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霍伊100 产量:催人泪下的中篇小说《葛仙米》(作者:弋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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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

葛仙米

弋铧

 

我去美国的前一年,有一次在广州郊外一家有名的餐馆吃饭,最后上来一道汤,墨绿墨绿小木耳一般的珠状物,浮浮沉沉地旋舞在雪白的汤碗里。招待方挺热情地执意让我们品尝,末了,用半通不通的普通话神秘地告诉我们,这是葛仙米,纯野生的,营养价值极高,因它对自然条件要求颇高,产地相当少,真正的肥绝佳品。我们每个人用小汤匙虔诚而慎重地舀了一勺,尊崇其珍贵,更因它的纯天然和无污染。

葛仙米?我仿佛依稀记得这个东西……蒙蒙搂着姆妈的脖子,蒙蒙说:“姆妈,长大后我会给你买的,一定会买给你的!”……我放下汤匙,细细地咀嚼着姆妈曾给我说过的这款人间美味,竟有一丝淡淡的苦和一点涩涩的酸,从我的心头缓缓漫出,涌上喉头。

 

蒙蒙来我们家的时候,已经快满五岁了。

那时候,爸、姆妈和我还在湖南山里的三线分厂。我们家比原来在汉口的家大了好些,独门独院的,青石砖铺就的院落,靠东头栽了一棵凤凰树,夏天开出红艳的花来,在一片葱茏的绿叶中真像浴火后的凤凰一般壮丽着。西边是厨房,对着厨房的窗檐下,姆妈仍旧按原来的习惯,支了一架小铁皮炉,里面垫着不温不火的煤球,从没见它蹿过艳丽的火苗来,可是炉上坐的一壶水,总在爸和姆妈回来的时候就沸腾了,有时候也会是一铫汤,也是常在姆妈回来的时候炖熟了,翻滚了,香气漫开来,一座山里都是那种浓酽的味道。只是稍有些冷清,姆妈是不爱串门子的,三线厂里招了许多当地人,言语上便有些不通,姆妈又本是上海人,嫁了爸,辗转来到汉口,已经有相当多的不甘,现在又被派到湖南山里,心里许是有更多的落寞了。那时候,爸似乎是很忙碌的,姆妈回了家,在晚饭后的夜里,在人家消食或乘凉的热热闹闹的夜里,姆妈会在案头翻着一本什么书,或者在给我织就的小背心上,仔细地绣出一串串的葡萄来。

蒙蒙是姆妈领回来的。我还记得她刚来家时的样子,头发蓬蓬的,额头上遮了一圈厚厚的刘海,有很好闻的香皂味扑鼻而来,身上也是那种香味,套的是我小时候的一件娃娃衫,脚上的鞋却是簇新的——合作社里摆了两个多月的货品,姆妈买下来了。姆妈在院子里倒木盆里的水,她才给蒙蒙上上下下地洗了澡,姆妈的脸有点红彤彤的,汗珠子也顺着发丝流了下来。水从地缝里钻进去,水汽又哧地从地里冒出来,腾起一股白雾。院子里围了好多的邻居,多是姆妈厂子里的同事,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我记得我是欣喜的,那种雀跃,是一种骨子里的得意,我们家从没有这样闹腾过。

旁边有大人唤我:“蕴蕴,你们家来妹妹了。”大家笑起来,拿眼看我和蒙蒙,有人还附和着说:“其实仔细看,她们还真像亲姊妹的。”我有点羞,傻傻地笑,蒙蒙瞪着黑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大人们带了好多东西来,院子里已经堆了一袋花生米,还有一堆蒜头,几条穿好的干红辣椒串,还有散放在篮子里几捧火红的橘子,像过节一般热闹。姆妈过来牵蒙蒙的手,指着那些军企里的同事要她称呼,“这是李阿姨”,“这是徐梭梭”,姆妈的上海口音还有点改不过来,把“叔叔”发成了“梭梭”的音,蒙蒙就跟着姆妈叫,“李阿姨”,“徐梭梭”,大家又笑起来。李阿姨说:“你也要叫她,妈妈!”李阿姨指着姆妈说。蒙蒙这时候有点愣住了,用脚在青石砖的地里画圈圈,咬住小嘴唇,半天都不再吭气。姆妈说:“哪有这么快的?还得住一段熟悉了再说哩。别逼孩子了。”姆妈蹲下身,把蒙蒙画圈圈掉了的鞋带褡扣重新系上,坐在小铁皮炉上的水壶冒出热气来,我叫:“姆妈,水开了!”姆妈转了头,迈着小碎步走开,蒙蒙的眼睛一直紧盯着姆妈,也移了小步随着姆妈过去,姆妈到堂屋,她也跟到堂屋,姆妈回到院里,她也回到院里。大人们又都笑起来,那个“徐梭梭”说:“嗳,可真是一步不离的了……有缘啊。”

蒙蒙从此好像就是这样跟着姆妈的,也不太吭气,对我和爸更是少言寡语的,刚入了个新家,她的怯气仍旧抹不掉。姆妈不在家,她就钻到我们小房的书桌底下,蹲在那里,把自己蜷缩在那个阴暗的角落里,她的眼睛总是那样瞪着,充满了胆怯和惊奇。只有姆妈回来了,她被姆妈牵出那个小小的角落,她才在阳光下站立,姆妈到哪里,她也随着姆妈到哪里,姆妈去掂小炉上已经冒气的水壶,蒙蒙也跟着,姆妈叫道:“蒙蒙,会烫着的,站一边去。”蒙蒙就乖觉地站到一边,等姆妈放了水壶,开始淘米择菜,她又在姆妈的身边黏住了。姆妈说:“蒙蒙,你去给我拿只小凳来。”蒙蒙跑进屋,马上拿出只小方木凳,塞在姆妈的身下,她就又那样蹲在一旁,也不帮着择菜,也不吭气,就那样牢牢地守着姆妈,姆妈笑起来:“和姐姐,和小朋友玩去啊,等姆妈做好了饭,你回来吃,好 ?”姆妈的声音很好听,带着吴侬软调糯糯的糍,蒙蒙盯着姆妈的脸,半天,摇摇头。姆妈叹口气,笑起来。我每天在家里能看到的情景,就是姆妈把小时候给我讲滥的故事,重又在蒙蒙这里过了一道。爸回来的稍晚些,推着叮当作响的自行车,爸问我:“妈妈呢?”我跳到院子里,看着在茅房边站着的蒙蒙,我对着蒙蒙叫起来:“小尾巴,小尾巴!”这个时候,姆妈笑笑地从里面出来了,姆妈呵责我:“蕴蕴呀,得像个姐姐样!”蒙蒙的脸就稍稍地有些红了。

过了不久,蒙蒙病了,是肝炎,急性的。姆妈有些急了,带着蒙蒙去厂里的卫生所打了针服了药,然后又求了去县里的厂司机,顺带着把她们捎到县上的医院。那天姆妈回来得很晚,邻居和同事也都有些担心,好多人守在我们家院子里。爸那天是在食堂打的饭,吃不了两口,也把铝饭盒子搁下了。

姆妈是背着蒙蒙回来的,蒙蒙可能困了,也可能是被病磨的,整个身子软软地趴在姆妈的背上,脸仍旧有些微红,不知道是谁的汗水,蒙蒙趴着姆妈肩背上的那块地方,已经是濡湿濡湿的一大块了。

爸把蒙蒙接过去,放进小房里。姆妈在院子里直喘气。有人小声说:“这可是要传染的,别把你家蕴蕴也给染上。”姆妈在院子里捶着自己的腿:“不会的,医生说,炎症消下去了。这病,养一养就好了。”卫生所的李阿姨下了班也来我们家,李阿姨说,县上的医院和厂里卫生所的条件差不多,要真比起来,卫生所除了不能住院,紧俏的药品倒比县医院还全些。姆妈点头,感激地说:“是啊是啊,县医院开的药针和你开的都一样的,这种药,县医院还说他们没有哩。”姆妈给李阿姨把方子递过去。李阿姨拍拍手:“就是!你看你急的,明天还是在卫生所打针吧,累成什么样了?”然后她就告诉我姆妈一个法子:“小孩子家,急性肝炎倒容易医的,每天就塞给她糖吃,水果糖,奶糖,都行,把肝糖原弄上去就好了。”我姆妈来了精神,赶紧问:“真的?吃糖也能行?真有用?”有人小声地说:“都在幼儿园里,会不会传染别的孩子?”另外的人嘘了一下,问话的人便噤了声去。爸点着头:“别担心,治好了病我们再送孩子过去的,我们知道这病的传染性。”姆妈也点着头:“让你们费心了,孩子不好彻底了,我们不会送幼儿园的。”

那晚上,姆妈把脚在木盆里泡了很久,她很少走过那样长的路,后来又一路背着蒙蒙回来,她的脚上磨了好些的泡。姆妈对爸说:“让蕴蕴和你睡吧,我和蒙蒙在一屋。”爸过了一会儿,才应了一声:“好!”那晚的月亮很大,院子里的父母没有怎么交谈,月光射到他们的脸上,让他们多年的默契无碍地交流。很多年以后,当我做了母亲,更知道了姆妈那晚的心境。

好像只请了两天的假,姆妈就又回厂子里忙她的工作。姆妈越发忙了,中午也得抽空回来陪蒙蒙,在那山石硌着脚的小路上来回狂奔,给蒙蒙做饭,带蒙蒙打针,回来喂蒙蒙吃药,再陪蒙蒙一会儿,然后在小铁皮炉上炖一锅汤,都是治肝病的土方:泥鳅豆腐汤,和一些散发着浓郁药草味的汤。姆妈的晚上也不像从前了,从县上买回一堆的小人书,穿了麻绳挂在蒙蒙床头钉的一排铁钉上。等蒙蒙睡熟的夜里,在开着水的锅里煮家里的餐具和毛巾,白嫩的手被滚烫的水灼得通红,或者在茅房里戴双橡皮手套,洒一种浓烈的药水消毒,然后回到我们的房间,小心地抹每一块地方。爸说:“你歇着吧,这么晚了。”姆妈摇头,姆妈说:“孩子醒了,是不好做这个的。”爸说:“她才五岁,哪懂这些?”姆妈仍摇头:“嗯,就是知道。蕴蕴倒罢了,蒙蒙,可不能伤了她。”

我们家买了好多铁罐装的饼干,还有各色各样的糖,连汉口的爷爷奶奶也千里迢迢地寄了糖果来,一盒一盒的,蒙蒙就那样抱着吃,羡慕得一帮小朋友都流了口水馋她怀里的糖果。她嘻嘻地笑,有一份从没有过的得意,那种本该让人嫌恶的传染病,成就了她的一种骄傲,甚至被巴结的幸福,到最后,她咧开嘴开怀大笑的时候,牙齿都被糖果侵蚀得一片黢黑了。

又到卫生所抽了血。李阿姨拿着检验单给姆妈:“看,可好全了。”姆妈笑着接了检验单,蒙蒙拽着姆妈的手,蒙蒙问:“我是不是能上幼儿园了?”李阿姨说:“当然可以了。你看你,还是想着和小朋友一道疯的。”李阿姨看看姆妈,又说:“蒙蒙,你将来可得有点良心,你看你妈妈,都瘦了一圈了。”蒙蒙就躲到姆妈的身后面。

蒙蒙好全了,姆妈绷着的神经便完全松懈了,她的腿走在山道上就有点打怵,许是这么多天太累了,那条熟悉的山道上的石子就欺了她,姆妈的脚扭了一下,歪在了山道上,裤腿那儿有点殷红的血丝渗了出来。蒙蒙突然怯怯地唤了句:“姆妈……”她的声音很细很长,像山里流淌的溪水一样绵软而悠长,姆妈转过头来,看着蒙蒙,那天的晚霞像盛开的凤凰花一样映在姆妈的身上,姆妈脸上从没有那样美丽过。

最初的陌生感慢慢消失,蒙蒙已经融入我们这个家了。她和我这个姐姐也亲热起来,啰里啰嗦告诉我一些小朋友们的事情。有时候对待爸,她也会撒点娇了。爸待她也相当亲,下班后从口袋里摸出一把零食,递蒙蒙一半,也分我一半。当然,蒙蒙还是和姆妈最亲,病了一场后,她跟姆妈的感情越发深了,姆妈也越发惯着她,姆妈常在背后对我叮嘱了又叮嘱:“要像亲妹妹一样地待她!知道吧?”

