莆田薇薇新娘官网:苏联艺术家与白石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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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 莽
《 人民日报 》( 2011年02月26日   08 版)

《齐白石雕像》 米哈廖夫
新中国成立时,齐白石已是85岁的老人了。他的画作影响随着年龄的增长而不断提升。
上世纪50年代,来华的苏联画家很多,似乎都以见到齐白石老人为荣。有人为他画像,有人为他塑像,有人为他写文章。
我曾陪同客人拜访过老人,还趁老人作画的时机为他画了速写像。记得老人看后,说:“不要画成蜘蛛网,落笔要大胆。”
后来,我根据自己的速写为老人画了一帧小幅油画像,送到他的府上。不知现在流落何方。

我见到的苏联画家中最早是1954年为白石老人画肖像的《星火》杂志美术编辑克利马申。他是著名水彩画家和插图画家。他画的白石老人胡子飘洒,头戴黑色毡帽,手持朱红拐杖,坐在沙发里。
1955年,世界和平理事会副主席、剧作家柯涅楚克和他的夫人波兰女作家华西列夫斯卡娅访问中国时要求拜会白石老人。后来,华西列夫斯卡娅写了一本访华笔记《在中国的天空下》。她在回忆中是这样写的:
齐白石不出屋,在自己的家里画自己的花、自己的蛙、自己的虾。他不需要实物,他凭借记忆作画,大自然保留在他的回忆中和想象里。他不墨守中国绘画的陈规:树叶应当用这种线条而不是另一种线条画法,树木应当画成这样而不是那样。
她说,有人告诉她:“齐白石是现实主义者,可他的现实主义完全不像我国的现实主义。当初在中国艺苑中画蛙与虾是种大胆的创举,齐白石是这方面的第一人,他从未动摇过。应当如何作画?齐白石的画论如他本人一样,极其简朴,但其中无疑蕴含着有真正智慧的种子,它的道理要比一部洋洋洒洒的小册子说明的问题多得多。”
华西列夫斯卡娅观赏了齐白石画的一幅蜻蜓和一幅水鹰,作了这样的记述:
我的眼睛一直望着那几只水鹰。墨笔勾出了水鹰的轮廓。没有水——画家没有画水。但是根据所画的水鹰的姿态,我们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了水的存在,这比画家用五颜六色画出来的水浪、波光、泡沫更真实。我们看见了水鹰在微风吹拂的水面上浮游。我们感觉到水鹰周围宽阔的水域,甚至水的深度,从水底到水面。简练的手法完全达到了预期的效果。水面上的蜻蜓和水鹰一样,也深深印在我的脑海里。蜻蜓那一幅画上的水是用几条黑线勾出来的。但,我们感觉到了空间、气流,感觉到了蜻蜓的轻盈和湖上迷人的寂静的白昼。是啊,这是真正的现实主义。冷眼一看——蜻蜓、花卉、鱼虾,多么狭窄的世界!但齐白石不是唯美主义者,不是没有看见周围事物而只为纯艺术作画的人。
伟大的画家从没有忘记他的出身,没有忘记中国人民的苦难命运。他时时刻刻感到自己和人民之间的紧密联系,他嘲讽贴在人民身上的寄生虫——官僚与宦臣。

1955年我国邀请两位苏联雕塑家为上海大厦创作一座象征友谊的纪念碑。他们是凯尔别利和穆拉文。
他们在北京期间曾访问过白石老人。穆拉文留下一段记载。同样生动地写出了白石老人的一举一动。此文值得一读。让我把全文译出来:
“一个温暖的春晨,我们乘车来到古老北京的一条幽静的胡同。汽车在一个有石狮子门墩装饰的砖墙门口停下。我们经过三道门洞儿跨进齐白石简陋的画室兼卧室。
今日中国最伟大的画家——过去是个木匠。他亲手作的柜子与桌子现在仍然摆放在他的屋里。这些完美无缺的家庭用具正是由他那双创作过无数佳作的手牢牢靠靠地制造出来的。
他身材不高,但给人的感觉是位魁梧的人,微微驼背,身穿蓝色缎子长袍,头戴同样材质的帽子,他以自己独特的美吸引着我们,他那亲切智慧的目光里蕴含着一种高雅的精致。
齐白石同意当模特,在等待胶泥和雕塑架子的时间,他为我们画了几幅小画。他取出宣纸,用他那只大手掌将它拂平。纸的柔韧使我们感到困惑。‘这是用毛笋生产的最好的旧宣。’齐白石微微笑了一下。我们屏住呼吸,观察了15至20分钟,看画家怎样作画,他有时停下笔,在思考,笔尖上凝聚着或多或少的墨汁。他大胆准确地点了又点, ‘我给你们画了几只大虾、螃蟹和雏鸡。这是我爱画的东西,也是我爱吃的东西。’他画完了,开玩笑地说。此后,他在画边上,自上而下艺术地写了赠给我们的题词,然后钤上两枚红色印章。他把湿漉漉的画挂在一条绳上,以便晾干。我们现在作为珍品保存着这幅画。
我一连两天为他雕像,这位殷勤的主人请我们吃干果吃软糖,而且少有的耐心。第二次雕塑之后他请我们到餐馆吃饭,都是他的家乡湘潭菜肴。我们心中感到不安的是,他外出一趟是否太困难,但老画家坚持己见。
身穿蓝色大袍,手持有结的磨光的手杖,含着微笑,雪白的胡须在风中摇曳,齐白石显得风姿秀逸。他把我们引到餐厅的内院,那里有几口大缸,缸中活鱼游弋。餐厅静悄悄,我们看到墙上挂着齐白石式的大画,原来是赝品:齐白石亲口把这事告诉我们,没有流露丝毫的不满。
我们知道齐白石不仅是画家和书法家,而且还以作诗和治印著称。我们问他,他在哪方面成就最高。‘我认为自己在各门艺术中都是个半吊子。’画家谦虚地回答。我们好奇地问他诗的内容。原来他写的诗是为自己的画作注释。过去写的经常是讽刺诗,如同短小的寓言,嘲弄官僚和地主。
过了几天,我们再一次来到齐白石的家,这是最后一次。
告别时,这位智慧惊人的天才极高的老画家为了表示客气和好感,走到自己的家门口,用目光送我们直到从他眼中消逝。”

