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梅好还是茶花好:词牌名的古典风情:词牌故事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5/01 01:42:59

【谈谈词牌】《词牌名的古典风情:词牌故事》/

作者:浅夏

目 录
☆序
☆宋词里的盛唐之花:念奴娇与何满子
☆如仙如佛的大唐音乐剧:菩萨蛮与破阵子
☆晓月落花如梦:蝶恋花与如梦令
☆春花秋月何时了:虞美人与沁园春
☆令山河动容的美丽:浣溪沙与采桑子
☆相思的江南:长相思与忆江南
☆浓郁蜀国的空灵水乡:南乡子与江城子
☆七言里的古风:西江月与浪淘沙
☆尘世的欢乐:临江仙与阮郎归
☆似真似幻的爱情:玉楼春与诉衷情
☆悲伤的鸟和喜悦的桥:鹧鸪天与鹊桥仙
☆鸿雁在云鱼在水:少年游与醉花阴
☆无限缱绻千种风情:洞仙歌与雨霖铃
☆一见钟情的冤家眉眼:点绛唇与眼儿媚
☆问世间情为何物:摸鱼儿与双双燕
☆魏晋风骨的全才:渔歌子与渔家傲
☆无从选择的青春:望海潮与鹤冲天
☆两种人生一般闲愁:踏莎行与画堂春
☆此心安处:定风波与满庭芳
☆追忆少年侠气,黯销凝:六州歌头与八声甘州
☆词人本色是将军:水龙吟与永遇乐
☆离乱中的挽歌:满江红与减字木兰花
☆梅花季节暗香盈盈:一剪梅与卜算子
☆浊世难容清醒人:青玉案与南歌子
☆恨无人解听开元曲:声声慢与贺新郎
☆明月几时有:水调歌头与霜天晓角
☆词牌名的来历
☆词牌浅释
☆词牌名全集


   心灵栖居在宋词的悠然之境,词牌展示给世人的古典风情。人们在品读宋词优美隽永的篇章时,经常会被其意境独到的词牌所吸引。“虞美人”、“蝶恋花”、“念奴娇”、“凤栖梧”……不看辞章内容,但看这些词牌名,已有无限诗意在其中了。每个词牌名都有动人的由来与出处。本书用精彩的故事讲述了52个代表词牌名的由来,并对每个词牌名的代表辞章进行了唯美优雅的赏析。这些沉淀了古典诗词精华的词牌名,虽经历千年仍魅力不减,至今犹令人沉迷不已。词,又称“诗余”、“长短句”、“倚声”、“填词”,是古代诗歌的一种形式,萌芽于隋唐之际,兴盛于晚唐五代而极盛于宋。跟《诗经》最初是从民歌采摘而来一样,词也受到民间歌谣和当时盛极一时的律诗、绝句的影响,往往是可以配乐而歌的。因此,人们又称写词为填词,把一个个或苍凉沉郁、或典雅庄重的汉字填入到某种曲调的乐谱中,供宫廷或民间演唱。这种事先固定的音乐曲调跟词这种文学形式结合以后,就产生了词牌。如大家耳熟能详的《念奴娇》、《菩萨蛮》、《虞美人》、《西江月》、《鹧鸪天》、《点绛唇》、《蝶恋花》、《满江红》、《摸鱼儿》、《一剪梅》等,都是当时常见而流行的词牌。唐宋时期,词牌的由来往往都有故事可以追溯,比如《菩萨蛮》,就是唐代的女蛮国进贡过一些貌美如花的女子,她们梳着高髻,戴着金冠,满身璎络,貌如菩萨,因此教坊的乐师就借景生情谱成《菩萨蛮曲》供人们歌唱。同时,词牌的节奏和韵律因为约定成俗和逐渐固定的关系,到后来就形成了特有的风格。它们或慷慨激昂、或舒缓柔媚、或婉约含蓄,填词的人可根据表达对象的意境和当时的心情来选择词牌。那些从唇齿间轻轻吐出的词牌是多么让人怦然心跳。《浪淘沙》让人想起惊涛拍岸,抚古怀今;《蝶恋花》叫人想起庄周梦蝶和蝴蝶翩翩,状情写景都十分适宜;《点绛唇》则让人想起猩红如花的樱桃小口,是填写小令的最佳词牌……总之,音乐让词产生灵魂,长出翅膀,穿越漫长时空,滋养我们的心灵。

如仙如佛的大唐音乐剧:《菩萨蛮》与《破阵子》

   唐宣宗李忱是唐朝最后几个皇帝中极富传奇色彩的一位,从他继位到唐灭,不过短短的六十年,但他很有些作为。李忱是宪宗的第十三个儿子,在皇族中虽然辈分不低,是当时皇帝武宗的叔父,但因为母亲出身低微,从小就受歧视,痴痴呆呆,还曾被武宗扔到粪坑里戏弄。阴差阳错中李忱被当权的太监立为新皇。没成想这个傻皇帝原来一直是装傻,上台之后整肃朝纲,虚心纳谏,打击藩镇,使衰败的晚唐回光返照,俨然再显了一段贞观气象,哪怕只是仿佛的。是冥冥中上天也不忍看着盛唐气象就此消亡吧。如一点最后的余音划破长安城浓重的云层,宫殿里又响起霓裳舞曲,梵音鼓乐,这其中就包括那曲著名的《菩萨蛮》。安史之乱后,开元、天宝年间四方来朝、歌舞升平的盛况已不复现。但大国的威仪和灿烂美妙的文化依然强烈吸引着西域各国。除了进贡的珍宝、地方土产以外,那时唐皇们更喜欢的是具有浓郁异域色彩的歌舞,胡舞胡乐是从宫廷到坊间最流行的乐舞。我不知道宣宗是否也有他的祖上——风流玄宗一样的爱好,玄宗当年不仅自编自演还建了一个皇家音乐学院培养歌舞人才。大中初年,出身凄凉的他在大明宫里看到女蛮国入贡的舞蹈《菩萨蛮》时,心中也一定涌起过无数感慨。据史书记载,那一舞真个是流光溢彩,落英缤纷,梵音渺渺,如仙如佛。那些来自西域的女子,身上涂抹了香油,璎珞珠链当衣,脖子上挂着长长的花朵串起的花环,长发用金冠高高束起,简直就如世俗画像中的菩萨一般。舞随乐起,异彩纷呈,舞队一出,如佛临世,一定也会有类似我们现在看到的《千手观音》的造型。如此盛况不是空前,也是绝后了。《菩萨蛮》是一个礼佛的舞蹈,同时也是一个表演性舞蹈。宣宗痛恨武宗,处处反其道行之。武宗灭佛,宣宗一上台就宣布重建佛寺,本来佛教在中唐就已经进入了百姓生活的方方面面,众多的寺院和僧众有着唐朝中国特有的世俗喜庆的热闹,僧人们在念经说法的同时也在想方设法满足那些听众香客的要求,积极参与歌舞演出,寺庙道场实际也是戏场欢场,像《菩萨蛮》这样又美艳又庄严的乐舞正是那个时候普通人心目中可亲可爱的佛的形象,一如我们在壁画中看到的飞天和唐仕女图——佛界和生界最完美的结合。想起小时候看的印度歌舞片,从《大篷车》到《阿育王》,好莱坞的梦幻场景中,那华美的场面,纷飞的舞裙,玲珑的珠翠,舞娘漆黑的眼眸,眉心鲜红的朱砂,配合上曼妙的舞姿,奇异的音乐,怎么看怎么美。据说印度教的主神之一湿婆大神就酷爱舞蹈,欢乐悲伤时都喜欢跳舞,所以也被称为舞蹈之神。在我心中,《菩萨蛮》这样的舞蹈就该像印度歌舞中那自由性感奔放的场面,带着些忧伤的宗教气息,这样的美与魅不要说现在,在当时也是让人觉得新鲜而刺激的,好在那时的我们有着足够健康的心智与体魄去接受那种美。可想而知《菩萨蛮》想不流行都不行,自有文人给它配上词在坊间传唱,唐五代时期一直也是最流行的词牌名。有点疑惑的是李白的那首《菩萨蛮》:
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暝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
玉阶空伫立,宿鸟归飞急。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这阙词被后人视为词体的发端之作,推崇李白到了完全不讲原则的地步,说他是诗仙不够,还是“百代词典之祖”。也许《菩萨蛮》一曲玄宗时就已传入中土,只是那时候奇乐太多,它不显著也有可能,但心底还是觉得《菩萨蛮》应该从温庭筠和韦庄算起:
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
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温庭筠此阙精美浓丽却并不生动,徒如一只“画屏金鹧鸪”没有生命,用叶嘉莹的话来说,这是唐五代词兴起时的特点,到了韦庄的那五首著名的《菩萨蛮》,词已是一曲清丽婉转、充满生命和感情的“弦上黄莺语”: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敦煌曲子词中亦有《菩萨蛮》,用了这种曲调述说了一段最人世的男女之情,就是那首“枕前发尽千般愿”,也算得了曲中真意吧。很多由西域传来的教坊曲因为名称艰深或不雅后来都被改了名字,《菩萨蛮》倒没有,这名也透着可喜可亲的色彩和一股不管不顾的任性。在教坊曲中跟《菩萨蛮》相对应的完全另一种风格的,应当要算《破阵子》了。让我们再回到当初,回到那个海纳百川,风华绝代的当初,看看那个激动人心的年代。大唐雅乐融南乐北乐于一体,协调“吴楚之音”和“周齐之乐”,引进龟兹、天竺、西凉、高丽乐等,开盛唐音乐风气之先的《秦王破阵乐》就充分体现了这种聚合四方雄浑苍茫的气势。这是一部初唐真正的交响诗音乐剧,著名的歌舞大曲。主要是歌颂太宗的英勇战绩,太宗亲自设计舞阵,命乐工穿上铠甲持戟练习。奏乐起舞是,“擂大鼓,杂以龟兹之乐,声震百里,动荡山岳”。每每看到这里,太宗都会离席,忍不住要与众人共舞。那样的场面一定让人热血沸腾。后来就有人把其中的乐段填上词演唱,开始是长调名《破阵乐》,再后来取其中更短章,名为《破阵子》,“子”就是指短小罢了。可惜二百九十个年头之后,这个最令人怀念和追想的朝代还是结束了。鼓声阵阵,破得了千重敌,却破不了自己的命运。南唐旷世才子李煜一曲《破阵子》代多少亡国之君宣告了自己最无奈的结局: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
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这仿佛是一个讽刺,李煜的宫殿上肯定从来不会响起西乐大鼓之声。不过仔细想来,除了叹息还是只有叹息。谁能跟自己的命运决裂?谁能破得了世间千重迷障?红尘滚滚,人心惶惶,有一颗赤子之心的后主如一个无辜的孩子,破了他的国,留下来一个千古词家。最后还是再录一首辛弃疾的《破阵子》吧,这是我印象中词义与词牌名熨贴配合得最完美的一阙了: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晓月落花如梦:《蝶恋花》与《如梦令》

   两宋时代缺少英雄气概,但却是一个充满生活质感和文人气息的时代。如果生在帝王家那在两宋真是不幸,而如果是我等小民,读了几本书,家有几亩田,倒是宁愿在那个科举完备,名相辈出的时代——总有个出头之日。文人当政在北宋大行其道,从晏殊、范仲淹、欧阳修到王安石、苏轼、张先、宋祈,哪个不是大家。那个时候没有文联、作协之类组织,没有哪个是专职作家和诗人,更不要说后来的辛弃疾、陆游了。相比晚唐时的抑郁不得志的文人,他们总有过一个施展才华的舞台。也正因为如此想到他们的时候总不能以纯粹的诗家词人的心待之,心思繁复,牵扯尤多。《蝶恋花》和《如梦令》这两个词牌就跟晏殊和苏轼有关,并不是自他们手上创制,确都因他们而始有这样美丽清雅的名字,北宋的审美风尚由此可见一斑。这让我想起在博物馆看瓷器,排在前面的唐瓷华丽洋气,排在后面的明清瓷大红大绿,精工俗艳。而宋瓷或影青,或黑褐,或纯白,纤巧传神,这是一个以士大夫的眼光为社会标准的时代,耐人寻味。《蝶恋花》由晏殊自敦煌曲子词《鹊踏枝》改名,《如梦令》由苏轼自后唐庄宗《忆仙姿》改名。唐代产于西域的“胡乐”尤其是龟兹乐大量传入中土,与汉族原有的以清商乐为主的各种音乐相融合,产生了燕乐。燕乐中很多曲调本来就是民间歌谣的曲调,而民间歌谣本来就是有曲有辞的,像自然朴实、感情直率的敦煌曲子词,从那里我们可以看见词最初的形态和特征。这种来自民间的艺术带着活泼的生气。《鹊踏枝》就是其中一首:“叵耐灵鹊多谩语,送喜何曾有凭据?几度飞来活捉取,锁上金笼休共语! 比拟好心来送喜,谁知锁我在金笼里。欲他征夫是归来,腾身却放我向青云里。”古时候,天地浑然,人也是自然,花鸟鱼虫都跟人亲,看到喜鹊心头就喜了,其实跟鸟儿何干?捉了来又问鸟儿凭何报喜,真正没有道理。所以鸟儿回答她,想要征人早回来,你赶快放了我。这是一个生动的生活场景,绝非士大夫所能言。唐教坊曲中的《鹊踏枝》兴起于盛唐时期,属于新的燕乐曲,到了晚唐五代时候,用这种曲调填词的文人多了起来,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五代南唐词人冯延巳的十四首鹊踏枝:
谁道闲情抛弃久? 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未颜瘦。
河畔青芜堤上柳,为问新愁,何事年年有? 独立小桥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这是一个用韵很密的词调,流畅柔婉,沉郁低回,据说冯的词与当时流行的鹊踏枝曲调极吻合,流传很广。冯延巳处于南唐末世必亡之国,又位居高官,词中迷惘抑郁之情已脱离了词为艳体私情的境界,他的词风开启了北宋晏殊、欧阳修的创作之路。晏殊小时候是个神童,7岁的时候和一千多名进士一起在朝堂上考试,他神气自若,援笔立成。后来官做到宰相。他一生亲贤士,重教育,范仲淹、欧阳修都出自他的门下。晏殊一生富贵,词中无愁苦却有悲戚,没有离恨却有隐忧。一种潜伏的风情,暗暗动人伤情。也许是他觉得鹊踏枝太喜庆平俗了,从南梁简文帝的一首七言乐府“翻阶蛱蝶恋花情,容华飞燕相逢迎”中,取出“蝶恋花”三个字做了新词的名称。简文帝萧纲好吴歌艳诗,名言是“立身先须谨重,文章且须放荡”,后人称“宫体”。鹊踏枝头,蝶恋花容,本是自然现象,民间的情趣和士大夫的审美也不见得就有高下,如活泼生动的农家女儿嫁入深宅大院,从此这一曲中的惜春悲秋、凄怆怨慕也越发地精致旖旎、怅惘低回。晏殊的一曲《蝶恋花》堪称绝唱:
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欧阳修也喜作《蝶恋花》,后人一直将他的词和冯延巳的搞不清楚,其实谁作的今天已无多大的意义,两人处境和政治心情本来就相似。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

 

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最喜欢的还是苏学士的《蝶恋花》,师出一门,一辈高过一辈: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词到了宋代文人的手中,再不是简单的酬酢应答之作,词的格律内容都有了极大的发展,词牌种类也得到了极大的丰富。词人们也越发地讲究起来。一种曲调和格律有不同的名称,或一个名称有不同的变体都是宋人对词这种文学体裁作出的探索和丰富。以苏轼这样的天才和高蹈的情怀,对词下功夫成就自不同常人,识人别珠的本领也不一般。他就发现了后唐庄宗李存勖自创的一曲《忆仙姿》的好来:
曾宴桃源深洞,一曲舞鸾歌凤。
长记别伊时,和泪出门相送。
如梦,如梦,残月落花烟重。五代十国是晚唐乱世的继续,藩镇军阀掌权的朝代更替频繁,长的十几年,短的就只有几年。差不多南唐冯延巳在陪太子李璟读书的时候,北方后唐庄宗李存勖从后梁的手中夺了天下。必也是一番血流成河,尸骨遍野,行武出身的皇帝一旦入了宫,立刻声色犬马起来一点不奇怪,但李存勖的爱好却很有些独特。他自小就通音律,能歌善舞,作曲更是他的强项,最喜欢的看戏演戏,还给自己取了个艺名叫“李天下”。据说他还经常搽画粉墨与伶人俳优们一起登台唱戏。“粉墨登场”这个成语就是从他这来的。皇帝虽然作的不怎么样,但李存勖的小令婉丽,粗犷之人有清思,也算人性复杂多样的一证了。苏轼虽觉这首“曾宴桃源深洞”曲调清婉,但觉得名儿不雅,取其中“如梦,如梦,残月落花烟重”给这一曲取名“如梦令”,并填了两阙,怀念黄州那一片可以自由躬耕的清远之地:
为向东坡传语,人在玉堂深处。
别后有谁来?雪压小桥无路。
归去,归去,江上一犁春雨。小令相对长调、慢词,短小隽永,清灵别致,用这个词牌为这一阙命名,真是神形兼备,可惜“李天下”不知道了。后来李清照的两首如梦令可以说把这一个词牌的好处发挥到了浑然天成的地步:
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
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
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常记溪亭日暮,沈醉不知归路。
兴尽晚回舟,误入藉花深处。
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我曾在那百花的深处逢着扑蝶的人,我曾在那微醺的春夜梦到一滴冰冷的泪。我听到他们浅吟低唱的曲调中无休无止的忧伤,看到生命如流水潮涨潮落,惟有他们的词句仿佛新墨未干,只是搁下了笔,出门去了……

