虫子逆袭 装备:解读聊斋志异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4/30 03:51:41
聊斋志异》是部神奇的小说,而《聊斋志异》作者本身的出生就带有几分神奇的色彩。  明代崇祯十三年(1640年)农历四月十六日夜间,山东淄川蒲家庄的商人蒲槃做了个奇怪的梦,他看到一个身披袈裟、瘦骨嶙峋、病病歪歪的和尚,走进了他妻子的内室,和尚裸露的胸前贴着块铜钱大的膏药。蒲槃从梦中惊醒,听到婴儿的哭声。原来,他第三个儿子出生了,“抱儿洗榻上,月斜过南厢”,在明亮的月光照耀下,蒲槃惊讶地看到,新生儿胸前有块铜钱大的青痣,跟他梦中所见病和尚胸前的膏药大小、位置完全符合。  说自己是苦行僧转世,是蒲松龄在《聊斋自志》杜撰的故事。  中国古代作家喜欢把自己的出生蒙上神奇色彩。李白是母亲梦太白金星入怀而生,取名“白”,字“太白”。陆游是母亲梦到秦观(少游)后出生的,取名“游”,字“务观”。而蒲松龄是父亲梦到苦行僧入室出生的。  蒲松龄的父亲蒲槃本是读书人,后弃儒经商,渐成小康之家。蒲松龄青年时在父亲羽翼下安心读书。当地人又口耳相传,说蒲松龄曾在青云寺苦读。上个世纪80年代初,我曾专门到青云寺考察,那里地处深山,寺院巍峨,古松参天,野花遍地,清幽寂静,确实是读书的好地方。蒲松龄有多篇诗歌写到青云寺,当地居民也传说着蒲松龄在青云寺苦读的轶事。  但蒲松龄青春苦读的好日子没过多久,25岁时,他分家了。蒲松龄的两个哥哥是秀才,两个嫂嫂却是泼妇。为了鸡毛蒜皮的事整天闹得鸡犬不宁。蒲松龄的父亲只好给四个儿子分家。家分得很不公平,好房子好地都给哥哥分走了。蒲松龄分了薄田20亩,老屋三间,破得连门都没有。蒲松龄找堂兄借了块门板,带着妻子、儿子搬进去。他分到240斤粮食,只够一家三口吃三个月。为了养家糊口,蒲松龄开始了长达45年的当私塾先生的生涯。  私塾先生是得不到功名的读书人的出路,寄人篱下的生活很辛酸。蒲松龄写的《闹馆》里的教师和为贵向雇主承诺:我虽然是来教书的,但刮风下雨我背孩子上学,放了学我挑土垫猪圈,来了客人我擦桌子端菜烧火。教书先生简直成全能仆人了。这当然有点儿夸张,但身份低微的农村私塾先生的生活确实艰难。他们待遇不高,一年能拿八两银子就算不错了。而维持一户庄稼人的最低生活得二十两,这是《红楼梦》里刘姥姥算的。蒲松龄教书一年挣的钱,还不够大观园半顿螃蟹宴的花销。蒲松龄三十多岁时,四个孩子陆续出生,父亲故去,老母在堂,他到了家徒四壁妇愁贫的地步,有时他不得不卖文为活,替别人写文章挣几个钱,比如说写婚书、祭文,报酬不过一斗米或一只鸡,两瓶低档的酒。蒲松龄最犯愁的就是怎样不让催税的人登门?当时官吏为了催税,搞所谓“敲比”,就是把欠税人拖到公堂上打板子,有时活活打死。蒲松龄为了交税,要卖掉缸底的存粮,卖掉妻子织的布,甚至卖掉耕牛。他抱怨土地:怎么谷穗不直接长银子?蒲松龄经常在诗词里叫苦叹穷。他的《除日祭穷神文》说:“穷神,穷神,我与你有何亲,兴腾腾的门儿你不去寻,偏把我的门儿进?……我就是你贴身的家丁,护驾的将军,也该放假宽限施恩。你为何步步把我跟,时时不离身,鳔粘胶合,却像个缠热了的情人?”  蒲松龄,这位字留仙、又字剑臣,号柳泉居士,自称苦行僧转世的大作家,一生确实很贫苦,始终是劳苦大众中的一员。  现在一些走红作家常进出高级餐馆,海参宴,鱼翅宴,甚至黄金宴,用山东老百姓的话说,简直“吃黄了牙”。大作家蒲松龄当年常吃些什么?  几年前有家电视台播出个“蒲家菜”,推出色彩鲜艳、“清淡可口”的四菜一汤,说是蒲松龄常吃的。这“蒲家菜”很精致,但未必是蒲松龄常吃的菜,菜的原料鸡脯肉、海米、玉兰片,清淡固然清淡,却与“清贫”离得很远。这是吃腻了肥鸡整鹅的阔人换口味,价值在鱼肉之上。穷秀才蒲松龄哪儿有常吃这四菜一汤的经济实力?
  
  
苦行僧转世蒲留仙(2)   
  如果从蒲松龄作品中求证,可以发现,喜欢随手记下所见所闻所吃的蒲秀才,从没记载他常吃鸡脯海米之类的“四菜一汤”。蒲松龄的《日用俗字》写到很多菜蔬。山珍海味不多,农村老百姓的菜不少,“春半灰苔生旧圃,夏初扁豆上高棚”,“金酒刀蚕皆豆种,东西南北有瓜名”。蒲松龄把曲曲菜、婆婆丁、榆钱、杨叶都写进去,而且仔细写如何做这些野菜。但《日用俗字》没写如何发海参鱼翅、如何做山珍海味,看来蒲松龄的饮食习惯跟《红楼梦》的刘姥姥相似,相当于中农水平。  灾荒年,蒲家没有干粮吃,煮锅麦粥给孩子们填充饥肠,几个孩子对粥群起而攻之,大儿子拿着饭勺到锅底捞稠的,喝得“呼噜呼噜”,满身都是。二儿子还没有跟哥哥争抢的能力,拿了碗叫着和哥哥抢勺子。小儿子刚会走路,为了抢粥把盆碗都踢倒了。女儿又饿又不敢参加争食,可怜兮兮地看着父亲。蒲松龄心酸地担忧:我怎么养活这帮饿肚子的孩子啊!……《日中饭》记叙了这个有趣而令人心酸的场面:“大男挥勺鸣鼎铛,狼藉流饮声枨枨。中男尚无力,携盘觅箸相叫争。小男始学步,翻盆倒盏如饿鹰。”这是蒲松龄青年时代生活的写照。  蒲松龄的词《金菊对芙蓉(甲寅辞灶作)》写的是中年时的生活:“到手金钱,如火燎毛,烘然一粹完之。”岁末敬神没有好菜,只有瓦炉的袅袅青烟和浊酒三卮。蒲松龄风趣地说:灶神不会因为敬神不丰,就到上天说坏话吧?  《青鱼行》是蒲松龄晚年的诗,写蒲松龄看到青鱼很眼馋,可是吃不起,“二月初来价腾贵,妄意馋嚼非所暨”,青鱼是低档次的鱼,晚年的蒲松龄仍吃不起。年过古稀的蒲松龄还经常吃不到肉。71岁时他有这样的诗句:“荒后肉食贵,安分忘馋嚼。”  蒲松龄的饮食水平相当低,按阶级划分,大约相当于“下中农”的水平。上世纪80年代我陪一位美国博士去蒲家庄。蒲松龄纪念馆馆长鲁童热情地用“蒲松龄写过的煎饼和蒲松龄常吃的菜”招待。我相信这可能真是蒲松龄在春季、且是他经济比较富裕时吃的菜:韭菜炒豆腐、鸡蛋煎香椿芽、凉拌曲曲菜、蒸榆钱儿。  美国博士说:在中国走了那么多地方,从来没吃过这么好的菜!  吃到蒲松龄吃过的食物,被外国朋友看成是来华访学的最大收获。  看到煎饼,洋博士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哇!这就是煎饼吗?这就是蒲松龄写的‘圆如望月,大如铜钲’的煎饼吗?我还一直以为煎饼就是我在北京看到的大饼呢,原来不一样。”  我一边教洋博士怎么把韭菜炒豆腐卷到煎饼里,一边讲蒲松龄后人给我讲的“三老祖”(蒲松龄排行老三)“唐诗待客”故事:  有一次,蒲家来了几位朋友,蒲松龄想招待朋友吃饭,家里却只有六文钱。他的妻子刘氏愁得很,蒲松龄却说好办好办,如此如此……他让刘氏用两文钱买韭菜一把,两文钱买豆腐渣一团,两文钱买冬瓜一个,从门前柳树上掐下一把嫩叶儿,从鸡窝取出两个鸡蛋,便做起菜来,每上一菜,蒲松龄都说这菜有一个别致的名字:  第一道菜是清炒韭菜上铺蛋黄,是“两个黄鹂鸣翠柳”;  第二道菜是焯好的柳叶撒上细盐围一圈儿蛋白,是“一行白鹭上青天”;  第三道菜是清炒豆腐渣,是“窗含西岭千秋雪”;  第四道菜是清汤上飘着冬瓜刻的小船,是“门泊东吴万里船”。  美国博士听到这样的“蒲家菜”,哈哈大笑。  “唐诗待客”可能是传说,但我认为,比较合乎蒲松龄实际的生活水平,还带点儿“苦中取乐”的意味,跟他春节祭神写的词相似。
  
  
执着可悲举人情结(1)   
  蒲松龄自称苦行僧转世,他的“苦行僧”生活除了生活贫苦之外,最主要的是科举考试考得苦。这位天才大作家执着而可笑的举人情结尤其令现代的研究者和读者觉得不可思议。  上世纪80年代初,我和著名语言学家殷孟伦教授一起到蒲松龄故居访学,我们在蒲松龄墓地一棵树干上看到一首歪歪斜斜的打油诗:  失却青云道,  留仙发牢骚。  倘若中状元,  哪有此宇庙?  “乱弹琴!”殷孟伦教授气呼呼地绕树转了一圈儿,停下脚步又把打油诗念了一遍,然后,长叹一声,“它倒有几分道理!人哪,就是生于忧患,隳于安乐,艰难困苦,玉汝以成!”  假如蒲松龄当年科举顺利,封建社会数以万计的“知县大老爷”可能增加一员,而世界短篇小说之王可能就不复存在了。  蒲松龄的才气肯定超过很多状元,但他总考不上举人。过去人们试图对蒲松龄考不上举人作出解释,有个说法是:蒲松龄写鬼狐讽刺人,他参加乡试时,鬼狐就“入闱”干扰他……这个说法跟蒲松龄摆茶摊收集写作素材一样,是无稽之谈。  说来有趣,蒲松龄一生科举不得志,恰好从他少年得志开始。  顺治十五年(1658年),19岁的蒲松龄参加科举考试,在县、府、道三试中名列榜首成了秀才。录取蒲松龄的是山东学政、大诗人施闰章。清初诗坛号称“南施北宋”,指的就是安徽的施闰章和山东的宋琬。施闰章给童生道试出的第一道题是《蚤起》。“蚤起”题目出自《孟子》“齐人有一妻一妾”。科举考试的八股文,形式上有严格要求,写多少字,分几段,都有具体要求,更重要的是,内容要揣摩圣贤语气,代圣贤立言。既然题目是“蚤起”,顾名思义,就该模仿孟子的语气,阐发孟子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大道理。蒲松龄却写成了既像小品,又像小说的文章。文章开头写:“我曾经观察那些追求富贵的人,君子追求金榜题名的功名,小人追求发财致富,有些人自己并不富贵却迫不及待地伺候在富贵者门前,唯恐见晚了,至于那些悠然自在睡懒觉、无所事事的人,不是放达的高人,就是深闺的女子”(原文为文言)。这哪儿像八股文?这是描写人情世态的小品文,接下来,蒲松龄干脆虚构起来,写齐人之妇,夜里辗转反侧,琢磨追踪丈夫。文中有人物心理描写,有人物独白和对话,很像小说,这样的文章怎能符合八股文要求?但蒲松龄遇到的是大文学家施闰章,爱才如命的施闰章。施闰章欣赏蒲松龄对人情世态栩栩如生的描写,他认为,蒲松龄把人们追求富贵的丑态,通过“蚤起”两个字,写活了,写绝了,他写了八个字的批语:“观书如月,运笔如风”。大笔一挥,蒲松龄,山东秀才第一名。  蒲松龄三试第一,名气很大,踌躇满志地走上了求官之路。但接连四次乡试(举人考试)都名落孙山。追根究底,蒲松龄用小品笔法写八股,虽然得到施闰章的赞赏,其他考官却不会认可。他们都是用刻板的八股文做敲门砖取得功名的,他们只会写这样的文章,也只欣赏这样的文章。蒲松龄的才子之笔怎么能入这些平庸考官的青目?  因为施闰章的赏识,也可以说是误导,蒲松龄最初参加科举考试就偏离了跑道。  蒲松龄做了半个世纪秀才。秀才是最低的功名,却最辛苦,总得考试。各省学政任期三年,学政到任,先举行秀才考试,叫“岁考”。岁考决定秀才的等级,考得不好,要降级,考到一等,就有了做廪生的资格。所谓“廪生”,就是享受朝廷津贴的秀才。廪生有名额限制,即使岁考一等,也得有了空额才能“补廪”。岁考第二年举行科考,成绩分六等,考前几等,可以参加乡试,考五六等,要降级。蒲松龄做秀才做了20年才“补廪”。按规定,乡试三年一次,纳税多的省可以录取百名左右举人。蒲松龄一生大约参加过十次左右乡试。也就是说,大作家蒲松龄为区区“举人”功名,用了不少于30年时间反复参加考试,屡战屡败,屡败屡战。他的诗词记录了这些尴尬的失败。
  
  
执着可悲举人情结(2)   
  康熙二十六年,48岁的蒲松龄参加乡试。他拿到考题,觉得很有把握,写得很快,回头一看,天塌地陷!原来他“闱中越幅”了,违犯了书写规则。科举考试有严格的书写规范,每一页写12行,每一行写25个字,还必须按照页码1、2、3连续写。蒲松龄下笔如有神,写完第一页,飞快一翻,连第二页一起翻过去,直接写到第三页上了,隔了一幅,这就叫“越幅”。而越幅不仅要取消资格,还要张榜公布,就好像现在考试作弊被公开点名,是很丢脸的事。蒲松龄写了首词《大圣乐》描写闱中越幅的感受:“得意疾书,回头大错,此况何如?觉千瓢冷汗沾衣,一缕魂飞出舍,痛痒全无”。他痛心疾首,无颜见江东父老。  蒲松龄被折磨得如痴如狂,却不肯放弃对举人的追求。三年后,康熙二十九年,蒲松龄又参加乡试,头场考完,被内定第一名,偏偏第二场考试他因病没能考完。又名落孙山!他的《醉太平》词写“倔强老兵,萧条无成,熬场半生”,“将孩儿倒绷”,像有育儿经验的妇人把婴儿襁褓包倒了。  年过半百的蒲松龄仍不肯罢休,他的妻子刘氏劝他:不要再考了,如果你命里有官运,早就出将入相了。山林自有乐地,何必一定要听打着板子向老百姓催税的声音呢?蒲松龄虽然觉得妻子说得不错,却仍不甘心,他63岁时在《寄紫庭》中写“三年复三年,所望尽虚悬”,说明蒲松龄再次在乡试中失利。此时离他“三试第一”已过去44年。  蒲松龄升官梦破灭后,又寄希望于儿孙。耐人寻味的是,不仅他的子孙不能飞黄腾达,他教的学生也同样没官运。他40岁后任教的毕府,过去出过尚书、刺史,蒲松龄在毕府30年教出的学生,居然无一人通过乡试。这一切都说明,蒲松龄治学跟科举考试背道而驰。  蒲松龄在八股文上用这么多精力,未免可惜。如果他把全部精力放到写小说上,《聊斋志异》的篇幅肯定可以翻一番。那是多美妙的事?  我们现在旁观者清,当年蒲松龄却当局者迷。因为,“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科举制度是下层知识分子改变人生命运的唯一出路。蒲松龄虽然喜欢写小说,却数十年如一日,花费大量精力钻研八股文,痴痴盯着“举人”这个头衔。直到晚年,蒲松龄因为《聊斋志异》很有名气时,他仍然认为,自己一生一事无成。  人总是很难认识自己,蒲松龄始终认为他做进士绰绰有余,只是缺举人这个环节。《聊斋志异》反映出强烈的“举人”情结。蒲松龄在《王子安》“异史氏曰”中说,秀才考举人有七种相似:刚进考场时,光着脚提着考篮,像乞丐;点名时,考官训斥,隶卒责骂,像囚犯;等回到考试的号房,一个一个号房上边露出脑袋,下边露出脚丫,像秋末快要冻坏的蜜蜂;等出了考场,神情恍惚,觉得天地都变了颜色,像出笼的病鸟;等到盼望发榜,草木皆兵,做梦也总是幻想考中,有时想到得志,顷刻间楼阁亭台都有了;有时想到失意,瞬息间骨头都烂了,这个时候,坐卧难安,好像是被拴住的猴子;忽然,飞马来报考中的消息,报条里却没有我。这时神情突然变了,灰心丧气,像服了毒药的蝇,摆弄它也没感觉;刚刚失败时,心灰意冷,大骂考官没眼睛,笔墨没灵验,势必把案头的书都烧了,烧了还不解气,还要撕碎了,用脚踏,用脚踏还不解气,一定要把这些书丢到脏水里,从此披发入山,面向石壁,再有人把八股文拿给我,必定要把他轰走,没多久,气渐渐平了,想求功名的想法又起来了,就像是跌了蛋的斑鸠,只好衔木营巢,重新另筑窠。这样的情况,当局者痛哭得要死要活,而从旁观者的角度看来,实在是可笑到极点。“七似”对秀才考举人的精彩概括,没有切身体会绝对写不出来。而这些真实的感受是蒲松龄写出大量精彩科场小说的依据。  蒲松龄既然连举人都没有做上,那么,现在留存下来的蒲松龄的唯一画像为什么是穿官服的?他穿的是什么“官服”?
  
  
执着可悲举人情结(3)   
  蒲松龄的官服是贡生服。蒲松龄19岁成秀才,72岁成贡生。贡生,是蒲松龄在科举路上苦撑苦熬数十年的最终成果。  贡生有几种,蒲松龄是岁贡,又叫“挨贡”,就是做廪生(朝廷给补助的秀才)满十年后排队挨号升贡生。一个县三年可升一人。做了贡生,理论上可以做官,于是蒲松龄有了个官衔:“候选儒学训导”。  “儒学训导”是多大的官?儒学训导算不上是官,也没有品,算小吏。封建社会有各级官学,中央有国子监,省里有府学,最低的是县学。县学正教官叫“教谕”,需要举人出身,副教官叫“儒学训导”,可以派贡生做。但是,请注意,蒲松龄的“儒学训导”前边还有两个字“候选”,也就是你有儒学训导资格,能不能做上?还得由巡抚决定:看山东省除淄川县之外,有没有空出位子,如果空出位子,再看有没有排在你前边的人?蒲松龄做廪生27年,才挨上贡生,照此挨下去,这个大约相当于县中学副校长的“儒学训导”何时到手?所以,蒲松龄这个“儒学训导”,这个“岁贡”,颇像现今大学评职称给资格很老的副教授“资格教授”,不兑现工资和岗位,所谓“地方粮票”、“评退教授”、“名片教授”。对年逾古稀的蒲松龄来说,贡生只带来精神安慰和小小的实际利益:四两贡银。县令却迟迟不肯给蒲松龄树旗匾,发贡银。宣称“片纸不入公门”的蒲松龄不得不一再向县官上呈,请求县官来树旗匾,还声明,因为天旱少收,他欠了税,急等这几两贡银交税。县令给他树了旗匾,那几两贡银蒲松龄却始终没拿到。  一年后,江南画家朱湘麟来到淄川,蒲松龄之子请他给父亲画像。蒲松龄穿上了贡生官服。他在画像上题辞表示担心:穿这样的衣服,会不会被后代人“怪笑”?  康熙五十四年正月二十二日酉时,蒲松龄在清冷的书斋依窗危坐而卒,享年75岁。  苦行僧入室而出生的蒲松龄,像高僧坐化,离开了人世。  蒲松龄去世后,他的儿子替他写传,在题目中郑重地冠以“候选儒学训导”。我每次看到这个题目都震惊。人都死了,还候选什么?蒲松龄之子对父亲盖棺论定“功名”的重视,表明了蒲松龄的态度。贡生相当于举人副榜,蒲松龄追求一生,最终到手的举人还带个“副”字!实在可怜可悲可笑。  但正是这可怜可悲可笑,成就了古代小说史多部精彩的小说,《聊斋志异》是最早集中揭露科举制度弊端和危害的作品。《叶生》、《司文郎》、《于去恶》等写一个个秀才鬼魂滞留人世,继续参加乡试,构成奇特的“死魂灵”求官书生群像,成为中国小说史的奇观。其实,说穿了,这些有才气没运气的秀才不过是作者本身的“变形金钢”。
  
  
聊斋是怎样写出来的?   
  蒲松龄总考不上举人,跟他爱写小说有很大关系。蒲松龄是淄川人,淄川离齐国故都临淄数十里,是齐文化的发祥地。从古到今有许多美丽的传说。淄川县东南有座小山,叫黉山,汉代大儒郑康成曾经在黉山上开过书院。黉山山后有个梓橦洞,鬼谷子曾经在梓橦洞讲学,听讲者何人?有苏秦、张仪。苏秦、张仪下山后,中国历史上著名的合纵连横、逐鹿中原就开始了。淄川南部有个不高的山叫“夹谷台”,孔夫子担任鲁国司寇时,曾经陪着鲁定公到夹谷台跟齐侯相会……各种美丽的传说影响了蒲松龄。蒲松龄从小喜欢天马行空的作品,《庄子》、《列子》、《李太白集》、《游侠列传》。他酷爱小说。蒲松龄青少年时代是明末清初。此时,天崩地裂、改朝换代,发生了很多新奇事,引发了他写小说的热情。我认为,蒲松龄25岁时《聊斋志异》写作就开始了。这个推论是从他的朋友张笃庆的诗得出的。张笃庆说,蒲松龄“自是神仙人不识”,“司空博物本风流”。司空就是东晋时的司空张华,博物就是张华的《博物志》。张笃庆用晋代写过《博物志》的志怪小说家张华比喻蒲松龄,说明蒲松龄已开始写志怪小说了。张笃庆认为这不利于科举,该放弃,“聊斋且莫竞谈空”。但蒲松龄没接受朋友的劝告,他选择了写《聊斋志异》。天才总要表现自己;天才也总能找到表现自己的形式。我们要感谢蒲松龄这个似乎不识时务的选择,他的选择给世界文学留下了一部盖世奇书。  选择写小说,对蒲松龄来说,是掉进无底深渊。他得一边做私塾先生,维持全家的生活,一边继续参加科举考试,见缝插针写小说。那时,写小说非但拿不到稿费,连写小说的稿纸都得从嘴里省。蒲松龄冬天穿个破棉袄,手冻得笔都拿不住,脚像是给猫咬了,砚台里磨的墨水都结冰了,还是着了迷似的写。不管听到什么新鲜事,马上写。蒲松龄30岁时有过一生中唯一一次南游,到同乡进士孙蕙任上做幕宾。南游期间走到沂州时遇到下雨,住在旅店休息,一个叫刘子敬的读书人拿出《桑生传》给他看。书中写的是一个狐女、一个鬼女跟一个书生恋爱,最后双美共一夫。蒲松龄被书中故事吸引住了,他把《桑生传》改写成聊斋名篇《莲香》。  蒲松龄南游期间有两句很有名的诗:“新闻总入鬼狐史,斗酒难消块垒愁。”把所见所闻写成“鬼狐史”。鬼狐向来是中国小说的重要内容,但“鬼狐史”不是单纯的鬼狐故事,而是以鬼狐写人生,以鬼狐寄托块垒愁。所谓“块垒愁”是忧国忧民之愁,是屈原、司马迁那样上下求索、报国无门的愁。蒲松龄既想青云直上,又喜欢写小说,二者是矛盾的。蒲松龄的东家孙蕙注意到蒲松龄写小说影响求取功名,劝他说:老兄绝顶聪明,只要“敛才攻苦”,就能在科举上获得成功。所谓“敛才”就是收敛写志怪小说的才能,把精力集中到攻读圣贤书上。蒲松龄没有接受孙蕙的劝告,继续在穷困潦倒全家食粥的情况下,坚持写作。  关于《聊斋志异》,有两个传得很广的说法:一个是,蒲松龄在柳泉摆茶摊,请人喝茶讲故事,回到家加工,写成《聊斋志异》。另一个是,“聊斋”是聊天之斋。蒲松龄摆茶摊从未见于蒲松龄后人和朋友记载,这个说法来自《三借庐笔谈》,鲁迅先生早就认为不可靠。蒲松龄说:“我为糊口耘人田。”他一直在富贵人家坐馆,哪有空闲到柳泉摆茶摊听故事?不过,蒲松龄在求生存的同时,把写小说看得跟生命一样重要。他总是有意识地向朋友收集小说素材。这就是他在《聊斋自志》中所说的:“雅爱搜神”,“喜人谈鬼”,“闻则命笔,遂以成编”。至于说“聊斋”就是聊天之斋,也太表浅了。“聊”有“姑且”之意,“聊斋”跟屈原《离骚》叩天门不开“聊逍遥以相羊”有关,跟陶渊明辞官归乡“聊乘化以归尽”有关。“聊斋”含有作者鹏飞无望,聊以著书,聊以名志的意思。  大文学家王士祯对《聊斋志异》的赏识算得上蒲松龄人生的重要事件。王士祯号阮亭,又号渔洋山人,新城人,官做到刑部尚书。他创立“神韵说”,是清初一代文宗。王士祯丁忧期间到西铺探望从姑母毕际有的夫人,和蒲松龄相识。这时,王士祯正在写作笔记小说《池北偶谈》。他对《聊斋志异》很感兴趣,大加赞赏。他向蒲松龄借阅《聊斋志异》,写下36条评语,说《张诚》是“一本绝妙传奇”,说《连城》“雅是情种,不意《牡丹亭》后复有此人”。他还写下一首诗《戏题蒲生〈聊斋志异〉卷后》:“姑妄言之姑听之,豆棚瓜架雨如丝。料应厌作人间语,爱听秋坟鬼唱时。”这首诗称赞《聊斋志异》的传奇性、趣味性,用李贺“秋坟鬼唱鲍家诗”说出《聊斋志异》的底蕴。蒲松龄写小说受到孙蕙、张笃庆等朋友的劝阻,却在一位台阁大臣那儿得到赏识,他非常激动,有一种“春风披拂冻云开”,“青眼忽逢涕欲来”的感觉,他以王士祯的私附门墙的弟子自居,真诚地希望王士祯能给《聊斋志异》写序。王士祯答应可以考虑,但最终没有写。这可以理解,台阁重臣给穷秀才的“鬼狐史”写序,是需要一点儿勇气的。有趣的是,历史常跟人们开玩笑,当年蒲松龄希望通过王士祯写序提高《聊斋志异》知名度,现在《渔洋山人精华录》煌煌巨著里知名度非常高的诗歌,竟然就是这首《戏题蒲生〈聊斋志异〉卷后》。历史常跟人开玩笑,你明明想走进这个房间,结果却走进了另一个房间。这样的结果恐怕是王渔洋和蒲松龄都始料未及的吧。
  
