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塘古镇旅游景区:乡村﹒荷塘﹒父亲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4/28 02:31:11

 

我的家乡是黄河边上的一个小村庄,村庄的东边曾经有过一条可以行船的大河,现在变成了黄河引水渠,河水通过泄水闸下排,沿着一条条排水沟渠,形成了一大片环绕村庄的荷塘。我父亲及他的上两辈人就生长生活于此,繁衍生息着一代又一代的王家后人,与村庄、荷塘延续着一世又一世的乡村故事。

一、村庄

村子是个小村子,有七百多口人,其中大多是申姓,其余为张、王、刘、邱、周、任、孙等人数较少的姓,以人数来分,申姓为大姓,其他为小姓,故而在村里申姓家族一直占据无可比拟的人数优势。但是这里还有一个有趣的现象,自解放以来至改革开放开始,话语权却一直掌握在张、王、刘等小姓手里,村里的村长、支书一直都是从“一小撮”里产生,村里的文化人儿也大多是小姓里的,廖廖可数的十数个大学生大多都是从任、王、周、邱四姓中产生的,就像犹太人之于世界,江浙闽粤之于中国。

村子曾经很穷,不仅仅是社会大局环境所限,更多的受制于其独特的位置,南有黄河,北有金堤河,往年雨雪肆虐时,水无处可排,淹没了大部分农田之后,一路向西,直奔村庄,灌满了荷塘,也填满了村子。儿时的记忆里,每当这种时候,村路上是可以行船的,鱼儿把每一条胡同都当成了乐园,把村里的东西路变成了飞窜竞技的赛场。于是而斯,村里十年的收成,倒是有九年荒凉。记得我家在村东大芦苇荡南有一块近五亩大的田,有一年种的是大豆,我和哥哥去割豆子,不到半天,就割完了。用地排车(架子车)拉了一车,还没装满,颤颤地回家了。我们家是村里很少几户种水稻的,不过几亩,产量很多,大概就是亩产二三百斤稻谷的样子。水退之后就是泛碱,白花花的一片一片,一眼望不到边,传说在解放前后相当长一段时间,村里人的吃盐问题都是靠熬硝盐来解决的。穷根儿就在水患上,水患不除,生活也就没有了盼头,再说政策也不允许有别的出路,于是就这么一天天地耗着过日子。从小的记忆,都是穷着过的,一点点儿油的煮白菜,金灿灿的窝窝头儿,还有那把鼻孔熏得黑乎乎的煤油灯……

村子里现在富了,富的根子还是在水上。中国农科院的专家们在邻村任李赵庄村进行了种植试验,试种水稻、茭白、速生莲等水生经济农作物,试验成功了。于是,忽如一夜春风来,周围的几个村子,尤其是我们的村庄,推广速度快到不可想象,很多曾经视粮如命的村邻,连原来种下的庄稼也不要了,翻地、泡田、整畦、打岗、育苗、薅秧、插秧,一气呵成,转眼就千亩万亩稻花香了。当时大米也挺抢手的,价钱也不低,当时一年垫底,二年有余钱,三年下来,村里大多沿街的“土垃围”(指原来农村用砖石打框,中间用草泥填充的房子),就全部变成了一水儿的红砖瓦房。到现在,水稻种植专业化一再推广,村里的剩余劳动力又南下打工,每年都会挣来大批的现金,楼房开始拔地而起,原来的红砖瓦房已经变得不入溜(指不上档次)了。

穷在水,富在水,穷在思路不开,富在观念更新,倒也是现代农村几个时代变迁的真实写照。

二、荷塘

村里的一大特色,也是风水所系,就是那一片像护城河一样环绕村庄的荷塘,和村东头一片现在堪称是别样风情的芦苇荡。可惜的是,芦苇荡在“疯狂水稻”的年代里已经被连根清除,变成了一片高产稻田,只剩下这一片荷塘硕果仅存,但是也危在旦夕。每一次回家,看到被宅基地填埋所侵蚀的荷塘,心里总是涌起一阵阵隐隐的痛惜。

荷塘之于村民,之于我,有很深的缘根。小时候,荷塘的边儿上共有两口井,是全村的饮用水源。井水冬天暖润,夏天冰凉,一年四季清甜利口,就连井底的淤泥,也是治疗“炸腮”(医学名称腮腺炎)的良药。谁家孩子得了炸腮病,脸肿的像馒头,疼的哇哇直哭,这时大人就会用特制的工具从井底捞出一捧淤泥,往脸上一敷,立马止疼,不几天就好了。后来家家打了压水井,老井就废了。村里人没有忘记这两口滋养了几代人的恩井,封住了井口,在其中的一口上盖了一座小小的龙王庙,每年逢节过年,红白喜事,都是断不了小庙的香火。

