莫名其妙纠葛,终于找到一个发泄的渠道,誓要全部倾泻。

  孟屿暮的还击带着绝望,一下一下揍在凌棠远的脸上,招招致命,凌棠远的反抗在他迅猛的进攻下看起来那么不可一击,可我知道凌棠远不是打不过孟屿暮,他是在顾及,顾及会伤到我,和我肚子里的宝宝。

  曾经我认为,孟屿暮细心体贴超过凌棠远,直到今天我才发现,他才是真正把心放在我身上的男人。现在他的想法就是不能反抗,但有不肯放手让孟屿暮带走我。

  突然,胸中迸发出全部力气,我抱紧孟屿暮仍不肯罢休的手臂,不顾一切的呼喊:“求求你,我跟你走,你别打了。”

  我带着哭腔恳求孟屿暮,不知道他什么会发疯,也不想知道。我现在只想让他停止疯狂的行为,因为我舍不得凌棠远再这样手无寸铁的挨打。

  孟屿暮的动作突然僵硬停滞住,许久以后才用力抱紧我,带着满腔的愧疚拍抚我的后背:“乖,别哭了,墨墨,哥哥带你回家。”说完猛的一拳砸倒凌棠远,而后拉住我的手。

  凌棠远被打倒在地,颓力的坐在那儿擦着嘴角的血迹瞪着双眼,而我则僵硬了身子不解的看着孟屿暮。

  他说,哥哥。

  凌棠远突然冷笑朝地上呸了一口,隐隐含着鲜红的血丝:“没事别乱认亲戚。她是你表弟妹。”

  “你打算瞒她到什么时候?你从一开始就知道她是谁,你母亲也知道。你们是在利用她的身体,利用她的血缘!”孟屿暮咆哮着。

  我的血缘?凌棠远早就知道?

  他们在说什么,为什么我只能看见他们嘴唇的嚅动,却听不懂他们的意思。

  孟屿暮的意思是,我是……

  “墨墨,你是我妹妹。”孟屿暮的泪水已经模糊了双眼,他抓住我胳膊的手不禁用力。我害怕,从来没有过的心虚,氧气好像已经从我的呼吸里剥离开,拼命呼吸着却无法喘息。我只敢回头看着凌棠远,他坐在地上高傲的别开头望在窗户外,嘴角干涸的血迹看上去那么触目惊心, 长长的发帘遮挡住他失望的目光。

  他为什么不说话了,他说啊!

  我要听他的解释,我要听他亲口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轻声喊他的名字:“棠远。”

  帮帮我,告诉我。

  他瞥了我一眼:“叫什么叫,恭喜你,你现在金贵了。”

我茫然的望着他,不明白他的意思。

他噗嗤冷笑出声,眼睛仍不肯看我:“快走快走,你亲妈来认你了,别留在这儿了,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

  “你什么意思?”我拼尽全身离去才说出这么一句话来。

  凌棠远擦擦嘴角的伤口,那里正噙着沁人心脾的冷笑:“什么意思,就那个意思,走吧!”

  孟屿暮终究没耐心等我们说完,便拉着我塞入车子,我的眼睛始终跟着坐在地上的凌棠远,我和孟屿暮走出门时他甚至一动没动。

  或许,他已经放弃最后的争取,或许,他已经觉得争取没意义了。

  来不及哭泣,进入孟家就面对紧张抢救的硝烟,急救医生护士正忙碌着为孟屿暮的母亲打氧气,电击起搏,我和孟屿暮被推倒一旁,根本帮不上忙。

  最后医生走出房间,握了握孟屿暮的手:“我们尽力了,和病人说最后几句话吧。”

