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古城墙酒店预订:陈根生先生笔下的如皋风情(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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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根生先生笔下的如皋风情(一)
(2008-06-25 23:12:17)  

一、乡  音

    如皋古城坐落在长江出海口北岸。大江东去,从浩浩莽莽的洪荒时代滚滚而来,千万年来两岸人民口头上积淀下层层叠叠的古韵古语!十里长街上常听到这样的对话:“你老家在北乡吧?”“折的。你也不大像城里人。”“跌的”这“折的”“跌的”即是“是的、同意”的意思。然而你知道这土得掉渣儿的方言,老祖宗远着哩,汉代大学者扬雄的专著《方言》里就记载了。“张家姑娘没魂得用功!”“李家媳妇没浑得丑!”这“没浑”“没魂”相当于副词“非常”“很”,也早在《方言》里登记在册了。“观看”我们叫“瞟瞟”,如“我们一起去瞟瞟”;“探望”我们叫“??”,如“你替我到外面去??”,宁代丁度修订的《集韵》这本书里也早就“瞟瞟”“??”了。最有意思的莫过于如皋著名古刹定慧寺,我们都叫“厅归雌”。巍巍雄壮、名冠江淮的定慧寺,建于隋大业七年(公元611年)距今一千三百多年。方言学者查了汉代的《说文解字》,翻了《广韵》,经过一番摇头晃脑的考证之后宣布:当年定慧寺人们就是叫“厅归雌”!哇!(让我也来学业港台影星嗲声嗲气嗲一下过把瘾)悠悠一千三百多年过去了,如皋人居然乡音不改!学者还告诉我们,普通话里早没有入声韵了,如皋话里却保存了中古音的几乎全部入声韵,简直是个奇迹!怪不得翻开《唐诗三百首》,凡普通话读起来别扭的,请如皋话出马,听起来就是那么合辙合韵,原汁原味!
  如今一些人到广州、深圳淌了几天臭汗回来,如同留洋归来一般,舌头根也翘了起来,上厕所叫什么“上洗手间啦!”殊不知他爷爷她奶奶早就称作“解手”“出恭”哩,还不比你小子“洗手”更雅趣。“民以食为天”,家家都有锅,凡锅都有盖,锅盖锅盖,盖在锅上的玩艺儿嘛,可我们这里农村妇女全都叫它“釜冠”。釜者锅也,冠者帽也,釜冠者锅之帽也。相形之下,你这“锅盖”还不够黯然失色!至于男女老少口头上一天要说成百上千遍的一个词“东西”,“请问买什么东西?”“这东西多少钱一斤?”大江南北,长城内外,都是无一例外这么说的,只有上海人翻花样叫什么“物事”。上海人自以为是城里人,爱翻个新花样,外地人统统都是乡下人。可我们乡下人叫“东西”根本不高兴跟着上海人不伦不类地叫什么“物事”,我们的叫法说出来会让你惊叹得瞪大眼睛,我们叫“杲昃”。近代著名的大学者戈公振先生曾向上海人讲解过这两个字:杲,日出东方,代表东,昃,日落西方,代表西,合起来就是东西。杲字来自《诗经》,昃字来自《易经》,戈先生接着指出:苏北人其实是很有文化素养的。戈先生是东台人,这位了不起的苏北人说得上海人连连点头称是,赞叹不已,只是上海人屁股一转又忘了,所以至今还是“物事”长“物事”短的没多大长进罢了。
  另以为如皋话都是“土老帽”,嗬,早登过大雅之堂哩!鼎鼎大名的明代戏剧家《闲情偶寄》的作者李渔,他老祖籍就是如皋。我在他的作品中寻到了不少乡音!他的小说《变儿变女菩萨巧》中有一句话说:“乱草丛中,打几个嗑充而已。”嗑充者,北京话“打个盹儿”是也;这是百分之百的如皋方言词,后面那个“充”字就是传神。更精彩还是小说《十二楼.萃雅楼》里写道:“你们二人都是有窍的人,为什么藏着钥匙不拿来开锁?倒用铁丝去掭?万一*了簧,却怎么办?”这一段话真叫我有如他乡遇故知,心头热呼呼得直翻腾,这些话如皋人至今还在说。那个“掭”就是比“拔”动作还轻,那个“*”就是比“卡”说起来有声有色!
是的,如皋话土气,可什么地方的方言不土气呢?但如皋话漾着古香,流着雅趣,这难道时任何地方的方言全都拥有的么?当然猫儿养的猫儿痛,狗儿养的狗儿痛,作为如皋人的儿子,对母亲的出言吐语乡音乡韵,我能不自豪搔胳肘自家笑么?
 