后来的会酒也是她代替我们去吃了——原来一直是我的,我领过她去吃了一次,回来后跟姆妈说:“人家说,哦,你们家来了两个。”姆妈想了想,以后吃会酒,就只让蒙蒙去了。蒙蒙比原来熟络多了,而且人家总是可怜着她,往她的菜钵子里装满大鱼大肉,她像个成熟的年长者,一筷一口地把堆到她眼前的菜肴扫个干净,替我们全家打足了牙祭。

姆妈问她:“吃什么了?”

她回姆妈:“红椒酿肉,笋干腊肉,锅里叫,卤猪尾。”会酒是那个时代除年节外最热闹的餐饮宴会,起会的人集钱后聊表谢意的一种感恩方式。集会的每家出一口人去吃席,父母总疼惜小孩子些,大多让自家的小孩轮着出面吃会酒。

姆妈点点头:“都是大鱼大肉的。我们在上海的会精致些,爆虾腰、爆鳝丝、桂花肉、火腿冬瓜汤,有一次还吃到了葛仙米,那个味道真好,鲜得让人再也忘不掉!”

“葛仙米?”我们异口同声地问。姆妈的口音总带着上海话的底音,吴侬软腔的,有时候很难辨得出是什么字来。姆妈应了声:“是啊,葛仙米。这辈子怕是再不能尝到的。”

蒙蒙搂过姆妈:“我长大了,挣了钱,会买给你尝。”

姆妈很开心地笑:“傻囡囡,我也就吃过那一次,再没见过了。”

蒙蒙声音清脆地叫:“我会的,姆妈。我会的!”

姆妈搂着蒙蒙,好高兴地点着头。

 

那个村长有一次来过。带了苁蓉和十几条小鱼——那鱼我叫不出名字来,姆妈用它来烧汤,那种鲜美在我以后离开湖南的日子里再不曾尝过。村长死活不往堂屋里坐,他就在院子里拉了条凳坐着。

蒙蒙一直在房里不肯出来。姆妈唤她,她应了一声,还是不出来。姆妈有点不好意思地朝着村长笑,村长隔着门帘往我家房里张望,村长说:“这总是好的。跟了你们家,哪有不放心的?”

姆妈拿着锅铲,又跑到厨房里翻炒几下菜。姆妈那天一脑门的汗,又得忙着给客人下厨,又得忙着陪客人说话。村长的眼睛总不时地朝房间张望一下,姆妈的汗流得越发厉害。

村长说:“娃儿大了,有空还是让她回山里看看,她爹的坟还在我们左山头里起着哩。这以后,也是个孤魂了。”

姆妈紧点着头。

蒙蒙的父母不是那座山里的。几年前,她爹牵着才能走道儿的蒙蒙,怀里托着蒙蒙的弟弟,背快饿穿了才挨到村长他们的村子里。据说是她的老家闹饥荒,蒙蒙的娘撂下孩子就跑了,她爹带着他们姐弟一磨一磨地到了村长他们的村上,村里人给了几块红薯饼,她爹就带着孩子再也不肯离开了。安顿下来以后,也算过了几年安定日子,蒙蒙的爹据说还能开拖拉机,突突突地,从山上一路啸到山下,把村里的收成运到乡里,再把乡里的货品运到村上。沿途都有光着脚丫的孩子跟着撵着,在阳光明媚的山道上,还是很得意的。后来就出了事,蒙蒙的爹开着拖拉机去乡里的棉花收购站,过了山道就翻到狮子塘里了,堆得山高的棉花全砸进了狮子塘,沉的比一堆一堆的铁砣子还重,蒙蒙的爹打捞上来的时候已经咽了气。公家的东西全毁了,村民们辛劳一年的收成全泡在狮子塘里淤成了一堆一堆的烂泥。蒙蒙爹的死没法往上报材料,如果是因公,也许遗下的两个娃娃将来就有点好的照应,可村里的财产是全毁了的——一年的收成啊,村里一年的收成!这一年算是白忙活了,日头下滚落的豆大的汗珠,起早摸黑沾在背脊上冰凉的露水,全被裹进那狮子塘腐臭的塘水里。追究起来,蒙蒙的爹还亏欠公家呢,还亏欠村民的呢!——有些话真不好说,打捞上蒙蒙爹的几条壮汉,都闻到了蒙蒙爹身上浓烈的劣酒的气息。

村长在乡里大院内坐着不走,那两个娃娃也在乡政府的院子里撂着,男娃娃拖着鼻涕,蹲在院子的泥土墙边,很专注很入神地在玩一捧稀泥。女娃娃知事点,背靠着土墙,眼神一直怯怯地盯着来来往往的人群。两个娃娃的臂上都缠着黑布,中间缀着一点耀眼的红布头——这边的风俗应该是死了父母辈的孝礼,黑布很大,把娃娃的半截右手臂都缀满了,呼啦呼啦的。

村长蹲在地上,哭丧着脸:“我们也没办法啊,我们村要是日子好过,哪有养不起两个娃娃儿的?也是劫数啊,当初不收留他们父子三个,也没有今天这种腌臜事……”

有管事的人从他身旁走过:“把孩子撂给我们,谁来管呢?……不然你们先带着,各家住住,我们报上去,能安顿了,你再把他们给我们?”

村长摇头:“这个不能行的。你蒙我呢!这娃娃们爹爹的事情到现在还没办下地呢!领回去,你们哪里会办他遗下的娃娃的事情?”

管事的人停不下脚步,叹了口气,仍旧忙他的去了。

看热闹的人围得好多了,都觉着可怜见儿的,偌大的一个国家,哪有两个娃儿存不下身子的地方呢?有人跑回家送了水来,还有人送了两个苹果橘子来,几把干果和瓜子。姆妈这时候正巧到乡里来了。姆妈从不是看热闹的人,姆妈是有事才到乡里来的。

旁边的人叽叽喳喳的,围着的人没有散了的意思,都挺可怜那两个娃娃,多小的孩子啊,没爹也没娘了?有人说,娘倒是有的,好像逃荒的时候撂下孩子丈夫自个儿就跑了。有人就骂起娃娃的娘来,这种娘,早几年,怎么也该揪出来斗斗!有人就同情起村长的处境来,知道乡下人的难处,自个儿的口粮还成问题呢?哪有闲钱再养这两个正在长着的娃娃?

后面就挤进一个长沙来的采购员,他总到我爸厂里采购电源电池的。胖胖的身体,笑眯眯的,还老戴顶工人帽,灰颜色,帆布的料子。他从头上把帽子一揭下来,像孙悟空的紧箍咒那样围了个鲜明的圈,却是一个弥勒佛的模样。他拉过那个男娃娃,他对村长说:“要不,把这孩子给我吧?我家,正好没孩子……八年了,也不能再有孩子了,你能做主的话,就把这孩子给我吧?”

村长的眼睛先有点吃惊,然后是茫茫的一片浑沌。周围的人静了一下,有人就叫起来:“这样就最好了……这样真是最好了!”

弥勒佛一样的采购员就把男孩子抱在怀里了。

旁边突然有人就怂着我姆妈:“您也做点好事吧?把女孩子领家去。您家孩子也单薄,就一个,带回去和蕴蕴也是个伴。”

姆妈有点愣,没反应过来,两眼看着蒙蒙——那时候她还不叫蒙蒙。旁边的人全附和起来:“是啊,你们家条件最好的。老人也不用养,都吃公粮的,孩子才一个,上没负担下没忧的。领回去吧,多可怜的孩子啊!”

姆妈突然就晾在那么多人的前面,成了众目睽睽的目标,姆妈好窘地搓着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姆妈被人群牢牢地围住了:“也算做好事积德了,把这女孩子领回去吧。真可怜见的!”姆妈看着蒙蒙,蒙蒙也怯怯地看着她,蒙蒙的上嘴唇使劲地嘬着下嘴唇,姆妈看见这个动作突然就有些无语凝噎。姆妈走过去:“小囡,你愿意和我回去吗?”蒙蒙也许没听懂姆妈的上海话,但蒙蒙肯定觉得那种轻柔的调子里有一种可依赖的温情,蒙蒙牵了姆妈的手,牢牢地牵住了。

村长那天没有吃饭就走了。姆妈怎么也留不住他,再拉扯,倒有点打架的嫌疑,惹来到我家串门的邻居,就难堪得慌。村长朝着蒙蒙的方向唤:“丫头啊,你以后可得知恩图报啊!你可得晓事啊!没有你现在的爸妈,哪有你现在哩!”姆妈的脸有点红,姆妈看着村长迈着碎步离去,姆妈还在叫:“蒙蒙,蒙蒙,你伯伯走了,走了!”村长回头探了两探,始终没见到蒙蒙的身影,村长就再没回过头来。

 

后来发生的是姆妈这辈子最自责的事情。那道伤疤不是印在蒙蒙的手臂上,而是烫在姆妈的心里了,多少年后,姆妈在每次回忆起时都有隐隐作痛的感觉,为解释蒙蒙后来的一切乖戾找到了出处。

那时候的大人们是很忙的,特别是我们这样的军工企业。爸总在加班,老在研制新的电池类型,据说边境也不太平,自卫反击战已经开始了,我们厂生产的电源电池大批地往边境军队送去。姆妈那时已经是分厂的会计师,负责整个厂的财务,回到家很晚了,还得给我们一家子弄饭菜吃。

饭是我先煮好的,菜也择好放在一边,只等姆妈来炒。姆妈其实是很惯小孩子的,我那会儿十岁了,上四年级,姆妈仍旧不许我动锅碗瓢盆的厨事。我在房里做作业,蒙蒙在院子里踢毽子,她的水平已经很高了,身形特别轻巧,会各式的花样。院子里小煤炉上的水已经烧开,我听见开水蒸汽喷薄的腾响,姆妈的脚跑前跑后地蹿着,姆妈进房拿了暖水瓶出来,咣当咣当的声音,姆妈叫:“蒙蒙,你别乱跑,等吃完饭再去踢毽子。”

我听见“啊”的声音,然后是“天啊”的声嘶力竭的叫唤,我再听见是“娘啊——”那声凄厉的惨叫,毛骨悚然地扯起我一身的鸡皮疙瘩。我奔出房去。

蒙蒙的手臂整个烫红了,一层皮已经像羊毛那样翻卷起来,她抱着手臂,使劲地跺脚,她跳着用湖南话叫:“娘!娘啊!痛死了!”

