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无泪印度国语版:聆听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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聆听自然 观风

  罗.阿斯克姆

  罗杰.阿斯克姆(1515一1568),英国人文主义者、学者。有《神射手》、《书札》等散文作品。

  观风,一个人要用眼睛来看,那是不可能的,因为风的属性如此虛无而又缥缈;不过有一回我却得到这种亲身体验,那是四年前大雪飘落的时分。我骑马经过洼地上段通向市镇桥的大路,这条路过去是徒步旅行的人走出来的。两旁的田野一望无际,积雪盈尺;前一天夜间凝结起薄薄的霜冻,所以地面的积雪变硬结冰了。早晨阳光普照,灿烂明媚,朔风在空中呼啸,一年到了这个季候,已是凛冽侵骨了。马蹄阵阵踏过,大路上的积雪就松散开来,于是风吹雪飘,席卷而起,一片片滑落在田野里,彻夜霜寒地冻,田野也变硬结冰了,因此那一天风雪飞舞,我才有可能把风的属性看得清清楚楚。而且我怀着十分喜悦快乐的心情把它铭记在心,如今我更是记忆犹新。时而风吹过去不到咫尺之遥,极目远眺,可以看见风吹雪花所到之处;时而雪花一次就飘过半边田野。有时雪花柔缓泻落,不一会儿便会激扬飘舞,令人目不暇接。而此时的情景我也有所感知,风过如缕,而非弥漫天地。原来我竟看到离我二十来步的一股寒风迎面袭来,然后相距四十来步的雪花没有动静。但是,地面积雪越来越多之后,又有一缕雪花,就在同一时刻,同样地席卷而起,不过疏密相间。一缕雪花静止不动,另一缕则疾飞而过,时而越来越快,时而越来越慢,时而渐渐变大,时而渐渐变小,纵目望去尽入眼帘。飞雪不是劈面而来,而是忽而曲曲弯弯,忽而散漫交错,忽而团团旋转。有时积雪吹向空中,地面一无所遗,不过片刻又会笼盖大地,仿佛根本没有起风一般,旋即雪花又会飘扬飞舞。

  令人叹为观止的是,两股飘然而来的雪花一起飞扬,一股由西向东,一股北来东去。借着飘雪,我看见两股风流,交叉重叠,就像是在两条大路上似的。再一次,我竟听见空气中风声吹过,地面一切毫无动静。当我骑到万籁俱寂之处,离我相隔不远的地方积雪竟是无比奇妙地向风披靡。这番体验使我更为赞叹风的属性,而不只是使我对风的知识有所了解;不过我也由此懂得了风中的人们打猎时失去距离不足为奇,因为风向变幻不定,视线便转向四面八方。

杨自伍 译

 

聆听自然 开阔的天空

  约.拉斯金

  约翰.拉斯金(1819一1900),英国艺术评论家和散文家。代表作有《近代画家》、 《芝麻与百合》等。

  对于天空,人们的认识实在太少,这简直是一件咄咄怪事。天空是大自然的杰作之一,大自然为了创造它所花费的精力多于她为创造其他一切所花费的精力,其目的显然是为了取悦于人,向人们传递信息,给人以启迪,然而在这方面我们对她却很少注意。就她的大部分其他杰作而言,每一个组成部分除了取悅于人外,还能满足更实质的或主要的目的;至于那些不能满足这个目的的,为数毕竟不多。不过,据我所知,倘若三五天内蓝空有一次被丑恶的大片黑色雨云所覆盖,万物都被滋润了,因而所有的一切又呈现蓝色,直到下一次被蒙上一层能带来露水的晨雾或暮霭。不过,在我们一生中,大自然并非如此;它无时不展现一幕又一幕景色,一幅又一幅图画,一种又一种壮观,而且没有一刻不按照精美的、永恒的、最完善的原则在运动,使我们确信这一切都是为了我们,旨在使我们获得永恒的快乐。任何人,无论在什么地方,距离名胜或美景多近,都不能永远享有这一切。地球上的美景只能为少数人感知和察觉;谁也休想时刻在其中生活;谁要是时刻生活在其中,那么,他的存在便要破坏这些优美的景色,而他本人也不可能再感知美景的存在;但天空不同,它是为所有的人存在的;天空虽然明朗,但还不至于太明亮耀眼,使得人间难以为炊。   它所有的作用都是为了给人以永恒的慰藉,促进入的快乐,使人心境平静,清除人们内心的尘埃和废物。它时而温文,时而任性,时而可怕,无论何时都存在着差别;它的感情近乎常人;它的温柔近平心灵;它的博大近乎神明;它呼唤我们内在的那个初生之物,毫不隐晦;而对那些终有一死的,它给予的惩戒或祝福也是必要的,前者与后者是等同的。然而除非它与我们的物感有关,否则,我们绝不至于对它注意,把它当做我们思考的课题。有些因素使得它能更清楚地向我们传递信息,甚于向野兽传递信息;另一些因素能证明老天爷有意让我们从苍穹获得的东西,多于我们从我们与野果、蜥蜴共享的阳光雨露那儿获得的东西;对所有这些因素,我们认为仅仅是一连串没有意义的、单调的、偶然的东西;认为它们太普遍,太无益,不值得我们予以瞬间的关注,投去赞美的一瞥。当我们感到无比懒散、平淡无味,視天空为我们仅居末位的消遣时,我们谈论天空哪一种现象呢?有人说,下了雨;有人说,刮了风;也有人说,天气暖和了。在这一群聊天者当中,谁能告诉我,昨日下午给地平线镶了一道边的那些雪白的、绵延不断的人群山是什么形状,它们的悬崖峭壁怎么样?谁看见从南面射来的长而窄的阳光照耀群山之巅,一直照到它们化为蓝色的烟雨呢?谁看见昨日阳光隐退、夜色来临后,那一片片死沉沉的云迎风起舞,像枯枝败叶一样被西风席卷而去呢?上述景象已经过去,自己不曾看见,自然谈不上后悔;倘若这种淡漠感情可以摆脱,哪怕只是一瞬间,也应视为突出于一般的或不寻常的情事而加以珍惜;至于壮丽,它至高无上的特性之所以广为领略,不在于大自然能量的广博而强烈的表现;也不在于冰雹撞击,发出丁丁当当的声音;更不在于旋风的席卷。神既不存在于地震之中,也不存在于雷火之中;他只存在于平静的细语中。上述这些仅仅是大自然低级迟钝的功能;它们只能通过黑色和闪电去安排。庄严、深邃、沉静、不突出的情事,当它们缓慢地静悄悄地演变时,其中就寄寓着我们察见之前必须探索的、我们理解之前必须热爱的东西;寄寓着天使每天为我们创造的,但又不断变化的东西;寄寓着永不短缺、永不重复、需要时刻求索而又只能获得一次的东西。惟有通过这一切才能获得献身的教益和美的祝福。所有这些都是怀着崇高目的的艺术家必须探求的;艺术家也只有与这一切相结合才可能产生自己的理想。对这一切,普通的观察家往往很少注意,因此,我确实相信不关心艺术的普通人对天空的认识大部分都来自图画,而不是来自现实;在谈云的时候,倘若我们研究一下大多数受教育者心目中云的概念,我们不难发现他们这些概念都是由老资格的艺术大师对蓝白两色的追忆构成的。

刘坤尊 译

 

聆听自然 林鸟

  威.亨.赫德逊

  威廉.亨利.赫德逊(1841—1922),英国散文家。主要作品有《紫色的土地》、《绿屋》、《牧羊人的生涯》等。

  相当一段时间以来,我一直在攀登一座低矮宽阔的平顶小山; 当我拨开灌丛,又出现在空地时,我已经上了一片平坦高地,一片四望空旷,到处石楠与零星荆豆杂生的地方,其间也有几处稠密的冷杉桦木之类。在我面前以及高地的两侧,弥望尽是一带广野。那地亩田垄时有中断,惟独那惊人的青葱翠绿则迄无中断,这点显然与新近降雨丰沛有关。依我看来,南德文郡①里的绿色实在未免过多,另外那色调的柔和与亮度也到处过趋单一。在眼睛饱餍这种景色之后,山顶上那些棕褐刺目的稀疏草木反而有爽心怡目之感。这块石楠地宛如一片绿洲与趋避之地;我在那里漫步许久,一直弄得腿脚淋湿;然后我又坐下来等脚晒干,就这样我在这里愉快地度过了几个小时,高兴的是这里再没有人前来打搅。不过鸟类友伴并不缺乏。路边丛薄间一只雄雉的鸣叫似乎已在警告我说我已闯入了禁猎地带。或许这里的禁猎并不严格,因力我便看到我所熟识的食腐肉乌鸦出来为它的幼雏觅食。它在树上稍停了停,接着掠我而过,便不见了。在这目前季节,亦即在初夏时期,当飞起时,它是很容易同它的近亲白嘴鸭分别清楚的。前者在出来巡劫时,它在空中的滑翔流畅而迅速,并不断地改变着方向,时而贴近地面,继而又升腾得很高,但一般保持着约与树齐的高度。它的滑翔与转弯动作略与鲱鱼鸥相似,只是滑翔时翅膀挺得直直,那长长的翎翮尖端呈现一稍稍上翘的曲线。但最主要的区别还在飞行时的头部姿势。至于白嘴鸭,则像苍鹭与鹤那样,总是把它的利喙笔直地伸向前面。它飞时方向明确,毫不犹豫;它简直可说是跟着它自己的鼻子尖跑,既不左顾,也不右盼。而那寻觅肉食的乌鸦则不停地转动着它的头部,好像只海鸥或猎兔狗那样,忽而这边,忽而那边,仿佛在对地面进行彻底搜查,或集中其视力于某个模糊难辨的事物。

  这里不仅有乌鸦:我从羊齿丛中走出时,一只喜鹊正在叽喳叫着,只是拒不露面;过了一会儿,一只桂鸟又对着我啼叫起来,那叫法在鸟中实在够得上十分独特。对于这聒噪不已的警告与咒骂里所流露的一腔愤激,对于这位受惊的孤客在骇睹其他生物侵入其林中净地时胸头盛怒的这种猝然勃发,我有时倒也能深表同情。

  这个地方的小鸟实在不少,仿佛此地的荒芜和贫瘠对它们也有着某种吸引力量。各类山雀、各类鸣禽、云雀以及鸳鸟正在飞来跑去,到处遨游,并各自吐弄着不同的佳音,这些时而来自树端,时而来自地上,时而逼近,时而遥远;但是随着放歌者的或远或近,鸣声上下,也给那声音带来不同的特质,因而所产生的效果真是千声万籁,嗡然大观。只有峋鸭总是停留在一个地方或保持着一种姿势,另外每次开口唱时,也总是重复着一个调子不变。尽管如此,这种鸟的鸣叫也并不如人们所说的那般单调。

  不久之后,我有了更有趣的鸟来听了一一红尾。一只雌的飞下地面,离我不到十五码远;它的伴侣追随其后,接着落在一个枯枝上面,而就这样一个胆怯易惊、生性好动的小东西说,它停留的时间可不算短。它周身羽毛丰满,一动不动地待在熠熠的阳光之下,非常惹人注目,可说是英国禽羽族中心情最欢快、样子也最带异国色彩的了。过了一晌,它离开这里,飞向附近一棵树上,于是啭喉歌唱起来;这之后一连半个小时,我始终凝神倾听着它那每过一阵便重复一番的短促曲调一一这是一种从来没有为人很好描写过的特别歌唱。“多练使艺术完美”这句格言是不适用于鸟类的歌唱艺术的;因力即以红尾来说。虽然出身于有名的音乐家族,而且歌喉的天赋也极不错,却并不曾因为多练而臻于完美境地。它的歌声之所以有趣不仅因为它的性质特别,也还因为它的出奇糟糕。一位著名的鸟类学家曾经说过,鸟类一般靠两种办法来讨人喜欢,一靠歌喉,二靠羽毛;多数鸟类都是非此即彼,不出这两种途径;另外,长于歌而短于色的族类一旦变得羽毛美艳之后,势必要引起其歌艺的堕落。他这里即是指的红尾而言。但可惜的是,出乎这条规律的例外实在未免太多。例如,即以我们英国岛上的一个鸟族一一莺类来说,那些羽毛平常的往往也音调不佳,而那些羽毛最艳丽的又偏偏都是歌唱妙手一一例如金翅雀、鶸鸟、金雀、红雀,等等。但是要人长时间地去听一只红尾,哪怕再多的红尾,而不产生厌烦,却是不可能的,因为它那曲调最多也不过是一阕歌曲的几声前奏一一那里面所预示的东西根本未能表达出来;也许在遥远的古代时候它曾一度是个幽美繁富、极具变化的歌唱好手,但如今所残留下来的只不过是当年妙曲的一些零星片段而已。它一开始时滴沥溜转的几个音符往往是极动听的,人们的注意力登时被它吸了去。这包括两种声音,但都很美一一即那纯净浏亮、有如泉涌的知更雀式的音调,以及更加柔美和富于表情的燕子式的音调。但是一切也即此为止;那歌还没怎么唱出来便已结束,或者“垮去”;因为多数情形是,这个纯净优美的开始曲不久便被继之而来的一连串稀奇古怪的咕咕唧唧以及破碎不成片段的夹七杂八的混乱声音所弄坏,而且声响又极微弱,数码之外。便听不见。另外,奇怪的是,这些细碎音调最后不仅在这种鸟的不同成员身上很不一致,而且在力度、性质与频率上也很不一致。有的不过单纯一声微弱的鸣啸而已,有的则连续发至六七甚至十来声清晰音响。但整个来说,这些声音的吐放总给人以显然吃力之感,仿佛这种鸟只是在鼓其如簧之舌硬唱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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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南德文郡.英国西南部郡名。