  
蒲松龄墓被掘所见(1)   
  我关注并调查蒲松龄墓在“文革”中被掘的情况,是想通过墓葬搞清蒲松龄到底有没有“第二夫人”。  蒲松龄18岁时奉父母之命和刘氏成亲。刘氏荆钗布裙,少言寡语,讲究实际。蒲松龄和她是柴米夫妻、贫贱夫妻,不是神仙眷侣、浪漫情人。这一点,蒲松龄的《述刘氏行实》写得非常清楚。  奇怪的是,聊斋爱情却种类繁多、描写细腻。能把爱情写得如此多样、如此动人、如此出神入化,总该有作家亲身的爱情经历在内吧?基于这样的认识,上世纪80年代初学术界出现了“蒲松龄第二夫人”之争。  1980年田泽长教授发表的《蒲松龄和陈淑卿》一文根据《蒲松龄文集》的《陈淑卿小像题辞》提出:这篇骈文写的陈淑卿是蒲松龄的情人。蒲松龄22岁时逃避“于七之乱”,在一个古老山村跟年仅十六七岁的陈淑卿相遇、相爱,结为夫妻。半年后回家,他们不合法的婚姻受到父母阻挠,陈淑卿被迫离开蒲松龄。蒲松龄30岁到江南宝应县做幕宾,借南游的机会跟陈淑卿共同度过一段美好时光,生育了子女。“可怜乐极哀生”,蒲松龄的幕宾生活一年就结束了,陈淑卿也因病与世长辞,给蒲松龄留下了无尽的思念。  田教授的论述似乎很有道理。《陈淑卿小像题辞》情辞并茂,文章作者跟陈淑卿理应是爱侣,他们的曲折爱情也颇像某些聊斋故事。但问题是:这篇文章是蒲松龄“夫子自道”还是给他人代笔?当年蒲松龄做私塾先生时,经常替东家捉刀代笔。因家庭困难,蒲松龄还卖文为活,因这类文章写得太多,蒲松龄专门写了篇《戒应酬文》。上世纪50年代,《蒲松龄集》的整理者把这类应酬文章,都收到《蒲松龄文集》里。许多以第一人称写的文章,所表达的感情,并不属于蒲松龄,而属于请他代笔者。《陈淑卿小像题辞》开头有“射雀之客,旧本琅琊”八个字,“射雀之客”是对女婿的代称,而“琅琊”是书圣王羲之后人的自称,这说明陈淑卿的情人姓王,蒲松龄三十几岁时恰好在王家坐馆,《陈淑卿小像题辞》显然是代笔之作。  既然陈淑卿不是蒲松龄的第二夫人,蒲松龄会不会有另一位“第二夫人”?我考察过蒲松龄校定的蒲氏家谱,蒲松龄兄弟四人,家谱没明写哪个儿子庶出,但蒲松龄父亲小妾的姓氏写进了家谱,当然她肯定会在祖坟和蒲松龄的父亲合葬。如果蒲松龄有个可能影响到他感情生活和创作生涯的“第二夫人”,她也理应葬进蒲氏祖坟。我认为,弄清蒲松龄墓有两具还是三具骸骨,是弄清蒲松龄到底有没有“第二夫人”的最可靠办法。这就不是学术研究而是考古发掘的问题了,接常理不可能。但蒲松龄是个意外:他的墓在“文革”期间被红卫兵挖开过。  于是,1980年9月中旬,在学术界对“蒲松龄第二夫人”展开争论时,我单独进行了一番实地调查。就“文革”中蒲松龄墓被掘一事,在蒲家庄走访了蒲松龄几位嫡孙,他们介绍:  “我们家族有规定,长支存三老祖(蒲松龄)的书,侧支存字画,世世相因,不得外传,某某手里就存过很多俚曲和诗词手稿。”  “我娘手里就有过三老祖写的八帖。”  “某某存过聊斋外编二十四种。”  我听了忙问:“这些东西现在哪儿?”  “造反派烧了!”他们描绘造反派在蒲家庄清剿“四旧”的情景:  村头设岗,杜绝出入,淄川中学的造反派头儿命队长去买来大字报纸,然后,写大字报宣布队长下台,造反派领导一切!此后,翻箱倒柜抄“四旧”,将蒲松龄后裔珍藏两百多年的蒲松龄手稿、字帖,抄本,一一投入烈火。火光中飞出片片墨蝶,在空中飞舞……蒲家庄在兵燹战火中幸存的文物洗劫一空。只有一个例外:蒲松龄故居。当时,有位教师说;这里烧不烧?按说算文物呢,请示一下上级吧。上级又请示上级,一级一级请示上去,谁也不敢说该烧,谁也不说不该烧。“十年浩劫”,蒲松龄纪念馆竟然安然无恙。
  
  
蒲松龄墓被掘所见(2)   
  当聊斋遗墨化为墨蝶在蒲家庄上空翻飞时,造反派要向“封建僵尸”兴师问罪了。有人想到世界文豪的墓中发财。红卫兵决定对蒲松龄墓采取行动。  蒲松龄在世时,清王朝发生过几桩大文字狱。康熙二年结案的“明史之狱”,康熙五十二年结案的“南山集之狱”,著书者被戮尸,三家五服内男女老少以及校印、买卖书者,处死的处死,充军的充军。蒲松龄写“官虎吏狼”,却逃脱了文字狱。不能不说是万幸。  和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相比,清代文字狱就小巫见大巫了。1966年秋,长眠了251年之久的蒲松龄遭到了与“明史之狱”相同的命运。  蒲松龄墓坐落在蒲家庄东南一里许的小丘上,墓前石碑上镌刻了张元撰写的墓表,碑阴镌以蒲松龄夫妇的生卒年月、蒲松龄生平著述、祭祀儿孙名录。碑前矗立着山东省人民政府建的碑亭。红卫兵到了蒲松龄墓前,先挥舞小红书,祷祝“毛主席万寿无疆”、“林副主席永远健康”,背诵“你不打他就不倒”,然后掘开蒲松龄的墓穴,向倒了251年的“老封建”冲锋。  长眠地下二百五十多年的蒲松龄受到亵渎。  蒲松龄后人对蒲松龄墓被掘情况的描述有两点引起我特别关注:  第一,掘墓者确实把蒲松龄遗体挖出来了,那么,墓里是两具遗骨,即蒲松龄夫妇遗骨?还是三具遗骨,即蒲松龄夫妇及“第二夫人”?  第二,蒲松龄头下枕着一部书。这是部什么书?是《聊斋志异》又一手稿,还是传说的“蒲松龄写的长篇小说”《醒世姻缘传》?  听到蒲松龄后人对“文革”掘墓的描述后,我对当年蒲松龄墓被掘的情况极感兴趣,1980年秋天的一个夜晚,我在蒲松龄纪念馆把当年掘墓的红卫兵头头请来了。这“独家访谈”是在蒲松龄纪念馆长鲁童陪伴下进行的。多年来鲁馆长及其继任对我的研究工作给予很大帮助。  在疯狂年代做出掘世界文豪墓的疯狂事的人,当然不想向任何人承认或再提这件事,我能请到掘蒲松龄墓的红卫兵头头,完全靠鲁童馆长在当地的威望。据我所知,这位红卫兵头头在跟我谈话前后,从没跟任何人谈过当年掘蒲松龄墓的情况。因此,我的访谈绝对是独家访谈。  那是一次我永远不会忘记的特殊访谈。在蒲松龄写鬼写狐的聊斋,在深秋黑咕隆咚的夜晚,谈一个鬼气森森的话题,一个我非常感兴趣、却令对方非常尴尬的话题——掘蒲松龄墓的亲历亲见亲闻!  红卫兵头头非常紧张,我先向其说明:我不是公安局的,也不是“清查办”的,是普通的大学教师,在考察蒲松龄生平,希望得到您的帮助。  “我能对你有啥帮助?”红卫兵头头嗫嚅着。  “你是当代见过蒲松龄的不多的几位。”我这样说了后,马上觉得不合适,这似乎带点儿讽刺意味。干脆实话实说,“我想向你了解蒲松龄墓的情况。”接着,我问红卫兵,你们掘开蒲松龄的墓时,有什么感想?  红卫兵说:“没想到蒲松龄的墓那个熊样。”  “熊样”是淄川土话,意思是:太差,太不可思议,太不可能。  我问:“到底啥样?”  红卫兵说:墓里没有豪华讲究的棺木,也没有值钱的陪葬品,墓穴都不是砖砌的,只是用廉价的三合土夯实。蒲松龄身上一点金珠玉器也没有!  开头,掘墓的红卫兵都不信自己的眼睛。这么寒酸,这么简陋,能是一个大作家的墓?可是墓里出土的四枚图章,像板上钉钉,确指了墓主身份:“蒲氏松龄”、“留仙松龄”、“留仙”、“柳树泉水图”。  其实,我对这四枚图章非常熟悉,因为,鲁童馆长曾把这四枚图章从保险柜里拿出来给我看。这四枚图章是国家一级文物。  我问红卫兵:四枚图章是你们掘出来的,它怎么到了蒲松龄纪念馆?  红卫兵回答:掘墓后第二天,蒲松龄纪念馆的人找他们说:听说你们从墓里找到一些东西?这该属于国家,你们交给纪念馆吧。红卫兵对掘墓所得根本不在意,就给了。如果不给纪念馆的人,这几个图章早丢了。
  
  
蒲松龄墓被掘所见(3)   
  蒲松龄纪念馆工作人员在困难时期对蒲松龄文物仍有如此强烈的责任心,令我肃然起敬。  我又问:除了这几个图章,还看到其他图章了吗?  红卫兵说:“没觑乎。”  “没觑乎”是淄川土话,“觑”是看的意思,“没觑乎”就是没仔细看。  我又问:蒲松龄墓里还有没有别的陪葬物品?  红卫兵说:有啊。不过,那算什么陪葬品?一点儿不值钱。一个手炉,是铜的;一盏小灯,也是铜的;一方普通砚台;还有个烟袋儿嘴,不是金的,不是玉的,是琉璃的!烟袋杆儿?普通木头,已烂了。  红卫兵所说的这些手炉、铜灯、砚台等等,改革开放之初,曾摆在蒲松龄纪念馆“聊斋”展室,很快就作为文物收进保险箱了。  我开始问我最关心的问题:“蒲松龄墓里边到底两具遗骨,还是三具?”  “两具。”红卫兵毫不犹豫地回答,接着说,蒲松龄夫妇的棺木已经腐烂,遗骨摆放的方位是:头枕万山,脚向黉山。  在当地,这样的“方位”,是“牛眠地”,但蒲松龄的后人并没出过官。  我又问:“我听说蒲松龄枕着一部书?”  红卫兵又是毫不犹豫地说:“枕着,挺厚的。”  我忙问:“你们拿出来了吗?”  “拿出来了。真怪,那部书一拿到地面,就化了。”  这些乱掘古墓的红卫兵,一点儿也不懂得如何对待出土文物,结果让埋藏地下250年的书风化了。太可惜了!  我问:“那书是《聊斋志异》吗?”  红卫兵口气肯定地回答:“不是。”  我急忙问:“是什么?”  “没觑乎。”  “好好想想,书皮上有没有‘姻缘’这两个字?”  “没觑乎。”  我为什么要问有没有“姻缘”二字?就是冲着《醒世姻缘传》而来。我在蒲松龄的许多后人那儿听到这样的说法:《醒世姻缘传》是“三老祖”的作品,里边的人物和故事都是有原型的,因为小说跟原型太相近,这部书引起了不小的纠纷。受到“诬蔑”的家族要求蒲松龄销毁这部作品。蒲松龄就把这部没有列入墓表的著作带进了坟墓。  对《醒世姻缘传》作者的争论早就有。有几位著名学者,比如胡适、吴组缃、孙楷第认为这部书是蒲松龄的作品。20世纪80年代末,我因写作《聊斋志异创作论》到北京大学向吴组缃先生求教时,他亲口对我说过:他和著名版本学家孙楷第都相信《醒世姻缘传》是蒲松龄的作品。吴先生说:我给你提供资料,你写篇文章,说明《醒世姻缘传》是蒲松龄的作品。当然,也有相当多的一些学者认为不是蒲松龄的作品。  1980年深秋我对掘墓红卫兵的访谈,既想弄清蒲松龄有没有“第二夫人”,也想弄清《醒世姻缘传》是不是被蒲松龄带到坟墓里。可惜没做到。蒲松龄头枕一部书,按说该是他最珍爱的《聊斋志异》,偏偏不是。它到底是哪部书?上世纪80年代我在蒲家庄考察时,蒲松龄后人众口一词,说是《醒世姻缘传》;90年代我做“文学顾问”盖聊斋宫时,蒲家庄支部书记、蒲松龄嫡孙蒲文君说是《醒世姻缘传》;到了21世纪,蒲文君的继任蒲长春还说是《醒世姻缘传》!根据我研究蒲松龄的经验,有些民间口耳相传的东西不能轻易否定。遗憾的是,我对掘墓红卫兵的独家访谈得到的回答却是“没觑乎”!  红卫兵掘墓的结果仅仅收获了那些“寒酸”物品。然后,红卫兵们挥动大锤把蒲松龄墓碑砸个粉碎;将筹建中的柳泉公园八角亭稀里哗啦拖倒;蒲松龄的头盖骨被抛露荒郊,他的后人悄悄掩埋回去。  2005年,有人仔细考察了蒲松龄的画像,发现上边除“留仙”、“蒲氏松龄”、“留仙松龄”、“柳树泉水图”之外,还有两个图章:“奉天”和“绿屏斋”。蒲松龄家乡报纸的记者多次给我打电话,询问这两个图章的含义。我回答:“奉天”的一种解释是现在的沈阳,但据我考察,蒲松龄从没到过沈阳,何况,他连家乡“淄川”或古称“般阳”都没刻,怎么可能刻东北某个地名?那就只能采用“奉天”的字面含义:“信奉天的意志”。至于“绿屏斋”,早在我20年前出版的《蒲松龄评传》就写明了,是蒲松龄的书斋。人们都认为蒲松龄的书斋当然是聊斋,而“聊斋”就是聊天之斋。其实“聊斋”最早仅是蒲松龄写《聊斋志异》时虚拟的书斋,现实生活中他的书斋先叫“面壁斋”,后叫“绿屏斋”,最后才定为“聊斋”。而“聊斋”也并非就是聊天之斋,“聊”有“姑且”之意。
  
  
蒲松龄墓被掘所见(4)   
  至于“奉天”和“绿屏斋”这两个图章是不是在蒲松龄的墓里?还是也在墓里却没被掘墓红卫兵发现?这成了千古之谜。我估计这两个图章肯定也在蒲松龄墓里,只是红卫兵们不像考古工作者那样仔细。那么小的图章,被粗心的红卫兵遗漏极有可能。
  
  
蒲松龄的梦中情人(1)   
  蒲松龄写了那么多优美的爱情故事,他自己却连个“第二夫人”都没有。那么,蒲松龄为什么能写出那么多互不重样的爱情故事?  在蒲松龄身上有个让我百思不解的现象:那就是,他为什么五十年如一日,一直在外坐馆?为什么他的儿子全都自立、家庭已达到小康时,他仍坚持在离家四十多里的地方坐馆?过去我写蒲松龄传记时,总是用蒲松龄的一些诗歌解释道:他的东家兼朋友毕韦仲不肯放他回家。现在,我觉得事情并不像蒲松龄诗歌中写得那么简单。  那么,会不会因妻子泼悍,蒲松龄远离家庭以避其锋芒?会不会因夫妻感情不好,蒲松龄借居住在外寻求其他精神安慰?  我认为不是,蒲松龄《述刘氏行实》写妻子为人低调,决不是剑拔弩张的泼妇。但《聊斋志异》对泼妇的描写又是穷形尽相、非常到位的。为什么?主要因为蒲松龄跟几位典型泼妇有近距离接触:其一,他的嫂嫂。蒲松龄在《述刘氏行实》中写过,两个嫂嫂都不是省油的灯,曾把蒲家搞得鸡飞狗跳。其二,蒲松龄好友王鹿瞻之妻。这是写到《蒲松龄集》里的。王妻虐待公爹,公爹被迫远离家庭,死在外边。蒲松龄写信正告王鹿瞻,要他马上赶赴父亲去世的地方处理丧事,否则会引起公愤。其三,蒲松龄另一位朋友孙蕙家的妻妾经常因为雨露不均闹矛盾。对此,蒲松龄曾在诗歌里调侃。蒲松龄认为泼妇是非常普遍的现象,“家家床头,有个夜叉在”。他还说,家有泼妇是“附骨之疽”。但他的妻子却不是泼妇。蒲松龄游学在外,妻子刘氏支撑家庭,养老育小。刘氏是贤妻良母,也是讲究实际、缺少浪漫情怀的寻常女性。是农村妇女而不是知识女性。蒲松龄数十年借居在外,主要是求得心灵自由,全神贯注写作《聊斋志异》,创造想象中的爱情。  抛开俗事困挠,是写作者最理想的外部环境。蒲松龄曾坐馆的淄川王家和西铺毕家,都是官宦人家,具备这样的条件。蒲松龄在西铺时的东家毕际有做过知州,蒲松龄称他“刺史”,毕际有的父亲毕自严在明朝官居一品,人称“白阳尚书”。毕府甲第如云,有藏书万卷的万卷楼,蒲松龄教书的地方叫“绰然堂”。毕家花园石隐园,是蒲松龄“逃暑”的地方。蒲松龄教书任务不重,他另外一个任务是帮毕际有处理来往信件,《蒲松龄文集》里有大量代毕际有写的信。毕家有丰富的藏书可供参考,有风雅的主人可供切磋。这样的环境对一直想蟾宫折桂却总是飞鸿铩羽的蒲松龄较为理想。何况离家不太远,蒲松龄就乐得以“半师半友”的身份,长居毕府,继续《聊斋志异》的写作。  对蒲松龄来说,人生和爱情在他心中一直有两种完全不同的解释:  他数十年守着的,是不识字或识不了多少字的糟糠之妻,数十年向往的,是出口成章吟诗作赋的风雅女性;  他数十年对着的,是寻常面貌的荆钗布裙,数十年向往的,是环佩叮当妖娆可爱的国色天香;  他数十年过着的,是粗茶淡饭的百姓生活,数十年向往的,是娇妻美妾富贵神仙的逸乐生涯。  当现实生活不足时,想象就来建立空中楼阁。  蒲松龄在外数十年如一日,把家舍当邮亭,梅妻鹤子。蒲松龄是个感情非常丰富的人。当他白天教完学生,夜深人静,一个人孤零零呆在书斋,月色朦胧,树影婆娑,远处传来狐狸的叫声时,他就很容易想象出这样的情节:一个才华横溢却不得志的书生,像他这样的书生,在荒斋独坐,美丽的少女推门而入,给书生安慰,和书生谈诗论文、下围棋,帮助书生飞黄腾达,替书生生儿育女。而这个少女不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要名分,不要金钱,还反过来给书生金钱。这是多么称心如意、一厢情愿的穷书生的情爱幻想?在礼教森严、男女七岁不同席的社会能有这样的女性吗?不可能。这美人,只能是天上来的,海底来的,深山洞穴来的,阴曹地府来的,是鲜花变的,飞鸟变的,狐狸变的,甚至像《书痴》写的,书架上拿下《汉书》,翻到第八卷,里边夹着个纱帛剪的美人,背面写着“天上织女”,突然,这纱剪美人从书本上折腰而起,飘然而下,花容月貌,善解人意,自称“颜如玉”,真是“书中自有颜如玉”!弗洛伊德说“梦是愿望的达成”,我们说,花妖狐魅变成的美女就是穷秀才蒲松龄的白日梦。
  
  
蒲松龄的梦中情人(2)   
  蒲松龄在毕家写过聊斋名篇《狐梦》,主人公姓名凿凿是毕怡庵,是他做了个跟狐女相恋的美梦。毕怡庵的情人狐女请求他转求蒲松龄把他们的事写下来,让她跟狐女青凤一样传世。但是我们真去查毕家世谱,却没发现这位毕怡庵,这个人是蒲松龄造的,他做的梦其实就是蒲松龄的梦。  雨果曾说:想象是伟大的潜水者。  蒲松龄能写出这么多爱情故事,靠的不是生活经历,而是想象天才,这么多的爱情故事绝不是也不可能是一位穷秀才的亲身经历。如果我们想从聊斋数十个爱情故事一一坐实蒲松龄的经历,穷秀才蒲松龄就不是研究者喜欢说的世界短篇小说之王,倒成了世界恋爱之王了。所以在考察《聊斋志异》成书时,我们可以说,有许多是蒲松龄经历过的,是朋友告诉的,是对前人作品的再创造,但是,最重要的一点却是:《聊斋志异》,包括许多爱情故事,是天才作家的想象才能和创造才能的集中表现。  但是,蒲松龄为什么能写出那么多爱情小说,确实还有个重要原因:和梦中情人有关。这个结论,是我认真研读蒲松龄诗歌、《聊斋志异》,联系蒲松龄人事关系前后变化,综合、深入思考后,才做出了这样的断定。  蒲松龄是正人君子,我一点儿都不怀疑。蒲松龄是穷塾师,既无石崇之富,也无潘安之貌,他写自己“尔貌则寝(丑陋),尔躯则修(傻大个儿)”,而且“木讷”,不善于高谈阔论,蒲松龄吸引女人的优势并不突出。但他的内心世界非常丰富,对情感追求异于常人。他有个梦中情人是正常的。  那么,蒲松龄的梦中情人是谁?  蒲松龄朋友孙蕙的侍妾顾青霞。  有的读者可能哑然失笑。怎么可能?古人云:朋友妻,不可戏,堂堂蒲松龄,怎么可能对好友的侍妾有非分之想?  请注意:我说的是“梦中情人”,这“情人”存在于意识中,存在于想象中,并不存在于现实和肉体之间。借用《红楼梦》的话来说,就是“意淫”。  蒲松龄对顾青霞有说不清、道不明却非常强烈的怜爱之情、爱恋之情。最主要的原因是,顾青霞是蒲松龄青年时代与之有过密切接触的文学佳丽。  孙蕙字树百,又字安宜,是蒲松龄的同乡。康熙十年,蒲松龄应邀到孙蕙做县官的宝应县做幕宾。孙蕙的侍妾顾青霞能歌善舞,喜欢吟诗写诗。孙蕙跟朋友相聚时,顾青霞常参加。于是,顾青霞开始出现在蒲松龄的诗歌当中。  康熙十年,蒲松龄写顾青霞的诗歌至少有四首。我们从这四首诗中可以看出蒲松龄对这位江南佳丽有多么喜爱。  《为青霞选唐诗绝句百首》:  为选香奁诗百首,  篇篇音调麝兰馨。  莺吭啭出真双绝,  喜付可儿吟与听。  蒲松龄给顾青霞选了一百首唐诗香奁绝句,让顾青霞黄莺啼啭似的吟诵。蒲松龄称顾青霞“可儿”,令人称心满意的人儿。是不是蒲松龄代孙蕙称“可儿”?不是。因为蒲松龄没在诗歌题目中说明诗是写给孙蕙的,是不是诗歌题目短不能标明?也不是,蒲松龄有的诗歌题目长达二十余字。如果写给孙蕙,肯定要在诗歌题目中标出。蒲松龄的诗歌题目仅说顾青霞,且亲切地称之为“青霞”。所以,给顾青霞选唐诗,或者是根据顾青霞的要求做的,或者是蒲松龄毛遂自荐。这首诗是蒲松龄描写自己的感受,并不想让孙蕙知道。  《听青霞吟诗》:  曼声发娇吟,  入耳沁心脾。  如披三月柳,  斗酒听黄鹂。  这是对顾青霞吟诗的诗意化描绘。蒲松龄觉得,听青霞吟诗,像听黄鹂啼鸣。顾青霞年纪颇小,声音颇好听,形态颇佳,如小鸟依人。  紧跟《听青霞吟诗》其后的《又长句》:  旗亭画壁较低昂,  雅什犹沾粉黛香。  宁料千秋有知己,
  
