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皮鸡蛋:《一头毛驴的自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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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
《一头毛驴的自述》

太阳越升越高,西风渐渐停息。我卧在圈墙根里,晒着暖暖,冻了一夜的身子慢慢暖和过来,心里也好受了点。
那些口轻的、膘分差不多的牲口都叫人分走了,圈棚里只剩下我和一头瘸牛,空朗朗的,怪心慌。刚才,为了分牲口的事,全队社员吵得米红麦子黑,尽管采取了抓阄的办法,有的人还说不公道。
过了好一会儿,把牲口送回家的社员又陆续来到饲养场,他们要对我和那个瘸牛作出处理。
  瘸牛不到三分钟就有了去处:赶到集上卖给“熬锅炉子的”(当街买小吃)宰肉去。接着讨论我的问题。有的人过来对我瞪上一眼,踢上一脚,摇摇头走了。我把嘴支在地上,半闭着眼睛,听天由命。
  一个小伙子喊道:“这个乏倯眼看要死了,干脆捅上一刀子,大家分了吃肉。”他叫王二杆子,听到他的话,我的心一下子捏成个撮撮子。我怕,我不愿意死,我今年才十二岁,至少还能活十八九年。我恨,恨王二杆子,正是因为他,我才变成现在这个样子,这阵他又出馊点子宰我,真想上去啃他一口。我使劲挣扎了一下,想站起来,让大家看看,我还能活下去。可心有余力不足,只扬了扬脖子,没站起来。说实话,自从把我用小胶车从城里拉回来,我就成了没人管的“后儿子”。我身上到处是伤,毛锈成了毡片子,肚子瘪得能穿过针,两个眼睛老是流泪,命都难保,哪有自己站起来的力气? 这时,有个老汉说:“瘦得皮包骨头,又是个草驴,吃它的命呢!”
  王二杆子嘻皮笑脸地说:“天上的龙肉,地下的驴肉,再瘦也不腥气。”
  又有几个人支持老汉的意见,不同意宰我。我的心才放下来。
  队长张毛胡子说:“既然大家不同意宰,五十块钱谁拉了去,我当家。”
  人们又议论起来。饲养员老张拴叹了口气说:“众人的老子没人哭哇。要不是走城里搞副业,也垮不成这个样子。”我心里又好气又好笑,好张拴呢,事到如今,你又说开便宜话了。我没进城前,身体就亏,你怕我留在家里拖累你,硬撺掇队长把我派到城里拉小胶车。你便宜沾了一大堆,亏心事做一骡车,还瘙头戴礼帽——装好人。你充名名字是个饲养员,可你都干了些啥事?庄稼行里的人都知道,我们这些干重活的牲口,前半夜不多吃草,主要是缓精神。可你天黑的时候添上一回草,后半夜就不见影子了。一些膘情好的、不干重活的牲口,前半夜把草抢光了,等到我们想吃草的时候,槽里已经光了。天一亮,我们又被塞进车辕……这还不算,你张拴经常把自家的鸡弄到圈里来,吃料刨草,鸡毛满天飞,弄得几头牲口得了肠胃病。就这样,你还老在队长跟前表亏欠,说你多苦多苦,跟队长要高工分。真是人昧了良心,啥事都干得出来。难怪大家叫你“喜鹊毛”呢!
  “四十,谁要?”队长见没人吭声,又高喊一声。
  还是没人应承。
  “三十,不能再少了,谁要谁拉走。”队长像个下决心把赖货推销出去的买卖人,把价钱又降了十块。
  但是,仍然没人开口。我感到诧异:难道我连三十块钱都不值?一张驴皮还卖十几块呢!