高健 译

 

聆听自然 又闻棕柳莺声

  威.亨.赫德逊

  威廉.亨利.赫德逊(184l一1922),英国散文家。主要作品有《紫色的土地》、《绿屋》、《牧羊人的生涯》等。

  四月末一个温暖灿烂的早晨,我对一个小小的玲珑小湖,或者说是五六英亩大小的清池,做了一番寻胜探幽。清池是我在几个星期前发现的,藏在地面凹陷之处,四周环绕着绚烂的金雀花、黑莓和梨山楂灌木丛。灌木丛间的潮湿地上,处处是一大簇一大簇去年死掉的和枯萎的沼泽衰草一一一个潮湿但富于野趣的、寂寥的地方,而一个爱好孤独的人无须害怕有人类闯进来,也不用担心沼泽高地的猴子会溜达过来。到达池边时,我又惊又喜地发现,半边水面上布满了茂盛的刚开花的睡草。奇特别致的、分成三个裂片的叶子,形如鸊鷉的脚趾,还没有长大,花梗密集如田里的麦子,顶上缀着累累的锥形花蕾,作奶白和玫瑰红色,像一串串绣线菊草,穗状花序的下端,是单独盛开的、雪白如棉的花朵一一我们的新奇而美丽的水生火绒草。

  一丛苍老的错节盘绕的湿地赤杨,树干形如乔木,生长在池水的边缘。不久,我就找到了一个“安乐椅”一一一条低低的悬空横在水面上的粗大树枝,歇息了好半晌,欣赏着那令人喜出望外的罕有的美丽景色。

  棕柳莺是高沼地带的常见歌手,现在多起来了,这儿比英国其他地方更多;有两三只正在离我脑袋几英尺远的赤杨树叶间掠过,至少有十多只在听得见的地方鸣啭,或远或近地喈喈而鸣,它们的声音在这僻静之处听起来响亮得出奇。听着这不绝于耳的啼鸣,使我想起了沃德.福勒的话:怡人的季节给人带来新的生机和希望;而棕柳莺嘹亮的歌声又给这话添上了一个有力的证明。我竭力追忆整段文字,我对自己说,为了充分进入作者所表达的感情,知道作者不可移易的确切措辞有时是必不可少的。记不起确切的措辞了,我就重新谛听鸟声,静观面前一片红色和奶白色的穗状花序,然后再看看它后面大块大块的火红色的荆豆花,以及其他草木。我正设法让我的注意力滞留在这些外界景物上,毅然决然地堵住我内心的一种无法忍受的悲哀的思想;在这样寂静的地方,这种思想使我惊讶。毫无疑问,我说,这草木青翠、花开烂漫的春天,这荆豆花的芳香,这天空的无垠蔚蓝,赤杨树里我这翎毛邻居的铃声般的鸣啭,它飞来掠去,轻盈飘忽,像赤杨的在风中飘动的叶子一一毫无疑问,凡此都足以使我心满意足,这种空虛和徒然的悲哀,可没有存在的余地,大自然也没有什么东西可唤起这种联想!这种悲哀的思想竟在这片茫茫荒野上找到了我一一在这一人们可能来此自行解脱其“自我”之地一一他已经在无意中获得的第二个自我一一以求像树木和野兽一样,超出人类生活的悲哀气氛及其永恒的悲剧!一种徒劳的努力和一个没有结果的思想,因为我所谋求逃避的东西来自大自然本身,来自每种看得见的事物;每一片树叶,每一朵花,每一张叶片,都在高谈阔论它,而阳光本身,给万物带来生命和辉煌的阳光,也被它转化成为黑暗了。

吴岩 译

 

聆听自然 鸟啼

  戴.赫.劳伦斯

  戴.赫.劳伦斯(1885—1930),英国小说家、诗人、散文家。主要作品有《儿子与情人》、《恋爱中的女人》等。

  严寒持续了好几个星期,鸟儿很快地死去了。田间灌木篱下每一个地方,横陈着田凫、椋鸟、画眉、鸫和数不清的腐鸟的血衣,鸟儿的肉已被隐秘的老饕吃净了。

  尔后,突然间,一个清晨,变化出现了。风刮到了南方,海上飘来了温暖和慰藉。午后,太阳露出了几星光亮,鸽子开始不问断地缓慢而笨拙地咕咕叫。鸽子叫着,尽管带着劳作的声息,却仍像在受着冬天的日浴。不仅如此,整个下午,它们都继续着这种声音,在平和的天空下,在冰霜从路面上完全融化之前。晚上,风柔顺地吹着,但仍有零落的霜聚集在坚硬的土地上。之后是黄昏的日暮,从河床的蔷薇棘丛中,开始传出野鸟微弱的啼鸣。

  这在严寒的静穆之后,令人惊慌,甚至使人骇异了。当大地还散布着厚厚的一层支离的鸟尸之时,它们怎么会突然歌唱起来?从夜色中浮起的隐约而清越的声音,使人的灵魂骤变,几乎充满了恐惧。当大地仍在束缚中时,那小小的清越之声怎么能在这样柔弱的空气中,这么流畅地呼吸复苏呢?但鸟儿却继续着它们的啼鸣,虽然含糊,若断若续,却把明快而萌发的声音之线抛入了苍穹。

  几乎是一种痛苦,这么快发现了新的世界。万物已死。让万物永生!但是鸟儿甚至略去了这宣言的第一句话,它们啼叫的只是微弱的、盲目的、丰美的生活!

  那是另一个世界的。冬天离去了。一个新的春天的世界。田地间响起斑鸠的叫声。但它的肉体却在这突然的变幻中萎缩了。诚然,这叫声还显得匆促,泥土仍冻着,地上仍零散着鸟翼的残骸!但我们无可选择。在不能进入的荆棘丛底,每一个夜晚以及每一个清晨,都会闪动出一声鸟儿的啼鸣。

  它从哪儿来呀,那歌声?在这么长的严酷之后,它们怎么会这么快复生?但它活泼,像井源、像泉源,从那里,春天慢慢滴落又喷涌而出。新生活在它们喉中凝练成悦耳的声音。它开辟了银色的通道,为着新鲜的夏日,一路潺潺而行。

  所有的日子里, 当大地受窒,受扼,冬天抑制一切时,深埋着的春天的微型机一片寂默。他们只等着旧秩序沉重的阻碍退去,在冰消雪化时降服,然后就是他们了,顷刻间现出银光闪烁的王国。在毁灭一切的冬天巨浪之下,伏着的是宝贵的百花吐艳的潜力。有一天,黑色的浪潮定会精力耗尽,缓缓后移。番红花就会突然间显现,在后方胜利地摇曳,于是我们知道。规律变了,这是一个新的朝代,喊出了一个崭新的生活!生活!

  不必再注视那些暴露四野的破碎的鸟尸,也无须再回忆严寒中沉闷的响雷,以及重压在我们身上的酷冷。不管我们情愿与否,那一切是统统过去了,选择不由我们。如果情愿,寒冷和消极还要在心中再驻留一刻,但冬天走开了,不管怎样,日落时我们的心会放出歌声。

  即使当我们凝注那些散落遍地、尸身不整的鸟儿腐烂而可怕的景象,屋外也会飘来一阵鸽子的咕咕声,灌木丛中出现了微弱的啼鸣,变幻成幽微的光。无论如何,我们站着、端详着那些破碎不堪的毁灭了的生命,我们是在注视着冬天疲倦而残缺不全的队伍从眼前撤退.我们耳中充塞的,是新生的造物清明而生动的号音,那造物从身后追赶上来,我们听到了鸽子发出的轻柔而欢快的隆隆鼓声。

  或许我们不能选择世界。我们不能为自己做任何选择。我们用眼睛跟随极端的严冬那沾满血迹的骇人的行列,直到它走过去。我们不能抑制春天。我们不能使鸟儿悄然,不能阻止大野鸽的沸腾。我们不能滞留美好世界中丰饶的创造,不让它们聚集,不许它们取代我们自己。无论我们情愿与否,月桂树就要飘出花香,绵羊就要站立舞蹈,白屈菜就要遍地闪烁,那就是新的天堂和新的大地。

  它就在我们中间,又不将我们包容。那些强者或许要跟随冬天的行列从大地上隐遁。但我们一些人,我们是毫无选择的,春天来到我们中间,银色的泉流在心底奔涌,那是喜悅,我们禁不住。在这一时刻,我们将这喜悅接受了!变化的初日,啼唱起一首不凡又短暂的颂歌,一个在不觉中与自己争论的片断。这是极度的苦难所禁不住的,是无数残损的死亡所禁不住的。

  这样一个漫长、漫长的冬天,冰霜昨天才裂开。但看上去,我们已把它全然忘记了。它奇异地远离了,像远去的黑暗。不真实,像深夜的梦。新世界的光芒摇曳在心中,跃动在身边。我们知道过去的是冬天,漫长、可怖。我们知道大地被窒息、被残害,我们知道生命的肉体被撕裂,又零落遍地。但这些追忆来的知识是什么?那是不关我们的,那是不关我们现在如何的。我们是什么,什么看上去是我们时常的样子,正是这纯粹的造物胎动时美好而透明的原形。所有的毀害和撕裂,啊,是的,过去曾降在我们身上,曾团团围住我们。它像高空中的一阵风暴,一阵浓雾,或一阵倾盆大雨。它缠在我们周身,像蝙蝠绕进我们的头发,逼得我们发疯。但它永远不是我们最深处真正的自我。内心中,我们是分裂的;我们是这样,就是这样银色晶莹的泉流,先前是安静的,此时却跌宕而起,注入盛开的花朵。

  生命和死亡全不相容,多奇怪。死时,生便不存在。皆是死亡,一场势不可挡的洪水。继而,一股新的浪头涌起,便全是生命,便是银色的极乐的源泉。非此即彼。我们是为着生的,或是为着死的,非此即彼。在本质上绝不可能兼得。

  死亡攫住了我们,一切残断,转入黑暗。生命复生,我们便变成水溪下微弱但美丽的喷泉,朝向鲜花奔去,一切和一切均不能两立。这周身银色斑点、炽烈而可爱的画眉,在荆棘丛中平静地发出它第一声啼鸣。怎能把它和那些在树丛外血肉模糊、羽毛纷乱的画眉残骸联系在一起呢?没有联系的。说到此,便不能言及彼。当此是时,彼便不是。在死亡的王国里,不会有清越的歌声。但有生,便不会有死。除去银色的愉悦,没有任何死亡能美化另外的世界。

  黑鸟不能停止它的歌唱,鸽子也一样。他全身心地投入了,尽管他的同类昨天才被全部毁灭。他不能哀伤,不能静默,不能追随死亡。死不是他的,因为生要他留住。死去的,应该埋葬了他们的死。生命现在占据了他,摇荡他到新的天堂,新的昊天,在那里,他要禁不住放声高唱,像是从来就这般炽烈。既然他此时是被完全抛入了新生活,那么那些没有越过生死界限的,它们的过去又有什么呢?

  从他的歌声,听得见这场变迁的第一阵爆发和变化无常。从死亡的控制下向新生命迁移,按它奇异的轮回,仍是死亡向死亡的迁移,令人惶惑的抗争。但只需一秒钟,画这样的弧线,从一种状态进入另一种,从死亡的钳制到新生的解放。在这一瞬间,他是疑惑的王国,在新创造之中唱歌。

  鸟儿没有退缩。他不沉湎于他的死,和已死的同类。没有死亡,已死的早已埋葬了他们的死。他被抛入两个世界的隙罅中,虽然惊恐,却还是高举起翅膀,发现自己充满了生命的欲望。

  我们被举起,被丢入崭新的开始。在心底,泉源在涌动,激励着我们前行。谁能阻挠到来的生命冲动呢?它从陌生地来,降临在我们身上,我们应该小心越过那从天堂吹来的恍惚的、清新的风,巡视,就像做着从死到生无理性迁徙的鸟儿一样。

于晓丹 译

 

聆听自然 我赞美这大自然。。。。。。。

  阿.德.缪塞

  阿尔弗雷德.德.缪塞(1810一1857),法国诗人。主要作品有长诗《罗拉》等。

  我赞美这如此平静的大自然;我看见那些星星从被破坏的天体上悄悄地落下。世人啊,在这如此坠入永恒的黑夜,彼此再也不记得的无尽的星球中间,你们想起谁呢?