  
蒲松龄的梦中情人(3)   
  爱歌树色隐昭阳。  这首诗仍是描写顾青霞吟诗,而且有句说明词:“青霞最爱斜抱云之句”,说明蒲松龄听顾青霞吟诗不是一次两次而是多次,他知道顾青霞最喜欢吟诵哪一首。  同一年有三首诗在题目上注明写同一女性,在蒲松龄很少见。更值得注意的是,这一年蒲松龄还有一首没标明写顾青霞的长诗。《梦幻八十韵》写蒲松龄梦遇神女,跟风雅的神女相恋:  帐悬双翡翠,  枕贴两鸳鸯。  刀尺温柔府,  琴书翰墨场。  这首诗被王渔洋加上“缠绵艳丽”的评语。蒲松龄这位梦中神女什么样儿?“倦后憨尤媚,酣来娇亦狂。眉山低曲秀,眼语送流光。弱态妒杨柳,慵鬟睡海棠”。说顾青霞个性娇痴,用杨柳和海棠形容顾青霞,是蒲松龄诗歌特有的用词。所以,《梦幻十八韵》实际是曼声娇吟的顾青霞在蒲松龄梦中的想象性变形。  孙蕙风流倜傥,身边女人很多,还到处寻花问柳,经常沉湎在纸醉金迷中,“笙歌一派拥红妆”,“雏姬扶上象牙床”。做他的侍妾实际很痛苦。蒲松龄《戏酬孙树百》写:“漏板依稀夜二更,檀郎何处醉瑶笙?凌波露湿慵无力,斜倚危栏看月明。”很可能是写顾青霞的感受。她盼望孙蕙对她多一点关怀,多一点儿相处。但孙蕙并没有这样做,孙蕙不懂得单一的爱,他凭着金钱和势力对家庭内外的女人广施雨露。顾青霞在他心中,不管多么年轻美貌,不管多么会写诗会吟诗,不过是若干普通侍妾之一。孙蕙可以跑到外边欣赏“丽人声价重红楼”,“笑把金钗扣玉壶”,可以回家到其他姬妾房中卿卿我我,还可以跟丫鬟眉来眼去,就像蒲松龄《戏酬孙树百》另一绝句所写:“狡鬟不解东风恨,笑折花枝戏玉郎。”孙蕙风流快活,广结情缘。顾青霞只能老老实实等孙蕙“临幸”,经常独守空房。孙蕙因为姬妾太多,互相吃醋拈酸,这尴尬的局面甚至出现在蒲松龄的诗歌里。《树百家宴戏呈》:“誖謑起帏房,开樽饮不痛。赵燕彼何人,容尔眼波送。”因为孙蕙多看了哪个女人一眼,其他女人就闹起来,家宴喝酒都喝不痛快。敏感、文弱的顾青霞处于这样的“醋海风波”中,该多么无助、多么可怜。  蒲松龄眼睁睁地看着自己非常喜爱、非常珍重的女诗人不被重视,不被怜爱,甚至被冷落。胸中像打翻了五味瓶。他能不能照顾青霞?不能,“罗敷自有夫”。但他对顾青霞却一见生情并日久弥深,他只能把感情深深埋在心中。  说顾青霞受孙蕙冷落有没有根据?有。从蒲松龄诗句里找。蒲松龄南游归家第二年,即康熙十二年,有一首长诗寄孙蕙,写诗起因就是孙蕙来信告诉蒲松龄,他的一位内人死了,他伤心得官都不想做了。蒲松龄安慰孙蕙“还应鞅掌酬明圣,莫为灰心决去留”。还是想想国家大事,想想皇帝的恩典,不要为一个女人就辞官吧!这个如此让孙蕙动情的女人不是顾青霞。顾青霞的名字继续出现在蒲松龄后来的诗歌题目中。同一年蒲松龄写的《又赠孙安宜》组诗有这样一首:“小髻云鬟香雾凝,垂肩绛帐剪红灯。自家学作《长门赋》,不把千金贿茂陵。”孙蕙身边一位小美人,自己能写《长门赋》,不必学陈阿娇用千金向司马相如买赋。孙蕙身边能写诗的小美人,还有哪个?顾青霞。而她要写赋挽回郎君的朝三暮四了。  此后,蒲松龄的组诗《闺情呈孙给谏》,从题目上可以看出,孙蕙已到皇帝身边做言官给事中。蒲松龄的“闺情”是代孙蕙没有带到身边的美人写的,诗里说“千里萧郎去未旋”,“薄幸不来春又暮”,“泪中为写相思字”,“晴窗睡起娇无那,倚遍东风十二阑”。所有的诗句都表达一个意思,小美人思念远在天边的郎君,小美人基本成弃妇了。  康熙二十一年,蒲松龄42岁时又有一组诗在题目上明确注明是写顾青霞:《孙给谏顾姬工诗,作此戏赠》。诗里写,顾青霞给孙蕙做妾时年龄很小,“当时垂髫初见君”。孙蕙是康熙八年到宝应做知县的,顾青霞此后不久成为他的侍妾。年纪大约十五六岁,比孙蕙小一半儿。顾青霞既擅长书法绘画又能吟诗写诗,受孙蕙身边其他女人的妒嫉和陷害,很痛苦。
  
  
蒲松龄的梦中情人(4)   
  书法欧阳画似钩,  谁知才思更风流。  卓尔妒妇如相见,  不敢高吟赋“白头”。  实际上,康熙二十一年的顾青霞已经被排除在孙蕙最得宠的女人之外。孙蕙在京城做高官,顾青霞被丢在她非常不习惯的淄川,丢在孙家所在的荒凉山村。孙蕙家所在的村叫“奎山村”,我曾到那儿考察过,时至20世纪80年代,那个地方仍是个交通不太方便的小山村。300年前江南美女顾青霞就孤零零呆在那个小山村,整天以泪洗面。“今日使君万里遥,秋闺秋思更无聊”。蒲松龄这组《孙给谏顾姬工诗作此戏赠》七绝共八首,他写顾青霞的诗共数十首。蒲松龄一辈子写妻子的诗也没这么多。如果他心中没有顾青霞,如果他不是对顾青霞真心怜爱,深情爱恋,痴心暗恋。孙蕙把哪个姬妾丢在家中,碍蒲松龄哪根筋疼!  特别值得关注的是,蒲松龄有首长词《西施三叠?戏简孙给谏》。充满爱意地穷形尽相地描写了顾青霞。为什么题目没注明顾青霞却可以断定是写顾青霞?因为从词本身可以找到过硬证据。词中明确说:孙蕙身边这位美女在百首唐人诗歌里最喜欢“西宫春怨”。而此前蒲松龄的诗明确写过,他给顾青霞选过百首唐人诗,顾青霞最喜欢王昌龄的诗。所以,《西施三叠?戏简孙给谏》可算蒲松龄以艳词形式给顾青霞写的小传。蒲松龄用春风吹拂似的秾艳笔墨把顾青霞的美丽、可爱、娇痴写得活龙活现:  秀娟娟,绿珠十二貌如仙。  么凤初罗,翅粉未曾干。  短发覆秀肩,海棠睡起柳新眠。  分明月窟雏妓,一朝活谪在人间。  细臂半握,影同燕子翩跹。  又芳心自爱,初学傅粉,才束双弯。  那更笑处嫣然,娇痴尤甚,贪耍晓妆残。  晴窗下,轻舒玉腕,仿写云烟。  听吟声呖呖,玉碎珠圆,慧意早辨媸妍,唐人百首,独爱龙标“西宫春怨”一篇。  万唤才能至,庄容伫立,斜睨画帘。  时教吟诗向客,音未响,羞晕上朱颜。  忆得颤颤如花,亭亭似柳,嘿嘿情无限。  恨狂客兜搭千千遍,垂粉颈,绣带常拈。  数岁来,未领神仙班,又不识怎样胜当年?  赵家姊妹道:厮妮子,我见犹怜!  在蒲松龄笔下,顾青霞原是刚刚出道的雏妓。美丽的短发披在秀美的肩膀上,模样像海棠刚刚睡醒,嫩柳刚刚入眠。行走起来像飞燕凌空,嫣然一笑,娇痴之至。她默写唐诗,如云霞满纸。吟诵宫词,像黄鹂啼鸣。在一百首唐人绝句中,她最爱王昌龄的《西宫春怨》。她虽然出身青楼,却非常自重,人们喊多少遍才能请出她来,出来后又庄重地站在那儿,眼睛瞟着远处的画帘。让她给客人吟诗,还没开口,她的脸先红。那可爱的模样儿,像颤动的鲜花,像拂动的细柳,客人为她疯狂,她只是低着头,很不好意思地拈弄绣带……这美人儿几年未见,应该更美丽了吧?即使赵飞燕姐妹看到她,也会说:这丫头,我看了都爱!  蒲松龄对顾青霞是“我见犹怜”吗?不,是“我见更怜”!  康熙二十六年(1687年),蒲松龄47岁时,顾青霞死了。此前孙蕙已死。孙蕙之死肯定和纵欲有关,他死后姬妾大多散去,顾青霞却留在孙家,过着更寂寞的日子。不久,香消玉殒,终年不过三十三四岁。顾青霞多愁善感,偏偏遇到孙蕙这么个薄倖郎,长期的郁闷造成了她的早夭。孙蕙,这位跟蒲松龄可以拉得上同学关系的同乡,这位当年提携蒲松龄的“东家”,这位曾写信向考官推荐蒲松龄的给谏大人去世,蒲松龄未曾写诗悼念。孙蕙的侍妾顾青霞去世,蒲松龄却深情地写了悼念诗,这未免太不寻常,也太不正常了!  而更不寻常、不正常的是这首《伤顾青霞》所表达的感情:  吟声仿佛耳中存,  无复笙歌望墓门。
  
  
蒲松龄的梦中情人(5)   
  燕子楼中遗剩粉,  牡丹亭下吊香魂。  这首诗把蒲松龄的感情写得再明白不过。蒲松龄对顾青霞之死,不是一般惋惜,而是极其痛心,以至于要“牡丹亭下吊香魂”。这是明确表示:他今生未能和顾青霞谐连理,他寄希望于跟顾青霞来世结情缘。  《牡丹亭》写杜丽娘和柳梦梅的生死相恋,是著名的艳事。凡提“牡丹亭”三个字,没有不和爱情有关的。蒲松龄悼念顾青霞居然用“牡丹亭下吊香魂”!这是不是写孙蕙的意愿?肯定不是。因为此前孙蕙已死,如果蒲松龄替孙蕙抒怀,就应该为他们地下相聚感到欣慰。应该在诗歌里提孙蕙的名字或用隐语写出孙蕙,再用“三生石”这样的典故才对。但是蒲松龄用的是“牡丹亭”,他对顾青霞的感情赤裸裸地表现了出来。  蒲松龄对顾青霞的爱,是柏拉图式的爱,却强烈、执着,它在数十年间影响到蒲松龄的思维,直接影响到《聊斋志异》多篇名作的诞生。比如:《连城》、《宦娘》、《绿衣女》、《连琐》、《林四娘》、《白秋练》、《狐谐》等。  《连城》——聊斋中最著名的爱情故事之一,写男女之间的知音之恋。男主角乔生献给女主角两首诗,其中之一是:  慵鬟高髻绿婆娑,  早向兰窗绣碧荷。  刺到鸳鸯魂欲断,  暗停针线蹙双蛾。  这首诗对连城、乔生惊天动地的恋情有重要作用。而这首诗是蒲松龄原封不动从组诗《闺情呈孙给谏》搬过来的。如上所述,《闺情呈孙给谏》是描写顾青霞的。笃于爱情的连城是顾青霞的变形。但是,连城爱上的,却不是什么高官,什么贵公子,而是蒲松龄式的穷书生!  《宦娘》——聊斋中最有诗意的爱情故事之一。女鬼跟人间书生相恋而不能结合,就相约来世。这是“牡丹亭下吊香魂”思絮的小说化。这篇小说中有首关键性的《惜余春词》,是女鬼宦娘写的。这词也是从聊斋词中原封不动搬过来的:  因恨成痴,转思作想,日日为情颠倒。  海棠带醉,杨柳伤春,同是一般怀抱。  甚得新愁旧愁,剗尽还生,便如青草。  自别离,只在奈何天里,度将昏晓。  今日个蹙损春山,望穿秋水,道弃已拼弃了。  芳衾妒梦,玉漏惊魂,要睡何能睡好?  漫说长宵似年,侬视一年,比更犹少;  过三更已是三年,更有何人不老?  蒲松龄这首词写对情人的思念之情,非常动人。蒲松龄跟妻子并没有这样的感情,他也没有人们推测过的“第二夫人”,这词肯定跟蒲松龄对顾青霞的暗恋有关。  连琐、林四娘都是文雅羞怯的女鬼诗人,绿衣女是会吟诗、会唱歌、音声悠细的绿蜂,白秋练是以诗为命的白暨豚,她们酷似视诗如命的顾青霞,包括她们的形象和吟诗的声音。比如:女鬼连琐用娟秀的笔迹写连昌宫词,用温柔秀曼的声音吟唐诗,瘦怯美丽,几乎是“顾青霞”的翻版!  而这些美女的恋人,除《林四娘》中陈宝钥是有官职的历史人物外,一概是穷书生,是蒲松龄的翻版!可以说,蒲松龄借一个一个著名的聊斋故事,把现实人物变形,借神鬼狐妖形式,和自己的梦中情人成神仙眷侣。  请特别注意《狐谐》。如果看蒲松龄手稿,这是篇改动最多、推敲最仔细、最费斟酌的一篇。这篇小说指桑骂槐,把造成顾青霞悲剧的孙蕙骂了个狗血喷头!  《狐谐》写一位口若悬河的狐女跟几个书生斗嘴,似乎是个诙谐谈笑的故事。狐女机智的谈吐写得妙极趣极。狐女的情人叫“万福”,小说最后写一直跟狐女斗智的孙得言出个上联“妓者出门访情人,来时‘万福’去时‘万福’”,把“万福”名字嵌在内调侃之。狐女应声对上:“龙王下诏求直谏,鳖也‘得言’龟也‘得言’”。对得很工,把孙得言的名字嵌在内,骂孙得言骂得很巧。
  
  
蒲松龄的梦中情人(6)   
  蒲松龄绵里藏针,用山东话来说是“骂人不吐核”。其实狐女其他妙趣横生的话语都是为最后这句“鳖也‘得言’龟也‘得言’”铺垫的。蒲松龄把一句最关键的话藏在许多诙谐谈笑的话里。  这句话是既处心积虑又巧妙隐晦骂孙蕙的。  骂得咬牙切齿,骂得入骨三分,骂得曲折隐秘,骂得痛快淋漓!  孙蕙是朝廷言官,是向皇帝进言的给事中,又称“给谏”,蒲松龄在诗词、信件中一直尊称“孙给谏”。现在他借小说人物的嘴,说一个姓“孙”名“得言”(姓孙的言官也)者,是“鳖也‘得言’龟也‘得言’”!这等于说:姓孙的给谏大人算什么东西?乌龟王八蛋!  蒲松龄年轻时跟孙蕙是好友,最后孙蕙在《聊斋志异》中被如此影射。为什么?20年前我写《蒲松龄评传》时注意到,孙蕙做言官后,他的家人在家乡横行,其他人敢怒而不敢言,蒲松龄拍案而起,写了《上孙给谏书》,揭露孙家人的不良行为。这一事件可能造成了二人的疏远。经过多年探察思考,我发现,蒲松龄对孙蕙深恶痛绝,主要应该是为顾青霞。  孙蕙会不会因为发现了自己当年的幕宾、一个穷愁潦倒的秀才居然对自己的小妾有特殊情愫,从而产生疑虑,既疏远蒲松龄,又冷落顾青霞呢?从蒲松龄的诗作中还看不出这样的迹象。蒲松龄在孙蕙做给谏后写给孙的许多诗中,仍是态度友好。但是,在孙蕙和顾青霞相继死后,蒲松龄对孙蕙的感情有了突发性变化。估计是蒲松龄随着美丽的才女顾青霞的郁闷而死,对纨绔子弟孙蕙有了更进一步的认识,才借《狐谐》把自己内心最隐秘的怨恨抒发出来。  作家借小说抒发隐秘的感情不是什么稀罕事。十年前我到美国访学,回北京一下飞机,就被拉到中国当代作家和日本研究者的聚会上,跟其他五六位当代小说家一起和日本当代文学研究者对话。  日本研究当代文学的学者面对面地向中国小说家询问:你们为什么写小说?中国作家回答各不相同,我记忆犹新。  用《长江万里图》反映抗日战争的周而复说:“我写小说就是要忠实地记录伟大的抗日战争。”  此语一出,日本学者的头都低了下去。此前我听到一些对这位老作家不利的传说,将信将疑,听了他的话,我肃然起敬。  我回答:“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的大学发生巨变,我愿意像巴尔扎克一样,做时代的秘书。用我的‘新儒林三部曲’长篇小说《蓝眼睛黑眼睛》、《天眼》、《感受四季》把这一切记录下来。”  对这个学院式的回答,日本学者轻轻地点头。  女作家陈染说:“我写小说是心灵的散步。”  对这个诗意化的回答,日本学者都笑了。  以《伏羲伏羲》知名于文坛的刘恒说:“我写小说,是借小说爱我在现实当中想爱而不能爱的人,借小说骂我在现实生活当中想骂而不敢骂的人。”  日本学者先是愣了一会儿,然后,会意地笑了。  刘恒讲得有趣、实在。他所说的内心隐秘大概是很多作家都有的,不过极少有人像他这样直言不讳。  蒲松龄写聊斋,其中部分内容也是借小说爱自己现实中想爱而不能爱的人,借小说骂自己在现实生活中想骂而不敢骂、不好骂的人吧?聊斋爱情故事当然不可能篇篇或大部分都和顾青霞有关,但顾青霞肯定影响到部分聊斋故事。孙蕙的为人处世也肯定影响到部分聊斋故事。而《狐谐》里边借“孙得言”姓名巧做文章,就是骂他在生活中想骂而不敢直接骂、公开骂的孙给谏。  《狐谐》对孙蕙如此“口孽”,是不是太不宽厚、太不仁义?如果出于对顾青霞的恋情,算不算重色轻友?非也。蒲松龄通过顾青霞的不幸把孙蕙及类似的花花公子看透了。这些人是两脚畜牲。聊斋写猎艳猎到亲生儿女的《韦公子》就是为他们画影图形。他们玩弄女性,他们视美玉为顽石,他们焚琴煮鹤,他们根本不懂珍惜爱情,他们也不配有真正的爱情。
  
  
蒲松龄的梦中情人(7)   
  而真正的爱情可以仅仅是精神爱恋,它是心的呼唤,虽然永不挑明,却强烈而持久地埋在心底,再通过想象、变形,将爱的本质力量神鬼狐妖化,将永远的怜爱,将深沉的爱恋,将苦涩的暗恋,将相约来生的愿望,曲曲折折地,巧妙隐蔽地,通过小说人物表现出来。  廓清蒲松龄和顾青霞的感情轨迹,再看聊斋,即使不能说会有全新的理解,至少比平常能读出一点儿味外之味来。
  
  
三界一梦寓人生   
  康熙十八年,也就是公元1679年,《聊斋志异》初步成书,蒲松龄写了《聊斋自志》,他说:“才非干宝,雅爱搜神。”干宝是东晋历史学家,他的《搜神记》① 是志怪小说,因此干宝叫作“鬼之董狐”,是给鬼写历史的人。干宝的《搜神记》和据说陶渊明所作的《搜神后记》、张华的《博物志》、刘义庆的《幽明录》、王嘉的《拾遗记》,这些六朝小说,还有早于他们的魏文帝曹丕的《列异传》等大约三十多部小说,是志怪小说童年期的作品。经过唐传奇的发展繁盛,到了鲁迅先生称为“拟晋唐小说”的《聊斋志异》,就是按照魏晋小说和唐传奇的路子创作的《聊斋志异》,志怪小说达到顶峰。所谓“志异”,包括志怪和传奇,更有鲁迅先生所说的以传奇法而以志怪。《聊斋志异》给古代小说人物画廊增添了数以百计的成功人物形象,成为包括白话小说在内的古代短篇小说的艺术高峰,是最有思想内涵和艺术创新特点的小说经典,又雅俗共赏,为海内外广大读者喜闻乐见。  “志怪”最早见于《庄子?齐物论》:“齐谐者,志怪者也。”所谓“志怪”,就是写非常之人,非常之物,非常之事。用现代文艺理论术语来说,就是创造超现实的他界,而且把它们当作现实世界来描写。这超现实的他界有三:神界和神仙形象、幽冥界和鬼魂形象、妖界和妖魔形象。三界模式是早期志怪家创造的,蒲松龄发挥到极致。
  
  
“幻由人生”的仙界(1)   
  在古代小说家笔下,仙界存在于天界,存在于海底龙宫,存在于深山洞府,是不老不死的乐园。吴承恩《西游记》中的天界最为完整。据《山海经》记载,天界的下都为昆仑。昆仑有天门通天界。由人面九尾虎把守。在昆仑主司天厉和五残的,是虎齿豹尾而善啸的西王母。西王母还掌管黄花赤果的不死药沙棠,沙棠被置于险境中由奇形怪兽看管。海上瀛洲也是长生不老的所在,秦始皇曾派人渡海以求不死药。仙界有奇树珍果,香花瑶草,美人仙乐,玉液琼浆,有永远的享乐和永恒的生命。《汉武故事》写西王母和汉武帝相会,汉武帝向西王母求不死之药,西王母说:不死之药是有的,中华紫蜜、玉液金浆都是,但汉武帝欲念尚存,不能给,只给他几个好吃的桃子。汉武帝吃完留下桃核,西王母问:做什么?汉武帝说:留下自己种。西王母说:这桃3000年一熟,你种不了。仙界一瞬间,人间若干年。六朝小说创造了一个著名的“烂柯”典故。一个叫王质的人进深山砍柴,看到有两个人下棋,停下观看,过了一会儿,他惊讶地发现,自己的斧头柄像经过几百年风霜的朽木,完全腐烂。等他回到山下,已经见不到自己同时代的人了。另一个六朝小说写刘晨和阮肇在天台山遇到美丽的仙女,跟仙女共同生活了半年,因为思乡回到人间,发现在家里的已经是自己的七世孙。  古人求仙是感叹人生短暂,企望解脱尘世苦难。早在汉代以前的《山海经》、《穆天子传》中,小说家就写神和人的交往。到了六朝小说里,神仙多而全,可以跟奥林匹亚山上的古希腊众神媲美,比如,有手握不死之药的西王母;有长着长长的手指甲,三次见沧海变桑田的麻姑;有吹着玉笛、驾着凤凰飞向茫茫天空的弄玉。张华的《博物志?八月浮槎》中写有人坐着木排到天河游历,遇到在天河饮牛的牛郎,这个人回到人间,星相学家说:某年某月某日客星犯牵牛星,正是这个人到天河的日子,杂文家邓拓把这个故事叫作“中国最早的航天传说”。《拾遗记》写秦始皇好神仙,宛渠国民驾螺舟至,舟形似螺,沉行海底,像现代的核潜艇。在人神交往中,神和人恋爱渐渐成为主唱,出现了“天仙配”的故事。《搜神记》的《董永妻》和《搜神后记》的《白水素女》,都是著名的仙女和凡人恋爱的故事。大文学家吴均的《续齐谐记》里的《清溪庙神》,写神仙和凡人的爱情,创造出“愿作鸳鸯不羡仙”的模式,仙女向往尘世爱情,跟凡夫俗子结合,成为仙凡恋爱的模式,历代作家乐此不疲。  “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世世代代的人们求仙、寻仙,仙不可遇,到了《聊斋志异》里,仙界除了天界、龙宫、深山洞府之外,还经常出现“点化”的仙境,人们不需要寻仙,尘世就是乐土,仙乡就在现实中。人世与天界融为一体,连孙悟空的筋斗云都不需要了,人很容易进入天界。《画壁》中,朱孝廉对壁画上樱唇欲动、眼波欲流的垂髫散花天女恍然凝想,便因思成幻,飘飘然飞到画中,同散花女极尽绸缪。仙女们还为散花女插簪上头贺新婚。等朱孝廉飘忽自壁上画中出时,散花女竟然螺髫翘然,不复垂髫,一副新妇模样了。这因幻成真,使朱孝廉大为震慑,拜问老僧,则答:“幻由人生,贫道何能解。”《聊斋志异》点评家冯镇峦认为,“幻由人生”一语概括了《聊斋志异》这整部“昙花记”。  到天上去,那样轻而易举。《白于玉》中的书生吴青庵附在一支小桐凤尾上“戛然一声,凌升天际”,天门旁有巨虎蹲伏。在仙童遮蔽下吴青庵进入天宫,看见以水晶为阶的广寒宫,享受着人在镜中行走的奇趣。天宫两株参空合抱的桂树,把迷人的香风飘洒得无边无际,冶容秀骨的美人儿旷世并无其匹。吴生在天宫与紫衣仙女享衾枕之爱后复寻归途时,虎哮骤起,吴生惊审,堕向无底深渊,“一惊而寤,则朝暾已红”,那么轻巧地又返回了人间。《齐天大圣》中凡人“遂觉云生足下,腾踔而上,忽见琉璃世界,光明异色”。《仙人岛》里的狂妄书生王勉不相信世上有仙人,偏偏觌面遇仙道,将手杖一端付予王勉,一声“起”,手杖变成粗如五斗囊的巨龙,鳞甲齿齿可数,凌空飞动,到达重楼延阁的天庭参加宴会,与会仙人或跨龙,或骑虎,或乘风,又各携乐器,丝竹之声响彻云汉。道士又令王勉闭目坐阶下青石上,以鞭驱石,石即飞上天空,王勉只觉风声灌耳,这块既平凡又神奇的青石又把他送上了仙人岛。《雷曹》中乐云鹤甚至不必经受王勉那般惊吓,一觉醒来,便到了天上:“细视星嵌天上,如老莲实之在蓬也。大者如瓮,次如瓿,小如盎盂……拨云下视,则银海苍茫,见城郭如豆。”乐云鹤真真切切地看见了星斗,看见了布云施雨的夭矫天龙,还亲手以器掬水洒向云间,将甘霖尽情地向久旱的故乡倾注。《罗刹海市》中马骥由海市进入玳瑁为梁、鲂鳞作瓦的光明炫目的龙宫,以龙鬣之笔、水精之砚写出海市赋,成为龙君东床。
  