 

春花秋月何时了:《虞美人》与《沁园春》

   夜晚不可避免地来临了,这是楚王和虞姬的最后一夜。他们的故事从这一夜开始也在这一夜结束。而她已经跟随了他七年。从他在吴中揭竿而起,他的英武就成了她一生的魔障,她笼罩在他夺目的光芒下,心甘情愿地跟随着他。看他在新安杀了二十万秦兵,看他在洛阳烧了秦宫,大火三月不熄,看他追杀了楚怀王,眉毛都没有皱过一下。可看到部下生病,他会难过得流泪,他在鸿门执意不杀刘邦,在广武楚汉对峙,他居然像个天真的孩子对刘邦说,因为我们争斗天下,百姓不得安宁,不如我们两个单打独斗,一决雌雄如何?后来签订了鸿沟之约,他马上放了他的老父和老婆。他夺了咸阳秦宫中的无数美人,但把她们都分给了那些各怀心腹的诸侯。唉,他是人是魔?虞姬觉得自己从来没有搞懂过这个男人,南征北战中他只带着她。是因为她美吗?对,她不仅美还会舞剑,一边唱一边舞,歌是楚地自小就唱熟的曲调,词是她每次临场发挥的即兴之作,而舞更是随心而动,一柄越女剑让她舞得英气勃勃,缠绵跌宕。他爱她舞剑,常常在一场场激烈的战斗后让她舞剑给他看,有时他会在大帐闪烁的烛火中,在虞姬的歌声中沉沉睡去,微微卷曲着身子,手里还抓着一把金缕小刀。他是那么年轻,蓬勃的生命力,不熄的火,那样一种红色,壮阔简单到没有杂色,他的身上有天生的贵族气。不知道自己的目标在哪里,战斗就是他的目标,他只需要一场接一场的胜利,他为战场而生也为战场死。哎,虞姬,你再为我舞一曲吧。反正你听外面已尽是楚声。他们唱的是罗敷曲还是越女歌?还是我来唱吧,虞姬,我为你唱垓下歌。他歌她和,剑风凛冽,歌声凄怆。突然,飞旋的软甲中殷红的血如桃花绽放,虞姬是秦末战乱中突如其来的一抹红,点缀在血雨腥风之中,盛开旋即凋谢。英雄美人的故事样本就此定型。唐人照样不会放过这样好的故事,照例是教坊里常演不衰的保留曲目。太平岁月人们忘记痛苦的过程总是很快,帝王也愿意看到这样的前朝演绎,表面上是替天行道的天赋皇权,私底下未尝没有把自己比汉王,跟他比谁更狠,刘邦还只是在危难中置老父和老婆不顾,把儿女推下车,而太宗可是亲手杀兄屠弟。他们目标明确,绝不会心慈手软,楚王,不过是笑谈。你没有成王,那么多人白杀了,虞姬也是白死。《虞美人》早先有三种曲调,后来以李煜那首著名的“春花秋月何时了”为韵体正声,因为太有名了,这一曲也被后人叫作《一江春水》。想来当年乐人们演唱霸王别姬那一幕时一定是顿挫生姿,缠绵悠远,才会有这样长短错杂,促节曼声,音律起伏,汪洋恣意的曲调,这样的曲调只合等着后主“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的无穷无尽之思。后来苏轼有一首《虞美人》,其中就受到了后主词中愁似东流水的影响,而更翻新意。
波声拍枕长淮晓,隙月窥人小。无情汴水自东流,只载一船离恨向西州。 竹溪花浦曾同醉,酒味多于泪。谁教风鉴在尘埃?酝造一场烦恼送人来!历史总是不断的循环往复。刘邦建立的大汉朝经过王莽乱政,光武帝复兴,直至东汉末年,天下再次大乱。乱世中英雄再次出世,这次不光是项羽刘邦两个人的戏了,你方唱罢我登场,洗去血腥屠戮,尸流成河的底色,我们津津乐道其中的故事,称之为精彩、生动。那个被曹操挟持以令诸侯的汉献帝像微不足道的一粒沙子,淹没在那个群英荟萃,风云变幻的时代。他可怜的少年青年时代在奔波与屈辱中渡过,生命中惟一愉快安静的日子是跟一个叫“沁园”的地方连在一起,跟一个叫伏寿的女子连在一起。沁河穿越太行山,与它东边的丹河突然邂逅,拥抱在一起,孕育出无垠的竹海,在修武一带,扯起长江以北最壮阔的竹林长幔。当年汉明帝刘庄带着女儿刘致从洛阳来游竹林,见这里竹阴蔽日,公主流连忘返,明帝就在沁河旁建了一座园林,赐名沁园,同时封刘致为“沁水公主”。东汉初年的几位皇帝大多仁厚,那时的汉宫中有一种历朝历代从未有过的温厚和瑞之气。可惜,这样的盛况也只是昙花一现,识理贤明的皇后阴丽华和马明德最怕出现的外戚干政和宦官当道的局面还是不可避免地出现了。公元一九六年四月的一天,豫北大地微风轻拂,麦穗初黄。远远驶来一辆牛车,车上坐着两个少气无力的少年,那是献帝和伏寿。这时的汉献帝,已经十六岁了。二十岁的伏寿,美丽而憔悴,她紧紧地搂着她的表弟皇帝。小皇帝被董卓逼出洛阳流落在外,已经一天半没有吃饭了。突然,他们眼前一亮,沁园到了。这个美丽的栽满了翠竹和梅花的园子曾一度被外戚窦宪夺去,到这时已几易其主。可现在这里是他们最好的栖身之地了。这是他们成婚以来最安全轻松的日子,皇帝身体强健起来了,皇后也怀孕了。快乐的日子总是短暂,小皇帝也不是一味沉缅,他是一个有志气的年轻人,下决心要除掉曹操,伏寿始终是他有力的支持者,这里有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勇气和气节。事败后,伏皇后被关进大牢,幽闭而死,而献帝从此不再与曹操对视。个人的命运在历史洪流的裹挟下滚滚而下,现在我们说那是历史的选择,古人说是天意。这天意究竟在哪里,冥冥中没有人知道,谁比谁更适合更恰当永远没有比较,无从知晓。沁园的春天依旧年复一年,可人却再也不复归来。这里还曾经是著名的“竹林七贤”饮酒下棋,抚琴长啸的地方,自然成了历代诗人发怀古幽思的好去处,后来唐人有诗咏沁园,韩愈就有“从今沁园草,无复更芳菲”的句子。最早用《沁园春》填词的是北宋的张先,就是那个写了“云破月来花弄影”的郎中,可是他这首《沁园春》用典过多,有些曲折难懂。倒是苏轼有一首,清新婉转十分可人。
情若连环,恨如流水,甚时是休。也不须惊怪,沈郎易瘦;也不须惊怪,潘鬓先愁。总是难禁,许多魔难,奈好事教人不自由。空追想,念前欢杳杳,后会悠悠。 凝眸。悔上层楼。谩惹起、新愁与旧愁。向彩笺写遍,相思字了,重重封卷,密寄书邮。料到伊行,时时开看,一看一回和泪收。须知道,□这般病染,两处心头。有人说这是苏轼早期学柳永留下的痕迹,实是一个多情少年。《沁园春》的曲调韵味疏朗,格调开阔,读起来错落多致,意韵徘徊。但后来有政治词家以豪放气势入词,抒发激越情感,是国人都非常熟悉的了。

 

令山河动容的美丽:《浣溪沙》与《采桑子》

   古时生于贫家的女子,因为要做许多的农事,受不得那许多礼仪的束缚,村前院后,河畔溪边的忙碌自顾不得许多,其中采桑采莲、浣纱濯锦更是水乡女子的本分。晨曦微露的春日,好风融融的午间,一年中最好的时光,劳动的欢愉和丰美踏着自然的节拍,从春到夏,且歌且行。青春的岁月中有着天然的希望和欢乐,何况还有谁家少年在一边厢不经意地相和,他们多少还是自由的,相比富家女和官宦人家的小姐只能借着到庙里上香的机会走出家门,劳作中的男女是幸福的,更是美丽的。就像浣纱的她和采桑的她,女儿的美是盛开在田野的花,不开则已,季节一到就是漫山遍野,自己浑然不觉,周围山光水色已因她们而改变。还记得那条叫若耶溪的小河吗?她在这条家门口的河里漂洗新纱,春光潋滟,比春光更盛的是她的姿容。初长成即名动乡野,命运在她微蹙的眉间隐隐闪现,让乍见到她的范蠡惊心动魄。若耶,若耶,这条溪水的名字仿佛一声叹息,为她堪怜堪叹的一生。水自东流,日日是新。西施踏上的却是一条不归路。你让我到另一个男人身边去,爱上他,然后杀死他。家国是你们的事,我又能得到什么?每个为她叹息的人,未尝不是在表面的怜惜感慨之后藏着隐隐的轻蔑,她到底不再是纯洁的好女子,这里的关键是她为夫差生了子并爱上孩子的父亲。但男人是最要面子的,他们津津乐道的是其中的计谋、其中的倾轧,那些卧薪尝胆和成王败寇。血流成河,山河易主。西施是其中最红的血,雪一样白的新纱上刺目的艳,点染江山。就这样一直传唱,直到唐,乐师将她的故事编成曲,仍然是坊间最受欢迎的戏,一如今天我们在屏幕上不断看到的那样。一点没变。词为诗馀。说词初为可歌的诗,是有道理的。否则无法解释后来那么多的词牌名原来都是唐五代时期的教坊曲名。《浣溪沙》、《采桑子》都如是。晚唐一个叫韩偓的人,作《香奁集》,基本上可歌可唱。多以女性生活为题材,绮艳、轻靡,且“男子作闺音”,具有典型的词体特色。不仅体现了晚唐的审美风尚,而且成为后代词人借鉴的重要对象,《浣溪沙》最早亦出现其中。
宿醉离愁慢髻鬟,六铢衣薄惹轻寒,慵红闷翠掩青鸾。
罗袜况兼金菡萏,雪肌仍是玉琅玕,骨香腰细更沉檀。词曲极艳,却也空落。见花不见人,算不得好词,但从中看到后来对温庭筠等人的影响,精美深幽初显端倪。《浣溪沙》在词牌中算是异数,不似大多数的长短句。它句式整齐,音节明快,三句一片,朗朗疏落。才味到好处,却已戛然而止,常常有言尽而意不尽的低徊怅然,我以为是从诗变体为词的典型。《浣溪沙》可能是唐教坊曲中最流行的乐曲之一,关于这点,从苏轼翻新张志和的《渔歌子》就可以看出。苏轼爱极了张志和的这首小诗,说它“语极清丽”,但惜它不符曲度,不能更好地传唱,于是,“加其语以《浣溪沙》歌之”:
西塞山边白鹭飞,散花洲外片帆微,桃花流水鳜鱼肥。
自庇一身青箬笠,相随到处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新词比老诗更多了一份苏东坡独有的洒脱和乐天。不独是一人独乐,而是化一人为众人,清丽淡雅中多了欣喜欢然。《浣溪沙》是唐宋时期被填写的最多的词牌,成百上千,历来名人佳作亦不胜数,其中翘楚要算晏殊:
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
但我最喜欢的还是清人纳兰容若的那首“谁念西风独自凉”。
谁念西风独自凉, 萧萧黄叶闭疏窗。 沉思往事立斜阳。
被酒莫惊春睡重, 赌书消得泼茶香。 当时只道是寻常。纳兰词情真意切,平实如话,却直抵人心。悼亡词在他手上算是言尽情尽,绝地花谢,再也翻不出新花样了。一句“当时只道是寻常”,不能深想。仿佛一个人中了无影掌,受的是内伤,外表看来完好无损,内心里已是肝肠寸断。当时,当时,有多少时候命运允许我们回到当时,所以至尊宝一句“如果上天再给我一次机会……”会撼动那么多人的心扉。还是容若,却要说到《采桑子》了。喜欢上“采桑子”的灵动婉转也是从他开始。

 

非关癖爱轻模样,冷处偏佳。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
谢娘别后谁能惜?漂泊天涯。寒月悲笳,万里西风瀚海沙。这一阕像极了容若的自画像。相国公子,心性高洁,落落寡欢。愁心漫溢,恨不能收。却也是情发无端。《采桑子》三个字有烟雨江南的清新和妩媚,虽是小令但节奏感极强,简劲中有缠绵。特别是李清照在末句加字变为“添字采桑子”,再二三句用叠句后,更有一唱三叹的回肠荡气,让人惊艳。
窗前谁种芭蕉树?阴满中庭,阴满中庭,叶叶心心,舒卷有余情。
伤心枕上三更雨,点滴霖霪;点滴霖霪,愁损北人,不惯起来听。有时想这样的愁绪蔓延,不加节制似乎不合了“采桑子”本身清新欢然的春色,那应该是豆蔻梢头二月初的喜悦,是一个新的刚刚开始的世界,美得天然去饰。就像她的来处,汉乐府《相和歌辞》里《陌上桑》中的秦罗敷。“行者见罗敷,下担捋髭须。少年见罗敷,脱帽著帩头。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来归相怨怒,但坐观罗敷。”貌美如花,人见人爱,与使君斗嘴一段透着少女的天真和娇纵,而使君亦是君子,只是因为你生得美啊,你不肯展颜,我也只是喜欢。我愿意这样简单地理解这首乐府,罗敷的美有了田野上春天的桑树作背景,纵使她已为人妻,依然有天真纯洁的可爱,何况我更相信狡黠的女孩子并没有一个四十出头的太守丈夫,她只是说些大话气气那个使君,而她也不是穿金戴银的贵妇,只是陌上盛开的一朵迎春花。一首古乐府绵延流转演绎出长长短短的牵念,成就了无数好词。后来乐师们截取大曲中的一篇单独填词演唱,大曲成了《采桑子》。后来也有把《采桑子》叫《罗敷媚》的,不过我不喜欢这个名字,倒喜欢它另外一个名字《丑奴儿》,有村姑配傻小子的质朴可爱。关于《浣溪沙》和《采桑子》苏轼也作过一些有趣的文字,他用他喜爱的《浣溪沙》填过一组词,描绘的是他在徐州当太守时遇到的一次严重的春旱。作为当地长官他到石潭祈雨,后来雨终于来了,他再去谢雨。沿途看到一派雨后风趣生动的春日景色。其中第三首这样说:
旋抹红妆看使君,三三五五棘篱门,相挨踏破茜罗裙。
老幼扶携收麦社,乌鸢翔舞赛神村。道逢醉叟卧黄昏。这里苏轼自比使君,穿着茜草汁儿染就的红罗裙的农家女子为了一睹他的尊容,匆匆地在脸儿上抹上胭脂,叽叽喳喳挤在门边向他张望。好个自得的太守,向他张望的女孩子也有罗敷一般的可爱。年年才到花时候,风雨成旬。不肯开晴。误却寻花陌上人。两个以美貌著称的乡间女子,她们的名字借着那些千载之下仍日日如新的诗句,在寂寞的夜里和我们相伴。春夜的雨丝,细细的蚕声,闻得到田野的气息,寻花人若真的怜花,就让花儿自由地开放凋谢吧,这一季的生命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啊……


『静日小轩倚梅妆,
燕落窗台上,
冰弦四五挑,
清茶逐浪,
琼瑶杯中藏。

罗帐幽帘沉水香,
飞云卷斜阳,
闲墨勾竹翠,
意兴两两,
嗟彼白日长。』
       _________{醉花阴}

 

