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的故事

在中国，野生月熊的数量已经从原来的5万只减少到现在的16000只，整个亚洲也许总共只有25000只。在中国的东北和西南地区，养熊场的规模正在变得越来越大。

黑熊救护中心的河边是熊的墓地

得以解救的黑熊大多死于肝癌

数年来，奥利佛一直生活在山东文登市郊区的一个养熊场，从没离开过半步——更精确地说，他从没离开过那个已经生锈的铁笼。他的父母是谁？他是怎么到那里的？他心里在想什么？他一生中是否享受过哪怕一点点自由的乐趣？这一切没有谁知道。对那个熊场的主人来说，奥利佛只是一头普通的棕熊，一个可以不断抽取胆汁的活物。但另一些人相信，他在那里的每一天都是地狱。2010年4月一个阴雨的日子，他被救了出来。

打了麻醉药后，人们把他抬出那个阴暗潮湿的房间。那里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恶臭，一道人工地沟将屋子分成两半，10个铁笼就排在这条沟的上方。奥利佛的铁笼，位于最末端，底部焊接在地面上（为了防止他摇晃铁笼），而笼子上方又焊着两根细细的铁柱，支撑着一块即将倒塌的天花板。人们第一次看见他时，他身体躺着的方式有些怪异，一张威严的面孔下却是短小的四肢——常年被囚禁在狭小笼子内而患上的侏儒症。他盯着人群，眼神无光，鼻子软塌塌地搁在铁栏上。他是那天最后被救出来的熊。几分钟后，天花板塌了下来。

奥利佛可能有30岁（谁也不知道他的准确年龄），体重约220公斤。体检后发现，他的头部肿胀，肢体已经萎缩，腹部的皮肤组织非常厚，固定导管的铁丝清晰可见。他身上还残留着曾穿过金属马甲的伤痕。如果奥利佛在这家熊场呆得够久，他也许经历了中国所有“活熊取胆”骇人听闻的手段：“橡胶导管”、“金属马甲”、“金属导管”，人们总是想方设法期待每天都能从熊身上获得一些胆汁。他们把导管插入熊的胆囊中，有时候永远不会取下来——即便取下来，第二天仍要重复插入那些正在溃烂的伤口。在中国，最新的取胆方式是“无管引流”，这种据说很“人道”的手段，是目前唯一合法的抽胆方法。但没有任何证据表明，它会减少熊的痛苦和开放性伤口带来的高死亡率。

亚洲动物基金的工作人员，从成都开了3辆卡车来到山东。奥利佛搬进了新的红色铁笼，铺着稻草。他即将被送往四川的黑熊救护中心。前往成都的路程大约2400公里，当其他熊已慢慢习惯新鲜的水果和食物时，奥利佛几乎什么都没吃。到了第二天上午11点，他开始表现出极度不适——大口喘着粗气，口吐白沫，眼睛大大睁开。从他腹部的伤口看，兽医猜测，养熊场的工作人员刚刚粗鲁地拔出了插在他胆囊上的导管。亚洲动物基金紧急联系了附近的医院，位于山西芮城风陵渡开发区的创伤医院。他们决定在医院外接上氧气瓶和手术灯，切除掉奥利佛的胆囊。

兽医莫妮卡来自丹麦，这是她第一次跟随救助人员进入真实的养熊场。她说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脓液正从奥利佛的抽胆口中渗出，腹部烫得厉害，还有一些突出的肿块。如今，他的身体被热水瓶环绕，四只熊掌已经穿上了志愿者为这些熊编织的羊毛手套。四个小时后，莫妮卡取出了奥利佛的胆囊。她发现胆囊中有一个像刑具一样的异物。那个鸡蛋大小的螺旋形金属盘，中间有一个孔，用来固定金属导管。而从抽胆口伸出来的铁丝，大概是用来将金属盘和胆囊固定在一起的。

晚上7点半，奥利佛慢慢苏醒过来。工作人员在他的药里混合了草莓酱、蜂蜜和炼乳，还有他之前从未吃过的菠萝和西瓜。他在第三天凌晨4点抵达成都。如果官方公布的数据没错，奥利佛是山东省最后一头被救出的熊，山东的合法养熊历史画上句号。在中国，已经有20个省或自治区不再拥有养熊场。

在东方的传统医学中，熊胆历来被认为是一种极为珍贵的药材。熊胆汁“味苦性寒”，主要用于治疗热症，比如高烧、眼痛、肝脏不适。在世界八大类熊中，除了熊猫，其他种类的熊都因为熊胆交易而大幅减少，其中又以亚洲黑熊所受影响最大。这种名叫月熊的动物，胸前长有一条美丽的新月形金毛。由于能轻易靠后腿站立，有时候他们会出现在娱乐节目中——印度的跳舞熊，巴基斯坦的搏击熊，在越南和中国，则偶尔出现在马戏团中。但更多的月熊，出现在令人生怖的养熊场。

