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千骨番外全文阅读:南渡北归 第一章往事再回首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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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渡北归 第一章往事再回首    第一章往事再回首
    ◎慌乱大逃亡
    卢沟桥事变爆发后,随着隆隆炮火与日机轰鸣,平津地区人心惶惶,谣言四起,各政府机关及工商界人士于纷乱中开始自寻门路纷纷撤离逃亡。以北大、清华、南开、北平大学、燕京大学等著名高校为代表的教育界,同样呈现出一派惊恐、慌乱之象,一些人悄然打点行装,拖儿带女,呼爹喊娘,随着滚滚人流,顶着盛夏酷暑和弥漫的烟尘,纷纷向城外拥去。一时来不及逃亡或因特别情形而不能逃亡的各色人等,则在恐惧与焦灼的煎熬中苦苦等待与观望,心中暗暗祈祷并希望中国军队或许能赢得神助和佛灵保佑,尽快击退日军,保住北平这座千年古城与储存着民族文化血脉的校园。
    时在庐山的蒋介石,除接二连三向宋哲元、秦德纯等拍发“固守勿退”的电令外,分别邀请各界人士火速赶往庐山牯岭,频频举行谈话会及国防参议会,共商救国图存大计。北京大学校长蒋梦麟、文学院院长胡适、清华大学校长梅贻琦、天津南开大学校长张伯苓、中央大学校长罗家伦、中央研究院史语所所长傅斯年等一大批学界要人应邀参加会议。
    此时,平津两地各高校正逢暑期,被邀请到庐山参加会议的各大学校长、院长与著名教授,以及部分在外地的教职员工,由于远离平津,对战事进展的真相难辨真伪,而混乱时局伴着恐怖谣言,如同风中野火四处流窜飞腾。面对来自四面八方的消息,在庐山的蒋、梅、张等三校校长坐卧不安,其情状“实属肠一回而九折”。[1]为此,三校校长与学术界资深人士纷纷陈情,渴盼中央政府尽快作出决断,以挽救平津,挽救在日军枪刺与炸弹下苦苦挣扎的高校和学界同仁。
    7月16日,面对华北当权者宋哲元等战和不定的暧昧态度,北平高校的查良钊、罗隆基、潘光旦、郑天挺、金岳霖以及中国营造学社的梁思成、刘敦桢等26位教授和文化名人,联名致电正在庐山参加座谈会的军政要员,吁请政府坚决抗日:“卢沟桥抗战以来,全国振奋,士气激昂。几日来忽有天津谈判之举,敌人重兵深入腹地,城下之盟——求不丧权辱国,岂能幸免。勿请一致主张守土抗战之决心,在日军未退出以前,绝对停止折冲,以维国权。”[2]
    7月17日,梅贻琦自庐山密电清华大学教务长潘光旦:“今日重要会议,当局表示坚决,并已有布置。”[3]可惜梅贻琦说的是庐山而不是北平,政府的军令部署与时局反复不定,令平津地区望眼欲穿、度日如年的师生和民众所看到的不是守军的积极“布置”,而是弃守溃退。
    7月29日凌晨2时,天津守军三十八师副师长李文田根据宋哲元撤离北平途中拍发的密电,指挥所部对天津海光寺日军华北驻屯军指挥部、东局子飞机场、大沽军用码头等日军占领点发起猛攻。“全市民众殆如除夕之守岁,大多数为炮声惊起,通宵不眠。”[4]战斗持续15个小时后,于29下午3时许,接到继任冀察政务委员会委员长张自忠从北平发来的“和平有望”电报,加之日军援军已到,敌特汉奸大肆活动,李文田忍痛下令弃守天津,率部且战且退,向已撤往保定的二十九军司令部靠拢。日军趁势反攻,地处天津城南八里台的南开大学,突遭海光寺日军兵营炮火袭击,射击的第一个目标是校内高耸的木斋图书馆大圆顶,第一炮弹着点从圆顶旁擦身而过,第二炮击中目标,巨大的冲击力将图书馆圆顶整个切掉抛入空中,因圆顶又大又重,当翻转抖动着落下时,整个书库被压塌。