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字旁打一字:春问树头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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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问树头菜

何 频

《 人民日报 》( 2011年04月04日   04 版)

  春天的野菜——前人曰“草木野菜”,开春天气回暖的时候,如果再得场喜雨,不过一扭脸的工夫,隔天再看,它们便蓁蓁地立体式出现:地头地边生的,树枝上冒的,一窝一簇,纷纷扬扬,翠绿和红紫相间,全都亮闪闪引诱着沐春的馋人急急去尝鲜。那凌空新生的树芽儿就是树头菜呀!人见人爱的香椿头和榆钱不用说了,而大河两岸的百姓喜欢的远不止这几种,且都与中原各地的风土有关。  

  柳絮儿

  

  柳树一岁先绿。二月春风,鼓荡着垂柳飘飘,将长长一个冬天的郁闷和寂寥温柔地抛去,在诗人画家眼中是绝好的吟咏题材。可市井众生爱柳、折柳,捋柳絮儿,既是踏青游戏,同时也为了吃春尝鲜。柳芽连着幼小的花穗一起生出来,未飞绵时曰柳絮儿,人们采下来用滚水焯过,清水浸透去涩,再握成一团一团如窝头大小放好,自家吃新鲜,就直接用来凉拌,醋和香油是少不了的;多了也用水桶或篮子提着到市场上叫卖。正月“咬春”吃春盘的风俗当下是日见式微,可二月吃柳絮儿的风习,岁岁年年不变。柳絮儿特指是垂柳的芽和嫩穗,旱柳又叫馒头柳的,郑州人曰毛柳,其嫩絮则不可食。柳絮儿和地上的枸杞芽差不多同时生长,但我的乡亲,从来捋柳絮尝鲜的多,却很少有人吃枸杞苗。想来北方地干,人们贪那柳絮儿微微苦涩的感觉,具有败火的功效而带来新春的一丝清凉。

  大人捋柳絮的时候,儿童拿青嫩的柳条,截短了直接当笛子吹,“呜哇——呜哇”的,把少年充沛又过剩的力拼命吹出来;还取柔软的柳条,编织成侦察兵奇袭作战的隐蔽帽,体现了美的装饰与追求。柳树不择地而生,天生不怕攀折,给农家子弟提供了天然的乐器和道具。

  如今,城市的饭店里,将春天的柳絮袋装冷藏了,一年四季供应各方食客。老开封人还喜欢把柳絮儿和粉条、豆腐和在一起,蒸素包子吃。周王的《救荒本草》里,木部独没有柳树,而他同时代的《遵生八笺》,引古书《洛阳记》:“寒食日,妆万花舆,煮杨花粥。”这可能是中原人将柳絮入馔最远的记载。

  

  构棒槌

  

  构树的嫩花穗。构树又名楮树,在华北地区不起眼却常见。古时候,它的树皮是造纸的主要原料,南北都有人工种植构树为经济林的。《齐民要术》说种楮方法:“楮宜涧谷间种之。地欲极良……种三十亩者,岁斫十亩,三年一遍,岁收绢百匹。”后来它莫名其妙地被边缘化了,多于隙地以灌木出现。《北京园林植物识别》介绍,构树雌性异株,一种花后结小圆球似杨梅,夏天变大变红曰红构桃,可以当野果品尝;另一种,和嫩叶一起出生的幼穗,拉长了不过寸许,未开花时似一条条不太肥胖的毛毛虫,有人形象地叫它构棒槌。它也是河南部分地区春天野食的食材,炮制方法和柳絮儿大体相同。

  构树虽不受人待见了,但命贱而生命力极强,绿叶子美观。它毛茸茸的叶子有椭圆秀长的,还有一种肥大的花叶,活像剪纸作品,似著名旅游标志“马踏飞燕”的足下飞燕。野构呈灌木状曰构梢,我老家山里人又形象地叫它构扑棱,在荒地和塄堰上连片生长,过去打猪草,如遇到别人未采过的,一扑棱就差不多可以装满一箩头。但在平原地区,人们爱吃构棒槌。我是到郑州工作以后才知道构棒槌是可吃的,有一次在郊区的农家偶尔品尝了一次,觉得味道很不错。它和柳絮儿的吃法不一样,凉拌的少,更多却是和面粉蒸。蒸熟了可以淡吃,也可以用蒜汁浇了吃,或者用葱蒜炒,的确是美味,不少人偏好这一口。郑州的早市上,年年清明之前,郊区人总带来卖。