  我的腿登时软下去,几乎跪倒在地,冰冷的地板倒映着孟屿暮绝望的身影。

  她回光返照的时间并不长,我被孟屿暮懵懵懂懂的带到她的床前。

  冰冷的仪器和输氧的管子交叉在一起,失语的她张着嘴,呼啦呼拉输氧声刺耳难听。同样是医院的诊疗仪器,我昨天刚刚借用彩超提前见过了肚子里的宝宝,今天又因它们见识了生命的短暂和脆弱。被氧气罩堵住的她已经无力对我说些什么,可我眼前的震撼已经远远超过任何言语上的刺激,她手上是一张我小时候的照片,一张至今还在我老家床头悬挂的黑白照片。曾经有亲戚来我们家索要过,准备放在新媳妇的枕头下,母亲说只有一张,不舍得给。可今天,这张照片居然在她的手中,从照片的干净程度来看,绝对不是在家里悬挂过的那张。

  照片上的我,双抓小辫子斜斜朝上,配上我舔着冰棍朝着照相机怯生生笑容,很清晰,也很生动。

  那年,我三岁。

  她……

  “她是我们的母亲,你是我的亲妹妹。”孟屿暮沉重的说。

  我觉得自己脑袋都快炸开了,根本无法接受孟屿暮的解释,突如其来的解释在我听来根本就是荒唐的可笑。我无力,也不敢相信这种可能。

  “不可能。先生,你不要开玩笑。”我坚持说着,嘴唇不住的颤抖。

  不可能,我一辈子都没离开过家乡,我第一次见到孟家母子,我的家乡和北京千里之隔,我和晔晔感情深厚……

  手腕忽然被人抓住,那名濒死的妇人枯瘦的手指牢牢攀附上我战栗的胳膊,她已经失去说话的力量,却还能有力气抓住我。

  “不管有什么疑问,我会尽力回答你,你能不能先喊一声母亲?”孟屿暮悲恸的问。

  他的伤心欲绝影响了我,眼眶里的眼泪噼哩叭啦的往下掉,但还是喊不出来。

  我不能接受突然出现一个莫名其妙的母亲,当然也不能在这么荒唐的情况下称呼其他人为母亲,我的母亲在病房里照顾我的弟弟,我的母亲和弟弟都曾经是我最重要的人,我眼睛里飘动的都是母亲在我出门前,在弹棉花摊子上捋棉花的样子。

  我的母亲,是世间最伟大的母亲,绝对不是眼前这名妇人。

  “我……”我喊不出来!

  “你怎么这样狠心,就算是个普通人躺在这儿,你也不能这么残忍,别说她还是你的母亲!”

  孟屿暮冷冷咆哮。

  我还是说不出话来,眼泪像断线的珠子往下掉,染在被子上,晕出了冰冷的圈。

  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喊不出来,我捂住嘴,哽咽着,混乱着。

  “求求你,就一声,她辛辛苦苦支撑到现在就是想听听你的声音,你满足她好吗?”孟屿暮的声音软了下来,无奈的恳求。

  我咬牙,勉强张开嘴,原本已经沉沉暮暮的她眼睛里突然迸发出火亮的期冀,仿佛等待我称呼她一声妈已经等待很久,脖子连带身子都慢慢拱起来。

  “我……”

  我最终还是没能喊出那个字。

  她骤然跌回到失望里,再没有力气恢复,慢慢的闭上眼睛,而后就是呼吸机一下一下的张合声音回荡在病房里。

  原本紧握住我胳膊的手臂也颓然顺着垂下去,再没力气抬起。

  医生和护士再次涌入,繁忙的抢救又遮住我的视线。

  我被孟屿暮拉了出来,房门在眼前关闭的瞬间,房间里所有的一切全部消失,心仿佛被抽空了般难受,我才能说出那个字:

  “妈……”顺着墙角跪倒在地。

  呼天抢地终究挽留不住生命的流逝,我再后悔也只能趴在门外恸哭。

  亲情需要时间来积累增加,突然间送到面前的母亲和兄长我还是无法适应,最无法适应的还有我辈送走的诡异的理由。

  孟屿暮红着眼睛坐在沙发上点了一支烟,狠狠的吸上一口,烟雾呛了嗓子,他开始猛劲的咳嗽,咳着咳着,眼泪流了下来,他伸手抹了一把眼角,才说:“你刚生下来,护士就说你夭折了,连尸体也没让母亲看,就转身匆匆处理掉。母亲不管见了谁都会说她明明听见你的哭声的,可不知为什么连面都没见就离开了她。没有人肯相信她的话,因为那家医院的院长是二叔的同学,不可能会出现意外。所以日夜思念下她的身体每况愈下,我脑子里能记住的就是她在那段时间始终反复念叨你的名字,叫着婷婷……婷婷……”他缓慢的学着她的声音,一声声故意抻长的尾音在空旷的屋子里显得分外苍凉。