二、巷  韵

  倒也不是自家搔胳肘自家笑,家乡的小巷虽比不上扬文州密如蛛网,折如迷宫,却也横平坚直,阡陌交错,一个小县城能拥有一百三四十条小巷难道不值得夸耀一番么?家乡的小巷一般长100米左右,宽一米左右,最窄的甚至是“一人巷”。路面大都是青砖仄铺,白灰嵌线,看上去非常整洁精致。走苏州的小巷石板路怕滑,走无锡的小巷碎石路面扎脚,还是家乡的小巷的青砖路面使人感到平稳、舒但,人踩上去还真别有一种情趣韵致呢。
  当然成百的小巷中不会缺少杀猪巷、碗店巷、许家巷之类俗而又俗名字,但是家乡的小巷更多的都冠有一个相当漂亮的称呼:尔雅巷,百岁巷,青云巷,观风巷,绿梅巷,花园巷,金龙巷,秀水巷,锦绣巷,鹤颈湾,藕花池,凤凰池……嗬,既有阵阵书卷气,又有缕缕吉祥味,而且不乏美丽的神话色彩。因为城里有一圈市河,城外有一周濠河,所以不少小巷的顶端往往不是连着一座桥,就是傍着一条湾,河风习习从巷头吹到巷尾,水汽夹着荇藻的馨香弥漫开来,于是小巷里,便映着水光,透着水凉,漾着小韵,人走在小巷里,心灵、气质都不觉雅了起来。
  如果说马路属于青年,大街属于中年,那么小巷自然属于老年,那么静,那么淡。那水井无声;尽管石栏上有七八条深陷的绳印;那石鼓台阶无息,只知道与兽头瓦上下相对,朝夕厮守;那翘起的檐角裁出的狭长蓝天,更是无怨无言,任凭爬墙虎悄悄地蓬蓬勃勃,郁郁葱葱,把小巷都染成绿莹莹了,有时从花墙里控出几支鹅黄的月季,透出几缕米兰的馥郁,小巷便出落得越发静了,越发幽了。如果有悠悠的琴声从哪家木格窗棂里悠悠地传来,小巷就显得格外长了,格外深了。幸喜新潮男女只知道在马路上兜风,骑摩托进小巷不是无异于衣锦夜行,有什么风光?暴走族也不光顾这寂寞的所在,他们天生与喧闹为伍与尘嚣作伴。然而谢天谢地,这恰恰救了小巷,净了小巷。
  不必去读小巷深处声声叫卖所书写的百年风雨沧桑,也不必去翻《春秋左氏传》《十三经注疏》《太平寰宇记》上值得骄傲的有关记载,就说我住过的那条关不起眼的郜家巷吧,就是因住过明代台州经略郜琏而得名,巷内北端又有清代乾隆进士范增的宅第,左右皆砖砌圈门,人称双圈门,巷东北角还连着宁代状元王俊*的挺气派的墓地。闹“文革”那阵小巷换了个名字:生产巷。不知是因为这名字太缺乏个性,还是历史的积淀过于沉重什么的,总之早恢复了“郜家巷”的旧名。家乡是江海平原上屈指可数的古城,虽说不上三步一古迹,五步一传说,可是踏进小巷总觉得时光在汩汩倒流,一碑一楼、一砖一石都在轻轻翻动往昔的岁月,耳边隐约响起先辈们苍凉而凝重的娓娓叙述……
  难怪几年前同济大学古建筑专家陈从周伫冒家巷头咏诗道:“如皋好,信步冒家桥。流水几弯萦客梦,楼台隔院似闻箫,往事溯前朝。”他老先生也被我们家乡小巷之雅、之静、之古深深感染了。
平日只要不是赶时间我总是拣小巷走,陪作客异乡回来的老同学我总是拣小巷走,陪大驾光临寒舍的外地友人我也总是拣小巷走……我当然不是炫耀家乡有古老,如今什么东西都是越古老越走俏越值钱。我也不懂得什么“小巷文化”,如今上海有“石库门文化”北京有“四合院文化”。坦率地说,我一走进小巷就仿佛走进了逝去的童年。童年呵,摇着一柄竹制机关枪,咯咯咯、咯咯咯,从哒哒哒地拖着木屐的炎夏,摇到嗒嗒嗒地穿着钉鞋的隆冬,再摇到春天熟透的桑椹把一个个小馋猫的嘴巴都涂得大红大紫,几近当年中外超级特级歌星们的血盆大口。……凡事总是失去了才知道珍惜。如今自己也是丢下中年奔老年的人了,回首往事越发漾起无穷的乐趣和遐想,还有什么比再一次享受童年更令人心旌摇荡,动人心魄?
 