停了一会,队长发了狠:“这么办,我提个建议,谁先把驴拉回去养着,活了,给队上交三十块钱,死了,肉白吃,把驴皮交来。”我想,这回该有人抢我了。可是,停了好大功夫,还是没人招架。这时我才明白:社员们太穷了。这些年来,队里几乎没分过现钱,一年苦到头,一个劳动日值才四五毛钱,扣了实物折价,多数家庭都成了长分户。有一年,粮食不成,全队四十多户,家家长分。当时出了个怪现象:谁家劳力多,工分多,长分款也多。到今年为止,社员还欠队上几千元呢!虽说队长把我的价格降到三十元,但对手里缺钱的社员来说,却是个不小的数字。
  “哎,我出二十块钱,死活队上别管,行不行?”一个熟悉的女中音发言,她是胖婶婶。刚才她分到一头灰骟驴,倒也心满意足。她可是个大好人哪!我顿时来的精神,睁开眼睛,期待着人们的回答。
  社员们先是惊讶,接着便议论起来。队长说:“二十就二十,一手交钱,一手拉驴,大家看咋样?”人们异口同声的说:“行!”队长见大家同意,对胖婶婶说:“好了,你拿钱去。”我心想,胖婶婶虽然会过日子,但未必能马上拿出二十块钱。不料她应了一声,不一会功夫就把钱拿来了。人们不免又是一阵议论。
  会计收了钱,开了收据,大家帮胖婶婶把我抬起来。开始,我因为卧得太久,腿子有些麻木,站不稳,几乎栽倒。站了一会,血脉通了,便在胖婶婶的牵引下,一步步挪到她家。

这个胖婶婶,几乎是全队的胖婶婶。老年人比着娃娃称她“她胖婶婶”,年轻人直接叫她胖婶婶,再小点的叫她胖奶奶。其实,她现在并不太胖,脸上已经有了好多皱纹。要说胖,还是十几年前的事。当时她是队上有名的胖丫头,圆鼓囵墩的身子,有红四色的脸蛋,两道黑黑的眉毛衬着一口洁白的牙齿,显得黑白分明,干净利索。她干营生不服人,嘴也不饶人,连年轻小伙子都怯她三分。可谁家都想把她说过去做媳妇。大家知道,胖丫头虽然嘴歪,但说话都在理上,从不横曳。如今这世道,人软受人欺,娶个厉害媳妇子不吃亏。可是,想娶她的人家没把她娶走,她却嫁给了一沟子压不出屁来的田老慢。好多人惋惜地说:“好汉子没好妻,倯汉子娶了个花枝枝。”可胖婶婶并不嫌弃田老慢,她有她的想法:自己脾性不好,找上个叽里喳啦的精溜子,你不服我,我不服你,三天两头闹饥荒,日子咋过?事实证明,她的想法是对的。结婚十几年来,养了三个娃娃,两口子还没有认真地上过一回仗。胖婶婶干活麻利,孝敬公婆,队上的人都瞧得起她。女人们有了委屈事,总爱对她说,叫她给评理,她把听到的话装在肚子里,从不翻闲话。听到邻居吵架,连忙跑过去劝解。久而久之,她成了队上的义务调解员。公婆相继下世后,她当了家里的掌柜的,到队上开会她代表,上外头办事她出面,家里来客她招待。田老慢从不计较这些,只攮着头干活,家里缺钱了,短粮了,他一概不管,反正天塌下来有婆姨顶着。然而,今天有些特别,当胖婶婶把我牵进院门的时候,田老慢说话了:“我当你拿上钱干啥去了。瞎饭胀死狗,闲钱买笊篱!”胖婶婶没理识,把我往南墙根里一拴,进屋端出一盆清水,放到我嘴边,又端来一些玉米和秫秫放在我面前。我正渴得要命,一口气把水喝干,接着吃起料来。田老慢蹲在一边,把胳臂抱在腔子上,扭着脖子气呼呼地说:“别人不要的东西,你偏弄来。二十块钱白白撂进水盆了,看你过年的时候拿啥给娃娃扯衣裳?”
“你嘟囔个啥,我的眼睛又没瞎着!”胖婶婶不耐烦地说,“还不赶紧把小伙房收拾收拾,晚上圈驴!”
田老慢心里不乐意,命令还得服从,在婆姨面前,他硬不起来。他站起身子,慢慢腾腾地收拾小伙房去了。
“汪,汪,汪!”小黄狗狂叫着向大门口扑去,门外有人高喊:“胖子,快来挡狗!”胖婶婶急忙向门外跑去。
  来者是一个精瘦的老汉,戴一副眼镜,肩上挎个红十字包。胖婶婶一边唤狗,一边领着老汉进了院子,说:“你比诸葛亮还算得好,我正想请你去呢!”
