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漪阳:公安三袁的澧州情结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5/08 07:49:53
公安三袁的澧州情结

                                                              鸣  泉


    我翻阅新近校印的《直隶澧州志》,看到被称为明代文学革新运动流派—“公安派"的核心人物“三袁"兄弟,即袁宗道,袁宏道,袁中道的几首诗和几篇文章,感到十分惊喜,不禁反复吟读。接着,又按州志所提供的信息,搜集抄录了我所能找到的“公安三袁”的咏澧、纪澧诗文,竟得诗20题35首,文6篇,乐得我真有点不忍释卷了。于是,我把这些手抄物订成一册,置于案头,不时翻阅,赏析品评,以体味那些“清新活泼"、“独抒性灵,不拘格套”而又道尽了人生“真趣”之美的“公安体”文字给人带来的精神享受!不想我那些习惯了“网上冲浪”和“电游刺激”的子侄们,却对我的作法很不以为然,他们先是嘲笑说:“都到无纸化办公的时代了,还拈笔抹墨的手抄书本,不累也不嫌麻烦吗?”接着又质疑:“远在四百年前的袁氏兄弟的一些文字,真的值得你那么上心用劲么?”面对这些诘问.我虽宽容地付之一笑,但内心里却深怪他们对传统文化的淡漠;更怪他们少不更事,不理解我对“公安三袁"早巳产生和隐存的一份好奇与崇敬。

    在我的记忆中,好像是上世纪五十年代末吧,我刚到启蒙的年龄,父亲带我到远在湖北公安外婆家去拜年。那时候车船不便,也无钱买票,近二百来里路程,只好徒步而行。没想到未走上一半,我巳双脚血泡淋淋,双腿麻木肿痛。父亲只好牵着我一步步朝前挪动,好不容易到达了湘鄂边上的章庄铺地界,实在不能开步了,就让我坐到一块高大的墓碑下休息,并想法儿让我看墓碑上的雕刻和文字,还告诉我说那地方叫白鹤山,那墓就是公安县里鼎鼎有名的“天官府”袁家老二的坟墓。接着给我讲起了公安袁氏“一母三进士,南北两天官(旧时民间称吏部官员为天官)的故事,我听得津津有味,似乎减轻了不少的痛苦。父亲见状,即用心良苦的向我许诺:只要我坚持着赶到公安县城,就带我去看那袁氏兄弟的“天官府”和“柳浪湖”遗址。就这样,认不了几个字的父亲,居然搜肠刮肚的把他所听来的“公安三袁”的传说一路讲来,哄着我走完了平生的第一次长途旅程。到了外婆家,舅舅知道了我的爱好,又带我到荆州古城看了纪念“公安三袁”的“三管巨笔”,那实际上就是荆州古城墙上,巍巍耸立的三座身圆顶尖的砖塔,那直刺青天的尖顶神似三支巨笔,据说人们就是以此赞扬和纪念“公安三袁”在文学思想革新和文学创作上所取得的巨大成就的。

    从此,我对“三袁巨笔”产生了深深的印象和不尽的敬意。可是,在我后来的整个求学时代,由于那“红色书刊”的威力,使得其他任何书籍都变成了“四旧”或“毒草”,“三袁巨笔"所写出的所有作品,当然成了我无缘识面,也不敢一目的梦中之书。好在后来,在我得以补习中国古代文学史时,才准确知道了“公安三袁”曾用他们手中的“三管巨笔”,向主宰过明代文坛一百年之久的复古派文人—“前、后七子”发起了勇敢的冲锋和无情的攻击,并以“标新立异,开宗立派,推动改革,独领风骚"的胆识和才气,横扫了当时文坛“文必秦汉,诗必盛唐”、“字比句拟”、“剿袭剽窃”之风,推动了中国古代文学向前发展的丰功伟绩。但是,对于他们的诗文,仍然读得不多,特别是还不知道他们竟写有这么多热情歌颂澧州山水风情,直接纪传澧州史实人物的诗章美文。因此,我从州志上知道了这些之后,那份欣喜和渴求的心情,子侄们确实是难以理解的。不过我觉得也应当让子侄们知道:“公安三袁”的那些咏澧之作中,表露出来的一种诚挚的“澧州情结",不仅是古澧州今澧县的一分重要的精神遗产和财富,而且是足可以挑起每一个澧州人的恋乡之情,感动每一个澧州入的故土之思,激励每一个澧州人的家国之爱的华章佳作l也可以说,这就是我之所以乐此不疲的搜、抄“公安三袁”咏澧之作的兴趣和力量所在。