  我麻木的跪着,不能起身,也不愿看他,脑子里所有的东西都拼接成白花花的一片,听进去的话全部从耳朵飘出去,根本留不下,也无法说明意思。

  突然间出现的母亲,突然间出现的身世,一些看起来那么荒诞,可偏又真实的出现在我眼前,我根本无力抗拒。

  “大概是母亲病重时候表现的太过反常了,外公为凌家声誉安排她去了精神病院,一住就是二十三年。”孟屿暮忍不住摇头苦笑,眼泪却一直静静流淌,手用力抹了两下才笑出声来:“正常人住在精神病院里都会失常,更何况是刚刚失去女儿的母亲。整整二十三年,就算没精神病也会想出精神病的。”

  “我一直以为母亲是因为你无缘无故的夭折导致抑郁而终的,我在凌家从小受尽白眼也只当是因为母亲过世,失去靠山才不得不看尽人情薄凉,没想到最疼爱我的外公是亲手送母亲进精神病院的罪魁,平日诸多照顾的叔叔则是送走我亲生妹妹的祸首。”他狠狠掐灭烟头,抬起双眼凝望着我。

  孟屿暮眼底的悲凉让人很伤感,他不容许我质疑他话语里的真实,更不容许我不相信自己的真实身份。我慢慢爬起来,走到他面前,跪在他身边:“我刚刚不是有意的,我……我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我还没办法接受你说的,我……”

  他抱起我,把我凌乱的头发抿在一旁,沉沉的叹口气“这不怪你,是凌棠远她们母子的错,你被蒙蔽了。”

  我震惊,不敢相信他说的话,可他又开始用平稳的声音说:“当年送走你是范阿姨,她把你丢在我们母亲下乡的那个地方,等你长大了,她也曾去找过你,可是瞿林飞先下手一步,她怕将来凌棠远在继承遗产时名不正言不顺,所以拼命要找到你,只有你和凌棠远结婚生子才能保证她儿子继承的无忧,所以你被挑选出来,成为棋盘上的棋子。很多事情我也是刚刚知道,那天我们碰见的那个老太太,她是在精神病院照顾我母亲的人,她了解很多事,也解释了很多事。其实,你从一开始踏入凌家就是阴谋。”

  孟屿暮的表情并不像说谎,这次说的话又比前几次次又多了两分可信度,毕竟他母亲刚刚病逝,丧礼还待筹办中,相信他没这个心力去说谎。

  可是我不相信凌棠远在利用我,虽然我知道瞿林飞有过这样的想法,但我不相信凌棠远也是同样残忍。他昨天的表现根本就不是单纯的利用我来保全继承遗产的,他的表现分明是……

  见我还在犹豫,孟屿暮淡淡冷笑:“你以为他会爱你吗?他爱的是他自己。在你没出现之前,我和他同时喜欢方静,但他眼睁睁看着方静离开都不会挽留,原因是,他知道方静留在凌伯笠身边对他来说更有用,就像你留在他身边一样。他是冷血的,从一开始就仇恨他的母亲,以前还曾经借用我来摆脱他母亲对他的束缚,包括现在,他也有很多事隐瞒他的母亲……”

  孟屿暮的话直指我和凌棠心中的秘密,我的呼吸顿时变得急促起来。他似乎知道凌棠远耳朵没有失聪的事,似乎也知道凌棠远和母亲之间的隔阂。对了,他刚刚说过,当年是范阿姨送我去的南方,这么说……他所有的信息全部来自于她,他知道的远远比我们想象的要多。

  我面色惨白,眼前所有的一切都开始模糊起来,所有的人都不是本来面目,每个都开始陌生。我不甘心,还想问清楚:“我想问你几个问题,你能回答我吗?”

