苹果微信听不见语音了:梦见外婆

曾小春 

我来广东谋生后很少做梦。去年冬天的一个晚上，我却梦见了外婆。这是外婆去世二十多年来，我第一次梦见她！

我梦见外婆坐在她家门前的那棵大樟树下做针线，日头格外白亮，却毫不眩目。外婆穿着很黑的单衣，肤色白晰，气色红润，神情慈祥，她一针一针地连着什么，慢悠悠的很是优雅。她身边还坐着另一个老女人，但总是难以看清她的模样。她们两人絮絮叨叨说着什么，不时轻轻浅浅地笑着。我梦见我自己就蹲在外婆身旁，告诉她天冷了，应该穿上棉袄。外婆看着我，眼神十分清亮。但她只是笑笑地看着我，任我说什么，她什么也不说。

醒来已是黎明，眼角凉凉的，一抹才知是梦中的泪滴。便给故乡的母亲打电话，告诉她我梦见了外婆。母亲在远方沉吟了片刻，声音颤颤地说，小哎，外婆会保佑你平安的！我急着问，为什么外婆不与我说话？母亲告诉我，按家乡的说法，在梦中与死去的人说话是不好的，外婆不与你说话就是在保护你！

外婆生前曾多次叹息，自己是个苦命人。外婆嫁过两个丈夫。结发丈夫当年参加红军一上战场就被打死了。那时外婆才十八、九岁。红军长征后，外婆改嫁给我外公。我母亲出生不到几年，外公又病死了，外婆就买来一个儿子，从此拉扯着一双儿女，继续她的人生苦旅。

小时候我特别好奇多问，听说她以前的丈夫是红军，便要她讲红军的故事。外婆却期期艾艾地讲不出什么。这是很让我奇怪的事情。我的家乡石城县与红都瑞金紧紧相连，当年也是个全红县，是红军经常活动的地方，按理说有许多红军的故事。但不知为什么，家乡人对当年苏区的事心存顾忌，不愿多讲。这当然让年少的我大为失望，便百般纠缠，外婆想了半天，终于讲了一则。

她那时刚刚出嫁，丈夫就当红军去了。初春的一个雨夜，来了一班红军。外婆拖长了声音说，“那叫什么红军哦，穿得破破烂烂！”他们在祠堂里升起一堆火来，瑟瑟发抖地围在一起烤衣服取暖。外婆见他们可怜，自己的丈夫也在红军里面，便捉了一只老母鸡送过去。红军们却不敢要，外婆只好回去了。不料，半夜的时候，三个红军轻声轻气地敲门上来，掏出银元要买鸡，就在外婆家里煮了吃了。外婆没有收他们的钱，红军就说，那你不要跟别人说啊。那哀哀的样子，让几十年后的外婆说起来还忍不住笑。

我想，外婆的丈夫当红军死了，外婆就是烈属了，应该享受政府补贴的，外婆却从来没有得到过。外婆说，我都嫁你外公了，怎么好意思当烈属呢？！

外公故去后，外婆就认命了，吃起了长斋。到我上大学那年，她已吃斋三十来年。外婆也真是苦命，抱来的舅舅结婚后竟长期没有生育，不知信了多少佛，吃了多少药，终于在我上初中时生了，而且是一个男孩。没想到这孩子却是先天性心脏病，几个月便夭折了。外婆哭得死去活来。幸好舅妈的不育症治好了，几年后，接连生了两胎，并且都是儿子。那几年外婆整天脸上笑漾漾的，她说，阿弥陀佛！我这几十年长斋没白吃啊！那时外婆已是六十多岁的老人。

没想到，带来无限欣慰的孙子却把外婆推到了死亡的悬崖。大孙子福全长到五岁时，那年春天外婆打算回娘家走走亲戚。外婆嫁自西边山里，以前每年都要去做一次客。有了孙子后，外婆就没时间去了。在镇邮电所门前等车时，外婆一直还牵着孙子的手，但临上车时，孩子却哭闹起来，抱住外婆不让走，外婆想把孩子交给旁边我母亲，孩子的头死命地往外婆怀里钻，一下就撞在外婆的心口上，外婆立时倒了下去。

外婆一病不起。当我高考结束从县城回到家里，外婆已卧床一个多月。夏季快要过去的时候，我接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虽然是赣州的一所师范专科学校，但当时镇上还没有人考取大学，这已是大喜事了。我从家里一路飞跑，奔到外婆病床前，告诉她这一喜讯。我的不识字的外婆捧着通知书久久凝视，病痛已久的神情中艰难地挤出一丝微笑。外婆抓着我的手说，小哎，你有了出息，外婆的病都轻了许多。泪水再也抑制不住，夺眶而出，尽情淌在我的脸上。我说，外婆，你好好养病，等我工作了就报答你。