  
“幻由人生”的仙界(2)   
  聊斋中仙人所住的仙山也较为接近人寰。道教圣地崂山在《成仙》中成为人来人往、羽客甚众的地方,在《崂山道士》中更接纳了许许多多求仙者,让他们像樵夫般劳作。日常生活中更随时可以点化出仙景,崂山道士剪一纸片贴墙上,马上变成光华满室的月亮,掷箸其中,嫦娥随之飘飘而下。《巩仙》里道士的袍袖就是光明洞彻的仙府,留仙诙谐地说此处无饥馑冻馁,又无催科之苦,可老于是乡。《丐仙》中高玉成的严冬园亭,被道土陈九点化,暖风拂面,异鸟成群,水晶屏上花树摇曳,雪白的禽鸟啁啾不已,青鸾黄鹤,鸲鹆丹凤,翩翩自日中来。《余德》中尹图南居住在远离海洋的武昌,他的别第被秀才余德税居,屋壁为明光纸裱糊,像镜子一般光洁,金狻猊形的香炉中异香袅袅,碧玉瓶中插凤尾孔雀翎,水晶瓶中浸着垂枝几外的粉花,饮宴间,蝶形的粉花随鼓声变成飞蝶,落在尹图南身上。余德搬走后遗下的养鱼缸被道士识为“龙宫蓄水器”,得其一片可得永寿。余德的府第原来是地上水晶宫。《济南道人》的道士画个门,马上可以推开,门外是凌冬时节,门内荷叶满塘,一片青葱,间以含苞欲放的蓓蕾。刹那间万枝千朵齐开,朔风吹来,荷香沁脑。《彭海秋》中的仙人向天河一招手,一只画舫飘然而落,载人升空,驶入西湖……仙乡在哪里?在人们殷切的心愿中,在人们热切的翘盼里。  仙人点化仙境,如华严楼阁,瞬间而立,仙人点化的器物也更加符合下层贫苦平民心意。《蕙芳》里的仙女嫁给青州城里贫穷的、货面为业的马二混为妻,把马家的茅草房点化成画梁雕栋的宫殿,把马二混身上的粗布衣服点化成华美的貂皮裘衣,吃饭时,仙女的侍女拿出从天下带来的皮口袋一摇,一盘一盘珍馐佳肴,热气腾腾地拿出来,好像皇帝老儿的御厨房在此。  各式各样不露相的真人来凡间为黎民排忧解难,《画皮》里鼻涕三尺的颠僧为丧心者找回心;《丐仙》里脓血流离的乞丐点化出地上乐园;《吴门画工》里混迹乞儿的吕祖为画师造福。许许多多的道长,尽管是衣衲破旧,却总在人们需要时出现。最耐人寻味的也许是《菱角》里边的观世音。大士化身为胡大成做母,炊饭织屦,劬劳若母,自古至清,在神话小说中,观音菩萨为哪位小民煮过饭?织过布?只有蒲松龄这位穷秀才会给至高无上的菩萨派如此苦差。
  
  
尘世倒影的幽冥(1)   
  跟但丁的《神曲?地狱篇》类似,中国古代小说的佛教化地狱是对人生前行为总清算的场所。《幽明录》中将恶人放进泥犁地狱中用火烤。放进变形地狱中,让杀生者变朝生暮死的蜉蝣,淫逸者变鹄鹜,还有牛头人身者用铁叉烤人,用火山剑树惩治恶人。  在《聊斋志异》中冥世是刑狱之处,它按人生前的表现确定其官位、寿夭。官位可做来世定数,也可冥中任职。如《考城隍》中宋焘和《王六郎》中水鬼被派为城隍。坏人在经过地狱的刑罚后则被派到人世做驴,做猪狗。如《三生》写刘孝廉的三世,一世为品行多玷的缙绅,死后被冥王罚为马。二世做马,被奴仆虐待,愤而绝食死,冥王怒其罚限未满,剥去皮革,罚为犬。为犬经年又故意咬人,被杖杀,冥王恶其为狂犬,笞数百,罚作蛇。遂矢志不残生类,饥吞木实,苟活年余,驶于车下断为两。第四次至冥司,冥王终于准其满限为人。  冥世善恶昭彰。《阎罗薨》中的魏经历是阳世人,梦断阴司事。他的上司巡抚大人为了自己的父亲向魏求情。巡抚之父生前任总督,曾误调军队导致全军覆灭。魏带巡抚去看审案,为平民愤,魏下令将巡抚之父下油锅炸一遭。巡抚见状,心痛得失声一号,结果,阎罗本身受到了惩罚,“及明,视魏,已死于廨中”。一定是被阴司索去追查其循私舞弊之行了。冥罚在聊斋中比比皆是。有时,阎罗索性越俎代庖,把职权延伸到人世。《阎王》中的李久常因偶然机会入冥,见其嫂被钉在扉上,号痛不止。李久常归家,见其嫂脓疮溃烂,这是阴司对妒妇在阳世的惩罚。《僧孽》中去冥世的弟弟看到僧人哥哥被扎股穿绳而倒悬之,这是僧人因淫赌受罚,反映在阳世,便是股间生疮,浓血流离,挂足壁上,宛然阴司倒悬之状。  聊斋写鬼中之鬼,死后再死。《章阿端》中描写,人死为聻。鬼聻仍有死生。章阿端是女鬼,她的丈夫是聻鬼,章阿端和活人相恋,聻鬼来干预,结果她只能死了再死,一片鬼话。小说极其荒唐、奇特,像西欧的哥特式小说。《香玉》里边,花死了可以有花鬼,花鬼的灵魂像一股轻烟,可望而不可触,神秘之至。  在聊斋中,阴司不全是地狱,也不是人一切活动的结束。倒常常变成人继续有滋有味生活的开始:《湘裙》里没有儿子的晏仲在阴司纳妾,生下了聪明可爱的儿子,可以承继宗祧;《珠儿》里荳蔻年华夭折的惠儿在阴司里嫁给了有钱有势的大阔少,满头珠翠地到人间走娘家;《鬼作筵》里的杜叟在阴司里给本来应该死亡的儿媳妇求人情,居然取消了儿媳妇命中注定的死亡,然后再在阴司里大摆宴席,答谢帮忙上下其手的鬼,没有人掌勺,就到人间把儿媳妇叫了来,指挥鬼妇人制作菜肴;《连琐》写酷爱吟诗的女鬼在阴风阵阵中继续娇滴滴地吟诗;《汪士秀》写擅长“流星拐”的汪士秀在龙宫一展绝技;溺死的吴越美姬在龙宫做上了散花天女……  《汤公》曾经惊心动魄地写人临终的忏悔:凡自童稚以来的大大小小诸事,一些早已经忘怀的琐屑之事,在弥留之际一一从心中闪过,有一善事,则心中清静宁帖;有一恶事,则懊丧悔恨,如油沸鼎中。这一描写和现代科学的叙述不无相通之处。但如此严重的忏悔并不是聊斋幽冥世界所必由的。聊斋常常混淆阴间阳世的界限。人进入幽冥可以是因病,像《汤公》“抱病弥留”;像《刘全》“病卧,被二皂摄去”;可以梦入阴司,像《杜翁》“觉少倦,忽若梦,见一人持牒去”;可以肉身入冥,《酆都御史》和《龙飞相公》的主人公分别因为探险、坠井而入冥,《爱奴》的男主角则在青天白日下被人礼请入冥,“途遇一叟……叟下骑呈礼函……日既暮,始抵其宅。”已经死了的人,可以用各种方式复活。连琐、聂小倩、伍秋月都在恋人的帮助下返回了人间。连城和恋人乔生一起返回人间,还捎带上一位宾娘。耿十八被勾命使者引入冥司时,途中趁引导者不备越台逃走,并用手指抹去勾魂车上的名字,冥司居然也不再追捕。《祝翁》则写人进入幽冥的随意性。祝翁死了,担心老妻在儿辈手中寒温仰人、无复生趣,返回人间邀老妇同死,老夫妇欣然同赴地府。
  
  
尘世倒影的幽冥(2)   
  泉路茫茫,去来由尔,造成了幽冥的人世色彩。人死可以复生,生可以复死,既然如此,冥世有甚可怕?聊斋更构思出游魂回人间和生人入幽冥的光怪陆离的故事,使得幽冥与人世似可融为一。《水莽草》中祝生误食水莽草而死,妻改适,祝生念母老子幼,携冥中娶的妻子寇三娘回家,承欢膝下,情义拳拳。《湘裙》中晏仲将长兄晏伯在阴司娶妾生的儿子阿小携回人间,饲以血肉,驱日中暴晒,使兄阳嗣绝而阴嗣继。《金生色》写丈夫虽死,仍返回人间惩治污己门户的寡妻,《土偶》则写已死夫君回人间与妻子厮守并育子。《爱奴》中的阴司慈母为了教育儿子,重金从人间延师,还为了不肖子屡屡向老师求情。《元少先生》中,连阎王爷都到人间请起塾师来。人鬼之间的爱情更成为最脍炙人口的故事。  聊斋的幽冥是尘世的倒影,尘世的升华。
  
  
芸芸众生的异化(1)   
  在六朝小说中,人常常处于被攻击被蛊惑的地位,动物或植物变化而成的妖精向人采补以利自己成仙。这些害人精在聊斋中也还残存,《五通》的马精、豕精和《申生》中的鳖精糟害妇人,《花姑子》中的蛇精吸人精髓,《胡四姐》中妖媚祟人的胡三姐和《荷花三娘子》中蛊书生致病的妖狐,不一而足。更多的妖精打起爱人类、助人类的旗帜,他们同人的交往,形成一个又一个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和荡人心魄的友谊佳话。  各类花妖狐魅纷至沓来,简而言之,花:花中之王牡丹(《香玉》、《葛巾》),花中君子菊花(《黄英》),花中高士荷花(《荷花三娘子》)。鸟:娇婉善言的鹦鹉(《阿英》),翱翔于汉水的乌鸦(《竹青》)。勤劳的田鼠(《阿纤》),狰狞的恶狼(《黎氏》),香气满身的獐(《花姑子》),飞翔花间的蜜蜂(《莲花公主》),纤巧的绿蜂(《绿衣女》),书中的蠹鱼(《素秋》),水中的白骥(《白秋练》)、猪婆龙(《西湖主》)、千年老鳖(《八大王》)、成精的青蛙(《青蛙神》),还有蛤蟆、蛇、螃蟹(《三仙》)。天上飞的,地上长的,山中跑的,水中游的,无奇不有。最多的是那些可爱的狐女:医术高明的娇娜,追求完美的阿绣,忠贞不渝的鸦头,爱花爱笑的婴宁,聪明机智的小翠,娇羞无邪的青凤……除了《八大王》、《苗生》、《三仙》等少数篇外,妖界故事的主人公多半为女性,她们从天上,从山里,从水中,从大自然各个角落向人走来,献出一片赤诚,一腔热爱。  范十一娘因父母嫌贫爱富,不能同心上人孟生结合,她的女友、狐女封三娘不顾瓜田李下之嫌,深夜造访孟生做曹丘生。范家父母将女儿许贵家,十一娘自经,封三娘以不死药救活,使有情人终成眷属。小翠向王家报恩,帮王家治好傻儿子,并在官场获胜。娇娜用自己的仙丹为孔雪笠疗疾,凤仙在镜中监督夫婿上进读书,辛十四娘帮冯生解脱冤狱,舜华在张鸿渐困窘时给他以无微不至的爱护……狐女助人的故事像一支支温柔的小夜曲,其他各类动物也用爱心奏出动人的乐章。  妖仙在聊斋中不像《西游记》里的牛魔王、蜘蛛精,倒似社会生活中的凡人,有凡人的喜怒哀乐,有凡人的穷通祸福,和凡人交友、通婚甚至共生死,他们是净化了的人,是诗意化的人,是有思想有道德观念甚至有门第概念的人。他们同人一样,男女有别,长幼有序,善恶分明。  聊斋中的狐叟极具神采。《九山王》中狐叟以百金向李某借得荒园,阖家搬进,荒园中酒鼎沸于厨中,茶烟袅于廊下,一派恬静,李某却残忍地将狐叟一家放火烧死,幸存的狐叟化为南山翁说服李某造反,终于让李某遭灭族之祸。“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聪明的狐叟运筹帷幄,智若孔明。《狐嫁女》中狐叟慧眼识少年贫窘的殷士儋为“殷尚书”,将这婚礼的不速客尊若贵宾,出妻献子,酒肉款待,殷偷偷将狐叟金爵纳入袖中,狐叟明知,却“急戒勿语”,雅量非凡。《娇娜》中孔生被皇甫氏邀为西宾,皇甫家中壁上是古人书画,案头置《琅環琐记》,鬓发皤然的狐叟见孔雪笠时,殷勤地谢曰:“先生不弃顽儿,遂肯赐教”,进锦衣一袭,貂帽、袜、履各一之事,温文儒雅。《青凤》中的狐叟家宴时,儒冠南面坐,一派正人君子气度。当耿生拥青凤于膝时,狐叟大怒,斥为“贱婢污吾门户”,是严守礼法的儒者。《长亭》中的狐叟死活瞧不上轻薄的女婿,尽管女婿脱他危难中,仍然不通往来,是个执拗、倔强的老头儿。《凤仙》中的狐叟则嫌贫爱富,对衣袍炫美的女婿,以金盘进田婆罗,对衣衫敝旧的女婿,不瞅不睬。《花姑子》中的章叟是老獐,他感谢安生对他的放生之德,在安生面临蛇精时,突然出现,引走安生。安生登门时,他又真诚地欢迎。安生同其女偷情时,他闯入,怒骂“婢子玷我清门”,是个严守礼法的家长。安生为蛇精所魅,章叟又向上帝哀之七日,求坏道代死,义贯长虹。《阿纤》中的鼠叟则待客殷勤,蹀躞甚劳。这些狐叟、妖叟在家中是仁爱长者,是娇女的护法神,对进入妖境的凡人则雅量好客。
  
  
芸芸众生的异化(2)   
  聊斋中的妖媪常是贤妻良母。这里面有花姑子热情待客的母亲,青凤温文尔雅的婶母,《巧娘》和《狐梦》中风韵犹存为女儿作媒的狐妇,而最具神采的当是《白秋练》的白媪。白秋练为白骥,她爱上了风流儒商慕生,相思病苦,她的母亲便出面向慕生自媒。慕生因父命缘故婉拒,白媪便施展法术阻止商船北渡,造成慕生与秋练幽会的机会,在女儿的爱情生活中,白媪成了送简抱衾的红娘。龙君闻秋练美色欲纳为妃,白媪坚执不从,被流放几死。这位白骥幻化的老媪开明且慈爱,是女儿爱情的护法神。  妖女在聊斋中最为温婉可爱。她们多半是绝代之姝,倾国倾城。狐女婴宁容华绝代,笑容可掬。娇娜娇波流慧,细柳生姿。小翠嫣然展笑,真仙品也。阿绣姣丽无双,宛转万态。青梅貌韶秀而性极慧,能以目听、以眉语。胡四姐年方及笄,荷粉露垂,杏花烟润,嫣然含笑,媚丽欲绝。喝醉了酒的狐女凤仙娇艳醉态,倾绝人寰。《狐梦》中则一下子出现五个狐女,从年只十一二到年近不惑,或艳媚入骨,或态度娴婉,或淡妆艳美,或韶华犹存,个个锦心绣口,摇人心旌。狐女虽曰狐,却有狐的智慧,无狐的气息。花妖则既有花的美丽,又富花的香气,极富神韵。葛巾宫妆艳绝,异香竟体,纤腰盈掬,吹气如兰,指肤软腻,触者骨节欲酥。当常大用将葛巾拥诸怀时,玉肌乍露,热香四流,偎抱之间,觉鼻息汗熏,无气不馥。荷花三娘子既为干不盈尺的出水红莲,又为衣冰觳的绝代垂髫女,化为怪石则面面玲珑,石又变为纱帔一袭,芗泽犹存。亦人亦妖,亦人亦物,时而人化为花,时而鸟变为人,新奇的感受使人眼花缭乱,耳目欲迷,稍加咀嚼,则发现聊斋极善障眼法、暗点法,“异物”的生物性早已隐伏文中:绿衣女,绿衣长裙,婉妙无比,腰细,声细,是为绿蜂;莲花公主兰麝香浓,环佩叮当,是美人纤步,是寓蜜蜂飞翔花中之意,其洞房温清,穷极芳腻,居处万椽相接,万户千门,是贵家崇楼,又寓蜂房之意。阿英那样娇婉善言,原来是鹦鹉……赫拉克利特说:“不同的音调造成最美的和谐。”芸芸众生异化为花妖狐魅,构成聊斋最和谐的美。
  
  
梦作真时真亦梦   
  庄生晓梦迷蝴蝶,红楼一梦传九洲。聊斋上承庄生蝴蝶梦及六朝倩女离魂,李唐南柯一梦,下开《红楼梦》先河。  聊斋善梦,梦是聊斋凡人进入仙界、幽冥、妖境的捷径。  《雷曹》中,乐云鹤在榻上睡卧,梦中升天:“觉身摇摇然,不似榻上。开目,则在云气中,周身若絮。惊而起,晕如舟上,踏之软无地。仰视星斗,在眉目间,遂疑是梦。”明明是梦,而疑为梦,迷离恍惚。《白于玉》中吴青庵上天,设席而寝,便由白家家僮相邀,有桐凤翔集,乘之上天。入梦为进入仙境,出梦则返回人间。《薛慰娘》中丰玉桂在沂州患病,至丛葬处傍冢卧,忽如梦,至一村,遇一老叟委托他向来访子孙指示门户,然后捉臂送丰玉桂出,拱手阉扉而去。丰生此时发现自己正身卧冢边,方悟自己梦见的是冢中埋葬的人。这是梦入幽冥接受阴司的人委托。其他一些人物也因梦入冥:“李信,博徒也,昼卧,忽见昔年博友王大、冯九来,邀与敖戏,李亦忘其为鬼。”(《王大》)王鼎则“夜梦女郎,年可十四五,容华端妙,上床与合,既寤而遗。顿怪之,亦以为偶。入夜,又梦之,如是三四夜,心大异,不敢息烛,身虽偃卧,惕然自警。才交睫,梦女复来;方狎,忽自惊寤;急开目,则少女如仙,俨然犹抱也。”(《伍秋月》)《莲花公主》中别出心裁地写人的一梦再梦,梦中疑梦:窦旭昼寝,被一褐衣人导入桂府,桂府大王有附婚意,窦因公主美色,木坐凝思。未及答应而出梦,“冥坐观想,历历在目。晚斋灭烛,冀旧梦可以复寻……一夕,与友人共榻,忽见前内官来……”求梦得梦,再入桂府,与公主成亲。窦旭怀疑如此好运气莫非是梦?用给公主匀铅黄、以带围腰、布指度足等法检验自己是否在梦中。桂府遭灭顶灾,公主向窦嘤嘤而泣,窦焦急无术,顿然而醒,枕边嘤嘤叫的蜂即所谓公主……梦使人入仙界、入阴司、入妖境。连琐姑娘已然是鬼,她因娇弱,惧见孔武有力的王生,仍托为梦,是为鬼梦。毕怡庵因读《青凤》而慕狐仙,果得狐梦,狐女们怖毕狂躁,托之于梦,是为梦中之梦。  梦是连接现实和理想的绳索。《绛妃》以留仙个人口气写他于花木甚盛的刺史别业被花神绛妃邀去写讨风神檄,檄文洋洋洒洒,历数风使得群花朝荣夕悴备受荼毒,要兴草木之兵杀封(风)氏气焰,洗千年粉黛之冤,销万古风流之恨。檄文处处写风,无一字不写风,又处处喻世,无一字不喻世。《绛妃》虽写梦境,实寓风刀霜剑的社会,寄托香草美人之思。梦中造艺,而显聊斋的人生追求,《梦狼》写白某梦入官衙,见衙中白骨如山;《续黄粱》的梦中奸相,皆是以梦写实,以梦讽世。《凤阳士人》奇想奔驰,写一士子与其妻、妻弟三梦相通,梦中的士子滥情放荡,与丽者调情,惹起妻子幽怨,被妻弟以巨石砸死。梦中人物皆神采俱现,而醒世劝人之意寓焉。  《聊斋志异》中,鬼非鬼怪,狐非狐,画尽人间世俗图,妖异莫非写当世,神灵实乃寓人生。梦做真时真亦梦,黄粱一枕是人间。
  
  
官虎吏狼写当朝   
  蒲松龄写黑暗时世,有实际官府和真实人物,有历史传说的人物和神灵,有幽冥世界和梦幻世界,更有人鬼交替、人妖转换。笔力悬宕、犀利,时空转换灵活。砭俗刺奸凭妙笔,假托狐鬼作寓言。
  
  
甲榜所为   
  “甲榜”就是通过科举考试中进士者。在封建社会,取得进士功名才能迈进高官厚禄的门槛。读书人要取得进士功名,需要一步一步地考:第一步,脱去童生的“青衣”成为秀才,谓之“进学”;第二步,进入秀才的“廪生”阶层,取得参加乡试的资格并由朝廷补助生活费,谓之“补廪”;第三步,参加乡试(秋闱)取得举人功名,谓之“领乡荐”;第四步,参加进士考试(春闱)取得进士或“同进士出身”,谓之“大魁天下”。然后就可以由皇帝派遣做官。举人出身可以做县宰、儒学教谕类的官。  蒲松龄自认为“进士吾所自有,所隔者一乡科耳”①。他认为自己完全有做进士、为圣主做肱股之臣的本事,只是被乡试挡住了。他的目光很自然地投向那些蟾宫折桂者,而且把一些进士的丑行掇拾入聊斋。《放蝶》中进士某审案时,按律之轻重,惩令纳蝶自赎,堂上千百齐放,如风飘碎锦,王某乃拍案大笑。严肃的政事被他变成了儿戏。《韩方》中写发生在康熙三十三年至三十四年(1694年至1695年)的实事。时值七邑被水淹,官吏不去救荒拯溺,解民倒悬,反而巧立名目盘剥灾民。利津县令用板子敲打老百姓,用绳子把平民捆来,让他们交纳正税之外的所谓“乐输”(自愿多交的税)。《郭安》中济南的父母官在审判杀人犯时,拍案骂凶犯“人家好好夫妇,直令寡耶!即以汝配之,亦令汝妻寡守”。昏聩到叫杀人犯娶走被害者的妻子的地步。《司训》里写执掌文场者的丑行,学使公然向教官索贿,教官某则出卖淫具,真是道德沦丧、斯文扫地。蒲松龄以史官之笔记载当路者的劣行,还在《郭安》中画龙点睛地说明:“此皆甲榜所为,他途不能也。”选拔官吏居然选拔出这样的角色,这选拔的合理性可想而知。
  
  
官虎吏狼   
  官府的腐败在《聊斋志异》中揭露得淋漓尽致。《潞令》写为民父母者草菅人命,莅位百日,残杀良民58人,狼藉于庭。《红玉》中,退休御史强抢民女,害得冯相如一家家破人亡,邑令却官官相护。《石清虚》中写为了一块玩赏的石头,官吏将良民下狱几死。为官作宰者哪里顾念国计民生?唯以满贪囊、填私壑为追求。《黑兽》由猕猴怕狨、虎怕黑兽的动物界生发开去,说明贪吏似狨,揣民之肥瘠次第吞食之,蚩蚩之情可悲已极。官吏即强贼。《成仙》中义愤填膺地说:“强梁世界。原无皂白。况今日官宰半强寇不操矛弧者耶!”《梦狼》篇最具象征性,文中写白某挂念外出做官的儿子,被素走无常的丁某邀他梦游儿子官衙,见衙中堂上、堂下、坐者、卧者皆狼,墀下白骨如山,官衙人物要吃饭时,则一巨狼衔死人入“聊充庖厨”。蒲松龄犹恐这个官衙人物以人为食的怪梦不够醒目,在“异史氏曰”中振聋发聩地说:“窃叹天下之官虎吏狼者,比比也。即官不为虎,而吏且将为狼,况有猛于虎者耶!”  覆盆之暗,黎民难见天日。商三官之父被势豪打死,向官府控告,冤不得伸。窦女为南三复诱骗后抛弃,抱儿冻僵于南府门前,窦父告官,官受贿,置而不理。博兴女为邑豪所杀,官府左袒强人,不闻不问。《梅女》中的典史收小偷区区三百钱,便诬梅女与小偷通奸,致女缢死。《小谢》中秋容为黑判官逼充侍媵。《伍秋月》中女鬼为隶卒百般调戏,均是对公门的直接揭露。《席方平》更是以匕首般的利刃将整个吏治剥得只剩下一层皮。席父与羊姓豪绅有隙,羊某死后贿赂冥使拷打阳世的席父,席父全身赤肿而死。席方平代父伸冤入冥司,狱吏受贿,将席父日夜拷打;席方平告到城隍那儿,被羊某内外贿通,席败诉;再告郡司,则席方平受到扑责,仍批给城隍审案。席方平告到冥王那儿,冥王也受贿,升堂后不由分说,先打席方平20大板,然后把他推上火床,烤得皮肉焦黑,再用锯把席方平锯成两半儿……整个冥司上下其鹰鸷其手,飞扬其狙狯之奸,真是枉死城中,全无日月,阎罗殿上尽是阴霾。《席方平》写的是冥世,实则呕心沥血刺当时。有钱能使鬼推磨,《公孙夏》中的国学生某入都捐资得县尹,病入冥间,竟以五千缗捐得家乡太守官职,“但有孔方兄在,何问吴越桑梓矣。”  聊斋刺贪刺虐的笔端直指向至高无上的皇帝。《促织》中写皇帝爱小虫,害得百姓倾家荡产,害得天真的儿童投井自杀;当皇帝的促织之好得到满足时,则赐抚臣名马衣缎,抚臣荐县宰“卓异”,抚臣、县宰具得促织恩荫,一人飞升,仙及鸡犬。《续黄粱》中写宰相将朝廷官职居为奇货,量缺肥瘠,为价轻重,蚕食平民膏脂,强占民间女子,奴隶官府,鱼肉人民,声色狗马,日夜荒淫。朝廷百官为了一己私利,个个噤若寒蝉,包拯弹劾宰相,竟为皇帝留中不发。  “官虎吏狼”,不再是个别官吏,而是整个的封建吏治。
  