  你们说,这世界多么小?在这么多太阳中间,这照亮世界的太阳是多么不起眼的沙粒!而我,我对你们说:宇宙是多么小!这犹如缀满金线的破衣服一般被抛入宇宙一角的微不足道的一群旋转不止的星星与太阳.在空际是多么渺小的沙粒!你们竟认为你们的世界有个上帝,你们竟从你们的污泥中寻找最虔诚的信徒,你们从你们不可感知的模子上获得他,你们又把他变成一个与你们相似的上帝,你们到底是谁呀?你们由于他才有了善与恶、重力与迎力,你们到底是谁呀?

那里,在无限的黑夜的另一角,在离你们几十亿里的地方,某个生存在别种统治下的小世界的人们同样在某盏摇曳的灯下激动不已.在那个世界里,没有善也没有恶,没有重也没有力;他们有别样的感觉;他们通过不同于你们呆滞的目光与颤抖的双手的方法抓住他们周围的一切。这里,那里,到处,宇宙充满了各种各样的巧妙的手段,这些手段全都存在于无限中,全都像你们一样有一次或两次来生的生活必需品。可能做到的一切都做到了:与物质相结合的所有生活方式都从混沌中解脱出来;假如促使它们产生的上帝某个早晨在上面吹气的话,他只会注意虚无,以便促使同样数目的创造从虚无中出现与再现。

    张秋红 译

 

聆听自然 一个树木的家庭

  朱.列那尔

  朱尔.列那尔(l864一l910),法国作家。主要作品有《胡萝卜须》、《海蟑螂》等。

  我是在穿过了一片被阳光烤炙的平原之后遇见他们的。

  他们不喜欢声音,没有住到路边。他们居住在未开垦的田野,靠着一泓只有鸟儿才知道的清泉。

  从远处望去,树林似乎是不能进入的。但当我靠近,树干和树干渐渐松开。他们谨慎地欢迎我。我可以休息、乘凉,但我猜测,他们正监视着我,并不放心。

  他们生活在家庭里,年纪最大的住在中间,而那些小家伙,有些还刚刚长出第一批叶子,则差不多遍地皆是,从不分离。

  他们的死亡是缓慢的,他们让死去的树也站立着,直至朽落而变成尘埃。

  他们用长长的枝条相互抚摸,像盲人凭此确信他们全都在那里,如果风气喘吁吁要将他们连根拔起,他们的手臂就愤怒挥动。但是,在他们之间,却没有任何争吵。他们只是和睦地低语。

  我感到这才应是我真正的家。我很快会忘掉另一个家的。这些树木会逐渐逐渐接纳我,而为了配受这个光荣,我学习应该懂得的事情:

  我已经懂得监视流云。

  我也已懂得待在原地一动不动。

  而且,我几乎学会了沉默。

苏应元 译

 

聆听自然 沙漠

  安.纪德

  安德烈.纪德(1869一l951),法国作家。主要作品有《人间的食粮》、《伪币制造者》等。一九四七年获诺贝尔文学奖。

  啊!多少次黎明即起,面向霞光万道、比光轮还明灿的东方一一多少次走到绿洲的边缘,那里的最后几棵棕榈枯萎了,再也战胜不了沙漠一一多少次啊,我把自己的欲望伸向你,沐浴在阳光中的酷热的大漠,正如俯向这无比强烈的耀眼的光源……何等激动的瞻仰、何等强烈的爱恋,才能战胜这沙漠的灼热呢?

  不毛之地;冷酷无情之地;热烈赤诚之地;先知神往之地一一啊!苦难的沙漠、辉煌的沙漠,我曾狂热地爱过你。

  在那时时出现海市蜃楼的北非盐湖上,我看见犹如水面一样的白茫茫盐层一一我知道,湖面上映照着碧空一一盐湖湛蓝得好似大海一一但是为什么一一会有一簇簇灯心草,稍远处还会矗立着正在崩坍的页岩峭壁一一为什么会有漂浮的船只和远处宫殿的幻象?一一所有这些变了形的景物,悬浮在这片臆想的深水之上。(盐湖岸边的气味令人作呕;岸边是可怕的泥灰岩,吸饱了盐分,暑气熏蒸。)

  我曾见在朝阳的斜照中,阿马尔卡杜山变成玫瑰色,好像是一种燃烧的物质。

  我曾见天边狂风怒吼,飞沙走石,令绿洲气喘吁吁,像一只遭受暴风雨袭击而惊慌失措的航船;绿洲被狂风掀翻。而在小村庄的街道上,瘦骨嶙峋的男人赤身露体,蜷缩着身子,忍受着炙热焦渴的折磨。

  我曾见荒凉的旅途上,骆驼的白骨蔽野;那些骆驼因过度疲顿,再难赶路,被商人遗弃了;随即尸体腐烂,缀满苍蝇,散发出恶臭。

  我也曾见过这种黄昏:除了鸣虫的尖叫,再也听不到任何歌声。

  一一我还想谈谈沙漠:

  生长细茎针茅的荒漠,游蛇遍地:绿色的原野随风起伏。

  乱石的荒漠,不毛之地。页岩熠熠闪光;小虫飞来舞去;灯心草干枯了。在烈日的曝晒下,一切景物都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

  黏土的荒漠,这里只要有涓滴之水,万物就会充满生机。只要一场雨后,万物就会葱绿。虽然土地过于干旱,难得露出一丝笑容,但这里的青草似乎比别处更嫩更香。由于害怕未待结实就被烈日晒枯,青草都急急忙忙地开花,授粉播香,它们的爱情是急促短暂的。太阳又出来了,大地龟裂、风化,水从各个裂缝里逃遁。大地坼裂得面目全非;大雨滂沱,激流涌进沟里,冲刷着大地;但大地无力挽留住水,依然干涸而绝望。

  黄沙漫漫的荒漠一一宛似海浪的流沙;不断移动的沙丘,在远处像金字塔一样指引着商队。登上一座沙丘,便可望见天边另一座沙丘的顶端。

  刮起狂风时,商队停下,赶骆驼的人便在骆驼的身边躲避。

  黄沙漫漫的荒漠一一生命灭绝,惟有风与热的搏动。阴天下雨,沙漠犹如天鹅绒一般柔软,夕照中,则像燃烧的火焰;而到清晨,又似化为灰烬。沙丘间是白色的谷壑,我们骑马穿过,每个足迹都立即被尘沙所覆盖。由于疲顿不堪,每到一座沙丘,我们总感到难以跨越了。

  黄沙漫漫的荒漠啊,我早就应当狂热地爱你!但愿你最小的尘粒在它微小的空间,也能映现宇宙的整体!微尘啊,你忆起何种生活,从何种爱情中分离出来?微尘也想得到人的赞颂。

  我的灵魂,你曾在黄沙上看到什么?

  白骨一一空的贝壳……

  一天早上,我们来到一座高高的沙丘脚下避阴。我们坐下;那里还算阴凉,悄然长着灯心草。

  至于黑夜,茫茫黑夜,我能谈些什么呢?

  这是一次缓慢的航行。

  海浪输却沙丘三分蓝,

  胜似天空一片光。

  一一我熟悉这样的夜晚,似乎觉得一颗颗明星格外璀璨。

冯寿农 张弛 译

 

聆听自然 自然一一断片

  冯.歌德

  冯.歌德(1749—1832).德国诗人,剧作家,思想家。德国狂飙运动主要代表之一。重要作品有《葛兹.冯.伯利欣根》和《少年维特之烦恼》。代表作是《浮士德》和《维廉.麦斯特》。

  自然!她环绕着我们,围抱着我们一一我们不能越出她的范围,也不能深入她的秘府。不问也不告诉我们,她便把我们卷进她的漩涡圈里,挟着我们奔驰直到倦了,我们脱出她的怀抱。

  她永远创造新的形体;现在有的,从前不曾有过;曾经出现的,将永远不再来;万象皆新,又终古如斯。

  我们活在她怀里,对于她又永远是生客。她不断地对我们说话,又始终不把她的秘密宣示给我们。我们不断地影响她,又不能对她有丝毫把握。

  她里面的一切都仿佛是为产生个人而设的,她对于个人又漠不关怀。她永远建设,永远破坏,她的工场却永远不可即。

  她在无数儿女的身上活着,但是她,那母亲,在哪里呢?她是至上无二的艺术家:把极单纯的原料化为种种宏伟的对照,毫不着力便达到极端的美满和极准确的精密,永远用一种柔和的轻妙描画出来。她每件作品都各具心裁,每个现象的构思都一空倚傍,可是这万象只是一体。

  她给我们一出戏看:她自己也看见吗?我们不知道;可是她正是为我们表演的,为了站在一隅的我们。

  她里面永远有着生命,变化,流动,可是她毫不见进展。她永远迁化,没有顷刻间歇。她不知有静止,她诅咒固定。她是灵活的。她的步履安详,她的例外稀有,她的律法万古不易。

  她自始就在思索而且无时不在沉思,并不照人类的想法而照自然的想法。她为自己保留了一种特殊而普遍的思维秘诀,这秘诀是没有人能窺探的。

  一切人都在她里面,她也在一切人里面。她和各人都很友善地游戏:你越胜她,她也越欢喜。她对许多人动作得那么神秘,他们还不曾发觉,她已经做完了。

  即反自然也是自然。谁不到处看见她,便无处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她。

  她爱自己,而且借无数的心和眼永远黏附着自己。她尽量发展她的潜力以享受自己。不断地,她诞生无数新的爱侣,永无餍足地去表达自己。

  她在幻影里得着快乐。谁在自己和別人身上把她打碎,她就责罚他如暴君;谁安心追隨她,她就把他像婴儿般偎搂在怀里。

  她有无数的儿女。无论对谁她都不会吝啬;可是她有些轿子,对他们她特别慷慨而且牺牲极大。一切伟大的,她都用爱护来荫庇他。

  她使她的生物从空虚中溅涌出来,但不对它们说从哪里来或往哪里去。它们尽管走就得了。只有她认得路。

  她行事有许多方法,可是没有一条是用旧了的,它们永远奏效而且变幻多端。

  她所演的戏永远是新的, 因为她永远创造新的观众。生是她最美妙的发明,死是她用以获得无数的生的技术。

  她用黑暗的幕裹住人,却不断地推他向光明走,她把他坠向地面,使他变成懒惰和沉重,又不断地摇他使他站起来。

  她给我们许多需要,因为她爱动。那真是奇迹:用这么少的东西便可以产生这不息的动。一切需要都是恩惠:很快满足,立刻又再起来。她再给一个吗?那又是一个快乐的新源泉,但很快她又恢复均衡了。

  她刻刻都在奔赴最远的途程,又刻刻都达到目标。

  她是一切虚幻中之虛幻,可是并非对我们;对我们,她把自己变成了一切要素中之要素。

  她任每个儿童把她打扮,每个疯子把她批判。万千个漠不关心的人一无所见地把她践踏,无论什么都使她快乐,无论谁都使她满足。

  你违背她的律法时在服从她;企图反抗她时也在和她合作。

  无论她给什么都是恩惠,因为她先使之变为必需的。她故意延迟,使人渴望她;特别赶快,使人不讨厌她。

  她没有语言也没有文字,可是她创造无数的语言和心,借以感受和说话。

  她的王冕是爱;单是由爱你可以接近她。她在众生中树起无数的藩篱,又把它们全数吸收在一起。你只要在爱怀里啜一口,她便慰藉了你充满着忧愁的一生。

  她是万有。她自赏自罚,自乐又自苦。她是粗暴而温和,可爱又可怕,无力却又全能。一切都永远在那里,在她身上。她不知有过去和未来。现在对于她是永久。她是慈善的。我赞美她的一切事功。她是明慧而蕴藉的。除非她甘心情愿,你不能从她那里强取一些儿解释,或剥夺一件礼物。她是机巧的,可是全出于善意;最好你不要发觉她的机巧。

  她是整体却又始终不完成。她对每个人都带着一副特殊的形象出现。她躲在万千个名字和称呼底下,却又始终是一样。

  她把我放在这世界里;她可以把我从这里带走。她要我怎么样便怎么样。她绝不会憎恶她手造的生物。解脱她的并不是我。不,无论真假,一切都是她说的,一切功过都归她。

罗务恒 译

 

聆听自然 晨

  马.高尔基

  马克西姆.高尔基(1868一1936),俄罗斯作家。代表作有《母亲》、《我的大学》等。

  世界上最好的事情是看白天是怎样诞生的!太阳的第一道光线刚一闪现在天空,黑夜的阴影悄悄地往山谷和石缝中躲藏,藏在茂密的树叶里,藏在满是露水的花边一样的野草里,而山峰则爱抚地微笑着,好像在对柔弱的黑夜的暗影说:“别怕,这是太阳!”

  海浪高高地昂起漂亮的白头,向太阳礼拜.就像宫廷的美女向国王朝拜一样,一边朝拜,一边歌唱:“向您致敬,世界的君主!”

  仁慈的太阳笑着:这些海浪快活地转了一整夜,现在它们头发蓬乱,绿色的衣裳揉皱了,丝绒的拖地长裙在脚下绊来绊去。

  “你们好!”太阳一边从海上升起一边说,“美人们,你们好!不过一一够了,安静点儿吧!如果你们不停地跳得那么高,孩子们就不能游泳了!应该让世人都感到很好,对吧?”

  绿色的蜥蜴从石缝中爬出来,眨着惺忪的睡眼互相说道:“今天要热啊!”

