诅咒直播视频:忆星:文革前夕的一封家书-读书-搜狐空间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5/03 06:08:27

前天开庭,一些外地的朋友来沪给我助阵。尤其是一位浙江海宁的朋友,他于1997年生了二胎,被从医院除名,之后一直很艰难度日。两个孩子,大的上初三、小的上初一,海宁至上海才一小时的车程,居然这两个小孩迄今都没来过上海。我特地多请了一天假,原想让他一定要带孩子来,我带他们去中国馆。结果这位朋友还是不好意思,只身来沪,当晚又返回海宁。


 

  第二天刚好就空下来,早上去江西南路的吉安里,那是上海沦陷前我爷爷开店铺的地方。中午就顺便去探望浦东的姑姑,姑姑出生于1936年的上海,早年都在北京,千禧年才随女儿到上海,还有个儿子在美国。这次去,发现她的老年痴呆症已是越发严重,姑父说带她去菜场丢了三次。姑父跟我说:想今年夏天去老家看看,明年就去美国住几个月,再晚了恐怕就不行了。老太太虽然记不住很多东西,有时却又显得很犀利,马上接口:谁不行了,我好着呢。她一向就是那么逞强,年轻时,社会主义阵营国家有一项运动,好像是比赛发电报的速度,她是世界冠军。所以,她总骄傲地提起当年跟十大元帅都同桌吃过饭,还与毛主席握过手,当年有一部纪录片《青春万岁》,里面就有她很多镜头,这部片子在史料里应该有保存,只可惜我们没看过。姑父是空军编写组的通讯员,这趟我去最大的收获,不是听他继续侃当年在朝鲜战争战壕里、或者唐山大地震救援的场景,而是他竟然给了我几封信,这是我从不知道的信件。


  这是我爷爷写给姑父,也就是他的女婿的信,由于姑父是文人,所以与家里通信的事基本就交给姑父代劳了。我爷爷生于民国四年,死于1969年,享年五十五岁。我奶奶1962年就死了,而我是1971年才出生的,我从来没见过自己的爷爷奶奶,只在几年前还是从姑父处得到当年的一张全家福。所以,这些信对我来说太重要了,它能让我找回与逝去的血脉之间的情感。更重要的是,让我知道在那个年代,我的亲人们曾经活得那么纠结和艰难。下面是我爷爷写于1966年文革前夕的一封信:


  钧儿:


  2月25日来信已收到,知道你一切都好我很放心。


  关于咱家成分问题,我也背了两年多包袱。自62年后我也预感到我单位组织上对我看法有些变化,我也没有写信给你们和弟妹说起这事。因为这两年来锦华和弟妹们为了进步向我要材料(家庭),我都是抱着对党忠诚如实反映,可是一再得不到解决。因此,我有预感背上了成份包袱,一人苦闷在心。现在我对待这问题是一切有党的正确领导,反正我县还没进行“四清”,将来一定会弄清楚的。


  你来信问“去年定成份情况怎样?”,这事我还没感到。因为我县去年没有公开定成份,咱家户口公开的还是小资产成份(去年新换的户口)。


  至于说咱家成份“可能有变化”,这可能有一定的根源,恐怕也是由我错误的想法或行动所引致的。


  原来我进合作商店时,是在合作化高潮时由工商联分配下来的,不是以小商贩身份参加的。当时领导号召我们协助小商贩进行社会主义改造。十年来,我的工作和思想上也有些不对头,特别是62年以后,同志之间可说是领导与被领导之间关系上搞得不好。我们企业的领导都是在单位提拔起来的,有的参加了党组织。合作化开始以来,我个人为工作努力不少,为什么得不到提高?这可能也是与领导搞不好关系的矛盾之一。