三、家乡的桥

  苏北平原,枕江负海,河港交叉。生我养我的如皋古城就浮在这一片波光粼粼之上。
  有山就有路,有水就有桥;船是水乡的精灵,桥是水乡的天使。可不,车水马龙,行人如织,哪一时离得开桥?哪一刻离得开桥?别看家乡这么个小县城,有名有姓的桥就有五十六座!家乡流传着一副对联,多年前听说过至今铭记不忘。上联是:冒家姐姐看迎春,一(益)人丰乐;下联是:白衣奶奶拜观音,万佛愿修。这上联指:冒家桥,姐姐桥,迎春桥,一(益)人桥,丰乐桥。这下联指:白衣庵、奶奶庵、观音堂、万佛庵、愿修庵。利用楹联这支中国文学的奇葩,二十二个字便巧妙地联结了古城里五座桥、五所庙,而且刻划得有姿有态、有情有趣,实在令人拍案叫绝。这副趣联是哪位文人学士的大作已不可考,但字里行间所倾注的家乡人民对桥的感情,比哪座桥下的水都深都长!
  家乡的桥呵,每一座都涂抹出一片风景。无论是古朴的砖木桥,还是厚重的石板桥,还是现代的钢筋水泥桥,都是自然风光、人文景观画框里出色的一笔。不是有一种“不桥流水人家”的艺术风格吗?首先就美在桥呗。平原上没有山峰,没有峡谷,湍急的飞瀑是看不到的,桥洞里的水总是缓缓地、静静地,跨着轻盈的碎步,踏着舒徐的旋律;流着银杏的壮伟、刺槐的蓬勃;淌着楝树的秀丽`、杨柳的婀娜。于是水也妩媚了,桥也风姿了。一位摄影家曾来拍过照,水上桥拱是个圆,水下倒影是半个圆,合起来似一轮满月,作品题名《圆洞替月》;现在想起来其实并不贴切,因为树也她,桥也她,全都影影绰绰在夜色迷茫中,月色氤氲中,改题为《月朦胧、桥朦胧》不是更逼近一首上乘的朦胧诗么?
  家乡的桥呵,不是架起一个故事,就是穿过一个传说,人们一脚踏上去就踩在一片烟尘茫茫的历史里。小时候跟在祖你后面走过牌坊便知道了贞妇烈女的眼泪,走过桥便翻阅了一份份辉煌的履历。南门红桥得名于一支太平军曾经风凛凛地经过桥上呀;北门奉安桥得名于人民群众自发悼念中山先生呀;东六集贤桥不是一座普通的石桥,它可是因为宁代城里连续出了王维熙`王观、王觌、王俊*、王咸*、王正纲祖孙叔侄五代状元`进士而建造,哪一块石板、石条都曾煊赫一时哪!西门的雁桥也不是一座普通的木桥,它可是石姓三兄弟因为隔条河来往不便才应运而生的,取名雁桥表示兄弟友爱如雁,清康熙状元胡任舆写过一篇《雁桥记》,至今读起来每个字都滴着浓浓的兄弟之情。
  家乡的桥呀,桥石上蹒跚过我童年的幼稚,桥栏上偎依过我青年的幻想,我的往昔的岁月象落叶似的一片片飘落在桥面凹凹缝缝罅罅里……上小学、上中学我都走的是迎春桥,上大学、分工作在外面转悠了几年回来依旧走迎春桥。迎春桥是座十六七米长,六七米宽的古老石桥,东桥堍原先有座低矮的土地庙,小时候我们小孩子有个头疼发热什么的,哪象现在动辄打针呀、输水呀尽折腾,总是在夜深人静时母亲一个人悄悄地到土地庙里烧炷香,然后一路低声地喊着“娃儿哎——回来哟!”“娃儿哎——跟妈回家哟!”喊进了巷子,喊进了家门,一直喊到娃儿的床头,我还要从被窝里抬起昏沉沉的头答应一声“噢——到家了!”才算灵验。我们管这叫“喊魂”。是母亲爱心感动了土地公公、土地婆婆老俩口发慈悲,还是小孩子本来有耐受性,休息这么半天一夜也就自然痊愈?总之往往第二天一早就又背上书包跨过迎春桥上学去了。
  但我走在迎春桥上每每怦然心动,更主要的是因为桥两边栏杆上嵌着两块条石,一块刻着六个字:“愿天常生好人”,另一块还是刻着六个字:“愿人常行好事”,多少年风吹雨打下来,至今仍然清晰可见。我每行至此,触目所及,都不免感受到一种人生的教诲,仿佛听到一位饱经沧桑的老人站在路边用苍凉而恳切的语调殷殷叮嘱后辈。当然这“二愿”并不是那位捐银造桥的明朝知县的创作。记得宁朝罗大经《鹤林玉露》一书记载说,豫章的一家旅馆的墙壁上有人题了十二个字:“愿天常生好人,愿人常做好事。”有个叫邹景孟的人,觉得这是警世益人的奇语,于是便传出来了。后来罗大经的一个叫彭执中的长辈,又受到这一奇语的启示,自己立下一条生活准则:“住世一日,则做一日好人;居官一日,则做一好事。”……其实,何需这么引经据典舍近求远?出色的例子远在天边的注释和示范么!每当人们急匆匆地赶到岸边,面对茫茫河水,无可奈何之时,这桥就见义勇为,挺身而出,把两岸连接起来,替人们排忧解了难,不要谁道声谢,不望谁报个恩。这桥不是每时每刻都在做好人,做好事,默默地,无私地……
我深爱着家乡的桥,我的心里永远耸立着她们的崇高榜样!
 
