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字的五行属性:刘小枫:谁能使中国恢复“大国”地位(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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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小枫:谁能使中国恢复“大国”地位(3)

时间:2010-12-27 09:20 作者:刘小枫 字号:大 中 小 点击:3422次

 


  那么,中共究竟是民族主义性质还是共产主义性质?共产党的战时民主政策究竟是现实政治斗争的策略之计,还是共产党基于对“结构约束”的认识而提出的长远方针?谢伟思当时就清楚指出,在共产党人那里,搞西式民主仅仅是暂时的权宜之策。既然如此,谢伟思的看法怎么又会是犯了常识性大错误呢?邹谠说,谢伟思并非错在他没有用两党对峙的权力架构这一西式民主观来衡量延安政权,而在于他误判了中共对苏联人的态度。换言之,邹谠把民主政治的性质问题置换成了中共与共产国际的关系问题、尤其中共与苏联的关系问题。他描述说,谢伟思认为,既然中共要利用西式民主(到什么程度姑且不论)达到最终建立无阶级社会的目的,至少在战后中共仍然需要利用西式民主,以便借助与美国的经济合作加快战后复兴———通过采访毛泽东、刘少奇等中共领袖,谢伟思得知,中共领导人不指望苏联能向中国提供急需的大规模经济援助,唯有美国可能(页186)。邹谠评论说,这样的观点表明谢伟思没有看清共产党人的共产主义性质。但奇怪的是,写作《美国在中国的失败》时在1960年代初,邹谠已经知道两个事实:其一,抗战期间,苏联对中共的直接援助微乎其微,何况中共与莫斯科的领导与被领导的关系并非主奴关系;其二,从1945年到1948年,斯大林为了实现雅尔塔协议的利益,一直拒绝支持中共,反倒与国民政府关系紧密,直到国共内战的战略格局完全逆转,苏联才开始支持中共。因此,邹谠在书中批评谢伟思在意识形态问题上缺乏清醒认识,如果不是反讽,就是似是而非。如果说这些都还仅仅是外证的话,就让我们看几条内证:邹谠批评谢伟思没有看到“中共与苏联在意识形态和组织上的联系”,奇怪的是,他同时又批评谢伟思没有看到,中共“在没有苏联直接援助的情况下生存和增长的能力,他们具有土生土长的政治基础,他们有一个并不依靠斯大林的支持而在党的委员会中享有权力的领导集团”(页190)———在归纳两位外交官的观点时,邹谠明确把这说成他们的观点(页174)。诸如此类的自相矛盾,在邹谠的书中绝不少见:一方面他批评戴维斯没有看到共产党人的现实斗争策略与“最终目标”的区别,另一方面又赞扬戴维斯看到,中共“是比任何欧洲的地下组织或游击运动更为坚强和自立的力量”(页181)。一方面他一再强调,“谢伟思和戴维斯对中国共产党的性质和意图的错误理解……归根结底是由于过低估计了意识形态在中共事务中的作用”(页194);另一方面他又说,戴维斯其实已经看到,一旦国共组成联合政府,共产党必将成为中国占主导地位的政治力量,从而,要指望蒋介石接受美国的压力,明显不可能(页178)。这无异于说,至少戴维斯没有过低估计意识形态在美国事务中的作用。更妙的是,邹谠自己一方面高调批评美国政治学家在意识形态方面“愚昧无知”(页208),另一方面又断言:美国从一开始就不可能抛弃国民党,转而支持受“苏联共产党控制、之后仍然在思想意识上忠诚于它的党”(页51)———这恰恰是有高度意识形态意识的表现。


  总结美国对中共的认识时,邹谠说,“正确认识中共的性质和意图的人真是凤毛麟角,尽管在政治舞台上,许多人乐于事后发难”(页208)。从他对戴维斯如下看法的评价来看,戴维斯大概属于“凤毛麟角”一类:戴维斯看到了中共内部强烈的民族主义倾向与领导人的亲俄态度之间的裂痕,这种冲突甚至可能导致党的分裂。邹谠用戴维斯不懂得中共是按列宁主义组织起来的政党为由,轻松打发了戴维斯的观察,说中共的民族主义倾向不过是出于意识形态考虑的外交政策的一种策略说法(页182)———其实邹谠很清楚,共产党内的确一直存在冲突,这就是毛泽东后来一再强调的“路线斗争”。邹谠当时不便说的中共党内高层冲突,在他晚年编订的第二部文集《中国革命再阐释》中成了一大重点论题(《再阐释》,页165-252)。《美国在中国的失败》引用过1944年底(11月7日)戴维斯从延安发回的报告中的一段话,在当时以及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这话都是笑料:


  ……延安并不是马克思主义的新耶路撒冷。中国共产主义的圣人和先知们……热烈地追求阶级妥协和政党联合的陌生上帝,极为羞怯地崇拜着外国投资者这一财神,渴望以世俗的标准受到人们尊重。所有这些远远超出了诡计多端的共产党机会主义。(页181-182)