姆妈把她搂着,用尽力气不让蒙蒙用另一只手去触摸那烫伤的皮。姆妈说:“我们赶紧去医院,蒙蒙,姆妈带你去医院。好孩子,不要碰那层皮,会毁了皮肤的。”姆妈的头发很散很乱,姆妈的眼睛血红血红的。姆妈看着我,叫:“蕴蕴,我们赶紧把妹妹送医院!”姆妈的嗓子发哑了。

李阿姨在卫生所值班,李阿姨给蒙蒙涂了好几层膏药,蒙蒙一直扯着嗓子哭,哭累了,嗓子也哑掉了,就趴在姆妈的身上抽泣。姆妈的身子随着蒙蒙也在抽,一搐一搐的,姆妈的脸在卫生所惨白的日光灯照射下变成李阿姨桌上处方纸一般的颜色,姆妈不停地问李阿姨:“不会有事吧?她疼成这个样子啊!”李阿姨表情也有些严肃:“滚开的水哦,你想想!”姆妈咬着嘴唇,又问:“不会留疤吧?会吗?”平日大大咧咧的李阿姨也不敢随便说了,她给蒙蒙缠了纱布,只说:“这个,难说哦。”姆妈的脸又和那纱布一般的颜色了。

我爸赶到卫生所里,用自行车把蒙蒙驮回来。蒙蒙坐在后座上,过一会儿就哑着嗓子嚎一下,那种凄惨的声音回荡在那条冷寂的山间小道上,和着一种不知名的鸟儿的叫声,越显凄厉。姆妈一直在后边扶着蒙蒙,姆妈只会重复地说一句:“好蒙蒙,不哭啊,不哭。”我偷眼看着姆妈,姆妈的眼神好空好空,好像谁把她的眼珠拿掉了,只留下个眼眶,茫然地盯住蒙蒙那条胳膊上雪白的绷带。我们是自小看过几个同伴被开水不小心烫伤的身体的,有的在脖颈处留了疤,有的在后背上留了疤,那些被烫伤留下的疤痕相当恶心,像蛇的鳞片一样冷冷地丑陋地放着寒光。

家门口,好多邻居守在那儿,像当时蒙蒙来我们家一样热闹。有个邻居说:“这个不能缠绷带的,这会留下疤的。老刘头去山里找乡亲讨獾油去了,用獾油抹几天就没事的。”

姆妈的眼珠这时重又回到她的眼眶了,姆妈的眼睛冲着那邻居亮得发光:“真的,管用吗?”邻居直点头:“管用的,管用的。你们知识分子,有时候不知道,有些土法子,比你们看的书都管用的!”

蒙蒙一直在痛苦地叫唤:“疼,疼。姆妈,疼!”姆妈倚在她的床边,半边身子放在小床上,半边身子斜在小床外,姆妈轻轻地说:“知道,知道。好孩子,好蒙蒙。姆妈知道。”

很久她才睡着。我被吵得头昏脑涨,眼皮子打着架地合上,头上的那顶昏黄的白炽灯终于灭了,我听见姆妈叹着气,悄没声地离开。

过了好久,我又被窸窸窣窣的声响惊醒。姆妈和爸贼一样地进来,不开房里的灯,拧了手电筒慢慢地朝向蒙蒙的床头。我听见姆妈小声地说:“你轻一点,我慢慢地把纱布掀开。老刘头说这獾油特凉,别惊着她。”爸说:“你先试一试,再抹上去。多疼啊,好不容易才睡着的。”姆妈说:“我知道,我晓得轻重的。”他们在蒙蒙的床上趴了好久,有一股浓烈的像蛤蜊一般涩涩的味道飘来。他们的身子一直保持着一种相当不舒服的状态,手电筒的亮光侧打在墙壁上,把他们的影子勾成了一幅鳞次栉比泼墨山水的图案来。

姆妈终于起了身,爸也起了身,两个人闭了手电,静静地站在蒙蒙的床边。我听见姆妈小声地说:“这可怎么好?人家怎么想?收养的孩子弄出这档事来。”姆妈说:“我听见装配车间的那个胖女人跟别人说,不是自己的孩子,所以不算成心的,至少也没放在心上——哪家小孩子疯闹的时候还能灌开水瓶的?!”爸扶着姆妈的肩头:“湖南话,你也许听不明白……没事的。人家总知道我们的心。蒙蒙也知道我们的心。”爸又问:“怎么就会烫着的?”

姆妈很无力地靠在爸的肩上,姆妈说:“不知道,不知道,我也弄不清了……你没听见,孩子烫着了,撕心裂肺地喊的是‘娘’,‘娘’!她没叫唤我,她叫的是她的亲娘!”姆妈小声地啜泣起来,我从没见过姆妈哭,我也有点吓住了,姆妈的身子软软地靠在爸的肩上。

蒙蒙这时在床头喃喃地唤了起来:“姆妈,疼,姆妈。”她有点醒过来了,可能是灼痛让她睡不安生,可能是獾油的凉性刺激了她,也可能是姆妈和爸的动静吵醒了她。姆妈偏过头去,把自己的脑袋挨上蒙蒙的脑袋,姆妈也低声地说:“知道,蒙蒙,姆妈知道。”蒙蒙的嗓子仍旧喑哑着,低低地唤:“姆妈。”好久,我的身子被一双强有力的臂膀抱起,我听见爸小声地说:“蕴蕴,和爸一起睡吧,姆妈要陪着蒙蒙啊。”

这一陪就是好些日子。

我觉得我的童年开始孤独了,至少是有姆妈的日子开始孤独了。爸是很忙的,经常在厂子里加班加点,爸回来的时候我已经睡着了,我对那段日子最深的记忆,是爸总蹑手蹑脚地进来,我翻一个身,在嘴里嘟噜地唤一声“爸”,爸老是歉意地笑着抚一下我的额头,小声地说:“不想吵醒蕴蕴,仍旧吵醒了。好孩子,睡吧。”我就翻转身子接着睡去。然而姆妈呢?

姆妈似乎总是在家的。院子里,我听到姆妈对蒙蒙讲故事的声音,很老很旧的故事,蒙蒙缠绵的声音:“姆妈,不好,再多讲一个嘛!”听到蒙蒙在玩丢瓦片的游戏,姆妈总会发出惊呼的声音:“蒙蒙,小心咧,别磕着了。”或者,蒙蒙真摔了一下,手掌落在泥土和碎石混就的地里,渗出一点血渍来,姆妈就叫:“这可怎么好来?这可怎么好来?”姆妈的脚步在房里房外乱了的声音,然后是抽屉的关阖声,姆妈拿了红药水出来,细细地抹在蒙蒙的手掌上。很多时候,我比姆妈先回到家,已经伏在桌上做功课了,姆妈回来了,院门吱呀地开了,姆妈的声音传了过来:“蒙蒙,蒙蒙啊!”我跳到院子里,接过姆妈手上的菜篮,我告诉姆妈蒙蒙去前院的小朋友家玩跳房子的游戏去了,姆妈就“哦”一声,跑出院门,在人家的院子里看到蒙蒙活生生地活蹦乱跳着,姆妈抚一下蒙蒙的头发说:“早些回来啊。”姆妈才能静下心来做自己的家务事。

我已经能帮家里搬煤球了。板车拖到院子外,我从板车上往院子里一趟趟地搬煤球,用搓衣板当工具,有时候搬六个,有时候是八个。我还会帮姆妈晾衣服,洗净了衣服,用劲地拧干,站在木凳上把衣服晾起来。有一次学校开运动会,接力赛冲刺的时候我摔倒了,整个左小腿全是伤,淤青的紫,还有淋漓的血,老师和同学把我搀着弄到卫生所,上了药,还打了破伤风的针。我一滴泪也没掉。回来的时候我像个英雄一样地沉默着自己的事迹,仍旧帮姆妈择了菜,淘了米,在房子里安心地做作业。院门开了,姆妈仍旧唤:“蒙蒙,蒙蒙。”我在房子里嘟囔:“她在前院和人家玩沙包哩。”我听到姆妈把东西放在院里的声音,听到姆妈在走道上唤蒙蒙、蒙蒙出来应答的声音,姆妈开始做饭炒菜,水声、油爆声、锅铲声、碗勺声,姆妈又叫:“蒙蒙,蒙蒙,回来吃饭了!”蒙蒙回来的声音,姆妈在院子里帮她洗手的声音,她们俩笑嘻嘻的声音,我已经踱到桌前,摆好了碗筷。蒙蒙,我,姆妈在桌上吃饭,她们一直在谈什么,好像是小朋友之间的事情,或者还有幼儿园的事情。然后,到了晚上,姆妈仍旧在我们的小房里陪蒙蒙,哄着她上了床,我听见她小心地揭开蒙蒙纱布的声音,每回这个时候蒙蒙都会小哼一声,姆妈轻轻地说:“看,快好全了,真快好全了。”那浓烈的獾油味隔了门扑到我的鼻翼间。爸到晚上的时候终于回来了,吃了饭,收拾了,看着我仍趴在桌上,爸抚着我的脑袋:“还不睡啊?哪有这样用功的?”我转过来,伸开腿,爸看见我缠了纱布的小腿,爸惊叫起来:“这是怎么了?”姆妈这时候过来了,也惊呼了一下,扑到我的小腿处,前前后后地问。我的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来了。我哭起来:“姆妈,我也要你陪,我也要你陪。”

姆妈那个晚上真陪我睡了,和衣躺在我的身边,姆妈拍着我的手,我记得她说:“蕴蕴,是个大孩子了,好坚强的大孩子了……蒙蒙是妹妹,好可怜的,没有爸爸没有姆妈了……到了我们家,要像一家子那样待她。她那样小,像块玻璃一样呢!”我红着眼睛问姆妈:“那我呢?我像什么呢?”姆妈捏着我的鼻头,点一下:“蕴蕴,是块钢呢!”我那晚上像块钢一样地躺在床上,腿上的疼一直坚忍着,到了半夜疼醒的时候,身边的姆妈早已换成熟睡的爸爸了。

那晚没有月亮,我一直流着泪流着泪,我想,姆妈已经不疼我了。

桌上的菜早变成寡淡的了。我最爱吃的红烧肉和酱油鸡,姆妈在那些日子不曾做过,好容易荤菜上来了,肉是白煮的,用蒜泥铺上,鸡是清蒸的,一点食欲也没有了。姆妈一直很仔细地看蒙蒙手臂的愈合程度,姆妈总点着头:“嗯,再过一个夏天就会好了的。不吃酱油,过一个夏天就像新的一样了。”蒙蒙的牙齿已经掉了,她咧着嘴笑,露出豁口来。

獾油真是个好东西,蒙蒙的左臂没留下那令人可怖的烫伤,只有一点浅浅的比皮肤颜色稍稠些的印迹,像蜗牛在干净的水泥地面滑过的一道痕,如果不仔细看,真没什么大碍的。

 

蒙蒙在第二年上了小学,每天和我在一起的时间多了起来。我们现在一起上学放学,回来后我会给她辅导功课。她似乎挺崇拜我的,我的地位在学校里凸显出来,我是大队委,是护旗手,还是学校广播站的播音员。她很骄傲地对她那一帮刚上学的小伙伴们介绍我:“张蕴是我姐姐!”其实她不说,人家也都知道,蒙蒙的事情,厂子里几乎家喻户晓的。

蒙蒙喜欢画画,不过不是在纸上,而是在地上。拣一块尖利的石片,或者爸给她的一条石膏笔,她就蹲在地上在土里画出一片景象来。她喜欢画美人头,总是大大的眼睛,站着的睫毛,肩膀有些溜下来,她说:“这是姆妈!”然后喜欢画房子,中间有个门,两边各有四扇窗户,上面还有烟囱,冒着袅袅的烟。我问她:“怎么有四扇窗户啊?”我们家只有两扇,中间的堂屋窗户是朝后开的。她说:“爸和姆妈一间,姐姐你一间,我一间,还有,还有弟弟一间。”我蹲下去揪她的小脸蛋:“你还记着弟弟呢!”她笑:“我将来工作了,挣了钱,要把弟弟接回来的。”

姆妈这时过来了,姆妈的声音有些颤,姆妈说:“好蒙蒙,真是个有情有义的孩子呢!”蒙蒙扑到姆妈的身边,蒙蒙说:“姆妈,将来我工作了,我要给你买好多好吃的糖,好多好吃的饼干!”姆妈笑起来:“是吗?真好,真是个好孩子啊!”蒙蒙说:“还要给你买漂亮的衣服,漂亮的鞋子。”蒙蒙说:“还要带你去北京,去天安门!”蒙蒙又想了好多好多,蒙蒙最后说:“还让你吃,那个那个葛仙米!”她发的音是学着姆妈的,很糯很糍的调子,姆妈笑起来,隔壁的胖阿姨正巧从我家门口过,听到了,也随着笑起来:“这蒙蒙,真是养熟了啊!可别长大了,就忘了哦!”