  孟屿暮搀扶我坐在沙发上,面色凝重的点头:“你说吧。”

  “是谁把我送走的,如果说瞿林飞一开始就想找到我来完成这个阴谋,她为什么还会找我大伯家的女儿过来?这是我心中最大的疑问,我还记得,他们凌家最开始选择的是大伯家的小女儿。

  “是范阿姨送走你的,她母亲原来就在凌家做事,后来她也留下来照顾凌棠远,听从了凌伯笠的命令。当年她把你送到你大伯家门口放下,留好记号,不料第二天你大伯竟把你送给了你养母,那时候你养母刚结婚,一直没有生育,所以她收养了你。这也是瞿林飞第一次无功而返的原因。”孟屿暮沉声说。

  “我是因为弟弟没有钱治病才求到凌家的,他们怎么就笃定我会一定投奔过来,如果我弟弟没事呢?”瞿林飞不会傻到守株待兔的,一定还有别的方法。

  “如果你弟弟没事,不久以后也许会变成你养母有事。瞿林飞只要打定主意,一定会制造很多事情让你自投罗网。”

  他说的对,凭借我对瞿林飞的了解,我相信她能干出这样的事来。

  “我肚子里的孩子究竟会得到什么?”我叹口气,轻轻的问。

  凌棠远如果得不到孩子,最多就是维持8% 的股权,我和孟屿暮两个人最多就是守着8%的股权而已,但我肚子里的孩子必然不一样,因为第三代继承人里,我肚子里的宝宝目前是唯一的一个,也是血缘最正统的一个。

  我不敢想象到底能得到多少,我只想知道具体的数字,我只想知道这个阴谋到底值多少钱。

  孟屿暮盯着我看了半晌:“你,将有权收回凌棠远和我手中的所有股份,如果凌伯笠也过世,你肚子里的孩子将是凌家唯一的继承者。外公当年虽然为了照顾凌棠远母子说过给20% 股份的话,但也同时暗自立了遗嘱说凌家第三代继承人可以有权支配所有的股权,前提是,你的,或者是我的孩子。”

  很荒谬,但也很现实。

  养子就是养子,养女就是养女。养子养女永远不会取代亲生子女的地位,砸断骨头连着筋的感觉不会存在于养子养女和养父母之间。

  最终凌老先生也没忘记凌棠远父亲是收养来的孩子,而我也开始理解为什么母亲在晔晔濒危的时候那么鼓励我向凌家走去。

  她那时甚至没有为我留过一滴眼泪。

  我靠在沙发上,像似连骨头都被抽去般,幽幽的问“我母亲知道我是凌家的孩子吗?”

  这是困扰我的最后一个问题,她知道和不知道我都无法接受。

  她知道……所以才会对我那么好?

  她不知道,所以才会在最困难的时候舍弃我?

  孟屿暮踌躇一下,才说:“她,起先不知道,后来知道了。”

  “从我迈进凌家的那天起?”我茫然的望着她,觉得自己的视线已经没有焦距。

  他疲累的点点头,“其实,你养母早就知道了。”

  一时间我们两个人全部静默,我望着室内富丽堂皇的摆设心中乱到极点,我甚至觉得这里所有的一切都是混乱扭曲变形的,甚至影响了我的记忆。我印象中的人,印象中的物全变了,所有混乱的线条搭载一起,团成了麻,解都解不开。

  这世间原本就没那么多有条理的曾经,也没有那么多清稀的过去,一条一条交织起来的不过是我们曾经走过的路,或乱,或杂我们都咬牙挺过,虽然仍是皱眉不展,却不能轻易逃脱混乱。

  我第一次这么想见凌棠远,想他别扭时对我耍脾气的模样,想他求婚时对我深情承诺的模样,想他在我胸口趴伏时乖巧的模样,凌棠远所有的样子在我回忆里都是万分珍贵。

  想到心疼。

  我最混乱的时候,他不在身边。

  或许他想让我独自一个人想明白,想明白到底需要去哪里,奔何方。

  “我要证据,所有的证据。”我突然抬头,看着眉头紧锁的孟屿暮。不等他回答,我还是泄掉所有的勇气,无限悲恸的说:“在那之前,我们先筹划母亲的丧事。”