  
饿鬼转世   
  佛教化地狱中,生不作善者将在来世罚作畜牲,而蒲松龄却做翻案文章,别出心裁地写驴马犬蛇经过轮回变成王公大人。《潍水狐》中一翁自言为狐,邑缙绅登门,翁均恭恭敬敬地接见。唯独不与县令来往。原来,此县令前身为驴,是个只认吃,不识廉耻的败类。连狐都羞于同“父母官”为伍,这是多么巧妙的讽刺!“异史氏曰”更辛辣地说:“愿临民者,以驴为戒,而求齿于狐,则德日进矣。”《三生》中的孝廉前三世分别为马、犬、蛇,孝廉是进士的后备,是进入仕途的必由之路。脱去毛角,便成贵人,雅谑深邃,“异史氏曰”:“毛角之俦,乃有王公大人在其中;所以然者,王公大人之内,原未必无毛角者在其中也。”畜牲即大人,大人即畜牲。嘻笑怒骂,皆成文章。  《饿鬼》中写封建官吏更是穷神尽相。临邑训导朱某前世绰号为“饿鬼”,衣百结鹑,两手交其肩,在市上攫食,摘学宫雕像玉串换钱,用贤人笏板取暖,被学官抓住后,就跟学官合伙作弊去敲诈有钱的学生,结果瘐死狱中。蒲松龄罗织一系列奇辱于此学官身上:前生是“饿鬼”,投胎于朱(谐“猪”)家,朱家恰好操贱业,为士林诟骂,又偏偏为其取名“马儿”,仍是畜牲,他所以能在岁试中后饩(成为拿朝廷补助的廪生,乃因临考前无意中在旅舍看到题曰“犬之性”的文章,熟记于心,恰是考题。堂堂学官前身为马,投生为猪,在狗身上做文章升上去,冷嘲热讽达到极点,正是为了说明这个官何以数年无一道义交,哪个人从袖中拿出钱,他立即高兴得像水鸭子一般地笑。《饿鬼》寓厌恶于冷嘲,入骨三分。
  
  
世风日下   
  达官贵人的糜烂生活是官虎吏狼的吏治的必然结果。官吏们对平民敲骨吸髓,就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声色之好。《续黄粱》中的曾宰相居则雕梁画栋,穷极壮丽,食则山珍海味,极尽奢侈,沃产接第连阡,抄家时抄出金银钱钞数百万,珠翠瑙玉数百斛,帷幕簿榻数千,都是攫取的民脂民膏。《天宫》中写京都人郭生,仪容秀美,误饮药酒后被带到一个神秘的所在,成为一美人的面首,得黄金一斤,名珠百颗。此美人锦袍炫目,头上明珠,金步摇四垂,其婢女“履端嵌珠如巨菽”。异史氏曰:“高阁迷离,香盈绣蟆,雏奴蹀躞,履缀明珠,非权奸之淫纵,豪势之骄奢,乌有此哉!”《金和尚》中的恶僧,代表地方豪强势力。这个和尚有膏田千亩,房舍数十处,贫民携妻子僦屋佃田为和尚佣工,和尚居处朱帘绣蟆,螺钿雕檀为床,锦褥厚尺余,一声长呼,门外应声如雷,和尚名为僧人,实际沃甘餍肥,蓄着姣童十几人,并向所谓良家妇女供脂粉,他的徒弟外出时,风鬃云辔,像贵公子。金和尚生时气焰熏天,千里外呼吸可通,死后大出丧,棚阁云连,幡幢蔽日,殉葬刍灵饰金帛马千匹、美人百位。这些描写,栩栩如生。  居高位者日渐骄纵,使社会风气每况愈下。《潞令》中用纪实手法写出官场中时行的风气:只要人在官位,必有人逢迎拍马,奉承而痔舐之,当其在位时,收敛民财为之送歌功颂德的锦屏,当其受到弹劾或将离任时,则驱使平民为官儿涂脂抹粉,“为之乞保留”。这样一来,官无分廉贪,都有“好名”,善恶不分,香臭一样。这种谄媚风气从何而来?来自上者骄。《夏雪》中用编年史的写法说明世风变坏。来自上者益骄,下者益谄。聊斋中以称呼为例加以说明:过去,县令拜见巡按,不过叫一声“老大人”,康熙二十年,举人开始称“爷”,康熙三十年,进士开始称“老爷”,康熙二十五年,司、院开始称“大老爷”;过去缙绅的母亲称“太太”,现在缙绅之妻便称“太太”。蒲松龄忧心忡忡地说:“即有君子,亦素谄媚行乎谄媚,莫敢有异词也……初由于小人之谄,而因得贵倨者之悦,居之不疑,而纷纷者遂遍天下矣。”上者益骄,下者益谄,世风衰颓,人心不古。整个社会好坏不分,香臭莫辨,《盗户》中写官府不敢处理明火执杖的坏人,只会欺压良民和懦弱的书生,结果连被捉住的妖狐都自称“盗户”以求官吏左袒。《夏雪》与《盗户》中写的都是整个社会精神崩溃的惨剧。
  
  
阴曹摄政   
  像潞城令宋国英那样的官儿,莅任百日,催科杀五十八良民,在现实社会中,非但得不到惩罚,反而会升官,“颠越货多,则卓异,声起矣”,这样的人世还不如阴司光明,蒲松龄想象出让阴曹摄政,去惩办凶顽。这个宋国英便被潞城的鬼雄索命,正据案视事时,忽然瞪目而起,手足乱挠,好像与人撑拒,口中直说“我罪当死”,被人扶入署中,一会儿便呜呼哀哉。  《王者》中,湖南巡抚某公解六十万饷银进京,银两在古刹中一下子荡然无存,巡抚命解官寻找,解官在古刹由一盲者引入一个很像冥世的所在,见壁上人皮数张,五官俱备,解官毛骨森竖,自分必死,后一珠冠绣绂的王者命解官带一巨函给巡抚复命,该巡抚日前与爱姬共寝时爱姬失发,函中以姬发做明信,义正辞严警告巡抚,声明因他自起家守令,位极人臣,而赇赂贪婪,擢发难数。信中命巡抚“自发贪囊”,补充六十万银。蒲松龄不仅构思出这样一个阴司王者(也可以解读为阳世杀富济贫者)严惩贪官的故事,还在“异史氏曰”中意味深长地说,这个王者是什么神?倘如访得他的住地,社会上前去诉冤的人就络绎不绝、没完没了啦!  《王十》中描写冥司鬼卒到人世索役,抓去了私盐贩王十,阎罗见之大怒:“私盐者,上漏国税,下蠹民生者也。若世之暴官奸商所指为私盐者,皆天下之良民。”阎王让两个小鬼买上四斗盐,加上王十所负,由鬼送回王家,留下王十随诸鬼督河工,让高苑大盐商在臭不可闻的奈河中赤体持畚锸挖朽骨腐尸,王十不断地用蒺藜骨朵敲扑。阳世盐法,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只许奸商囤积居奇,不许小民获升斗之利。阴司反其道而行之。为受尽盐法之害的小民伸张正义。  阴曹还在地府施展对阳世官吏的惩罚。《梅女》中典史受小偷三百钱贿,致梅女冤死,阴司便罚典史已故娇妻在地府为妓,替丈夫赎罪,并由一位鬼妪出面,将典史骂得狗血喷头:“汝本浙江一无赖贼,买得条乌角带,鼻骨倒竖矣。汝居官有何清白?袖有三百钱,便尔翁也!”梅女的血海深仇,终于由阴司昭雪。  神话传说中的正义之神、真实历史人物的魂灵出面惩贪惩虐,主持公道。二郎神本是武将,却在席方平的冤狱中断狱,给鬼王、郡司、城隍等贪赃冥吏应有惩罚。聂政在恶徒抢占民女时,从坟墓中握利刃出,手刃暴徒。天上的神龙下界将残害博兴女的恶霸攫去头颅。张飞把地府召考帘官的地榜裂碎(《于去恶》),关羽将捐钱得官的市侩当场除名(《公孙夏》)……  人化为物,取得了与冥司一样公正的惩贪惩虐的效果。《鸮鸟》写一翩翩少年在贪令杨某席间吟出“贪官剥皮”的诗后,化为鸮冲帘飞出,蒲松龄自谓:“鸮所至,人最厌其笑,儿女共唾之,以为不祥,此一笑,则何异于凤鸣哉!”《向杲》中写有杀兄之仇的向杲向官府申冤不得,胸怀利刃行刺无机会,在神奇的道长帮助下,身化猛虎,啮仇人首。聊斋很明确地在“异史氏曰”中说明:“天下事足发指者多矣,使怨者常为人,恨不令暂作虎!”
  
  
爱情对传统婚姻的挑战   
  孟子曰:“丈夫生而愿为之有室,女子生而愿为之有家,父母之心,人皆有之。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钻穴相窥,逾墙相从,则父母国人皆贱之。”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封建婚姻的律条,爱情在婚姻中没有地位,桑间濮上、钻穴逾墙,都是封建婚姻不允许和封建社会不允许的。留仙却肯定男女自由相爱的权力,肯定在爱情基础上的婚姻,也用玩味的态度欣赏男女之间的杯水之欢。他尤其欣赏矢死不贰、魂魄相从的情痴。
  
  
一见钟情,颠倒衣裳(1)   
  在封建时代因男女七岁不同席,青年男女间极少有相见的机会。然有女怀春,吉士诱之,古来如此,相国小姐崔莺莺名花藏深闺,却因为佛殿相逢,邂逅了500年前的冤家。一见钟情的常用的模式,留仙也轻车熟路常常为之:《画壁》中的朱孝廉一见画上的仙女,便恍然凝想。耿去病一见青凤便狂热地追求。“少轻脱”的冯生一见辛十四娘,便立即求婚。有放生之德的安生夜入山谷,见美丽的少女花姑子,马上表示爱慕,强行接吻。常大用遇见“宫妆艳绝”的葛巾后害了相思病。孙子楚路遇阿宝,立时掉了魂儿。风流倜傥的青年男子遇见美似天仙的少女,马上不顾礼仪、不顾父母之命去狂热追求。年方及笄、姿容妙绝的少女也对倜傥潇洒的男儿毛遂自荐。《莲香》中的桑生独居,先有一位“倾国之姝”莲香夜来叩斋,自言“西家妓女”,息烛登床,绸缪备至。又有一风流秀曼的李女毛遂自荐。《红玉》中冯相如夜坐月下,美丽的邻女自墙上窥之,梯而过,共寝处。慧美韶秀的安大业深夜独坐,云萝公主扶美婢而来……在这类一见钟情的爱情故事中,形体美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如《莲香》中的李女魂附燕儿复活后,揽镜自照,大哭道:“当日形貌,颇堪自信,每见莲姊,犹增惭怍,今反若此,人也不如其鬼也!”  聊斋中男女爱情的重要类型之一,是两性因外貌吸引一见钟情,而后“颠倒衣裳”。不一定要婚姻的形式,也不一定白首厮守。《荷花三娘子》中宗生与两位女性的关系就含有这种通脱的观念。《荷花三娘子》中写宗湘若秋日巡视田垄,见有男女野合,男子■然结带草草而去,宗见女子容貌娟好,欲近绸缪,又鄙恶桑间之乐,但女子的容貌深深吸引住了他:“乃略近拂拭曰:‘桑中之游乐乎?’女笑不语。宗近身启衣,肤腻如脂。于是挼莎上下几遍。女笑曰:‘腐秀才!要如何,便如何耳,狂探何为?’诘其姓氏,曰:‘春风一度,即别东西,何劳审究?岂将留名字作贞坊耶?’”宗湘若同狐女的关系,只能说是两性吸引,是“春风一度”的杯水主义,丝毫不言及婚娶。宗生同荷花三娘子的关系,也是出于宗生对荷花三娘子美貌的欣赏,两人不仅肌肤相亲,还生了儿子。即使如此,也不能永久地把两个人捆在婚姻绳索上。荷花三娘子在同宗生共同生活八年后,声言“夙业偿满,请告别也”。宗生挽留她,她说:“聚必有散,固是常也”,飘然而去。荷花三娘子同宗生的结合不依父母之命,同宗生的分离,也是她主动掌握自己的命运,完全违背了古代女子“嫁夫从夫”的观念。  爱情突兀而来,突兀而去,使小说中的人物感受到了欢快和轻松,像茶余饭后的谈资,决不具备“终身大事”的严肃性。《双灯》中的世家子魏运旺夜卧酒楼,有一书生导一少女来,魏运旺见女楚楚若仙,甚喜爱,但惭怍不敢作游语。少女却大方得很,“遽近枕席,暖手于怀,魏始为之破颜,捋裤相嘲,遂与狎昵。”少女夜夜自投,半年后,突然在魏同妻子话窗间时,华妆坐墙头前来告别。少女给了魏生心荡神驰的爱情,为他的孤寂生活创造了柔情充溢的环境,却决不妨碍魏的夫妇关系,连做妾的要求都没有,飘然而来,飘然而去,不要求魏承担任何义务。蒲留仙尤其在神鬼妖梦的女主角身上用力,以她们扑朔迷离的身份,给男主角以神秘而新颖的感官享受,达到神秘与欢乐的结合。《汾州狐》中的朱某在灯下见容光艳绝的少女,心爱好,遽呼之来,此女因是狐女,没有一点儿封建仕女的羞涩,大大方方对答,二人款密,如琴瑟之好,然后,朋友一般地分手。《狐梦》中毕怡庵同狐女结婚,是由狐妇做主,可谓合父母之命,但因为乃白日做梦,当然没有任何法律约束,毕怡庵只消在梦境中冶游、享受。《画壁》中朱孝廉同画中仙女经历了插簪上头的正式婚姻仪式,但人神有别,朱飘然出画,那仙女从此便与他了无干系。《白于玉》中吴青庵进入天空,同紫衣仙女绸缪备至,后来,仙女给吴送儿子以承香火……美丽多情的女主角为男主角带来了欢乐,带来了幸福后,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些昙花一现的爱情也许是聊斋主人所艳羡的,这是梅妻鹤子的蒲秀才在设帐缙绅家时的美好想象。
  
  
一见钟情,颠倒衣裳(2)   
  自由放纵的爱可以同婚姻脱离,但仍要受一定的道德约束。《狐女》中写九江人伊兖,夜有狐女来共寝处,伊因之形体支离,其父母知伊与狐女有关,派人伴寝并使符咒,皆不能禁止狐女同伊欢爱,伊家便让其父与伊同寝。狐女说:“世俗符咒,何能制我。然俱有伦理,岂有对翁行淫者!”随便的男女关系也有廉耻,亦受道德束缚。  自由爱情可以摆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存,却不能脱离“数”。荷花三娘子离宗生而去,是因为“夙业偿满”。仙女蕙芳同小贩马二混结婚四五年后。忽言:“我谪降人间十余载,因与子有缘,遂暂留止。今别矣。”云萝公主和蕙芳都因为定数,谪降人间与凡夫俗子成婚。《双灯》中的少女与魏运旺见面时,由女之兄偕来,说“舍妹与有前因,便合奉事”。伍秋月是女鬼,其父精于易数,在秋月生前便预言她不长寿,15岁秋月夭折,其父攒土为平地,立石于棺侧曰:“女秋月,葬无冢,三十年,嫁王鼎。”30年后18岁的王鼎果然来此,秋月与之梦中相见:“夜梦女郎,年可十四五,容华端妙,上床与合。”这对男女的邂逅连一见钟情的程式都没有,是直接按“数”而运行。男女之间是春风一度,还是永结盟好?皆决定于天意。《萧七》中的徐继长是临淄的一个小吏,路途薰醉,宿于一楼阁华丽所在,一叟将姿容绝俗的女儿萧七许配给他。徐得陇望蜀,与情态妖艳的萧家六姊相嘲戏,并“近接其吻”,“以手探袴,私处坟起。”徐为六姊神牵魂萦,萧七则说:“彼与君无宿分,缘止此耳。”徐不言,苦求萧七帮忙,萧七不得已帮二人约会,已经相携入室,裁缓襦结,忽然喊声震地,火光冲天,六姊消失,萧七也不见了。原来,徐继长同六姊命中注定仅有“一扪之缘”,同萧七命中注定八年聚合也已到期。“宿缘”的准确无误,一点儿也不含混。《冯木匠》写冯某独宿,有少女夜夜自投,冯精神渐减,知女为非人,延师镇驱无效。一夜,女艳妆来对冯曰:“世缘俱有定数,当来推不去,当去亦挽不住。今与子别矣。”从此没了踪影。
  
  
灵欲结合,闺房嬉戏(1)   
  一见钟情产生的两性感情向深度发展,单纯的性爱向高尚的意识交融发展,是情爱的快乐更多地向精神生活转化。  《吕无病》中的女主角吕无病并不能使男性见色起意,她面黑多麻,衣服素朴。男主角孙麒独宿荒斋中,吕无病登门,也不曾像莲香对桑生毛遂自荐,只向孙麒要求做文婢,孙麒对这位又黑又丑的女人连纳为婢女都没兴趣,便用“纳婢亦需吉日”来敷衍她,还让吕无病查通书,以试验她是否识字,吕无病当即翻检得之,笑曰:“今日河魁不曾在房。”按《荆湖近事》李戴仁性迂腐,与妻子同住也需查通书,其妻有一夜盛装往见,李急取百忌历于灯下观看,大惊曰:“今夜河魁在房,不宜行事。”吕无病的话是对孙公子脉脉含情,又不是轻佻的挑逗,而是其文化气质的充分显露。孙麒收吕无病为文婢,吕以俛首承睫、殷勤臻至,赢得孙的好感,最后终于靠清如莲蕊的气息吸引孙与同衾。孙麒对吕无病的爱,已超越了外貌美的层次,成为对文人气质、温柔和性格的追求。  《小谢》中两个女鬼同陶生是经历了生活中的大灾大难后才变化为爱情关系的。陶望三假姜部郎第读书,夜有两个天真美丽的女鬼来同他捣乱,一会儿以手捋髭,批颊颐,作小响,一会以纸条穿其耳,陶生明知鬼祟人而促寿,对两个女鬼敬而远之,先是开玩笑地声明:“房中纵送,我都不解,缠我无益。”后又用大道理劝导两个女鬼:“相对丽质,宁独无情;但阴冥之气,中人必死。不乐居者,行可耳;乐居者,安可耳。如果见爱,何必玷两佳人?如果见爱,何必死一狂生?”这番话仍然表明陶生不乐意同女鬼建立爱情关系。两个女鬼初次与陶生交往时,还是不谙世事的女孩子,她们无奇不有地憨跳,无所不至地娇嘻,也都不曾想同陶生成爱侣,她们在回答陶生问所由来时这样回答:“痴郎!尚敢一呈身,谁要汝问门第,作嫁娶耶?”两个可爱的小姑娘拜陶生为师学书学字,师事陶生,坐为抓背,卧为抓股,陶生满堂咿唔,设鬼帐也。此时,二女同陶生在纯洁的师生真情中,渐渐产生了新的情愫;小谢嘱陶生不要教秋容,秋容嘱陶生不教小谢,这是排他型性爱的萌动。后陶生陷入冤狱,二女为他奔走,小谢夜驰百里,被老棘刺脚心,痛彻骨髓,血殷凌波。秋容为黑判官抢去,逼充御媵。秋容不屈,被幽闭,陶生愤而声言,要将城隍像践踏为泥,判官不得不放回秋容。一男二女在同黑暗势力搏斗中感情弥深,爱情终于如火山般爆发,陶生毅然要求与女鬼同寝:“今日愿为卿死。”二女却执不可:“向受开导,颇知义理,何忍以爱君者杀君乎?”陶生因爱女鬼而愿为之死,女鬼因爱陶生而拒绝情爱,这是知己相逢的爱,是高于“色授”之上的“魂与”,《小谢》中陶生同二女的爱情一直没有多少“色”的成分。留仙始终极力写爱给人带来的个性陶冶,二女因为爱,由痴顽、憨跳变得温文尔雅,陶生因为爱,由刚直变得妩媚。  《瑞云》中尤能说明情趣相投对外貌吸引的胜利。瑞云是杭州才艺无双的名妓,鸨母以十五金为其见客之价,富商贵胄纷纷登门,瑞云均以一茶、一弈、一画敷衍,待一见才子贺生,便主动提出要图一宵之聚,贺生贫穷,唯有真情可献知己,一宵之聚的用费却无处措置。瑞云择客日久,遇一异人在她额头用手指按了一下,随即变得连颧彻准尽黑,丑状若鬼,见者皆笑,从此门前冷落,车马绝迹,被鸨母贬为粗使丫头。此时,贺生毅然前来,愿赎作妇,变卖田产将瑞云买回家中,瑞云以为自己不配居正位,愿居妾媵,贺生曰:“人生所重者知己,卿盛时犹能知我,我岂以衰故忘卿哉!”贺生对瑞云不以色衰而爱弛,充分尊重瑞云人格,显出了“真情种”的精神。帮瑞云恢复容颜的异人和贺生说:“唯真才人为能多情,不以妍媸为念也。”  由惊艳羡美到不以妍媸为念,是从两性吸引到灵魂相通的结果。《辛十四娘》中写人狐恋爱的故事:广平冯生路遇一容色娟好的少女,着红帔,带小奚奴,蹑露晓行。冯生即追入少女家中求婚,遭拒绝,后靠姨母鬼郡主的帮助,娶得红衣少女辛十四娘。此篇开始极写十四娘之美:她“振袖倾鬟,亭亭拈带”,娇美无比,她“刻莲瓣为高屐,实以香屑,蒙纱而步”,作意弄巧,窈窕可人。她见男性羞涩不安,庄重自爱。辛十四娘归冯生后,极力劝诫冯生远小人,戒轻薄,冯生不听良言,与豺狼之人楚公子往来且以此贾祸,辛十四娘訾之曰:“乡之儇子”,戒冯生闭户绝交游,勿浪饮。冯生终于为楚公子诬陷入狱,以误杀罪待决。辛十四娘施展神术,派狐女向皇帝申冤,冯生出狱。冯生同辛十四娘婚后的感情同婚前渐渐发生了变化,即由冯生的爱色转而为受辛十四娘美好品质的感化,冯生此时所爱的辛十四娘,不仅是她的美丽、更重要的是她的勤俭洒脱、见识高、志行洁。冯生入狱后,辛十四娘托媒购良家少女禄儿,本意为视尘俗厌苦,决意救冯生出狱后离去,以容华颇丽的禄儿为冯生伴侣。冯生出狱后,辛十四娘对冯生曰:“我已为君畜良偶,可从此别。”夜遣禄儿侍冯生,冯生不纳,朝视辛十四娘,容光顿减,月余,迅速衰老,黯黑如村妪,辛十四娘再次告别,且曰:“君自有佳侣,何用此鸠盘为?”冯生仍然不从,十四娘从此暴病绝饮食,冯生侍如父母……轻脱纵洒、好色猎艳的冯生,经过与辛十四娘的爱情生活,终于把对美色的迷恋转移到对美德的忠诚上,留仙篇首极力渲染辛十四娘之美,篇末尽力写辛十四娘之丑,美丑相形,考验冯生真情,美丑相较,协助冯生感情升华。冯生忠诚于黯黑衰老如村妪的辛十四娘,不接纳年方及笄、容貌出众的禄儿,这一选择,标志着爱情生活中灵魂的美胜过了容貌的美。
  
  
灵欲结合,闺房嬉戏(2)   
  中国古代戏曲小说的爱情描写常终结于生旦当场团圆,洞房花烛夜。就如法国作家爱尔维修所说:小说家总把他的主人公弄到一张床上结束。《金瓶梅》极力写西门庆同妻妾之间的日常生活,写饮宴游怡、调情淫乐,细如发丝,而笔墨污秽。聊斋独出机杼,把笔触转向恋人雅洁化日常生活描写,他绘制出一幅明丽隽永的闺房嬉戏图画,使人们看到恋人炽热恋情向温柔友情转化带来的和谐轻松,看到文明的举止和书卷气给闺房带来的温馨超逸。《嫦娥》中宗子美娶仙女嫦娥为妻,以狐女颠当为妾。宗子美以未见古代美人为憾,嫦娥执古美人卷细细观察后,“对镜梳妆,效飞燕舞风,又学杨妃带醉,长短肥瘦,随时变更,风情态度,对卷逼真。”宗子美喜曰:“吾得一美人,而千古之美人,皆在床闱矣!”颠当又能凝妆做嫦娥,并扮龙女侍观音,“嫦娥每趺坐,眸含若瞑,颠当悄以玉瓶插柳,置几上,自乃垂发合掌,侍立其侧,樱唇半启,瓠犀微露,睛不少瞬”。《小二》中的一对小夫妇,在无钱时,煮藏酒,捡周礼为觞政,任言是某册第几页,第几人,即其翻阅,其人得食傍、酉傍、水傍者饮,得酒傍倍之。点评家称为:“一对小夫妇,小窗呢喃尔汝,如话如昼。”《小翠》中闺房嬉戏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小翠母避雷霆灾时获王侍御庇护,小翠到王家嫁痴儿为妇报恩。小翠不嫌痴儿元丰,日日同元丰谑笑,刺布为球,蹋蹴为笑,小翠着小皮靴踢球,公子奔而拾之。又阖庭户,装公子做楚霸王,自己着艳服,束细腰,扮虞姬,婆娑做帐下舞,扮公子做沙漠人,自己髻插雉尾,演昭君出塞,手拨琵琶,丁丁冬冬,喧笑满屋。这种颠妇痴儿日事戏笑的夫妇生活,是狐女小翠特有的,这种生活没有“温香软玉抱满怀”的香艳,却活画出小翠对元丰的满腔温情。《聊斋志异》独有的闺房嬉戏,风趣横生,又飘然若仙,把热烈的恋情娴静化,把程式化“洞房花烛”清新化,把合法夫妇的生活优美化,可谓色彩缤纷,文笔洒脱,别有情趣。
  
