苹果万能钥匙wifi:绿草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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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草地  
[ 作者:曾小春    来源:本站原创    2004-12-15    值班编辑:huang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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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寂寞的一条路。野草从磨得滑腻的石板裂缝渗出,蔓了一路。

说是过去的一条官路。走过风流倜傥的乾隆,走过铜铃叮当的驿车,走过衣锦还乡的才子……

一条荒弃的路。

路旁有片荒冢,几百名少共国际师的孩子沉睡在这里几十年。据说,那场激战后,红军便长征了。从此,夜夜都有人听见孩子的哭喊……前些年,筑了围墙,立了碑,来了个守墓的老人。

一段过去的故事!

走的人很少。

路的一端是喧嚣的小城,路的另一端是光绪年间就有的书院――现在的中学。上学的孩子骑自行车,也不走这条路。

一片开阔地隔着一条公路一条小路。

一条热闹,一条幽僻。



有两个孩子常走这条孤寂的路。

这是兄妹俩。哥哥总走在前,步子迈得老宽,妹妹总赶不上,跟得吃力,便嚷:“你等我。”

哥哥便立住:“老慢的!”

妹妹垂了眼:“我怕!”

“怕什么,青天白日又没有鬼来捉。”哥哥冷着脸,口气跟大人一个样。

妹妹便拽哥哥的衣角,用哭腔:“你吓人,有胆就去伢仔坟。”

哥哥心里怦怦跳,嘴里却说:“去去去,兔子胆。”

要过坟场,兄妹俩总是推推搡搡。

哥哥只好头里走,手捂了眼,指隙间现出路。妹妹紧拉哥哥的胳膊,闭着眼,呼吸也不敢。飞也似的跑过去。

哥哥偶尔不在意,看见围墙里绿着许多树,静静的有鸟在树丛啾啾的鸣;纪念碑从树梢露出极冷峻的尖顶,剑戟似的戳着天空,隐约中还可见一幢翘着檐的白屋;上午放学时,白屋上飘着淡蓝蓝的炊烟;只是静谧得瘆人,也很神秘。

走得多了,哥哥不再惊惶,手也不遮眼脸,脚步也缓了,心里却依然发紧。

多雨时节,偶有晴朗的间隙。哥哥便常见坟场的晴空,有纸鸢悠闲自如地飞舞,便立下看得出神。妹妹以为走过了坟场,睁了眼,很快又闭上,催哥哥快离开。

有一次,妹妹睁眼时,发现哥哥带她进坟场了。白色屋的四周是一大片绿草地,有一个佝偻的老人扯着线在草坪上跑,眼睛混浊地看纸鸢在蓝天中飞翔。妹妹觉着有趣,抿着嘴笑得调皮。

没见坟堆,草坪很大,边缘处是密匝匝的树。纪念碑耸立在草坪尽头。他们静静站着,老人跑得蹒蹒跚跚的,收了纸鸢,往回走时,看见了两个孩子。

“你是守墓的老爷爷吗?”哥哥颤着声间。

妹妹藏在哥哥身后,偷偷看老人走过来。

老人见那男孩的嘴张了张,以为是问他吃饭没有,忙说:“吃啦,吃啦。”

嗓门挺大,妹妹咭咭笑了。老人的耳朵不好使,以为自己听不到,别人也一样。

哥哥便提了嗓门,重复了一遍问话,老人这才“哦哦”的点头。

“老爷爷,你啷哩不怕?”妹妹在哥哥后面探出个头,皱着鼻头奶着声问。

“怕甚?”老人走过来,蹲在妹妹身边。

“鬼呀!你见过么?”

“见过,我还同他们说话呢!”

老人的眉毛几乎脱尽,凸凸的两个眉骨。乡下的外婆说过,拔了眉毛就看得见鬼。妹妹怯怯地后退。

哥哥拉了妹妹,逃也似的奔出陵园。

“以后来玩哪!”老人的大嗓门在后面追上来。





妹妹老想到老人那凸凸的眉骨,仿佛看到鬼影在那里掠来掠去。哥哥越觉得玄妙,越硬拽妹妹去陵园。

下着极细极稠的雨,那白色屋那纪念碑越发沉寂。他们撑着伞,在草坪“叭嗒叭嗒”走,老人却不见。有孤鸟在林梢旋了几圈,翅膀凝滞得沉重,嘎嘎鸣叫数声,猛收了翅,斜入了林子深处。