 

 学会思念

 

  我当天就被留在了孟家,美其名曰方便照顾,为母守丧。

  孟屿暮比我想象的还要珍惜这来之不易难能可贵的亲情,他对我好之又好,似乎想在一天之内弥补过去二十几年对我的所有亏欠。我在茫然之后唯一想做的事就是亲自问问母亲事情的原委是否真想他所说的那样不真实。

  母亲身边没有电话,我打到医院,再由母亲打回来,接起电话时我的手指都在颤抖,嘴唇的也不听话起来。

  “妈,我……”我是不是你亲生的女儿。这句话我真的问不出口。

  站在一旁孟屿暮关切的眼神始终停留在我脸颊上,仿佛能看穿我的内心,母亲在电话那头喂喂几声,我赶紧说:“妈,没什么事,我挺好的,就是想你了,给你打个电话。“

  母亲在那边释然了,憨笑了几声:“别想了,我挺好的,晔晔也在排期了,等手术完了我们再去看你。“

  “钱够吗?”我不由自主的问。

  “够呢,单是凌先生邮寄的,我们都用不完。他对你不错,我们都眼睛看着呢,一定要好好珍惜阿,妈现在这边顾不得你,你不要委屈了自己。”母亲说话的声音很慢,如果不是知道内幕,我根本听不出来任何不正常的所在。

  最后,我还是没问那句话出来,已然伤了一位母亲的心,我不能再去伤害另一位。放下话筒,抬头时正碰见孟屿暮幽深的目光,他若有所思的表情看上去很神秘。

  “我问不出来。”我面无表情的说。

  他听我说完,也松口气:“别逼自己,我刚刚听说母亲事的时候也无法接受,所以这些天我也在煎熬。”

  是的,我们都在煎熬。被突然袭来的亲情煎熬,也被突然袭来的改变煎熬。

  我变成凌家的外小姐,在丧礼之前我就被安排好了跟随的阿姨,还有各式服装,莫说我只是一个二十四岁的女孩子,就算是历经沧桑的女人在突然掉到金银窝里,在被从头蒙上一层华丽的外表时,大概都不能维持以往的冷静和淡漠。

  我每日都在观察自己的改变,改变越多,越不像原来的我。

  说,笑,行,思,都已经换了一个人。

  我身上是很细软的黑色孕妇套裙,长长的罩裙,很宽松,因为怀孕而丰满的前胸也得到舒服的释放。我的头发边别了一朵白色的兰花,他说,母亲生前最喜欢它。孟屿暮喜欢的服装和凌棠远的风格不同,他不光是黑色托出我们对母亲离世的悲恸,更是用黑色显现我逐渐显露的成熟和稳重。他做事总是别有目的,我甚至开始怀疑这身衣服也是如此。

  丧礼上,我和凌棠远再次相见,隔着众人,我远远的望着他,墨镜着当下有些想哭的感觉。

  小时候我和母亲自己孵过鸡崽,小鸡崽破壳时总喜欢把第一眼望见的我们当作鸡妈妈,每日跟随嬉闹。我进入凌家时他出现在我眼前,我也同样跟随他一步不离,如今被孟屿暮带出来,回首望望,竟像被上学的我甩开的那些小鸡崽,委屈的不得了。

  我对他的怀抱开始眷恋,我对他的别扭开始怀念,我甚至还记得他那天笑过的嘴角,我还记得他早起时凝望的笑眼,当然,在这样的距离下,我所有的情绪都不能得到宣泄和表达。

  他站在离我不近的地方,始终面色沉重。黑色缎面的休闲西装,白色尖领的衬衫,以及看不出任何感情的墨镜。

  我看着他,不知道他是否在看着我。全身武装到眼睛的我们,便再没了交流的机会。

  最终在牧师念完悼词后,他走上来,塞了一支白玫瑰给我,盯着我看了好几秒,才冷冷不耐的说:“多吃点,你都瘦了。”

  他还在别扭,我用习惯的忽略来倾听他的心,他坚硬外壳里,在可怜兮兮的说:“傻丫头,我心疼你,你怎么瘦成这样。”

  我想拥抱他,可孟屿暮就站在身边,瞿林飞和凌伯笠也都不远处看着我们。

  我涩涩的笑了:“你也瘦了,没我吃不下去饭了?”