过了两年,我们全家又调回了汉口。姆妈回去的时候好兴奋,一直在跟蒙蒙絮絮叨叨汉口的情形。爷爷奶奶来火车站接的我们。爷爷的头谢顶了,身子稍有点佝偻,奶奶的头发已经花白,但仍旧笑眯眯的,还是那个慈祥和蔼的模样。奶奶牵了我的手,说:“张蕴已经这样大了!”我不知道为什么,扑在奶奶身上突然痛哭了起来,委屈得不得了的样子。六年过去了,好像只有奶奶一刻也没有离开过我。

姆妈拉着我:“羞死了。人家都看你呢,这么大的姑娘还哭!”姆妈把蒙蒙拉过来——这一路上,姆妈就一直没离开过蒙蒙。姆妈对爷爷奶奶说:“这是蒙蒙。”

爷爷笑笑地看着蒙蒙,爷爷说:“早都念叨好多遍了,真是个好孩子样。”奶奶搂着我,奶奶也腾出手来抚摸蒙蒙,奶奶说:“和照片上一样的,比照片上还漂亮。”蒙蒙就叫:“爷爷,奶奶。”我爷爷奶奶高兴地答应着,我忽然有些紧张,拽紧了奶奶的手,我怕从小疼惯我的奶奶,也会从此忽视我了。

爸和姆妈原来的老同事老朋友都到我们家来聚会了,拉了手,说了好多分别后的情形,窄小而杂乱的家显得特别热闹,蒙蒙就这样被介绍到原来的老朋友面前来。

姆妈原来的好朋友,也是从上海过来的林阿姨,拉着蒙蒙看了好久。林阿姨只是对着蒙蒙点头:“蛮好的,蛮好的。”有点说不出话来的模样。旁边的几个叔叔,脸上也是有点惊奇的表情,然而他们只是一个劲地点着头:“很好啊,很好的。”我看出蒙蒙有点窘了,她其实也是个有眼色的孩子,只是大人觉得我们看不出来他们的内心罢了,以为表面的做派能敷衍过我们小孩子的。

晚上,大多数人都走掉了,蒙蒙也睡去了,只有林阿姨还在和姆妈拉家常,说了点厂里的事情,还有点人事上的事情,林阿姨把话放低了,轻轻扯到蒙蒙身上:“你自己不能要了?”

姆妈说:“不是。就是一见她……小可怜见的,蹲在地上看着我,嘴唇那样吮着,像足了蕴蕴小时候的模样……你知道,蕴蕴那会儿奶水没吃足的时候,嘴巴总那样吮着,我难受死了,那会儿急的呀……她蹲在那边厢,就那样看着我,我一下子就想把她领回来了……”

林阿姨叹口气:“唉,她要是小点的话还好,可都快五岁了,记事了啊……怕是养不熟的。”

姆妈淡淡地说:“总是一场缘分。我也蛮喜欢她,真得疼她……养不养得熟,是以后的事情,我也不计较这些……我只想用我的……心,来待她。”

没听到林阿姨的声音,只听到姆妈又慢慢地说:“待她,可能比蕴蕴要更上心些的……可怜她无父无母的,也是知事了的。有些事体,我们做养父母的,比亲生父母更要担待多些……”

我的眼泪一滴一滴地流下来了,因为不敢惊动旁边的蒙蒙,也怕惊动说着话的大人,我没挪动身子,那晚的泪水很苦很涩,很黏人地趴在我的面庞上,像虫子一样缓缓地爬过我的脸颊,麻,痒,痛。我对那晚的泪水有着绝望的记忆,我觉得我的幸福,平常小孩所拥有的那种最普通的幸福,一点一点从我的身上抽离了。蒙蒙这时候挪了下身子,她的头冲着墙壁,我看不清她的样子,但我总怀疑,她如我一样,是醒着的。

爸的两个新科技产品得到了四机部的表彰,在汉口的总厂里,爸成了那家军工企业史上最年轻的总工,姆妈的文凭和业务在多年后也终于得到了重视,成了总厂里财务室最有实权的科长,取代将退休的总会计师的日子指日可待。我上了家属院附近的一所中学,开始的成绩并不是很好,湖南的教育和武汉的多少有点不同,但我发誓要考上省重点高中,那个离我们家一条河一条江坐落在武昌的学校,我可以在那里住读三年,然后像我父母一样考入大学,将来做个人人尊敬的知识分子,去北京,去上海,去广州,去遥远的任何地方。我不知为什么一心想离开这个家,那种野兽般的冲动一直撞击着我内心的深处,在不为人知的地方使劲咆哮。

蒙蒙很能适应环境,语言能力特别强,来到汉口,没用三个月,就能操一口流利的武汉话,比我说得还地道,和一帮三年级的小伙伴们玩得相当和睦。她还是喜欢和我姆妈讲点带上海音调的普通话,叫起“姆妈”来,那音和姆妈一样的吴侬软语,酥到骨子里去了。

 

姆妈流了一次产。

来家探望的人很多,到底是老同事,有些还是她的下江帮,送了红糖鸡蛋老母鸡,摁了姆妈倒在那软软的床垫上。林阿姨知心地问:“流一个也是这样,生一个也是这样,莫如把他生下来呢!你不是说害口的光景像小子的,和怀蕴蕴那会儿完全相反着?”

姆妈在床上半靠着浅笑,姆妈说:“哪里能要呢?”

林阿姨说:“因为蒙蒙啊?”

姆妈想了想,半天也没吭出气来。

林阿姨叹口气:“何必呢?何苦呢?”

蒙蒙在姆妈的床边低了脑袋。林阿姨说:“蒙蒙啊,你将来可得记住了,你姆妈因为你,连小弟弟也没要了哩!”蒙蒙的脑袋垂下去,谁也看不清她的表情。

奶奶很生气。奶奶不说,甚至都没来我们家看望姆妈,只托人捎了好多的桂圆红枣,还有两只少见的乌鸡和一袋黄芪,把怎么炖熬的方子都详细地写给了我爸,但他们在整个姆妈的小月子里,连面也不照一下。奶奶让捎话的人说她和爷爷都忙得不可开交——这话大家也都信,那段时间好像所有的大人都挺忙的,爸和姆妈中午只有一个小时的休息时间。可是爷爷虽忙,奶奶才刚退了休啊。姆妈想,奶奶是真生气了。

我奶奶因为身体的原因,只养了我爸一个孩子,所以很希望姆妈能为我们家的子嗣多出些力量。奶奶不是个普通的老妇人,她年轻的时候一直上到高中毕业,在那种年代,简直在同龄女性中具有高知的地位。所以奶奶也不是重男轻女的老辈妇女,听说生我的时候,爷爷奶奶在医院外的寒风里守了两天两夜,把我抱出来给他们看的时候,奶奶凑在我有点发紫的脸颊上久久不肯离开眼去。姆妈后来一直不再生养,奶奶也没多催多逼姆妈,等到姆妈和爸去湖南三线分厂的时候,奶奶才和姆妈商量想把我留在他们身边,好让姆妈和爸能再有精力去生育一个下一代来。姆妈没有同意。后来收养了蒙蒙,奶奶也很高兴——至少在表面,我从没见过奶奶对蒙蒙的不满,爷爷奶奶毕竟是受过教育的人,他们那样的人更多的是活在古训和书本对“好人”的定义里,既然成为了我们家庭里的一员,就要视同己出。但姆妈知道,她这一次的强行流产,伤了奶奶的心。

爸安慰姆妈:“没事。我妈是通情达理的人,没那样小性的。”

姆妈说:“我知道你爸和你妈的心,可是,我也不想再分心了。”

爸点点头:“两个,够了。我们足够了。”

那一年夏天,我如愿考上了那所重点高中。爸和姆妈都相当高兴,甚至有点落俗地在家里摆了酒席,请了亲密的同事和朋友。爸亲自下厨,姆妈只在旁边打打下手,我第一次尝到爸做出的那么好吃的菜肴,而且精工细作,每一件都像艺术品一样。姆妈给我整理行李,小小的旅行包,一样一样地塞满女孩子的细软,姆妈在一旁叮嘱我:“要过集体生活了,自己的铺得弄干净些,太厚重的衣服不要洗,反正一个礼拜会回来一次的,姆妈给你洗。”我点着头在一旁答应。姆妈说:“一间房里八个女孩子,也像姐妹一般的,凡事让着点,一起得待上三年呢。这种缘分,也不易的。”我笑。姆妈突然停住了,姆妈看到两条深红的橡皮胶带,小心地裹在一个用白口罩缝就的小布袋里,姆妈惊异地看着我:“你……什么时候的事了?”