有淡蓝的烟从林丛袅袅溢出,兄妹俩小跑过去。林子里的树并不密,枝叶却颇为茂盛;风声中,听得见微雨窃窃响在树叶上,树林里,是一大片坟茔,尖尖的坟茔上插着根香,淡红的火星细雨也湿不着;坟茔的空地上,一堆燃着的纸钱正黯淡下去,风过处,飘飞起片片黑色的翅膀,缓缓升到空中,无声中裂成碎片,又缓缓坠落下地,跌在雨地里,发出微弱的“丝丝”声。两个老人一高一低一胖一瘦默立着,定定看地上渐少的纸灰;雨水顺着雨衣嗒嗒地在脚下积起一滩水。

哥哥跑进树林,妹妹却在林边踯躅。

“老爷爷。”哥哥叫了声。

两个老人都转过脸,全是悲凄的神情,又瘦又矮的是守墓的老人,一脸的皱纹全结聚着;又高又胖的老人拄一根拐杖,手却微微发颤,“你的孙子吗?”

“不,我……没有孩子。”守墓老人摇摇头,漠然地看树叶中漏下的天空。

走出树林,两个老人都牵着一个孩子,走得极慢极慢。兄妹俩仰着头,凝神敛气听两个老人说话。

“那一仗打得惨哪,也是这样的雨天,三天三夜,血流成了河。”

“好几年,这里的草也长不起来!”

“我们都老了,那时,我们还是十五、六岁的孩子呢!”

“他们死得苦哪!他们的名字我还记得不少。”

“据说,你……当时受伤了。”

“是的,有个人家收留了我,伤好后,却把我抵了壮丁。”

“唉……”

“不久,抗战爆发,红军也改编了。我想,不都是一家人了么,就安心呆了下去……四九年,我所在的国民党军队起义,我又成了解放军战士。那时,你是我们的师长!”

“是的,我偶尔了解到你曾是少共国际师的红小鬼,便约你谈了谈,一晃,三十多年。因为写回忆录,我回来看看当年激战过的地方,没想到能遇上你!”

雨下得大了些,两个老人伫立于纪念碑下,仿佛面对着历史的镜子在沉思。

“五O年,你复员回乡,没有参加工作么?”

“分我到乡里供销社当保管。六三年(四清),说我贪污,开除出来。那以后麻烦就多了,他们说我是兵痞,是……叛徒!”

“不是可以平反吗?”

“几十年的事,说不清喽!……伴着这些死去的战友,也是对我一大安慰……要是当年我死了,该有多好!”

沉默。

淅沥的雨中,似乎听到小草生长的声音。

“我该回去了,他们一定在找我。”

两个老人握了手!

“老同志,我向有关部门反映一下你的问题,争取尽快解决,毕竟为革命流过血嘛!我走了,你多保重!”

守墓的老人半张着嘴,想说什么却说不出什么。

雨雾中,那老人消逝了,拐杖拄在地上,戳下圆圆的痕印。

“走好啊!”良久,老人喊一句。

兄妹俩看着老人那凸凸的眉骨,看到岁月的车辙从他脸上辗过、辗过……

雨哗哗倾泻,隐隐的雷声从天外滚响过来。

“雨啊雨啊,快停下!”哥哥喊。

妹妹也喊:“雨呀雨啊,快停下!”





雨是散了,世界洁净如※※※的笑靥。太阳蛋黄似的,混沌得可爱。风儿柔柔似水地洒过,人便是在梦中了。在依然湿润而嫩绿的草地,老人孩子似的奔着,孩子更是孩子式地喊,纸鸢在晴空荡着。

兄妹俩送老人一条小狗,雪白雪白的,活泼泼地跑,活泼泼地轻吠着,从人的胯下钻过来窜过去,人似的悬起前腿,姗姗走几步,又人似的在草地上打个滚。小狗有好听的名字:小雪。

许多好看的鸟在陵园上空飞鸣,暖和的阳光和着树叶眩目地绿。

“喂鸟喽!”

老人端只小铝盒,小雪一颠一颠跑进林子。

绿草地上只两个孩子扯着纸鸢毫无倦意地跑,嘴里齐喊:

“飞呀飞呀飞……”

树杈上零星吊几只竹丝小筐,老人便撮剩饭进去。小雪在坟地好奇的跑,老人说,小雪你打个滚,小雪就舒展的滚;小雪你衔回这块小石子,小雪便追上去……

坟堆的草长了,老人蹲下去拔草。只几天工夫,这草就长得这样快了!

听见鸟扑翅,“泼喇泼喇”,黑的白的鸟们从树叶中飞下,箭似的快,三三两两掠过小竹筐,衔了饭粒又飞上去,又一群飞下……叽叽啾啾满是欢快的鸣叫。老人便兴奋得脸发红,喃喃无声地说:

“好兄弟们,这么多鸟热闹着,在下面你们不寂寞吧?”

