蕾丝面料:林贤治:鲁迅的反抗哲学及其运命(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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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学:哲学与文学的通观


  1 存在哲学的必然形态


  现代哲学气质的改变,需要有新的表达方式。蒂利希曾经指出,对人的存在的表达方式是存在主义思想家的灾难。的确,这是一种考验。存在与体系是相互矛盾的,也就是说,它无法通过思想进行论证。新的方式应当成为存在者的外显,然而,这种方式或形式在哪里呢?


  文学成了存在哲学的必然形态。


  2 现象学与个人性


  在这里,文学可以扩大为一种广义的理解:它是非逻辑,非体系的,以充满诗意和象征的语言结构,成为哲学释义学的东西。所以说存在哲学家,本来意义上的哲学家,是诗人哲学家,或是隐喻的思想家。


  有谁可以说清楚:《奥义书》和《圣经》是哲学还是文学?奥勒留的《沉思录》和奥古斯丁的《忏悔录》算不算文学?汉诗《古诗十九首》和但丁的《神曲》,算不算哲学呢?哲学和文学所以难解难分,盖源于缠绕二者的共同主题:人的存在。胡塞尔说,本质即现象。传统形而上学的抽象本质无疑是虚幻之物,尘世中的生活现象才是惟一的真实。文学描写是现象学的。许多作家强调回忆是文学的起因,都因为其中有着纷纭的意象,也即现象的显示。而人作为主体,生命自身的神秘与热情的涌动,又成了抒情文学的源泉。无论哲学或文学,都同样以个人的介入为基础;在个人的主观性上面,彼此达成了一种默契。


  尼采对强力意志的核心的阐释是从“艺术家现象”开始的。他认为,艺术创造是强力意志真正可见的最了然的形式。这样,艺术就并非如黑格尔所称,只是把握世界的一种方式,而是生存本身。尼采说,“艺术家比迄今为止所有的哲学家更正确”,就是在这一意义上说的。


  比较其他艺术,语言艺术的优越性在于具有相对确定的意义,所以也就自然成为哲学表达的基本形式。在法国启蒙运动时期,哲理小说盛行一时,不是没有原因的。自孟德斯鸠以《波斯人信札》打开了小说与哲学的通道,接着,伏尔泰写《老实人》,狄德罗写《拉摩的侄儿》,卢梭写《爱弥儿》、《忏悔录》,都竞相把小说作为工具,宣传自己的哲学。我们说文学是哲学释义学的,并不意味着可以忽视它的创始性;可是,除了卢梭,他们都带有哲学家的可笑的理性的自负,文学与哲学对于他们始终是二元的。波伏瓦说:“如果描述本质属于狭义的哲学,那么惟有小说,才能把处于完整的、独特的、短暂的现实之中的存在的原始涌现表现出来。”这种把文学同“存在”直接等同起来的一体化观点,惟有到了存在主义的一代,才有出现和被接受的可能。


  3 哲学的文学


  克尔凯郭尔十分重视文学虚构。他的著作,不是以虚构的方式描述个人的往事,就是在虚构的处境中作着焦灼不安的内心独白。《或此或彼》的头一部分,曾被公认为浪漫主义的一部杰作;在《恐惧与战栗》那里,他亲自加了一个副题:“一首辩证法的抒情诗”。他是爱诗的,他的作品,充满着惟诗人才有的激情。桑德斯认为,叔本华具有一种新鲜生动的风格,而这种风格在任而国度的哲学著述中都极其少见,在德国则根本不可能。这里说的,就是文学风格。罗素说,叔本华的感召力向来很少在专门哲学家那里,而是在文艺家那里。他本人说得很明白:只有艺术才能获得真正的哲学。对于艺术,尼采更是无比狂热。他试图建立“艺术形而上学”,以艺术反抗真理。他的大部分著作,堪称卓越的文学作品。这些作品,全由不时中断的、跳跃的格言警句连缀而成;他以万物呈示给他的最敏捷又最单纯的表现法,呈现着自己的热烈而冷峭的诗意风格。海德格尔为语言所困惑,最终仍然走向诗。“创作诗与运思一样,以同一的方式面对同一的问题。”他说,诗和思,都是“在存在的田野中犁沟”。被称作“萨特时代的三名士”:萨特、加缪、波伏瓦,都是左手写人所共称的哲学著作,右手写小说和戏剧的。然而,他们的哲学著作,跟纯粹的思辨哲学并不相同。它们根于对生活的各种体验和情感,许多哲学术语,如“墙”、“洞”、“粘滞的东西”等,都是自创的形象;虽或也有晦涩的时候,但是决不去咀嚼传统哲学的剩饭残渣。萨特表白说,写作是他的存在方式。其实,对所有存在主义者来说,不也同样如此吗?


  真正的哲学家,哲学王国保留着他们的国籍,却找不着他们固定的居所。他们不管密涅瓦的猫头鹰是否起飞,就已经风尘仆仆地落在道路之中。他们踽踽前行,漂流四方,或是眷顾低徊,来而复往。总之,脚下没有疆界——他们是自由公民。


  4 文学的哲学


  另有一批酷爱自由的存在者,他们从来未曾正式加入哲学王国的国籍,而国土却印遍了他们的足迹。他们不是古代史官或是行吟诗人的传人,不善于对周围物事作忠实冷静的记录,编造故事以娱人;也不是权门的清客或是象牙塔里的雅士的遗孤,没有卖弄文辞的恶习。文学之于他们,首先不是一种职业或身份,而是不能已于言的内在的生命欲求,犹如剧痛时的呻吟,愤怒时的嘶喊,惊喜时的赞叹,是对于某一莫名的神秘召唤的个人反响。陀思妥耶夫斯基,卡夫卡,鲁迅,都是这样的存在者。他们以丰富的生命内涵和独特的个人气质,创造着他们的文学的哲学。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卡夫卡,对存在哲学家的影响是巨大的。尼采承认,他对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地下室手记》的强烈共鸣,源出于一种“血统本能”。这种“血统”论,最清楚不过地表明了存在主义哲学与文学的亲缘性。


  5 孤独的道路


  在围绕“外圣内王”而展开的古典哲学传统中,在不是播种儒道的种子,就是移植西方体系哲学的根株这样一种完全失去原创意义的现代哲学氛围里,鲁迅孤独地走着自己的哲学道路。


  在文学方面,他凭着孤绝的气质和战斗的热情,同样显示了作为伟大的异类的存在。然而,形而上学的哲学观念依然笼罩着我们;文学作为哲学外显的形式,迄今尚未引起人们的注意,更谈不上理解这一形式本身所包含的哲学内容了。长期以来,学者一流只是摘取他的一些警句,杂感中的一些现成的结论,仰望风向标喋喋不休而已。其实,思想只是冒出水面的有限的冰峰;我们迫切需要了解的,是没入海底的部分,以及环绕它浸润它的博大湛深的那一片汪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