没有人明确知道，中国养熊场的历史究竟可以上溯到什么时候。但在80年代，一群中国的科学家从北朝鲜带回一种“活熊取胆”的方法，直接插入导管到熊的胆囊中。他们相信这种方式提取的大量胆汁，可以满足国内市场的需求——另外一种逻辑认为，养熊场可以减少为获取熊胆而进行的野外猎杀，他们说，一头正在被抽取胆汁的熊，可以拯救更多生活在森林里的野生熊。对于中国来说，这是一个从上而下的举国项目，各地争相上马。到了90年代初，事态已经一发不可收拾，全国大约有400个养熊场，至少一万头熊每天都胆战心惊地等待人类。

国内对熊胆粉的需求到底有多少？起初，大约是500公斤（每头熊一年的熊胆粉产量约2公斤），到了1998年，熊胆粉的产量已经高达每年7吨，远远超过需求量。根据一份2002年的调查报告，熊胆粉的售价是每公斤500美元，一个完整的熊胆在韩国售价10000美元，在日本，一个野生熊胆每克的价格是33美元。但很少有人知道，这些熊胆制品到底来源于何处？

1993年，一个名叫谢便罗臣的英国女人参观了广东的养熊场，她后来回忆说“那是一个酷刑室，一个动物的地狱”。她当时正在国际爱护动物协会工作。1995年，在她的奔走呼吁和国际媒体的关注下，政府关闭了那家养熊场。三年后，她和乔博理创办了亚洲动物基金，后者是个香港人，他是在山东拯救奥利佛那次行动的总负责人。

四川仍然是中国养熊业的大省，其中以资阳为重。由于采取“无管引流”抽取熊胆仍然合法，亚洲动物基金的每一次拯救行动，都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他们往往会先和当地政府协商，然后再和养熊场的主人达成一笔协议，一般来说，是按照每头死熊的市价给予赔偿。奥利佛和另外9头被救出的熊，其资金来源于江西庐山的一座佛教寺院东林寺。但到今天为止，大多数捐赠仍然来自国际社会的个人捐款。不过，有钱并不能解决所有问题——在中国的东北，和熊场主的谈判难于上青天。

并不是所有人都认为奥利佛活在地狱中。许多人到今天为止仍然相信那些熊根本没有痛苦。在山东文登，一个曾“照顾”（她坚持认为自己是在照顾）奥利佛多年的工人，试图说服亚洲动物基金的工作人员，说“那不会痛的”。在救助人员抵达的前一天晚上，她一夜睡不着觉，因为即将和这些熊分离，她说即便是小猫小狗，养了10年也会有感情。她担心的是，“这些熊在这里要吃有吃，要喝有喝，不知道去成都能不能吃饱？”

成都龙桥镇的黑熊救护中心，是一座占地180亩的园林。这里以前是林业局下属的一个野生动物保护基地，如今则像个精心设计过的动物园。从成都市中心乘车大约1小时，它隐蔽在一条小河边，四周用铁丝网包围，进出需严格登记。奥利佛将在这里度过他这辈子最后的日子。

他有了一个单独的房间。屋子里有圆木做成的秋千，铁网吊床，各种专门为熊设计的玩具——事实上他能把这里的任何东西变成玩具。他喜欢玩水，擅长寻找到隐蔽在这个房间任意角落里的蜂蜜。他对周遭环境的好奇心，远远超过他的年龄所应有的。他就像个30岁的幼熊，仿佛正在让自己重新开始生活，慢慢长大——他甚至开始学会用后腿站立，在养熊场他永远不会有这种机会。

我们在一个阴天的上午到达救护中心。铃声响起，黑熊们从房间内慢悠悠的走出来。外面是草坪、水池、木头搭建的梯子和楼台。工作人员把水果和食物藏在各种机关里，它们总能找到。每隔一段时间，乔博理会重新设计这些有趣的机关。这个曾经在英国学计算机，在美国卖摩托车的男人，如今已定居成都。他设计建设了这座救护中心。

亚洲动物基金已创建12年。但在中国，野生月熊的数量已经从原来的5万只减少到现在的16000只，整个亚洲也许总共只有25000只。一个无奈的现实是，尽管他们关闭了许多养熊场，但被养在笼子里的黑熊数目却没有减少——在中国的东北和西南地区，养熊场的规模正在变得越来越大。我们谁业不知道究竟还有多少只熊在等待解救。到今天，成都的救护中心已迎来了277头身心俱疲的熊，但其中110头在抵达中心后不久就死去。它们大多死于肝癌，以及肝胆系统受损带来的各种感染。

人们在救护中心河边的一个小角落，设置了一块墓地，掩映在一片青翠的竹林中。每一头在这里死去的熊，都有一个坟头，一个十字架，一个小小的墓碑。这里的工作人员都很清楚，如今这111头熊最终都会埋葬于此。由于缺乏野外生存能力，它们再也不可能回到森林中。乔博理对我说，这里就像个养老院，我们看得见它们的未来，却永远不知道它们的过去——它们来自南方，还是北方？是从小就被拐走，还是曾跟随母亲漫步山头？ （供稿：时尚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