我的脸有点羞红,把月经带匆忙塞回那个小白包里。我说:“去年吧,你带蒙蒙去看《大篷车》的那晚吧?我奶奶知道的。”只有两张票,听说是个很不错的印度电影,前两晚在化工厂俱乐部放映的时候,万人空巷,这回才轮到我们厂来放,票早就抢光了,听说连走廊票都没得卖了,自带小凳的观众凭这种票可以坐在电影院周边的过道上。姆妈想让我和蒙蒙去看,我不知为什么,拒绝了。这几年,我常拒绝这样的事,蒙蒙最好能永远跟着姆妈一起,一起去澡堂洗澡了,一起去吃席了,一起在游泳池里学游泳了,陪姆妈去菜市场买菜啊——去年姆妈到九宫山疗养,不也带着蒙蒙的吗?谁都说蒙蒙和姆妈越长越像了,林阿姨有一次还说走了嘴:“孩子啊,不是谁生的像谁,而是谁带的像谁啊!”蒙蒙的眼,蒙蒙的鼻,蒙蒙的嘴,甚至有点斜低了脑袋走路的模样,都像极了姆妈。没有人注意到我,我就像个影子一样,被正常地忽视了……姆妈没有强劝我,姆妈便和蒙蒙一起去电影院了,爸还在厂里加班,院子里几乎没有人,我甚至听到电影院里传出印度音乐美妙而热闹的曲调,甚至嗅到电影院里人山人海屏住的呼吸。我的下身就是那一刻有一股热烈的涓流慢慢地出来,殷红,恐怖,寂寞。我跑出门去,一气坐了六站路,我跑到奶奶家,我见到奶奶惊诧的脸,我说:“我流血了。”我的泪喷薄而下。

姆妈看着我,把头低下,她仍旧在收拾我的细软:“蕴蕴都是个大姑娘了。真是的!”我看着和蒙蒙一起住的那所小房,书桌上的东西我全带走了,两人合用的衣橱也慢慢地被我一点点地腾空,蒙蒙的衣服总有一天会占据这所有的空间,我想,这个家,是蒙蒙一个人的了。

 

我很少回来了,在新的环境里,在那种再也不愿回忆的却从不曾后悔过的苦读里,我好似在另一座城市度过了我高中三年最寂寞的时光。

姆妈提出到学校来看看我,我笑着摇头阻拦了她:“我已是大人了。”我浅浅地敷衍着她,而她根本不知道,在那些要开家长会的日子,在那些要一起商榷文理科选向的日子,在那些要申报大学的日子里,我从来是请求奶奶过来的。老师对我的家长总会有点疑惑,而我向来的答案是:“我的父母很忙。”幸亏,我是那样一个乖巧而努力的孩子,我是那样一个用功而上进的孩子,我人生最紧要关头的三年,没有让父母参与到我成长的进程中来。

我有一些小小的怨恨,在姆妈身上。在蒙蒙经过女孩子最敏感的日子里,姆妈给她熬炖木耳桂圆汤;在惊奇地发现身体的变化时,蒙蒙从姆妈那里得到安心的答案;在情窦初开的日子里,蒙蒙从姆妈那里得到羞涩的释怀。她们可以一起羞羞地购买小胸衣,一起亲昵地探讨女孩子成长的秘密,一起知心地讲女人在一起才能讲的话。而我,没有。我在另外一个地方,寂寞地成长。

寒假的时候,我回来,蒙蒙已经出挑了。在冰冷的水池里,她小心地帮姆妈洗私密的内衣。蒙蒙笑笑地说:“姆妈一到冬天,手就长冻疮。”我静静地看着她做活儿,有一种再也不能亲近的隔膜从我的心里缓缓涌出,遍及全身。林阿姨来我们家玩,笑着说姆妈:“嗳,你是有福的,两件小棉袄!”姆妈微微地笑,她的笑是从心里出来的。而我,在那个落寞的寒假,悲从中来,我觉得,我被姆妈生生地抛弃了。我记得姆妈说过我是钢,她把我像钢一样地扔在外面,以为我很强壮,不会断裂,也不生锈,不怕任何风霜。

奇怪的是,我从没有怨过蒙蒙,从没有觉得是她把本该属于我的母爱给夺走了。她在我的心里,也是一块玻璃,我没法忘掉她刚来我们家时那手足无措的模样,她对我讲过将来想把弟弟也接过来团聚的梦想。

考上大学去西安的前一个晚上,蒙蒙问我:“姐,三个志愿你都填的外地啊?”

我在床上答应她:“嗯。”

她想了好久,说:“姐,我要考大学的话,得考武汉的。我舍不得离开姆妈和爸的。”

我答她:“好。”

她又说:“嗯,我没有离开过姆妈一天呢,我会想死她的。”

我没有吭气。

她说:“考上大学,像你那样出息了,人家会觉得姆妈没有白疼我的。”

我愣一下:“考上大学是你自己的光荣,对你自己的人生是有好处的。”

蒙蒙半天才说一句:“不是这样的……我要真过好了,才对得起姆妈……我和你,不一样……”

我说不出话来。

 

蒙蒙没有考上大学。

那一年,是我工作后第一次回家探亲。

蒙蒙长得很高了,出挑得相当漂亮,她在火车站接的我,我差一点没有认出这个洋气的妹妹来。只有左手臂上的那道痕——从没有如姆妈所愿的在那些夏天过后会烟消云散,还能若隐若现地辨出烫的印迹来。

她比小时候健谈些,一路上话不停,问我广州的情况,央我讲几句粤语,对流行的粤语歌相当熟稔,对那些影视明星如数家珍。我一直浅浅地笑,有点隔膜地客气地笑,我在出租车上就开始打开我的行李包,把带回来的东西给她们——姆妈坐我右手,姆妈一直听着我们的谈话,姆妈看着我给她买的老婆饼、榴莲酥,还有南方女人最时髦的衣衫和一双羊皮凉鞋,姆妈说:“给我们买什么东西?给蒙蒙带回东西就可以了,给蒙蒙带就最好了。”车外是武汉最热的七月,毒辣的骄阳,蒸腾的大地,汗流浃背头顶冒火的人群,而我的心就又冷下去,像那些再也回不来的温暖的日子。

家早搬了,很漂亮的单元楼,三房一厅。厅中央挂着几张相片,抬眼一看就知道我们家的幸福,蒙蒙左手环着爸,右手搂着姆妈,前面正襟危坐的是我的爷爷奶奶,放大了,那种很显眼的幸福,漾在每个人的眼睛上。而我呢,我去了哪里?是在武昌的高中苦读呢,还是在西安的那所大学意气风发,抑或是在广州的单位里小心地端茶递水,做着每个新分来的大学生头年必做的功课?爸抱歉地看着我,爸说:“这回回来,和蕴蕴一起再照个全家福吧?我们家怎么蕴蕴倒是最忙的了?照张像也腾不出空来的?”我笑一笑,跑到新家里看全家的陈设,我不想让老爸难堪,爷爷已经作古了,再照什么全家福,也不是那个全的含义了。

我也有自己的一间房,稍显得空,但也很精致。床单是流行的四件套,带点蓝的素花款式,床头仍旧摆着一张书桌,搁着小时候的几本字典和最早版本的四册《新概念英语》,书架比较空,都是些老旧的书,是我中学时订的一些杂志,还有得过市里一等奖的那一套《辞源》。我翻着那些杂志,陪我度过青春最寂寞岁月的杂志,只有它们知道我那时的孤苦。

吃过晚饭,蒙蒙跑出去了,听说是她一个同学要去北京师大了,大家给他饯行。我看着楼下骑着单车快乐远去的蒙蒙,嘴里吐着老大圈圈的泡泡糖,手里还拎着我带回的那些糕点,预备给她的同学分享吧?

我问姆妈:“蒙蒙这样快乐的?是人家上大学去了,她凑什么热闹啊?”

姆妈笑笑:“她一直这样没心没肺的。这性格,不像你。也不像你爸和我啊。”

我点头:“其实她这个性挺好的,人,说到底,只要快乐就好。”

姆妈说:“你自然可以这样说,她,不一样啊。她的将来,还是模糊一片呢!”

我劝姆妈:“算了,不然让她念点别的,总得有个文凭才好的。你问过她想干什么吗?”

姆妈摇头:“其实蒙蒙聪明倒是聪明,就不是个读书的料,做其他事都挺行的!”

我笑起来:“没考上大学还说什么聪明?哪对哪呀?!”

姆妈站起来:“蕴蕴,话不要讲得那样得意!都是姊妹,说那样猖狂的话干什么?!”

我看着姆妈,说:“我想上我奶奶那里去一下。”

姆妈掉转头来,进自己的房了。

我在奶奶家里待了一段时间。自从爷爷走后,奶奶就雇了个阿姨陪着她,其实奶奶和我姆妈的关系一向挺好,但奶奶并不愿和我父母住在一起,奶奶说,太近了,摩擦就会有了,反而处不好。奶奶说:“你姆妈也难。”

奶奶的头发全白了,闲的时候仍旧喜欢看报纸喜欢做手工活,给小阿姨讲满清的历史,从努尔哈赤一直讲到宣统退位,还给阿姨讲整本的《红楼梦》。奶奶看着我,那种眼神里的惊喜和依恋是我在姆妈那儿没有见到的。奶奶兴奋地对小阿姨说:“这是我最出息的孙姑娘!每天跟你唠叨的就是她。”阿姨看着我:“比照片上还要好看哩。照片上人有点呆,真人灵气着哩。”我望着奶奶笑,我一直想问:“奶奶,您从来认为我是您唯一的孙姑娘吧?”我问不出口。我的父母是多好的父母,我又是多懂事的女儿,如果蒙蒙来我们家的时候她还在襁褓里,或者我的父母给我编个谎,说蒙蒙是他们的亲生女儿,也许很多事情就远不像现在这样复杂吧?有些东西其实是根深蒂固的,我们家表面的平和与宁静,哪里有人想像得到暗流潜涌,怒海翻江。

总还是得回家,探亲的理由便是探望父母,我不能不在父母家里待上几天。姆妈一点也不觉得那天的谈话对我的刺激和引起的小小磨折,姆妈趁蒙蒙又跑出去玩的时候到我房里来。姆妈说:“我一直想跟你商量个事?”

我问:“什么?”我带点警觉,我总觉得姆妈的商量和蒙蒙有关,这半辈子她不就这样的吗?“蕴蕴,你把那件衣服给妹妹,你是姐姐嘛。”“蕴蕴,让妹妹去吧,人家会觉得你懂事的,妹妹很可怜的。”“蕴蕴,你要对蒙蒙好些,她心里不然多难受啊,本来就觉得不是亲的。”这是蒙蒙刚来的时候姆妈常对我说的话,久了,姆妈再不提“亲”“养”之分,久了,不用姆妈说,我也知道怎么做一个姐姐了,怎么做一个不是亲妹妹的好姐姐了。还用得着说吗?我是那样一个懂事的孩子,我的父母是人家眼里那样的一对好人!可是现在,我出去了,我不会回来了,我不想再囿于这种氛围里去了,我没有非得要尽的所谓责任和义务,蒙蒙是喜欢广东的,那帮小孩子都喜欢刚刚开放的广东的,如果姆妈要我把她带到广州,我又怎么拒绝呢?

姆妈说:“我想提前退休了。”

我有些惊讶:“啊?”姆妈已经是总厂的总会计师了,年届五十,正是会计最得心应手的年龄,经验,流程,规章,什么都是水到渠成了。我笑一笑:“您不会想提前闲下来,每天去打两场麻将吧?”

姆妈瞪我一眼,姆妈说:“厂里有个内部文件,双职工的子女,可以顶替自己岗位的。”

我看一眼姆妈,她是那样上进的一个人,她是那样不肯流于世俗的一个人,她得到这个职位容易吗?她得到那个职称容易吗?她一向骄傲于我爸和她在七千多职工企业里的双总地位,正当最年富力强的时候,她却要这样激流勇退吗?五十岁,她怎么退得掉?

姆妈说:“如果坚持,也是能退的。地球离了谁会不转的?”姆妈不是最得意她做的账吗?从来没有出过纰漏,从来没有出过岔子,姆妈不是说,便是再来个三清四清,也经得起最挑剔的审查。

我问:“你们问过蒙蒙的想法吗?”

姆妈说:“问她?她还是个孩子呢?哪有自己的主意。她曾说扫大街也是可以的,现在环卫局也在招人,好多大学生都去考了。你要再说,她恨不能去广州和别人批发衣服做买卖去。一个姑娘家的,你能不把好她的这些关吗?她长得也标致,现在世道又不太平,我就怕出什么事呀。”

我半天无语。很久,才问:“如果你真退休了,她能进财务室吗?她一个高中毕业生,怎么能做账呢?连出纳都不一定能当得上吧?”