四、走过集贤里

  我生活的这座古城有一条最长(其实也不过300米)也是最宽(其实也不过5米)的巷子,叫冒家港。
  上小学是我几乎天天走过这条冒家巷。由此向南,只见一字排开好几座高大宅第,前铺石阶,旁立石兽,好气派好威风!冒家,苏北显赫望族,明末四公子之一冒辟疆与金陵秦淮八艳之一董小宛的风流韵事就是从这巷子西侧的沉沉院落里飘逸出来缠绵了300多年。但是,说实话,我历来对地名冠以姓氏持有偏见,颇无好感。《水浒传》里跟梁山好汉作对的祝家庄、扈家庄哪一处不是一片凶恶的私家领地,所以小时候走过冒家巷总不免提心吊担,生怕黑漆大门里冷不防突然呼地窜出一条狼狗扑上身来……
  那为什么不绕道行呢?
  原来,我走冒家巷总是沿着东侧走,东侧青砖白线高墙内坐落着闻名遐尔的家乡的最高学府,创建于1902年清王朝时,是全国最早的中等师范学校之一。教室里的读书声,操场上的拍球声,一阵阵飞出墙外落进冒家巷,点燃起路上多少少年的彩色梦想!而音乐教室琴房里袅袅飘过来一串串优美旋律,又常常搀着我这个小学生放慢了脚步踏入了艺术天国。
  尽管如此,我走过冒家巷,毋宁走过集贤里。
  冒家巷原名就叫集贤里,明朝王氏衰微冒氏崛起才改称冒家巷。据说巷头巷尾原先都有气势不凡的砖圈门,南圈门上精致的雕花簇拥着三个大字:集贤里。有趣的是十年浩劫中一阵风广场叫“东方红”,饭店改叫“驱虎豹”,学校改名“卫东彪”,冒家巷也改叫“跃进路7巷”。也不知掀起革命改名风暴的革命造反派自己这革命的巷名他们用过几回?
  走过集贤里,走过900年蒙蒙烟雨。当年王维熙`王观、王觌、王俊、王咸、王岐、王正纲父子叔侄从这条巷子走出去一个接一个金榜题名中了进士,王俊还被宁徽宗点了状元郎。但王家如何荣宗耀祖呀,如何置田建屋呀,乡亲们似乎不津津乐道,乡亲们钦佩的是他们爷儿几个都有真才实学:大名鼎鼎的王观有《诗文集》50卷等多种著作,王觌有《王龙图文集》50卷,王俊*有《王俊*文集》10卷《易说》10卷……流传下来;乡亲们更称道他们爷儿几个品德高洁,正直不阿,政绩刮刮叫:王维熙官至尚书司封员外郎,御史中丞,龙图阁学士,状元公则以直秘阁知岳州……王觌、王俊*就是因不与童贯、蔡京等大奸沆瀣一气而屡遭贬谪。五代人连续风光了进余年,为地方增色生辉。我从飞驰的轻骑发出的新潮咏叹中,从银发婆婆轻摇蒲扇的时代背景中,慢慢读懂了用口碑、民心写就的一部“里史”,弄明白了家乡博物馆里嘉庆十三年刻的那方石额“集贤里”三个字为什么至今神采不减当年。
  也许因为我是读中文专业的,做学生时就对因写词得罪宣仁太后被贬而自号“逐客”的北宋著名词人王观心仪已久,他那首脍炙人口的《卜算子.送鲍浩然之浙东》便使我这个同乡后辈佩服得五体投地,甚至如今我走过集贤里时偶尔还嘴里念念有词边走边默诵:
  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
  欲问行人去哪边,眉眼盈盈处。
  才始送春归,又送君归去。
  若到江南赶上春,千万和春住。
  你看这词水平有多高,比喻既巧,感情更稠,使人不能不跟着也沉浸于一段美丽的友情,一片友情的美丽。
我爱走过集贤里。我爱走爱家乡昔日的光耀,走过前贤的垂范和鼓舞,走过浓郁的艺术美的滋润。
 