紧接着,日军数炮齐发,南开大学校园内弹如雨下,秀山堂、芝琴楼女生宿舍、单身教师宿舍区均被日军炮弹击中,顿时楼塌屋倒,几十万册宝贵图书和珍稀资料灰飞烟灭。炮击过后,日机凌空在校园内外投放炸弹,校园内残存的建筑以及相邻的南开中学、南开女中、南开小学均被炸毁。轰炸过后,凶残的日军又派出大股骑兵与汽车数辆,满载煤油闯入南开大学校园四处投弹,纵火焚烧,整个校园弹片横飞,黑烟滚滚,烈焰升腾。这所由著名教育家张伯苓等人创办、靠各界人士赞助,经过千辛万苦发展起来的中国当时最杰出的私立大学,在战火中成为一片废墟。时已转往南京的张伯苓闻此凶讯,当场昏厥,尔后老泪纵横,悲怆不能自制。
    当天下午,张伯苓强忍剧痛,以悲壮的语调和不屈的精神对《中央日报》记者发表谈话:“敌人此次轰炸南开,被毁者为南开之物质,而南开之精神,将因此挫折而愈奋励。”[5]
    7月31日,蒋介石约见张伯苓,以同样的悲壮与坚毅之情表示:“南开为中国而牺牲,有中国即有南开”。[6]
    蒋介石与张伯苓的谈话,给茫然四顾的平津教育界人士注入了一支强心剂,由此增添了一份慷慨悲歌之气。此时的日本人十分清楚,要彻底击垮一个民族,除动用武力在政治、经济、军事诸方面予以摧毁,更重要的是精神上的彻底征服。但“自沈阳之变,我国家之权威逐渐南移,唯以文化力量,与日本争持于平津,此三校实为其中坚。”[7]因此,日本军队决不会轻易放过平津高校和高校中的民族文化精英以及珍贵的文化遗产。事变前就把平津高校作为重要征服目标而虎视眈眈的日本军队,终于将南开大学置于炮火之中,开始了精神上的征服。
    在民族生死存亡之际,保护和抢救平津地区教育、文化界知识分子与民族精英,越来越显得重要和迫在眉睫。中央研究院院长蔡元培、北京大学校长蒋梦麟、清华大学校长梅贻琦、南开大学校长张伯苓、北平研究院院长李煜瀛、同济大学校长翁之龙、中央大学校长罗家伦、中央研究院史语所所长傅斯年等102人联合发表声明,揭露日军破坏中国教育机关的罪行,提出了“教育为民族复兴之本”的口号,要求政府采取果断措施,将一些高校迁往内地办学。
    8月17日上午,国民政府国防最高会议参议会在南京汪精卫寓所召开,共邀请16人参加,分别是:
    张伯苓、蒋梦麟、黄炎培、张嘉森、张耀曾、沈钧儒、曾琦、▲李璜、▲蒋方震、▲梁漱溟、▲陶希圣、▲傅斯年、毛泽东、马君武、晏阳初、▲胡适。由汪精卫主席,列席者有蒋作宾、王世杰、吴达诠三部长及秘书长张群。
    所邀人员大约有一半出席(有▲标志者),时在延安的中共领袖毛泽东由周恩来代表出席。从受邀人员名单可以看出,此次会议除了军事上的讨论,更多的是对文化教育方面的关注,平津地区教育、学术界何去何从,已经上升到国家战略的高度予以讨论。
    9月10日,国民政府教育部发出第16696号令,正式宣布在长沙和西安两地设立临时大学。由国立北京大学、清华大学、私立南开大学组成长沙临时大学。以北平大学、北平师范大学、天津北洋工学院(原北洋大学)和北平研究院等院校为基干,设立西北(西安)临时大学。两个临时大学以原各校校长任筹备委员会常务委员,迅速赴当地选址筹备,尽快组织师生撤出平津地区在新校舍开课。
    9月13日,长沙临时大学筹备委员会召开第一次会议,北大、清华、南开三校校长为当然委员,另有北大胡适、清华顾毓 、南开何廉,外加中央研究院史语所所长傅斯年、湖南大学校长皮宗石、湖南省教育厅长朱经农等为委员。教育部部长王世杰为主任委员,教育部次长周炳琳为主任秘书,因周炳琳不得脱身赴长沙,其主任秘书一职由杨振声代理。会议确定租赁地处长沙市韭菜园一号原美国教会所办圣经书院作为临时校舍,明确院系设置、组织结构、经费分配等事宜。此时的长沙圣经书院已经停办,校内教室、宿舍、家具及办公用具较为齐备,另外还有一个大礼堂地下室,正好作为临时大学师生的防空洞,以避日机轰炸。