  在炎热的天气里,苍蝇懒得飞,蜥蜴容易捉到它们吃,而吃肥大的苍蝇该多么惬意呀!蜥蜴是不要命的馋鬼。

  沾满沉甸甸露珠的花朵摇摇摆摆,好像在引逗人似的说:“先生,请描写一下我们早晨载着露珠的美貌吧!请用语言给花儿们画一幅小小的肖像吧!试试看,这很容易,因为我们是非常普通……”

  这些狡猾的小家伙!它们明明知道人不能用语言描绘出它们那招人喜欢的美貌来一一它们在笑呢!

  我尊敬地摘下帽子,对它们说:“你们太可爱了!谢谢你们给我的光荣,不过我今天没有时间。以后,也许……”

  它们骄傲地笑了,把脸朝向太阳,太阳的光辉在露珠上闪烁着,花辦和叶子像钻石似的闪着光芒。

  金色的蜜蜂和胡蜂已在花儿上边盘旋,它们一边盘旋,一边贪婪地采集着馥郁的花粉,而在温暖的空气中则充满着它们浑厚的歌声:赞美太阳一一使生活变得快乐!赞美劳动一使大地变得美丽!

  红胸脯的知更鸟醒了,它用纤细的两腿站着,摇摇摆摆,也在唱自己轻柔而快乐的歌一一鸟儿比人更懂得生活在世上是多么幸福!知更鸟总是首先出来迎接朝阳;在遥远而寒冷的俄罗斯,知更鸟被叫做“朝霞鸟”,因为这种鸟胸脯上的羽毛是朝霞色的。在灌木丛中,活泼的黄雀跳跃着,它们的颜色灰黄相间,像街上的孩子一一也那么淘气,那么不停地喊叫着。

  追捕昆虫的燕子和兩燕一掠而过,如黑色的箭支,发出愉快和幸福的声音一一长一对轻快的翅膀多么好啊!

  笠松的枝叶摇晃着,它们宛如一些大酒杯,注满了阳光就像注满了金色的醇酒一样。

  以劳动为生的人们醒未了,他们终生美化世界,为世界创造财富,但却从生到死一直受穷受苦。

  是什么原因呢?

  这个问题,你以后长大了就会明白,当然,如果你想明白的话;而现在呢,你要学会热爱太阳,热爱一切快乐和力量的源泉,要快活,要善良,就像对万物一视同仁的善良的太阳一样。

  人们醒了,他们向田野走去,向自己的劳动场所走去。太阳看着他们,微笑着:它最了解人们在大地上做了多少好事,它曾看到过从前的大地是一片荒凉,而如今则满是人们一一人们祖祖辈辈创造的伟大劳动成果,除了那些严肃的、孩子们现在还不理解的事物主外,他们还创造了各种玩具和世上一切令人高兴的东西,如电影院。

  啊,我们的先人劳动得多么出色!他们在我们周围所创造的一切伟大劳动成果是多么值得爱惜和尊重啊!孩子们,不妨想一想:人在大地上劳动的童话是世界上最有趣的童话呀!……

  田埂上的玫瑰正在泛红,各处的花儿都在微笑,其中有许多正在凋谢,但它们仍然望着蓝天,望着金色的太阳,它们丝绒似的花辦簌簌作响,散发出一种甜蜜的馨香,而在蔚蓝色的温暖的洋溢着芬芳的空气里,则轻轻地荡漾着柔情爱抚的歌声:

  美终究是美,

  即使是在它凋谢的时候;

  我们的爱始终是爱,

  即使是在我们要死的时候……

  白天降临了!

  你们好啊,孩子们,愿你们的一生里有无数个美好的白天

  我写的这个东西枯燥吗?

  真是毫无办法:人一过了四十岁,就变得有些枯燥了。

齐广春 译

 

聆听自然 静

  伊.阿.蒲宁

  伊万.阿历克谢耶维奇.蒲宁(1870一]953),俄国作家。主要作品有中篇小说《乡村》、《苏霍多尔》,短篇小说《兄弟》等。一九三三年获诺贝尔文学奖。

  我们是在夜里到达日内瓦的,正下着雨。拂晓前,雨停了。雨后初霁,空气变得分外清新。我们推开阳台门,秋晨的凉意扑面而来,使人陶然欲醉。由湖上升起的乳白色的雾霭,弥漫在大街小巷上。旭日虽然还是朦朦胧胧的,却已经朝气勃勃地在雾中放着光。湿润的晨飓轻轻地拂弄着盘绕在阳台柱子上的野葡萄血红的叶子。我们盥漱过后,匆匆穿好衣服,走出旅社,由于昨晚沉沉地睡了一觉,精神抖擞,准备去作尽情的畅游,而且怀着一种年轻人的预感,认为今天必有什么美好的事在等待着我们。

  “上帝又赐予了我们一个美丽的早晨,”我的旅伴对我说, “你发现没有,我们每到一地,第二天总是风和日丽。千万别抽烟,只吃牛奶和蔬菜。以空气为生,随日出而起,这会使我们神清气爽!不消多久,不但医生,连诗人都会这么说的……别抽烟,千万别抽烟,我们就可体验到那种久已生疏了的感觉,感觉到洁净,感觉到青春的活力。”

  可是日内瓦湖在哪里?有片刻工夫,我们茫然地停下来。远处的一切,都被轻纱一般亮晃晃的雾覆盖着。只有街梢那边的马路已沐浴在霞光下,好似黄金铸成的。于是我们快步朝着被我们误认为是浮光耀金的马路走去。

  初阳已透过雾霭,照暖了阒无一人的堤岸,眼前的一切无不光莹四射,然而山谷、日内瓦湖和远处的萨瓦山脉依然在吐出料峭的寒气。我们走到湖堤上,不由得惊喜交集地站住了脚,每当人们突然看到无涯无际的海洋、湖泊,或者从高山之巅俯视山谷时,都会情不自禁地产生这种又惊又喜的感觉。萨瓦山消融在亮晃晃的晨岚之中,在阳光下难以辨清,只有定睛望去,方能看到山脊好似一条细细的金线,迤逦于半空之中,这时你才会感觉到那边绵亘着重峦叠嶂。近处,在宽广的山谷内,在凉飕飕的、润湿而又清新的雾气中,横着蔚蓝、清澈、深邃的日内瓦湖。湖还在沉睡,簇拥在港口的斜帆小艇也还在沉睡。它们就像张开了灰色羽翼的巨鸟,但是在清晨的寂静中还无力拍翅高飞。两三只海鸥紧贴着湖水悠闲地翱翔着,冷不丁其中的一只,忽地从我们身旁掠过,朝街上飞去。我们立即转过身去望着它,只见它猛地又转过身子飞了回来,想必是被它所不习惯的街景吓坏了……朝暾初上之际有海鸥飞进城来,住在这个城市里的居民该有多幸福呀?

  我们急欲进入群山的怀抱,泛舟湖上,航向远处的什么地方……然而雾还没有散,我们只得信步往市区走去,在酒店里买了酒和干酪,欣赏着纤尘不染的亲切的街道和静悄悄的金黄色的花园中美丽如画的杨树和法国梧桐。在花园上方,天空已被廓清,晶莹得好似绿松石一般。

  “你知道吗,”我的旅伴对我说,“我每到一地总是不敢相信我真的到了这个地方,因为这些地方,我过去只能看着地图,幻想前去一游,并且时时提醒自己,这只不过是幻想而已。意大利就在这些崇山峻岭的后边,离我们非常之近,你感觉到了吗?在这奇妙的秋天,你感觉到南国的存在吗?瞧,那边是萨瓦省①,就是我们童年时代阅读过的催人落泪的故事中所描写的牵着猴子的萨瓦孩子们的故乡!”

  码头旁,游艇和船夫都在阳光下打着瞌睡。在蓝盈盈的清澈的湖水中,可以看到湖底的沙砾、木桩和船骸。这完全像是个夏日的早晨,只有主宰着透明的空气的那种静谧,告诉人们现在已是晚秋。雾已经消散得无影无踪,顺着山谷,极目朝湖面望去,可以看得异乎寻常地远,我们迫不及待地脱掉上衣,卷起袖子,拿起了桨。码头落在船后了,离我们越来越远.离我们越来越远的还有在阳光下光华熠熠的市区、湖滨和公园……前面波光粼粼,耀得我们眼睛都花了,船側的湖水越来越深,越来越沉,也越来越透明。把桨插入水中,感觉水的弹性,望着从桨下飞溅出来的水珠,真是一大乐事。我回过头去,看到了我旅伴那升起红晕的脸庞,看到了无拘无束地、宁静地荡漾在坡度缓坦的群山中间浩瀚的碧波,看到了漫山遍野正在转黄的树林和葡萄园,以及掩映其间的一幢幢别墅。有一刻间,我们停住了桨,周遭顿时静了下来,静得那么深邃。我们闭上眼睛,久久地谛听着,什么声音也没有,只有船划破水面时,湖水流过船侧发出的一成不变的汩汩声。甚至单凭这汩汩的水声也可猜出湖水多么洁净,多么清澈。

  “划吗?”我问。

  “慢着.你听!”

  我把桨提出水面。连汩汩的水声也渐渐消失。从桨上滴下一颗水珠,然后又是一颗……太阳照得我们的脸越来越热……就在这时,一阵悠扬的钟声,从很远很远的地方飘至我们耳际,这是深山中某处的一口孤钟。它离我们那么远,有时我们只能隐隐约约听到它的声音。

  “你还记得科隆②大教堂的钟声吗?”我的旅伴压低声音问我,“那天我比你醒得早,天还刚刚拂晓,我便站在洞开的窗旁,久久地谛听着独自在古老的城市上空回荡的清脆的钟声。你还记得科隆大教堂的管风琴和那种中世纪的壮丽吗?还有莱茵省③那些古老的城市,古老的图画,还有巴黎……然而那一切都无法和这里相比,这里更美……”

  由深山中隐隐传至我们耳际的钟声温柔而又纯净,闭目坐在船上,侧耳倾听着这钟声,享受着太阳照在我们脸上的暖意和从水上升起的轻柔的凉意,是何等的甜蜜、舒适。有一艘闪闪发亮的白轮船在离我们约摸两俄里远的地方驶过.明轮拍击着湖水,发出疏远、喑哑、生气的嘟囔声,在湖面上激起一道道平展的、像玻璃一般透明的涌浪,缓缓地朝我们奔来,终于柔情脉脉地晃动了我们的小船。

  “瞧,我们已置身在崇山的怀抱之中,”当轮船渐渐变小,终于隐没在远处以后,我的旅伴对我说,“生活已留在那边,留在这些崇山峻岭之外了,我们已进入寂静的幸福之邦,这寂静之邦何以名之,我们的语言中找不到恰当的字眼。”

  他一边慢慢地划着桨,一边讲着、听着。日内瓦湖越来越辽阔地包围着我们。钟声忽远忽近,似有若无。

  “在深山中的什么地方有一座小小的钟楼,”我想到,“独自在用它回肠荡气的钟声赞颂着礼拜天早晨的安谧和寂静,召唤人们踏着俯瞰蓝色的日内瓦湖的山道,到它那儿去……”

  极目四望,山上大大小小的树林都抹上了绚丽而又柔和的秋色,一幢幢环翠浥秀的美丽别墅正在清静地度过这阳光明媚的秋日……我舀了一杯水,把茶杯洗净,然后把水泼往空中。水往天上飞去,进溅出一道道光芒。

  “你记得《曼弗雷德》④吗?”我的同伴说,“曼弗雷德站在伯尔尼兹阿尔卑斯山脉⑤中的瀑布前,时值正午,他念着咒语,用双手捧起一掬清水,泼向半空。于是在瀑布的彩虹中立刻出现了童贞圣母山……写得多美呀!此刻我就在想,人也可以崇拜水,建立拜水教,就像建立拜火教一样……自然界的神力真是不可思议!人活在世上,呼吸着空气,看到天空、水、太阳,这是多么巨大的幸福!可我们仍然感到不幸福!为什么?是因为我们的生命短暂,因为我们孤独,因为我们的生活谬误百出?就拿这日内瓦湖来说吧,当年雪莱来过这儿,拜伦来过这儿……后来,莫泊桑也来过。他孑然一身,可他的心却渴望整个世界都幸福。当年所有的理想主义者,所有的恋人,所有的年轻人,所有来这里寻求幸福的人都已弃世而去,永远消逝了。我和你有朝一日,同样也将弃世而去……你想喝点儿酒吗?”

  我把玻璃杯递过去,他给我斟满酒,然后带有一抹忧郁的微笑,加补说:

  “我觉得,有朝一日我将融入这片亘古长存的寂静中,我们都站在它的门口,我们的幸福就在那扇门里边。你是否记得易卜生的那句话:‘玛亚,你听见这寂静吗?’⑥我也要问你:你有没有听见这群山的寂静呢?”

