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州金九龙大酒店:延安那些花季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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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安那些花季女孩

蒋巍

《 人民日报 》( 2011年02月23日   24 版)

  一

  记忆是人类最可宝贵的财富。所谓文明,就是一条物质与精神的记忆的长河。记忆的断裂,就意味着文明的断裂。

  近些年,因为写作上的事情我多次到过延安。徜徉在那片凝聚历史、激荡时代的土地上,漫步在华灯齐放的夏夜里,看着一对对青年情侣满脸洋溢着沉醉与幸福相依而行,我总是无法抑制内心的激动,无法忘却我“认识”的那些花季女孩——那些当年身穿灰蓝军装、欢笑着走过这片土地的延安女孩。她们与今天的女孩同样活泼,同样多情,同样爱美。她们把肥大的军装裁剪得十分合体,领口缝上一条白布,好像内穿一件整洁的白衬衣。军帽绝不会齐眉横在额际,而是潇洒地扣在后脑勺上。哪怕脚上穿的是草鞋,好些女孩也要用红毛线在鞋面上镶嵌一朵红绒球。一位城市姑娘到了延安,看到女伴们没镜子用,于是把自己带来的镜子朝地上一摔,每人得到一块碎片的女孩都禁不住雀跃欢呼。住窑洞住久了,衣缝里有了“小动物”,身上长了疥癣,女孩们就把一孔窑洞封闭起来,里面烧得火烫,烤得衣服噼叭作响,然后再洗一次彻底的“桑拿”。浴后的女孩们套上军装从窑洞里走出来,那真是个个光彩照人,艳若桃花。无论历史的风云、战争的烽烟、死神的阴影怎样在身边时时呼啸而过,只要活着,爱着,工作着,战斗着,她们绝不改变爱美的天性。她们明眸闪闪,红唇绽放,秀发轻舞飞扬,曾经唱着豪迈的歌儿走在那片黄土高原上,身后留下一行行红绒球草鞋走过的美丽印迹……

  二

  1938年,由毛泽东同志提议,延河边办起一所“中国女子大学”,由王明出任校长。这是世界文明史上唯一一所把窑洞当宿舍、以操场做课堂的“女子大学”,上千名长征过来的女兵和来自全国各地的女青年集结到这里,开始了她们的学习生活。邓小平的夫人卓琳、贺龙的夫人薛明、谢觉哉的夫人王定国、习仲勋的夫人齐心、毛泽覃的夫人张琴秋(毛牺牲后嫁给陈昌浩)等,都在这里学习过和工作过。

  那时她们都是花季。在自己的青春路途上,有着属于自己的命运与未来。但是,当日本法西斯把中国推入一片血海,中华民族面临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一曲“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的《义勇军进行曲》,一本斯诺的《西行漫记》,一张飞落手边的号召“全民抗战、救亡图存”的传单,一场《放下你的鞭子》的街头活报剧,就足以让她们热泪横流,热血沸腾,放弃一切,慷慨赴难!

  家资钜万的豪门闺秀卓琳、康岱莎,扔下珠光宝气的首饰,告别泪流不止的父母和家里为她们设计的“锦绣前程”,跋山涉水横穿半个中国,奔赴革命圣地延安……

  南洋富商之女廖冰身穿裘皮大衣和旗袍,带着几大箱爱国华侨捐献的珠宝首饰和银元,远涉重洋一路北上。抵达延安后,她“裸捐”了一切,登上草鞋套上军装就跨入战斗队伍……

  瘦骨伶仃的穷人家女儿王定国,在红军长征路过家乡时,与数十个“童养媳”不顾夫家的强力阻拦,怒吼一声:“滚他娘的!”拿起红缨枪,跟上队伍就出发……

  以《子夜》一书名震全国的著名作家茅盾赴延安考察后,其女沈霞自愿留在延安,结婚怀孕后为奔赴前线,再三要求做刮宫手术,结果死在条件极为简陋的延安医院手术台上……

  知书达理、温柔可人的成都女孩吕璜读书时投身于如火如荼的救亡运动,名震全市,被报界誉为“小七君子”之一。女大毕业后她进入延安保卫部,成为抗战时期中共第一代女侦察员。在破获延安“军统特务案”中,她和丈夫布鲁(时任延安保卫部部长)立下汗马功劳……

  一名姿容秀丽的军统女特务打入延安后,“奉命”嫁给一位中共干部,但她深深爱上自己的丈夫,深深爱上延安清新明朗的政治空气,深深爱上延安昂扬的歌声。“军统特务案”破获后,绝大多数当事人被押解出境,只有她坚决要求留在延安,后来成为坚定的中国共产党党员……

  流浪街头的孤儿、乞丐、小偷“小桃子”跟上几位大姐到了延安,接收干部按谐音为她取名“萧滔志”。初入女大,她旧习未改,偷了女伴一件红毛衣,经教育后她痛哭流涕,一头冲到厨房,抓起菜刀剁掉自己的一根小手指,誓言“重新做人”,后来她走向烽火连天的抗日前线……

  黑龙江乡村医生的女儿黎侠是东北抗联中年龄最小的女战士,多年转战白山黑水之间,衣服破了个洞就用线绳系起来,当她钻出山林时,苏联边防军吓了一跳,以为她是个“老大的刺猬”。在延安女大学习期间,每天总有不少男士把情书悄悄放在她的窑洞窗口。黎侠看也不看,抓起来一挥手,像雪花一样扬出去——因为她的恋人李范五(新中国成立后为黑龙江省委第二书记、省长)此刻正在东北林海雪原中浴血鏖战……