  老汉说:“听说你买了个乏草驴,我就来了。”
  “来来来,先到屋里暖和暖和。”
  “不冷不冷,驴呢?”
  胖婶婶朝我一指,老汉来到我跟前,把我端详了半天,掰开我的嘴看看,又拿出听诊器在我身上听,听了半天说:“没啥大毛病,就是挣着了,饿坏了。打几针,灌几付药就过来了。”哎呀,这老汉真是个赛华佗,一下就说到我的病根上,我惊得目瞪口呆。老汉接着说:“总算你有眼力,买了个便宜牲口。人说马乏不过道,驴乏一把料,只要好好喂上,过了冬仨月,开春就能使唤。再过一年,说不定还能脱个驹子呢!”老汉的话说得我心里热乎乎的。我们做牲口的,只要吃饱喝足,有的是力气,不干活干啥?至于下驹,更是我们母畜求之不得的。
  胖婶婶听老汉这样说,脸上乐开了花,说:“我知道这个黑草驴的底子,本来是个好驴,硬是叫人给整坏了。”
  “就是,你看这四根柱了,多结棒!”老汉说着,动手给我打针。一见打针,我有些害怕,我长了这么大,还没打过针吃过药,不知打针是个啥滋味。可当老汉把针头扎进我的皮肉时,我才知道,打针并没多痛,顶多像沙枣刺扎了一下。这在我来说,根本不算个啥事。我挨打挨得太多了,皮肉都快麻木了。
  田老慢本来在收拾小屋,这时也凑过来问老汉:“老兽医,你说它死不了?”
  “嗨,看你这个老慢人,我几十年干了个啥,连这个也看不出来!”
  “你说它还能下驹?”田老慢像个小娃娃似地又问。
  老兽医笑笑说:“这个我不敢保险,全看你们的经营了。”
  胖婶婶偷偷用眼睛挖了男人一下,田老慢不再追问。老兽医收拾好针药器械,嘱咐田家夫妇明天把我拉到大队去灌药。他转身要走,胖婶婶一把拉住他说:“眼看晌午了,吃了饭再走。”
  老兽医说:“我这次来你们大队要蹲三个月,你愁我不吃你的饭?日子长着呢,以后你别厌恨我就行了。”
  胖婶婶说:“好,你的饭我包了。”老兽医说:“行啦行啦,趁着人都在家,我到各家转转,你们包干到户,我也有任务呢!”说着走了。
田老慢不去送客,而是站在我跟前呆呆地看着,看一阵,笑一笑,在我身上摸一摸,最后叹了一口气。胖婶婶见男人这副傻呆呆的样子,问:“叹啥气,老兽医的话你不信?”
  “不是。就怕驴喂壮了,别人的眼睛又红了,队长又要变卦。”
  “红?白红。红口白牙,白纸黑字,谁敢变卦?”胖婶婶说着,从兜里掏出会计开的收据,用手掌一拍,“谁要是翻红倒黑,我拿上这个字据跟他打官司!”
  田老慢见妻子说得这样坚决,心里似乎踏实了些,笑眯眯的干活去了。
            三
  奇怪,今天晚夕一点风都没有。清冷的月光洒满大地,把一切照得跟白天一样,柳树的枝杈伸向天空,纹丝不动。远处近处偶尔传来几声狗叫,接着又恢复了平静。屋檐下似乎有麻雀擞动的声音,还有老鼠嗑东西的声音。“腾,腾,腾!”房上猫儿在跑,果然,老鼠]嗑东西的“咯嘣”声停止了。我住的小屋,四面不透风,门上挂了帘子,我身上还披着一件旧皮袄,暖烘烘的。槽里是细碎的稻草,嚼起来又甜又脆。面对主人的特殊照顾,我不由得想起一段辛酸的往事。
那是今年秋后,队里派人进城搞副业。大家一致要求胖婶婶当炊事员,胖婶婶一口应承下来。王二杆子在队上不好好干营生,经常踩队干的脚后跟,队长便把他派去赶毛驴车。我正好被分配在他的车上。