  他凝望着我,视线穿到骨头里。墨镜不能阻挡他犀利的目光,我知道他在认认真真把我身上的所有一切都记住,因为他放在身侧的手握紧拳头,握了又松,松了又握。

  那是他想拥抱我时最喜欢做的挣扎。

  仪式继续进行,他退下去,孟屿暮疾步上前伸手搀扶了我,他低头俯在我耳边说:“一定要记住自己姓什么,叫什么。”

  我叫凌婷婷,是凌家最后的继承人的母亲。我不应该和凌棠远再有一丝一毫的瓜葛,虽然我的肚子里是他的孩子。

  昔日,我是他的工具,今天,他也是我的。

  我的视线与凌棠远的视线再次隔空对碰,瞬间我和他同时错开。

  仪式做完,我惨白着脸去休息室,外面所有的人都被休息室的大门隔断,渐渐听不见了,满脑子仍是混乱,站在母亲的墓前我仍哭不出来,当自己窝在休息室里开始觉得心酸,眼泪开始控制不住的默默掉下,摔落在椅背上。

  母亲这一生是委屈的,莫名的因为时代而造就孽缘,莫名的因为父亲不能原谅而下嫁,最后又莫名的被送到精神病院,刚刚我听见那位照顾她的老太太说,她清醒的时候总喜欢说:“怎么一辈子这么长,我却总是糊里糊涂的。”

  听完,我几乎嚎啕。

  门被悄悄推开,一双黑色铮亮的鞋子站在我面前,我满面是泪嫌自己丢人,就是不肯抬头,其实不用看我也知道是他,但我忍不住想要打他。

  拳头落下去,正砸在他抵挡的手心,他反手握住我,细细的摩挲。越是这样,我的眼泪越控制不住,连带着把心中的怨恨都说了出来:“你别来阿,不是很有骨气吗,有能耐你就远远躲着,把我扔乱摊子里就跑了,我知道是怎么回事阿?,你说阿!”

  他一直沉默着,用手掌包住我的拳头,紧紧搂住我,就是不肯离开。

  我们是两个傻瓜,两个有嘴不说,有耳朵不听的笨蛋。

  活该伤心到老。

  凌家葬礼结束,继承遗产的问题也被提上日程。

  重新分配股份,以及得到我肚子里孩子应该分得的股份都是孟屿暮在接收,在代理。我始终没有叫他一声哥哥,不知为什么,我觉得他和凌棠远相貌更肖似些,强说他和我是亲兄妹,反而倒显得蹩脚了。

  清晨,孟屿暮吃早餐时问我还有什么没有完成的愿望吗,我想想,除了没有读研几乎没有了,虽然过去的二十几年生活有些贫困,但几乎都是幸福的,我们母子三人相依为命的那段回忆写满了温暖,我似乎没有什么想得到的……

  “我想去,去学校看看。”我放下勺子说。

  孟屿暮看着我的肚子摇摇头:“你现在不方便。”

  其实我也不是对那所没有缘分的学校有什么深感情,只是突然不再为生计发愁了,有些想回忆自己曾经吃苦受累过的轨迹,学校就是我被迫放弃的唯一希望。

  换句话说,有点吃饱了闲的。

  “我只是想去看看,不多走。”我让阿姨把手袋拿过来,拎在手上,站在他面前。

  他没有正面回答我,只是想伸手摸着我的肚子。我觉得很别扭,刻意的躲了躲,他看出我的不适应,缓缓的收回手:“那我让人跟着你去。”

  我点点头,他扶着我走出门口,像个丈夫。

  “有时候想,你为什么不愿意叫我哥。也许在你心里还在戒防我。”他说,而后轻轻的笑着:“你觉得我不是好人,或者是你认为我和凌棠远一样别有目的,对吗?”