姆妈叹了口气:“怎么也得让你爸和我的老脸豁出去一次。不能你出息了,这一个就不管不问了。人家会怎么说?”

我咕噜了一下,我很想说,我的一切,都是自己争取出来的,爸和姆妈,凭良心话,没有管过我丝毫半点的。但是,我也只能咕噜了一下,像吞咽一块难嚼的牛肉,囫囵地把那些话强咽了下去。四年才有一次的探亲假,我何苦和父母闹得不愉快呢?

回广州之前,奶奶给了我两枚戒指,一枚红宝石的,一枚四粒钻的。很小的时候,我就在奶奶的针线盒里见过这两枚戒指,曾经运动闹得很凶的时候,奶奶把它们塞在砖缝里,用灰泥再掩上,奶奶说,这是祖上传下来的东西,不能在她这辈给糟蹋掉。后来运动没有了,奶奶反把它们看轻了,随手放在抽屉的针线盒里。红宝石的那枚,托底的金子已经有些发黑了,用棉布使劲蹭,倒见出足金的光彩来。四粒钻的那枚,有一颗已经松了,奶奶要我小心些,而且很骄傲地告诉我,认识这些东西的人,这大汉口的城里也没几个了。奶奶说:“你以后四年才回一趟,也不知能不能再见到我,就是有一口气,怕也说不全话了。这东西,原该承给你姆妈的,但她也没赶上好时候,你就替你妈承了它们吧。将来也好传给你的儿女们。”

我有些难受,不知说什么才好,我竟然冒出的一句话是:“只留给我了么?”

奶奶的眼睛眯起来,那双这辈子再也不曾见过的慈爱的目光啊,她笑笑,轻轻地说:“我,有分寸的。”

 

过了两年,我成家了,很简单的婚礼,因为都是在外的人,没有父母跟前儿女那种婚事的铺张。然后,先生得到了美国硅谷一家公司做光端机设计工程师的职位,将要远赴大洋彼岸,而我在那一年,也得到了去美国华盛顿州立大学深造的机会,我们都有些兴奋,毕竟能去那么先进的国家。这样,才在离国之前把先生带回了家。爸和姆妈很高兴,我的小房已经张罗得很好了,把小床挪了出去,换上了一张双人床,小时候的书和杂志还放在那里,甚至还有些同学送我的工艺品,先生看着我的台灯笑话我,那台灯的底座边有我初三时贴的一段警言:生命的价值正是在奋斗中实现。姆妈说:“和蕴蕴走的时候一模一样呢。”我笑,不知姆妈说我的走,到底指的是什么时候?

蒙蒙很时髦了,在会计室里做着出纳,算是以工代干的身份,总比厂子里在生产线上忙活着的工人强多了。她拉着我在家属院里走着,很多父母的老同事都停了脚步,见了我搭讪。

林阿姨也见老了,还没退休,但嘴已经琐碎,林阿姨拉着我不放,林阿姨说:“蕴蕴真成了大人了,听说已经成家了,有孩子没有?……养儿方知父母恩啊,蒙蒙,你可得孝敬你父母,你姐不在跟前了,你可得对你爸你妈好。我们都说,你父母两口子,真是少见的好人啊,自己提早退休了,想着留给你一份体面的工作。蒙蒙,可别亏待了他们!”蒙蒙哎哎地应着,有一丝不耐烦,从小这话听得太多了,连我也觉得尴尬。厂子里的人怎么能放过我们呢?看着远走他乡的我,都叮咛蒙蒙将来的孝道。我和蒙蒙逃一样地回来了。

蒙蒙倒喜欢先生的,见了先生相当熟络,姐夫长姐夫短的,先生是知道她的身世的,先生看她的眼神里也带着一丝关爱,先生说:“你姐姐,一天到晚提你的。”蒙蒙看着我笑,拉了我的手,跑进姆妈的房里,偎在姆妈的大床上不肯离去,非让爸和先生一起睡,说一定要娘仨个睡一次。

姆妈也笑,看看我,又看看蒙蒙,“两件小棉袄。”姆妈满足地说。

姆妈问:“有一年了,怎么还没见动静啊?什么时候才想要孩子啊?”

我看着蒙蒙,有点扭捏,蒙蒙倒不在乎:“这有什么,我能听的!”

我只好说:“还没想要,觉得还早着哩。”

姆妈有点急:“怎么会早,生了孩子一样可以干事的,趁早不趁晚。”

我不想说了,结婚的第二个月我就怀上了,可是孩子死在肚子里。我不想跟姆妈说这些事,不想说。

蒙蒙嚷着:“姐姐你快点要一个嘛,姆妈也退休在家,正好接过来帮你带。我就有小外甥了!”

我答应着,快乐地答应她。

很晚的时候,她们才睡着,姆妈在当中,姆妈仰身躺着,嘴微微张开,我有些心酸,看着姆妈老去的痕迹。蒙蒙搂着姆妈睡在左侧,她的头挨着姆妈的身子,左手竟然抚着姆妈的胸,那道烫伤留下的印迹隐隐约约的,吐出小小的鼾音,均匀而有节奏。

我没有办法睡着,尽管床足够大,我已经不习惯她们的体味,那种陌生而遥远的气息,我轻轻地爬下床来,带上门,悄悄地去了客厅——爸在属于我的那间房里鼾声大作,不知先生能不能睡得安稳?我只能顾了我自己,倒在沙发上,任冰箱时时作响的电流声成为我梦境的催眠曲。

走的前一天,家人之间的话越来越少了,那种离别的伤感在屋子里浅浅地流淌。毕竟是去大洋彼岸,不是去西安或是广州,爸使劲地给我做各种好吃的菜,姆妈给我织了一件漂亮的绿色毛衣,姆妈说:“你是会照顾自己的,是不是?你能照顾自己的。”我不说话,把那件毛衣在手里翻转,叠了又叠,有一刻,我的眼泪差点要下来了,奶奶走的时候我没有送终,不吉利的事情不要想了,但世事难料,我的父母,也终是老了。

晚上,我把蒙蒙叫到自己的房间。我说:“蒙蒙,姐姐这回可真走了。”

蒙蒙倒没什么太大的离愁,她明亮的眼眸放着光,她说:“又不是不回来了。”她反而没心没肺地笑。

我看看她:“是啊,但不像在国内了,有个事儿,还能马上赶回来。”

蒙蒙说:“不会有事的。”

我点点头:“蒙蒙,这个家,靠你了。”

蒙蒙看着我,半天才说:“姐姐,你放心吧。我会非常努力的。”她突然小声地啜泣起来:“要是我能有你一半,就好了。不用你这样操心的……姆妈,爸,我会好好管的……将来结了婚,我是不住婆家的,招个女婿,一起给姆妈和爸养老送终……”

我骇住了,那种哽咽里,我听出的怎么是全然的自暴自弃?我说:“蒙蒙,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她仍旧小声地哭:“我也想努力的,我也想像你一样的出人头地,人家会觉得姆妈没有白养我一场……大家都说,我从小也知道,我一定要好好地报答姆妈的……可我也不知道我报不报答得了姆妈?……”

我使劲地劝她:“蒙蒙,没有人要你非得报答什么的。姆妈当初带你回来,不是为着要你将来对她怎么样好的。你明白吗?明白吗?”

她摇头,使劲地摇头,眼泪慢慢地干了,她再也不说一句话。然后,她站起来,那丝笑是从她表情里逼出来的,她说:“姐,没事的,你放心好了!”

我没有想过那天的谈话是对蒙蒙的重托。也许这世上本该属于我的责任,我用多年的理由却轻巧地甩给了她。其实我从不了解蒙蒙,我回忆她来我们家所有的点点滴滴,我记不起来和她曾经有像别的姐妹那般的如胶似漆,甚至记不起来和她如别的姐妹般闹别扭和龃龉——那是想都不用想的,我从没有和她纷争过。我比她长了五岁,在所谓已经懂事的十岁年龄,被姆妈教育着,让,让,让,已经没有了我自己的位置。但其实她,也没有恃宠逞娇过,从没有得意忘形过。那她是怎么想的呢?发生后来的事情后,我有时候会想,蒙蒙真的如我们想像的那般快乐吗?真的如我们想像的幸福吗?真的如姆妈所希望的把自己当成了姆妈和爸的孩子了吗?

 

后来发生的事成为军工厂里的一大奇闻,多少年后还被家属院里许多人争相传说——冥冥之中是有天应的,人生是有传奇的。

蒙蒙在小食馆里和朋友们一起吃饭,那时候家属院外已经开了好多小食馆,年轻的男女都喜欢在那里吃烧烤,吃炸臭豆腐干,喝点啤酒。蒙蒙是其中快乐的一分子,她喜欢和朋友们闹腾,也许那时候有几个恋上她的男孩子,她也有二十二岁了,早该情窦初开的年纪。

有个女人一直盯着蒙蒙看。和蒙蒙在一道的那些朋友后来全是这样说的,那么多朋友都在一边哩,后面的事情虽然在复述上有点稍许不一样,但总体来说还算如出一辙。

女人就那样盯着,眼一眨不眨,像剜着蒙蒙似的。蒙蒙还在闹,她其实是出众的,是卓群的,有些招摇和惹眼的,她大声地笑,大声地说。女人走过来,女人问:“你原籍是哪里的?”

蒙蒙有点愣住,不说话,半天才抬起头来,有点不逊地反问:“你管我是哪里的?”

女人仍旧站着问:“你去过湖南吗?”

蒙蒙这时有点静了,有点认真地打量那个女人,蒙蒙说:“嗯,去过。”

女人突然改了口音,用有些难懂的湖南话问蒙蒙:“那你,在哪里呆过呢?”

蒙蒙也顺着她改了音,蒙蒙说:“你问这个干什么?”蒙蒙的眼睛是有点惊慌的,还带着很奇怪的紧张,后来人们说,那便是心灵感应啊。

女人突然摸过来,蒙蒙的脑袋使劲往后撤去。女人说:“我只是想看看,你右耳后边,是不是有两个米粒大的红痣?”

蒙蒙的眼睛瞪圆了,蒙蒙的一个女朋友就顺手撩开了蒙蒙的头发:“真的哎!”女朋友叫起来,“张蒙,你耳朵后边真有两粒红痣啊!”

蒙蒙的嘴张得老大,蒙蒙也站起来,“你……不会吧?”

有人还是聪明的,这个家属院里,不知道蒙蒙身世的人几乎没有。有人就小声地说起来:“张蒙,她和你,长得真像啊!”

姆妈见了那女人,姆妈没说她们长得像不像。既然是母女,总有相似的模样。那姆妈呢?不是当时谁都说蒙蒙和姆妈也似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吗?

蒙蒙走了,走得那样快,走得那样匆忙,像早都准备好了一样,简单的行李,要去的地方,回去后的安置,每件姆妈觉得相当麻烦的事体,在蒙蒙嘴里简直就是小菜一碟,像早都准备着只等她的亲娘来把她接走一样。

姆妈问:“还要不要去见弟弟呢?那个长沙的采购员,多年也没来往了,不过你们想要找的话,还能找得到。去那个厂子,打听一下,很方便的。”

蒙蒙说:“那也行,您把地址给我吧。”

姆妈找爸要了地址,爸的动作有些慢,姆妈第一次数落起爸来,很不耐烦的模样,姆妈把地址给了蒙蒙的亲娘,姆妈说:“其实看看也就可以了,真要回来,也不好,男孩子应该很大了,人家也是一把屎一把尿带大的。不像割了心头肉一般吗?”