  我们久久地遥望着重重叠叠的山峦和笼罩着山峦的洁净、柔和的碧空,空中充溢着秋季的无望的忧悒。我们想像着我们远远地进入了深山的腹地,人类的足迹还从未踏到过那里……太阳照射着四周都被山岭锁住的深谷,有只兀鹰翱翔在山岭与蓝天之间的广阔的空中……山里只有我们两人,我们越来越远地向深山中走去,就像那些为了寻找火绒草而死于深山老林中的人一样……

  我们不慌不忙地划着桨,谛听着正在消失的钟声,谈论着我们去萨瓦省的旅行,商量我们在哪些地方可以逗留多少时间,可我们的心却不由自主地离开话题,时时刻刻地向往着幸福。我们以前所从未见到过的自然景色的美,以及艺术的美和宗教的美,不论是哪里的,都激起我们朝气蓬勃的渴求,渴求我们的生活也能升华到这种美的高度,用出自内心的欢乐来充实这种美,并同人们一起分享我们的欢乐。我们在旅途中,无论到哪里,凡是我们所注視的女性无不渴求着爱情,那是一种高尚的、罗曼蒂克的、极其敏感的爱情,而这种爱情几乎使那些在我们眼前一晃而过的完美的女性形象神化了……然而这种幸福会不会是空中楼阁呢?否则为什么随着我们一步步去追求它,它却一步步地往郁郁苍苍的树林和山岭中退去,离我们越来越远?

  那位和我在旅途中一起体验了那么多欢乐和痛苦的旅伴⑦,是我一生中所爱的有限几个人中的一个,我的这篇短文就是奉献给他的。同时我还借这篇短文向我们俩所有志同道合的萍飘天涯的朋友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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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国省名,毗邻瑞士。

  ②德国城市名。

  ③法国省名。

  ④(曼弗雷德)是英国诗人拜伦的诗剧,发表于一八一七年。一九0三年,蒲宁将其译成俄文。

  ⑤位于瑞士南部,是阿尔卑斯山脉的一部分。

  ⑥语出挪威剧作家易卜生所著《当我们这些死者苏醒的时候》一剧的第一幕。⑦ 系指俄国画家和古物鉴赏家弗.巴.库罗夫斯基(1869一1915)。

戴骢 译

 

聆听自然 偃松

  瓦.沙拉莫夫

  瓦尔拉姆,沙拉莫夫(1907-1982),俄罗斯作家。主要作品有小说《阿乌斯基诺医生的三次死亡》,诗集《火镰集》、《叶的絮语》、《道路与命运》、《沸点集》等。

  在北疆,在原始森林和冻土带的交接处,在矮生的白桦林间和挂满意外硕大的、浅黃多汁浆果的低矮的花椒果丛中,在成活六百年之久的、成材巳达三百年的落叶松林中,有一种特别的树一一偃松,它是雪松的远亲。偃松林是常青的针叶灌木,人手臂粗的树干,两三米高.它极为平易,用根抓住山坡上的石缝生长。它像北方所有的树木一样英勇、执拗。它的触觉也非同一般。

  深秋,早该是雪天,是冬天了。白色的天空尽头连日飘着低低的、有些发青的、仿佛是带着血痕的乌云。可今天,刺骨的秋风从清晨起就静得让人害怕。是雪的气息吗?不,不会下雪,偃松还没有卧下。一天天又过去了,没有下雪,乌云在山冈那边徘徊,小小的、苍白的太阳爬上了高高的天空,一切都和秋天一样……

  偃松弯下身子,弯得越来越低,像是受到无法计量的、不断增大的重压。它用树顶抓挠石头,把身子贴到地面上,舒展开它那碧绿的树梢。它铺蔓开去,它像披着绿羽的章鱼。它躺着,等了一天又一天;终于,白色的天空洒下粉状的雪,于是,偃松便像熊一样进入冬眠。白色的山上胀起一堆堆巨大的雪泡一一这是偃松树丛在躺倒冬眠。

  冬天结束的时候,雪还用三米厚的雪层覆盖着大地,峡谷里暴风雪把厚厚的雪夯得像铁板一样结实。这时,人们便小心地寻找大自然中春天的气息,尽管看日历春天已经到了。不过白天是和冬天区分不开的一一空气稀薄、干燥,同一月的空气没什么两样。所幸的是,人的知觉过于粗浅,悟性过于一般,而且感觉也不多一一总共才五种,不足以预言和揣测。

  在感觉方面,大自然要比人更细致入微。我们对此有所了解。还记得纯种的鲑鳟鱼吗?它们只游到那些能够产卵的河流里产下鱼卵,再由鱼卵长成这种鱼。还记得候乌迁徙的秘密航线吗?植物晴雨表和花草晴雨表我们知道的也不少。

  正是在这无涯的皑皑白雪之中,在无望之中,一棵偃松兀然立起,它抖落掉积雪,伸直整个躯干,把它那绿色的、挂着冰晶的、略带红褐色的松针直指天空。它听到了我们无法听到的春的呼吸,对着天深信不疑,率先在北国站立起来。冬天过去了。

  事情也有另外的一面:篝火。偃松过于轻信。它不爱严冬,甚至趋信于篝火的温暖。冬天,假如在伛偻的、遇上冬天就蜷起身子的偃松周围点起篝火,偃松便会挺起身来。篝火熄了一一大失所望的松林就会委屈地哭泣,重又弯下腰去,在原地躺倒。大雪把它掩埋起来。

  不,它不仅仅预报天气。偃松还是希望之树,北疆惟一的常青树。在大雪白色的闪亮中,它暗绿的松针在诉说着南方、温暖、生命。夏天,它谦恭而平凡,周围所有的花木都在匆匆地绽放花朵,拼命在北方的短暂夏日里争奇斗艳。春天的花朵、秋天的花朵争先恐后地、无度地、狂暴地绽开。可是,秋于临近了,细小的黄松针已经飘飘洒洒,把落叶松弄得光秃秃的。黃色的小草打了卷儿,枯萎了,森林空旷。于是可以远远地看见,在浅黄色的小草和灰色的苔藓中,偃松那巨大的绿色火炬在森林里熊熊燃烧。

  依我看,偃松永远是俄罗斯最富有诗意的树,比闻名遐迩的垂柳、法国梧桐和柏树更强。偃松劈柴烧火也更旺。

吴嘉佑 译

 

聆听自然 此情可待成追忆

  切.米沃什

  切斯瓦夫.米沃什(1911一2004),波兰诗人。主要诗集有《凝冻时代的诗篇》、《白昼之光》等,一九八O年获诺贝尔文学奖。

  孩提时,我对会跑、会飞、会爬、会生长、能看到触到的东西都非常好奇,却对词语毫无兴趣。我贪婪地念完一本本书,可只是把它们看做有关真实事件和历险的见闻录。如果遇到一些其意义“不辨自明”的词语(纵使那时我尚不会这样称呼它们),亦即一些有关情感或风景的描绘,我便认为那全是蠢话,便会跳过那一页。一本诗集不时会在我手中捧读完毕,其中的虚伪会立即引起我的厌恶,同样的虚伪常常见于成人交往中的点头哈腰、微笑和不着边际的闲扯之中,尤为荒唐可笑的是,他们还以为谁都不会注意到这一切只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

  然而从另一方面来看我也是一个词语的崇拜者,尽管不是那些已构成短语和句子的词语崇拜者。我是一个博物学家。我采集被福尔马林的气味窒息的金龟子,再用大头针把它们固定住。我把植物标本收藏进标本集,我钻进灌木丛中去拾鸟蛋,结果划破了脸和赤裸的双脚。我笃信自己的行动具有特別重要的意义,倘若有人说体验到这类激情的同龄人绝非只有我一个,我准会把这种说法视为一种侮辱予以痛斥,我是罗密欧,我的朱丽叶既是多得不可胜数的种种不同的形态和色彩,也是使我好多天、好多个星期为之心醉神迷的一条昆虫、一只鸟儿。我当时竟如此沉迷地堕入了爱河,还是让我们通过一种中介持恰如其分的怀疑态度吧。真正使我为之着迷的是自然课本和图画册中的彩色插图,不是自然中的朱丽叶,而是由绘图人或摄影师再现出的她的肖像。为此我真经受了不少磨难,这痛苦是由太多的无法占有的事物引起的。我一直是一个得不到报偿的浪漫恋人,直到我找到了消除种种欲望侵扰的方法,找到了把渴望得到的东西据为己有的方法,那就是把这件东西称为自己的。我在厚厚的笔记本上划出栏目,在其中填上学究气十足的分类一一科、种、属,直至名目,即由名词称说的种及由形容词称说的属,它们合起来代表一个物种,故鹤鸟①不是生活在灌木丛里倒是置身于时间以外的一个理想空间之中。那种要分门别类的意愿有激进的亚里士多德哲学的意味,我在重复设计自己周围世界的程序,仿佛自己的儿童时代、少年时代和青年时代真的与人类经历过的各个阶段相对应。更有甚者,我的激情显然具有雄性的特色,表达了对各种界线、定义以及比现实更有力的概念的雄性渴求,这种渴求用利剑将一些人武装起来,而把另一些人投入地牢,引导宗教徒去参加圣战。

  这一爱恋之情像许多爱恋一样可悲地结束了。我们的双眼似乎突然被药水清洗干净了,它解除了魔力,于是被我们高举到众人之上的那个独一无二的人开始客观地受人审视,须屈从对所有长着两只胳膊、两条腿的生物发生作用的一切规则。疑惑、批判性反思一一早先的一片色彩、一缕光的共振一一立即变为一套特质,在统计数字的支配下分崩离析。于是连我的活生生的鸟儿也变成解剖图上虚幻的漂亮羽毛遮掩下的插图,花朵的芬芳不再是奢侈的礼物,倒成了一个不受人的情感影响、精心制定的计划的一部分,成了某项宇宙法则的范例。我的童年也在那时结束了,我把笔记本扔掉,我拆毁了那座纸做的城堡,美好的事物就藏在这座城堡里由词语构成的方阵后面。

  我这番激情带来的实际结果是使自己增加了许多有关我的北方故乡的植物、动物和鸟类的词汇。在对名称的眷恋丧失了很久之后,我迁出了欧洲。意识到美国的物种与这些欧洲物种的亲属关系,只会令我想起自己的一生一一从种种冷酷无情的分类和定义向变化不定、模糊不清的和谐的迁徙。可实情是,用新方法演奏出的音乐主题总会使我烦恼。我向来只认得一种松树,松树就是松树,可是此处突然出现了糖松、西黄松、辐射松等一一共有十七种之多,都有名称。还有五种云杉、六种冷杉,其中最高大的一种冷杉可与红杉相媲美。这不完全是一种冷杉,故它的拉丁名称既不是云杉属也不是冷杉属,而是黄杉属②。雪松、落叶松和刺柏也各有好几种。橡树在美国竟繁衍成大约十六种之多,从那些一望即知是橡树的品种到十分扑朔迷离、说不上它们究竟是月桂树还是橡树的品种,而从前我一直以为橡树就是橡树,橡树的性质应始终如此,在各处都永恒不变。似像非像,同类却不同一,这一切只会使人产生荒谬的想法。可是为何不认可这些想法呢?比方说,是什么力量在此发生作用?起源于何物一一普遍规律、树的本质?它也包含松树、橡树的秉性和本质吗?啊,分门別类!它们仅仅存在于人脑中呢,还是也固执地存在于人脑之外?蓝鸦在窗外锐声尖叫,它们要么是加利福尼亚蓝鸦,要么是斯特勒蓝鸦,黑色的头顶、蓝色的胸脯与黑色的冠一一只有叫声、偷窃的习性和放肆的行为是它们共有的,与数千英里之外我故乡中它们的亲戚一样。什么是蓝鸦的特性?我觉得,它们短暂的生命周期以及几千几万年以来周而复始的重复包含着某种令人惊诧的东西,却并未觉察到世间存在“做一只蓝鸦”或“做一只斯特勒蓝鸦”之类的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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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原文为拉丁文。

  ②此处树种名称原文为拉了文。

袁洪庚 译

 

聆听自然 孤独的树

  埃.彼林

  埃林.彼林(1877一1949),保加利亚作家。重要作品有《短篇小说》两集、幽默作品《我的烟灰》等。

  一阵肆虐的狂风从遥远的树林里刮来两颗种子,随意将它们分撒在田野里。雨水将它们润湿,泥土将它们埋藏,阳光给它们温暖。于是,它们在田地里长成了两棵树。

  最初,它们十分矮小,然而无心的时间把它们高高地拉离地面。它们便能眺望得比从前远多了。

  它们也能彼此看见了。

  田野十分辽阔,直到那葱绿的平原的尽头,也看不到任何其他的树木,只有这两株远远分隔着的树,形影相依地伫立在田野中间。它们的枝丫纵横交错,仿佛是些用来丈量这旷野的奇怪的标尺。

  它们遥遥相望,彼此思念,彼此倾慕。然而,当春天来临,生命的力量给它们温暖,充盈的液汁在它们体内流动起来时,它们心中也勾起了对那永有的、同时也是永远离开了的母林的思念。