相思的江南:《长相思》与《忆江南》
  
客从远方来,遗我一书札。
上言长相思,下言久离别。
置书怀袖中,三岁字不灭。
一心抱区区,惧君不识察。《古诗》中的怀人之作坦荡真切。不婉转不委屈,直直地说,我就是如此地思念着你。你也是一样吧。你的信我放在怀里小心翼翼,看了太多遍,小心地不让眼泪落在上面,不能让字迹迷糊,就象我不能模糊你在我心里的样子。《长相思》是南朝的民歌,在乐府中有多首记录,每首都以长相思开头和结尾。从乐府到古诗,悲喜哀乐没有那么多的遮掩迂回,谁能饥不食,谁能思不歌?唐人把民歌编入教坊配词演唱,长长短短的句子更配合乐曲的起伏,但实在并没有古诗中来得质朴天然,白也不是这种白法:
长相思,久离别。
关山阻,风烟绝。
台上镜文销,袖中书字灭。
不见君形影,何曾有欢悦。在《长相思》还没有成为一个固定的词牌的时候,它还只是一种自由的可供演唱、抒发男女相思之情的歌行体。李白也作《长相思》,但境界一下子大开,儿女情长从来都不是他关注的主题,所以他的诗从来都不会遭误读:
长相思,在长安。
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
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
美人如花隔云端。
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渌水之波澜。
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
长相思,摧心肝。高远是高远了,却并不如何摧心肝,怀人之作一变而为思君的咏叹,也不如屈原来得忧切,没有真正的入也就没有真正的出,有些曲调可以扩展喻义,但显然《长相思》这样含义明确的用语并不见得适合别有怀抱,还是白居易聪明,《长相思》到了他手里回到了乐府那条路数上,成就了一首千古好词:
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头,吴山点点愁。
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月明人倚楼。说实话,我并不怎么喜欢白乐天的那些新乐府,那里面有太多说理的味道,同样反映现实,他就不如杜甫舍己就诗,焚心练字,那是真诗人的境界,而乐天不够感人,大部分时候他和他写的诗文是分开的。本来他就信奉作文“当为君为臣为民为物为事”,露出道德**的面目也就很自然了。比如那句“为君一日恩,误妾百年身”我是很喜欢的,但他接着又说“寄言痴小人家女,慎勿将身轻许人”就很没劲了,看他在诗歌里告诫女孩子不要为爱情而“淫奔”,以免遭受恶果,看他指责自天宝以来,胡乐、胡舞、胡妆盛行,人心不古,连皇帝也受到了迷惑,以致雅正之乐无人问津,社会风气遭到破坏,好象不是在读诗而是在看教科书了。一个时代兴起了复古之风,只能说明那不是一个有自信心的时代,要么社会动荡要么死气沉沉。以复古为名义行改革实质那是另外一会事,但乐天的乐府诗并没有太多新意,不过求个明白通俗,再来说教就有些让人不耐烦。但,这首《长相思》是真的好,通俗到像一首儿歌,如要深情它也有足够的容量和空间来承载你的忧思,得了乐府的精髓。诗歌终究是用来抒情的,对这样的句子我基本上没有什么抵御能力,光是音节的抑扬顿挫就让人泄气,三字短句本来难以入诗,如若连用一般都表现急促迫切的心绪,而这曲小令却又意外的悠长低婉,三十六个字,也是双调词牌中最短的一曲。自从乐天创制了这个曲调后,后来的相思就有了这样简洁经典的表达。汴水就是隋炀帝开凿的通济渠,关于他开通大运河到扬州看琼花的传说,是后来人反省历史的简单做法,所以汴水出现在诗词中大多是起个借古咏今的象征作用,象“千里长河一旦开,亡隋波浪九天来”,就把隋亡的罪责都推到了汴水上。“汴水通淮利最多,生人为害亦相和”,“汴水东流无限春,隋家宫阙已成尘”,都是这种思路。而白居易没有这样想,在他这里,汴水负载的只是一个女子无限的相思,而他塑造的月明人倚楼的形象不能不说是后来温庭筠在《望江南》中那个“梳洗罢,独倚望江楼”女子的最初原形,而“过尽千帆皆不是” 让这一形象有了更深刻的人生意味。从此后,汴水也就成了离恨相思的代名词。从王安石的“汴水无情日夜流,不肯为我少淹留”到苏轼的“无情汴水自东流,只载一船离恨向西州”,汴水成了一条感情最丰富的河,它和江南的山连在一起,真个是水相思山含愁。到了北宋林逋的眼里,那愁更由吴山蔓延到了对岸的越山。

吴山青,越山青,两岸青山相送迎。谁知离别情?
君泪盈,妾泪盈,罗带同心结未成。江头潮已平。古时钱塘江北岸属吴国,南岸属越国,所以有吴山越山之称,林逋隐居杭州孤山,以梅为妻以鹤为子。看他这首《长相思》倒仿佛年轻时有一段过往,总是好事遇阻,心灰意冷。事过境迁,再大的心潮也终于是平静了。他这一曲虽不见得如何好,但能让人看到人的另一面,谁也不是生来就是处士神仙的。《长相思》虽短,又有了老白的开山之作,后来佳作不多,惟到纳兰容若,这一曲才突破局限,化情愁为乡愁。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
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像容若这样的男子纵使他生在北国,他的气质和文风绝对是承袭江南一脉。随康熙出巡塞外,风雪声在他成长的京城并不陌生,那梦里的家园是哪里呢?在他的饮水词中常把海淀、玉泉山一带的水域风光比作江南,菱荷舟帆,平堤沙岸,十里湖光载酒游,平堤走马披春风。骨子里我总把他当了江南才子。而江南真是一个多愁善感的地方啊,她的折戟沉沙,她的烟雨楼台,她的春花秋月,她的吴音乡愁。是谁先给江南染上这样的色彩?以后词人们忆的望的梦的那个地方可还是我们现在看到的那个江南?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依然是白居易,依然是平易通俗的词句,可你真得承认他的好。只要他不说教,只要他放下架子,这样的小作不见得当不过《长恨歌》。这个曲调原名《谢秋娘》,是唐武宗时的宰相李德裕为亡妾谢秋娘而作的,李德裕政治上有建树,诗文也作得好,只是困于当时的牛李党争,宦海沉浮很是波折。他的这首《谢秋娘》最大的作用是为古典文学贡献了谢娘或秋娘这个特指,后人常把自己爱慕的女子称为谢娘或秋娘。《忆江南》和《长相思》一样,起源不在白居易,但却收功在他,本来默默无名的《谢秋娘》经过白居易点石成金的手,立刻拥有了全然不同的文化意境。六十七岁的白居易在洛阳的香山寺里回忆起当年他在杭州的白堤上植下的桃红柳绿时,江南不仅是一个美丽的地方,也是他年轻时施展治世才能的地方。晚年的他有向佛之心,却并无清洁安静的心,后人多因他蓄妓过百沉溺声色和对后生的排挤打压非议他的人品,我觉得他确乎不是一个很有理想的人,骨子里现时的生活来得更实在,入与出的问题并不曾困扰他。人心人性本就复杂,品德和文才两相完美的毕竟是少数,对他也没有过多的感情,读他的诗词的时候倒常把他的人不知不觉忘了,那些好处好象天然就存在,这正是他的魅力吧,并不着力,也无痕迹,就象他的《长相思》和《忆江南》,浑若天然。
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苹洲!再回到那个凭栏远眺长相思的女子吧。温庭筠用《忆江南》的曲调填了上面这一曲,江南于他总是跟离愁别恨连在一起。如果不局限于此,也大可以为那远眺的不是一个归人,他们是《忆江南》也好《望江南》也好《梦江南》也好,江南是白居易的情人是温庭筠的理想是李煜的家国。
闲梦远,南国正清秋。千里江山寒色远,芦花深处泊孤舟。笛在月明楼。
多少恨,昨夜梦魂中。还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


『静日小轩倚梅妆,
燕落窗台上,
冰弦四五挑,
清茶逐浪,
琼瑶杯中藏。

罗帐幽帘沉水香,
飞云卷斜阳,
闲墨勾竹翠,
意兴两两,
嗟彼白日长。』
       _________{醉花阴}

 

浓郁蜀国的空灵水乡:《南乡子》与《江城子》

   阳光从永陵茶园的那棵大榕树的叶缝间洒下,把树下的竹木桌椅板凳照得点点斑驳。长长的廊棚上覆盖着浓密的七里香,白色、粉色的花开到最盛,层层叠叠的绿从脚边的青草尖一直伸展到天际,空气中闻得到草木生长的气息。柳树、小叶榕、黄桷树和银杏树都似从一个长长的午睡中醒来,盆景、竹篱、河水都借着吹过来的风,开始窃窃私语。这是一个春日的午后,永陵的茶园安静而恬淡。草地上云鬓高髻的弹筝伎眼目半睁,双臂轻扬,两手抚弦,似梦非梦,这样长长的午后除了回忆,还能做什么呢……这是前蜀第二个皇帝王衍登基的第三年,庞大奢华的宣华苑竣工了,为了出入方便,小皇帝命人专门修了水陆使皇宫与宣华苑相通。“夜半摇船载内家,水门红蜡一行斜”,数百名身着彩衣的宫女们手持蜡烛站在彩船上,烛光把春夜的水面映照得亮如白昼。一艘最大的彩船上宫廷乐队和歌舞伎正上演着一场华丽的歌舞,清亮悠扬的乐声在整个城中回荡,轻盈的舞蹈跳得人心中荡漾,她们唱的是宫中昭仪李舜弦的哥哥李珣的《南乡子》:
乘彩舫,过莲塘,棹歌惊起睡鸳鸯。游女带香偎伴笑,争窈窕,竟折团荷遮晚照。
双髻坠,小眉弯,笑随女伴下春山。玉纤遥指花深处,争回顾,孔雀双双迎日舞。
倾渌蚁,泛红螺,闲游女伴簇笙歌。避暑信船轻浪里,闲游戏,夹岸荔子红蘸水。只是小皇帝似乎并不喜欢这样清雅的曲调,不一会他就不耐烦了。他让乐师停了下来,让歌舞伎们换了曲目:“者边走,那边走,只是寻花柳。那边走,者边走,莫厌金杯酒”,这是小皇帝自己作的《醉状词》,他左手擎杯,右手持拍,穿梭在舞伎中间,舞伎们飞旋的腰身,柔媚的眼眸,飘扬的裙裾,令人眼花缭乱。过一会儿又听得乐队换了曲子,这次唱的是中书舍人欧阳炯的一首《浣溪沙》:“相见休言有泪珠,酒阑重得叙欢娱,凤屏鸳枕宿金铺。兰麝细香闻喘息,绮罗纤缕见肌肤,此时还恨薄情无。”柔靡的音乐和冶艳的歌词唱得人心旌摇荡。大唐风雨飘摇的晚期,王建在成都建立的前蜀国仿如世外乐土。蜀地远离长安,崇山峻岭阻隔了战火狼烟,丰腴的土地,温和的气候,使得前蜀官府“仓廪充溢”,百业兴盛,蜀人又奇巧善乐,西蜀小朝廷模仿起大唐的府制律度、歌舞燕乐来毫不逊色。 连年的风调雨顺,温饱安逸,到了王衍的手上,整个朝廷弥漫着一股奢糜**的气氛,有这样的朝廷风气带头,民间的宴乐游戏之风也愈加地盛行起来了。笙箫笛筝、琵琶拍板、筚篥鼓叶,永陵地宫中那美丽的24个乐伎衣袂鲜艳,犹歌犹舞,千载之下我们仿佛还能在西蜀的锦水花间听到盛唐的声音。《花间集》的词人们不出现在这个时候还能出现在什么时候呢?不出现在这个地方还能出现在哪里呢?李昭仪生得貌美却天真,并不太知道如何讨好那个以荒淫骄奢著名的小皇帝,也未曾为兄弟们谋个出身。哥哥李珣从小文采出众,中了秀才后却对官场没起多大的心,偏偏喜欢各地游历又偏好岐黄之术,心性淡薄清雅。这让他的词在花间集中显出格外不同的气质。难怪小皇帝不甚喜欢他,他就不如欧阳炯作人作得灵活,词也能雅能俗,左右逢源。李珣在前蜀亡后,更无意入仕。这里有他一份儒士的节义,也跟他本性有关,而欧阳炯先在前蜀为官,蜀亡归了后唐,后来孟知祥建立后蜀,他又入蜀继续为官,还作了宰相。等到后蜀也被赵宋灭了,他又作了宋的翰林学士。两人的追求显然大不一样。所以虽然两个人都因为《南乡子》在《花间集》留下词名,但心里还是偏爱李珣一些。欧阳炯在为《花间集》作的序中说得明白,那些写在花笺上的曲词,交给了美丽的歌女,让她们敲着檀板的节拍在酒筵歌席间歌唱,那些柔美轻艳的歌词足可用来增加歌女们妖娆的姿态,那些风流多情的辞章正可用来增加才子学士们游园聚会时的兴致。蜀地的佳人们也可以不再唱像莲舟曲那样通俗的歌词。可是正是因为《花间集》中有了《南乡子》这样荡漾着南国水乡空灵淡雅气息的词,才让人能在花间中人欲醉的浓香中缓过一口气了。

 

烟漠漠,雨凄凄,岸花零落鹧鸪啼。远客扁舟临野渡,思乡处,潮退水平春色暮。李珣早年曾漫游吴越、两广等地,对异域风情的熟悉,使他的风土词生动又丰富。他的十七首《南乡子》都是歌咏的东粤风情。莲塘泛彩舟,棹歌惊睡鸳,游女带香,竞折团荷,荔枝挂红,孔雀争妍。浓郁的岭南风情,质朴的民歌风味,还有文人淡淡的感伤。我都有些些的不满了,这个蜀中人,眼里的美景却是他乡。当他说“思乡处,潮退水平春色暮”的时候,是在怀念蜀中吗?满纸春愁也是那么有节制,不会肆意泛滥。欧阳炯也作《南乡子》,《花间集》中有他八首。跟李珣一样都是咏的南国风情,其中三首:
画舸停桡,槿花篱外竹横桥。水上游人沙上女,回顾,笑指芭蕉林里住。
岸远沙平,日斜归路晚霞明。孔雀自怜金翠尾,临水,认得行人惊不起。
路如南中,桄榔叶暗蓼花红。两岸人家微雨后,收红豆,树底纤纤抬素手。芭蕉、孔雀、桄榔树、蓼花都是岭南特有的产物,看来欧阳炯也跟李珣一样出游或出使过当时的南汉。唐末的五代十国中,偏居番禺的南汉倒不曾想在西蜀的辞章中留下美丽的影子。从欧阳炯的词作中看来,他不仅出使过南汉,而且肯定到过南唐。否则他写不出《江城子》这样的金陵怀古之作。
晚日金陵岸草平,落霞明,水无情。
六代繁华,暗逐逝波声。
空有姑苏台上月,如西子镜,照江城。江南,于我是幼年生长的故乡,成年化作梦里的水墨画,美好与怅惘都退却了最初的惊动,变得疏离而安然,只是在与人说起的时候仿佛那仍是一个不舍得丢弃的身份。而蜀中是我成年后的家乡,甜蜜而温暖的沉溺,如空气和水一般交融。看到千年前成都人咏金陵,不觉就留了意,要看那石头城怎么变成了词牌中那个最变幻多端,最摇曳多姿的精灵。后来词谱说是因为欧阳炯这首词中有“如西子镜,照江城”这样的话,所以有了后来《江城子》的词牌,不过仔细在花间中寻找,却发现,早在欧阳炯之前,牛峤就有一首:
鵁鶄飞起郡城东,碧江空,半滩风。
越王宫殿,萍叶藕花中。
帘卷水楼鱼浪起,千片雪,雨蒙蒙。前期小令的怀古之作屈指可数,牛峤和欧阳炯的两首《江城子》在花间的脂粉冶艳中就显得如《南乡子》一样难得。牛峤词中因为有越王宫殿,想来是古会稽,也就是今天的绍兴,但词意显然没有欧阳炯的意味深长。韦庄也有《江城子》不过是真正的花间笔法,太软艳了。而且欧阳炯将结尾两个三字句加一衬字成为七言句,还开宋词衬字之法。所以虽然他的《江城子》晚于韦庄和牛峤,我们还是要把这一阙记在他的名下,何况我还存了个认江城为金陵的私心呢。《江城子》和《南乡子》一样始自花间,但花间毕竟是词刚刚生长发芽的地方,好只在一个发端,不过你要知道,正是这婉转幽微难言的情绪为后来的词境定了基调。人说西蜀美艳,江南清丽,两地我都爱,心里喜的是这边有花间,那边有尊前,这边有韦庄,那边有后主。《南乡子》歌曲在唐代本是一只教坊曲,敦煌卷子中还存有舞谱。《花间》最早看到他二人用这一词牌填歌咏南国风物,倒符合了《南乡子》的字面本意。这一曲虽是小令,却偏生体式最多,长短韵脚都不一样。《南乡子》音节顿挫,收放有致,可以表达多种情绪。后来人用《南乡子》不再限于风光景物的描绘,而多怀人之作,南唐冯延巳又将单调重复变为上下片后,更显得曲折往复,言短而意长了,喜欢的还是晏小山的这一首:
新月又如眉。长笛谁教月下吹?楼倚暮云初见雁,南飞。漫道行人雁后归。
意欲梦佳期。梦里关山路不知。却待短书来破恨,应迟。还是凉生玉枕时。小山词中多梦,这首虽是闺中思人的老题目,小山写来却自有品格。词品亦人品,就算他再怎么放低了身段,那是他深自同情,总不妨碍他独有的风流蕴藉。后来人总说梦中相寻,其实其中也是有典故的,《韩非子》里记载:“六国时,张敏与高惠二人为友,每相思不能得见,敏便于梦中往寻,但行至半道,即迷不知路,遂回,如此者三。”小山的梦中更是关山阻隔,梦也格外的沉重了。苏轼也喜作《南乡子》,一首咏梅词极其灵动,词心就在那“惊飞、微酸”的敏锐处:
寒雀满疏篱。争抱寒柯看玉蕤。忽见客来花下坐,惊飞。蹋散芳英落酒卮。
痛饮又能诗。坐客无毡醉不知。花尽酒阑春到也,离离。一点微酸已著枝。《南乡子》里亦有豪气之作,那是属于辛弃疾的理想,在真正的高手面前,词牌格律简直约束不了他,:
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
年少万兜鍪,坐断东南战未休。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生子当如孙仲谋。跟《南乡子》一样,《江城子》开始时也是单调,后来在宋词中变成了双调。这一曲后来反而不大见咏古情怀,悼亡、言志、寄托咏怀之作几乎每一首都是经典,而奇怪的是不管是用它填什么情绪的词意,居然都是那么贴切,这不能不说是词牌中的一个特例。苏轼的“十年生死两茫茫”自不必说,他还用它自画像“老夫聊发少年狂”,情绪之截然两端让人惊叹这一曲调的万般灵动。喜欢秦观的这一首,感觉情绪上有些似李珣,都是一种克制的隐忍的人生,纵使感情到了无控制的时候,他们的脸上也是平静的,纵使有泪如海也无声:
西城杨柳弄春柔。动离忧,泪难收。
犹记多情曾为系归舟。
碧野朱桥当日事,人不见,水空流。
韶华不为少年留。恨悠悠,几时休?
飞絮落花时候一登楼。
便做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
                               