王二杆子平时浪荡惯了,这一下被捆在车上,心里很不自在,就经常拿我出气。每天一上班,不管轻车重车,他都坐在车上,一步路都懒得走。有一天,我拉着上千斤的水泥板,走了二十多里路,浑身出汗,四肢发痠,在上一个桥坡时,实在拉不动了。王二杆子一看我这个样子,抄起一根橇棍,照我的屁股就是几下,痛得我差点昏过去。我使出平生力气,把车拉上桥坡,忽然两眼一黑,栽倒在地。人们急忙过来,把我抬起,可是,我的嘴唇嗑出了血。在回家的路上,王二杆子又打着我跟其他车赛跑。天哪!我哪里跑得动?勉强跑了几步,终于落到后头。等回到住地,已经累得筋疲力尽,连扎起耳朵的劲都没了。王二杆子自己也饿了,把我卸出车辕,就进屋吃饭。我被关在圈外,急得直打转。
这时,来了几个怪模怪样的小青年。其中一个戴蛤蟆镜、穿喇叭裤的我认识,他经常来找王二杆子。他们见我在圈外乱转,便嘻嘻哈哈地围过来,拧住我的耳朵,要骑着我玩耍。我气极了,心想,我累得要死,你们还拿我穷乐作。待“蛤蟆镜”骑到我背上以后,我把头一低,沟子一撅,一下子把他撂到地上,眼镜也摔坏了。这可恼坏了这帮弟兄,他们一拥而上,拳打脚踢,把我狠狠捶了一顿。
王二杆子闻声出来,听了哥们的诉说,“呼”地一下捞起一把铁锨,要为哥们出气。一看这架势,我吓得急忙逃窜,王二杆子举着铁锨,紧追不放。
就在这紧要三关的时候,只听有人厉声喝道:“你们干啥嘛!欺负牲口不会说话?”
王二杆子一看是胖婶婶,顿时放下手里的铁锨,说:“这个家伙太坏了。”
“它坏,有你们几个坏?”那个“蛤蟆镜”听出胖婶婶话中带刺,两手往腰里一叉,不服气地说:“嗨吔,你倒会说话,你赔我的眼镜!”
“活该,狗咬的,自找的!”胖婶婶说。
“打,给我往死里打!”“蛤蟆镜”命令小弟兄们打我。
  胖婶婶朝前走了几步:“打,谁再打一下我看看!”她对身边一个姑娘说,“去,把檊杖给我拿来!”姑娘忙到屋里取来擀面杖,胖婶婶接在手里,对几个小哥们说:“庄户人家种的粮食把你们的肚皮子吃白了,跑到这里胡行。打吧,看你们用左手打,还是用右手打!谁敢打驴一下,我就敢打谁一下!”其他社员七嘴八舌,给胖婶婶助力。   “蛤蟆镜”一看势头不对,说了声:“臭老庄户,咱们走着瞧。”带着小弟兄们溜了。
  王二杆子一看朋友们被轰走,冲胖婶婶发起火来:“胖婶婶,你也管得太宽了!”
  胖婶婶沉着脸子说:“队上的东西,有我一份,我为啥不管?”
  “算了吧,别处都分田单干了,你还队上队上的,阴天吃凉粉,不看气候。”
  “啥气候!分了田就不使牲口了?”胖婶婶以长辈的身份说,“都快三十岁的人了,还不学好,伙上那股五二鬼胡闹三光,看你的对象还找不找?”
  胖婶婶一席话,把王二杆子说软了。谁都知道,他最近又谈了个对象,和胖婶婶沾点亲;把胖婶婶惹下,这事怕就要黄。
  唉,这次要不是胖婶婶搭救我,我身上不知道又添多少伤呢!
夜深了,是哪里传来低低的说话声。我奓起耳朵一听,是隔壁。仔细一看,墙上有个碗口大的洞,用布遮着,原来我和胖婶婶住的房子只隔一道墙。
“睡吧,快半夜了。”这是田老慢的声音。
“就知道挺死癀,没说帮我纳个鞋底子!”胖婶婶的声音。
“你当我睡着了,我睡不着!”田老慢叹了一口气。
“又愁啥?”
“两个牲口,冬天喂干草好办,夏天打了青,谁拉上放?我看别叫小三念书了,回来拉上放牲口去。”
“软骨头,分了两个驴就把你愁的。你当了一辈子瞎汉,还想耽搁娃娃的前途。”
“前途?现在分了田,念书有啥用?”