  它们会心地摇动着树枝,相互默默地打着手势。当一只小鸟像一种心念从这棵树飞到那棵树的时候,它们就高兴得战栗了起来。

  狂风暴雨来临时,它们惶恐地东摇西摆,折断了树枝,呜呜地呻吟叫喊,仿佛想挣脱地面,双方飞奔到一起,紧靠支撑,并在相互拥抱中获得解救。

  夜晚到来,它们消失在黑暗中,重又被分隔开来。它们痛苦得如同病魔缠身,它们祈求地仰望天空,期望快快给它们送来白日的光辉,以求再能彼此相见。

  如果猎人和干活的人坐在它们中一个的影子下休息,另一个就忧伤地喃喃低语,沉痛地诉说孤独的生活多么苦恼,离开亲人的日子过得多么缓慢、沉重、没有意义;它们的理想因得不到理解而消失;它们的希望因不能实现而破灭;找不到慰藉的爱情多么强烈,没有亲情的处境多么难以忍受。

陈九瑛 译

 

聆听自然 云杉和松树

  佩.科契奇

  佩塔尔,科契奇(1877—1916),前南斯拉夫作家。主要作品有三卷本小说集《山上和山下的故事》等。

  从光辉明朗的空际溢出生机盎然闪烁欢快的光芒。

  杜鹃泪这令人睡意正浓的早开的山花四处飘香。湿润的林中草地上,妄自尊大的藜芦傲慢地伸展着绿叶,而在阳光温暖下干燥而多石的地方,业已腐烂的去年的蕨科植物丛中,处处香气袭人的紫罗兰也已初露新绿。

  鸟儿响亮地同声啼啭鸣唱,欢天喜地地抖动着身躯,在树枝上飞来飞去。缕缕炊烟从熏黑的烟囱里缓缓升起,无忧无虑地轻轻飘向晶莹剔透的蔚蓝色天空,消失在傲然矗立于村庄上方苍翠的云杉树林里。

  碧空如洗、阳光明媚的天空下,云杉和松树傲然挺立,雄伟苍劲,岿然不动。它们总仿佛忧伤不已,沉思绵绵。万物为生命复苏而欢呼雀跃,而它们呢?无论大地是春、是夏、是秋,还是冬,它们都无动于衷!它们永远是那样的冷漠阴森,悲伤惆怅,因为它们的心儿在呻吟,然而却无人听见;它们泪珠涟涟,然而却无人看见。

  每当我眺望它们的时候,我内心备感沉重。大自然为何对我心爱和珍惜的云杉和松树这般严酷?

  我的云杉,我的松树,我也失去了一切希望;我的生活也同你们的生活一样充满了默默的隐忧,因而,心儿也在呻吟,但这呻吟无人听见,眼泪也在流淌,但这眼泪却无人看见。

  啊,我知道,你们锐利刺人的松针,那是凝固了的眼泪,而你们的一身绿装,那是对从不向我们绽开笑容的常青之春深深的思念,默默的思念!……

  心儿在呻吟,但无人听见;眼泪在流淌,但无人看见。

高韧 译

 

聆听自然 雪

  法.莫瓦特

  法利.莫瓦特(1921一 ),加拿大作家。主要从事纪实文学和科普读物的写作。主要作品有《鹿苑中的人》和《联队》等。

  人类在幼年时期便已认识到有几种基本力量支配着这个世界。希腊人生活在温暖的海洋岸边,他们认为这些基本元素是火、土、风和水。最初,希腊人的生存空间较为狭小与封闭,他们对第五元素并无认识。

  大约在公元前三三。年,一个名叫皮西亚斯的爱漫游的数学家做了一次奇异的航行,他北行到冰岛并且进入了格陵兰海。在这里他遇到了莹白、凛冽却极为壮观的第五种元素。他回到温暖、蔚蓝的地中海世界后,费尽力气地向国人描绘他所见到的景象。他们断定他是在胡说八道,因为尽管他们有丰富的想像力,却怎么也设想不出这种偶尔薄薄覆盖在诸神所居住的山顶上的白色粉末能有什么神奇的伟力。

  他们未能认识雪的巨大力量,不能完全怪他们。我们这些希腊人的子孙在理解这一现象上也存在着同样的困难。

  我们脑子里的雪的图景又是怎么样的呢?

  那是蓝黑色的圣诞夜在雪橇铃声伴奏下逐渐进入的一个梦境。

  那是我们有急事要赶路偏偏遇上车轮打滑空转这样的尴尬局面。

  那是冬夜里一位女士睫毛上倏忽闪现的挑逗的微光。

  那是郊区主妇把湿透的雪衣从淌鼻涕的小家伙身上剥下来时那无可奈何的笑容。

  那是老人忆起童年打雪仗时迷蒙的眼睛里所泛现的欢乐的异彩。

  那是一幅俗气的广告,劝你饮用太阳谷雪堆上的一瓶可口可乐。

  那是树冠洁白的森林深处无比寂静时的那份高贵与典雅。

  那是滑雪板飞驰时碾压出的轻脆碎裂声,也是摩托雪橇喷出的狺狺拌嘴声。

  对我们来说雪就是这些,当然还会有别的相关图景,但它们都仅仅触及这个多面体、万花筒般复杂的物体最最表面的现象。

  在我们这个星球上,雪是一只因自身分解而不断再生的不死鸟,它也是银河星系里的一种不消亡的存在。在外层空间某处,一团团无比巨大的雪结晶体与时间一起飘荡,在我们的世界形成前很久便已如此,在地球消失后也不会有变化。即便是最聪明的科学家和眼光最敏锐的天文学家,他们也不得不承认,这些在无垠空间里闪光的结晶体与某个十二月夜晚从静静的天空落到我们手心和脸上的东西,并无任何区别。

  雪是在窗玻璃上短暂停留的一个薄片。然而它也是太阳系的一个标识。当宇航员仰眺火星时,他们所见到的是一个单色的红红的球休一一它那两个端顶除外,在那里发亮的覆盖物朝半腰地带延伸过去。正像羚羊在暗褐色草原上扭动它白色的臀部一样,火星是用它的雪原反照我们共有的太阳的强光,来向外部世界表明自己的存在的。

  地球也何尝不是这样呢。

  当第一个星际航行员朝太空深处飞去时,地球往后退缩,我们海洋、陆地的蓝绿色将逐渐消失,但地球隐去前的最后信标将是我们的南北极这两个日光反射器。雪在宇航员远望的眼中将是最后见到的一个元素,雪也将是外来的太空人最先可以瞥见的我们地球上的一个闪光体一一如果这些人有可以看东西的眼睛的话。

  雪是晶状微末,在星际间简直渺不足道;可是在地球上它却以另一种面貌出现,它成了至尊的提坦①。在南方,整个南极洲大陆处在它的绝对控制之下。在北方,它重甸甸地盘踞在山岭峡谷间,而格陵兰这样的次大陆级岛屿实际上完全由它覆盖,因为冰川也无非是雪的另一种形态。

  冰川是降雪过程中造成的;雪纤细柔软,几乎没有分量……可是它不断降落却始终没有融化。年复一年,许多个世代,许多个世纪过去,雪还是不断降落。没有分量的东西这时候有了重量。这波浪般起伏的白色弃置物似乎没有变化,可是在它寒冷的深处结晶体变形了;它们的结构起了变化,结合得更紧密了,终于成为黝黑的、光度较小的冰。

  在地球最近的地质纪里,有四次,雪这样不断地降落在美洲、欧洲与亚洲大陆的北部。每一次,雪都使几乎半个世界的面貌起了变化。有如复仇女神,一股股足足两英里厚的冰川从中央高处朝外流淌,蹭擦地表,夺去上面的生命与泥土,在原始岩上留下深深的伤痕,简直把地球的石质表皮削去好几百英尺。雪还在降落,轻轻地,始终也不间断,不知多少万吨的海水从大洋里消失,它们被封冻在冰川里;而海洋则从大陆岸边朝后退缩。

  在人类认识的自然现象中,没有哪一种在破坏力上能超过冰川。最强烈的地震也无法与之相比。海啸掀起的惊涛骇浪在它面前是小巫见大巫。飓风更是不值一提,喷吐烈焰的火山爆发也显得黯然失色。

  冰川是雪的宏观形态。然而作为微观形态的雪却又是超凡绝俗的美的象征。人们常说没有两片雪花完全一模一样,事实上的确如此,不管是多少年前落下的还是在遥远的将来会落下的,世界上每一片雪花在结构与形态上都是一个独一无二的创造物。

  我知道有这么一个人,他将自己的大半辈子都用在研究这种转瞬即逝的奇迹上。他盖了一座奇特的房屋,装置有恒冻而不是恒温的设备。房子和屋顶上有一个敞开的口子。逢到下雪的白天与黑夜,他就独自待在这冰冷的屋子里,用预先冻上的玻璃去承接落下的雪花,并赶紧用放大的镜头把它们拍摄下来。对他来说,这变化无穷、永不重复的第五元素就是美的化身,是顶礼膜拜的对象。

  我们当中,和他一样拥有这种近乎中世纪狂热的人不多。事实上,现代人已变得麻木不仁,对这第五元素开始抱着一种自相矛盾的态度了。虽然我们会以怀旧的心情.忆起童年下雪时的往事,但我们开始越来越讨厌雪了。我们控制不了雪,无法按自己的需要改变它。对我们祖先的自然世界天空有益的雪能在我们建造的机械化世界里产生混乱。降落在纽约、蒙特利尔、芝加哥的一场大雪能使城市陷于瘫痪。在冻结的城市的周遭,它使我们的公路梗阻,火车停驶,飞机停飞,电线、电话线断裂。即便是一场不太大的风雪也会带来巨大的不便一一它引起车毁人亡,连殡仪馆老板也因为事情棘手而不想赚这笔钱。

  没准我们还会变得更不喜欢雪呢。老人常聊起旧时美好的冬天,什么雪一直堆到屋檐那么高啦,雪橇在齐树颠的雪上滑行啦,这可不完全是无稽之谈。一百年前这样的情况并不稀奇。可是本世纪以来,我们的气候在或升或降的周期性变化中出现了一个变暖的趋势,也可以说是回升(从我们的观点看)。这说不定只是一个短期的变化,紧接着很可能是一个下降的趋势。到那时,在这个结构脆弱的人工世界里,我们这些可怜虫又安在呢?我们还会喜欢雪吗?很可能听到这个词儿我们就会骂不绝口呢。

  不过,那样的时刻来临时也还会有人活下来,而且不为这温柔却又无情的降落物所困扰。他们是真正的雪的儿女。

  他们只是生活在北半球,因为南半球的雪区一一南极洲一一不适合人类生存,除非配备有不亚于宇航员那样的全套装备。雪的儿女环绕北极居住。他们是阿留申人、爱斯基摩人、北美的阿萨巴斯卡族印第安人、格陵兰人、拉普人、奈西人、楚克奇人、雅库特人、由迦吉尔人以及欧亚大陆和西伯利亚其他部族的人。

  我们这些闭塞在自己的机械时代里的人沾沾自喜,满以为这些人不掌握我们高明的技术,必定是挣扎在生存线上,面临严酷的生存斗争,不会知道何为“人类潜能”。僵死地相信技术能带来健全的生活方式的人也许难以理解,我个人的经验可以证明,这一点对于许多雪的儿女并不适用。在我们从自己的贪欲和妄自尊大出发去干涉他们的事情之前,他们大抵上生活得并不错。也就是说.他们活得心安理得,跟別人和平相处,与环境和谐协调,能舒心地笑,可以尽情地爱,对普通衣食感到知足,从出生到死亡都怀着一种自尊自豪的心态。

  那时候,雪是这些民族的盟友。雪是他们的保护神,是帮他们避开严寒的庇护所。爱斯基摩人用雪块垒成整幢住房。当点起简单的动物油脂灯时,室内就有了宜人的温度,尽管风在外面呼啸,水银柱降到零下五十多度。严严实实的雪提供了近乎完美的御寒材料。雪比木材更易于切割,也很容易修削成任何形状。雪搬起来很轻,如果用得恰当也很结实。一座内径二十英尺高十英尺的雪屋两个人在两小时内就能盖成。有特殊需要的爱斯基摩人常建造直径五十英尺的雪屋,而且让好几座联结在一起,这就成了名副其实的雪厦了。

  所有的雪的儿女都以这种那种方式把雪用作自己的庇护所。如果他们是住木屋的定居民族,到冬天他们便在屋子四周垒起厚厚的雪墙。有的民族在雪堆里挖个洞,头顶支上鹿皮。只要有足够的雪,最北边的民族很少会受到严寒的侵袭。

  雪也使他们的交通系统得以建成。有狗和驯鹿拉的雪橇,还有雪靴与滑雪板,他们几乎任何地方都可以去。整片雪国成了个四通八达的公路网。他们速度也不慢。狗队或驯鹿队一小时能走二十英里,一天走上一百英里是件轻轻松松的事。

  雪使人们得以移动,雪又使猎物的行为有所变化,这就保证雪的儿女不至于挨饿一一别的方面他们和其他民族条件也差不多。在北冰洋的冰块上。雪的遮掩给了海豹一种虚假的安全感。它们在冰上留了通气孔,上面覆盖了一层薄薄的雪。楚克奇或爱斯基摩族的猎人发现了这样的地方,在一边等待,直到看见一根长齿或树枝刺出,泄露了秘密。于是猎人便狠劲将长矛朝下面看不见的动物刺去。