五、石狮子的故事

  我们学校原先有个礼堂,不大,并且在分部。1952年,学校扩大规模升格为完全中学,路对面苏北首屈一指的关帝庙大殿成了大礼堂兼学生饭堂的首选目标。于是,我们全校学生的课外活动便一下子变成了拖倒菩萨,清理殿堂;扁担挑着热腾腾的号子,箩筐运着亮晶晶的汗珠。
  但关帝庙门口一对石狮子谁也没有动它俩根毫毛。
  石狮子算得上是我们这座古城的一道风景。一位旅居海外的老先生回来探亲时说,故乡留在他记忆深处的是三块石头。哪三块石头?我兴趣盎然地洗耳恭听。老行先生微笑着举起三个手指一个一个掰着说,一块呀是石板街,一块是石头桥,再一块呀是石狮子。老先生在海外舞文弄墨时还用了一个笔名“三石”,一笔一画都淌着游子的思乡情。
  的确。在我的记忆里,家乡的古宅,古桥,古庙门前大都蹲着石狮子。石狮子源于西方,东汉时引进作为守门兽蹲在皇宫邸,高第巨宅门前壮威助势,气派果然不同凡响。我印象中北京故宫里的石狮子全是一个“威”字,威风凛凛,盛气凌人;我在西安乾陵照过一张相,背景那三米三高,一米三宽的石狮子则写了一个“猛”字,孔武凶悍,跃然欲扑,使人联想到唐虞世南《狮子赋》所描述“倏来忽往,瞠目电曜,发声雷响,拉虎吞貔,裂犀分象,碎随兕于龈腭,屈巴蛇于指掌,践籍则林木摧残,哮呼则江河振荡。”(《初学记》卷二十九)但家乡的石狮子,造型古朴,线条拙稚,既不使人毛骨悚然,也难叫人肃然起敬,更多的是让人眷然怀念,尤其是关帝庙门前的一对石狮子赫然一个“憨”字,敦厚慈祥,憨态可掬,不见丝毫“威”“猛”的气息!虽然也是身子蹲坐,两足前踞,也是巨首圆睛,呲牙咧嘴,但是雄狮神情专注,嬉弄绣球,大有自得其乐的感觉,母狮则终日搂着幼狮,任胖嘟嘟的小爪在自家脸上摸呀摩呀,其亲昵之状恐怕我们有些同胞看了要羞煞愧煞转身跳河都嫌迟。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一些爷爷奶奶、爸爸妈妈把家里的宝贝疙瘩抱到这对石狮子两腿中间这边送过去,那边接过来。送呀接呀,原本是逗小皇帝不公主玩的,天长日久,有人便邪乎起来说什么孩子这么送接一阵可以不尿床啦,不生疗不生灾啦。于是每到过年过节这对石狮子便忙得不可开交,周围形成一圈“追狮族”。后来甚至发展到明烛高照,香烟缭烧的档次。
  老子说:福兮祸所伏。果然,1966年下半年一天早晨,饭堂门口黑压压人头攒动排满了同仇敌忾的革命师生。革筹会主任戴黄军帽,臂佩红补袖章主持批判石狮子大会,用叫喊“革命无罪,造反有理”叫喊得嘶哑了的破喉咙宣布石狮子的八大罪状:一为封建王朝、官僚地主站岗放哨,二对劳动人民呲牙咧嘴,一脸阶级仇恨,三宣扬封建迷信,愚弄革命群众,四妨碍交通,影响劳动人民的车辆通行,五伙同地、富、反、坏、右怀旧,煽动反革命复辟心理,六蹲在学校饭堂门口,腐蚀毒害青少年的心灵,与无产阶级争夺下一代,七石狮子这种封建时代的陈芝麻,烂谷子都不肯丢弃,这是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执行投降主义路线的如山铁证……还有第八条,我检讨我的阶级觉悟不高,阶级感情不深,我此刻是无论怎样使尽革命的力气她始终记不起那革命的词句了。
  师生们个个紧绷着脸,神态严肃,屏声静气恭听台上慷慨激昂的宏论高见。因为此时此刻专心致志与否便是革命与不革命的分水岭,思想开小差就是去“西安”不去“延安”的大问题。
  批判会一结束,可怜两只石狮子套上麻绳五花大绑,七八只粗胳膊使劲接着坐一阵“喷气式”,然后卟咚一声推进了预先挖好的大坑里。师生们排着队轮流走上去“再踏上一只脚,叫它永世不得翻身”。
  折腾半上午,这一节“新儒林外史”才划上了一个句号。
  星移斗转,倏忽十年过去,这对石狮子突然从地底下爬一来蹲到了古城的一座著名古迹水绘园门口。有人告诉我,那是一个深夜里组织搬运工作掘出来运过去的。我不明白这等好事为什么要放到夜里悄悄进行?当年的愚昧、荒谬不是都在光天化日之下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大火烧大油炸大炮轰大揪斗大……么!
  如今古城硕果仅存的这对石狮子早结束鼎盛也告别苦难了,老俩口只是目光呆滞,神情麻木,张着嘴就张着嘴,歪着头就歪着头,俨然一对龙钟、迟钝的垂垂老者了。再没有“小公主”在它两腿中间穿来穿去了,再没有“小皇帝”在它脖子上爬上爬下了……
  只剩下凄清、衰迈、悲哀。
  法国文豪雨果说:“人只有一个冤家——无知。”我们什么时候才充分认识世界上最可怕的莫过于愚昧、荒谬?再也经不起折腾的可止古城的一对石狮子呢?
 