  
魂魄相从,矢死靡他(1)   
  洪升谓《牡丹亭》掀翻情窟,写尽至情。《牡丹亭》中杜丽娘为渴望爱情而死,因获得爱情而复生,真是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牡丹亭》成为评价言情文字的楷模。王士祯在评点《连城》时说:“雅是情种,不意《牡丹亭》后,复有此人。”将《连城》和《牡丹亭》相提并论。冯镇峦则在此评后加评:认为《连城》对《牡丹亭》有过之:“《牡丹亭》丽娘复生,柳生未死也,此固胜之。”  《连城》是新型的爱情故事,连城爱文士,乔生重知己,二人为情死,为情复生,魂魄相从,死死生生。连城为孝廉之女,知书达理,其父以她的“倦绣图”征少年题咏,意在择婿,乔生以风流蕴藉的诗歌得到连城的好感,但孝廉嫌乔生穷。连城遂遣仆妇假借父亲的名义赠金给乔生以助灯火,乔生叹连城为知己,倾怀结想,如饥思啖。二人的感情一开始就建立在对才学的喜爱和知己之感上。连城经历了贫富之别的考验。宁爱贫士,不爱富豪。孝廉贪财,将连城许给盐商之子,连城一病不起,需要男子的膺肉为药引。连城的父母理所当然地通知了“女婿”。“女婿”却极端自私,说:“痴老翁,欲剜我心头肉耶!”孝廉气愤地发话:“能割肉者妻之。”乔生挺身而出,自出白刃,割膺肉为连城治病。乔生为心上人经历了生死考验。以自己的心头肉为心上人治病。孝廉将实践自己的诺言,盐商欲讼于官府,孝廉只好用千金向乔生致谢,并说明背盟之由,乔生气愤地说:“仆所以不爱膺肉者,聊以报知己耳,岂货肉哉!”正气凛然地拒绝了千金之诱。连城托人告诉乔生:“我梦不祥,三年必死。不必与人争此泉下物。”乔生的回答是:“士为知己者死,不以色也。诚恐连城未必真知我,但得真知我,不谐何害?”这番话生动地说明了乔生对新型爱情的追求:只要二人相知,真心相爱,连婚姻都仅仅是一种形式。直到这时,这对恋人才第一次见面,连城向乔生嫣然而笑,乔生叹:“连城真知我者。”此后,连城抗婚而死,乔生相从地下,乔生的朋友帮助二人复活,连城怕复活后有反复,“请先以鬼报”。连城与乔生这一对恋人,为了爱情,舍生忘死,舍富就贫,生以膺肉报女,女以贞魂报生。可以同生,可以同死,可以生而复死,可以死而复生。二人真情充塞天地。《连城》中的爱是知己之爱对单纯性爱的超越,是思想共鸣对世俗婚姻的胜利。  《鸦头》中写狐妓忠于爱情,感人至深。鸦头是雏妓,出污泥而不染,向往一夫一妇、互相尊重的爱情生活,她一见王文,便认定王文是个志诚君子,有托以终身之意。“秋波频顾,眉目含情”。她机智地以“报母有日,勿以区区放却财神去”要求鸨母同意她将王文留宿,然后,向王文泣诉“妾委风尘,实非所愿,顾未有敦笃可托如君者,请以宵遁。”二人连夜逃走,去过自食其力的生活。鸨母知道了鸦头的下落,派狐妓去捉鸦头,鸦头怒曰:“从一者何罪?”被鸨母揪发捉回,横施鞭楚,又欲夺其志,鸦头矢死不贰,被囚置暗无天日的幽室,鞭创裂肤,饥火烧心,度日如年,仍然忠于王文。这个至微至贱的狐妓,因为对爱情的忠诚,被蒲松龄“异史氏曰”抬到唐代名臣魏征相伯仲的地位:“百折千磨,之死靡它,此人类所难,而乃于狐得之乎?唐君谓魏征饶更妩媚,吾于鸦头亦云。”  自六朝小说《倩女离魂》问世以来,为爱情而离魂常常是作家文思驰骋之所。《聊斋志异》对传统的写法巧加改造,创造出《阿宝》中“孙痴”离魂的动人故事。篇中名士孙子楚,生有枝指,慕美女阿宝艳名,遣媒提亲。阿宝戏曰:“渠去其枝指,余当归之。”孙子楚果然用斧头自断其指,血流倾注几死。女又戏请再去其痴,孙子楚哗辩自己不痴。清明节踏青,孙子楚路遇阿宝后,魂随阿宝以归。坐卧依之,其躯体在家中气咻咻若将嘶灭,不得不招魂阿宝家。阿宝闻之,深受其痴情感动。孙子楚魂归己家后,梦中辄呼阿宝,希望可以再次离魂相随,其家养的鹦鹉忽死,孙子楚的灵魂便附身于鹦鹉之体,翩然飞到阿宝身边,“大呼曰:‘姐姐勿锁,我孙子楚也。’女大骇,解其缚,亦不去。”阿宝以人禽异类,姻好难圆为恨,孙子楚则以近芳泽为足,阿宝遂发誓:“君复能为人,当誓死相从。”鹦鹉又飞还孙家,孙子楚复生。两人的深情终于感动了父母,得以成亲,偏偏孙子楚得消渴病而死,阿宝立即以死殉情,阴司感其夫妇之深情而赐再生。《阿宝》写情痴,堪与《倩女离魂》相较,孙子楚为情离魂,为情附鸟之躯体,阿宝为情甘于嫁贫士,为情而相从地下。在《阿宝》中魂魄相从的情痴冲破了男女之大防,冲垮了贫富界限,真乃人鸟之间任往来,生死之间随所欲。
  
  
魂魄相从,矢死靡他(2)   
  《聊斋志异?香玉》之“异史氏曰”:“情之至者,鬼神可通。”黄生同白牡丹花神香玉相爱,白牡丹被移他处,憔悴而死,黄生做哭花诗日日凭穴临吊,感动了花神,使香玉复生。黄生病死后,魂化为不开花的牡丹,依于白牡丹旁,不花牡丹为小道士砍去,白牡丹也憔悴死。《香玉》中,花神为鬼,仍盈盈从于黄生身旁,黄生已死,又寄魂花神之侧,情之笃,爱之深,恻人心怀。《聊斋志异》中的痴男痴女为了爱情,演出了一幕一幕感人剧目,有生人离魂,有地下相从,有死而复生,有生而复死,生死人而肉白骨,扑朔迷离,激荡心灵,有感天地、泣鬼神之魅力。
  
  
爱情对灵魂的净化   
  文艺复兴运动的先驱但丁曾生动地形容说:“爱是与星球之光沾了亲的、能照亮理智的神圣之光。”  莎士比亚在《爱的徒劳》中说:“当爱情发言的时候,就像诸神的合唱,使整个天界陶醉于仙乐之中。”  《聊斋志异》以生动的笔触,展示了爱的圣洁,如冰花雪蕊,如仙乐袅袅。
  
  
雪地上永不凋谢的花朵(1)   
  男女间可否有纯粹精神恋爱?在《聊斋志异》之前,基本上没有作家涉及这个领域。“纯”精神恋爱是蒲松龄率先栽进神州爱情百花园的异葩。  乔女又黑又丑,且跛一脚、壑一鼻。25岁才嫁给穆生做填房,生一子后穆生又亡故。同邑孟生死了妻子,媒人几度提媒,孟皆不满意,独独见乔女而悦之,乔女以“不事二夫”拒绝,孟生派人持金求婚,乔女仍然守志不允,乔女之母愿以少女归孟,孟生又殊不顾。孟生不可能对丑陋的乔女见色起意,他的感情是知己忘形的结果。乔女虽然固守封建礼教,但对孟生的痴情早已动心,早已心许,仅仅因为礼教阴影的笼罩,她不敢迈出自主婚姻的一步,但她心中对孟生的爱是真挚的,是热烈的,因而,当孟生死,孟家幼子无人抚育、家产受无赖窥视时,她挺身而出,一身而兼抚孤、御侮二任,使孟家家业重兴,孟生子乌头聘婚名族。毫无疑问,乔女对乌头尽到了一位慈母的职责,乌头也顺理成章地要让死去的乔女与自己父亲合葬,让他们生不同衾死同穴。奇怪的是,乔女的灵魂仍不同意:“及期,棺重,三十人不能举。”乔女最终还是同结发之夫穆生合葬。乔女十分明确地剖白她对孟生的感情:“妾以奇丑,为世不齿,独孟生能知我:前虽固拒之,然固已心许之矣。今身死子幼,自当有以报知己。”乔女为孟生的儿子和家业付出了终生辛劳,出发点就是“固已心许”,她身为穆生之未亡人,却不遗余力地为孟家操劳,早已经超出了封建礼教允许范围,她与孟生灵魂相知,她为孟生而终生拥抱理想云雾,这种精神恋爱,恰好是对“不事二夫”的背叛。聊斋点评家何垠尖锐地指出,她的作为,“非妇之所宜矣。故但谓乔女而不谓之穆妇”。  娇娜同孔生一见面,便栽下了爱情的种子。孔生患痈,其友皇甫公子荐举自己的妹子娇娜来治,娇娜“年约十三四,娇波流慧,细柳生姿”,美丽、聪慧的娇娜马上引起孔生的爱慕,竟至于在娇娜用利刃给他割痈时,“贪近娇姿,不唯不觉其苦,且恐速竣割事,偎傍不久。”真是爱得如痴如醉。娇娜也对孔生的感情有所察觉,她说:“心脉动矣,宜有是疾。”孔生索性向皇甫公子挑明他对娇娜之爱,但皇甫老翁认为娇娜太小,合情合理地将年事稍长的松娘许配于孔生。松娘美艳不亚于娇娜,又事姑孝,艳名贤名遐迩尽知,娇娜长成嫁于吴郎,见孔生,大大方方呼“姐夫”。娇娜与孔生,使君自有妇,罗敷自有夫,已各不相干。但当狐仙娇娜一家面临雷霆之灾时,孔生不仅不以异类见憎,还仗剑立于皇甫氏巨穴前,誓死保护:“忽于繁烟黑絮之中,见一鬼物,利喙长爪,自穴攫一人出,随烟直上,瞥睹衣履,念似娇娜,乃急跃离地。以剑击之,随手堕落。忽而崩雷暴烈,生仆,遂毙。少间,晴霁,娇娜已能自苏,见生死于旁,大哭曰:‘孔郎为我而死,我何生矣!’”孔生虽然有美丽而贤慧的松娘,但娇娜毕竟是他“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的心上人。他以救她为己责,甚至不惜为她牺牲自己的生命,这是纯洁的爱,是忘我的爱。在孔生为娇娜而死后,娇娜对孔生的爱也达到了不顾一切的地步,她吐出自己的命根子金丹,“以舌度红丸入,又接吻而呵之”。她宣布要与“孔郎”(而不是“姐夫”)共生死,在众目睽睽之下,同孔生接吻而呵之,真是“报之者不啻以身”。雷霆过后,娇娜一门俱没,娇娜与兄随孔生回家,住进孔家闲园,时常同孔生棋酒谈宴,若一家人。聊斋中“双美一夫”的格局比比也,娇娜为何不同松娘效英皇?这是因为留仙艺术追求的需要,他诚心要保持孔生、娇娜间那份纯洁,不忍以床笫笔墨唐突娇娜,他要强调:男女精神上的爱比肉体结合更持久,更可贵,正如“异史氏曰”:“余于孔生,不羡其得艳妻,而羡其得腻友也。观其容可以忘饥,听其音可以解颐。得此良友,时一谈宴,则‘色授魂与’,尤胜于‘颠倒衣裳’矣。”蒲留仙创造的孔生、娇娜之情,有烈焰的火热,又是雪地上永不凋谢的晶莹花朵。
  
  
雪地上永不凋谢的花朵(2)   
  宦娘与温如春相会的缘由,是琴艺。温曾向神秘的道士学琴,其琴艺尘间无对。他因雨休于乡村,见仙女般的宦娘,系情殊深,求婚却被拒绝,温如春因铺草湿腐,危坐鼓琴以终永夜,雨停后归家。此后,温如春又因琴艺结识丽绝一世的贵官女良工,再去求婚,又因势微而被拒绝。不料,温如春一再遇到异事,似冥冥中有人故意撮合他与良工的姻缘:良工拾得一首怀春艳词,为乃父发觉,恶其怀春而欲速嫁之。请来相亲的贵公子偏偏座下遗女舄一钩,为葛公不齿。葛家秘不传人的绿菊忽然开放在温家,葛公以为良工同温有私情而赠菊,前去看菊,恰好在温如春案头看见女儿的怀春词,且由温如春做了亵谩之评。葛公认为女儿同温有染,为遮丑,嫁良工给温如春。两个恋人未曾经过同家长、同黑势力的斗争,莫名其妙成了眷属,原来全是宦娘的帮助。宦娘乃是一位死去百余年的爱好琴艺的女鬼,她感谢温公子眷顾,又恨身为异物不能奉裳衣,于是她将自己对温如春的爱。以一种最为奇妙的方式表达出来:她用“鬼”的法术,帮助温如春在人间找一个志同道合的伴侣。是她写了怀春词故意让良工捡去,是她在刘公子座下丢下女舄,是她让温家菊种变绿,又让温如春在菊畔捡到怀春词。宦娘为了替温如春撮合佳偶,真是机关算尽。宦娘对于温如春的爱,是令人心荡神驰的精神恋爱,是水晶般透明的爱,是和风般温柔的爱,是以帮助恋人为最大幸福的、富于牺牲精神的爱。蒲松龄写宦娘式精神恋爱,写得情丝袅袅,极见工妙:其一,这种爱乃知音之爱,是俞伯牙摔琴谢知音故事的异化。其二,这种爱是摆脱了凡俗之爱的精神联系。冯镇峦评曰:“宦娘爱慕琴音,终不及乱,诚能以贞自守者。”“不及乱”是这类恋爱区别于一般恋爱的最主要标志。其三,这种爱在情趣上高于一切“颠倒衣裳”之爱,更为深沉,更为缠绵。篇中的《惜余春词》写道:“因恨成痴,转思作想,日日为情颠倒,海棠带醉,杨柳伤春,同是一般怀抱。甚得新愁旧愁,刬尽还生,便如青草。自别离,只在奈何天里。度将昏晓。今日个蹙损春山,望穿秋水,道弃已摒弃了!芳衾妒梦,玉漏惊魂,要睡何能睡好?漫说长宵似年,侬视一年,比更犹少:过三更已是三年,更有何人不老!”这首词状宦娘对温如春的深切怀念,如泣如诉,九曲迥肠,此词虽和良工发生共鸣,并成为良工与温如春的“媒人”,它宣泄的却是宦娘对温如春的深情。其四,这种爱更隽永,更醇郁,更久远:宦娘帮温如春和良工结合后,在古镜下现身,凄然曰:“君琴瑟之好,自相知音。薄命人乌有此福,如有缘,再世可相聚也。”蒲松龄一向善于让女鬼复活,他能让伍秋月、连琐、小谢打破人鬼之隔,与恋人效连理,何以要让宦娘始终与心上人分离?看来他正是要让恋爱双方停留在来世相聚的翘盼之中,一世不相聚,来世盼相逢,多么深沉,多么执着,人生有涯,此爱无绝。  《乔女》展示了精神恋爱执着终生,《娇娜》讴歌了精神恋爱的舍生忘死,《宦娘》描绘了精神恋爱的意荡神驰,皆如诗,如梦,如梵音阵阵,如雅乐袅袅。《聊斋志异》其他许多作品中,也强调精神生活在爱情中相对独立和相当重要的地位。连琐是九泉荒野的女鬼,她同杨于畏之恋,始之于二人对诗词的热爱,连琐自称“夜台枯骨,不比生人,如有幽欢,促人寿数”,两人共谈诗文,剪烛西窗,如得良友,连琐又使杨治棋枰,购琵琶,每夜教杨手谈,挑弄弦索,作“蕉窗零雨”之曲,“晓苑莺声”之调,二人欢同鱼水,虽“不及乱”却情逾张敞画眉。女鬼梅女因生前蒙冤,遇封云亭后,既不愿以阴冥之气促人寿数,又要保存清白之身以涤生前之垢,便与封云亭行深闺之雅戏,二人促膝戟指,交线为戏,变幻无穷。梅女又叠掌为封按摩,手所经,骨若醉,体畅舒不可言。这类深闺绝技对于恋人,起到了不亚“为欢”之用……这类描写,都尽力强调天使般的纯洁,使男女主人公在精神享受的云中畅游,较之晚明以来《金瓶梅》中强调感官享受,色欲横流,不堪入目的情爱描写,确有雅俗之别,高下之分。
  
  
涤荡灵魂的清泉   
  聊斋中纷至沓来的仙女,虽然大多不再骑飞龙、驾鸾凤、食灵芝,而像凡俗的贤妻良母,但她们身上所特有的高洁品格陶冶着凡间男子,使他们脱胎换骨。  《云萝公主》中,仙女谪凡,到安大业家后,给安大业提供两个选择:“若为棋酒之交,可得三十年聚首;若作床笫之欢,可六年谐合耳。”30和6的比例,巧妙地画出了精神恋爱同肉欲持久性的不同,这是对安大业品格的考验,安未能免俗,选择了后者,公主只好默然。然而公主仍然尽力让他们的婚姻生活洋溢着静谧气息,她置棋枰、酒具,无繁言,无响笑,厚重静默,端庄安雅,让安生过着清静淡泊的生涯。云萝公主归宁天宫时,安大业在乡试中取胜。喜悦地告诉归来的云萝公主,公主却愀然曰:“乌用是倘来者为!无足荣辱,止折人寿数耳。三日不见,入俗幛又深一层矣。”安生由此不复进取。“乌用是倘来者为”用了《庄子?缮性》:“今之所谓得志者,轩冕之谓也。轩冕在身,非性命也,物之倘来,寄者也。”云萝公主不唯视功名富贵如浮云,且认为折人寿数。安生听云萝公主之言,从此息功名之念,闭门读书,隐声匿迹,不求炫露。  《翩翩》中与仙女结合的罗子浮,本来是一个浮浪子弟,又是个在红尘中彻底失败者。他14岁即作狭邪游,居娼家,黄金荡尽,身生恶疮;被娼家逐出,沦为乞丐,败絮脓秽,遇仙女翩翩。翩翩命罗子浮浴于清溪,洗好恶疮,又用芭蕉叶为他制成绿锦的衣服,两人遂相欢爱。罗子浮轻薄之性难改,在翩翩女友花城来访时,见花城便心生亵念,借酒宴调戏,仙女遂以神奇法术给以警惩:“生视之,(花城)年廿有三四,绰有余妍。心好之,剥果误落案下,俯假拾果,阴捻翘凤;花城他顾而笑,若不知者。生方怳然神夺,顿觉袍裤无温;自顾所服,悉成秋叶。危坐移时,渐变如故。窃幸二女之弗见也。少顷,酬酢间,又以指搔纤掌。城坦然笑谑,殊不觉知,突突怔忡间,衣已化叶,移时始复变。由是惭颜息虑,不敢妄想。”浪荡子故态复萌,则所服尽成秋叶,浪荡子收敛邪念,则秋叶仍成锦服。这个情节的道德劝诫意义,巧妙而隽永。罗子浮这个浪荡子就是在光明洞彻的山洞中,饮山泉食山葩衣蕉叶,用大自然纯净的雨露花木,涤净了他从红尘中带来的种种恶习,处于太虚之中,白云出没的世外桃源,视世俗一切功名利禄、逸乐享受为浮云,得到了道德升华。篇中写道,翩翩生一聪慧过人的男孩,在洞中取山叶写书教儿读,儿慧极,翩翩曰:“此儿福相,放教入尘寰,无忧至台阁。”儿有台阁之才,母却仍然不使履仕途。翩翩在儿子成亲时扣钗而歌:“我有佳儿,不羡贵官;我有佳妇,不羡绮纨。”甘于茅屋菜羹,太和颐养,宁愿过飘然世外、虚静如古井水的生活。罗子浮通过与仙女翩翩的爱情生活,濯去尘滓,完全变成了一个新人,一个不再庸俗,不再淫荡,不再汲汲于富贵的人。  《仙人岛》中,才子王勉在仙女那儿受的教益,令人喷饭又耐人寻味。王勉其人,在进入仙界时,因有才名,骄傲自大,又善诮骂,轻薄可厌。他遇一仙道,对他以忠言相劝:“子相极贵,然被‘轻薄孽’折除几尽矣。”用法术送他进入仙境。王勉见跨龙乘凤的仙人,听柔可荡魄的仙乐,涉想尤劳,却又自恃才高,拾青紫如草芥,富贵后何求不得;其思绪在天外仙游与红尘富贵间回荡,道士为帮其拔出恶浊,又以仙术将他送至仙人岛上。在仙人岛上,王勉被仙人招为贵婿,这桩仙眷终于将这个心高气傲、不可一世的凡俗才子稍稍改变得像个人样儿了。要言之,其一,王勉自以为才学过人,大加炫耀,在才女芳云、绿云面前,出尽洋相。仙人宴请王勉,客气地说他“宿构必富”,王即慨然诵近体诗,其中有两句:“一身剩有须眉在,小饮能使块垒消”。芳云马上挖苦上句为“孙行者离火云洞”(烧掉了身上的猴毛),下句为“猪八戒过子母河”(吃了水怀孕,必须再求落胎泉水)。王勉述其水鸟诗“潴头鸣格磔”,又被芳云巧对“狗腚响绷巴”。王勉自以为世外人不懂八股文,便诵其所谓闱中冠军作“孝哉闵子蹇”,年方十二三的绿云接口即指出“圣人无字门人者”的要害。王勉不知趣,复诵其文艺,并炫耀宗师评语“字字痛切”、“羯鼓一挝,则万花齐落”,被二才女讥为“字字痛”、“不通又不通”。王勉以才名自诩,目中实无千古,不想在两位少女面前出尽洋相。等他与芳云结婚入洞房,才发现芳云房中,靡书不有,向芳云略致问询,则问一答十,王勉只好叹自己为井底之蛙,还被芳云劝作:“从此不作诗,亦藏拙之一道也。”中原才子王勉终于在同仙女的婚姻中,认识了他在人世不曾认识的真理,知道了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知道了傲不可长,志不可满,学得了谦尊而光、温温恭人。其二,王勉在男女关系上也是一个少所见多所怪的井蛙。他跌落仙人岛时,为仙女侍婢采莲人明珰所救,便得意地许愿:“我中原才子,偶遭狼狈,过此图以身报。”与芳云结婚后,仍不忘明珰,芳云相劝,他以为芳云嫉妒,在芳云外出时,急引明珰,绸缪备至,结果闹得前阴尽肿,不得不求芳云救治。王勉私明珰的喜剧性情节,是对其不忠于爱情的警示。其三,王勉虽已成仙,仍怀归志,芳云怜其父老,同归故里。待回乡后,知王勉母、妻已故,老父尚存,儿子成了赌徒,祖孙二人无家可归。王勉初归时,功名之念尚萦于怀,睹此家变,顿悟富贵同于空花。其功名之心恍然梦醒,这也是“洞中一日,世上千年”的变化给凡俗人的启迪。进入仙人岛时为名缰利索所捆,为红尘享受迷离,自大狂妄,经得仙女点拨,如醍醐灌顶,迷途而返。倘若王勉不进入仙人岛,而在红尘中按“中原才子”之路走下去,其人生道路,岂不要成为《续黄粱》中的宰相?
  