  在有林木的地区,驼鹿、麋鹿被厚厚的积雪“圈”在了几个狭小的地区里,变得跟牛栏里的牛一样易于宰杀。更为重要的是,所有的动物,除了空中飞的和在雪底下活动的以外,莫不在雪面上留下踪迹。初雪将大地覆盖后,从大熊到小野兔,全都变得易受猎人的袭击。

  雪的儿女像了解自己一样地熟悉雪。近年来,不少科学家投身于研究这第五种元素,并非出于科学上的兴趣,而是因为我们神经紧张,宁愿来自北方的灾祸快点降临,或是因为担心说不定会打一场雪地大战。科学家投入大量时间与金钱,试着去区别无数种形态的雪花,并给它们起名字。这完全是多此一举。爱斯基摩人用来表达雪的种类与形态的复合词就不下一百多个,拉普人的也不相上下。住在西伯利亚北冰洋边的养驯鹿为生的尤卡吉尔人对雪面瞥上一眼,便能说出表层雪的深度、坚实度以及其中结冰部分的多少。

  雪沉甸甸地压在大地上时,这些北方人心里好高兴。他们在秋季欢迎初雪,到春天则为雪的消失感到遗憾。雪是他们的朋友。要是没有雪他们就无法生存,或是一一这在他们看来更加糟糕一一早就被迫流落南方,挤进我们的行列,为自己也茫然的目的而营营奔逐。

  今天,在某个地方,雪正在降落。它可能稀稀拉拉地筛洒在寒冷的沙漠上,将一层白白的粉屑撒向闪米特语系某个游牧民族的黧黑、仰视的脸。对他们来说,这没准是个神谕;反正肯定是个征兆,于是他们感到敬畏,打着寒战,若有所悟。

  雪也许正席卷过西伯利亚冰冻的平野或是加拿大的大草原,把夏季的地理标志统统毁去,使弯刀形的雪堆越积越高,堵住了农舍的门窗。在屋子里,人们只好耐心地等待。暴风雪肆虐时,他们休息;暴风雪过后,他们再开始干活。到春天,融化的雪水将滋养黑土里蹿出来的新苗。

  在静静的夜晚,大片的雪花也许正飘落在大都市的上空;它在爬行着的汽车的灯光里旋出一个个让人眼花的圆锥体,它掩埋着现代人在大地上留下的伤口,为难看的脓包遮去一些丑。孩子们盼望雪通夜别停,好让早晨没有班车、街车和家里的小轿车送这些小可怜去上学。可是大人却耐心地等着,因为若是还不快点停下,雪就会破坏生存模式为他们制定的错综复杂的设计蓝图。

  雪也许正急遽地掠过蜷缩在北极苔原某处山岩下的一堆帐篷。逐渐逐渐地,雪拥抱住一群把鼻子缩在毛茸茸尾巴里睡觉中的狗,直到把它们全都盖住,可它们睡得挺暖和。在帐篷里,男人女人笑了。明天,雪没准会够深够厚,这样他们就可以不用帐篷,雪屋讨人喜欢的圆顶会再次矗立,把冬天变成一段满是愉悅、歌声、闲暇和爱恋的时光。

  在某处,雪正在降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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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希腊神话中的神族。

李文俊 译

 

聆听自然 自然与人生

  德富芦花

  德富芦花(1868—1927),日本作家。代表作有《不如归》、《自然与人生》等。

  此刻的富士的黎明

  (明治三十一年一月记)

  请有心人看一看此刻的富士的黎明。

  午前六时过后,就站在逗子的海滨眺望吧。眼前是水雾浩荡的相模滩。滩的尽头,沿水平线可以看到微暗的蓝色。若在北端望不见相同蓝色的富士,那你也许不知道它正潜隐于足柄、箱根、伊豆等群山的一抹蓝色之中呢。

  海,山,仍在沉睡。

  惟有一抹蔷薇色的光,低低浮在富士峰巔,左右横斜着。忍着寒冷,再站着看一会吧。你会看到这蔷薇色的光,一秒一秒,沿着富士之巔向下爬动。一丈,五尺,三尺,一尺,而至于一寸。

  富士这才从熟睡中醒来。

  它现在醒了。看吧,山峰东面的一角,变成蔷薇色了。

  看吧,请不要眨一下眼睛。富士山巔的红霞,眼看将富士黎明前的暗影驱赶下来了。一分一一两分一一肩头一一胸前。看吧,那伫立于天边的珊瑚般的富士,那桃红溢香的雪肤,整座山变得玲珑剔透了。

  富士于薄红中醒来。请将眼睛下移。红霞早已罩在最北面的大山顶上了。接着,很快波及足柄山,又转移到箱根山。看吧,黎明正脚步匆匆追赶着黑夜。红追而蓝奔,伊豆的连山早巳一派桃红。

  当黎明红色的脚步越过伊豆山脉南端的天城山的时候,请把你的眼睛转回富士山下吧。你会看到紫色的红之岛一带,忽而有两三点金帆,闪闪烁烁。

  海已经醒了。

  你若伫立良久仍然毫无倦意,那就再看看江之岛对面的腰越岬赫然苏醒的情景吧.接着再看看小坪岬。还可以再站一会儿,当面前映着你颀长的身影的时候,你会看到相模滩水气渐收,海光一碧,波明如镜。此时,抬头仰望.群山褪了红妆,天由鹅黄变成淡蓝。白雪富士,高倚晴空。

  啊,请有心人看一看此刻的富士的黎明。

  大海日出

  撼枕的涛声将我从梦中惊醒,随即起身打开房门。此时正是明治二十九年十一月四日清晨,我正在铫子的水明楼之上,楼下就是太平洋。

  凌晨四时过后,海上仍然一片昏黑。只有澎湃的涛声。遥望东方,沿水平线露出一带鱼肚白。再上面是湛蓝的天空,挂着一弯金弓般的月亮,光洁清雅,仿佛在镇守东瀛。左首伸出黑黝黝的犬吠岬。岬角尖端灯塔上的旋转灯,在陆海之间不停地划出一轮轮白色的光环。

  一会儿,晓风凛冽,掠过青黑色的大海。夜幕从东方次第揭开。微明的晨光,踏着青白的波涛由远而近。海浪拍击着黑色的矶岸,越来越清晰可辨。举目仰望,那晓月不知何时由一弯金弓化为一弯银弓。蒙蒙东天也次第染上了清澄的黄色。银白的浪花和黝黑的波谷在浩渺的大海上明灭。夜梦犹在海上徘徊.而东边的天空已睁开眼睫。太平洋的黑夜就要消逝了。

  这时,曙光如鲜花绽放,如水波四散。天空,海面,一派光明,海水渐渐泛白,东方天际越发呈现出黄色。晓月、灯塔自然地黯淡下来,最后再也寻不着了。此时,一队候鸟宛如太阳的使者掠过大海。万顷波涛尽皆企望着东方,发出一种期待的喧闹一一无形之声充满四方。

  五分钟过去了一一十分钟过去了。眼看着东方进射出金光。忽然,海边浮出了一点猩红,多么迅速,使人无暇想到这是日出。屏息注视,霎时,海神高擎手臂。只见红点出水,渐次化作金线,金梳,金蹄。随后,旋即一摇,摆脫了水面。红日出海,霞光万斛,朝阳喷彩,千里熔金。大洋之上,长蛇飞动,直奔眼底。面前的矶岸顿时卷起两丈多高的金色雪浪。

  相模滩落日

  秋冬之风完全停息,傍晚的天空万里无云。伫立遥远伊豆山上的落日,使人难以想到,世上竟还有这么多平和的景象。

  落日由衔山到全然沉入地表,需要三分钟。

  太阳剛剛西斜时,富士、相豆的一带连山,轻烟迷蒙。太阳即所谓白日,银光灿灿,令人目眩。群山也眯细了眼睛。

  太阳越发西斜了。富士和相豆的群山次第变成紫色。

  太阳更加西斜了。富士和相豆的群山紫色的肌肤上染了一层金烟。

  此时,站在海滨远望,落日流过海面,直达我的足下。海上的船只尽皆放射出金光。逗子滨海一带的山峦、沙滩、人家、松林、行人,还有翻转的竹篓、散落的草屑,无不现出火红的颜色。

  在风平浪静的黄昏观看落日,大有守侍圣哲临终之感。庄严至极,平和之至。纵然一个凡夫俗子,也会感到已将身子包裹于灵光之中,肉体消融,只留下灵魂端然伫立于永恒的海滨之上。

  有物,幽然浸乎心中,言“喜”则过之,言“哀”则未及。

  落日渐沉,接近伊豆山巅。相豆山忽而变成孔雀蓝,惟有富士山头于绛紫中依然闪着金光。

  伊豆山已经衔住落日。太阳落一分,浮在海面上的霞光就后退八里。夕阳从容不迫地一寸又一寸,一分又一分,顾盼着行将离别的世界,悠悠然沉落下去。

  终于剩下最后一分了。它猛然一沉,变成一弯秀眉,眉又变成线,线又变成点一一倏忽化作乌有。

  举目仰视,世界没有了太阳。光明消逝,海山苍茫,万物忧戚。

  太阳沉没了。忽然,余光上射,万箭齐发。遥望西天,一片金黄。伟人故去皆如是矣。

  日落之后,富士蒙上一层青色。不一会儿,西天的金色化作朱红,继而转为灰白,最后变得青碧一色。相模滩上空,明星荧荧。它们是太阳的遗孽,看起来仿佛在昭示着明天的日出。

  山百合

  (明治三十三牟六月十日记)

  后山山腹长满了葱茏茂密的萱草。中间点缀着一两棵山百合。白花初放,犹如暗夜的明星。转眼之间,很快开满山麓,含笑迎风。而今,这花比午夜的星星还多。

  登山访花,花儿藏在深深的茅草丛里,不易发现。

  归来站在自家庭院里眺望,百花含笑,要比茅草秀美得多。

  朝露满山,花也沉沉欲睡了。

  黄昏的风轻轻吹拂,满山茅草漾起了青波。花在波里漂浮,宛若摇曳在水里的藻花。

  太阳落了,山间昏暗起来,只剩下点点白花,显得有些惨淡。

  住在东京的时候,曾经就百合做过如下的记载:

  “早晨听到门外传来卖花翁的声音,出去一看,只见他担着夏菊、吾妻菊等黄紫相间的花儿, 中间杂着两三枝百合。随即全部买下,插入瓷瓶,置于我的书桌之右。清香满室。有时于蟹行鸟迹之中倦怠了,移目对此君,神思转而飞向青山深处。”

  夏季的花中,我最爱牵牛和百合。百合之中尤其爱白百合和山百合。编制百花谱的许六①翁,一口咬定百合为俗物。然而,浓妆艳抹的红百合,又怎能包括清幽绝伦的白百合呢?不要把我当做似是而非的风流人物吧。身处于人如云事如雨的帝都的中央,处于忙里更忙、急中更急的境遇的中央,心境时常记挂着春芜秋野之外的事物。对于一个不事农桑的人来说,买花钱就是我的活命钱。

  我自从买下这瓶百合花,白天作为案旁密友,夜里拿到中庭,任凭星月照耀,夜露洗涤。早晨起来打开挡雨窗,首先映入眼帘的即是此君。一夜之间,减少了几个蓓蕾,增添了几朵鲜花。我从井里打来新水浇灌。水喷洒着花叶,带着粒粒露珠,随后放置于回廊之上。绿叶淋水,青翠欲滴,新花初放,不含纤尘。 日复一日,今天蓓蕾,明朝鲜花。今日残花,为昨天所开。热热闹闹开上一阵随即衰落,花座渐次向梢头转移。看吧,六千年世界的变迁,从这枝百合花的盛衰上也可表现出来。

  对花沉思,想起了游房州的那个时候。夏还是浅浅的。我没有人相伴,时常一个人孤独地登上海边的山岭。镜之浦平滑如明镜,浮着一两点小船。矶山的绿色同海色相映照。四处阗无人声,只有阳光充溢天地。矾山渐次投入海面的部分,略显突兀,露出了岩石的肌肤。坐在这座山岩之上,白日亦可入梦。这时,一阵香风悄然而过,回头一看,一枝百合正立于我的背后。

  对花沉思,想起了游相州山的那个时候。这地方即使一捧黄土也包含着历史。在倚山茅屋旁边,陡峭的石壁之上,幽深的古老洞穴里,古代英雄长眠的地方,细谷川流经之地,杉树阴下,小竹园中……随处都能看到白色的花朵。有时遇到背草的儿童,草篮上也插着两三枝。有时走在蛙声如鼓的田间小路上,猛然抬头,看见前面有饭粒般的青山。遍山萱草丛生,犹如山岳女神的头发,其间到处点缀着无数山百合,简直像自己亲手簪上去的。无风时,天鹅绒般的绿毯上织满了白色的花纹。一阵风吹来,满山茅草绿波摇荡,那无数白花宛若水面上漂动着的浮萍。

  对花沉思,想起那次夏山早行的时候。山间早晨雾气冷,单衣更感肌肤寒。路越走越窄。山上松椎繁茂,山下细竹丛生。披草而行,满山露水尽沾裳。微风过后,送来一阵幽香。定睛细看,一枝山百合杂在细竹丛中开放。膛着齐膝的露水将它攀折。花朵如一只白玉杯,杯中夜露顿时倾注下来,打湿了我的衣裳。亲手折花,清香盈袖。

  对花沉思,想起那高洁的仙女的面影。清香熏德,永葆洁白之色。生在荒草离离的浮世,而不杂于浮世。她虽然悲天悯人,泪滴凝露,面对忧愁,但时常仰望天日,双目充满希望的微笑。它生在无人知晓的山中,独自荣枯,无以为憾。在山则花开于山,移园则香熏于园。盛开时不矜夸,衰谢时不悔恨。清雅过世,归于永恒的春天。这天使的清秀的面影,不正是白百合的精神所在吗?