  历经八年抗战和解放战争,很多年轻的女战士牺牲在黎明前的暗夜中,倒在带血的微笑和含泪的向往中,给历史留下无尽的落红与感伤。上世纪90年代,我和夫人雪扬陆续访谈了上百位“女大”老兵,她们都是白发苍苍的老人了,有些人在断断续续谈完她们的故事后便溘然长逝,这常常让我们黯然神伤。我们想,历史不应因为她们的离去而变得沉寂,我们和整个中华民族必须记住她们的故事,记住她们的奉献与牺牲。为此,我们先后写出三本书《延安女性风景线》、《中国女子大学风云录》和《红色福尔摩斯》。这是历史、战争和鲜血交给我们的使命,也是青春、美丽和爱情留给我们的深情。

  看看今日延安、今日中国的靓丽女孩们,再想想战时延安、战争中国中同样靓丽的女兵们,谁能不为战火中前仆后继、英勇冲锋的“中国之花”、“军中之花”而激动而感伤而唏嘘而一洗心魂?战争让女人走开,不!为了祖国前途和民族命运,她们没有走开,她们决绝前行。苦难与战争像遮天蔽日的风暴,摧折了她们青春中的绿枝花叶,扫荡了她们生命中的蓝天丽日,但她们以大无畏的牺牲精神创造了自己的花季,那是别一种花季——鲜血迸溅在大地上,滋养出鲜红的花朵,那是带血的花季!

  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距离今天尽管已经十分遥远,但那个时代的精神不应该遥远。那个时代,中华民族的命运陷入空前的危机和惨烈,而中华民族的精神却抵达空前的壮丽与伟大。

  三

  聆听那些女战士的故事时,常常让我热泪盈眶的就是战时党和人民唇齿相依、生死与共的血脉关系。解放区广泛传唱的支前小调就是鲜明的写照:“最后一尺布用来做军装/最后一碗饭用来做军粮/最后的老棉被盖在担架上/最后的亲骨肉送儿上战场……”

  我们采访黎侠时,白发苍苍的老人已经坐在轮椅上了。1936年深冬,日本鬼子的“大清剿”把她所在的抗联小分队逼进牡丹江地区一个偏远而贫穷的小山村。十几名战士和几个伤员悄悄住进一个“堡垒户”李大娘家,大娘其实还不到40岁,丈夫牺牲在战场上,她只身带着11岁的闺女小玉花生活。家里一贫如洗,一点点存粮早就吃光了。战士们连饿了好几天,一个个东倒西歪,走路的力气都没了,小黎侠也病倒了。那是一个大雪天的早晨,大娘说,你们饿着肚子怎么打鬼子啊,俺出门借点儿粮食去。

  天傍黑时,霜雪满头的李大娘背着沉甸甸的半麻袋玉米面回来了,蒸出两大锅黄澄澄香喷喷的窝头,战士们吃得狼吞虎咽,兴高采烈。不大工夫,一个小战士忽然跑进来报告说,不知为什么,大娘正躲在院子里抹眼泪。战士们这才觉出事情有点不对。队长四下瞅瞅,压低声音吼道,大娘的闺女玉花呢?小玉花怎么没见?战士们一窝蜂涌出房门到处找,没有!队长急火火地问大娘玉花哪去了?大娘终于忍不住,掩面痛哭说,俺把玉花卖了,换了半麻袋苞米面。

  战士们呆住了。扑通扑通扑通,泪流满面的队长和全体战士,还有病重的小黎侠,齐刷刷跪倒在当院,在漫天大雪中向大娘砰砰磕头不止……

  不久,黎侠随同抗联队伍转移到林海雪原中。有个女村民丁志清跟她一起上了山。丁志清的丈夫参加抗联后在战斗中牺牲了,为了复仇,她毅然抛下刚刚7岁、4岁和1岁的三个女儿,跟黎侠一起参加了抗联。这三个孩子后来靠乞讨为生,从黑龙江流浪到内蒙古,竟奇迹般地活了下来,新中国成立后通过组织才被找到。

  黎侠记得,在山里的一个宿营地,一位朝鲜族女战士的孩子病得很重,队长要派人下山给她的孩子找药,她拒绝了,扯住队长的袖子不放,说鬼子正在清剿,下山的同志太危险。入夜,这位女战士要战友和跟着逃难的老百姓都放心睡觉,说她抱着病孩子反正睡不着,就守着火堆替大家放哨吧。第二天早晨,一声悲怆的惊呼把战友和老百姓都喊醒了,大家跳起来一看,只见这位朝鲜族女战士紧紧抱着孩子坐在树下,母子都冻死了。女战士脸色晶莹,嘴角微绽,浑身缀满霜雪,仿佛一尊冰雕……

  其实,中华大地到处都珍藏着许多这样感天撼地的故事,铭记着党和人民生死与共的鱼水深情。是的,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同时,今天每位真正的共产党员都应当牢牢记住,没有人民的巨大牺牲和全力支持,就没有今天的共产党!

  春节前夕,我和雪扬去看望年逾九旬的吕璜,这位当年在延安叱咤风云的女侦察员如今已霜发如雪,坐在轮椅上了。老人又同我们谈起女大,谈起当年。在老人穿透历史的爽朗笑声中,我们仿佛又看到延安那些身着灰蓝军装、足登红绒球草鞋的花季女孩,含笑向今天走来。她们始终年轻着和美丽着。她们永远活在人民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