  再者,前年下半年,我合作系统内发现有人写反领导的反动传单,当时领导上把我找去研究调查,后来由我识别字迹查获。写传单的人是搞会计的,领导为着对那人进行教育,要我对那人进行查账找材料。我当时感到自己没有查帐权,同时也正在闹开展“四清”运动,我不肯担负这工作,如是,领导说我不服从分配,同时又在学习九评会上把我分开学习。他们从中讨论分析,硬是把我牵扯到说与那写反动传单的人是同谋,但没有公开断定。这可能是我同领导之间矛盾之二。


  恰巧锦云,政府把她安排在水利局工作,时间将达8、9个月,已到转正时间。突然毫无理由被转回,这也是我对我领导的一个怀疑,可能又说我“成份改变”。


  以上所说的可能是我“定成份的情况”,或者也是我“成份改变”的原因。这不过是我个人的错误想法,也没有暴露出来过,只背在自己思想中,就此告会。你可给我分析一下或批判一下。


  以上是这样说、这样想,但主要的还是靠自己主动检查。为了对党负责,对我子女负责,我现在如实地把咱家历史情况,自曾祖父写起,一直到我本身概括地反映如下。我考虑也有必要同你和弟妹们谈一谈,免得以后常常找我写。


  你曾祖兄弟三人,他居长。原都在九江帮人,后兄弟三人合开一小“京广百货店”,因负债累累倒闭,他逃债通山,在外身死。家中留下寡母幼子,当时祖父居长,年16岁,随他三叔张庭瑞流落上海(那还是光绪三十几年的事)做些小贩经营。庭瑞后来积蓄了一些资金,就把祖父赶开。庭瑞个人开起栈房,那时祖父20岁回武穴,在轮船码头工作。那是民国初年间的事。庭瑞那时更为发达,由开栈房改为麻号,业务更繁,又把祖父搞去管账,是帮工的关系。做了几年,祖父得了肺病回武治疗,有三年多病好,向他叔叔庭瑞借了一些本钱,自营武穴——上海行商,到民国十五、六年,在武穴代中国南洋烟草公司推销香烟,营业有两三年后,由于英美烟草排挤,把南洋业务在武穴挤垮了。祖父又告失业,后来,民国十九年,又做武穴——上海之间行商,把武穴苧麻运往上海,在上海购广货回武,资金都是从他叔父那里融来的,搞到民国二十年,手上大概积了千把块钱,就在上海金陵东路开了一片绒线店,店名“怡兴昌”。当初雇佣了一名店员两个学徒。谁知民国21年,上海经过“一二八”事变,市场不景气,遭遇大鱼吃小鱼摧残,千把元资金亏光,只得东拼西借,拖到民国25年,因债主逼债,经上海市伪法院判决,关闭店门、勒令停业。日后,祖父失业,回到武穴闲居,时值七七事变,祖父带领叔叔、姑姑逃难广济农村避难,至民国27年秋,病困交迫,死于广济邻县蕲春下石潭。


  我生于1914年,七岁在私塾读书9年,至1929年离开学校,在武穴永安钱庄当学徒三年,店员两年,一共在永安做了五年,后因永安倒闭,于1933年投奔上海你祖父处。当时适值你祖父业务不振,就在上海读了一年会计讲习班,毕业后就在你祖父店协助管账,至1936年冬。因你祖父店倒闭,就回到武穴你外祖父家所开的邱长太布店当了九个年头的店员。那时正值武穴遭受沦陷时间,你外公本人不在武穴,住在广济农村,店务由我及另外两位代管,你外公只是不时地来武穴查看一下。


  在那段时间,我在武穴为了进出关口,便利用化名参加过“汉留组织”,这组织是个社会帮会,我是一般会众。至1944年间,因我同另外两人受不了你外公的经济压迫和剥削,就同你外公闹意见,自此分开,不同你外公家来往,当时你母亲从中很受委屈。


  44年离开邱长太后,我就同王邱等人合伙开了“益昌义布店”,一年多后,因我资金亏光,被迫离店,自此又告失业,做了几个月武穴——瑞昌小贩,适逢抗战胜利,日本投降,武穴被国民党接收。后经姨表兄(是个反革命,镇反时被关)介绍到武穴伪商会当庶务(事务之职),那时是45年冬至46年底,时间有一年多点,后因不习惯那工作,因为我一直是搞业务工作,看不惯官场习气,于47春自动辞职不干。