    说起来,“三袁”兄弟本是澧州人的近邻。因为“三袁”的老家,原在“长安里”,即今公安县孟家溪镇,与澧州山水相连,用“三袁”的话说:“离吾里远不到一舍之地就踏进了澧州沃土,不足一天之程即可达澧州州治”,因此,三袁兄弟在后来的宦游生涯中,常称“澧浦”是其故里,而实际上,“长安里”就是洞庭湖水乡泽国的一隅。亦是古“澹澧”飞流入湖的渚浦之地。其父自号为“七泽渔人”,“三袁”兄弟小时候就是在那浩瀚的洞庭湖变幻无穷和流动不息的水文化,特别是那永远奔流着新奇浪漫的“澧兰沅芷”馨香的楚文化熏陶下成长起来的“楚乡三才子”。

    “三袁”中的老大宗道,字伯修,生于1560年,10岁能诗。明万历14年27岁时中进士,后官至右庶子,不仅当过明光宗帝的“侍讲官”(老师),而且是开创“公安派”文学革新运动的思想倡导者和启发者。他的一部以崇尚白乐天和苏子瞻的“潇洒、平易、冲淡、自然”为主旨的《白苏斋集》,可以显示出他的文学革新思想和文学创作的非凡才华!可惜其寿不永,仅四十一而逝。

    老二宏道,字中郎,生于1568年,16岁为诸生时即结诗社为社长。名声远播三楚江湖,21岁中进士,23岁为吴县令,仅两年后,便以七递辞陈,不等朝廷批文,更婉辞百姓苦留而封印自罢。从此,他或与吴越士友诗酒风雅,或归隐柳浪湖读书著文。六年之后,才不得以奉旨赴京,再职政坛,历国子助教,礼部和吏部主事,最后官至吏部考功员外郎,成为老百姓眼中的“天官”。但中郎在中国历史上的煊赫地位,却在于他是“公安派”文学革新运动的主帅,是一个被李卓吾,汤显祖等进步的思想家和文学家极为推重的“英特”之才。他所留下的一部内容丰富的《袁中郎集》,无论诗赋歌谣还是书札小品。都是“信心而出,信口而谈”的“妙语连珠”之作,更是反对复古倒退,剽袭模拟的匕首和短剑。同样可惜的是,中郎也只比宗道多活了两岁就荚年早逝了,但他在中国文学史上却是不朽的,直到上世纪三十年代,中国文坛还掀起过一场新的热闹非凡的“袁中郎热”,虽然当时有些人抬出中郎的招牌,企图借“闲适”和“趣味”作为逃避现实、对抗革命的“永久巢穴",却遭到了鲁迅先生的严厉批判。鲁迅高度赞扬袁宏道无论怎样被人“画歪了脸孔”,也都是“不能被骂倒的”。鲁迅还以无可辩驳的实事证明,“中郎正是一个关心世道,佩服‘方巾气’的人物”(《且介事杂文二集。招贴即止》);是一个勤政清廉的好官和彪炳青史的文学家!

    袁中道是“公安三袁”中的小弟弟,他生于1570年,字小修,与二位兄长一样,从小就才华横溢,仅十余岁时,即作《黄山》、《雪》二赋,达五千余言,长益豪迈,后中进士,由徽州教授历国子博士、南京礼部主事、最后官至南京吏部郎中。57岁时卒于任上。是大江两岸久传不衰的“一母三进士,南北两天官”中得寿最长的的进士和天官,更是“公安派”后期的旗手和战将,曾以他的冷静和智慧完善和修正了“公安派"的理论与实践,并留下了一部数量巨大,内容深广的《珂雪斋集》。
    那么。如此声名煊赫的“公安三袁”,我却说他们有真挚的“澧州情结”,也不怕有时下人俗之再俗的“撕块历史自遮羞,强攀巴结讨尊贵”之嫌么?不怕的!因为,白纸黑字的“三褒”咏澧之作,是经得起考证的史实,更是任何能读懂那些诗文的人都可轻易得出的结论。