荷塘里盛产鱼,鱼是纯野生的鱼,来自黄河。除深水区外,大多清澈见底。荷塘大概有二三米深的样子,最深处大概有四米,我小的时候潜下去摸过鱼,底下水凉的刺骨,差点儿没浮上来,要了我的小命儿。鱼的种类很多,最多的是黄河鲤鱼和“窜条儿”,也有鲫鱼、黑鱼、鲢鱼、葛牙(一种与鲇鱼相似,体形略小色黄的鱼类,带刺,微毒)、虾等等。我爱捉鱼,不爱吃鱼。常常是在放学后,父亲的一声号令,我扔下书包,脱下衣服,穿一小裤衩儿,拎起粘网,一溜烟地就窜进了荷塘。不一会儿,就满载而归。父亲已经支好了小铁锅,配好了作料,把我捉来的鱼三五下一收拾,就下锅了。用我捡拾来的干树枝做燃料,半个小时不到,纯粹原生态的诱人香味儿就充斥了多半个村子。我曾经在荷塘里捉到过十三斤的黄河鲤鱼,二十一斤的黑鱼棒子,一斤二两的葛牙(葛牙长的很慢,最大一般不过二两)……我的童年,是与鱼儿为伴度过的。

荷塘既是荷塘,就免不了会有藕。这里的藕是我吃过的最好的藕,据父亲说,与田里种的杂交藕不同,这种藕是野藕,是一切北方藕的老祖宗。寻常藕的生长深度大概是四十公分,这种藕至少要一米或者更深。杂交藕的茎干一米多高,野藕的茎干随水而长,长的有三四米高,真真是“接天荷叶无穷碧”。野藕的最大特色是好吃、好看,食用脆甜可口,入口无渣,汁多爽口,洗净色如凝脂,温润宜人,没有杂交藕难看的黑疤点儿。常常的,冬天抽干塘里的水之后,拿起铁锨,穿上胶靴,走进荷塘,起开一道沟槽,开始现出藕芽儿,顺着藕芽儿挖下去,一定要小心翼翼的,不然会伤了泥里的藕,不一会儿,藕的全貌就展现在面前,然后扔开铁锨,俯身下去,用手沿藕的边缘轻撬,待到藕体全部松动之后,抓住藕头,轻轻一提,一条在黄沙泥里沉睡的“裸体美人儿”就呼之而出了。有经验的人挖出的都是整枝儿,没经验的挖出的都是碎渣儿。

万物皆生灵,你尊重它,即使它知道人类是要吃掉它,它也会以一种体面的方式,最好的姿态让你吃。或许,这就是人性自然之所在吧。

三、父亲

我的父亲在这个村子里当了二十多年的支书,特殊的时代没有什么特殊的成就。他养育了十个孩子,十个孩子的长大成人,应该是他这一生之中最大的成就吧。父亲老了,一身的病患击垮了他的身体和精神,脑萎缩、脑梗塞、哮喘等病缠身,每次回家,他都在家门口或是荷塘边儿的龙王庙旁垂头坐着,看到我笑着走近他身边,他慢慢的抬起头,一脸的沧桑和颓废,每逢此时,我的脸上带着笑,心里流着泪。

过去,我的父亲常常在荷塘边遛弯儿,支起一张小桌子,邀三五个同龄老友对局,或是泡上一壶三块钱的“猴王”茉莉花茶,或是倒上一嘟噜景芝白酒,旁边收音机里传出的是常香玉的《花木兰》、刘斯忠的《三哭殿》、牛得草的《七品芝麻官》……浅斟兼高唱,把酒临荷风。意气风发时,道往事眉飞色舞;慷慨激昂时,说现在如数家珍。从抗战到解放,从建国到文革,从历次运动到改革开放,再到现在的富裕小康。父亲见证了一个一个时代的变迁,感怀一生一生历史的更迭,岁月的风潮堆积着生活的浪涛,如烟的往事述说着他心中的失落……

现在,父亲更多的是沉默,近八十岁的他像是变成了孩提时代,会哭会闹会寻死觅活,母亲谈及他的种种“劣迹”时总是哭笑不得。父亲,是我心中的一座山,人在山不倒。履着儿时的足迹,父亲往昔的大气逐渐累积在今天的记忆里,只剩下影子的虚空。到如今,村子里从东到西,过去的老友大多都已驾鹤西去,只有父亲蹒跚的身影孤独的来去;荷塘边的盛况也一如昨日黄花,电鱼的人出现时,荷塘边偶尔会传出父亲一两声有气无力的喝斥。父亲的岁月,也如同这荷塘里的鱼儿和水,越走越少……

村子富裕了,荷塘干涸了,父亲变老了。前些天又回家,满目看到的都是老人、妇女和孩子,不见一个青壮劳力,据母亲说,邻居有一个同年得病死了,过丧事儿连端盘子的人都凑不够了。路过荷塘,看到一辆辆的大型运土车正在往里面填土,过不多久,这里就会耸立起一座二层的楼房,二成家的三小子要结婚了,没房子住。如朱自清的《荷塘月色》中的冬荷,被宅基地蚕食了三分之二的荷塘里,所有的藕叶都已败落,充斥着萧然与无奈,据母亲说,六年了,荷塘没有人挖过藕,倒是有很多人购置了电鱼的船,塘里的鱼都快给电绝迹了。去年油田有一个人在这里坐了三四天,才钓上来不到二斤鱼,最大的才四两……父亲,愈发的无言,半个多小时,才和我说了一句话,还难得的被我逗笑了。临走的时候,他出来送我,指了指南边的荷塘,嘴唇动了动,似乎是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没有出口……

回来的路上,看着我熟悉的村庄、荷塘,想着我的父亲,心绪难平,可是又无力。失去的毕竟要失去,无法挽留。只能在内心的深处,留一片纯净的区域,给往昔的美好记忆,树一枝绿色的丰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