六、啊,水明楼

  好一片粼粼碧波托起一叠青砖细瓦明式平房、一座木格绣楼,远看酷似一艘航船停泊在明镜之上!
  是的,这是一艘航船。这艘航船从300年前烟雨迷蒙中驶来,载着一对颇有名气的才子佳人,载着他们美丽旖旎的风流韵事。航船的男主人叫冒辟疆,与商丘候朝宗、宜兴陈贞慧、桐城方以智人称明末四公子,女主人叫董小宛,与李香君、柳如是、孙圆圆……人称秦淮八艳。在那个时局动荡、江山破碎的年代,人的命运未必都能全掌握在自己手里,柳如是名花有主了,陈圆圆更是大起大落,但冒辟疆没有象候朝宗那样失节投敌,因而董小宛也没有像李香君那样宁为玉碎不作瓦全,他们的航船就这么驶过兵荒马乱,驶过风风雨雨,驶过……终于驶到了今天成了我面前的这座幽静雅致的水明楼。
  今天,我跨进这座题名采自杜工部“残夜水明楼”诗句的胜迹,雕屏檀就赶过来傍着你,花墙翠竹就赶过来挽着你,碑贴砖刻就赶过来向你炫耀,奇石盆景赶过来向你撒娇……我还没听完橱窗里纸色泛黄的《水绘园诗文集》《同人集》描述复社名士、诗坛盟主、抗清名将、评话大王……这群民族精英不与残暴的异族统治者合作的铮铮铁骨,他们遁迹山林,寄情泉木的朗朗情怀,主人已经从画像上款款走下来。哦!这风流倜傥、气宇轩昂的一对儿呵!女主人那凤眼那樱唇那玉手,确实是美。那沾着女主人手温的琴台上至今悠悠回萦着女主人留存于世的一首《绿窗偶成》:“病眼看花愁思深,幽窗独坐抚瑶琴。黄鹂亦似知人意,柳处时时弄好音。”转眼一阵阵荷香送来一阵阵抑扬顿挫:“结庵在江海,寒月浪中生。叶落林愈秀,霜高户自清……”我放眼望去,水韵氤氲中不是晃荡着男主人正背着手吟哦诗作的孤傲身影?——想不到50米长10米宽的有限空间竟然能构筑得这么精美工巧!但我更欣赏以这一片水光水影来烘托映衬使水明楼越发显得诗情画意,变幻神奇!
  如果说水是楼的翅膀,那么楼就是水的脊梁。这木结构的不绣楼呵,玲珑精致和如同一座放大了的黄扬木雕,人上去都生怕自己粗笨的脚板踩坏了这件艺术品。但我终于不能免俗,唯恐错过了过一把才子佳人瘾的机会。我走过珠帘轻掩,置身翰墨馥郁之中,一种粉红色的温馨感觉油然漫上心头。我推开窗棂伸手将对岸的假山、水榭、城堞拉进怀里,我俯俯身栏杆垂手掏一捧蓝天、白云、绿柳撮进嘴里。任清风徐来轻轻抚过每根神经、每颗细胞,听片片树影声声鸟鸣阵阵荷香从身边缓缓流淌。啊!好潇洒好浪漫好开心!于是不禁遥想当年烽火漫天的民族灾难中,两颗高洁的心灵相伴在这里寻到了一片宁静的绿洲,琴琴相谐,相濡以沫,依偎在一首首诗里,倾诉在一幅幅画里……人的一生关键往往就在一两步,在荣华宝贵与民族大义二者之间,他们毅然走向了后者,水明楼上的爱情正国为国家人民的命运息息相通,所以至今青春不老芬芳依旧依然鲜活在人们的心头!
  今天南京秦淮河畔的媚香楼英气悠悠、芳魂漾漾,一出《桃花扇》推出了一座香君的塑像;而董小宛的水明楼也静静地停泊在江海平原的洗钵池上,绿茵茵的倒影轻轻摇着满水面德馨袅袅,情意绵绵……
  著名园林专家陈从周说:“水明楼在全国园林中虽不能说绝无仅有,但也是难得一见的。”我则以为水明楼的美大半美在一个“水”字上,所以我宁愿在这洗钵池边久久徘徊。这洗钵池呵,宋代大学者曾肇(唐宋八大家之一曾巩的胞弟)幼年在这里读书习字,写了不少篇文章,洗了多少回钵盂……700年过去了怎么还是这么清澈这么澄清!这水边映照过多尔衮铁蹄纵横血泪烟尘,映照过“士之渡江而北渡河而南者,无不以如皋为归”的一度繁华一页辉煌,300年过去了怎么还是这么清澈这么澄清?如今我终于明白了,这是历史着意为后人提供一面人生的明镜!面对亮闪闪地盛满了700年前的勤奋、300年前的坚贞,人们呵,我们何不一起来权借这一片碧水涤一下思绪,擦一次操守,净一回灵魂……
  啊,水明楼,中国园林艺苑里的一首抒情短歌,一只微雕精品!
啊,水明楼,我的家乡文明中的一页锦绣华章,一朵美艳奇葩!