    9月20日,北大校长蒋梦麟与三校同仁陆续到达长沙紧急筹备。9月28日,各项事宜就绪,开始启用国立长沙临时大学关防,校务由三校校长及主任秘书组成的常务委员会负责。[8]与此同时,西北临时大学也在西安择好了校址并基本筹备就绪,战时的中国教育即将揭开新的一页。
    在此之前,由教育部发出的撤退命令已在平津各校师生中用书信和电报秘密传达,早已心力交瘁,翘首以盼的各校教职员工和学生们接到通知,纷纷设法夺路出城,尽快逃离沦于敌手的平津两地,辗转赶赴湖南长沙和古城西安——中国现代历史上最为悲壮的知识分子大撤退开始了。这一决定是在时局激变的紧急情况下仓促作出,因而,此次撤退实际上是一次毫无组织和秩序可言的慌乱大逃亡。
    校园成为一片焦土的南开大学师生接到命令,乘船沿海路陆续南下。南开大学秘书长黄钰生、理学院院长杨石先,早在宋哲元、张自忠等辈与日本人拉拉扯扯,欲谈和屈就时,已感到凶多吉少,遂着手组织部分留守师生向校外转移图书、设备,并组织教授眷属尽可能撤出校园,转往安全之处。当战争打响,日军炮击、轰炸南开校园后,黄钰生、杨石先与郭屏藩等教授冒着滚滚浓烟和零星的枪炮声,在校内检点情况。当撤离校园时,黄钰生从自家倒掉的废墟中扒出了未烧着的被褥和一件衬衣,杨石先则只有身上的一套单衣和一架相机,二人带着这点仅有的身外之物,率领南开师生踏上了去往长沙的路途。
    坐落于北京城中心地带,建校历史最为悠久的北京大学,由于校长蒋梦麟、文学院院长胡适等名流均赴庐山参加政府会议,各项善后工作落到了北大秘书长兼历史系教授郑天挺身上。随着北平沦陷,日军进城,一些骨气与民族气节都呈“五短身材”状的文人、学者纷纷“下水”,开始与日寇狼狈为奸,企图阻止师生南下,局势异常严峻。
    面对危局,郑天挺顾不得夫人新丧,子女年幼的悲痛与托累,全部身心用于保护校产和组织师生安全转移中来。他先是决定向经济困难的滞校学生每人发款20元,促其迅速离校,尔后想方设法使北大教授及其家属安全撤离。对此,郑天挺回忆说:“蒋梦麟校长等离北平后久无来信,对学校下步如何处理,大家都不清楚,只能临时应付。日寇进城、形势更加恶化,当时教职工到校者寥寥可数,多数同仁都想早离危城,但又无路费。当时我仍每天到校办公,解决职工教授生活、安全、校产保护等问题。未走教授如孟森、汤用彤、罗常培、邱椿、毛子水、陈雪屏等也多次开会,建议给低薪职工每人发30元维持费。并表示全力协助我共同支撑、维持学校局面。当时大家也常为我的安全忧虑。”[9]
    撤离北平十几年后的1948年,北大中文系教授罗常培对郑天挺的倾心竭力仍念念不忘:大家在凄凉惨痛的氛围中仍旧主张镇定应变,共维残局,“但是自从七二九以后大家的精神实在已经逐渐涣散了。城陷的那天,逵羽(南按:樊际昌,时为北大教务长)就避入了德国医院。上午十时我到第二院巡视只碰见了郑毅生(南按:郑天挺)、章矛尘(廷谦)、梁实秋和潘光旦。十一时到第一院,听说卢吉忱曾经来过一会儿,后来连工友的影儿都不见了。到了八月七日平津试行通车,海道可航,于是逵羽便首先离开了北平。第二天河边率日军入城,分驻天坛,旃坛寺和铁狮子胡同等处,人心更加浮动。八月九日毅生、树人、公超、端升和我在欧美同学会晤谈,一部分同仁便主张早离危城。于是十一日清晨公超、树人、实秋和姚从吾就陪同胡适之太太离平赴津。在张皇失措中从吾还给胡太太丢了一只箱子。同仁既然纷纷南下,北大的重担几乎完全压在毅生一人的肩头。”而“八月二十五日日本宪兵四人到第二院校长室检查,由毅生独自支应,后来周作人闻讯赶到,用日语和日宪兵驳辩,那时他还站在北大同仁的立场说话。过了两天日人又到图书馆索取中俄画界地图并且请孟心史(南按:孟森)先生给他们解释,这时的情势已经越逼越紧了。”[10]