  
对二三其德者的惩戒(1)   
  聊斋的作者赞赏用情专一,欣赏魂魄相从,鄙夷朝三暮四、始乱终弃,对爱情生活中二三其德的儇薄子大抵给以严厉惩罚。  《凤阳士人》中写的虽然是梦境,却活画出一个轻薄士子的形象。士人负笈远游,其妻翘盼綦切,离思萦怀而为丽者引入梦中。士子与妻子久别,并不寒暄一语,却对丽者屡以游词相挑。继之离席而去与丽者幽会:“断云零雨之声,隐约可闻。”与妻素常猥亵之状,尽情倾吐。见异思迁的无情之状,使得妻子手颤心摇,恨不能窜沟渠以死。其妻弟忿不过,举如斗巨石击之,士人脑浆迸裂。《凤阳士人》写的虽然是梦,反映的却是真实的人生:做妻子的守于闺中,思念久别的丈夫,丈夫却在外边寻花问柳,早已变心。此类情境在那个时代比比皆是,为官的丈夫置妾侍于官衙,经商的丈夫买外室于商埠,应考的丈夫作平康之游。《凤阳士人》中不过是借梦境做了漫画式的描写,借梦境给了大快人心的惩戒。  《姚安》中写临洮姚安听说美女绿娥择偶时告诉人说:“门族风采必如姚某始字之。”便丧心病狂地在妻子窥井时挤堕之。娶进绿娥后,因为绿娥貎美而惧怕她有桑中之游,闭户相守,神经质到可笑的地步:“女欲归宁,则以两肘支袍,覆翼以出,入舆封志,而后驰随其后,越宿,促与俱归。”每次离家必锁绿娥在户,归家时开锁启户,还恐有响声,以察是否有奸夫。结果,绿娥昼寝畏冷,覆貂帽而睡,被姚安认为是男子,误杀之。报官后破产赎身而不得死。从此精神恍惚,最终贫无立锥之地而死。“异史氏曰”:“爱新而杀其旧。忍乎哉?人止知新鬼为厉,而不知故鬼之夺其魄也。”姚安杀妻娶绿娥,妻之鬼祟之,使之疑神疑鬼,终于误杀绿娥,绿娥之鬼又屡屡用“猥亵榻上”,“淫溺之声,亵不可言”刺激之,姚安可以用金钱买通官府,逃脱杀人之罪,却终于逃脱不了良心的惩罚。  《武孝廉》中的石某是个人一阔脸就变的负心汉。他在困窘患病中遇一丰韵犹存的中年妇人。妇饵以药石,供以甘旨,殷勤过于夫妇。石某本已魂游墟墓,妇用金丹使他起死回生。病好后,妇曰:“妾茕独无依,如不以色衰见憎,愿侍巾栉。”此时石某三十余,妇四十余,本非良侣,但石某于困顿中,喜惬过望而相燕好。他利用妇人金银赴都夤缘,求得官职后,马上嫌弃妇人年老而另娶,妇致信,石竟不理,妇自往归石,石不纳,妇自至官衙,痛斥石某:“薄情郎,安乐耶?试思富若贵何所自来?我与汝情分不薄,即欲置婢妾,相谋何害?”此妇自知年纪已老,只要嫡妻名分。三餐饭后,掩闼早眠,并不问良人夜宿何所,连石某继娶的王氏都敬之,如事姑嫜。石某受过妇恩,又有夫妇之义,却不思恩情,必欲除之而后快。一夕,王氏与妇对饮,妇醉而化为狐,王氏怜之,覆以锦褥,石某归来欲杀之,王氏劝:“既狐,何负于君?”石不听。急觅佩刀,狐妇已醒,大骂石某虺蜮之行、豺狼之心,收回救命金丹,石某旧病复发,半岁而卒。《武孝廉》开首写石某受狐妇救命之恩,洒泣矢盟,誓不相忘,结尾写石某因负狐妇,嗽血不止而死,两相对照,发人深思。  《丑狐》和《毛狐》用诙谐之笔,铺排两个有趣的故事。《丑狐》中,穆生穷得冬无絮衣,一位衣服炫丽而颜色黑丑的狐仙来自荐:“聊与君共温冷榻耳。”穆生嫌她丑,惧她乃狐,大号,狐女出银元宝,穆生见钱眼开,留丑狐同榻,穆妻以银市软帛为之缝纫卧具,狐女自此至无虚夕,每去必有馈赠,穆生由此屋庐一新,衣必锦绣。穆生家境一变,便厌恶丑狐,请道士驱狐,结果,道士反被割去一耳。丑狐抱一猫首猧尾怪兽,命之噬穆生足,命“所有金珠,尽出勿隐”。穆生田产鬻尽,丫鬟卖掉,茅舍依旧,褴褛如昔,还被怪兽咬去两个脚指头!《毛狐》中的马天荣是个庸俗而不自量力的角色,他结识了“致亦风流”的狐女,不珍视二人的恩爱,反而鄙视狐女非天姿国色,并伸手向狐女要银子,狐女巧施计谋,让他欢天喜地得到白金二锭,变成一咬即断的锡块,并帮他娶进一个胸背皆驼、项缩如龟、脚大尺余的丑妇。《毛狐》中的狐女对异想天开的马天荣说:“吾等皆随人现化。子且无一金之福,落雁沉鱼,何能消受?以我蠢陋,固不足以奉上流,然较之大足驼背者,即为国色。”从这段调侃之语我们可以了悟到:聊斋中那些天姿国色的狐女、仙女来人间与凡俗男子遇合,是这些男子数世修行的结果。《丑狐》和《毛狐》中的狐女皆不是天姿国色,而正是她们的“黑丑”、“细毛遍体”考验着男主角的品格,让他们露出不自量力、爱财爱色的面目来。
  
  
对二三其德者的惩戒(2)   
  《韦公子》中对放纵好色者的鞭挞,更具备震撼人心的道德力量。韦公子好色,家中婢妇有色者,无不私。又载金数千,欲尽览天下名妓,他在叔父严厉监督下读书时仍然夜伺师寝后,逾墙外出作曲巷游,后考中进士,仍然不改邪行,托名魏姓,常游狭狎地。他过西安时,遇男妓罗惠卿,夜留缱绻,又闻罗之新妇貌美,遂邀来三人同榻,韦因为深喜罗惠卿,欲带回家做男宠,询及身世,原来罗竟然是他自己的亲生儿子:“某原非罗姓,母少服役于成阳韦氏,卖至罗家,四月即生余。”韦公子闻此,慌忙悄悄溜走。韦公子担任苏州令时,又将雅丽绝伦的歌妓沈韦娘“爱留与狎”,还卖弄才学地戏问:“卿小字取‘春风一曲杜韦娘’耶?”歌妓的回答更吓得他魂飞天外:“非也。妾母十七为名妓,有咸阳公子,与公同姓,留三月,订盟昏娶。公子去,八月生妾,因名韦,实妾姓也。”沈韦娘还保存着她的父亲赠给母亲的黄金鸳鸯。韦公子闻此,愧恨无以自容。心生一计,挑灯唤韦娘饮,暗置鸩毒在酒内。韦娘被害,其相好讼于上官,韦公子倾产得以“浮躁”名免官。淫荡无行的韦公子受到了比炼狱之火还要深重的烤炙。聊斋让这个败类辱己骨血、自食便液,受到无休无止的良心折磨,家中妻妾五六人,俱无所出,亲生子女却沦落在烟花世界中。聊斋先生以冷静的揶揄笔墨述韦公子劣行。在“异史氏曰”中又义正词严地斥盗婢私娼为“人头而畜鸣”,而且辛辣地挖苦说:“虽然,风流公子所生子女,即在风尘中,亦皆擅场。”
  
  
贤女智女奇女雅女   
  蒲松龄的天才和灵性尤其表现在他为闺阁立传上。怡红公子感叹山川日月之灵秀独钟于女子,很像受了聊斋的启发。聊斋写女性,虽亦践古法,却又多出新意,可谓海涵地负,玉振金声。绚斓多姿,煞是迷人。
  
  
传统型贤妻良母(1)   
  《聊斋志异》中恪守妇德,尊老相夫,贤慧能干的女性鲜亮异常。《白于玉》中的葛太史小姐订婚于贫生吴青庵,吴因梦入天宫而厌恶人世,令太史另择良匹。葛小姐声明:“吴郎贫,我甘其藜藿;吴郎去,我事其姑嫜。定不他适。”坚决嫁入吴家,与吴生恩爱臻至,对婆母曲意承顺,过于贫家之女。婆母病故后,葛女又“质奁作具,罔不尽礼”。吴生终于出家,葛女将仙女生的儿子梦仙视为己出,外理生计,内训孤儿,井井有法,梦仙15岁入翰林。这位贤慧的太史小姐使得聊斋点评家何垠对吴青庵出家大不以为然:“人之所以欲成仙者,以其乐耳。贤如葛女,则闺帏中即仙矣,而又何羡乎?”  《陈锡九》中,富室小姐周氏重然诺,毅然嫁入日不举火的陈家,小心翼翼地侍奉婆母。娘家佣媪去探视她,对其婆母口出不逊:“主人使视小姑姑饿死否。”周氏恐婆母惭愧,强笑以乱其词,赶紧拿出榼中肴饵,列于婆母脸前。其父母逼陈家给离婚书,欲将她另婚,周氏泣不食,以被焘面。气如游丝。像周氏这样的女性,是父母跟前以柔顺承欢为天性的孝女淑女,是不嫌贫贱、不惧艰难、相夫孝亲的贤妇。《陈锡九》中的周氏如此,《宫梦弼》中的黄氏如此,狐女长亭和鼠精阿纤也如此。《聊斋志异》中写这些温柔和顺的女性如何亲亲而尊尊,如何在父母公婆间巧与调和,如何不藏怒,不宿怨,克己奉家,她们身上有强烈的封建道德色彩,又有浓郁的人情味,她们是留仙心目中贤妻良母的图像化。  《细柳》、《珊瑚》、《罗刹海市》中写的贤妻良母最为温柔敦厚。珊瑚受婆母虐待,毫无怨色,沈氏逼儿子休弃珊瑚,珊瑚对婆母无一句怨言,反而自责“为女子不能作妇”,以剪刀自杀,被救归安生族婶家。安生又登婶家责其不能事母,珊瑚“脉脉不作一言,唯俯首呜泣,泪皆赤,素衫尽染”。珊瑚竟因为自己留安生族婶家于婆家不利,而居于媪(沈氏之姊)家。后沈氏受其二媳虐待时,珊瑚不仅一次次用自己夜间纺织赚的钱做好饭给婆母送去,还在婆母惭痛地与她相见时“含涕而出,伏地下”。对于恶婆婆,珊瑚真是打了右脸送上左脸,认定为长者讳,认定“顺”即为“孝”,令人哀其不幸而怒其不争。结果,珊瑚“生三子,举两进士”,并以寿终,是留仙对她愚孝之报。  珊瑚事事处处认命,细柳则在以人胜天的追求中度过了作为孝女、贤妻和良母的一生。细柳因“腰嫖袅可爱”得名。她喜读相人书,父母为择婿,必亲见,年十九,从父母命嫁高生后,贤之极。这种贤慧既有一般贤妻的内涵,又别有新意:一方面,她有令人感动的后母之贤,对于前妻之子长福抚养周至。另一方面。她以相人之术识得夫不永年,便含而不露,未雨绸缪,于女红常不留意,却于田亩、税务皆按籍而问,唯恐不详,又请丈夫允许她当家,“半载而家无废事”,“晨兴夜寐,经纪弥勤,每一年,即储来岁之赋,以故终岁未尝见催租者一至其门;又以此法计衣食,由此用度益纡。”为高生预购美材,苦口婆心禁高生远游。高生终于坠马而死时,其棺材、衣衾皆夙备,丰厚成殓。细柳曾盼丈夫寿数尤高,却终于人不能胜天。婚后的细柳既是贤妻,又是智士,正如高生之语:“细柳何细哉:眉细、腰细,凌波细,且喜心思更细。”高生死后的细柳则以寡妇和继母双重身份极显其德。作为寡妇,她既守贞,又力撑家庭危局,教育和培养了两个儿子。作为继母,她用被世人非议的方式教育前妻之子:在他游荡自废时,让他破衣牧猪,“残秋向尽,桁无衣,足无履,冷雨沾濡,缩头如丐”,细柳因之背上恶名骂名:“纳继室者皆引细娘为戒”。细柳却如韩信带兵,将前妻之子置于死地而后生,三年中秀才。对己生子,毫不溺爱,巧计教训其浮荡;设“伪金案”把亲生儿子送入监狱,以教训他。她对前房之子说:“汝弟今日之浮荡,犹汝昔日之废学也。我不冒恶名,汝何以有今日?人皆谓我忍,但泪浮枕簟,而人不知耳!”这番字字心血、字字金石、恩义尽之的肺腑话语,将齐家治国大经济、整躬接物的大学问置于眉细、腰细、凌波细的弱女之身,使人倍感妩媚。细柳为女孝顺,为妻贤慧,为母有孟母之智。留仙特意要让她作为后母出现,似乎是要树立一个道德标准,正如“异史氏曰”中说的:“不引嫌,不辞谤,卒使二子一贵一富,表表于世,此无论闺阁,当亦丈夫之铮铮者矣!”细柳是聊斋中用工笔细描绘出的一个外表文静、内心刚强、巾帼而丈夫的庸中佼佼者。
  
  
传统型贤妻良母(2)   
  《罗刹海市》中的龙女奉父母之命与才子马骥结合,郎才女貌,琴瑟甚笃。马骥因念双亲,有故土之思,龙女深明大义,赞马骥“归养双亲,见君之孝”,以“人生聚散,百年犹旦暮耳,何用作儿女哀泣”的大道理,劝慰对她恋恋不舍的马骥,深情地表示:“妾为君贞,君为妾义,两地同心,即伉俪也”,毅然放马骥归乡,待儿女长成,又送他们认祖归宗,并写了一封抒情诗般的长信给马骥,倾吐她“此生不贰,之死靡他”的忠贞。龙女又在婆母殡葬时。披麻戴孝临穴尽哀,在女儿思亲时。突然降临抚慰,龙女对夫为贤妻,对翁姑为孝妇,对儿女为慈母,温柔凝重,风雅多情,既有刻骨铭心的夫妇之爱,又有孝养双亲的大义,是位优美、娴静、幽雅的贤妻良母。
  
  
智能型女中豪杰(1)   
  《聊斋志异》中女性的智慧才能被写得万紫千红,淋漓尽致:她们是经济变革年代运筹帷幄而决胜于“市场经济”的女强人。《小二》中的少女小二以其纸豆兵马之术与丁某乘纸鸢从白莲教营垒逃走,又用鸡笼判官魔法从巨室中诈得巨金,用纸鸢逐走田中蝗虫,煞像一位魔术大师。当她跻身于工场时,却成为事业如旭日东升的女企业家。她经营琉璃厂,善于把握顾客的猎奇审美要求,奇式幻彩的棋灯为诸肆莫能及,价格贵却能速售。她管理严格,督课婢仆严,食指数百无冗口,银钱出入及婢仆的工作,五日一课,赏罚分明。她明察秋毫,还特别赏浮于其劳,邀买人心。暇则与夫饮酒猜枚,观书史为乐,度俚曲为笑。小二会赚钱、会享受、懂经济、善管理,她的家庭财益称雄,全靠她的善居积、经纪过于男子。她不仅不是丈夫的附庸,甚而摆出了主管架势:“自持筹,丁为之点名唱籍焉。”小二用自己的聪明才智摆脱了“嫁汉嫁汉,穿衣吃饭”的传统格局,成为经济竞争中的女杰,家庭中与夫君平等相待的女性。《黄英》中的菊花之神黄英嫁给了清贫气傲的马子才,马子才爱菊如命又清高自诩,他同陶氏姐弟因菊而相契,又因卖菊同陶生发生分歧,他认为陶生卖菊有辱黄花,陶生则说:“自食其力不为贪,贩花为业不为俗。人固不可苟求富,然亦不必务求贫也。”黄英也是一位出类拔萃的企业家,她课仆业菊,得金后又扩大再生产,治膏田二十顷,盖起巍峨壮观的房子。嫁给马子才后,土木大作,将两家房舍合而为一。马子才以业菊致富为俗,以靠裙带而食为耻,黄英坦然声明:“妾非贪鄙骨,但不少致丰盈,遂令千载下人,谓渊明贫贱骨,百世不能发迹,故聊为我家彭泽解嘲耳。”与以穷为荣、认为只有与穷才清高的马子才相比,黄英要洒脱得多,隽逸得多。“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源清则流清,源浊则流浊。只要内心清白,锦围翠绕、饫甘厌肥,也可一尘不染。黄英用花中君子致富,因自食其力而心安理得。她就像那株短干粉朵、浇以酒更茂的醇陶异菊,是在古老的东篱黄花上浇灌了类似近代经营者的渌渌醴泉。  她们处危局而不惊,挽狂澜于既倒。丽而贤的太守之女庚娘一家避流寇之乱时遇王十八。庚娘敏锐地觉察到王对她不怀好意,劝金生勿与王同行,金生却惑于王十八的殷勤,与之同舟。结果金大用及父母被王十八溺之。庚娘闻一家被溺,面临受辱的危险,警变异常,以胆略和智谋,既要保全自己,又要为全家报仇。她假意随贼人回家,以合卺为诱,将贼人灌得烂醉后亲手杀死。庚娘与古代史书和文学作品中的烈女子如东海勇妇、学剑越女一脉相承。她为夫报仇的经历与崇祯年间天然痴叟所著《石点头?侯官县烈女歼仇》近似。蒲松龄写庚娘不单纯是为了中华节烈再增一人,而是为了矗立一个与男性英杰媲美的巾帼丈夫。他在“异史氏曰”说:“谈笑不惊,手刃仇雠,千古烈丈夫中,岂多匹俦哉!谁谓女子,遂不可比踪彦云(三国时英雄王凌)也?”但明伦评庚娘,盛赞香闺弱质在大仇大难近在咫尺、污在顷刻的情况下,如谈笑却雄兵的赵子龙:“蜀昭烈帝谓赵子龙一身都是胆,吾于庚娘亦云。”  在《商三官》中,留仙把为父报仇的商三官同古代侠士豫让相比,认为三官之义烈使荆轲相形见绌:“即萧萧易水,亦将羞而不流。”商三官之父为邑豪所杀,三官二位兄长只知向官府告状,商三官却清醒地知道世道黑暗,对官府不存妄想:“天将为汝兄弟专生一阎罗老包耶?”又正气凛然地拒绝了婿家完婚的请求,用自己的才智为父亲报仇。她伪为男装,潜入戏班学戏,以接近杀父仇人,在酒席上,“善觑主人意向”,被邑豪留与同寝,“代豪拂榻解履,殷勤周至,醉语狎之,但有展笑”。其言其行,老辣之至。诱使邑豪尽遣诸仆后,将仇人“身首两断”。王士祯评《商三官》曰:“庞娥、谢小娥,得此鼎足矣。”庚娘、商三官的胆略智谋,足愧须眉。
  
  
智能型女中豪杰(2)   
  聊斋中还有一个神采奕奕的女中丈夫仇大娘。她本是仇家远嫁之女,素来同娘家继母不合。她的父亲被强盗掠走后,娘家恶叔与里中无赖勾结,想抢夺仇家财产,逼仇母改嫁,并挑拨仇大娘回家争家产。仇大娘却以骨肉亲情为重,挑起重整家业的重担,她投诉公堂,揭发恶霸霸产,使娘家故产尽返;她孝敬继母,教育幼弟,治家井井有条;她屡出奇计,一次一次粉碎了恶霸阴谋。仇家家业振兴,楼舍群起,赎回老父,全家团圆。与文质彬彬的庚娘等不同,仇大娘颇带几分“光棍”色彩,她投状讼博徒,博徒敛金赂大娘,大娘受其金而仍讼之,以无赖之法治无赖。可谓市井能人,“健妇持门户,亦胜一丈夫”。  她们文才韬略愧须眉。《仙人岛》写“中原才子”顾盼自雄,被两位年方及笄的少女在谈笑挥洒中大加挖苦,不得不承认自己是井中之蛙。《狐谐》写一群书生同狐女舌战,宛如孔明舌战群儒,书生孙得言以口舌之孽轻薄狐女,被狐女巧妙地骂作“狐孙子”:“龙王下诏求直谏,鳖也‘得言’,龟也‘得言’”。陈氏兄弟随声附和,狐女巧妙地将陈氏兄弟的名字“所见”、“所闻”嵌入句中,以资调笑:“马生骡是‘臣所见’,骡生驹是‘臣所闻’。”狐女还巧妙地拆开自己狐字骂这三个书生为“大瓜”(妓女)、“小犬”。狐女口角伶俐,见识高超,从容大雅,被王士祯称为“辩而黠,自是东方曼倩一流”。在第一章中笔者已经讲过《狐谐》这个故事深藏的玄机:它是蒲松龄讽刺孙蕙的作品,但根本不了解蒲松龄生平的读者照样可以兴趣盎然地看《狐谐》,因为这里边的狐女太幽默风趣口角生风了。鲁迅先生的《中国小说史略》就大段地引用这篇小说的文字。《颜氏》为才女立传。把颜氏描写成同花木兰替父从军,黄崇嘏求凰得凤,徐渭《四声猿》的洪升,《四婵娟》中的杰出女性是一类人物。颜氏十几岁随父读书,父称她为“女学士”。颜氏嫁给某生后,对某生朝夕劝读,严如尊师,某生却是扶不起的阿斗,屡试屡败,颜氏愤而女扮男装应试,中进士,官至御史。颜氏把封建重压下女子被压抑的才能充分地显示了出来:有文才,可以在制艺文上超过男人;有治国的才干,可以在吏治上不逊须眉;有支撑门户的能力,为公婆挣得了皇封,为丈夫取得御史头衔。聊斋写颜氏以夫人而做侍御,旨在讽刺官场“侍御而夫人”的家伙。他也用颜氏这样一个十年雄飞的女子使“天下冠儒冠,称丈夫者,皆愧死矣”。  她们位卑未肯忘道义,年老更加识沧桑。《纫针》中写王心斋欠富户的钱,富户逼王女为妾,王妻求救于二弟,两位舅舅对外甥女见死不救。此时与王家素不相识的小商之妻夏氏却为营救王氏女典当钗铒,借贷于母,百计为之营谋,凑足三十金。偏偏银子被小偷窃走,夏氏因不能救王氏女,引带自缢。王氏女哭于其墓,霹雳大作,震开其墓,夏氏复活。一位没有多少学识的家庭妇女,仁侠仗义如古代侠客。《张氏妇》中的农妇慧而能贞,胆大心细,巧惩清兵,保护自己。《农妇》写淄川一农人妇勇健如男子,产后当日即肩担两巨瓮行百里外出贸易。农妇位卑却疾恶如仇,与尼姑定为姊妹,一闻尼有秽行,便拳石交施地教训之。其豪爽自快,与古剑侠无异。夏氏、张氏妇、农妇皆是没有文化的下层妇女,她们却能解纷、善脱难,爱憎分明,讲究道义。《崔猛》和《田七郎》中的两位老妇,训子如老儒讲学,话尽人生哲理。聊斋中农妇和老妇,真如野桃含笑山葩艳,老树着花无丑枝。
  
  
悖于常情的奇女子(1)   
  蒲留仙笔端有力任纵横,尤能独出机杼,写他人之未写,创造出一批悖于常情的奇女子。其中细侯、侠女、霍女颇耐人寻味。  细侯的作为使至贱的妓女获得寿亭侯归汉的崇高。细侯生活在前门迎新、后门送旧的糜烂生活中,竟有吟诗的雅兴,看中穷塾师满生,以清贫自给为理想,认为有薄田半顷,破屋数椽,夫妇相守,“闭户相对,君读妾织,暇则诗酒可遣,千户侯何足贵”!在以富贵功名取人的封建社会,一个烟花女子如此高洁,实难能可贵。更可贵的是细侯与满生相恋又相离后的表现:满生为凑足细侯赎身费南游,细侯从此杜门不接一客,富商许诺衣锦而厌粱肉的生活向她求婚,她说:“满生虽贫,其骨清也,守龌龊商,诚非所愿。”高洁坦荡,掷地有声。后因富商诡谋,细侯误认满生已死,为报答养母之恩,不得已嫁富贾。满生被富贾设计轻罪重判,又靠弟子之力出狱,细侯一旦听说满生下落,知满生入狱皆贾所为,决然杀抱中儿归满生。细侯杀子似不合人情,然此举古已有之。《唐国史补》卷中写贾人买妾生二子,后妾报父仇。断二子喉而离去。古希腊戏剧《美狄亚》中,伊阿宋要娶克瑞翁的女儿克瑞乌萨为妻,他原来的妻子美狄亚用魔衣将新娘活活烧死,为了在精神上彻底打垮伊阿宋,美狄亚当他面杀死了他们的儿子。细侯杀子与美狄亚近似,一方面包含着她义无反顾的勇气,一方面又包含着让富贾断子绝孙的刻骨仇隙。“虎毒不食儿”。一个娇弱女子却如此刚烈,蒲留仙在这个贱之甚的妓女身上寄托了崇高的道德追求。  侠女有老母在堂,又有大仇未报,她不允顾生求婚,有情可原。她的艳若桃李而冷如霜雪,使顾氏母子百思不解。如果说她是嫌顾生家贫而拒婚,却又代顾母缝纫,为顾母洗病患处,出入堂中,操作如妇。她不肯与顾生结婚,却宁愿担不婚而孕之名,为顾生生儿子。《侠女》篇将古代剑客所为和颇似近代开明女性的洒脱糅为一体,创造了一个颇具神采的女性:她为父报仇,埋头项、隐姓名,追踪仇人三年,终于探清门户,亲手取仇人头。谢小娥报父仇,深谋远虑,有勇有智。她待人以诚,有恩必报,受顾生之恩,以子嗣相报。她的婚姻观尤为奇异,她对顾生说:“枕席焉,提汲焉,非妇伊何也?业夫妇矣,何必复言嫁娶乎?”只要两情相许,两心相知,何用婚姻形式?只要患难与共,何用礼法名分?在讲究贞节,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时代,侠女简直离经叛道之极。  霍女似乎是个又淫荡又奢侈的妖姬。她夜晚独行,遇好色的朱大兴,被强胁引与归家,就在朱家住下来,食必燕窝、鸡心、鱼肚白,日需参汤一碗;衣必锦绣,数日一换;闷辄招优伶为戏,一不高兴,还跑到何姓大户去绸缪数日。等朱家财产荡尽,她跑到黄生家,马上变了一个人,躬操家苦如贫妇,夫妇恩爱甚笃。她还巧计让黄生假意卖自己,骗了一大笔钱。霍女携黄生归家后,又主动替黄生纳妾,让黄生冒充她的哥哥娶阿美。阿美发现自己的丈夫竟是霍家的女婿,振振有词地争嫡庶,霍女却从此杳如黄鹤。霍女究竟是怎么回事?连蒲松龄自己都不明说,却在“异史氏曰”中历数她的种种不情之情:“三易其主不为贞,然为吝者破其悭,为淫者速其荡,女非无心者也。”霍女自己说:“妾生平于吝者则破之,于邪者则诳之也。”以杀富济贫手段同男性周旋,在女人是弱者的岁月中,她纵横捭阖,自己把握自己的命运,同男性交往,天马行空独往来。她毫不在乎“好女不事二夫”的道德信条,自己挑选男人,一易再易,我行我素,表现了一个女性对自己爱情自由选择的问心无愧、坦然自若。她也不在乎那个时代女人最看重的名分,不问嫡庶。霍女这种人物在那个时代能否存在?连留仙自己都怀疑,他说:“女其仙耶?”  悖于常情的聊斋女性中,最成功也最为留仙钟爱的,当属婴宁。留仙自称,婴宁似山中“笑矣乎”的香草,远胜作态之“解语花”。婴宁这位天真烂漫的狐女不像太液牡丹那样华贵、娇嫩,却像山花般明媚,山涧般清澄。这位矫矫脱俗、了无脂粉气的姑娘来自何方?“乱山合沓,空翠爽肌,寂无人行,只有鸟道”。她住在绝顶人来少、山光悦鸟性的深山。没有人事纷繁,只有山月松风;没有尔虞我诈,只有绿竹红花;没有驷马坦途,只有鸟飞之路。这个远离庸碌人世的所在,佳木葱茏,空气澄净,草舍茅庐,豆棚瓜架,红花片片飞坠,海棠探入室内,青山绿竹,花草野鸟构成了婴宁的氛围,养成了她的远离尘世的率直。
  