 

七言里的古风:西江月与浪淘沙
   通过唐玄宗的妹妹玉真公主的引荐见到玄宗的时候,李白已经40多岁了。在这之前和之后,李白的所作所为唯一目的就是用各种方法彰显自己的个性和才华。写自荐信,结交游侠四处漫游,在山林中隐居,都是想引起人们的注意,后来传说的让高力士脱靴也好,醉卧长安街市也好,都是他的行为艺术。这本来也没有什么不好,只有在太平岁月皇帝才有这种欣赏的心情。如果李白也是老老实实地通过科举考试,一步步在仕途上经营,那今天我们看到的也就不是现在的这个李白了,所以说李白是唯一的,他用他的一生全情演绎了一个传奇,在以传统的含蓄蕴藉为美德的价值评判体系和文人群中,他是一个特例。有人说李白的功名心很重,为了做官甚至摧眉折腰事权贵,但我总觉得他好像一个自己自顾自玩着游戏的孩子,玩得高兴就行,实在也没有什么心机。否则以他在玄宗身边一年多的时间,不是没有机会。那个时候他作词,李龟年演唱,玄宗度曲,贵妃舞蹈,他们玩得实在是很尽兴的。他只是把皇宫当了他人生最华丽的一个舞台,皇帝妃子都成了他的配角。有他在的那段时间,梨园中的乐师和舞伎一定是不停地忙着排演新节目,除了奉命作诗和为乐府填词外,他也会把他以前20多年来的旧作搬演。说他没有心机是真的,不说他为杨贵妃和牡丹花所写的那三首著名的清平调有讽刺隐喻之嫌,单说他把诸如《苏台觅古》这样的诗交给乐队演出,就单纯到没有考虑过那个聪明过人的皇帝是否会作出什么古今兴衰的联想。
旧苑荒台杨柳新,菱歌清唱不胜春。
只今惟有西江月,曾照吴王宫里人。苏台即姑苏台,是春秋时代吴王夫差游乐的地方,在今天的苏州。西江是从南京以西到江西境内的一段长江,在李白的诗中不只一次出现。这是一首典型的李白式的咏古诗。李白诗中常见江月,他的目光一般都是往上看,低头思故乡的时候其实是很少的。他始终保持着一种仰望的姿态,一般的闲花野草是不会出现在他的诗里的,写意而绝非工笔,他的人生亦是这般,粗线条。这首怀古诗其实不见得如何,意境浅淡,要说它最大的意义我看就是贡献了一个词牌。不知道乐工们是直接把李白的词填入旧曲还是另谱新声,我估计多半是后者,词谱里只说这首教坊曲名来自他这首诗。以他当时的名气和唐皇对他的喜爱,梨园乐师要取悦这个艺术感觉超好的皇帝,一定会专门度曲。既然是怀古念远之作,那曲调一定是苍茫开阔的,是盛唐时期最流行的教坊乐曲之一。想到这些曲调都已不复听闻,虽不似张爱铃要坐了时光机器去将红楼梦散失的文稿抢回来一般的激切,但还是会怅然,赶不上就永远都赶不上了。第一个将《西江月》填了长短句的,是成都人欧阳炯,他为《花间集》作的序可以说是北宋以前第一篇专门论词的理论文章,而他本人也有多首词作入选这本最早的文人词集。对于我这种只关注儿女情长,骨子里喜欢腐朽生活的人来说,《花间集》虽说太过艳丽但后蜀旖旎的风尚还是“暖风吹得游人醉”,花间尊前的生活比起盛唐的青春漫游,沉溺是沉溺了些但谁不想这样呢。他在序中说集中的词大多是为了方便曲子演唱而写的歌词,这正是唐五代词的本意。文人还停留在词为艳科的认识上,所以更不必苛求那时候的词人们只知咏风弄月,这些填艳词的文人他的诗可能完全是另一个风格。
月映长江秋水,分明冷浸星河。
浅沙汀上白云多,雪散几丛芦苇。
扁舟倒影寒潭,烟光远罩轻波。
笛声何处响渔歌,两岸苹香暗起。欧阳炯的这首《西江月》没有脱离李白最初定的调子,依然是江月,依然是空朦的天地,但淡远清幽中微凉的愁思还比李白来得意味深长。《西江月》里最熟悉的是辛弃疾的那首“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但最喜欢的是他的另一首“遣兴”:
醉里且贪欢笑,要愁那得功夫。
近来始觉古人书,信着全无是处。
昨夜松边醉倒,问松我醉如何?
只疑松动要来扶,以手推松曰去!其实从词的意境来说,这一首实在不够精美,但胜在洒脱跳达,纵是全部口语也有太白遗风,这般潇洒在辛词中也算难得。从唐人诗中得名的词牌名实在不少,另一个由七言诗中得来的词牌名同样是当时教坊中经常演奏演唱的一首曲子。那时两百多首教坊曲除了乐工自创,还有许多来自民间。这些来自民间的乐曲也期待着著名的诗人的作品倚为新声,比如浪淘沙就是这样,本来是民间咏淘金人劳动情景的民歌,但由于有了刘禹锡和白居易的大力倡作,遂由民歌而变为士大夫咏怀托志的心声。
九曲黄河万里沙,浪淘风簸自天涯。如今直上银河去,同到牵牛织女家。
随波逐浪到天涯,迁客西还有几家。却到帝都重富贵,请君莫忘浪淘沙。前一首是刘禹锡的,后一首为白居易的。他们两个都喜爱民歌俚辞,分别以浪淘沙为名做了一组乐府体的七言绝句。每一首都贴合大浪淘沙的本意,语言通俗明白,不失典雅,即便是其中用典也都了无痕迹,当然他们想表达的意思都是宦海沉浮如海浪不平静,但终有“吹尽狂沙始见金”的一天。相对来说,刘禹锡的这组《浪淘沙》【防HX】比白居易的立意境界都要来得好。而怀古咏志一类的诗,在唐代本来也没有几个人可以作过刘禹锡。他多从小处着眼,玄都观里的桃花,王谢堂前的飞燕,细微处动人心,比起李白的神人仙迹更入世,所以他会从基层干起,会参与“永贞改革”,倚浪听涛也好,登高望远也好,有一份实在的志气在里面,不似李白大而无当的空落。双调小令《浪淘沙》,是南唐李煜创制。由七言而变长短句,五代时教坊曲的本调肯定也已做了变化处理,否则民歌曲调怎么配合激越凄壮,欲言又止欲说还休的复杂情绪呢。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后主词是心血凝成,小令也弥漫着如山般的沉荷,无一字不浅显,无一字不泣血。欧阳修也做《浪淘沙》,聚散苦匆匆这样的句子放在现在也是可以直接入歌的好词,只是词再也不是只供伶人拍香檀以助妖娆的辅助工具了。多久以前他们还在怀古,而谁会怀念现在的我们?
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垂杨紫陌洛城东。总是当时携手处,游遍芳丛。
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

似真似幻的爱情:《玉楼春》与《诉衷情》

   撩开《花间集》的秀帏罗帐,拂去那些香粉沉屑,你看到了什么?晚唐五代才子们在家庭和朝堂以外的一个最重要的地方,他们在找寻什么?才子佳人的故事从唐传奇中延续到花间集里,我细细地看去,这花间柳巷歌声里的柔媚与艳丽是才子们一厢情愿打造的场面,他们是多么愿意沉湎于这样的感觉,那些与他们相识的女子永远不会是他们的妻甚至不会是他们的妾,他们毫无顾忌毫无负担,她们是青楼歌馆中的红粉,唱他们写的歌,吟他们的诗,爱着并且等待,身体连同心灵——至少在词中他们是这样以为的或者是这样要求她们的。你不能说他们只是在比,谁比谁更风流蕴藉,谁比谁在歌妓中更受欢迎,谁比谁的歌词写得更婉转香艳,如果只是这样我们为什么还要读它?跳过那些夜晚床帏间的“三级”场面,忽略酒宴歌舞钱色交易的背景,字里行间那样的浓丽精巧,柔肠百转。他们之间的关系实在过于复杂,那些疑似的爱情被文人们涂脂抹粉,被传奇故事渲染着色,看不到真相。就像霍小玉和李益。几十年后,崇山峻岭隔阻了北方的战火,在西南温软的山水间,偏安一隅的小朝廷里的才子们常常想起他们的故事,在《花间集》中小玉的绝世姿容和哀婉的形象若隐若现,只是他们有意回避了其中凌厉惨酷的那一面。他们让小玉的窗前和楼外只生长一种叫等待的植物,永远以一种哀艳的低姿态给他们以心灵的安慰。说实在的,我一直无法将那个写了“回乐峰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的中唐大历才子边塞诗人李益与传奇小说《霍小玉传》中的那个负心的李十郎联系在一起,但事实上他们就是一个人。霍小玉原来出身于贵族世家,父亲是唐玄宗时代的武将霍王爷,母亲郑净持原是霍王府中的一名歌舞姬。因为姿容歌舞动人而被霍王爷收为妾。在净持身怀六甲的时候,突如其来的安史之乱,决定了还没出生的小玉的人生。家破父亡后,母亲被逐,十六岁的小玉沦落为一名歌舞妓,容貌秀艳,歌声奇艳。母女俩还存了一线希望,只作个卖艺不卖身的“青倌人”也许有朝一日还可能名正言顺地嫁为人妻,精挑细选啊,谁人还能比大名鼎鼎的李十郎更合适?那时的李益刚中了进士,正在长安等待朝廷委派官职,而这之前,他就已经名动朝野。“微风惊暮坐,临牖思悠哉。开门复动竹,疑是故人来。”“嫁得瞿塘贾,朝朝误妾期。早知潮有信,嫁给弄潮儿。”歌楼酒坊间李公子的词已是一曲难求,好一个知心人。在一个春意盎然的傍晚,李益来到崇德坊霍小玉家,两情相悦即成欢好。《传奇》中直言不讳地说小玉爱他的才,他中小玉的色。在当晚两人纵意爱怜的时候,小玉喜极而泣,悲从中来。她对李益说,我知道你今天所爱的不过是我的姿色,而这总会过去。李益信誓旦旦决不变心还立字为证。这是我看这个故事最难过的一段,在最欢愉的时候最深的悲伤。可怜聪明的小玉,事情的变化比你预想得来得更快也更无情。后来看《花间集》中文人们不厌其烦惟恐不细地对此类场景的描述,心里有隐隐的厌,我宁愿那些女人都是逢场作戏,他们承担不了你们的真情。李益任职前返乡,家中已为他定下亲事,女方是大族又是亲戚,这根本就是一个不容置疑的决定,而李益似乎并没有犹豫反抗的心理过程,他迅速地自动地忘记小玉,行为几近人间蒸发。小玉为寻他四处打听,散尽财物,其间的心酸苦楚不是一般的怨妇盼归,小玉是真的爱他,共同生活两年间的点滴都成了刻在心头的伤,不是要他来娶他,是想见他,她夜夜哭泣。而他竟然不给她一点儿可能。凉薄至此,京城中的侠义之士看不过去,将他挟持到小玉的病榻前。小玉见到他,哀伤欲绝,对他说我恨你,死了也要变厉鬼让你一辈子不得安宁,说完将杯中酒泼在地上,表示覆水难收,气绝而亡。故事发展到这里,委实不能再看下去,真正的传奇已经结束,后面李益被鬼纠缠一辈子疑心自己的妻妾不忠而终身不再有幸福的结尾是老百姓良善的愿望,我是不愿意小玉这样折磨自己的,更不愿意看到无比爱的结果是无比恨,虽然我真切地知道爱的背面只能是恨而不会是其他任何一种感情,如果你真的爱过。就是这样,虽然出发点不一样,但花间词人们也像我一样自动省略了故事的后半部分,他们将小玉当作世间最痴情的女子,安放在小楼上,宁愿她夜夜含愁凝眸站成一块望夫石。这真是一种畸形的模式,青楼女子是文人们精神世界与文学创作的源泉,家庭里夫妻不讲情爱,他们骨子里与异性心灵与身体交流的渴望只能在青楼中完成。这种渴望在晚唐五代轻浮放荡的风气中变成了集体癔症,前后蜀因为有王衍和孟昶的倡导和表率作用,这种审美和时尚更被打上了永远的印记,秦淮河上的艳情故事在唐早已就开始了预演。温庭筠在花间开篇之作里就有:“玉楼明月长相忆,柳丝袅娜春无力”的句子,这里的玉楼还是闺房的通称,到了牛峤的《玉楼春》,小玉正式成了思妇的代表:

春入横塘摇浅浪,花落小园空惆怅。
此情谁信为狂夫,恨翠愁红流枕上。
小玉窗前嗔燕语,红泪滴窗金线缕。
雁归不见报郎归,织成锦字封过与。小玉的怨愁岂是一个嗔字可以形容的,花间通例的轻软,一腔柔情一往情深,却找不到着力的地方。到了顾夐手里,始见“玉楼春”三字:
月照玉楼春漏促,飒飒风摇庭砌竹。
梦惊鸳被觉来时,何处管弦声断续。
惆怅少年游冶去,枕上两蛾攒细绿。
晓莺帘外语花枝,背帐犹残红蜡烛。
柳映玉楼春日晚,雨细风轻烟草软。
画堂鹦鹉语雕笼,金粉小屏犹半掩。
香灭绣帷人寂寂,倚槛无言愁思远。
恨郎何处纵疏狂,长使含啼眉不展。青楼就这样成为了玉楼。《花间集》中的《玉楼春》基本都是一个基调和内容,写给那些女儿们诉说衷情。这个顾夐在风格雷同的花间词人中也算比较突出的,词句意象清新生动,情致极其悱恻缠绵,还常用口语入词,清新明媚。另一个词牌《诉衷情》中最记得的句子也来自于他:
永夜抛人何处去?绝来音。
香阁掩,眉敛,月将沉,争忍不相寻?
怨孤衾。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这一句“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真是一句动人的大白话,难为身为后蜀主孟知祥太尉的他能有这样体贴细腻的心,可谁能做到?李益如果曾有过一刻替小玉想过,何至于爱恨变幻两重天。换位思考需要用理智的缰绳约束感情,可人心慌乱,每个人都是孤独,我们只关心身边的那一点温暖,你那一腔柔情我当真只能取一瓢饮,太多我承载不起。《诉衷情》本是一首唐教坊曲,用作词牌最早也是在温庭筠的词中,开始是一个三十三个字的单调,顾夐加字,后来也用双调四十四个字。《花间集》中弥漫着这种似是而非的眷恋和衷情,你不能当真,也不能不当真。千年后的我们不会幻想自己是那个为了谁而痴心等待的断肠人,但在某个不曾预料的时刻遭遇到一段感情,那些句子如早就在心里埋下的种子突然地开出凄艳的花,让人防不胜防地哀伤。《玉楼春》到北宋以后渐渐脱离了花间的局限,以宋祁的一首最为人称道,如果不是韵角上的问题,这个词牌是可以当作七言诗来读的:
东城渐觉风光好,縠皱波纹迎客棹。
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
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
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喜欢欧阳修的这首,用疏放的豪语写极深的哀情,脱离了艳科唱词,境界自然不一样:
樽前拟把归期说,欲语春容先惨咽。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
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而《诉衷情》在晏殊的手里是一段类似花间的相逢:
青梅煮酒斗时新,天气欲残春。
东城南陌花下,逢着意中人。
回绣袂,展香茵,叙情亲。
此时拚作,千尺游丝,惹住朝云。真是好,时间、地点、人物、心情无一不好。艳遇本该是这样春意喜人,诗意浑然。老晏的小令真当得“风流蕴藉,温润秀洁”的评语。陆游也作《诉衷情》,但那是真正的无关风月了:
当年万里觅封候,匹马戍梁州。
关河梦断何处?尘暗旧貂裘。
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
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洲。

 

悲伤的鸟和喜悦的桥:《鹧鸪天》与《鹊桥仙》


   这是我最早就想写的一个词牌名,只所以迟迟不能下笔,是因为我要找一只鸟儿来和鹧鸪相配,更关键是鹧鸪天这个名字在脑中引起的联想太过牵绊,而那个以《鹧鸪天》闻名的相国公子更是好象欠他的情一般,不能轻易言说。我对四川三州尤其是阿坝和甘孜里的景色,一直有着无可救药的向往,仿佛有魔咒吸引着,一去再去。记得有一年,到阿坝去看红原和花湖,路上要翻越一座名为鹧鸪的雪山。因为词中有此一名,所以对这山也有了些好感,似乎那是一座多情的山。五月的鹧鸪山,海拔4400多米的垭口一片银白。风吹得人站不住,雪线以上几乎没有植物,只有一些低矮的顽强的小草,天空是耀眼的蓝,抬头望去,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质。山顶有藏min推积的尼玛堆,经幡飘扬。没人知道为什么这山有这样一个名字。那种羽色黑白相间,以叫声闻名的鸟儿也不产在这寒冷的藏地。想来应该是一个音译吧。其实在海拔4000多米的地方,人的思维无论如何是不会纠缠在宋人的长短句里的。这之间的落差太大,那些温暖的伤感的闪烁着金子般光彩的词句跟这座圣洁神秘亘古的山实在没什么关系,可下山的路上,脑中却挥之不去那些句子: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
云渺渺,水茫茫,征人归路许多长。
终易散,且长闲,莫教离恨损朱颜。
惊梦觉,弄晴时,声声只道不如归。这山上山下是如此不同的两个世界,这心里心外是如此难辨的两种情绪。心随云走,在时间的另一端,在世界的彼岸,殊途同归,吾与谁归?无端地,《鹧鸪天》于惯有的感伤哀怨之外,更让我读之有难解的苍茫与绝望。《鹧鸪天》词牌来自一句唐诗“春游鸡鹿塞,家在鹧鸪天”,只是关于这句诗的作者历来难辨,有郑隅、郑嵎、郑山禺等几种说法,应该是当时人记录的笔误。不过在唐代,诗中咏鹧鸪的本来就很多,不说那个有“郑鹧鸪”之名的郑谷,就是李白都曾自比鹧鸪,“我似鹧鸪鸟,南迁懒北飞。时寻汉阳令,取醉月中归。” 鹧鸪鸟是一种生长在南方的喜欢温暖的鸟。晋人书中就有记载,说这种鸟喜欢朝着太阳飞,又叫“随阳鸟”,发出的叫声就像在自己呼唤自己。这当然是人们的想象,古人想象力比我们丰富生动得多,他们说鸟有鸟言,它们不仅说自己的语言,而且还会说当地人的方言。所以一种鸟在不同的地方会有不同的叫声,也有不同的名字。只是现在的人越来越孤独了,只与机器对话,再听不懂鸟语了,不过就算听懂了估计也没有什么好话说给人听。鹧鸪在唐诗中的意象主要体现在心性向阳和乐声《山鹧鸪》的婉转凄恻上。唐时的乐曲《山鹧鸪》,应该是笛子一类的吹管乐,南国民间乐曲,笛声清越。最喜欢听鹧鸪曲的应该是晚唐的许浑,他为鹧鸪曲写了许多诗,像“南国多情多艳词,鹧鸪清怨绕梁飞”“金谷歌传第一流,鹧鸪清怨碧烟愁”等都是描写这种乐曲的。不知道为什么姜夔在《宋史乐志》里说它“沈滞郁抑,失之太浊”。再后来兴起禽言诗,更有人将鹧鸪的叫声形容为“行不得也哥哥”,这完全是将人的感情加在鸟身上,这鸟儿不复是它自己了。《山鹧鸪》因为是笛曲似乎不太适合在乐坊酒肆填词演唱,所以唐五代并不见有词作,到了北宋初年,才仿佛一曲笛音御风而来,高雅风致、清灵悠扬直入那些风流才子的寂寞心灵。离愁别绪,感怀身世,一股凄凉哀婉的风迎面吹来。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拌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影风。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晏几道是宋初重臣晏殊的小儿子,心性高洁,为人重情,人皆谓痴。不与达官贵人来往,与官场无意。连苏东坡上门求见他都不见,说当今朝中的这些得意之人一半都是我家旧客,没空见。骨子里有自我放逐的意味,连科举都不去参加。后来家道中落,他也安贫若素。仿佛冷眼看世情,一副柔肠只为那些水样清灵的女儿。上面这首《鹧鸪天》总让人想起宝玉和晴雯,公子多情,女儿薄命。“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千载之下,这样的句子,杀伤力丝毫未减,繁华与凄凉,同心而离居,思念的利轫在时间深处闪着温暖的光,有时侯甘愿被它一剑毙命,死在那甜蜜的回忆里。晏小山填了许多首《鹧鸪天》,题材类似,但秀句异彩,每首都动人。我想这是因为他情真吧。填《鹧鸪天》的词人很多,几乎是有宋一代最流行的词牌名之一。贺铸、辛弃疾、李清照、姜夔,后来的元好问都有很多词作。贺铸因为有一首著名的悼亡诗里有“半死桐”三字,所以这一阕也有此名字,还有叫“于中好”的。因为太爱小山,几乎不想录其他人的,但辛弃疾这首也很清灵,比另一首“壮岁旌旗拥万夫”好多了:

 

晚日寒鸦丅一片愁,柳塘新绿却温柔。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
肠已断,泪难收,相思重上小红楼。情知已被山遮断,频倚栏干不自由。好了,让我们放飞鹧鸪这只伤情鸟吧,就像江南丝竹中的那首著名的《鹧鸪飞》一样,结束在欢快振翅的悠远中,那本是一只雄健高远有英气的鸟儿,千百年来它也忧伤够了。让我们看看另一只带给人喜悦与温情的鸟儿吧,喜鹊,自从为牛郎织女搭了那座最浪漫美妙的桥,中国人就爱上了它们。在唐,已有诗人多番咏叹。到宋,填过《鹧鸪天》的欧阳修创制造了《鹊桥仙》:
月波清霁,烟容明淡,灵汉旧期还至。鹊迎桥路接天津,映夹岸、星榆点缀。
云屏未卷,仙鸡催晓,肠断去年情味。多应天意不教长,恁恐把、欢娱容易。牛郎织女的故事在汉代已十分流行,鹊桥是最有古中国情调的词之一。古人参照天象而创美丽神话,每一颗星都有故事。这是古人与天地目结神合的灵感,可遇而不可求。欧阳修这首词没有脱离相见时难别亦难的旧意,这一阕是专为等待秦观的到来: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秦观、小晏都是千古伤心人,“淡语皆有味,浅语皆有致”真是说的不错,真正好的词不用一个典自己就能成经典。若将古往今来的情诗排列一下,这一首永远都会在排在前十名。只是后来被人念得太多了,锦绣句子从无数口中出,更难免被浮滑浪子做了始乱终弃的烟雾弹挡箭牌,可怜痴心女子纵使不满足也没有办法,总不能都像朱淑真那样大胆地喊,我就要朝朝暮暮。所谓的“刹那即永恒,只要曾经拥有”,真是谈何容易,说来骗人骗己。秦观这一阕更是贴合了词牌名本身的含义,后人因为喜欢,也有直接把它叫作《金风玉露曲》的。词牌中喜鹊出现了不只这一次,在《鹊踏枝》中我们已经听闻过它雀跃的啼声,只是喜悦欢畅从来都不是词中本意,幽远静美,浅吟低唱的歌声中,忧与愁与生俱来,何关天地,更何况春去秋又来,鸟鸣花自开。

 

鸿雁在云鱼在水:《少年游》与《醉花阴》


   少年总是一个令人惆怅的词,一旦人开始说少年那就是回忆的开始,不管曾经是鲜花著锦,如花美眷还是放浪形骸,窘困逼仄,岁月都不再属于自己了。我读晏殊和柳咏的《少年游》会有天上人间的感觉,一个说“长似少年时”,一个说“不似少年时”,都是回忆,人生就是这样的不同。
芙蓉花发去年枝。双燕欲归飞。
兰堂风软,金炉香暖,新曲动帘帷。
家人拜上千春寿,深意满琼卮。
绿鬓朱颜,道家装束,长似少年时。一个人一生顺畅,事业家庭爱情圆满,看着眼前良辰美景,怀念过去可以更好地教育下一代,但晏阁老从小就顺,天资聪颖没有吃过什么苦,这样的人生没有更多的激励作用,所以儿子晏小山走上另一条路,也是物极必反,生活好象永远都在别的地方,可是谁也找不到。老晏如果想在小晏的身上找到他的少年影子注定是不可能的了,才华可以相同,寂寞心境却绝不同了。柳咏呢,彻底的放弃之后得到彻底的解放,既是白衣卿相,你还能奈我何。他在《少年游》中说“狎兴生疏,酒徒萧索”,骨子里透出来的是萧瑟的冷,“不似少年时”说不清是怀念还是厌倦。柳咏词多为歌妓填词而作,这是他主要的生活来源,歌词写得好,是因为他有生活,醉卧花阴也要有真心才成。走过汴京城繁华的街市,酒楼、茶坊、小食店,远远地看到桑家瓦子高悬的红灯笼,听到那里传出管弦笙歌,后世被我们称为风花雪月的雅词有多少是从那里传出来的,拂去铅粉残妆,我看到有人曾交付真心。咏妓之作毕竟不同于赠妓之作,这一番在“少年游”中醉卧花阴的,是另外两个人。张耒,少年才俊,十七岁的时候在陈州得到苏轼和苏辙的赏识钟爱,二十岁考中进士,苏轼曾称赞他的文章“汪洋淡泊,有一唱三叹之声,而其秀杰之气终不可没”,他也一生都以苏门弟子自居。苏轼在京城负责贡举考试的时候亲点张耒作他的助手,可见对他的倚重。苏门四学士的命运由此也跟他们的老师紧密相连,仕途坎坷是他们共同的人生轨迹。张公子不像其他三位,他学老师为文作诗,但词于他似乎另有隐情,平生所作词作极少,两首最著名的词都只跟一个女人有关,她就是刘淑奴。
含羞倚醉不成歌,纤手掩香罗。
偎花映烛,偷传深意,酒思入横波。
看朱成碧心迷乱,翻脉脉、敛双蛾。
相见时稀隔别多,又春尽、奈愁何。刘淑奴是许州最有名的歌妓,大名鼎鼎的苏门四学士之一的张耒为她写下这首《少年游》,完全不顾老晏定下的格律,惹得后人对这一个词牌多有创新,添字减字,自由得很。看到“看朱成碧心迷乱”的句子,立刻想到《天龙八部》里的阿朱和阿碧,两种最亮的颜色,两种完全不同的性格。可是张耒不是段正淳,没有人可以真得成为段正淳。女人的迷乱被男人看在眼里,如果他良善,她得些怜惜,如果他只是嬉戏,她连回旋的余地都没有。淑奴是官妓,官妓只应招陪宴,在宋代,官妓和民妓有着根本的区别,她们有些像唐乐府里的歌舞伎,一种由官家拿钱供养的职业,是严禁和应酬交往的官员发生性关系的。年轻的张耒刚到许州任上,便猝不及防遭遇了他以后怀念一生的女子。淑奴的歌声姿容让他痴迷,而他也是她仰慕的才子,酒席间她尽饮,渐渐地醉了,歌也唱不了了,后来醉得很了,连颜色都分不清了,可她记得张公子,那个一心想听她唱歌的张公子,几天后他为她写下上面那首《少年游》,她的心不是没有动。后来他再见她,她将他延入闺房,帘幕低垂,香炉里轻烟袅袅,她问他:“可能帮我脱离乐籍,您的老师苏大人不是曾经用一首诗帮润州郑容、高莹脱籍从良?” 淑奴说的是苏轼做客润州,润州太守宴席款待,席间官妓郑容、高莹二人趁机请求落籍从良,当时规定官妓要想从良必须得到本郡长官的批准,太守请苏轼代为决断。苏轼写下《减字木兰花》一首:“郑庄好客,容我尊前先堕帻。落笔生风,籍籍声名不负公。高山白老,莹骨冰肌那堪老,从此南徐,良夜清风月满湖。”这是一首藏头词,将每句句首的字合起来便是“郑容落籍,高莹从良”。可张耒不是苏轼,他还没有那么大的名声和面子,他握着淑奴的手,犹豫了。应酬唱合是一回事,落籍从良是另一回事,而如若与官妓有超出一般酬唱的关系是有危险的。他是担心还是退缩了?这其间的辗转犹移和矛盾我们不得而知,而他终是离开了她,“别离滋味浓如酒,著人瘦。此情不及东墙柳,春色年年依旧。”春色依旧,而他从此再不作词,仿佛对自己这段感情的交代。每念及此,我的心微微的酸。在艳情相思泛滥,软语温香如空气环绕的宋时,张耒像一个寂寞而坚持的人,我愿意相信他对她的感情是真的。有了这个故事,周邦彦那首有着令人啼笑皆非或浮想联翩背景的《少年游》就有点入不了我的眼了,传说他和宋徽宗同好李师师,一次他在师师处的时候,皇帝也来了,于是这个专为皇帝造新曲的大词人钻入床下。其间的不堪想起来只是滑稽。后来他写《少年游》记此事:

 