    关于罗常培所说日人强行索地图事,北大教授钱穆在他的回忆中就具体细节有过这样的补充:“日本军队进北平,闻心史曾在北大图书馆发现一旧地图,于中俄两国蒙古边疆问题有新证据之发现。遂派人特访心史,于其宅前并曾摄一像而去。而心史不久以病进医院。双十节后,北大同仁陆续离北平南下。余赴医院与心史话别,不谓心史竟已不起。”[11]
    北大同仁南撤后,一代史学大师孟森于1938年去世,身后没有像样的财产传给亲属,只有《清初三大疑案考实》等名著供后世学人追思纪念。当年他发现的那张旧地图为日本人掠去“收藏研究”,从此再也没有面世。
    9月3日,大批日军进驻北大第一院和灰楼新宿舍,于门口挂上了各分队、小队的日文牌号。在如此严峻纷乱的局势中,郑天挺仍每天到校负责料理校产与未能脱身教授们的生活,直到10月18日,地方维持会将保管北京大学的布告挂在北大二院门口,郑天挺才和在平全体职员合摄一影,又于二院门前地方维持会的布告底下单独拍了一张小照,算是与他恪守的岗位作了最后告别。
    11月17日,郑天挺与罗常培、陈雪屏、罗膺中、魏建功、邱椿、赵乃抟、周作人(南按:经济系,非鲁迅之弟)、王霖之、周濯生、包尹辅等北大教授,最后一批离开沦陷的北平,转道南下长沙。正如罗常培所说:“北平沦陷后的北大残局就这样暂时结束了!”[12]
    就在北平沦陷的7月29日下午,日军窜入北京城西北郊树木参天、荷花飘香的清华园进行骚扰。随即又数次以参观为名,将窃取的大批珍贵图书、仪器设备用卡车装运出校园。因梅贻琦在南京未归,局势越来越恶化,代理校务的叶企孙与陈岱孙等几位教授会商决定,尽快组织师生及其家属撤退,同时决定由校秘书处事务科长毕正宣与汪健君、施廷镛、陈传绪、傅任敢等五人留守,组成“清华大学保管委员会”,以保护校园与校产。骄狂的日军见此情形,索性派遣牟田口等部队侵入学校公开搜查,强占部分校舍,劫掠校产,直至把“校产保管委员会”人员驱逐出校。自此,“清华园内,遂不复有我人之足迹矣。”[13]
    据时为清华大学文学院院长兼哲学系主任冯友兰回忆:在炮火连天,北平危急,人心惊恐之际,除了逃难的人群,还有四处张罗准备男欢女爱,以成百年之好者。此种做法虽与整个北方硝烟弥漫、家破国亡的氛围极不谐调,但那些痴男情女们却不管这些,由着自己的性子继续在情思的梦境中生活。就在北平失守的这天,清华一位教员正在城中举行婚礼,特邀冯友兰主婚。想不到当天晚上城门关闭,这对痴男怨女在清华园预备的新房已无法进入,只有坐看北平沦陷,扼腕叹息。
     从北平沦陷到清华师生南迁的这段时间,整个清华园在一阵大乱过后渐渐沉寂下来,几乎成了真空。冯友兰回忆说:“我们参加校务会议的这几个人,还住在清华,说的是要保护学校。我在图书馆内对图书馆的工作人员说,中国一定会回来,要是等中国回来,这些书都散失了,那就不好,只要我人在清华一天,我们就要保护一天。有一次,夜里我和吴有训在学校里走,一轮皓月当空,四周一点声音都没有,吴有训说:‘可怕,可怕,静得怕人!’。”此情此景,使冯友兰想起了黄仲则的两句诗:“如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霄”,几近溘然泪下。后来日本军队正式进入北京城,开始到处接管搜查,冯友兰等几个留守教授觉得在政权已经失掉,保管已经没有意义了,事实上是替日本保管,等他们来接收。于是大家决定南迁,“南迁的人和留守的人,都痛哭而别。”[14]