  案头一瓶百合。我每对之,则感到神游于清绝幽胜之境。每有邪思杂念,看到此花则面红耳赤。啊,百合啊,两千年前,你开在犹太人的土地上。你在人的眼里,是永远传递真理信息的象征。百合啊,你开在一个陌生国家的园圃里。百合啊,愿你将清香一半分赠予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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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 森川许六(l656一l715),江户中期俳句诗人。“蕉门十哲”之一。他还长于画技.著有《韵塞》、《篇突》、《风俗文选》等书。

陈德文 译

 

聆听自然 自然与人

  汤川秀树

  汤川秀树(1907—1981),日本理论物理学家。著述甚丰。一九四九年获诺贝尔物理学奖。

  自然创造了曲线,人创造了直线。我坐在车里呆呆地望着窗外的景色,头脑中突然蹦出了这样一句话。远近丘陵的轮廓,草木的枝枝叶叶,都是无数条线条、无数个面交织在一起,其中没有一条笔直的线和一个平坦的面。与此相反,田园用直线划分,而散落其间的房屋的屋顶、墙壁都基本呈直线和平面。

  自然界为什么只用曲线来表现?其理由很简单,如果没有特殊情况,偶然出现的直线概率,要比其他一般出现的曲线概串无限小。那么人类为什么选择直线呢?从遵循最简单的规则的意义来说,这是最便于使用的方法。

  自然创造的人类的肉体本身,也是由复杂微妙的曲线构成的。但人类的精神在探求自然深处的奧秘时,反而在曲线的外貌中发现了潜藏的直线骨骼。实际上,迄今为止人类发现的自然法则,在某种意义上说几乎都是直线的。但是,倘若继续探索,也许会发现并非直线的自然的神髓。

  这个问题,可能更应该是理论物理学今后的课题吧?

陈喜儒 译

 

聆听自然 风景开眼

  东山魁夷

  东山魁夷(1908—1999),日本画家、散文家。主要作品有散文集《听泉》、《与风景对话》等。

  迄今我旅行的次数多得不计其数。今后仍要旅行。对我来说,所谓旅行意味着什么呢?也许是想通过将孤独的自我置于大自然中,让它在思想上获得解放、净化,变得活跃起来,找出大自然变化中显现的生之证明吧。

  究竟什么叫生呢?偶然来到这世上的我,不久又将要离开,到别的什么地方去,理应没有常住之世、常住之地、常住之家。轮回、无常才是生之证明。

  我不是按照我的意志的驱使才生活,也将不是按照我的意志的驱使才死亡。如今生命似乎也不是明确地依据意志的驱动而存在着。所以,绘画这项工作也……

  我想说什么呢?我觉得尽力诚实的生活是可贵的,只有这样才是我惟一的生活意义。尽管如此,这是以上述认识作为前提的。

  我被动地生活着。如同野草,也如同路旁的小石。我认为在生存的宿命中要尽力求生。尽力求生是艰难的。但是,有了这样的认识,我仿佛多少得到了解救。

  我的生活方式不算富有锐气。由于天生的性格,我经历了许多的挫折和苦恼,好容易才走过来的。从幼年到青年,我一直拖着病弱之躯。自懂事起,我就看到双亲那爱憎的样子,也看到人间的宿命和善恶的德行。我有着不愿被人察觉的心灵隐秘,经过心理成熟期的剧烈动荡、兄弟的早逝、父业的破产、艺术上长期的艰苦探索,以及战争的悲惨。

  就我的情况而言,也许正因为如此,我才能按照自己的方法来捕捉生命的辉光。我所以没有倒下,好歹经受得起各种痛苦的考验,与其说是由于意志的坚强或与之相应的努力这样的积极因素,不如说是因为我对一切的存在持肯定的态度,不知不觉间成为我的精神生活的根基。少年时代的我,有一个时期是怀疑一切的,也曾对一切的存在抱有一种无法忍受的不信任感,但是,某种绝望却在我心中扎下了根,成为我的支柱。

  一段时期,一年中的大半时间里,我都是站在渺无人影的高原上,静静地凝望着,感受着天空的色彩、山峦的姿态和草木的气息。那是在一九三七、一九三八年我尚未结婚时,借住在一家幼儿园里的事。在称作八岳美丽森林的高原一隅,我忽然发现了令人喜爱的风景,一年之中我就十数次地来到了同一地点,抱着莫大的兴趣,眺望着我似曾见过的一草一木随季节而变化的千姿百态。

  冬天理应早已逝去,可高原的春天却姗姗来迟。寒风席卷而来,赤岳和权现岳一派白色的庄严,惟有落叶松林萌发了仅有的黃褐色。处处都残留着积雪的高原,仿佛被压碎了似的。去年的芒草细细地挺立其间,真不可思议。经历了深雪和劲风的冬季,连一些坚固的枞树枝丫都被打折了,为什么这些细小的草茎却能继续挺立呢?

  春天来临,短时间里花草林木都开始抽绿了。红色、黄色、靛白色、嫩绿色、银色、金色,构成绚丽的交响乐。牛虻在挂着素色花的小梨树下,吱吱地合奏着弦乐。黄莺、布谷鸟在高、低音二重唱。还有杜鹃花、荷花的华丽,吊钟花的可爱,野蔷薇的雅致。

  云雾流动,雨点飘洒。夏日灿烂,放牧在热气腾升的草原上的骏马,背上闪闪生光。骤雨、猛烈的雷鸣,还有飞挂在万里晴空的牧场高原上空的艳丽彩虹。

  刺儿菜的茎伸展了。山萝卜的花绽开了。天空一片蔚蓝,晴朗得一尘不染,天上流动着透明的薄云。落叶松呈黄褐色, 白桦呈光灿灿的黄色,这时芒草穗白花花地随风播曳。

  天空笼罩着厚厚的灰色云层,开始降雪了。大地铺上了深深的雪,看上去枞树是黑黝黝的,雪地上斑驳地留下了点点鸟和兔的足迹。落叶松在寒冷中不时颤动着,把雪花抖落了下来,恍如播撒着白色的粉末。

  不久,又是春回大地。却说那芒草一一下雪的时候,雪花从它的下方渐渐堆积起来,它依然挺立不倒,最后被完全掩埋在雪中。雪融化了,它探出头来,就这样留存在春天里了。我被它这种尽管柔弱,却不违抗命运而经得起磨难的形象所深深感动。

  那时节,为什么我的作品没有这种生机呢?我自觉要与大自然的心无间地融合,不仅是表面的观察,而且要达到相当深的地步。可是,我却不能把我所感受到的东西朴实而深情地描画出来。难道是表现技巧拙劣吗?不!这里存在着比这更重要的问題。

  战争快要结束时,我被征入伍,加入千叶县的柏地方连队,翌日马上被调到熊本。在那里天天被迫进行携带炸药向坦克作肉搏攻击的演习。一天,我们去清理市街的废墟。我风尘仆仆地奔走着,脚下是散乱一地的烧塌的屋瓦,飞扬的尘土。将这一伙身穿又脏又破的衬衫的人称之为军队,他们的模样也未免太凄惨了。

  这是我登上熊本城天守阁遗迹的事了。我带着迷醉似的心情奔跑着。应该说,这是灵魂被震撼了的人的陶醉吧。方才我终于看到了光辉的生命的姿影……

  从熊本城眺望,可以看见肥后平原和丘陵的彼方,远处的阿苏朦朦胧胧地展现一派广袤的景致。虽然风景雄伟,但对于经常旅行的我来说,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稀奇。为什么今天我竟感动得几乎要落泪呢?为什么天空竟是那么遥远而清澄,层峦叠蟑充满着深沉的威严气势,绿色的平原闪烁着熠熠辉光,森林呈现出一派深邃的景象呢?迄今为止我一直在旅行,但可曾见过这般美的风景吗?一定是把它当做平凡的风景视而不见了吧。为什么没有把它画下来呢?如今岂止没有绘画的愿望,甚至也没有生存的希望一一欣喜和悔恨涌上了我的心头。

  我之所以看到了风景的闪光,是因为我心中已经没有绘画的愿望,也没有生存的希望;是因为我的心变得无比纯净了。我明白地意识到死亡将至时,生的姿影无疑强烈地映现在我的心间。

  从内心对大自然感到亲切、理应捕捉到其生命感的我,一旦创作起来,却囿于题材的物异性和构图、色彩及技法的新颖性了,所以就缺乏最重要的、质朴而根本的、令人感动的东西,以及对生命紧紧的把握,不是吗?

  我创作时,心中总有这样一种愿望,即希望该作品在展览会上获得好成绩。由于家中有生意失败了的年迈的父亲、长期患病的母亲和弟弟,我的经济负担也很沉重,不得不想引起人们的注目,有朝一日出入头地。友人相继成为画坛的宠儿,成为流行的作家,惟独我不及人家。我有些焦灼,但还是以迟缓的步伐向前迈着。在这种状态下,心灵怎么可能变得纯粹呢?

  虽然我不是当即就理智地思考了当时的心境,但我倒是这样告诫自己的:万一还有机会提笔作画一一恐怕这种机会不会再来一一我将会以现在的心情来表达这种感动。

  我汗流浃背,浑身尘埃,走在熊本市的废墟上。我的心被这股思绪纠缠住了。

  如今回想起来,我所以走风景画家的道路,可以说是逐渐被逼出来、被磨炼出来的.人生的旅途会有好多歧路。中学毕业时我下决心当画家,而且选择了当日本画家的道路,这是一条莫大的歧路。战后,我走风景画家的道路,也是一条歧路。我不能不认为这两次选择与其说是按照我自己意志的驱使,莫如说是一种更加巨大的外在力量在驱动着我。的确,说我生活着,不如说我被动地生活着,可以说,就是这种外在力量使我成为日本画家,成为风景画家的。应该将这种力量叫做什么呢?我也不知道……

唐月梅 译

 

聆听自然 大地的忠诚

  哈.台.丁

  哈利勒.台吉.丁(1906一 ),黎巴嫩文学家、政治家,被认为是现代阿拉伯短篇小说的先驱之一。主要著作有《来自现实生活的七个故事》、《死刑》、《平凡者之念》等。

  大地非同于其他事物,它不虚伪骗人,不出尔反尔。

  天空可能会撒谎,于是便不下雨;风会一反常态,于是把大树连根拔起,吹起沙子迷住人的眼睛,使一切荡然无存;大海会背弃它与水手们的契约,宁静的海面顿时涛涌如山。那浪涛就是寿衣,那汪洋便是坟墓,温柔的海滩就像泛着白沫的双唇,吐着腐烂的尸骨。

  小溪会骗人,于是渗入地下;泉水会骗人,于是便干枯;树枝会骗人,于是拒发新叶;花儿会骗人,于是便不芳香四溢,不果实累累。

  太阳会骗人,于是隐而不见;月亮会骗人,于是不玉盘东升;星星会骗人,便坠落不现。

  玫瑰会背叛,捧出的是荆棘利刺,而不再是艳丽与芳香。

  而大地,只有大地,才始终如一,永不欺骗,永不撒谎,永不背信弃义。

  你栖身的房屋可能会倾倒,会劈头盖脸塌下来。

  你吃下的那口食物里也许有致命的毒药。

  你穿着的衣服也许会令你窒息,你脚蹬的鞋子也许会带你走向深渊,拥着你的床铺也许会变为你的坟墓。

  你真诚相待的朋友也许会变心疏远你;你曾真心相爱的人也许会把你遗忘。

  至于大地,独有大地,才最忠诚老实,既不会遗忘,也不会背叛。

  看看死亡和时间吧,无论何物、何人都无法拒绝它们的光临,而大地则不然。

  每当一代人被死亡席卷,或被时间所遗忘,我们便站在大地上说:“这儿曾站过一位帝王,这儿曾走过汉尼拔的大军,那儿曾是征服者之路。”

  我们站在大地之上,我们请大地作证。大地在笑,在回忆,在作证。

  啊,大地!也许你的最伟大之处是,我们在你的内部挖得越深,你所赠予的财宝、宝藏和奉献就越多。你与人是多么的不同啊!也许你最壮丽的景色就是你表面上的残垣断壁,烈焰熊熊吞噬着一切,是遍地的死者和伤者。你保持着自己的庄严,嘲笑着所有的一切,你张开双臂拥抱所有落下的和倒下的,你容纳所有的事,所有的人。

  难道不奇怪吗,在你表面上爆炸的炮弹能使所有的一切事物死亡,但如果它在你身上划上疤痕,你的体内就会爆发出新的生命!

  大地啊!你不愧是我们的母亲!

  蒋传瑛 周烈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