    在“三袁”的咏澧之作中,一个最主要的内容是对澧州山水的描摹和赞美。“三袁”认为,澧州这地方是个“大汉龙孙国,东吴虎女城”(袁中道诗《登新舟游鼎澧》)的极早开化之地,有“山雨山烟浓淡着,溪红溪碧浅深香”(袁宏道诗《和翠芳馆主人•三》);“雨过烟尚凝,涛响江原静”(袁中道诗《涔阳道中》)之美。走在澧阳道或涔阳道中,则可见“松离天不远,石隔水无多”(袁中道诗《澧阳道中》);“人家多种树,溪上稻麻密”;“夹路刺花繁,斜阳鸟语沸”(《涔阳道中》)的田园分光。如果经过湖区,看到的是“芦花枝上水痕新,南市东村打白鳞”(袁宏道诗《安乡江干阻风,四首竹枝词》的水乡特色;而来到澧阳城外的兰江之滨,可见“飞盖兰江看错绣,水竹遥存处士家”(袁中道诗《澧州晤蔡大参元予》的外景;进得城来,却是“甘雨和风溉澧城,千门弦管沸春声。滋兰种蕙名同馥,漏石分砂德似清。”(袁中道诗《送澧州守秦中费人谨》)的兴旺景象。而走进澧州友人的庭院,则可在“春塘雨过波纹乱,花坞风回蝶翅香”时,足可得“行到碧桥深柳处,聊为飞英送一觞”(袁宏道诗《和翠芳馆主人•一•四》》之乐!

    澧州山水的这种美在袁中道的一篇三千多字的散文《澧游记》里描写得更集中、更全面、更典型。那是袁中道为今日澧州留下的他于1610年春季里所目睹过的古澧州的历史画券:“澧居江、沅之中,与九水分源合派,以赴洞庭。”“澧水出充县西历山,今九溪是也,至慈利,……称溇澧,至石门,……称渫澧,……至澧州,称涔澧,……至安乡,称澹澧。”“从涔澧交会之处,西上十余里,有千家之聚,名曰津市。对岸为彰观山,道书44福地,宋明道中黄、范二仙飞升处也,其水直下千尺,洞见石底,从山下易小舟上滩山,前有洲如月,水依山傍,……杨柳森秀,……滩上流声瑟瑟。已至澧,游城北龙谭寺,……寺面大溪,水道甚远,有辛夷树四五株,皆合抱。……入城,……至遇仙楼……楼跨城临水,望远近诸山,如列髻可数,其下为仙明洲,亦曰仙眠,相传洲上有亭,即李群玉诗人水竹居。……坐洲上,看水纹如练,声等哀玉,为之徘徊不能去。……涉兰江,观于秀水,遂泛舟往游彭山。江底有兰,……《楚辞》所去‘澧有兰’也,过金鸭滩,滩水上沸,奔雷转石,声闻四五里。近山前为沅洲,《楚辞》所云‘沅有芷’也。舍舟登山,息于祠中,户外远近峰峦,云奔雾裂……澧为烟云之聚,而其最胜者,南有药山,……上有清泉怪石,灵花异草。西南有浮山,……清玉之坛,白鹿之水,淙淙四注,冷冷清人肌肤。西北有太青山,……沅涧飞溅,灵泉密洞,尤于诸山为甲。至于夹山燕子山等,皆肩随踵随接,羽翼烟岚。”

    更为重要的是,“公安三袁”在那四十多首(篇)诗文中所表达的对澧州人(无论友人、船子、渔夫、老农、樵民、醉叟、僧人、仕宦、名人等各色人)的聪明才智的尊重和爱心,对澧州传统文化的推介和喜爱,真叫我每次读来,禁不住激情澎湃,亲切之至!比如,“冬夜趁霜人趁水,芦花被底一生寒”的“侬家夫婿”的勤劳;“山中不问栽兰户,庭外常留驾鹤宾”的“澧州大夫”的高尚(均为袁宏道诗);能“作诗画牛的道士”;“专以吟诗自娱的骚人”(均为袁中道文)等,已是我心中抹不去的形象。