  
悖于常情的奇女子(2)   
  婴宁爱花成癖,她一出场,拈梅花一枝,再露面,执杏花一朵。她在做姑娘时关心的是:“视碧桃开未?”做秀才娘子时,她窃典金钗购置异花,连厕所都为她的花香熏染。花自始至终伴随着婴宁。她与王子服郊外相遇,大大方方遗花于地,留下爱情信物。她在芳华鲜美的桃树下同王子服进行妙趣横生的爱情逗趣。她因为爬墙摘木香,为西人子所窥,导致了西人子暴卒的横祸。花与婴宁休戚与共,婴宁自己,就是远离尘嚣的深山中自由开放的山花。  婴宁善谑,她不拘礼法,想说就说,想笑就笑。聊斋中她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开王子服的玩笑:“个儿郎,目灼灼似贼!”开口解颐,似骂实爱。查淄川方言,人们谈到对喜爱的人时,常常用“小狼贼”。当王子服向她表示保存花是为对拈花人相爱不忘时,她故作惘然不解,干脆要折一巨捆花送王子服。王坦率地剖白自己对她乃“夫妇之爱”,她偏要天真地问“有以异乎?”进而对王子服“夜共枕席”之说回答:“我不惯与生人睡。”表面上看,婴宁迹近傻大姐,实际上“憨”为“慧”之隐身衣,她装作不懂王生的痴情,正是为了让王生把爱表达得更热切。她还把“夜共枕席”的话,变成一句大白话“大哥欲我共寝”说给母亲听,令王生大窘,实际上,她的母亲是个聋子,根本听不到她这样说,只是让王子服手足无措。婴宁同王子服的爱情剖白,没有乐府诗“上邪”般信誓旦旦。没有待月西厢的忐忑不安,而是两个人站在桃树下说笑话,这种爱情表白古代文学中绝无仅有,别致之极。  婴宁最爱笑,无拘无束地笑,无法无天地笑。结婚拜堂都被她笑得“不能俯仰”。婴宁是中国古代文学中笑得最恣肆、最开心的姑娘。她几乎把封建时代少女应遵守的一切祖训全打破了。她面对陌生男性,自由自在地笑:“笑不可遏”,“忍笑而立”,“复笑,不可仰视”,“大笑”,“狂笑欲坠”,“笑又作,倚树不能行”……真是任性而为,一切封建礼教的繁文缛节对她,均如秋风吹马耳。婴宁是人间真性情的化身。蒲松龄创造这位“婴宁”自由女神,使得一切受封建桎梏的女性更显得悲惨,更显得无助,而婴宁本身终于也从自由飞翔的天空,栽向荆天棘地的地面。婴宁巧计惩罚了西人子,连县令都原谅了她的恶作剧,她的婆母却狠狠教训了她,说她“憨狂尔尔,早知过喜而伏忧”,说她简直要丢尽王家的脸面。于是,婴宁矢不复笑,即使故意逗她笑,她也不笑。蒲松龄写婴宁落笔即笑,一路笑去,终于以在鬼母坟前大哭收煞。这是封建礼教对自由性情的戕害,“妇德”的强大阴影终于噬没了笑姑娘!  《聊斋志异》作为一部古典文学经典作品,其动人力量即在于:他能写人之未写,创造栩栩如生的形象。这些形象又展开了历史生活的深广面貌,负荷了变革时代的精神巨变。聊斋这些悖于常情的、活在纸上的女性,使我们看到了一位天才作家的非凡智慧。
  
  
巾帼雅士风采   
  蒲松龄常将女性置于深邃的华夏文化氛围中,琴棋书画,诗词文赋成为她们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使她们清如莲蕊,散发着古代文化的翰墨之香。  她们出口成章,风雅之至。瘦怯凝寒、若不胜衣的连琐姑娘已埋首地下,仍以诗寄幽恨,思久不属,苦吟不已:“玄夜凄风却倒吹,流萤惹草复沾帏”。杨于畏为她续上“幽情苦绪何处见,翠袖单寒月上时”,她便敛衽出见风雅之士。连琐同杨于畏的爱非肌肤之爱,胜肌肤之爱,是两位诗人志趣相投的爱。林四娘和公孙九娘都用诗句诉亡国破家之痛,是女诗人。白秋练因听慕生清吟而相思病苦,与慕生相见时,病态含娇,嫣然微笑的秋练用诗句同慕生谈心:“为郎憔悴却羞郎”。慕生应她的要求为她吟王建“罗衫叶叶绣重重”两遍,居然使她揽衣起坐曰:“妾愈矣”。她同慕生谈命运,用的是李益诗“嫁得瞿塘贾”。她给慕生治相思病,用的也是诗:“杨柳千条尽向西”,“菡萏香连十顷陂”。诗歌在白秋练身上如饥之餐、病之药,甚至是她的救命仙丹。这位白骥化身的少女离开她的故乡洞庭湖时,必携洞庭湖水每食加少许,如用醯酱。后因湖水未至,秋练遂病,日夜喘急,嘱慕生:我死后勿瘗,于卯、午、酉三时,一吟杜甫梦李白诗,死当不朽。白骥化身的少女离湖水而渴死,得湖水而复生,也许不足为奇,不足为妙,奇就奇在吟诗可不朽,妙就妙在李白杜甫的诗比救命水还要紧。诗就是命,人就是诗,少女白秋练岂取意于“冰轮钭辗镜天长,江练隐寒光”?  她们精通音律,长袖善舞。长袖宫装、书卷气很浓的林四娘懂音律,将满腔哀怨诉之于音。她自我剖白:声以宣意,哀者不能使乐,乐者不能使哀。这位衡王府宫人总是以诗、乐等优美的方式表达感情。她的亡国之音寄托了对文明覆灭之哀悼。宦娘也是一位女鬼,她生前雅爱音乐,古筝技艺已颇能谙之,独琴艺未有嫡传。于是,她一方面挖空心思撮合自己心上人温如春同喜爱音乐的良工结合。一方面在重泉之下苦苦学琴艺。这位女鬼在古镜下现身后,出现了音乐家互相切磋的高雅场面:温如春为宦娘曲陈琴法,宦娘为良工绘筝谱十八章。宦娘以小像授温:“如不忘媒妁。当悬之卧室,快意时焚香一炷,对鼓一曲,则儿身受之矣。”高度的文化素养和高雅的音乐陶冶,形成了宦娘特有的文雅脱俗、温柔和谐的气质,磊磊落落,杳杳漠漠。  《绿衣女》中创造了一个优美恬静、娇柔高雅妙解音律的少女。绿衣长裙、婉妙无比,人未露面声先至,对于生一句“勤读哉”,亲热而不轻佻。于生追问她的里居,绿衣女答:“君视妾当非能咋噬者,何劳穷问?”拒绝回答却文词婉转温雅。她莲钩轻点足床歌云:“树上乌臼鸟,赚奴中夜散。不怨绣鞋湿,祗恐郎无伴。”美姿令人销魂,幽曲婉转滑烈,动耳摇心。在绿衣女身上,书卷气同脂粉气巧为融合,诗精、乐美、人韵。绿衣女本身就是一首余音袅袅的小夜曲。  《聊斋志异》写女性之美,固然常着眼于其外貌美,如:“容华绝代,笑容可掬”(《婴宁》),“荷粉露垂,杏花烟润,嫣然含笑,媚丽欲绝”(《胡四姐》),“发裁掩颈,而风致嫣然”(《菱角》),“服色容光,映照四堵”(《云萝公主》),“笑弯秋月,羞晕朝霞”(《公孙九娘》),不一而足。但聊斋并未停留在此,而是写女性内在禀赋同外形交融的美,写她们的贤德、聪颖、才干。她们总用自己的生活给读者以教益。或者显示为人女、为人妻、为人母的贤良,如细柳和龙女;或者为爱情死死生生,如连城和鸦头;或者以自己才干昂首腾骧于男性世界,如颜氏和黄英;或者视封建礼教如粪土,我行我素,鹤立鸡群,如婴宁和侠女。《聊斋志异》中百花争艳的女性世界,为中国古典文学人物画廊平添了春色。
  
  
《阿绣》:狐女追求真善美的历程(1)   
  狐狸精是个世界性现象,德国汉学家汉斯?约格尔?乌特曾说过:“世界上许多地方都将狐狸视为文化英雄,比如南美的多巴狐是为人类带来火种的动物……基督教文化中的狐狸则象征着鬼怪等邪恶势力。只有在东亚文化圈,狐狸与女性的关系才得到强调……母狐作为传统婚姻体制的反面形象出现,她的美丽与贪婪和欺骗相连,与立于社会标准之外的美丽妇女表现相似。”这段话的意思是:狐狸精是正常社会标准之外的“另类”,狐狸精意味着美丽、贪婪、欺骗,意味着对传统道德的背叛。在基督教文化和孔孟文化里,“狐狸精”都是贬义词。  中国人习惯把淫荡迷人的女人叫“狐狸精”,传统观念认为,狐是妖兽,是狡猾的动物,狐狸精化为美女蛊惑男子,吸人精气,采阳补阴。战国时的《山海经》写幽都山玄狐是阳界英雄的克星;六朝小说把雌狐精叫“阿紫”,专门迷惑男子,《玄中记》说“狐五十岁,能变化为女人,百岁为美女”,“能知千里外事,善蛊魅,使人迷惑失智。”唐代初年,老百姓都敬狐神,有谚语:无狐魅,不成村。截止到宋代《太平广记》,文言短篇小说有八十三篇写狐狸精。前人小说中狐狸精的特点有三个:  第一,狐狸精害人,使人损害健康、丧失理智甚至生命;  第二,狐狸精年代越久远,道业越深;  第三,狐狸精怕猎犬,怕露出狐狸尾巴。  因为这样的传统概念,“小心蛊惑男子的狐狸精!”“小心亡国灭家的狐狸精!”小心狐狸精,远离狐狸精,成为千百年来中国小说戏剧喜欢的话题。而蒲松龄颠覆了狐狸精的传统。《聊斋志异》近五百篇,有八十多篇写狐狸精,不仅数量最多而且写得最精彩。聊斋中的狐狸精是美丽迷人的狐狸精,是纯洁可爱的狐狸精,是肝胆照人的狐狸精。狐狸精可以美丽迷人,但怎么可能纯洁可爱、肝胆照人?这样说岂不太不合常情?岂不知天才所以是天才,正因为打破了常规。蒲松龄用自己的生花妙笔给千百年来钉在文学耻辱柱上的狐狸精翻了案,完全改变了人们对狐狸精的传统认识。一代美学宗师朱光潜教授说:“我在读了聊斋之后,就很难免地爱上了那些夜半美女。”这些“夜半美女”多半是美丽迷人的狐狸精。  聊斋狐狸精里,哪一个既是最美的又是最可爱的?阿绣。  《阿绣》是从前人小说取材的。南朝小说《幽明录》中有一篇《卖胡粉女子》,写一个富家子弟爱上了卖胡粉的女子,每天假托买粉去见那个女子,女子“相许以私”,约会时男子高兴得过头,死了,卖胡粉女子害怕,跑掉了。男子的母亲发现了胡粉,告官追查。女子跑到男子家抚尸大哭,男子豁然而生,二人结为夫妇。《阿绣》虽然跟《卖胡粉女子》有继承关系,但它不像《卖胡粉女子》那样人物平面化,故事梗概化,而是用新奇的戏剧化故事,刻画血肉丰满的人物。围绕和男主角的关系,蒲松龄创造了两位相貌相同、个性有异的女性形象——真、假阿绣。真阿绣纯情聪慧,是民间少女;假阿绣痴情机智,是狐仙临凡。而占据主要地位的是狐女阿绣。  狐女阿绣美在外表,更美在内心,美在对美的不懈追求。  海州男子刘子固外出到盖省,对杂货铺“姣丽无双”的少女阿绣一见钟情,就借买东西亲近阿绣。阿绣很自重,不肯随便跟男子打交道。刘子固第一次想借买东西去亲近阿绣,阿绣将父亲叫出来接待,刘子固很失望,故意对货物挑三拣四,说不好,离开了;第二次,刘子固又趁阿绣父亲不在店面上时去,阿绣又要喊父亲出来接待,刘子固表示:你不必喊你父亲,只管要价,要多少我给多少。顽皮的阿绣故意要高价,刘子固二话不说,如数交钱,把东西拿走;第三次,刘子固仍然趁阿绣的父亲不在去“买东西”,阿绣继续要高价,刘子固如数交钱,当他拿上东西离开时,阿绣却喊他回来,说钱要多了,把一半钱退给他。刘子固三次假托买东西跟阿绣打交道,一次和一次不同,两个人一次近一次地进行感情交流。刘子固热诚、执着,多情得近于傻冒儿;阿绣纯真、热情,聪明之中带有慧黠。刘子固用痴情渐渐拉近了和阿绣的距离。聊斋点评家但明伦评论:“刘固情痴,女亦慧种。”刘子固的痴情很明显,阿绣的钟情若有若无。刘子固为接近阿绣,一次又一次买他根本不需要的东西:女孩子用的香粉。阿绣知道刘子固来买东西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故意用红土冒充香粉,刘子固非但没发觉,还珍藏密收。他到杂货铺买香粉时,阿绣总是用纸包好,然后用舌头舔一下粘起来,刘子固带回,再也不敢动,为什么?怕乱了阿绣的舌痕!若干年后才知道,痴情公子不敢乱美人舌痕,纸包里边包的却是美人捉弄他的红土!蒲松龄用有趣的笔触轻轻点缀细事,写活了一对青年男女纯真朦胧、富有诗意的爱情。
  
  
《阿绣》:狐女追求真善美的历程(2)   
  刘子固对阿绣的痴情,被忠于其父母的仆人发现,设计让他离开盖州,刘非常失意,把他从阿绣那儿买来的香粉、胭脂、手帕之类,秘密放到一个箧子里,没人时,悄悄拿出来一件件把玩,一边把玩,一边回忆当初跟阿绣打交道的情境。一年过去,他仍然不能忘情阿绣。他再次回盖州寻找阿绣,阿绣却已经随父亲离去。为了不能再见的阿绣,刘子固几次拒绝了父母为他安排的婚事,他对阿绣的痴情追求变成了刻骨思念,饭也吃不下,学也上不成,娇惯他的母亲只好遵从刘子固的愿望到盖州向阿绣家求婚,偏偏得到“阿绣已字广宁人”的信息。这下子,刘子固彻底绝望了,他捧着装满从阿绣那儿买来的香粉、手帕、胭脂之类的箧子,泪如雨下,痴心盼望以后能够遇到一个类似于阿绣的美人儿。  “徘徊痴念,冀天下有似之者”,是刘子固的愿望,也是狐女阿绣出场的前提。刘子固之所以痴念阿绣,因为阿绣超逸绝伦的美,狐女之所以化为阿绣形象出现,也因为艳羡阿绣超凡脱俗之美,希望与之媲美。刘子固思念阿绣,希望类似者出现,是热恋者特殊的心理,也是作者有意安排:正因为刘子固对“似之者”殷切的企盼,狐女阿绣才能李代桃僵,衍化出一段更令人心动神移的感情,衍化出对美和爱上下求索的人生。实际上,刘子固和民间少女阿绣的交往并不是小说的重要情节,而是起到对狐仙阿绣的导引之用的次要情节,小说真正的女主角是狐女阿绣。  狐女幻化为阿绣形象出现在刘子固面前时,立即显出机智和控制局面的本领:刘子固到复州,发现了一个很像阿绣的女郎,就一个劲地盯着瞧,这个“怪似阿绣”的女子一边看他一边走进了一个宅子。“且行且盼而入”,多聪明的形体语言!女子对刘子固似乎相识,又不好意思或不敢贸然相认,这比直接宣布“我阿绣也”,更符合少女阿绣自珍自重的个性,也更能引起刘子固的好奇:“天下宁有如此相似者耶?”但刘子固没有理由登“怪似阿绣”者之门,只能“眈眈伺候于其门,以冀女或复出。”女郎果然复出,并巧妙地将刘引入荒园相见,“细视,真阿绣也。”阿绣为什么出现在远离其父经商的盖州和家乡广宁,来到复州?她解释这里是她表叔家,至于“已字广宁人”更是子虚乌有,加上她“妆饰不甚炫丽,袍袴犹昔。”一切都说明,她就是当年的阿绣!刘子固夙愿得偿,与“阿绣同居”,欢乐无比,再也不提回家的事了。  高明的小说家写人,总是三言两语巧妙地攫出本质。狐女阿绣在小说里出现,一举一动,一言一笑,都跟少女阿绣截然不同。热恋中的刘子固看不出来,细心的读者应该一眼就看得出来:“阿绣”似乎一下子长大了,老练了,成熟了。仔细推敲,刘子固和“阿绣”巧遇,有许多疑点:第一,过去连在自家的店铺里向陌生人卖东西都不肯的阿绣怎能独自一人出现在如此荒凉之处、鬼狐出没的地方?所谓“此第岑寂,鬼狐之薮”?第二,“阿绣”依然穿着两年前的衣服。旧衣服虽是判断阿绣标志,但怎么可能有几年不换之衣的?过于仿真,反而显假。第三,今日“阿绣”对刘子固的态度与昔日阿绣有细微的不同。二人相认,刘子固悲伤地大哭,眼泪像断线的珍珠,阿绣隔着墙探过身子来,温柔地替刘子固擦眼泪,亲热周到地慰问他:“因而大恸,涕堕如绠。女隔堵探身,以巾拭其泪,所以慰藉之良殷。”过去的阿绣有少女娇憨的秉性,不似现在的阿绣带有母性的温柔。然后,“阿绣”吩咐刘子固:你先回去,把仆人派到别的地方住,我自己会到你那儿找你。晚上,她果然来了,“既就枕席,款接之欢,不可言喻。”显得过于成熟和老练,不像天真烂漫的阿绣作为。蒲松龄在刘子固和“阿绣”相逢和欢会情节中埋下一系列近于狡猾的藏笔,刘子固当局者迷,什么人旁观者清?他的仆人。仆人发现小主人夜里跟“阿绣”幽会,并不马上采取措施,而是做周密调查后再和小主人摊牌:先提醒小主人,你一个人在外,一切要小心,这地方很荒凉,经常有鬼狐出没。话里有话:你得小心遇到鬼狐。然后单刀直入地问:姚家的女孩怎么跟你在一起?刘子固说:东邻是她的表叔,有什么不对吗?仆人说:我都调查清楚了,您住的地方东邻只有一个孤老太太,西邻仅有一个年幼的男孩,两家都没有亲密的亲戚借住,你遇到的“阿绣”应该是鬼魅,不然的话,怎么可能有穿了几年的衣服还不换的?而且,这个“阿绣”跟您过去打交道的阿绣不同:她的脸色太白,双颊比阿绣瘦,笑起来没有小酒窝,不如当年的阿绣美。刘子固的仆人是典型的“智仆”。读书人刘子固想不到“焉有数年之衣,尚未易者”的道理,他想得到。他善于针对主人的心思做文章:你不是喜欢阿绣的美丽吗?我就给你点出来,眼前的阿绣并没有当年的阿绣美丽!狐女阿绣和少女阿绣极微小的差别,恋人看不出来,他看得出,分析得头头是道。
  
  
《阿绣》:狐女追求真善美的历程(3)   
  仆人一语点破,刘子固立即“大惧”、“益恐”,不仅害怕还特别害怕,不仅恐惧还特别恐惧,刚刚和“阿绣”恩恩爱爱,难舍难分,转眼之间对恋人没了丝毫眷恋,只考虑个人安危,实在寡情薄义。更不可思议的是,他竟然接受仆人“操兵入击之”的建议对付情人!相比之下,狐女阿绣要宽厚得多,善良得多,有情有义得多。她在严阵以待的刘子固主仆面前,既无大惊小怪之态,也不自惭形秽,不卑不亢,舒徐从容,坦坦荡荡、落落大方地直抒衷情。她像平日一样说说笑笑,对刘子固说:“我熟知你的心事,正想用微薄的力量帮你和阿绣的忙呢,你为什么要准备下兵器对付我?我虽然不是阿绣,但我觉得并不比她差,你仔细看看,我的样子是不是很像当年的阿绣啊?”狐女说的“悉君心事,方且图效绵薄,何劳伏戎?妾虽非阿绣,颇自谓不亚之,君视之犹昔否耶?”有两层含义:其一,狐女本来就想帮助刘子固和心上人结合,并没打算鸠占鹊巢;其二,阿绣是美的,狐女自认不比她差,身为恋人的刘子固都分辨不出,不正说明二人之美不相上下?可惜,狐女的衷肠话对刘子固无异于东风吹马耳,刘子固听了狐女的话后,仍然“身毛俱竖,默不得语”,对狐女采取冷淡和拒绝态度,对这样的寡情郎,狐女仍持忍让态度,说:“我且去,待花烛后,再与君家美人较优劣也。”  刘子固继续跑回盖州,求取跟民间少女阿绣结合的途径。却遭受战乱,跟仆人失散,他自己从乱军中逃出,快要跑回家乡时,看到一个蓬头垢面的少女,一步一跛地走路,“刘驰过之,女子呼曰:‘马上刘郎——非乎?’刘停鞭审顾,盖阿绣也,心仍讶其为狐,曰:‘汝真阿绣耶?’女问:‘何出此言?’刘述所遇,女曰:‘妾真阿绣,非赝冒者……’”在战乱中,连刘子固这样的青年男子都很难保护自己,文弱少女阿绣为什么能逃脱战乱,而且不早不晚、恰好跟刘子固在他的家乡相遇?原来,这正是狐女帮助的结果:阿绣的父亲带她从广宁回到盖州,半路上被乱兵捉住,她从马上掉了下来,忽然一个女子抓住她的手腕匆匆忙忙地带她离开乱兵。她们飞快地在乱兵阵营穿过,那些残暴的乱兵似乎都看不到她们,救阿绣的女子健步如飞,阿绣简直跟不上她,连鞋都跑掉了。听到乱兵的马嘶声渐远,那女子“乃释手曰:‘别矣!前皆坦途,可缓行,爱汝者将至,宜与同归。’”少女阿绣不知道救自己的人是哪个,刘子固知道:是狐女!  狐女有神力,却不对无情义的刘子固施以报复,而是将失落的爱,无私奉送他人,帮助薄情郎和情敌建立幸福美满的家庭。阿绣陷入被乱军俘虏的危难,狐女即使不特意加害,阿绣也性命难保,清白难保,狐女却施展神力将阿绣救出,送到刘子固身边,还温情脉脉地告知:“爱你的人马上就来了,跟他一起回家吧。”“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狐女这位爱情失意者,没有悲哀,没有懊丧,没有嫉妒,没有怨天尤人,只有对相爱者的宽容和体谅,对美的执着追求,对爱的无私奉献,狐女的品格,像荡胸无纤云的湛湛晴空,像毫无瑕疵的蓝宝石,焕发出璀璨圣洁的光辉。特别有意思的是,狐女阿绣帮助少女阿绣和刘子固团聚还有个重要的原因:她喜欢少女阿绣的美丽,一心要把自己修炼成阿绣的样子,她要跟少女阿绣比美。  刘子固带阿绣回家,他的母亲感叹:这么漂亮的少女,怪不得我儿子害相思病呢!少女阿绣之美通过另一个人的眼得到确认了。民间少女阿绣与刘子固结合后,真假阿绣比美成为主要情节。第一次,刘子固、阿绣新婚嬉笑,狐女突然出现:“这么快乐,不谢媒人吗!”刘母及家人都不能辨识两个阿绣哪个是真的,哪个是假的,刘子固也几乎分辨不清,仔细瞧一会儿——可能根据仆人观察面颊和笑窝的秘诀——断出真假,向狐女作揖致谢。狐女要对镜子照照自己,再看看阿绣,脸红了,急急忙忙离开。第一次比美,狐女认为自己比不上阿绣之美,惭然而退。第二次,狐女借刘子固醉酒之机,冒充阿绣,问刘:“你看我跟狐仙姐姐哪个漂亮啊?”刘子固回答:“你漂亮,然而只看表面现象的人判断不出来。”这一次,连做丈夫的都不能分辨妻子的真假,正说明,狐女之美已跟阿绣没有区别。狐女得意地讪笑刘子固:你也是个只看表面现象的人,“君亦皮相者也”。孜孜追求如许日月,狐女终于如愿以偿,达到了可以跟民间阿绣乱真的地步,她在空中发出欣慰的笑声,这是因获得美的极致而笑,因苦苦求索终于到达美的顶点而笑。
  
  
《阿绣》:狐女追求真善美的历程(4)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在狐女的高尚情操、熙熙温情感召下,刘子固也发生了变化,先是夫妻二人感激狐,立了她的牌位祭祀,后来,民间阿绣回娘家时,狐女阿绣就来顶替她的位置,民间阿绣干脆把狐女当成家庭中的一员,遇到疑难总是向她请教,听凭狐女来处置。  两个阿绣,一真一假,真的是民间阿绣,假的是狐仙阿绣,她们都跟同一个男子刘子固发生爱情联系,但是,这个真假阿绣的故事跟聊斋“二美共一夫”的故事,却有着本质的不同。狐女不是爱情的多余人,而是爱情的缔造者;不是家庭的“第三者”,而是家庭的保护神。真假阿绣不是共侍一男的泛泛二女,而是从不同角度体现“美”的姚黄魏紫。在《阿绣》这个奇特爱情故事中,“真”、“假”二字,虽是小说的文眼,“美”字却在小说情节中起最重要的杠杆作用。刘子固对阿绣一见钟情,因其“姣丽无双”的美;刘子固到复州寻访结婚对象,也是因为媒人艳称复州黄氏女;仆人判断与刘私会者非阿绣,主要因“不如阿绣美”,仆人看出狐女跟阿绣最细微的差别是“面色过白,两颊少瘦,笑处无微涡”,正是狐女要刻意修炼之处。狐女用神力帮助阿绣回到刘子固身边,刘母“为之盥濯,妆竟,容光焕发,益喜,曰:‘无怪痴儿魂梦不忘也。’”阿绣之美再次得到强调。所以,与其说狐女最初追求刘子固是因为爱刘子固,不如说狐女在追求阿绣的美,借刘子固的误认,为自己的美作证明和参照。狐女和刘子固结合后,狐女对刘子固的爱,是真实、深沉、忘我的。面对刘子固的歧视和冷漠,她以德报怨,替他找到了真阿绣,让有情人终成眷属。爱一个人不意味着占有,爱一个人就要让他跟所爱的人走到一起,这是狐女的哲学,高尚的哲学,也是美的哲学。  狐女说明她假扮阿绣的原因是:“阿绣,吾妹也,前世不幸夭殂。生时,与余从母至天宫,见西王母,心窃爱慕,归即刻意效之,妹子较我慧,一月神似;我学三月而后成,然终不及也。今已隔世,自谓过之,不意犹昔耳。”西王母在《山海经》中还是蓬发戴胜的妖怪,在魏晋小说中已变成美人,但西王母究竟美到何等地步?外貌仪态如何?鲜有小说详尽描写。《阿绣》也未对极似西王母的少女阿绣的外貌做细致刻画,仅提供“姣丽无双”的总写,并写他人对阿绣美的感受、向往,重在写幻写神,留下了无尽空间给人以想象。  狐女在追求阿绣形态美的同时,获得了无与伦比的内心美。在修炼形体美的同时,精神得到升华,获得了道德美。小说始于狐女仿阿绣,终于阿绣仿狐女。狐女、阿绣合为一体,是美的化身。  “至善始于行,至美始于求。”至善至美存在于不断的追求、不断的探索之中,是《阿绣》给读者的深刻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