 七、运盐河上的明月

  今夜,我披着月色漫步在缓缓流淌的运盐河岸,河里静悄悄的早就消失了运盐的船队。我一把把捋着河边雪白的芦花,一口口呼吸着湿润清凉的八面来风,一步步踏进七百年前的兵荒马乱。
一场屈辱,使气势汹汹的元军大举南侵逼进到离南宋京都仅三十里的皋亭山,堂堂大宋朝廷竟然作鸟兽散,连新任宰相陈宜中都不知躲到哪里去了;一次机遇,使由江西专程来保卫京都的文天祥挺身而出,以右丞相兼枢密使的空头衔深入虎穴谇和谈判;一个奇迹,使已被羁縻押送元大都(即今北京)的他们一行中途竟然从京口(即今镇江)逃脱出来,于1276年3月取道我的家乡如皋前后约七天,逗留的地方约有三处,写下的诗作凡六首,至今还在江海平原上传诵不衰,滋润着这片长江北岸的黑土地。
  怪不得随着运盐河蜿蜓向南,人们都发现宋家林的明月格外亮堂。原来文丞相《宋家林二首》道:
  一团荡漾水晶盘,四畔青天作护阑。
  着我扁舟无所得,分明便作混沦看。
  水天一色玉皇明,便以乘槎上太清。
  我爱东坡南海句,兹游奇绝冠平生。
  宋家林又名丞相原,位于县城东南十八里,如今叫建设乡宋家桥时。《如皋县志》载:“丞相原,在县南宋家桥西。宋丞相航海过此,借宿田家名。”当年的宋家林靠近河岸仅有姓田的一忘户人家,听说是大宋的人,立即倾其所有热情款待。月亮也赶忙升起来了,又大又圆,冰清玉洁,含笑迎接这一行不寻常的客人。
  但是如皋人民迎接文丞相的第一处却是城北十八里处的虾子湾,即今天戴庄乡虾子湾。虾子湾的又大又肥活蹦乱跳的青虾,曾给这一行凄凄惶惶的忠臣义士以短暂的慰藉和温馨,让他们享受一下久违了的和平生活的安逸和鲜美。文天祥有《过虾子湾》诗记载:
  飘篷一夜落天涯,潮溅青沙日未斜。
  好事官人无勾当,呼童上岸买青虾。
不料盘里虾没吃完,舱外险象降临。从船头一前一后上来两个人,前面一个约五十开久年纪,背一个包袱,短眉细眼鲇鱼须,后面一个人三大五粗,粗眉阔眼,两腮胡子长得像两块板刷。鲇鱼须一见舱内纳头便拜道:“哎呀,文丞相,你让我找得好苦啊!”原来他是南宋奸相贾余庆府里的虞候,此刻他正奉元军将领伯颜之命跟踪寻找文天祥回心转意之际,突然一声山崩海啸。船身剧烈摇晃了一下,说明迟那时快,只见板刷胡两只大手像铁钳似地箍住了鲇鱼须的细长脖子,眨眼就结束了这条罪恶的生命。板刷胡叫铁叉,是虾子湾的打渔汉。——这个故事虽不见经传,但是叙说得有眉有眼,有声有色,今天仍然活灵活现地流淌在虾子湾的沟沟汊汊水面上,鲜绿鲜亮挂在戴庄乡蓊蓊郁郁的树梢林中……
  没着运河迤逦向东,我还感到马塘镇的月亮也格外皎洁,这大概也是因为文天祥《过马唐》诗里明月千里吧。诗道:
孤舟渐渐胶长淮,星斗当空月照怀。
  今夜分明栖海角,未应便道是天涯。
  然而这首诗墨迹未干,岸上人声犬吠类尘滚滚,元军追兵已经尾随而来。文天祥只得赶忙弃舟登岸。幸遇一个叫张阿松的才化险为夷。这事史有记载。《如皋县志》载:“德祜之际,宋已不可为。信国从皋潜行入海。追骑相跟,昼夜匍匐。叛令朱省二方奉命捕公。公不知,过此几为所缚。赖张阿松得力得脱去。”文天祥也有一首七绝《过如皋》写道:
  雄狐假虎之林皋,河水腥风接海涛。
  行客不知身世险,一窗春梦送轻*。
  诗前原有小序记述道:“如皋隶泰州,有朱省二者,受北命为宰,率其民梗其道,余不知而过之,为之惊叹。”朱省二从大宋的七品县令摇身一变成了元军的一条凶恶走狗,为虎作伥,着实可鄙可恨!张阿松是何许人也?说出来也平常得很,一个普通的护提农民。《如皋县志.忠义传》载:“张阿松,如皋人,居捍海堤。文天祥微服赴国难……会经阿松所居地。阿松知其非常人,留宿五日,闻有兵至,阿松遣子二人,戴以苇笠,送到南通泛海。”船行至今天白蒲镇南十里处,恰逢南通守将派来的人马,文天祥留在如皋土地上的最后一首诗《闻马》也脱口而出:
  过海安来奈若何,舟人去后马临河。
  若非神物扶忠直,世上未应侥幸多。
  人京口逃脱时文天祥一行十二人,此刻只剩下七人,被捕的被捕,捐躯的捐躯,走失的走失,九死一生,出生入死,实非人世所堪,所以倘若没有深明大义、见义勇为的张阿松父子,这条运盐河上还不是乌云翻腾、一团漆黑。
今夜月色真好,银白色的月光流泻过农田、村舍、河流、树木,也照映着我伫立在运盐河边看古铜色的帆影渐渐远去,听脚下的水流唧唧咂咂舔着沙岸,读这条河上七百年前的惊心动魄的七天风雨。那个叛宋投元的如皋县令朱省二不是永远地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了么?连他的尊姓大名扔在地上连狗子都不叼还有谁记起他呢?而同是七尺男儿的文天祥则赢得了一代代仁人志士、人民群众的尊崇和景仰。我曾经从宋家桥土地上随手捡起两首凭吊诗。清诗人吴铠七律《丞相原》道:“力竭勤王势不支,潜行海角畏人知。兵戈满地烟尘热,风雨孤征夜漏迟。天上龙髯襟上泪,雪中鸿爪梦中诗。荒原白日昭颜色,想见田家独宿时,”清《中州通志》总纂江大键《丞相原》二首道:“丞相脱京口,夜宿田家村。山河若碎粉,只手思图存。忠义贯金石,岂作说降客。惜哉苗李贤,未能辨心迹。三年系燕狱,不死冀后勤。黄冠归故里,谲敌焉能从。东望海水流,西听江潮响。丹心照汗青,精魂比来往”。——啊,文天祥,他的英名他的风范,难道不是运盐河上永远不落的一轮明月!
今夜月色真美,银白色的月光照在运盐河上,稍带咸涩味的河风轻轻抚过我的面庞,唧唧咂咂的河水从七百多年前迷迷茫茫的历史深处流过来,缓缓流到我的脚下,流进我的心里。静悄悄的虾子湾流过来了,屋舍俨然的宋家桥村流过来了,万家灯火的马塘镇流过来了,《指南录后序》“道海安、如皋凡三百里,北与寇往来其间,无日而非可死”等文句流过来了,《扬子江》“臣心一片磁针石,不指南方不肯休”、《过零丁洋》“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等诗句流过来了……月光清澈晶莹,通明透亮,把我从头到脚从里到外十万毛孔亿兆细胞都照了个透似的。我读中外名家写月名句从来没有这般地感觉到如同在洗刷着头脑里白天的喧嚣和困扰,洗刷着身心里世俗的烦恼和无奈,洗刷着灵魂深处的污染和锈蚀,心灵上感到冲击又熨贴,既震撼又热呼,既猛辣又滋润,——啊,我们民族的优秀品质,那些闪耀在历代忠臣义士身上的赤胆忠心、正直刚烈、深明大义、见义勇为……这些难道不更是运盐河上永放光芒的一轮明月么!
 