我离家去赣州上大学的那天，外婆执意要送我，母亲便背着她来了。外婆坐在竹椅上牵着我的手一起候车，对我叮咛了一遍又一遍。外婆的话，我记得最清楚的是，“小哎，你安心读书，我的病会好的！”当我与父亲登上路过班车去县城转乘长途客车时，外婆坐在椅子上努力地抻长手臂向我挥手。

几个月转眼过去，寒假到了。我从学校回到家里，放下行李就去看外婆。母亲说，外婆已在医院半个多月了。蜷在病床上的外婆已是奄奄一息，看见我回来，外婆却笑不出来，只是喃喃无力地说，小哎，回来了！我小时候受了惊吓，总是外婆和母亲为我喊惊，母亲在水井旁的路口化了纸钱，将纸灰用围裙兜回时，一路高高低低地喊：小哎，归来呦归来呦！而外婆则守在我的身旁，当听到我母亲的喊声遥遥传来时，她就在屋内高亢清亮的回应：归来呦归来呦……

年关到了，医院总是不吉利的。医生便开了半个月的药量，就让外婆离院了。是我把外婆背回家的。我出生的时候，母亲没奶，是外婆早早夜夜喂养我，抱着我在屋子里不停地游走。小时候，我十分顽劣，不知挨了母亲多少打，但外婆始终呵护着我，劝说着我……如今，我背上的外婆却轻飘飘的，连抱着我肩膀的力气都丧失殆尽，幸好有母亲和舅舅在两旁护着，终于把外婆接回了家。

在家的那些日子里，我每天都守候在外婆身旁，与她讲学校里的事情。正月过后，我就要返回学校了，看到外婆病情并没有缓解，我想推迟回校时间。外婆知道后，就对我说，小哎，我的病会好的，你去吧，不要担搁了学习。

我带着悲伤上路了。回到学校，我给家里写了不少信，询问外婆的病情，父亲的每次回信都说外婆的病渐渐好转起来。暑假终于到了，当我急切地回到家乡，外婆早已病逝。父母告诉我，是在我离家两天后去世的。

母亲带我到外婆的坟前祭奠。外婆葬在不远的山上，那里稀稀落落地生长着一些松树，外婆的坟上已长起荒草。我坐在坟前，看着山下的小水塘和前面的稻田，恍若隔世，心里一片空落。

回家的路上，母亲与我讲起外婆去世前后的事情，让我震撼不已。就在我离家返校的那天，外婆对我母亲说，我想吃猪肚汤，很想很想啊……母亲没想到外婆会说出这种话来，就说，你吃斋都三十多年了，现在吃了荤，不是前功尽弃了？！外婆艰难地咽着口水说，唉，我想啊！母亲不再多说，便到街上买了猪肚，用慢火炖了好几个时辰。到了下半夜，母亲就让舅舅下楼休息，再将放在楼梯口的罐子拎进屋来，勺出热腾腾的一碗。当外婆喝下第一口汤时，赞叹着，真鲜甜哪！母亲说，你这么想喝，就多喝点吧！外婆猛然醒悟过来，不肯再喝，还伏在床沿上，哇哇地呕吐起来。第二天，带着满足和悔恨，外婆溘然去世。母亲把这事埋在心底，外婆还是按照佛家的规矩下葬了。听了母亲的诉说，我为外婆临终前的破戒而感动，她终于说出了自己的愿望，品味了生活的甘美……

外婆去世二十多年了，每次回家乡，我都喜欢去舅舅家。舅舅是个很本分的人，气力十足，性子也倔强，外婆生前总为他脑子不想事叹息。如今，祠堂里的房亲们大多另择地基盖了新房，舅舅一家仍然住在那幢老屋里，因此每次去他那里，我的心里既欢喜又忧郁。

当我轻轻地踏着木板楼梯，一次次来到老屋的楼上，经过挂着长长铁锁的粮屋、堆满杂物的走道阁楼，再步入外婆生前的卧室，往昔的时光纷至沓来，重现眼前。在通往吊楼的佛龛下，挂着外婆的遗像，望着她那苍老慈祥的面容，我总有一种想哭的感觉……

清明节就要到了，真想回老家祭奠外婆。只是身在异地，千里迢迢，不知能不能请到假。如果不能回去，外婆！请让我梦见你。

(补记：这篇短文写于2002年清明前夕，那时我还在樟木头打工。去年第一次放清明假，我回到家乡，与母亲和弟弟一起到外婆坟前祭拜。我们都哭了！今年清明本来也想回老家扫墓，但因儿子面临高考而放弃。我想，以后春节可以不回去，但清明节一定得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