  邹谠教授让我们看到,戴维斯不属于“事后发难”一类……


  结语


  何谓国际政治中的“高尚”


  对于当年美国提出战后建立“强大、统一、民主的中国”的设想,邹谠在书中有过这样一段罕见的带感情的评论文字:


  这种政策体现了一种善良、高尚和激励人心的想象力,它来源于美国与一个争取摆脱外国统治和剥削、摆脱落后与贫穷的被压迫国家之间的百年来似乎从未间断过的友谊和感情。美国人民已争取到了自身的独立,并在新大陆建立起自由人民的繁荣社会。这种政策是符合他们慷慨大度的天性的。


  对这种政策的根本设想并不是完全脱离现实的。从长远的历史观点来看,中国的衰老状况只能是暂时的。具有三千多年完整的、连贯的文化传统的民族或迟或早势必找到一条振兴国家的道路。……无论中国走向现代化的步伐是多么缓慢与踌躇不前,她还是取得了巨大的进步。使西方列强震惊的漫长的抗日战争被认为是中国政治力量恢复的标志。因此,中国在美国的保护下作为大国出现的前景似乎有可能使她恢复过去的伟大形象。它预告了欧洲帝国主义在东方各国的末日的即将来临,开辟了东、西方以平等、友谊为基础而共同生存的新时期。这的确是高尚和激励人心的想法。(页32)


  这段话本身读起来就让人觉得高尚和激励人心———让谁觉得高尚?激励哪国人的人心?让我们中国人觉得高尚,激励我们中国人的人心。从这些言辞中,我们可以看到邹谠教授作为一个中国人在研究美国的外交-军事战略决策时的关怀,看到他掩藏在内心深处的中国的“国家理由”。可是,与书中的无数事例对照,我们再来回味这话,就会感到一种尖锐的反讽,以至于会觉得,《美国在中国的失败》是一部在冷战处境中精心构拟的反讽之作。邹谠教授在书中一再强调,美国“使中国成为大国”的政治设想是美国“对华门户开放政策”的伟大延续。今天的我们看到,这一具有“道义上的优势”的对华政策中的第一条原则已经实现:各国贸易机会均等、利益均沾,而且美国还为自己保留了搞贸易保护、限制对华高科技出口、限制中国对美直接投资的自主权,乃至干涉中国货币主权等等,尽管中国人已经自己为自己争得了独立主权。至于第二条原则,迄今不能说完全实现:一百多年前宣称要保持中国领土和主权完整的美国,迄今仍在想方设法破坏中国领土的完整统一,高调频繁款待西藏独立人士,无视自清中期以来中国中央政府就享有对西藏政教领袖的认可权……战后蒋介石不接收琉球,并不等于美国有理由不按联合国有关规定让其独立或自治,而是托付给对中国犯下严重侵略罪行的日本。《美国在中国的失败》最让笔者感到困惑的地方在于:基于自由主义政治理念,凭靠自由主义政治学传统,邹谠伸张了中国的国家理由,以至于如今看起来像个新左派。如果没法说邹谠是个披着自由主义外衣的左派分子,就只能说他的中国心没有因为自由主义信念和学识而褪色:没有忘记中国文明的伟大传统,没有丧失中国智识人应有的基本政治常识。也许可以说,邹谠用英文写作和出版的这本书,表面看是在为美国政府总结经验教训,暗地里则是在对美国人施行教育:除了伸张中国的国家理由、文明传统,还敦促美国人思考“严肃的政治问题”:何谓高尚的国际政治。1938年,国民党党代会通过了一项“类似宪法式的宣言《抗战建国纲领》”,邹谠在书中引用了蒋介石随后解释这一纲领时讲的一段话:


  对亚洲和对整个世界,我们只希望尽到我们的义务,即反对任何对霸权的欲望以及与仁爱的道德信条不相符合的愿望。仁爱是中国民族精神的特征。就中国本国的利益来说,革命的目标是恢复她原来的边界,就整个世界来说,革命的目标是使所有的国家逐步从平等的阶段走向理想的统一。(页36)


  邹谠以含蓄的笔法表明,美国在中国失败的根本原因在于:没有认识到中国人的意志力量来自于“反对任何霸权”和所有国家基于平等达成“理想的统一”这两条高尚的政治正义诉求(第二共和处理国际关系同样以此为准则)。恢复中国“原来的边界”是这两条正义诉求引出的最低限度的诉求,用常识性的话来说,现代中国作为主权国家持守的最低限度的国际政治原则是:不要欺负人,遑论欺人太甚。无视这两条基本的国际正义原则,无论哪个大国对中国表示关切,都是居心叵测。