“老鼠的眼睛——寸光。你没听广播里说,今后种田要靠科学,像你和我斗大的字认不得半升,发上个书都看不来,就会受死苦。”
“可驴谁放呢?”
  “你是干啥的?”
“我?”
“还有我呢!”
“你?唉……”
“我给你说吧,今年刚分了田,滚沟跌崖也不能落在人后头。人说‘肩膀上有劲养一口,心里有劲养十口’,你要下软蛋,我可不饶你。前一向,你没听人咋说我们家吗?”
胖婶婶的话虽没说完,但话里的意思我全清楚。在讨论包干到户的时候,他是最积极的一个。有的人在背地里说:别人喊叫还有一说,你胖婶婶有啥能耐?男人,抬头一嗉子,低头一肚子,没一点点头脑;自己,老关节炎,母猪拉轿车,仗你的跑,仗你的咬!听了这些话,胖婶婶虽然生气,但没搁在心上,他清楚,说这些话的人,都是靠着“大锅饭”混惯了的人,他们最怕包干到户。如今已经包干到户,她当然要争一口气,干出个样样行行,叫那些小看他们的人看一看。
 田老慢似乎叫妻子说转了,说:“也就是,一年苦到头,苦来苦去没下场,鲤鱼喝水,全朝四鳃里跑了。分了也好,一个蛋出一个雀儿,谁也别想捞油水。”
 两口子越说越投机,说来说去又说到我。胖婶婶说:“两个驴,套犁、拉车、曳粮食,干啥都行。”
 田老慢说:“母的下母的,三年下五个,过上几年,留下两个自己使,多余的卖了花钱,嗨嗨!”他好像已经把大把的票子抓到了手,甜滋滋地咂着嘴。
 “不,”胖婶婶说,“我打算给它配个骡子。”
 说到骡子,田老慢更来了精神,觉也不睡了,说:“来,我给你纳鞋底,你做帮子。”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迷迷糊糊地打起了盹,忽然,我身边来了一个小骡驹,毛色黑亮,活蹦乱跳。它一会儿像箭一般向前冲去,一会儿像旋风似地跑到我后边,急得我直打转转。“骡羔——骡羔——”是谁在呼唤,细一听,是田老慢。猛然一惊,原来是个梦。隔壁的说话声没有了,代之以均匀的扯呼声。他们睡了,我也该好好缓一缓了。

 农历三月,田老慢把我拉到大队种畜站,跟一匹儿马配了种。说来也怪,打那以后,我心里那种异样的感觉没有了,吃草、喝水、睡觉都恢复正常。看样子我的驹是走定了。
 有一天,田老慢把我拉到外面遛,一个叫“毛卵子”的叫驴大叫着向我追来,我知道他想干什么,但我没理它。大队配种员说过,草驴一旦怀了骡子,就不能让叫驴“罩”了,不然,肚子里的骡子就变成了驴。主人对我这么好,我能做这种没良心的事吗?田老慢也发现了“毛卵子”,把它赶跑了。
我怀了骡子,胖婶婶一家对我更好,。他们给我吃晒干的青草、豌豆瓣儿,经常给我刷去身上的草沫、老毛,在圈里垫上干燥的黄土,收拾得挂挂净净。春耕时,没让我干活,直到往稻田里送粪时,才让我干了几个半天。说起干活,还有好少的故事呢!
那天,灰骟驴在家休息,胖婶婶把我套进车辕,田老慢挡住说:“你胡闹呢,把驹挣掉了咋办?”胖婶婶笑道:“就你长着个脑子,我连这个也不知道?二尕子从书上看了,说怀驹的牲口每天干上两三个钟头轻活有好处,老圈在圈里血脉不通匀,下驹的时候难产。人牲一理嘛!”一句话,把田老慢说笑了。
我是个急性子,干活不惜力气,拉上车光想跑。胖婶婶老是缒住缰绳,不让我快走。上坡时,帮我推一把,下坡时,又帮我坐住点。我心里好笑,胖婶婶哟,你何必这样,拉这么点东西,能把我挣着?
 回家的路上,碰见队长张毛胡子。他笑着对胖婶婶说:“胖子,你算是头顶血马裤子,走了红(鸿)运了。将来下了骡子,咋谢我呢?”