  我张口结舌,不好回答,他确实说中了我心中的疑惑。

  突然得到光环保绕的一切,便开始怀疑目的和动机。正因为突然,所以才不放心,所有的一切太不真实了,反而令人心中恐惧。

  “二十三年没见,我不指望你对我能有多深的感情,但你要记住,我只有你一个亲人,我一生都会保护你。”

  “我……”我说不出话。

  “去吧,小心注意。”他无奈的笑笑,打开车门,轻轻帮我收好裙角。

  从小我都在保护晔晔,晔晔惹祸了,我会去替他跟母亲说情,晔晔受伤了,我会带他去医院包扎,晔晔被欺负了,我会愤怒的第一个站出来回击,今天轮到孟屿暮来观照我,我竟如此的不自然。

  哥哥,这种称呼对我来说实在太陌生,根本无法坦然接受。

  “不知道我还能不能有机会听到你叫我一声哥哥。”他面朝着玻璃车窗说,玻璃车窗反射过来的影像是他落寞的神色,我想伸手抚平他紧拧的眉头,可伸到一半又放下。

  “走吧,早点回来。”他说。

  车子默默启动,我望着他渐渐被落下的身影,心中酸楚。他是移情作用,一开始是方静,后来是母亲,最后是妹妹,他对每个人都那么好,却独独忘记自己。

  站在学校门口,我久久徘徊。

  曾经只差一步我就能走进学校大门,一步而已,却在二十三年前早已注定。

  如果当年我不是出生在风波不断的凌家,而是随意降生在某个偏僻小康人家默默长大,也许后面为贫困窘然的日子也不会出现,至少,我会平平淡淡的把书读完,平平淡淡认识男友直至嫁人,最终平平淡淡耗完一生再故去。

  除了我的家人,不会有人记得我曾经生活在哪里,更不会有人记得我做了怎样平凡的事情,清明时节也无非是寥落三两子孙来看我而已。

  偏偏我出生在凌家又被无辜遗弃,因养母家境贫困签订契约又返回凌家,冥冥之中,似乎有些命中注定的意味。

  正是这样的曲折,剥夺了我平淡一生的权利。

  我在校门口下车,慢慢走在学校的甬路上,司机则开车跟在身后,缓缓滑行,眼角余光始终出现的车轮,提醒着我现在真实的身份和眼前学校的虚幻不可及。

  愿意不愿意我都必须记得东西。

  北京的冬天风有些干冷,吹在脸上像刀子割了肉,我想寻找能避风的地方,却发现这里对我来说陌生的很。

  原本我就不属于这里,这里也自然没有大学母校那种熟悉到骨头里的感觉。

  旁边就是一栋古朴的教学楼,干枯的爬墙虎挂满外在墙壁,深紫红色的门框有些斑驳,我驻足观望,恰巧是学生下课的时间,大门里进进出出的学子们衣着朴实,身上多是厚重暖和的羽绒服,青春洋溢的牛仔裤,轻盈快捷的运动鞋,我觉得身上的丝羊绒大衣和他们并不相配,赶紧自觉往后让了几步,看他们从我眼前一一走过。

  一个熟悉的身影从我面前经过,我几乎想要开口唤他,可又收住了声音。那个人似乎也察觉到我,忽然回头仔细看了看,迟疑大于惊喜的叫我名字:“宁墨墨?”

  才半年时间,索离已然无法认出来我来。如果说曾经站在校门犹豫时,我还是不适应身上的华丽衣着的话,现在已经变得穿着再昂贵的衣服也能坦然了。

  “你,你为什么没来上课?”他见到我第一句居然是这样问。

  “我,不想读了。”我找不到真正的理由回答他,脸上扯出难看的微笑。

  “导师说你报名了,学费都交了,注册的也有人办好了。”他诧异的看着我,就像在看一个奇怪的外星生物:“我们都以为你会来,可半年都过去了,你还是没上学,你……”他的目光难堪的停留在我隆起的肚子上:“是不大方便对吗?”

  我竭力想听明白他传达给我的意思,他在说,有人帮我交了学费,办理了注册,而我却没有及时出现在课堂上?