    冯友兰与吴有训二人一起离平南下,到达郑州时,冯突然建议上馆子吃一顿黄河鲤鱼,因为这一别,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有机会先吃一顿再说。正在这时,意外碰到了清华的同事熊佛西,于是三人一同去馆子吃了一顿黄河鲤鱼,算是了了一桩心愿。当时熊佛西喜欢养狗,他面带忧戚地对冯、吴二人说:“北平有许多人都离开了,狗没法带,只好抛弃了。那些狗,虽然被抛弃了,可是仍守在门口,不肯他去。”冯听罢,满目凄然,道:“这就是所谓丧家之狗,我们都是丧家之狗呵!”[15]
    ◎别了,北总布胡同三号
    就在北大、清华、南开、北平大学、北平师范大学等校师生纷纷南下西行之际,众多与这些学府无缘的知识分子在沦陷的北平茫然四顾,不知命运维系何处。按照南京政府的迁移纲要,鉴于时局危殆,政府资金短缺,除天津南开大学之外,整个华北地区包括燕京、辅仁在内的著名私立大学、私立文化科研机构,一概弃之不顾。这些学校和机构是存是亡,是死是活,除了自己设法寻找门径求得一线生路,只有听天由命,看阎王爷以及身边手捧鬼录的助手们兴趣如何了。此时,著名建筑学家梁思成、林徽因夫妇所服务的中国营造学社,正是一所民办机构,自然属于中央政府“弃之不顾”之列。
    尽管政府无力顾及,但梁思成和刘敦桢这两根支撑中国营造学社“宏大架构”的支柱,曾在7月16日于清华、北大潘光旦、查良钊等教授和文化名人致南京国民政府要求抗日公开呼吁书上签过自己的名字,且这批名单已被日本特务机关密切关注,他们自然不能留在已沦陷的北平。在内外交困,险象环生的大混乱、大动荡的危难时刻,梁思成于匆忙中来到中山公园内营造学社总部,找老社长朱启钤和同仁商量对策。商量的结果是:在如此混乱的局势下,中国营造学社已无法正常工作,只好宣布暂时解散,各奔前程,是死是活,各自保重。老社长朱启钤因年老体衰不愿离开北平,学社的遗留工作以及学社未来的希望,都托付给梁思成负责。此时令众人最担心和放心不下的是,学社同仁工作的成果——大量的调查资料、测稿、图版及照相图片等如何处置。为了不使这批珍贵文化资料落入日本侵略者之手,朱启钤、梁思成、刘敦桢等决定暂存入天津英租界英资银行地下仓库,“所定提取手续,由朱启钤、梁思成和一位林行规律师共同签字才行”,[16]三人缺一,不能开启。
    正当中国营造学社同仁紧锣密鼓地处理各种繁杂事务之时,梁思成突然收到了署名“东亚共荣协会”请柬,邀请他出席会议并发表对“东亚文化共荣圈”的看法。梁思成深知日本人己经注意到自己的身份和在北平文化界中的影响,要想不做和日本人“共荣”的汉奸,就必须立即离开北平。于是,他与爱妻林徽因一面联系可结伴流亡的清华大学教授,一面尽快收拾行李,准备第二天出城。
    正在这时,清华大学物理系教授赵忠尧突然来到梁家,神色紧张地对梁说自己刚从外地潜回北平,有约50毫克放射性镭还在清华实验室的保险柜中,这是自己从英国剑桥大学卡文迪许实验室学成归国时,卢瑟福博士出于对中国的好意而特别赠给的。为了这一份全世界都禁运的极其珍贵的高能物理材料,赵忠尧历尽无数艰难险阻,终于把它带回祖国。如今北平沦陷,日军已进入清华园,如果这个东西落到日本人之手,后果不堪设想。为此,赵忠尧想起梁思成这位“铁杆”校友有一辆雪佛兰牌小轿车,决定找梁帮忙,一同进入清华园,抢救出这份关乎国家民族未来发展的科学珍宝。
    梁思成听罢,立即答应冒险一试。黄昏时分,梁、赵二人开车出城,冒着被日本军队和随日本人来到中国的高丽浪人打劫的危险,一路狂奔驶入清华园,进入显然是被日军骚扰过,散乱不堪,人去楼空的实验室,在特殊伪装的角落将盛装镭的铅筒启出。二人借着朦胧的夜色,驱车驶出已变得阴森恐怖的清华园,躲过日军的盘查,伴着咚咚的心跳,返回城中。