  胖婶婶也笑着答道:“就是,马下骡子,你的功劳!谢你,一定谢你,骡子下下了,把驴衣送给你吃去。”说完,哈哈大笑。队长收住笑脸,一本正经地说:“说正经的,我的骒马刚刚配了种,想借你的灰骟驴拉两天粪。”
  “行。”胖婶婶一口答应。
  听着这两个人的对话,我感到惊异,张队长的脾气果然改了,胖婶婶的度量也真大。据我知道,他们两个过去可不对光光呀!早些年,胖婶婶坐月子落下腰腿痛的病,水田里的活干不成。队上还有那么两三个妇女,本来没啥病,也说不能下水。到了插秧季节,劳力紧张,张队长急得没办法,就在会上不指名地说:“有些人没病装病,不行,都给我下水!”胖婶婶确实不能下水,就在旱田里干了一天活,评分的时候,队长不但不给工分,还罚扣了两天的工分。胖婶婶气不过,跟队长闹了一仗,从此俩人结下疙疔。胖婶婶说队是个糨子官,核桃枣子一起数。队长也经常找机会给她点小报复。
今年开春,队里改选队长,社员们给张队长提了不少意见,有的人不想给他投票。胖婶婶说:“当队长的,本来就是个折恶水的缸,半个子人脸半个子狗脸,管着几百口子人的事,哪有个碟儿不碰碗的?现在虽然包了干,清沟挖渠、打场弄电还得有人招呼,没个提起放下的队长不行。叫我看,照叫他当上。不过那个驴脾气可得改一改,不要动不动给人耍态度。”胖婶婶说出了大家的心里话,张队长又一次当选。从近几个月的情况看,他办事说话确实讲究方式方法了。可话又说回来,形势变了,政策变了,你干部再唬气哈气,谁吃你那一套?
他们正说话间,来了我的对头王二杆子。听说他把自己分的一头骡子卖了,买了一辆轻骑,到处撵着耍钱,输了钱不说,还叫公安局抓去罚了款。最近,别人田里的粪都快送上了,他家还没动静儿。老爹老妈整天嘟囔,愁得他没办法。今天他突然跑到田里来,一定有啥目的。他跟着我们的车子,一边走一边递给张队长一根纸烟。张队长把烟看了看说:“咋闹的,怎么也抽起一毛钱的烟来了?”
王二杆子知道队长明知故问,不好意思地说:“钱趸光了……”
队长又问:“你的粪几时送?”
王二杆子说:“这不正愁着呢!”
队长绕着弯弯批评了他几句,他没回嘴。他来到我身边,问胖婶婶:“婶婶,这是谁的驴?”
 “你看呢?”
  “街上买的吧?”
  胖婶婶一笑,没有回答。
  队长说:“你一个冬天跑得不在家,连自己队上的驴也认不得了。这就是你要宰了吃肉的那个黑草驴。”
  “咦——我不信。”
  “不信?”胖婶婶指着我身上一块刚刚长出新毛的伤疤说,“驴身上还留着你的‘功劳’呢!”
王二杆子这才完全相信,惊叹道:“真是当官发财碰运气呀,胖婶婶算是走了运了。”
  我最不爱听他这种屁话,趁他走在路边的机会,故意把车子往路边上拉,想压住他的脚。胖婶婶急忙“吁——”了一声,把车扳回路中间,并对王二杆子说:“你看,这驴对你有意见呢!”
  王二杆子嘻嘻一笑,老着脸皮说:“婶婶,我想向你张个口,不知道行不行?”
  胖婶婶一听就知道他要说啥,说:“迟了,戏台子上的丫头,有了下家了。这个草驴,我说啥也不借给人,那个骟驴刚刚应给张队长了。”
  王二杆子抠了抠头皮说:“唉,起早的遇了个睡不着的。”说完,没精打采地往回走了。
  看着王二杆子远去的背影,张队长说:“这号人啊,多会儿才能务正!”
  胖婶婶说:“也真是,家里五六口人,都仗他呢,粪拉不到田里,秋后吃啥?”停了一会,忽然对张队长说,“你看这么行不行,你的面子大,另外想个法子,把我的灰骟驴让给他拉粪?”