  在前面那段激动人心的文字中邹谠说,由于美国的“高尚”对华政策,“中国在美国的保护下作为大国出现的前景似乎有可能使她恢复过去的伟大形象”———联系到这句话,《美国在中国的失败》以朝鲜战争爆发收尾,堪称笔法高韬的讽刺。邹谠说,“美国现在用她的武力直接反对”的不仅是中共的革命利益,也是“直接反对中国的民族利益”(页486);因为,“此时中国共产党已不再是一个企图夺取政权的武装政党了,他们是中国大陆的主人”(页483)———这话是就美国派遣第七舰队封锁台海讲的,如果美国迄今仍在封锁台海反对中国的民族利益,我们就不得不感叹邹谠的春秋笔法寓意深远。邹谠清楚地看到,美国介入台海绝非仅仅是出于冷战需要,更重要的是遏制一向旗帜鲜明地“反帝”的共产党获得政权后必然要恢复文明大国形象的抱负,美国则希望能像管制二战中的两个法西斯战败国那样管制一个二战中反法西斯的古老文明大国:1970年代初期不得已打算接纳共产党中国进入联合国时,美国便马基雅维利主义地事先强化日本对琉球和钓鱼岛的托管权———所谓国际正义就是这样制作出来的。如今美国所谓欢迎中国成为一个“负责任的大国”的说法,用邹谠的眼光来看,其真实含义不过是对美国的利益负责。他在自己的书中告诉美国人的是,与西方相遇的百年来,中国一直在艰难地努力做到对自身的文明理想负责。


  中国并未“在美国的保护下”“恢复过去的伟大形象”,反倒是靠装备低劣的志愿军在朝鲜半岛击败技术精良、火力立体得超强的美军而恢复自己过去的伟大形象。在今天,有中国智识人会说,抗美援朝是为了意识形态而战,十多万农民的儿子为挽救一个别国政权白白战死和冻死,得不偿失———老牌自由主义者邹谠教授却看到:“随着台湾海峡的中立化,美国第七舰队跟中国共产党的军队相互对峙”,直接冲突“或迟或早都很可能要发生”(页490)。比这更为深刻的是,邹谠看到,“中共把美国在朝鲜的行动,看成是日本在太平洋战争中被打败之前五十年的侵略过程的重演……正是这种立即有危险的感觉,才驱使中国共产党人采取”志愿军行动(页497)———换言之,美军越过三八线,让中共想起近半个世纪前日本入侵朝鲜后的甲午战争。在今天,这话很可能会被算做左派言论,却的确出自自由主义政治学家邹谠之口,而且是在美国外交-军事政策研究中心支持的研究项目中说的。当年国民政府同日本侵略者在中国土地上血战数年之久都不敢代表中国正式对日宣战,中共却在美国派航母封锁台海、轰炸东北边境并扬言要越过三八线时就公开发出警告。邹谠让我们由此得出对比:中共面对美国的威胁与国民党当年面对日本的威胁何其相似又何其不同———何其相似在于,中国的体质仍然贫弱,甚至更为贫弱,共军的装备面对美军时更远不及国军面对日军时的装备。何其不同在于,蒋介石跟随英美对日宣战才对日宣战,中共却在苏联从朝鲜撤出军援人员并拒绝为中国志愿军提供空军支援的情况下决断对美开战,靠共军的贫弱体力为国家争得基本的生存之理,恢复了文明大国“过去的伟大形象”。


  邹谠明确地说,美军越过三八线无疑是错误决策,再次证明了“美国的中国政策的盘算方式”有问题:“麦克阿瑟向鸭绿江的轻率进军”,“使北京打了一个划时代的奇袭的胜仗”(页490)。所谓“奇袭”的说法明显似是而非,以减低“划时代”一词的刺激,因为,北京对美军越过三八线早提出过警告。何况,二十五万大军的移动要完全保密,从军事上讲根本不可能,事实上,美军已经发现中国军队的异动。“奇袭”的说法其实是在给美国人留面子,因为,遭到“奇袭”的真正原因是,从麦克阿瑟将军到美军士兵,没谁相信中共军队敢对拥有立体火力的世界头号强师发起攻击。如今,美国仍有政治家评论说:倘若中国志愿军在两次奇袭得意忘形的美军大获全胜之后停在三八线上,句号就画得完美无缺了。如此说法再次印证了邹谠对美国在中国失败的分析,因为,此言堪称典型的美式民主的自负修辞:这位美国政治学家明明知道,1951年元月不愿停火的首先是美国政府,他也知道,板门店谈判并未把要求美军撤离台海作为一项诉求,更没有涉及中国作为战胜国对日本的处置权利……但他却不能理解文明古国的仁爱。邹谠教授幸运的是,他已经在1999年去世,没有机会听见几年前美军太平洋战区司令在北京(!)演讲时说:台海是公海,美军航母想什么时候过就什么时候过———在电视上我们见到,现为美国防长的此公说这话时,脸上掠过一丝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也许他突然想起一百多年前美国的“对华门户开放”政策以及芝加哥大学政治系的中国教授邹谠的庄严讽刺:何等“高尚”的政治……


  (因篇幅所限,略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