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指破新橙。
锦幄初温,兽香不断,相对坐吹笙。
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
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宋风其实并不是想象中的艳,规矩是明确的,虽然处处勾栏瓦舍,但分得是很清楚的,故事笑谈而已。只是《少年游》的曲调变化多端实在是词牌中少见。是谁说的,人不风流枉少年,可风流也分个高下雅俗,接下来的故事也跟苏轼跟官妓有关。毛滂,《醉花阴》由他而来,这里也有一个让人怜惜的女子,她叫琼芳。毛滂和张耒几乎同时出生。虽然他没有名列苏门学士,但同样也受到过苏轼的指点和提拔,就像称赞张耒一样,他赞他“文词雅健,有超世之韵”,评价不可谓不高。苏轼对那些有才华的后生晚进是很看重的,这可不容易做到,历史上有不少大家对诗名日隆的后辈排挤打压的例子可不少。
檀板一声莺起速。山影穿疏木。人在翠阴中,欲觅残春,春在屏风曲。
劝君对客杯须覆。灯照瀛洲绿。西去玉堂深,魄冷魂清,独引金莲烛。这首《醉花阴》来自毛滂,因为有“人在翠阴中”而得了这个沉香幽冷的词牌名,歌罢酒散,唱歌的女子有清冷的灵魂和命运。北宋年间的歌妓名字都极雅,且喜欢用重字,安安、小小、盼盼,琼芳也是。她的歌声如黄莺婉转,毛滂在杭州做法曹的时候时候与她相爱了,三年后期满离任,在途中他怀念她,在一首《临江仙》中写下“断雨残云无意绪,寂寞朝朝暮暮。今夜山深处,断魂分付潮回去”的句子。据说苏轼在席间听到歌妓唱这只曲,大为惊讶赞赏,得知是他的属下毛滂所作时,马上命人去追赶已经离职的毛滂,并连声责怪自己居然不知道属下有这么一位才子,毛滂被追回后他们联席长谈数日。这个故事的真实性被后人怀疑,因为苏轼在杭州的时候,毛滂一直在饶州,不曾是他的下属。
但我喜欢这个故事,这是典型的宋代词人的故事,因为一句词而得名,甚至改变人生命运。从士大夫到民间俚巷,词仿佛就是人们的另样生活,士大夫借此表现真性情的一面,百姓们听得热闹,而这中间是那些有才有貌,才艺俱佳的歌妓们,她们是那个社会温柔的抚慰,是俗和雅之间的桥梁,她们独特的情趣和审美也成了社会的流行风尚。可是谁在怜惜她们?琼芳回来如何,同样不得而知。她和淑奴一样留在了发黄的纸页里,你在翻阅宋词的时候会发现她们模糊的背影,隐约的歌声,这总还是给我们安慰。宋词中赠妓(伎)词太多,多为戏作、即席之作,而像张耒和毛滂这样的将她们的名字郑重写来而情意真切的,殊为难得。几十年后,一个才贯古今的女词人诞生了,她专为宋词而生。《醉花阴》还有比这一曲更动人的吗?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消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
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无限缱绻千种风情:洞仙歌与雨霖铃
   这是一个酷热的夏天,天气预报说是这个城市历史上最热的一季,我恍惚记得1400年前也曾有过这样暑热难耐的夜晚。那时你住在他为你建造的水晶殿里。其实你不怕热,轻歌曼舞也很少会出汗。他可不行,一点点暑意就受不了。他是个聪明人,让人用水车将摩诃池里的水抽到宫殿的顶上,然后再洒下拉,淅淅沥沥的水滴落在芭蕉叶上,一场人造夜雨。随即微风即起,宫殿里的楠木柱和沉香梁发出幽静的香,绿玉窗外的月色透过珊瑚雕花洒在琉璃地面上。听着这样的雨声,他有时候会像个孩子似的得意地问你:“我的这座水晶殿比玄宗的水殿如何?”你笑,轻握住他的手,反问他:“那我比那杨妃又如何?”“你让我拿芙蓉和牡丹相比吗?” 他望着你的眼里有流星一样的光。如此良夜如此良人,那是这个城市最浪漫而多情的少年时代,充满了诗意的现象力和创造力。可惜短暂的仿佛我们做的一个梦,梦醒后这城中再没有一丝你们的痕迹,除了那个叫作“蓉”的名字。我不甘心,去寻。我知道离城60多里的地方也有一个你们消夏避暑的所在,而且你喜欢那里的清幽一去再去。什邡龙居寺,我约了女伴像逃出火炉一样往城外赶。傍晚的时候我们看到了那个掩映在苍松翠柏中的古寺。寺前没有观瞻的游人,只有苍老的古柏;寺内没有香烟,只有满园的草木恣意地疯长。山门前的石阶因为少有人踩踏,润润地映着苔痕,我们相顾黯然。当真是心静自然凉了。寺里有一座你的塑像,不知道是什么年代什么材料制成,灰灰的白,你的脸庞丰润身姿婀娜。手里还拿了一卷书。如果不是我们有意寻芳,突然在一座古寺中看到你还真让人愕然。可是我们还是失望了。冷清残破的寺庙中除了萧瑟没有我们想找的哪怕一点点温暖与甜美的回忆。花蕊,花蕊,所有关于你的回忆其实从北宋年间就开始了,那个时候你的诗词你的歌舞你的芙蓉花你的“月一盘”已经被人们一说再说。可是谁还在痴痴地想念着你,为你给这个城市定下的再没有改变过的美丽风尚和艺术气质。如果不是又读《洞仙歌》,我也快要忘记你了……
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
水殿风来暗香满。
绣帘开,一点明月窥人,
人未寝,倚枕钗横鬓乱。
起来携素手,庭户无声,
时见疏星渡河汉。
试问夜如何?夜已三更。
金波淡,玉绳低转。
但屈指西风几时来?
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苏东坡说他小的时候在老家眉山听一位九十多岁的老尼姑说起当年孟昶和花蕊夫人的故事。相对北方的战乱,孟昶在位时候的后蜀有三十多年的太平岁月,从宫廷到民间洋溢弥散着安闲适宜的生活情趣。那时老尼姑还是小尼姑,随着师傅到了蜀王的后宫,夏夜漫长又酷热,小尼姑无心睡眠。无意中远远地看到摩诃池中的凉亭上,孟昶和花蕊也正在纳凉,隐隐约约地还传来花蕊婉转的歌声,唱的是孟昶的新歌。老尼姑只记得头两句,后来的就记不得了。那时的苏东坡还只有七岁,可老尼姑沉醉在回忆中的样子和那两句美丽的词句深深地留在了他的心里,四十年后,神往之情愈盛,他用《洞仙歌》的曲调将那两句补充完整,其中的细节一定也是来自当年老尼姑的述说。真的要感谢老东坡。如果不是他,花蕊形象会少了最曼妙最生动的一笔。那一句“携素手”真是传神,冰玉生凉还在其次,最难得两人真心相惜,何尝看到过帝王和嫔妃携手而行,宛如寻常小夫妻,酷暑夜他并没有心烦意乱召人伺候,而只是携了她的手,数星星,大热中有如此之静,如果他不爱她何能如此。我发现自己是这样容易被细节打动,如此地容易满足——只要你愿意携我的手。《洞仙歌》本来也是一曲唐教坊曲,道家有王屋山等十大洞天、泰山等三十六洞天的说法。最早的曲子就是用来描绘仙人故事的。后来又因为有刘晨、阮肇入天台山采药得遇两位仙女,于山壁中交好的故事,所以在唐五代的诗词中也用来隐喻妓女的生活。曲调婉转缠绵,演唱时常常重复叠沓,余音袅袅。只是这个调子在北宋时候已经失传了,我们现在看到的东坡的这首应该是他自创的词牌。敦煌曲子词中倒是有两首名为《洞仙歌》的曲子词,而调式是完全不同的了:

华烛光辉,深下幈帏。
恨征人久镇边夷。
酒醒后多风醋。
少年夫婿,向绿窗下左偎右倚。
拟铺鸳被,把人尤泥。
须索琵琶重理。
曲中弹到,想夫怜处,转相爱几多恩义。
却再叙衷鸳衾里,愿长与今霄相似。征人终于回来,小夫妻缠绵恩爱,语词自然但格调意境毕竟浅了些。《洞仙歌》所指词作几乎是词牌中最不会发生其它联想的,因为苏东坡的一曲实在是无可超越和替代,所以后人用这个词牌填词的并不太多。只有辛弃疾偏是艺高人胆大,用缠绵曲调作疏放豪语:
婆娑欲舞,怪青山欢喜。
分得清溪半篙水。
记平沙鸥鹭,落日渔樵,湘江上,风景依然如此。
东篱多种菊,待学渊明,酒兴诗情不相似。
十里涨春波,一棹归来,只做个、五湖范蠡。
是则是、一般弄扁舟,争知道,他家有个西子。老辛作不了陶渊明,但花蕊强过西施,至少她没有被人无端地利用,她的容貌没有成为她的罪过。身边的男人都是真心爱她,包括后来的赵匡胤甚至野史里传说的赵光义。若要比,我真愿意把花蕊和杨玉环比,那是容色和姿态都那么相似的两朵花,就像后人把李隆基当作梨园祖师,而把孟昶认作南音管乐的祖师一样,杨玉环善歌舞,花蕊巧工词,她们都是那么聪明的女人。就像“携素手”这样的细节和情趣,我也在玉环和她的三朗身上看到:有一次李隆基在在百花院看《汉成帝内传》,玉环到来,用手轻理李隆基的衣领,问他看什么书呢,李隆基笑说:“不告诉你,免得你不高兴。”玉环抢过书,看到书上正写到飞燕身轻能做掌上舞那一段。隆基取笑玉环说,你不怕,随便风怎么吹。玉环佯装生气,说那我的《霓裳羽衣》可比她的强多了。看这一段感觉甜蜜温馨,两心相悦在那些深深的后宫不是没有真实地发生过,虽然它是那么得少,那么得短暂,那么得不能尽如人意一路走好。实在是皇权太过强蛮,人心太过软弱,而命运太过难测。在安史之乱仓皇奔走的途中,李隆基失去了玉环,失去了他命中唯一的解语花。从这一点看来,孟昶先于花蕊离世倒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在归降的途中他不是没有想过以一己的屈辱换全城的平安,但命运已经不再给他机会,他的时代已经结束,而花蕊的路还没走完。在那条著名的由中原入蜀的栈道上,李隆基黯然神伤。零乱的人马,狼狈的护从,凄惶的神色。那一晚走到了汉中的斜谷,天一直不停地下雨,栈道中马铃声和雨声交织在一起,真是凄风苦雨,仿佛天地都在替他落泪。无法入睡,召来乐师张野狐,你听,这绵绵的雨声这凄冷的马铃声,实在太过催人心肝。张野狐是教坊中最有名的乐师,擅长吹觱篥,那是一种从西域传来的用竹做管,用芦苇做嘴的吹管乐器。当下,张野狐取出觱篥就着风雨声吹了起来。玄宗也善笛,可此时的他已经没有一丝多余的力气表达他的哀思了。哎,我真是佩服这位音乐家皇帝,这种时候还能进音乐创作。其实这样的场景并不一定有多凄凉断肠,在中原纷乱的征杀中,有多少人家破人亡。只是,我们愿意把故事放到一个极端的场景中,体会那些贵为天子的人,他们内心深处那一些平凡真切的感情。虽然我并不知道这样做的意义在哪里。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
都门怅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
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此去经何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
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唐时的《雨霖铃》只有曲没有词,后来玄宗回京之后又让乐师演奏但也未见有词。如此凄婉欲绝的调子想来玄宗也不会常听吧。直到天才的柳咏出现,就像我们说《洞仙歌》那一定是指苏东坡的那首一样,《雨霖铃》也是跟柳咏连在一起的,这几乎毫无疑义。善作慢词长调的他发现了这一曲调中蕴涵的深深的悲伤,他是一个除了感情一无所有的人,他越抒发倒似越淘之不尽,古今离情有比这更痛彻的吗?为什么我们一定要分离?是不是只有分离才能让我们永远在一起?如果这世上真的曾经有神仙眷属,那也是因为先有了那些如花之蕊的女子。是谁的目光还在牵绊,是谁的歌声还在雨夜响起,也许我可以在城市的阳台上挂起一串风玲,为的是在某个暑夜或雨天听到一些回忆……

 

一见钟情的冤家眉眼:《点绛唇》与《眼儿媚》

   江淹是南北朝时候的奇才,诗文词赋都写得好。“梦笔生花”“江郎才尽”两个成语都来自他。其实寻常写东西的人何尝不期待自己也有一段飞来奇遇,可以不费功夫文章天成。就像小时候听了神笔马良的故事,哪个孩子不盼望自己拥有神奇本领。南北朝时贵族门阀制度严苛,不似唐宋科举制度逐渐完善,寻常读书人那时还根本奔走无门,没有出头之日。像江淹这样出身贫寒,靠文章得到赏识,跻身仕途,而且还能在那个混乱的年代历经宋、齐、梁三朝而全身而退,实在也算一个足堪分析的个案。至少他肯定不是后人附会得那样是一个因为生活安舒了而心性懒惰的人。
也不知道后来那些个“黄金屋”“颜如玉”的谎话误了多少苍生。但事实就是这样,给你一条科举进仕之路已是皇恩浩荡,还不上赶着苦读苦背。越往后走路越窄,越是承平岁月越反倒没有选择了。话说回来。江淹的五言古诗有许多怀古忧思之作,那时候的诗还没有后来格律的约束,好象是长在乡间蓬勃的花草,自然舒朗。江淹虽是北人但在江南长大,吴烟楚辞对他有很大影响,诗中不乏香草美人之喻和飘摇怅惘之思。有一首写一个美丽女子游春,路人争赌围观的盛况。“江南二月春,东风转绿苹。不知谁家子,看花桃李津。白雪凝琼貌,明珠点绛唇。行人咸息驾,争拟洛川神。”可不知为什么我读它立刻想起的是那个美男子潘岳,那个一走到大街上立刻被人围观,将瓜果花草投掷于车的那个帅哥,那才真叫追星呢,还是偶像级兼实力派的。这首诗里惟有“点绛唇”三个字应该是性别确指(洛神本也可以男女不辨),好象古代男子没有点唇的习惯吧。古人形容女子形貌,一般着眼眉目,好象唇并不很受重视,唇只要小,重在吐气如兰,樱唇轻启,全在一个动态。如若画在画上,只看周肪的“簪花仕女图”就可明白,那唇色当真只是一点,上下各画一个小半圆,合在一起可不是一颗樱桃。画这样的妆,好象必要把脸涂得雪白,眉点得漆黑,以显得那唇的红——怎么好象日本艺伎的装扮?也许他们本来就是跟我们学的——所以才有“白雪凝琼貌,明珠点绛唇”的时尚彩妆,这个江淹倒还与时俱进呢,据说他的相貌也不错,要不怎么叫江郎?这种风尚到了唐肯定是得到了进一步的发挥,并成一时之流行,丰美仕女们穿短襦长裙,肩披丝帛,短而粗的眉,凤眼樱唇,额饰花钿。一个个像画在墙上的蝴蝶,风吹过,好象随时还可起舞,丰满的体态和飘逸的舞姿也不觉得矛盾。《点绛唇》这样的曲调最初一定是歌咏女子情态的,曲调轻灵婉转,虽是小令,上下片换头,节拍也不一样,想来当初唱起一定是莺燕清婉,精巧喜人的。后来曲调虽失,但从秦观和李清照的词中仍能体会出其中幽美灵动的感觉。只是已跟美人彩妆没有关系了。
醉漾轻舟,信流引到花深处。尘缘相误,无计花间住。
烟水茫茫,千里斜阳暮。山无数,乱红如雨,不记来时路。少游贬居郴州,对桃源的向往体现在许多诗文里,此一阕烟水迷茫,风起花落,尘缘渐忘似有禅意了。
闲倚胡床,庾公楼外峰千朵。与谁同坐,明月清风我。
别乘一来,有唱应须和。还知麽,自从添个,风月平分破。这是苏轼的《点绛唇》,有自比东晋时六州都督庾亮的意思,那庾亮号征西将军,有一番文治武功。但苏学士自更旷达高远。最喜欢的《点绛唇》当然还是要数易安的这首:
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
见有人来,袜划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好处自是不必多说,这样的天真娇憨情态比那些个男诗人们的揣度想象何只动人百倍。虽然词讲究个“要渺宜修”,但纯以男人口吻描摩女子情状,总好象不妥,写得太好太真,反让人生出不舒服的感觉,要么轻佻要么有点变态。所以读易安没有丝毫障碍。只是回想易安人生,快乐的日子也如花谢叶落,梅熟子散,让人心痛。易安年轻时候的词句里这样的欢欣喜悦还有许多,可是“眼波才动被人猜”的日子后来成了永不再来的回忆。眼睛相对于唇来说,在古代文人心目中的地位可要高出许多,历来秋水秋波,眉眼盈盈就是诗人心目中最动人的画面。这肯定可以从“风”“骚”中找到源头。欢悦时是美目盼兮,忧愁时是“目眇眇兮愁予”。《眼儿媚》的词牌来自南宋的《古今词话》一书中的记载,据说来自于王安石之子王雱的一首抒发相思之情的词:
杨柳丝丝弄轻柔,烟缕织成愁,海棠未雨,梨花先雪,一半春休。
而今往事难重省,归梦绕秦楼。相思只在,丁香枝上,豆蔻梢头。王雱初遇翰林学士庞公之女庞荻即一见钟情。宋时风气开放,赏春乐游之事平常,时近清明,花嫣柳艳,乍暖还寒。汴梁城外青山碧水,陌上游春扫墓之人不绝。正是江淹美人诗中描写的情景。两个俊男美女机遇巧合在婚前就得相见,又门当户对,自是一段好姻缘。虽然庞公与王安石政见不一致,但两家还是结了亲。可惜王雱人虽长得帅,但身体很弱。以至夫妻分居,后来庞荻奉王安石之命改嫁,嫁的是神宗的弟弟,也是王雱的好友昌王赵颢。据说庞荻再婚之时,王雱病危,弥留中写下这首词,不久去世。年仅三十三岁。赵颢善待庞荻,临终前对三个孩子说要替他继续照顾他们的妈妈。初读到这段故事,很是感慨。庞荻在王雱生前就别嫁而非被休在那个时代几近惊世骇俗,王安石父子对庞荻的一番用心与深情实在有超越时代的人文精神。而昌王赵颢的始终如一也足以动人。庞荻何幸。有这种人品,纵使变法失败,北宋也是幸运的。后来贺铸有一首《眼儿媚》被认为是这一阕词的正声:
萧萧江上荻花秋,做弄许多愁。半竿落日,两行新雁,一叶扁舟。
惜分长怕郎先去,直待醉时休。今宵眼底,明朝心上,后日眉头。这样的眼已经不是“临去秋波那一转”了,易安的“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却原来是这里出处。《眼儿媚》中徽宗赵佶有一首堪比李煜:
玉京曾忆昔繁华。万里帝王家。琼林玉殿,朝喧弦管,暮列笙琶。
花城人去今萧索,春梦绕胡沙。家山何处,忍听羌笛,吹彻梅花。开封城里的绝世繁华只剩萧索残垣。因为北宋亡了,所以他是一个失败的皇帝,历史没有给他其他的选择,责任不可以推卸。但谁又知道一个好皇帝和一个好画家一个好词人对后世来得更有意义。家国都是要消亡的,那盈盈秋水,淡淡春山,那娇嫩朱唇,如花红颜,如同卷轴里最动人的画面,在千年后某双寂寞的手里轻轻被展开,还是那样顾盼生辉,还是那样妩媚动人……