八、漫步大成殿

  家乡的文庙,硕果仅存的便是这大成殿了。漫步大成殿上,数点着殿前回廊、月台上光滑的青石板,抚摸着四周庄严、凝重的赭色厚墙……
  我首先想起在哪里见过的清乾隆六十年(即公元1795年)时绘制的一张《如皋学宫图》。虽然图画未能动作现代透视学技术,一味地平面描画,不免显得朴拙,但其描绘家乡文庙的建筑规模、煊赫气派几乎令人咋舌的。
  怎么个“煊赫气派”呢?有人曾生动地形容说:家乡文庙像一顶轿子:宫墙四角方方好比轿子的骨架,那中心巍峨耸立的大成殿好比轿子的顶,棂星门的一根根石柱和大楞宛如下垂的轿帘,而门前东西两边的石牌坊犹如轿中的座椅,而高耸的尊经阁恰似座椅的靠背,东云路巷、西云路巷好比抬轿用的两根木杠,而巷内两端的牌门正象木杠的穿孔,棂星门前的文定桥、武定桥恰似抬轿的两个扶手,那东西流向的半月形泮池前宫墙、射圃可比作行轿时前驱的鸣锣开道家什……虽然这些经方难免有些牵强,不能尽如人意,但由此可见出如皋文庙建筑之雄伟、规模之恢宏,香火之鼎盛,时人称此为“名甲江淮”决不是偶然的。
  漫步大成殿,我跨进修葺一新的殿堂,凝望着一片旷大廖廓的空间,一时心里不知什么滋味……
  我的小学时代大部分是在大成殿周围度过的,穷孩子的记忆里充满了苦涩、愤懑。记得那时大成殿几扇破门常年关闭,里面黑古隆冬谁也说不清有些什么,上了年纪的“斋夫”(现时称“工友”)则绘声会色地诉说着里面蝙蝠成精,狐狸作怪的荒诞故事。大成殿前绿荫森森的柏树园里,我曾坐在驮着高高石碑的石龟(___)脖子里,高声嚷叫着背诵课文“来来来,来上学……”;大成殿后的明伦堂里,课桌排得满满地举行全城升初中会考,我的座号不知怎么一来竟是排一座,弄得瘟头脑地愣在那里;尤其难忘的是在大成殿西庑的复式教室里,我们四个穷孩子因为缴不起学费,保准在后面一张破方桌上放书包听课,作业老师是不给批阅的,待到下课后我们才羞涩地到同学座位上挨边坐这么几分钟,放松一下几乎站麻木了的又腿……我这辈子都忘不了那时读的是三年级。
  堂堂的文庙里居然容忍这种侮辱、催残莘莘学子的恶行,宣称“有教无类”的“大成圣先师文宣王”孔丘先生也不知作何感想?……您老难道不曾为那个死去了的黑暗年代感到羞耻?了出过诅咒?如今看来,大成殿里不见香火,破败衰落,恰恰正是历史严峻而必然的选择,正是中国专制、落后、封闭的封建文化走向衰迈的象征和缩影……
  漫步大成殿,盘桓在显示东方建筑艺术特色的重檐翘角周围,流连于五千年悠久文化的厚重积淀遗迹面前,我饶有兴致地目睹这座庞然大物寂寞地矗立在如皋师范附属小学校园里,矗立在祖国的花朵惊异而不亲切、好奇而又陌生的天真目光中……
虽说全国各地文庙格局统一,大致相同,但同中有异,各具千秋。论巍峨雄伟,家乡大成殿不及南京夫子庙的大成殿,前者高13米,后者高18米;论保存完好,更不及南京夫子庙。但如皋大成殿也有南京夫子庙大成殿不及的地方。先说年代,前者建于北宋大中祥符八年(公元1015年),后者建于北宋景__元年(公元1034年),这就早二十年。再说结构,前者全殿有柱30根,纵横排列成行;每根柱直径达80厘米,且都是散发悠悠香气的珍贵楠木所制所,后者是没有这么讲究的。又说绘画,前者梁架额枋上的彩画为清代工匠绘制,内容丰富,形式古朴,用笔洗练,色彩斑斓,不失为民间绘画艺术的宝贵资料,这恐怕也是后者所不及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