蒙蒙的亲娘有些愧了,蒙蒙的亲娘说:“大姐,我知道,我知道你的心,蒙蒙还会回来的,你放心好了。是不是,蒙蒙?”

蒙蒙低了脑袋收拾她的东西,蒙蒙没有搭腔。

姆妈苦笑起来:“再回来也该是个抱着孩子的姆妈了。我还说呢,大的那个出嫁没肯让我们看上一眼,这小的,出嫁我们也看不着了。”

蒙蒙的亲娘一个劲地绞着衣襟:“是啊,是啊。”姆妈说蒙蒙的亲娘其实长得很漂亮,收拾得也体面,不像在湖南西边山里生长的人,蒙蒙也大了,跟着她,倒不知谁照应谁了。

林阿姨她们不是很服气,林阿姨说:“这么多年养的孩子,她说带走就带走了?她当时可是没吭一点气地撂了孩子丈夫跑了的。”

姆妈说:“总是碰上亲生的母亲了,这也是造化。蒙蒙也是大人了,抬个脚两边走走,也能随时回来。”

可蒙蒙再也没有回来。

 

在飞机上经过十几个小时的飞行,擦过太平洋灰蓝的海面抵达西雅图机场的时候,我的心其实充满了喜悦,那种奔腾的渴望,好像重生的感觉,挣脱母体来世再走一遭的憧憬,漾满了我全身的血管。我知道我会真正幸福的,为人妻,为人母,成功的事业,谈吐优雅的朋友,我会脱胎换骨成为一个新人。

姆妈老了,蒙蒙的离去把姆妈心里的很多东西都带走了,而我的离去,似乎没有抽走姆妈的任何牵挂。事实上,从我升入高中离家住读的时候起,我就已经离开姆妈独立起来,不过也许更早,从蒙蒙进到我们家的那一天开始,我就已经脱离姆妈的庇护而寂寞地开放。

姆妈会拿着蒙蒙的相片掉泪吧?姆妈会在每一个雨夜惦念蒙蒙的境况吧?姆妈会在邻家女儿出嫁的喧闹声中猜想蒙蒙的婚姻吧?而我,那个从不用她操心操肺的亲生(我们家那么多年是多么忌讳这个词儿啊)女儿,在加州温暖如春的阳光下,在华盛顿州有点灰蒙蒙的深秋里,在地球的另一端恣意而快乐地生活着。我觉得我是幸福的,抱着我的儿子,守着我的先生,我已经忘却了我曾经的灼痛。那种痛是见不到的,是午夜惊醒时那片黑暗中的一抹月光,是汪洋大海中似隐若现的一方岛屿,是浓密森林中一弯曲径通幽踅伏的小道,啊,我怎么说,我怎么形容?我的苦是痴人说梦般的呓语,我的苦是酒入愁肠后的强词夺理,我的苦是绚烂的彩虹边一点烟花的消散。没有人能懂得的,没有人真正懂得。

很久会和那边的亲人通一次话,爸的声音已经有点沙哑,姆妈倒是平和,一如她从不失态的碎步。“天气还好?身体要紧啊,别以为年轻!一日三餐得按时吃,那边的饭菜不知你们惯不惯?林阿姨的女儿在迈阿密,我给你找一找她的联系方式,远吗?总归都在美国,有空就聊聊,到底也是一个院里长大的……小家伙还好吧?寄的照片还是满月时的呢,现在又大了吧?能吃肉末了?唉,国外小孩子这么早就吃肉能消化吗……好,不多说了,别浪费电话费,老贵老贵的!”

我没有问过蒙蒙的事情,知道她不会有消息的,如果有,姆妈早该第一时间就告诉我了。有时候我也会想,蒙蒙是怎么想的呢?这么多年,她的内心是怎么样的呢?她没有恨过自己的母亲吗?生了她,在最困难的时候把他们撂下就跑的母亲,到头来,她还是最依恋的。姆妈会觉得她对蒙蒙的一片心都白费了吗?姆妈反反复复唠叨的只有一件事:“怎么蒙蒙的右耳后边长了两粒红痣的?这么多年,我怎么就从来没注意到呢?”那两粒红痣像蒙蒙幼年烫伤胳膊留下的浅浅印迹,在姆妈后来的日子里成了心口隐隐作痛的疮疤。

如果没有后面的事情,也许姆妈就那样生活下去了,至少觉得她这辈子,在情理上是对得起蒙蒙的。

我们家住在汉口。武汉有点不同于别的城市,被一江一河隔成了三方市镇,这使武汉在地理环境上有点分裂开来,因为交通的不便,汉口武昌汉阳就像三座城市一样,各有各的中心区工业区商业区,一方诸侯,各霸一端。小时候,我觉得去武昌就像去另外一座城市一样,所以三年的高中住校读书,让我有离家千里的感觉。轻易的,汉口的人不会往武昌去的,武昌的人也鲜有来汉口的。

姆妈和爸去了一次武昌。是爸分到省电子局的一个同学,最小的儿子结婚,现在日子好了,就把前两个小孩的简朴婚礼像储蓄一样,全部用到这个最小的上面来花费。还派了辆小车来接爸和姆妈——毕竟道有些远了,这样接显得诚心亲昵而且有点小小的排场。

酒店不大,但布置得很热闹,整座厅被包下来了,三十多桌酒席。开场,新郎新娘入席,司仪稍有点狎昵但并不过火的玩笑,公婆入座,行拜见礼,然后开席。姆妈是有点感叹的,她没有看到我的出嫁,而我就悄没声息地把自己解决了,她心里大约是有些心酸的。然后或许就想到了蒙蒙。是的,小棉袄,她的两件小棉袄。

然后,酒店的老板娘出来了,很见过世面的一个女人,非常有分寸地只在主要的席位上敬了一番酒,浅尝辄止地抿了两口,她拱拱手,一连声地说:“恭喜!恭喜!谢谢!谢谢!”她下去了。

姆妈站起来,姆妈的心跳得相当厉害,爸拦不住姆妈,爸也有点认出来了,爸随了姆妈走到后房去。

姆妈看到了老板娘,姆妈说:“你不是蒙蒙的姆妈吗?”

老板娘看一眼姆妈,老板娘的眼睛也圆了,老板娘走上前来,笑一下,老板娘把姆妈扶在一张靠椅上坐下:“怎么这样巧呢?在这里会碰上您啊?!”

姆妈也笑一下:“是啊。”姆妈环顾了一下老板娘的后房,那是待客用的房间,也是老板娘的办公地方,可能还是每天算账后数钞票的地方,不大,但干净,整洁。姆妈搓了搓手:“哦,您还在武汉啊?那……蒙蒙去哪里了呢?她不是回湖南了吗?”

老板娘倒了两杯茶过来,是好茶,翠绿的叶子在杯底舒卷开来,像握着秘密的拳头轻轻地张开。老板娘让爸也坐了,老板娘的表情实际上是尴尬的,老板娘自己也坐下了:“怎么说呢?您也是很早就带着她了吧?我也是做母亲的人,不管生母养母,待孩子的心其实是一样的,有时候,我想,养亲比生亲还重呢!”

姆妈盯着她,爸也没敢说什么话。

老板娘说:“那女孩说是我的老乡。和我近乎了一年多,求我办了这么件事。”

姆妈说:“什么?”姆妈的手有点抖。

老板娘低了头,想了想,吁出一口气来:“有时候你也想不明白小孩子到底要什么。……我知道你们待她好,我打听过的,你们那一片里,都知道那小妮子的事,都说您把自己的女儿倒不在乎,扒心扒肝地对待这个收养的。我后来一直后悔心软听了这小妮子的,做出这种不道义的事来,可是她求我求得厉害,您不知道,她差点都给我跪下了……既然这样,也帮她个忙吧,编排了那个故事来哄你们,我知道您还有一个女儿,混得还相当不错。如果只那小妮子一个,打死我也不会做那伤天害理的事儿,去了这个收养的,总还有个亲生的,这辈子也算是个指望。是不是?”

我姆妈问:“蒙蒙说什么了?”

老板娘有点扭捏,半天才说:“小妮子也没说什么。好像是不想在您身边待下去了,她觉得……累,累得快喘不过气来的那种心累。但她不敢这样明目张胆地走掉,也算是有良心的,怕您受不了……想了这么个主意,馊主意。”

姆妈说:“哦。”姆妈站起来。

老板娘过来扶着我姆妈:“您别往心里去。那种年龄的孩子,多半不懂事,到懂事的年龄,她会回来看您的……您待她可是一片心啊!”

姆妈走了出去,老板娘又送几步,说:“她说了的,混几年,等混强了,会来看您的。您别放心上了!您不还有个出息的亲生闺女吗?指着那一个就觉得活得心满意足了!”

姆妈回头对老板娘笑了笑。

 

一年一年地过去了。家里没有人再提蒙蒙。其实家里也没什么人了,除了爸和姆妈。爸也早退休了,本来有些民营企业想请爸做顾问来着,但爸推拒了,爸说:“我这么大年纪,干什么和年轻人争饭碗?”爸变得幽默起来,和姆妈两个人赋闲在家,早起一道去旁边的市民公园练太极剑法;下午和一帮棋友下下棋打打桥牌;傍晚的时候他们一起去跳街边的交谊舞,两个人配合得还蛮搭,一招一式,非常漂亮和谐;回了家,再看点反腐倡廉的电视剧,过得挺安适美满的。姆妈下午会睡上一小觉,然后做做女红,她还是喜欢自己手工做的东西,钩的,织的,绣的,桌布啊,电视机电话机罩啊,小披肩啊,甚至窗帘,还有给我和孩子织的各式衣衫。学别人做了珠花的手提袋,用很多颜色的珠子很有章法地串起来,一粒粒配成复杂的图案,编成了美丽的珠袋,越洋过海地给我寄过来。有一次还织了件特别漂亮的马海毛衣,所有绒绒的细毛都像兽的皮毛那样软软地伏在外层。我国外的朋友很惊诧,拿着那件毛衫叹了几个礼拜,那得要多大的耐心,每一针都要把有绒的那一面翻转过来,每一针都要小心地安抚那些不安分的绒毛,让它平心静气地蛰伏在外层不要调皮地跑进里层来——我知道我姆妈是寂寞的,每一针里都有她的孤独和感伤。

有段时间,我想把他们接到美国来。爸和姆妈都坚拒了。“坐飞机太辛苦了,还要倒多少天的时差。你林阿姨去过一年,回来后叫苦连天的,连水都没有这边的好喝,不去受那个罪了。”

我也不再坚持。如果他们快乐,如果他们健康,我也能快乐健康了。

姆妈回过湖南一次。说那边的变化不太大,原来漆在厂区院墙上的标语都还在,路边的凤凰树也还是那些模样,开出的花,香味也仍旧和记忆里的一样,耳边还是湖南那些生涩难懂的话,姆妈说,一样的鸟语花香。

我就嘻嘻地笑。很遥远的事情吗?我觉得还像昨天一样。

“橘子也是那边的好吃,原来没觉着,现在一比较,还是那边的好,我买了很多很多,也还便宜,想送点给朋友同事的,结果烂了一大半。把我给心疼的。”