  构树是很古的植物了,《史记》讲殷商故事,曾因宫殿里突然有构树出生,大臣以为不吉。可它至今还顽强地生长着。说起来它和苦楝树一样,在北京和天津以北就很少了,倒是越向南越多,且大树越多。我寻找它远过东南亚,也还没有尽头。

  

  木兰芽

  

  即木栾树的嫩叶。木栾是栾树的一种,又名复叶栾或太行栾,和构树一样,有乔木也有灌木。和今天到处作为城市行道树的黄山栾相比,木栾的叶子薄而秀,有锯齿状的刻缺。它比黄山栾开花早的多,每年端阳节收麦时就开出满头耀眼的黄花。我老家在南太行,清明前后,土塄和窑头边上灌木栾发芽,颜色是紫红的。如采香椿一样,人们采木栾的树头为好菜,滚水焯过,或凉调,或热炒,清香的口感类似于蕨菜,却没有嫩蕨之滑腻。当地一直把它作为时令野蔬,现在又装成罐头备四季之用。南太行像一柄芭蕉扇,绵延在豫晋边界,山上是山西的晋城、泽州和柳树口,山下是河南的济源、焦作和辉县,两地唇齿相依,风土近似。周王说栾树:“叶味甜淡,采嫩芽焯熟,换水浸淘净,油盐调食。”曾当过山西巡抚的清朝植物学家吴其濬,著《植物名实图考》,经过第一手乡土调查,他说:栾树,“按山西亦多有之,俗讹作木兰。”又引《山西通志》曰:“木兰丛生谷岸,叶可染皂。晋人名黑叶子,春初采芽作茹,名木兰芽。”我老家就叫木兰芽。与此相对应,还有酸黄菜一说,即冬天用萝卜缨和白菜帮制作的酸菜。我几次将酸黄菜写到文章里,被编辑一再改成酸菜。十里不同俗,他们没有听说过酸黄菜。可《植物名实图考》忠实记录了“酸黄菜”。土名和方言很重要,可很长时间以来,普通话和规范汉字,逐渐泯灭了地方特色。这同时也说明,方言的保存和使用,需要代表人物。最近,贾平凹的《古炉》问世,用了不少商洛一带的方言,其中有的竟然和南太行地区完全相同。

  《古炉》说塄畔,我老家说塄头与塄边,吴状元曰谷岸,甚至贾思勰说种楮宜于涧谷地,同一种意思,指的都是丘陵与浅山区特有的一种地形。“木兰丛生谷岸,叶可染皂。”是的,我还记得小时候,奶奶用木栾的老叶子煮水把新织的粗布染黑。

  

  黑槐树

  

  国槐区别于近代才有的洋槐树,也是我国古老的乡土树种。它又名宫槐和衙槐,代表了它的不俗的身份与地位。其中的一种,豫人普遍叫黑槐树的,春叶焯过,或者夏生的现成嫩叶下到面条锅里吃。老家山里人旧年午饭常吃糜羹,与早晚要配咸菜吃的粥不同,糜羹是咸饭,先煮了小米或玉米糁,大滚着放开煮,等干活的劳力中午收工回来了,主妇下入杂面条,再放酸黄菜和粗盐葱花。酸黄菜是冬春时节的主菜,夏天,酸黄菜吃完了,糜羹里就放黑槐叶。

  槐树和槐叶,也是雅俗共赏的。不仅古代宫殿和衙门里植槐,朝廷还应时采好槐叶捣汁和面,做碧绿的细面条,制成宫廷消夏美食曰“冷淘”。《唐六典》:“太官令夏供槐叶冷淘。凡朝会燕飨,九品以上并供其膳食。”所以杜甫有五律说《槐叶冷淘》,明代徐文长的《春兴·之六》也说:“柳色未黄寒食过,槐芽初绿冷淘香。”清明江南吃青团,旧用嫩艾叶和浆麦草榨汁染绿。现在河南人饭店里吃面,有菠菜面红萝卜面,有红有绿,槐叶取汁不时兴了。我老家也久不吃糜羹和黑槐叶了,但每次吃流行的南阳式芝麻叶杂面条,我还总想着老家曾经的黑槐叶下糜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