  我望着他,一动不动。我想,此时脸上的表情一定是傻极了,连索离也被我弄得傻愣住,试探的问:“你……不知道?”

  是的,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原来我一直还有机会读下去。

  我环视周围,刚刚走过的那群学子,索离身后古老的教学楼,茁壮生长的柏松,以及冬日绚烂的暖阳,所有的一切我都曾经拥有,我居然不知道……

  刺痛双眼的阳光终于开始发挥作用,温热的眼泪是我冰冷身体里唯一的温度。

  索离嗫嚅:“是,那天阻止你进来的人帮你办理的。”

  我低头,眼泪落在台阶上,灰白色的水泥地上染出圆圆的一块水痕。

  这个混蛋。

  他总是喜欢这样闹别扭,明明不让我读书了,还要巴巴来帮我注册,难道是想收着凭证等待服软再趾高气昂的那出来炫耀么?

  “不管怎么说,你现在有孩子了,总归是要想开点,难受了就找我们说说话。”索离误会我眼泪,他一定是以为我受了天大的委屈。

  只有我知道,其实,我心中所有的委屈都在此刻被化解。

  凌棠远这个人只是不知道怎么去爱人而已,他是个缺少爱神经的男人,不论多爱对方都不会给予体贴入微的宠溺。事实上,如果他从一开始就宠溺我,我反而会惊慌失措,毕竟,野草只适合在逆境里生养,如果搬到温室里,将会痛苦枯萎。

  我很想此时能够趴在他身上痛哭一次,从前一直喜欢把眼泪忍在心底,把话收入腹中,如今想要把所有感情全部告诉他,正正经经的说一句我喜欢你。

  竟,也不能够了。

  “谢谢你,我知道了。”我哽咽着转过身,不想让别人看见我的眼泪。

  索离以为我不信他,在背后又说:“他跟导师说你情况特殊,所以学籍一直保留着,你可以去找导师问问看。”

  我停住所有动作,用手捂住嘴,怕自己哭泣的声音被他听见。

  所有的东西已经错过,为什么还要重新呈现在我眼前,明知道命运导致失去,却仍心有不甘。凌棠远太了解我了,知道我能忍下所有难以忍受的,但一定会在某日重新找回来。

  他比我还看透了我自己。

  我背对着索离,轻轻的说:“我相信。我信你,更信他。”

  他是一个能办出这样傻事的男人。

  为了一个时时刻刻惹怒他的女人用心做些他平日里绝不会做的事,他傻到已经无药可救。

  那时候他一定还在等我说:让我去上学好吗,求求你。

  他一直等着,等着,却不曾想过我比他想象的还要倔强,宁可病倒也不愿意屈服。

  他不屑和我解释他已经为我注册了,他也不屑亲口要求我道歉恳求。

  他还曾经帮我办过多少事,解决过怎样的麻烦?我都不知道。为什么他就不肯放低傲然的脑袋哄哄我?让我清楚他的爱。

  爱这个字是要说的,憋在心里,何时才能被耳朵听见?

  曾经我幻想过有一个白马王子出现在我面前,带着和善的微笑,处事彬彬有礼,永远给我宠爱的体贴,认为只有这样的男人才会有能给爱人温暖的怀抱。

  后来家境让我意识到,能寻找到这样爱人的可能已经微乎其微,我等到白马王子的幻想也在无奈的日子里被磨碎揉光,今天猛然回头却发现身边的他虽然不符合曾经最初的设想,但我却完全可以坦然接受他的诸多毛病。

  原来,真正的爱,不是幻想他如何契合我。

  而是自己有足够的勇气接受所有不契合的地方。

  所有的苦涩,所有的艰难,一点一滴细数起来,竟像是为他安排。如果没有最开始的契约,我们怎么会一路挣扎徘徊走到现在?

  如果可以重新开始,我接受契约时的心境一定会更心甘情愿些,不想从一开始就忽略他的感受。

  有了爱,误解都已经变得不再重要。

  只是不知道,他……是否也会同样的感受。

我快步走上车子,忍住浑身颤抖:“送我去凌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