我看着在沙发边玩耍的儿子,他已经五岁了,上幼儿园,在家里,我们和他说中国话,但他一着急起来,嘟嘟嘟地吐出的全是英文,我先生说,这一代,真只能是白芯黄皮的香蕉人了。

姆妈去看了村长的,姆妈肯定央村长带她去看了蒙蒙爸的坟,那座坟孤零零地躺在那里三十年了,坟草茕茕,没有谁去拜祭过它。姆妈也许还去了长沙的,辗转了很久找到那个采购员,她不会上门贸然去打听人家的状况,她只要悄悄地拉住一个上点年纪的采购员的老邻居,就会知道那家人的近况。没有什么姐弟相会的场面吧?应该没有——蒙蒙在这个世上一点线索都没有了,她把自己生生地蒸发了。

姆妈还在说湖南的一些见闻,她不曾告诉我她那些行程真正的目的,但是我知道,我透过了我们对话的光纤,穿过半个地球,直达我姆妈的内心。

我说过我从不了解蒙蒙,就像谁也不了解我的内心一样。

我说我不幸福,谁会信?我说蒙蒙曾经很幸福,我,现在也不会信。

爸和姆妈工作了一辈子的军企已经倒闭了,先是厂房一点点地租给别人,然后是大片大片地卖掉,真的很难让人相信,那么个红红火火的国家重点军工企业,也沦落到拆房揭瓦的末路?然后是家属院,曾经让周边几个厂家眼红的,规划得绿阴环绕整齐有序的家属大院,也逃脱不了被拆的命运。

地产商来调停了很久,院子里的家属都不愿意搬。姆妈在这回的态度上尤为激烈,姆妈坚决不同意,而且还伙同那些她平常并不愿意打交道的工人们一起捍卫自己的房产。姆妈说,都住了一辈子,哪里能舍得下?

可是我知道,姆妈是怕蒙蒙有一天回来,找不着进家的门。

收到葛仙米的那个秋天,姆妈住进了医院——早就觉得吞咽东西有点不正常,再软和的食物,通过食管的时候都有万箭穿心的感觉,一如姆妈想到蒙蒙时言说不出的痛心。结果很快地出来了,食道癌。接了爸的电话,我千山万水地赶回来。

爸把那包小小的像黑木耳一样的玩意拿到我手边,爸说:“这就是葛仙米。”我知道,我当然知道,多年前我也品尝过的,可是我从没有想过,要把它们小心地装到袋子里,再用棉布小心地缝成一个包裹,万水千山地寄了来。

我反反复复地看着那用棉布小心缝裹起来的邮递包,那上面用粗壮的圆珠笔写着我们家的地址和姆妈的大名,我知道谁会寄来这包葛仙米,三十年前的那个傍晚,只有那个小小的女孩子和我一起听过姆妈悄声细语怀念过这种物品。

爸说:“她在恩施。”

我看一眼邮戳,点点头。

爸说:“怎么会跑到那个地方去的呢?我总以为她会去了湖南,毕竟是她从小的故乡。”

我勉强笑一下:“她这种年龄的人,有几个会懂得故乡的意义呢?”我对故乡都没有牵肠挂肚的思念,何况比我小了五岁的蒙蒙?年轻的时候,对故乡只有一种逃避的强烈愿望,只有老了,也许会有一点若隐若现的乡愁吧?

爸抬头小声地问我:“你,要不要去找找她?”

很久,我点了点头。

姆妈已经不太能说话,看见我,兴奋地笑。医生说得很直接:“想去哪儿带她去哪儿,想吃什么带她吃什么,尽她的兴吧!”放疗化疗只会让姆妈更受罪,而且姆妈的身体也经不起了。她能想去哪儿呢?她又能咽得下什么呢?爸说:“如果蒙蒙能来,也许会给你姆妈个安慰。我们这把年纪,也不用硬气什么,孩子总是自己的孩子,有什么过节儿,终还是自己养大的孩子。”

我说:“我尽力去找她。”

我想她可能不会真在恩施,也许只是游玩的时候路过那里,正好被农家劝说着买一包她小时候听姆妈说过的一种食品——现在的旅游区不都是这样推销特产的吗?也许在哪家高级餐厅吃饭,换了口味吃点野鲜和山味,碰巧点到了这种小时候姆妈提过的东西,恍然大悟般良心洞开的,打听了这东西的出处,让人家千里迢迢地寄了来。我曾经也是在一家餐馆吃过葛仙米的,而我从来没有想过要给姆妈捎带这个过来的,我以为那是多么普通的东西,再怎么说得珍贵,似乎在我心里也不值一提的。我给姆妈捎带的东西太多了,开始是我在全国出差的地方所能买得到的当地稀有特产,然后是域外的那些国内稀罕而少见的东西,最后嫌麻烦,一趟一趟的佳节里,寄给父母的是花花绿绿的钞票。我知道他们从不缺钱花,但我唯一能表达我对父母的孝敬之情,也只有这个俗气的方式了。而且,我也一向是有这个能力的。

可是我错了!我怎么从来没想过,葛仙米,是蒙蒙唯一有能力能给姆妈养育之恩的报答呢?唯一与我不同的,能显示出她孝心的报答呢?

家里有点空,没有人气的一种寂寥。两间小房,我和蒙蒙的,一式一样的落寞和萧条。我静静地走到蒙蒙的房里,床和我的倒是一模一样的,不同的是她曾经的热闹和喧哗,床上的被套是橘色的卡通图案,床前我摆书桌的地方,放置的是一张粉色的妆台,堆满了她走前没带去的护肤品,各式的瓶子,装了没用完的乳液,那些凹凸不平的漂亮瓶子,一尘不染。旁边的衣柜里,整齐地挂着她穿过的衣衫、袜子、丝巾、胸罩,小心归类地放置在抽屉里,我一件件地寻觅她的物件,看有没有她留下的日记或者有文字的东西?没有,一点也没有。她不是个学习很好的女孩子,也不像个太有心思的女孩子——至少在曾经的表面上。她只是带走了所有的影集,也许会在雨后的黄昏,徜徉她过去的时光?我在梳妆台边坐下来,看那面擦拭得纤尘不染的镜子,姆妈在帮她打理房间的日子里,流过泪吧?

梳妆台面的木板下有密密的痕迹,如果不是我低头看过去,不会发现那些奇怪的东西。我蹲下去,把自己蜷进妆台下窄小的空间,仰头艰难地盯在那里。

“离开”“走”“一定要走”,那整洁的板壁上,挖出了这样的字迹,密密麻麻的刻痕,深深浅浅的笔迹,刀一样地刺着我的心。

那个女孩子,是发着疯地想离开这块地方,发着疯地想离开我的姆妈。她是怎样的寂寞和难受,把自己蜷进这样小的地盘,仰脸艰难地刻出自己的心思。

蒙蒙被领进我们家里,曾经下过多大的决心,曾经被旁人和社会怎样潜移默化地教导着要报答我父母的养育之恩的,她是努过力的,她也许想着将来成长下去的唯一目的是能反哺我的姆妈和父亲,然而,她没有如愿成功过,甚至连自己的工作,也得靠姆妈的牺牲才能争取。她是怎样的自责和伤心,在每一个没心没肺显现出快乐的白日后,在那些寂寥的夜里,她是多么的痛苦和绝望啊。而我,在缺失姆妈部分母爱的童年和少年,那么自私地选择了逃离,那么义无反顾地把责任丢给了她,让她背受了更重的压力和义务,让她在感觉越来越无力报效养父母的再生之恩时,痛苦地背负起更大骂名逃离。

我蹲在那个窄小而有点窒息的空间里,我想着那个费尽心力找到葛仙米的女孩子,想着那个当初来我们家,每天也只敢蜷在书桌下蹲在灰暗角落里的那个小女孩,这么多年来,她也从没有走出过她的阴暗。

寻循着包裹上的地址,在那个小小的县城里,我见到了已经结婚带着个小女孩的蒙蒙。她看了我一眼,轻轻地叫了一声:“姐姐。”眼帘垂了下去。

我对蒙蒙说:“姆妈病了,很重啊!”

她看着我,眼里突然泪光涟涟,她捂着嘴,剧烈地摇着脑袋:“是我不好啊,是我不孝顺啊!”

我的心如刀割一般的疼痛。如果谈到不孝,我不是比她更有过之?我抚着她女儿的头发,那女孩子如当初刚来我家时的蒙蒙一般,瞪着一双惊恐而好奇的大眼睛。当我们都做了母亲的时候,我们也许才懂得了母亲的心。“没有什么孝与不孝的。姆妈养你,带你回家,不是为了投资。”我淡淡地说,用了现今最时髦的术语,这么多年,家里从来没有说过这些话,生亲,养亲,那么避讳蒙蒙是抱养的说法,可是这个问题何曾从我们家逃掉过?何曾从旁人的眼里逃掉过?我可以选择自己的生活,蒙蒙呢?蒙蒙就该为自己被姆妈的收养,来用她的一辈子报答么?我想着我的孩子,我想着病在床榻上的姆妈,我对蒙蒙说:“蒙蒙,别有那么大的负担,姆妈,从来只希望你过得好,只要你过得好,那是她这辈子最高兴的事了!”我慢慢地走了。

我给姆妈炖那道汤,不知道她能吃得下么?我看着她一天一天痛苦地吞咽,每一口都带着垂死的挣扎。她的身子一点一点地瘪下去,她的脸越来越消瘦,她的眼眶深陷下去,两边的颧骨高高地耸起来,像两座突兀的山包。我尽力地劝她,像待孩子般地哄她,我悄声地在她耳边低吟,我说:“再喝一口,再喝一小口,乖!”一如很小的时候她待我一样。她总是微笑,浅浅地妩媚地笑,难受极了却还在笑。我给她小心地擦洗身子,从她的乳房抹到她的私处,那曾经是多么用心地哺育和生产我的地方,让她的生命流注到我的生命的沟沟壑壑。我带着敬畏感伤和疲惫,却没有因此而流下眼泪。

我在等着蒙蒙的来到,一如我姆妈苟延残喘地不愿离世。

她来的时候姆妈已经再次入院。她拖着她的女儿,那个偎在她身边好奇而惊恐地看着病房里一切的小女孩子,和当初来我们家的小蒙蒙一模一样。

蒙蒙小声地叫了“爸”,叫了我“姐”,她抬脚走到姆妈的床边。姆妈虚弱地看着她,姆妈已经再也无法发出声音来。姆妈的手慢慢地褪下蒙蒙左臂的衣袖,那道烫伤的痕迹已经淡然,但仍旧有隐隐的蛛丝马迹。姆妈干枯的手树枝一样地扫着蒙蒙的胳膊,姆妈笑了笑,姆妈的嘴动了一下,蒙蒙伏下身把耳朵凑在姆妈的嘴唇边,没有人听清姆妈对蒙蒙说了什么。良久,姆妈的手松开了蒙蒙的胳膊,姆妈吁了口气,眼睛闭上了。

蒙蒙突然叫起来:“姆妈姆妈!”蒙蒙摇着姆妈软软的身体,大哭起来,蒙蒙叫:“娘,娘啊!”我的心狠命地紧了一下,我看见姆妈的眼睛睁开,发着莹莹的亮光,多年前那条开满凤凰花的小道上,蒙蒙头一次手足无措地叫着“姆妈”,姆妈的眼里也曾充满了那样动人而美丽的光茫。

我的眼泪终于嘀嘀嗒嗒地倾泻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