  在伪商会那段时间,集体参加过国民党上证,还没发下来我就离职了,后来没有联系。


  那时间,家居塘下街伪三保地区,因沦陷时是个火场(被日寇火烧),居民少,群众选我当伪三保的保代表,我一再推辞,后为了不愿当伪代表而迁居到四保去才脱身。


  离开伪商会后,就在后母工作的天主堂借了三百元,带资卖工地参加了“临丰裕麻行”当跑街员一年,因伪法币不稳定,一年间三百元贬为不值钱,天主堂要收回,后又告失业。


  47年间,因为想利用天主堂关系借钱,我由后母介绍全家参加了天主教,当时锦华只11岁。


  48年因失业,没工作就在武穴镇上摆了一年银洋兑换摊,至49年解放人民政府禁止银洋使用,我就停止经营。


  四月间解放,我闲居到9月间又向后母借了五十元和一个金戒指,买进一台旧织布机,约了一个工友在家学织布,到50年政府组织织布行业搞联营,我就响应号召带头把织布行业全部组织起来,办起一家“新生染织厂”,我任经理,至六月间,因私股意见不合,遂解组,由武穴镇区联社接手变成公办,我随厂转入区联社当干部,负责业务一职,至51年春又由总工会收归黄冈工会办事处投资,改名为“新民染织厂”,我任付经理,至8、9月间,区联社认为我是合作社系统参干的,要把我收回联社,经领导同意,我被调入区联社担任秘书干事,至52年秋,在“三反”运动中因做了资产阶级俘虏被撤职。


  离开工作后就失业了,我在黄石搞了一年多挑担卖油的小贩,那时正是锦华到成都气象学校,54年6月间经武穴镇政府把我安排在武穴工商联职工组工作,55年转入武穴合作商店当会计一直到现在。


  应注意的几个关节:


  1、庭瑞是个资产阶级,咱家应同他家划开,不能视为一家。在空政文工团工作的那个叔叔是他的孙儿。


  2、你外公是个工商业兼地主,我亲身受过他的经济压迫和剥削,我同他关系早在1944年就脱离了,后一直没来往。


  3、你海外叔叔的情况:民国27年,他同你爷爷避难蕲春农村,因你爷爷病死,孤儿寡母无依靠,当时他只七、八岁,随同母亲投奔蕲春天主堂,依靠他母亲帮天主堂看门为生。由他母亲把他送进天主堂,后转汉口两湖修道院读书,一直到解放时,修道院把学校全部学生迁往澳门,他就这样留洋海外,一直没回。有时说在新几内亚,现在又说在荷兰,照来信所说他在海外很有钱,根据寄回照片看,生活都过的是资产阶级方式。我是自解放到现在没有与他通过信。


  以上情况大致是没有什么遗漏,只不知是否适合你们单位领导要求。如还需要什么,可来信再说。


  顺询


  近好。


  爸字


  1966.3.3


  昨天晚上,读完爷爷的信,我实实在在地大哭了一场。我觉得他过得太难了,解放后,他因被打倒成资产阶级,中间有段时间,只能靠走街串巷、挑担卖油,来养家糊口。但他在信中却从来没提自己的艰苦是为了孩子,还要老老实实地向孩子们交待所谓的成份问题。一年后的1967年春,他又给我姑父写了一封信。大概是因为姑父所在的部队要求政审,那时候,我爷爷的子女及女婿就反反复复地要求爷爷补充检讨自己的问题,中间还有很多怀疑,这从我父亲后来给我姑父的信中都可以看得出来。在那个年代,大家都为了自保,不惜伤害和出卖亲人。爷爷在一年后的那封信里,字迹明显潦草,他说自己已经快看不见了。三年后,他因内外交困去世,比我奶奶晚了七年。
 


来源:作者博客2011-02-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