    赵忠尧在一个偏僻的胡同下车后,携带这份珍宝悄然隐入夜幕不见踪影。梁思成将车开回家中,顾不上吃饭,与林徽因一道收拾家什。仓皇中,除了必需携带的几箱资料和工作用品,生活方面只带了几个铺盖卷和一些随身换洗的衣服,其它所有的东西包括梁思成心仪的小轿车,不管贵重与否,只好采取国民政府对待营造学社的政策,一概“弃之不顾”了。国破家亡,英雄末路,心中自有说不出的凄楚与怆然。在休息的空当,林徽因拿出纸笔,给她的美国好友费慰梅写了一封告别信:“思成和我已经为整理旧文件和东西花费了好几个钟头了。沿着生活的轨迹,居然积攒了这么多杂七杂八!看着这堆往事的遗存,它们建立在这么多的人和这么多的爱之中,而当前这些都正在受到威胁,真使我们的哀愁难以言表。特别是因为我们正凄惨地处在一片悲观的气氛之中,前途渺茫……”[17]
    1937年9月5日凌晨,梁思成夫妇携带两个孩子和孩子的外婆,与清华大学教授金岳霖及另外两位教授走出了自己的住所——北总布胡同三号院大门。众人行色匆匆,许多往事已来不及细想与回忆,时间的分针秒针走过心头犹如针刺,临上车的一瞬,多愁善感的林徽因,心像被什么东西拽了一把,一阵酸痛袭过,泪水夺眶而出。她知道,这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回到心爱的故园。尽管此前医生曾经有所警告,说她的身体难以承受千里奔徙的颠簸流离之苦,但林徽因只有面对严酷的现实,无奈中悲壮地答道:“我的寿命是由天的了!”
    天地茫茫,江山苍黄,不只是林徽因的寿命由天决定,一旦离开了与生命相伴了十几年的居所,梁家五口的命运之舟也只有随波逐流,听阴曹地府的阎王爷,甚或哪个主事的判官、小鬼来打发处置了。
    这个时候北平的情形是:东面有日本傀儡冀东防共自治政府伪军万余人驻守;北面的热河集结着大量日本关东军;西北面的察哈尔有伪蒙军约4万人驻防。三面受困的北平只剩下向南的一条通道——平汉铁路。而这条紧挨卢沟桥的交通大动脉,由于战争爆发被切断,流亡的路,只有从北平乘车到天津,转水路绕道南下。许多年后,梁、林夫妇的儿子、当时只有5岁的梁从诫道出了凄风苦雨中离别北平的情形:
    临行的那天应是一个特别悲凉的场面,但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倒记住了在去天津的火车上,坐满了全副武装的日本兵,我们竟然和他们挤在一节车厢里。爹爹闭着眼在那里假寐,我却极有兴趣地在那里观察日本兵手里的“真枪”,一个日本兵冲我笑笑,还招招手。我就挨了过去。他让我摸摸他的枪,正在我十分兴奋的当儿,只听见背后一声怒吼:“小弟,回来!!”一回头,爹爹正怒不可遏地瞪着我。我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吓得半死,不敢再看那个日本兵,赶紧挤回妈妈身边。就这样,我们告别了北总布胡同三号。[18]
     到达天津后,梁思成一家和清华的金岳霖等稍事休整,然后乘圣经号轮船到青岛,再由济南、郑州、汉口,最后到达长沙。在天津上船前,梁思成无法预料自己和家人的前途命运,遂把他此前用英文写就的几篇关于发现古建筑的学术论文与林徽因写的信一同寄给美国的朋友费慰梅,请她设法把自己的心血之作在国外发表,并附上一张纸条,说:“发生了这么多事,我们都不知道从何说起。总之我们都平安,一个星期前我们抵达天津,打算坐船到青岛,从那里途经济南,去到换车船不超过五次的任何地方——最好是长沙,而这期间尽可能不要遇上空袭。等到战争打赢了,我们就可以结束逃难生涯。”[19]