    此外,袁宏道根据澧水流域的民歌写的《竹枝词》诗,保存了古澧州人的精神风貌;袁中道为新州镇大德寺保存的元代大画家吴道子的十八罗汉图所题的诗的真迹,曾作为镇寺之宝一直传到“文革”时代,(惜今已不知去向)。他还为澧州太青山写了数幅书法珍品,虽然久已失传,但都曾成为澧州文化史上的佳话美谈。特别更值得一提的是,袁小修赞扬和喜爱“澧州制造”的行为,要在今天,简直是一件打造地方品牌的大功大德:1610年,他倾数十金,在澧州定制了一艘相当豪华的画舫,从此,便与友人泛舟,南下潇湘,北泊汉水,西溯巴蜀,东游秦淮,直抵杭州湾。所到之处,小修不厌其烦地介绍,使得船子观瞻,名士赏玩,官贾考察,一时间,国中上下人等,均交口称赞澧州造船工艺之精,船质之好,美适之甚。袁中道为此特赋一诗极赞澧州造画舫是:“性如鱼鸟爱沉浮,梦到烟波也不愁。江汉自雄多恶浪,沮漳虽小足清流。青莲国里看云坐,白雪滩头照水游。已似张融无片瓦,差同陶岘有三舟。”从此,自津市汪家桥到澧州东门外的大码头,有多少个造船厂热闹非凡,又有多少艘“澧州造”画舫在南国江河扬帆争流,澧州的造船业由此曾引领航标数百年。

    这些诗文和“三袁”兄弟热爱澧州,宣传和推崇澧州的行动说明:澧州山水之美不仅从“三袁巨笔”下满含深情的流露到纸上了,而且深深的烙在了“三袁兄弟”的心中。由此,“三袁”兄弟商议和作出晚年归隐澧州的打算,那就是很容易理解的了。

    袁宗道在他病逝前一年,对澧州的眷恋之情驱使他写了一首题为《有感戏作》的诗:“占必半生舌本强,编磨十载砚心凹。赋归谁假乘风翼,叹老难煎粘日胶。饱食大官真似鼠,厌逢俗客欲称猫。移家澧水知何日,拟塞泥丸自结茆。”全诗的意思是说他因拙于逢迎,早已厌倦了半生的官场生活,且来日不多,想早些退隐,远离那“似鼠”的“大官”和“厌逢”的“俗客”,以求清逸自娱。但退隐到什么地方去?诗的最后两句作出的回答是:“移家澧水知何日,拟塞泥丸自结茆”。——在碧绿清澄的澧水之滨筑泥结茅而居,就是袁宗道晚年向世人诉说的一个再明白不过的理想和愿望!

    大约到1604年左右,袁宏道虽已贵为朝廷高官,而且游历过全国的不少名山大川,但他经常向同僚和友人们夸耀的胜过陶渊明笔下的“桃源仙境”、足可以避世的天下第一胜地却是“楚之澧州”。这在三袁的密友,曾经同为朝廷大员,后归隐杭州断桥之堤的曹蕃于万历乙巳年(1605)写的一篇题为《桃源咏跋》的文章中,有过明确的记载:“往中郎居长安时,每向余夸楚州之澧,宛如桃花源上,尺堪避世,余遂从中郎谭寓内胜景,余尝欲溯江、汉而作楚游”,这就说明,当时的澧州,是袁宏道心目中的一块净土,是他理想的归宿之地。难怪数年之后,中郎把自己归葬的坟茔之地选在了离今天的澧县复兴厂镇湘北边界线仅仅数百米之遥的白鹤山了。

    而袁小修在上面提到的那篇《澧游记》的最后,则满怀深情的告诉同游的友人说:“有是哉,予将择其胜而老焉。”后来,小修把自己十分钟爱的小千金嫁到了涔水边上的“仍园”鲁家,其旧址即在今梦溪镇上,据州志记载,那“仍园”当年可是个“花木亭沼甚盛”的地方,他的主人就是明嘉靖时官职鸿胪的鲁勋,“公安三袁”及桃源江盈科,和黄慎轩、曾可前、陶石篑等公安派斗士曾于此园的翠芳馆结诗社,唱酬筵宴,袁中道的爱女也成了“仍园”的孙媳妇。因此,澧县梦溪鲁氏可能还有公安袁氏的女传后人,决不是无端妄测。

    这一切都说明,“公安三袁”咏澧纪澧诗文中所透露和保存着的那份“澧州情结”,是那么真挚、那么纯洁、又是那么高尚、那么珍贵!窃望今天的澧州人,应当珍惜这些诗文,熟读这些诗文,让它们在当前的文化建设中发挥应有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