绿草地上,孩子的声音仍喊着:“飞呀飞呀飞……”

“噗”地,一只在枝头理羽的红嘴鸟晃了晃,又立定,旋即,直直跌下,砸在老人身边,老人凑眼去看,红嘴鸟的眼洞穿了,渗出猩红的几滴血。

又“噗”地,树枝索索一阵响,栽下一只白色鸟,右翼齐崭崭断了,耷拉着,另一翅“噗啦噗啦”地挣,张着嘴尖叫一声,头便垂了。

小雪两片毛茸茸的耳朵警觉地直竖,身子一抖,“汪汪”地朝林深处去,老人拾起两只死鸟,茫然呆立片刻,追在小雪后面。

围墙上横坐两个小伙子,擎着汽枪,正压弹子儿。

“这里的鸟真多呀,也真他妈的乖。”茄克说。

“一枪一个,那活着的还莫名其妙呢。”西装说。

枪管“啪嗒”一压,闭着眼,三点成一线,瞄树上的鸟。

“小伙子,这里的鸟不准打!”老人急急跑前,摆着手说。

两个青年人相视一笑。

“为啥打不得?”西装撇着嘴。

“这里是烈士陵园,懂吗,烈士陵园!”老人干瘦的手青筋凸露。

“老鬼头,二一添作五,打下的鸟分你一份。你老也补补,多活几年就是几年哪,喏……”茄克丢下一根特长过滤烟。

老人一脚踹了烟。

“识相点,谁不晓得你是叛徒。嗯?你的底细我知道。”西装不屑地啐了口唾沫。

老人觉着太阳穴突突地蹦,脸热辣辣的。猛地,老人摔了死鸟,拽住西装的脚,一使劲,西装死鸟似的跌下来。

茄克一纵身,压在老人背上,把老人的手反背在背上。又抬起膝盖,顶在老人臀上,老人趔趄在地上。

林子外,孩子的欢笑阳光似的灿烂……

小雪愤怒地一吼,龇着牙,箭似的一闪,茄克“哎哟”一声,护着腿蹲下。小雪疯疯地吠,跳跃着身子冲上去,茄克端起了枪柄砸下来。一声凄厉的惨嗥……

“哥们,回吧,下次再来。”西装用细绳了死鸟爪子,挂在枪管上,一悠一悠的。

“二叔。”两个孩子喘着气跑进林子。

“你们也来凑热闹,走走,回家去,今儿二叔打了一只大鸟。”西装晃了晃死鸟,几滴黑血垂下。

“你们这些……,贼坯!”老人扶着树吃力站起,额角摔破了,渗出细细的红红的血。

“老爷爷!”妹妹跑过去。

“这老不死,别理他,走!”茄克响响地打个响指。”

哥哥“呸”了声:“不要脸,欺负一个老人家,还二叔呢!”

西装和茄克一摇一摆在阳光下走,留给孩子两个黑背影。

两个孩子扶着老人走出坟场,老人越发老了。

林子里添了堆小坟,小雪埋在里面。

那只纸鸢缠在林梢,颓废地在风里沉重的晃。





一连几天,兄妹俩不去陵园,只站在门口往里看。绿草地还是绿草地,白色屋也依然,纪念碑仍尖尖的戳着。老人的声音在林子里嘶哑的叫着:

“飞呀,飞呀,飞走吧……”

长竹竿打在树枝上,惊飞起大的小的黑的白的鸟们,鸟儿累了,老人却不累,树上的鸟巢全被老人捅了。

“飞呀,飞呀,快飞走。”

城里人都觉得怪,陵园的鸟悲鸣几天几夜。

陵园静下来,彻底静下来,没有了鸟的影子。





兄妹俩走进陵园时,一个中年人在草坪上打兔草。绿草地废了,鬼剃头似的难看。

老人走了好几天,说是回乡下了。那中年人便是新来的守墓人,看见他们,便轰:

“看什么看什么。有什么好看的。去去去……”

妹妹哭,哥哥也流泪,他们看不见老爷爷了,他们看不见绿草地了……

只是那断线的纸鸢,仍挂在树梢,但只是个框架。陌生人不知道那曾是快乐的红鸢。



还是那小路,彻底荒芜了。不见了两个孩子。

小城通火车了,更是喧器。另一端也坚起几幢教学楼。

每天每天,兄妹俩在小城的柏油路上骑着自行车匆匆地来,匆匆地回。有时,他们也想起那段过去的故事:那老人那小狗那纸鸢那惊鸟和那片绿草地……

兴许,老人的历史澄清了,活得很惬意;兴许,好看的鸟们飞回来了;兴许,绿草地又绿了……

放纸鸢的时辰却不再来,他们不愿自己还是孩子。

哦,绿草地,遥远了的绿草地……

(编辑:熊振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