 

问世间情为何物:《摸鱼儿》与《双双燕》

   宋室南渡之后,女真族统治中原,金朝与南宋对峙一百多年。这一百多年的词坛,南方有辛弃疾、姜夔,北方有元好问。元好问出生的时候已经南北对峙,他身上有鲜卑人的血统,故国家园对他来说是北方金人治下的山河,同样是战乱的末世,他的黍离之悲不是南宋的灭亡,而是蒙古人灭了他的金国。跳出汉文化的唯我独尊,其实在金世宗和章宗统治年间,北方政治安定,文风蔚起。只是后人大多数时候不会把目光过多地停驻在北方,就像南北朝时候的北方,和后来的金受冷落一样,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谁让我们的汉唐和宋有那么绚烂夺目的光彩,北方文化圈中任是奇绝卓越的人才也难以超拔出头。就如同我对元好问,纵然知道他好,可也不如说到欧晏、苏辛那些有种自己人的感觉。其实还是读书太少,心胸狭窄。七八百年过去了,燕赵江南几分几合,词章中词人的心幽微深曲一脉相传,更何况如今世事变迁,我们还须借助海峡那边的文化人帮助普及诗曲歌赋。现在三四十岁的人,有几个人敢说他第一次知道“在水一方,蒹葭苍苍”不是从琼瑶的小说里,知道“问世间,情为何物”不是从金庸的武侠中?我还记得第一次在元好问《摸鱼儿》词中读到这句时,心里的惭愧,仿佛借了人家的东西用了很久,不但据为己有而且浑然不觉,更不曾想过要向那人微微致意。
章宗泰和五年,元好问十六岁,随继父到太原赶考。在汾河边遇到了一位猎人。猎人告诉了元好问一件奇异的故事。几天前,猎人捕获了两只大雁,雄雁脱网而出,雌雁则被缚网中。猎人将雌雁擒回家,雄雁凝望着网中的雌雁,一路跟随,在空中悲鸣盘旋不去。而雌雁亦在网中呜咽,不吃不喝。后来猎人杀死了雌雁,看到爱侣已亡,那雄雁竟一头从空中栽下,以头撞地,殉情而亡。年轻的元好问被深深地感动了,他没有埋怨猎人的无情。他从猎人手中买下了这对大雁,将这对忠烈的爱侣埋葬在了汾河边,并用石头垒起了墓,为他们的爱情写下了一首《雁丘词》,用的是《摸鱼儿》的词牌: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
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
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为谁去。
横汾路,寂寞当年萧鼓,荒烟依旧平楚。
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自啼风雨。
天也妒,未信与、莺儿燕子俱黄土。
千秋万古。为留待骚人,狂歌痛饮,来访雁丘处。曾经天南地北共度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是说雁还是说人?当年汉武帝渡汾河,箫鼓喧天,棹歌四起,何等热闹。而今平林漠漠,荒烟如织。雁死不能复生,草木黄落的时候,大雁再不复南归,纵使有山鬼招魂亦无济于事。我读诗词素来不喜逐字逐句解读,但如若不清楚他词中隐喻的典故,怎能明白元裕之沉郁的感痛?常理度之,十六岁还是一个半大的孩子,这首词虽然是他后来改定了,但才气初显也已惊动世人。元好问27岁的时候,蒙古兵攻陷了金大都北京,金朝被迫迁都开封。元好问为避战火,退居到河南福昌,在那里他听他的朋友李用章说到了另一个故事,这故事和殉情的大雁一样让人动容。北方虽然在金朝制下已久,但礼教风俗依然是中原规矩,大名那地方有一对相爱的男女,不知什么原因两人不被家庭认可。也许未得媒妁之言私定终身本身就犯了天条,那时毕竟是理学盛行的时代,人们早已经没有了先秦时候自由相爱的机会,连唐时的宽容气氛也已消失殆尽。突然有一天,他们失踪了。人们都以为他们肯定是私奔了,父母亲戚竟皆蒙羞。可几天后,采莲人在荷塘中发现了他们,他们拥抱在一起,永远地,沉在那里。到了仲夏,那荷塘中开满荷花,居然没有一株不是并蒂开放,而原先洁白的荷花这一年有了殷殷的红色。
问莲根、有丝多少?莲心知为谁苦。
双花脉脉娇相向,只是旧家儿女。
天已许,甚不教、白头生死鸳鸯浦。
夕阳无语。算谢客烟中,湘妃江上,未是断肠处。

香奁梦,好在灵芝瑞露。人间俯仰今古。
海枯石烂情缘在,幽恨不埋黄土。
相思树,流年度,无端又被西风误。
兰舟少住。怕载酒重来,红衣半落,狼藉卧风雨。我不知道元好问有没有去过这个故事发生的荷塘看过,有没有真的看过那些忧伤的并蒂莲,亦或者像他说的,那年的秋天,他携酒来到荷塘边,看满池荷花落尽,红衣零乱,有雨声打在荷叶上,满池泪水,声声叹息。二十七岁的他比十六岁的时候更深婉沉痛。元好问生活在金末元初的动乱中。词中大部分是纪实感愤之**情之作其实在他三百多首词中只占了很小的比例,但只要有这么两首《摸鱼儿》就够了。长长的宋词的河流中,我们看过了太多的轻怜蜜爱,听过了太多的相思情愁,情不真意不切不是好词,可在元好问之前没有人说过生死相许,在他之后人们知道至情至爱必得生死相许。宋词中的爱情必得等到元好问来提升境界,凄凉幽怨不是他要的结局,他身上有云朔之气,说得出狂歌痛饮、海枯石烂这样的话,情词题中本该有这样烈艳决绝的一笔。突然感伤,想起金庸的杨过和小龙女,他说,世间真正的情爱惟有发生在两个天生具有至情至性秉赋的人身上。如果上天让这样的两个人碰上了,他们可以演出一段惊天动地的故事。平凡如我们,谁还可以为谁一拼生死,遇到了爱上了,你侬我愿,爱过了,放开手,各走各的路,爱情可以反复地开始和结束,人人都有金刚不坏身。社会是宽容了,而我们对自己亦太过宽容了。
为多情、和天也老,不应情遽如许。
请君试听双蕖怨,方见此情真处。
谁点注。香潋滟、银塘对抹胭脂露。
藕丝几缕。绊玉骨春心,金沙晓泪,漠漠瑞红吐。
连理树。一样骊山怀古。古今朝暮云雨。
六郎夫妇三生梦,肠断目成眉语。
须唤取。共鸳鸯翡翠、照影长相聚。
西风不住。恨寂寞芳魂,轻烟北渚,凉月又南浦。元好问之后,元人李冶也用《摸鱼儿》曲调填双蕖怨,可见这个故事在金元之际是非常流行的。《摸鱼儿》本来是唐代玄宗朝时来自民间的教坊曲,唱的是捕鱼人的生活,但不同于《渔歌子》的清新疏朗,这一曲低沉跌宕,宋人多用来表达沉郁婉转的词意,并没有专门咏渔人生活的词。辛弃疾、晁补之都有佳作,但因为有元好问的这两首,别人的再好,提到《摸鱼儿》,脑中第一时间想起的只是《雁丘词》和《双蕖怨》了。想到词谱中有《双双燕》的词牌,却没有《双飞雁》,这鱼儿枉担了虚名,倒不如那双大雁在词中留下了盛名。“天远雁翩翩。雁来人北去,远如天”(《小重山》),“离肠宛转,瘦觉状痕浅。飞来飞去双语燕,消息知郎近远”(《清平乐》)元好问几首可数的情词中,都有雁燕的形象。虽然燕不如雁,但燕又何尝不是双飞双栖,冬去春来,故园念旧,这小小的生命也有伶俐感伤的情怀。“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不知怎的想起《诗经》中那双悲伤的燕子。这是《诗经》中我读来最悲伤的句子之一,古诗就有这样的力量,直直的坦白,比兴起赋都是自然,却有最直接的效果。年轻的卫君说他和那个即将远嫁的人就像一双燕子,前后相随。可是现在他却再不能伴飞在她的身边,他远望着她,越走越远,慢慢地一点一点消失在眼光再也追随不到的地方,泪落如雨。可是他们不能就此撒手,都是肩负着使命责任的人,身后有家国,有子民。感情由不得放任,生命由不得放任,除了泪水,没有什么是属于自己的。这悲伤的泪水汪洋恣意,打湿了飞翔的翅膀。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这小小的精灵在唐诗宋词里结伴飞来飞去,丝毫不觉词人的愁心。“泪眼倚楼频独语,双燕来时,陌上相逢否?撩乱春愁如柳絮,依依梦里无寻处。”春将尽,人未归,在你飞回来的路上,可曾遇到我的心上人?“袖中有短书,愿寄双飞燕。”不能和你结伴同行,就拜托燕子传书吧。大雁的飞翔是离别姿态,而双燕翩跹,总期望带来团聚的消息。
小桃谢后,双双燕,飞来几家庭户。
轻烟晓暝,湘水暮云遥度。
帘外余寒未卷,共斜入、红楼深处。
相将占得雕梁,似约韶光留住。
堪举。翻翻翠羽。
杨柳岸,泥香半和梅雨。
落花风软,戏促乱红飞舞。
多少呢喃意绪。尽日向、流莺分诉。
还过短墙,谁会万千言语。
终于到了南宋,有人专门为燕子画像了。吴文英词中第一次出现《双双燕》,但这一曲实为史达祖所创。史达祖是南宋中期著名词人,一直做韩侂胄的门客。韩专横跋扈,史达祖傍依权门,品行有亏。但他的《梅溪词》有好作品,其中最著名的就是他的《双双燕》,被后人赞为有史以来最好的咏物诗。再没见过词章中这么形象逼真的生灵了,这是一对真正开心的燕子,春意正浓,它们从南方回来。分花拂柳,软语呢喃,寻找旧巢。春雨漫撒,泥土中甜蜜而熟悉的气息。这双燕子太贪恋春色美景了,把传递音信的事都忘记了,只害得等待消息的人,日日盼望。
过春社了,度帘幕中间,去年尘冷。
差池欲住,试入旧巢相并。
还相雕梁藻井。又软语、商量不定。
飘然快拂花梢,翠尾分开红影。
芳径。芹泥雨润。
爱贴地争飞,竞夸轻俊。
红楼归晚,看足柳昏花暝。
应自栖香正稳。便忘了、天涯芳信。
愁损翠黛双蛾,日日画阑独凭。极喜欢“又软语,商量不定”一句,想起杜甫的“繁枝容易纷纷落,嫩蕊商量细细开”。在每一个春日的傍晚,在每一次绽放得前夕,可以有一个人在身旁与你细细商量,微雨中的燕子和江畔的小花可不比人快活许多。可惜,现在我们几乎已经没有机会能看到这样生动活泼的景致,屋檐下没有燕巢,天空中没有排成人字形的雁阵,并蒂连开是挂在墙上退色的国画,生死相许是来来往往的生活中渐行渐远的背景音乐。

 