  队长说:“行,就看他回头不回头。”

集上的人真多。
我实在不敢相信,这是一个农村的集市。你看吧,公路上,大汽车、拖拉机、架子车、自行车连成了串。街道上,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摩肩擦背,机动车的马达声,高音喇叭的音乐声,各种口音的喊叫声混在一起。农贸市场上,羊肉一行,猪肉一行,各类蔬菜,鸡、鸭、鱼、蛋应有尽有。小猪、活羊吱哇乱叫,牛、马、驴、骡摆成站场。正街上,修车子的,卖鼠药的,刻图章的,配眼镜的,补鞋的,钉掌的,拔牙的,照相的,五花八门,各显其能。百货商店的职工也在街上搭起凉棚,摆摊设点,招徕顾客。小饭馆里,香气扑鼻,瓢勺叮当;小吃摊上,买卖兴隆,应接不暇。这么热火的场面,我还是头一回见。
我拉着车,来到公社粮库,车上装着二百斤麦子,一百斤大米,准备卖了买化肥农药。这些粮食都是胖婶婶从大人娃娃嘴里一点一点抠出来的,遇往年,说啥也不能卖,要留下防年馑。如今,麦子出穗了,穗子比哪一年都长,稻子返青了,活得比哪一年都旺。见苗收三分,何况长得这么好,怕啥?
卖完粮,买了化肥农药,胖婶婶手里只剩下五毛钱。按理说,她应当买一碗五毛钱的炒面,吃饱肚子回家。可她没进饭馆,而是把车赶进骡马市场。
立刻就有几个人围过来,问:“驴卖不卖?”胖婶婶说:“你出多少钱?”我一听,坏了,她要卖掉我!胖婶婶呀胖婶婶,你怎么明白一世,糊涂一时?我肚子里怀的啥,你难道不知道,你为我操了多少心,难道都白费了?我一急之下,拉着车想挤出去。一个陌生人过来拉住我的笼头,掰开我的嘴,和另一人嘀咕了半天,说:“三百,怎么样?”胖婶婶摇摇头。“你要个价。”买主说。胖婶婶光笑不言传。这时从人缝里挤过一个人:“我出三百五,卖不卖?”开头那个买主不愿意了:“你这个人咋回事,我们说了半天了,你跑来添钱恶买,懂不懂关子?行,你出三百五,我出三百七!”“四百!”半路上插进来的人不服气地说。
  说来凑巧,张队长今天也在集上,他发现胖婶婶在卖驴,急忙把她拉到一边小声说:”你疯了,眼看一个成了俩,又是个骡子,咋能卖?要是当紧用钱,到我家先拿上几个。”又说,“刚才我帮着王二杆子贷了点款,让他买了一匹马,他拉回去了。这个家伙现在想过来了,下决心要种心。”胖婶婶说:“他不回头也不行,一家子人呢。”
  几买主可能听到了张队长的话,更是抓住我的缰绳不松手,一个个争得脸红脖子粗,价钱也抬到了四百五。我看看胖婶婶,她不动声色,任凭买主们争吵,好像在听一段优美的秦腔。半天,她从买主手里夺过缰绳,说:“算了,我的驴不卖了,你们也别争了。”我又高兴又犯疑,你是真不卖了,还是假不卖了?出了骡马市,她才小声对张队长说:“我是想打个价,看这个驴现在能值多少钱。”张队长笑道:“你呀,真是。”我也笑了。
 我们的车穿过密密麻麻的人群,向街外走去。走着走着,胖婶婶忽然停下来,蹲到一个摆小摊的老汉跟前。“叮铃,叮铃”,老汉手里拿着一串铃铛,嘴里不停地喊道:“驴铃铛,马铃铛,三毛一个,五毛一双。”我猛然记起从家里出发时,田老慢再三嘱咐胖婶婶,让她给我买一个铃铛,我多么希望有一个铃铛啊!胖婶婶在一串铃铛里挑出两个,掏出身上仅有的五毛钱,交给老汉。
  出了市场,胖婶婶用细绳把一个铃铛拴在我脖子上,“叮铃,叮铃”,好听极了。我迈着轻快的步子,走在铺有石子的路上。胖婶婶没有坐车,而是跟我一起走,走着走着,她忽然哼起曲子来,这曲子好耳熟,好像是“在希望的田野上”吧!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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