1958年,苏联诗人马克西姆·唐克前来我国访问,他非常想拜见白石老人,可惜老人在前一年刚刚仙逝。于是他要求拜谒齐白石墓。白石老人的墓位于西城区居民楼群之间的一片小树林里。这种现象是很少见的。我去过那里,所以比较顺利地把诗人带去了。后来他写成一首诗:
不要像这些柳条默默悲伤,
不要在这座墓前流泪痛哭,
你以为伟大的齐白石
在这儿走完了他生命的路?
我何尝没有过这个想法,
带着红色玫瑰花环,
来到这扇永恒的门前,
脚下是那片神秘的黑暗。
听,他画的鸟儿在悠扬歌唱,
为我们带来了无比的欢乐,
还有那茂密的树梢在絮语,
还有那高耸入云的喧嚣的松柏。
瞧,红色的朝霞多么柔和,
那是他献给祖国的花朵。
他活在画眉的啼鸣中,
他活在盛开的荷花塘,
他活在潺潺的流水里,
他活在皑皑的雪峰上,
他活在郁郁葱葱的森林中间,
他活在亿万个同胞的心房。
请你记住,
当你面对大千世界,
当你仰望山岩嵯峨,
当你陶醉于樱桃的颜色,
你就是感受到了他那
灵感袭人的笔墨。
唐克用诗的语言表达了苏联人民对齐白石的高超艺术的赞扬。

中苏两国经过20年的风雨之后,齐白石的形象仍然闪烁在苏联艺术家的眼前。1984年第二次来到我国访问的雕塑家瓦连京·米哈廖夫(1926—1998)为已故的齐白石老人雕了几尊塑像。记得1987年6月末,我冒着毛毛细雨应邀来到米哈廖夫在莫斯科的工作室,他给我展示了很多有关中国题材的作品,包括齐白石的头像。他说:“齐白石是位伟大的画家,是智者,是哲学家。”又说:“1957年12月我在北京参观了齐白石画展后,为他的独特的绘画风格所倾倒。我当即萌生了为他雕像的念头。”从那时起,米哈廖夫便搜集有关资料、照片,阅读他的国画,几多构想设计。经过近30年的努力,他于1984年完成齐白石第一尊头像(见左图)。两年之后,他又用陶土烧制了一座齐白石全身立像。雕塑家也许有所追求,但我觉得齐白石全身像不如头像深刻。
我不由想起一件有趣的事。苏联人民画家尼·茹科夫以画列宁、儿童及插图闻名。上世纪50年代中叶,有一天他请我到他家做客。我们从他的家,穿过几条街,来到他的创作室。一间宽敞的房间,墙上挂着一块木板,上边张贴着几幅画的印刷品。他告诉我,他用这种办法对自己进行美的教育。每次遇到好的作品,他就要在这块木板上悬挂一段时间,以便领会吸收该画所体现的美的精华。那天,木板上恰好挂着齐白石的一幅花草。我感到奇怪的是,他怎么竟把该画倒挂了起来?我把这事告诉了他。他说恕他不识中国字,分不清倒正。但是正着倒着都看过,觉得怎么挂都美。他还建议我:“你不妨试试看,作为一个不认识汉字、不懂中国画的人,从中是否可以获得美的教育、美的享受?!”
这事使我想到苏联书籍与报刊上曾多次出现过把中国画印倒了的现象。看来,真正了解中国国画的特点与意境,并非易事,即使是位杰出的外国画家,也不例外。
如果白石老人还在世,如果他听说有人把他的花草画倒挂在墙上,或倒印在书中,他会怎么想,又会怎么回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