魏晋风骨的全才:《渔歌子》与《渔家傲》

   阳春三月,春意正浓,西塞山前的桃花江又涨起春潮。人们称每年发生在这个时候的汛期叫桃花汛,河水从冬天的寒瑟中舒展开来,上游的冰雪到了吴兴县西面的江水中已消融殆尽,水流欢畅了,两岸桃花招摇,河水泛着淡清色,水势浩浩却并不汹涌。这是江南多雨的季节,但也还没到梅雨,雨只是细细的漫不经心地落,引得那水里的肥嫩的鳜鱼纷纷地越出水面。张志和就坐在他那条小小的蚱蜢舟上,与山水顾盼。
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
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想想自己要用这么多的文字来描绘张志和的这首《渔歌子》真是沮丧,我们是再也写不出这样的句子了。看书里配的明刊本《诗余画谱》的插画,线条简洁生硬也不过图解而已,这样的诗词真的只能意会,一说便浅一说就俗。好吧,不说词说人。在中唐,张志和可不是凭这一首小令享誉文坛,他的出生、经历和艺术成就都很传奇。他最好的朋友颜真卿在给他写的墓志铭中,大略记述了他的身世。据说他母亲生他的前一晚做了个梦,梦到有一棵枫树从肚子上长出来,后来就生下了他,取名张龟龄。龟龄十六岁的时候到长安作了太学生,那时候还是太子的李亨很看好他的才华。不久中了进士,安史之乱后,成为肃宗的翰林待诏,是新皇帝的一位重要谋臣,期间还让他改了名字叫志和,字子同。可是不久,不知道因为什么事贬到南浦就是今天的四川万县当了个地方官。此后肃宗又想升他到其他地方作官,可他再不愿赴任,辞官回家。就此不再从政,泛舟垂钓,在太湖渚楚一带漫游,自称烟波钓徒。颜真卿的记录在一些关节处都没有交代清楚。在这样粗线条的描述之下,我们看不到他的“心路历程”,关键点是他为什么年纪轻轻突生归隐之心。按说文人扮隐士,大多是仕途失意别寻出路,要么干脆就是为寻一条更快捷的入仕之路。可这两点在张志和身上都不存在。唯一的解释就是受他父亲的影响,向往道家理想,就像他自称玄真子一样,一生以研究《周易》为乐。 张志和最擅长山水画,据颜真卿说,他“性好画山水,皆因酒酣乘兴,击鼓吹笛,或闭目,或背面,舞笔飞墨,应节而成。”关于这首《渔歌子》最精彩的故事就和他的画连在一起。据说也是在一个和暖的暮春,颜真卿、张志和和另外三个好朋友聚在一起听歌赏乐,饮酒赋诗,有人提议用《渔歌子》为调大家各自填五首词,然后由张志和根据词意现场作画。这是一场比兰亭曲水流觞更高水平的艺术活动,其中汇集了音乐、舞蹈、诗词、绘画等多种形式,可以说这是为张志和专设的一场盛宴。张志和首先吟诵了他的五首《渔歌子》,“西塞山前”就是其中的第一首。随后他开始随着乐声作画。只见他的脚跟着音乐的节拍晃动,手气笔落,乐声急促时他落笔如乱石急点,音乐缓时,他的笔端如浮云漫卷。兴高处,更来上一壶酒,乐纵酒酣当真是人与音乐与画与诗词合而为一,不一会儿,画成。所有人叹为观止。这份豪放的姿态好像只有李白可以比一比,但李白何曾有他如此全才。可惜张志和的画没有流传下来,这样的场景如果真的存在过,也是一番绝唱。遥想当年盛况,想象一下如果做他身边的一名小童也是幸事。他不是曾将肃宗赏赐给他的一奴一婢配为夫妻,还为他们取名“渔童”和“憔青”吗?这份兴致几人能及?颇有胜于魏晋时人的风范。张志和心性淡泊,十多年里,就着一条小船四处漂游。颜真卿曾为他造过一条新船,他也不拒绝,只说好了,从此后我可以连家都安在船上了。关于张志和的死更奇特,据说他在众人欢聚途中,乘一叶苇席从江上飘然而逝,所谓“忽焉去我、烟波终身”,以他如此高蹈风致当不致自沉江中,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没有人不知道了,我倒愿意他是真的飞升了呢。有了这首《渔歌子》,张志和可以毫无愧色地名列词家之林。《渔歌子》是唐朝民歌,教坊曲中就有记录,是歌咏渔家劳动和生活的。根据那场聚会中大家可以提议用这一曲调填词,可知是人人皆知、非常流行的曲调。只是此前唐时文人并不中意这种来自民间的小曲,并没有词作留下来。后来敦煌曲子词中也发现有《渔歌子》,但曲调并不一样,歌咏的内容也只是闺房情事脱离了本意。到了唐末五代时,有和凝、欧阳炯、李珣等人,也作同样形式的渔歌,被选入《花间集》,改题为“渔父”,正式被定为曲子词。到宋代,又被改名为“渔歌子”。李珣的《渔歌子》清雅恬淡,句式稍有不同:
水为乡,篷作舍,鱼羹稻饭常餐也。
酒盈杯,书满架,名利不将心挂。张志和和他的朋友们相和的《渔歌子》不知道为什么只有他的被明确地流传了下来,其他人的都散落了。可见这一曲时是专为他而来。从来古诗中渔父的形象就不是一个单纯的劳者,从《楚辞》中那个唱“沧浪之水”的渔父到严子陵的钓台,渔父一直是以智者和隐士的形象存在于文人的心里。有多少人对“卷却诗书上钓船,一壶清酒一竿风”的生活抱着无限的向往,这种向往从来没有因为时代的更迭而改变过。只是归隐的前提是自由,绝大多数人身体心灵两不自由,这条路只存在于人们依稀的向往和想象中罢了。音乐在唐朝的宫廷走到了宋朝的民间,宋朝有了真正意义上的流行音乐,不是在教坊演唱而是勾栏瓦舍、井水池边处处有歌声。到了北宋,《渔歌子》的曲调已经不再流传,所以苏东坡虽爱这首小词可惜遗憾它不能唱了,所以才要改作《菩萨蛮》。但渔家依然要歌唱,于是《渔家傲》出现代替了《渔歌子》。《渔家傲》是宋代流行的歌曲,常常被作为又说又唱的鼓子词在街市上演唱,最早文人填词的曲调和句式出现在晏殊的词中:
画鼓声中昏又晓,时光只解催人老。
求得浅欢风日好。
齐揭调,神仙一曲渔家傲。
绿水悠悠天杳杳,浮生岂得长年少。
莫惜醉来开口笑。
须信道,人间万事何时了。虽然同为渔歌,可我已看不到一点张志和的遗风。毕竟两人身份差了太多。从《渔歌子》到《渔家傲》其实文人们的心态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宋时重文,出将入相对一个读书人来说是有实现的可能的。晏殊首唱《渔家傲》虽然词中有无常之感,悠远飘逸,但相比志和的清雅淡远,无痕的静谧之美还是两个境界。欧阳修曾专门用这个曲调写过十二首专门咏每个月风物的词,跟渔歌已没有什么关系了。其中最后腊月词结句“此去青春都一饷。休怅望,瑶林即日堪寻访”,不知道他和柳咏哪个偷了哪个的句子。其实我最想说的是范仲淹的《渔家傲》,虽然那是一首完全入世的充满英雄主义气概的咏叹,但豪语中亦有悲音: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
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
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年少时候读到他这首词,顿生英雄美人之感,再联想他的“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就如同读到辛弃疾“红巾翠袖,揾英雄泪”一样,恨不能立刻变身千年前的女子,可以伴在他的身旁,这样豪气冲天的将军,却挡不住无边的孤寂。边塞诗除了建功立业,剩下的就是生离死别,我们想看到儿女情长而不只是英雄气短。范仲淹一生忠耿,为国为家,对外抗西夏,对内搞改革。从小苦出身,做官后把官俸拿出大半救济乡里,自己家人平时饭食决不吃两样有肉的菜,子弟只有一套出门的衣服,大家轮换着穿。以文士而出任边塞将领,有勇有谋,被西夏人称为胸中有百万兵,可惜朝中小人总能掌权,皇帝对他倒是一心未变,可总未能尽展才华。在写下这首《渔家傲》几年之后,他在一首垂钓诗表达了完全另一种心绪:“姑苏从古好繁华,却恋岩边与水涯。重入白云寻钓濑,更随明月宿诗家。”冲旷、淡远,出世归隐,淡淡愁绪只是入诗而已,却应了《渔歌子》的意境。《渔家傲》和《渔歌子》仿佛一个人生命的两面,一面是烈焰的红,一面是水墨的青。红是因为不舍不忍拼了命地抓住,青是恍然了悟之后的放手。生命中的绳索和羁绊,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放开的。做到极致都让人无比敬仰。宋词多细腻幽深,就算是所谓的豪放派如果是好词,一定也有深切敏感的情思在里面。就像我们现在拍摄古人的电影电视,必得找出他们平凡人的一面一样,其实在宋词里我们不仅可以看到时代风貌,更可以看到人那颗幽微闪烁的心,体味那些从来不曾改变过的生之愁。因为这个我爱了它们这么久。《渔家傲》曲调郁勃高远,所以宋词中这个词牌多是感怀疏放一路。李清照的那首也著名,但我并不如何喜欢,太逞强了些:
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
仿佛梦魂归帝所,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
我报路长嗟日暮,学诗谩有惊人句。
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倒是后来南宋有个不怎么出名的词人洪适有一首《渔家傲引》,让这曲渔歌又回到了它本来的样子:
子月水寒风又烈。巨鱼漏网成虚设。
圉圉从它归丙穴。谋自拙。空归不管旁人说。
昨夜醉眠西浦月。今宵独钓南溪雪。
妻子一船衣百结。长欢悦。不知人世多离别。洪适这笔下的渔人真是“为鱼”而忙的,他的醉眠与独钓有着深深的俗世的辛酸与喜悦。

 

无从选择的青春:《望海潮》与《鹤冲天》

   柳永倚红偎翠的生活开始在他第二次来到汴京的时候。之前他随着父亲在汴京曾经生活过将近十年,那时他还是个孩子,开封城市的盛世繁华、舞榭歌台未尝没有给他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只是他没有想到,后来这个当时世界上最奢靡最欢腾的城市会因为他笼罩上一层更加柔靡冶艳的色彩。他滞留在开封城中的二十多年,在整个皇城的娱乐圈和文化界吹起了一股摇荡人心的风,喜爱他的歌妓们说:“不愿穿绫罗,愿依柳七哥;不愿君王召,愿得柳七叫;不愿千黄金,愿得柳七心;不愿神仙现,愿识柳七面。”他是城中最受欢迎的男主角,这是一个双向选择的结果,他比那些只做不说,或做十分说三分的士大夫们放得下身段。这一放一低也不过天性使然,却无端地搅得京城欢场纷纷扬扬,让人又爱又恨。为了参加礼部举行的每三年一次的省试或有机会直接参加皇帝亲自主持的殿试,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无数的举子从四面八方拥进开封城。考试以文章取士,而文章的好坏全在主考官的好恶。日边消息空沉沉,拼命苦读可踩不准主考官的喜好,常常也是一场无用功。柳永的祖辈出身南唐官宦世家,父亡后家道中落。送父亲的棺木回乡之后,柳永也踏上了京城赶考之路,我想那个时候的他不会想到命运为他安排的是那样一条坎坷的路。考试不利,挥金如土,很快地他加入了流荡京师的举子队伍。桀骜不驯和敏感柔弱是所有没落的世家子弟独自面对着复杂人世的通常反映。柳永没有归隐没有依附权门高官,他的风流个性和精通作曲填词的本事搭救了他,他自觉不自觉地转过身,投入到带着狂欢意味的生活中。我读宋词每每感叹彼时的繁盛与绮丽,而表面的欢腾中有与生俱来的心忧和终将失去的无奈。我无法知道这是文人们赋予时代的特色还是那个时代给人的慌乱无助之感,看柳七浅吟低唱里青春的流逝,看柳七轻怜蜜爱中平生的惆怅,他也是曾怀抱着独立潮头和一飞冲天的渴望。只是后来的生活以另一种方式成就了他。从柳永离开家乡,到他入汴京赶考,中间有两三年的时间。这期间,他在杭州、苏州、镇江、扬州等地有过一番漫游。《望海潮》就作于这个期间: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竟豪奢。
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醒听箫鼓,吟堂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在宋统一的过程中,独吴越国称臣于宋室,使得杭州避免了一场浩劫。南渡前的杭州已是东南形胜第一州,经济发达,文化繁荣。钱塘观潮历来是杭州盛景,比之西湖的静美婉艳,钱塘江海潮的雷霆震撼更刺激壮观。观潮风俗到宋时更盛,年年八月中旬,居民们倾城出动去江边观潮。江中激浪滔天,江岸上则绮罗珠翠、红男绿女,俨然一个盛大的节日。宋人本来就爱过节,城里人除了过农时节庆,更有许多这样自娱自乐的日子。从每年的初一直至除夕,元旦、立春、寒食、清明、端午、中秋、重阳、冬至,几乎月月有节,花市、灯市、药市、游湖、宴饮不断,不怕做不到,只怕想不到,只要有个名目全城即可风行,真是把个日子过得兴兴头头。这样的风俗很像我的家乡成都,所以千年后这两个城市会为谁是国内第一休闲城市而争论。可惜前几年的成都人似乎觉得提休闲太不思进取,不够奋勇,一心想往国际大都市奔,一犹豫还是杭州人抢了先。不过再想想当年临安城中的消费与休闲水平,也就想通了。柳永从小喜欢民间俗乐,精通乐理,骨子里对世俗生活由衷喜爱,路过杭州,不会不有所感触。自古写杭州的诗篇多不胜数,而他笔下的杭州,“市列珠玑,户盈罗绮” 倒还罢了,偏不该说那“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引的那金主完颜亮生出无限向往。若是普通人不过设法圆梦罢了,一个有雄心霸图的人一但对什么人和事有了向往,麻烦可大了。血流成河算轻的,搞不好江山易主。当然我并不愿意这样无限夸大文学的力量,但我喜欢这样有人情味的联想。柳永的词大多和歌妓有关,这首《望海潮》也不例外。据说柳永小时候在汴京的时候和孙何相交同在王禹偁门下游学,王禹偁是太宗朝翰林学士,也是北宋初期倡导诗文革新的重要人物。两人因王禹偁的关系虽然年龄差了十几二十岁,但两人还是成了布衣之交,后来孙何中了状元。柳永漫游杭州的时候,孙何正在杭州为官。自然想去拜访,但没想到孙何门禁甚严,柳永连大门都进不了,后来得悉孙何常邀歌妓到府上歌舞助兴,于是自己填词作曲写了这首《望海潮》,并找到当时杭州城里的著名歌妓楚楚,拜托楚楚如有机会到孙府伴宴,就唱这首词。词里“千骑拥高牙,乘醒听箫鼓,吟堂烟霞”歌咏的就是孙何的风彩。果然不久,孙何在中秋月举行宴会邀请楚楚唱歌,楚楚也就唱了这首《望海潮》,并告诉孙何词的来历,柳永也就见到了昔日的学长。这个故事出自《古今词话》,有些不大靠得住。因为那个时候的柳永应该还不到20岁,还没到他在开封城里的歌词创作的黄金时期,跟歌妓的关系还没有全面展开,所以可能还是后人附会出来了。不过倒也不妨碍我们把他当作柳永的初露锋芒和小试牛刀。他没有想到,后来他要靠这门手艺在开封城里生活许多年。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在柳永《望海潮》里第一次出现了真正的都市盛景的描绘。山水堤沙也从山林移到了城中。后来词人多用这一词牌描写都市的繁华富庶,都打他这来处。就像后来的秦观和晁补之笔下的扬州:
星分牛斗,疆连淮海,扬州万井提封。花发路香,莺啼人起,珠帘十里东风。豪俊气如虹。曳照春金紫,飞盖相从。巷入垂杨,画桥南北翠烟中。
追思故国繁雄。有迷楼挂斗,月观横空。纹锦制帆,明珠溅雨,宁论爵马鱼龙。往事逐孤鸿。但乱云流水,萦带离宫。最好挥毫万字,一饮拚千钟。
高阳方面,河间都会,三关地最称雄。粉堞万层,金城百雉,楼横一带长虹。烟素敛晴空。正望迷平野,目断飞鸿。易水风烟,范阳山色有无中。
安边暂倚元戎。看纶巾对酒,羽扇摇风。金勒少年,吴钩壮士,宁论卫霍前功。乃眷在清衷。恐凤池虚久,归去匆匆。幸有佳人锦瑟,玉笋且轻拢。这种远景近景反复铺陈的景物描绘,不是词的特长,倒有点像以前的赋或后来的曲,说柳永开慢词长调之风确有道理。据说这个曲调“清新绵渺”,如果是小女儿持牙板在琵琶丝竹的伴奏下轻启朱唇,细声唱来,好像并不能唱出曲中声势。可惜柳七这一曲到底如何是不能闻了。大概在1005年柳永来到了汴京城,到他1034年终于中进士,这期间他基本上在这座弥漫着浓郁生活气息和享乐气氛的城市度过。才子词人终成白衣卿相。
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便,争不恣狂荡?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如果只能记住一句宋词,我会选这一句:“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可是读到这首词的时机很不好把握。年龄太小,善感的心难免狂放任纵;年龄大些,如若世事不大如意,碰上个类似“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的事情,会不会后悔曾把太多的时间用在了浮名虚利上?人生没有事事如意,我们能怎样度过青春岁月?因为这首《鹤冲天》被皇帝御批,且去浅吟低唱,要浮名何用。他也就自称奉旨填词柳三变了。鹤冲天一词出现在《花间集》韦庄的《喜迁莺》里:
街鼓动,禁城开,天上探人回,凤衔金榜出云来,平地一声雷。
莺已迁,龙已化,一夜满城车马。家家楼上簇神仙,争看鹤冲天。鹤冲天和喜迁莺都是恭贺举子登第的吉言,一旦科举录取,人生命运即刻改变,苦尽甘来。那些平时相悦的歌妓们等的也就是这一天,自己的眼光终是不差。举子登第后,常常聚妓开宴,拥妓畅游。有些名妓,非新第举子不接。京城中总是有人欢喜有人愁。而柳永偏是有个性。就用个《鹤冲天》作了新曲的调名,填个抛却浮名的曲儿。谁能挡得住他的才华在当世就已经一飞冲天。一颗心有凌云志,可风筝的线缠在多情枝蔓上,他放飞不了自己,说来说去,他还是读书人,还是一个忍字,说忍只是因为不忍不舍。秀香、英英、虫虫、安安的舞姿歌声旁,柳七的心里可曾快乐过?笔记小说里有一段“三妓挟耆卿作词”的故事。说的是开封城里最奢华的丰乐楼上,师师、香香、安安三人争着让柳永为她们写词,尴尬腼腆的柳七倒也左右逢源。我不知道那句“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里的女主角是谁,当时为柳永把盏吟唱《鹤冲天》的是不是她?微醺的柳七是浪子,他的江湖是温柔乡里的翠襟红袖,是歌舞场中的凄恻悲凉。柳七是真的对她们好,这无边的红粉香幛不是他的选择,他未尝没有看透浮生的虚妄,如果人生只是无奈,青春也不过一朝的花期,这尘世为他准备的只有这一盅苦酒,怎么妖艳就怎么开放,怎么痛快就怎么畅饮吧。柳永的《鹤冲天》是他为自己量身定作,官场不过戏场,伴君也似接客,谁比谁更高贵?《鹤冲天》为柳永独创,后人少填。两首词调式也不一样,想来还是根据歌词情绪不同而定的。
闲窗漏永,月冷霜华堕。悄悄下廉幕,残灯火。再三追往事,离魂乱,愁肠锁。无语沈吟坐。好天好景,未省展眉则个。
从前早是多成破。何况经岁月,相抛亸。假使重相见,还得似、旧时麽。悔恨无计那。迢迢良夜,自家只恁摧挫。柳永依然没有真正看透,后来他把“三变”改作“永”,快五十岁的时候终于勉强中了进士,进入候补文官行列。此后的几年他身老无子,最后病逝异乡的一个破败的寺庙中。再三追往事,离魂乱,愁肠锁。悔恨无计那。迢迢良夜,他在悔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