    轮船鸣笛起航,站在圣经号甲板上的梁思成一家,眺望渐渐远去的陆地与岸边的点点渔火,一定没有想到他们到了长沙之后再转昆明,最后辗转到一个未曾听说过的地方——四川南溪李庄隐居下来。他们或许认为中国很快会打赢这场战争,自己也会很快随之返回留下了人生无数美好与温馨记忆的故园。但正如此时同他们一道站在甲板上,眼望浪花翻腾、海鸥飞舞的宝贝儿子梁从诫在许多年后所说:我的父母“也许没有料到,这一走就是九年。此时他们都年轻、健康、漂亮,回来时却都成了苍老、衰弱的病人。”[20]
    且将怀想寄清风,明月依依送远客。残淡的星光照耀下,梁思成一家与金岳霖等随船到达青岛,尔后转乘火车向济南驶去。经过近二十天的奔波,总算到达了长沙。按照老金致费慰梅信中的说法,“一路上没出什么大岔子,不过有些麻烦已经够难应付了。我们绕来转去到了汉口,最后总算到达长沙,这时已是十月一日了。联合大学十一月一日开学。”[21]
    身体本来单薄、瘦弱的林徽因,经过近一个月的颠沛流离,早已疲惫不堪,刚刚抵达长沙,就患病发烧,只好暂借朋友处休息。待病情稍有好转,梁思成奔波几天,总算在火车站旁租到了一个二层楼房上层的三间作为全家的栖身之所。
    此时,流亡的北大、清华、南开等高校的教授、学生及部分家属,几经辗转纷纷来到长沙,相聚于这个对大多数人来说属于陌生的地方。大家相互见面,自是感慨多多,当初在北平夜幕中与梁思成分手的赵忠尧,把盛装镭的铅筒放在一个咸菜坛子里,夹杂在逃难的人群中向长沙进发。为躲避日本军人与伪军的盘查,他绞尽脑汁,昼伏夜行,一路风餐露宿,几乎丢掉了所有的行李,只有手中的咸菜坛子与他形影不离,双手磨出了道道血痕。当破衣烂履、蓬头垢面的赵忠尧,在离北平一个多月后,拄着一根木棍,手提咸菜坛子,晃晃悠悠地来到临时大学办事处报到时,工作人员认为是一个乞丐未加理睬。待这个“乞丐”将坛子慢慢放下,声称要找梅校长单独说话时,梅贻琦正从内室出来送客。赵忠尧一声低沉沙哑的“梅校长”,梅贻琦先是一惊,继而泪水涌出了眼眶……
     赵忠尧得知梁思成、林徽因一家已抵达长沙,专程登门看望和拜谢,其间遇到了许多梁家的朋友和清华的熟人。这些来自沦陷区的朋友相聚一堂,除了寻找一点家庭的温暖,更多的是怀着抗战的热情与对沦陷区亲人的牵挂抒发胸中块垒,预测战争局势和中国的未来。大约十几天后的一个傍晚,两位从南京来的学者又主动找上门来,梁思成夫妇一看,大为惊喜。来人一是老友李济,一是自己的弟弟梁思永。在这战火连绵、危急四伏的异地他乡,思成、思永兄弟相见,手足之情自不待言。而梁思成夫妇与李济的会面,亦非一般朋友故旧所言表,双方自是百感交集,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大师云集清华园
    站在面前的李济,与梁氏家族两代人有着非同寻常的渊源,其深厚的友谊肇始于清华国学研究院。
    1921年初,北京大学在蔡元培校长积极倡导下创建研究所国学门,蔡元培亲任所长,由国学大师章太炎的门生、北大教授沈兼士任国学门主任。所聘教授除本校名师,还聘请社会上名声显赫的鸿学硕儒罗振玉、王国维为通信导师。此举开创了在大学校园内设立研究机构专门研究学问的先河,一时为天下儒林所重。与北大同为北方教育重镇的清华学校,自1911年建立后,其体制只是作为一所普通的留美预备学校设置,学生进入清华园,主要学习英文和一些欧美文化知识,中国传统文化知识相对薄弱。[22]眼见蔡元培把北大国学门搞得红红火火,清华学校教授与社会各界有识之士,不断发出清华亦应仿效北大,增强国学教学研究,以传播民族文化香火于天下的吁请。
    在各方鼓噪和社会大潮涌动中,1924年初,清华学校当权者报请政府批准,欲正式“改办大学”,校长曹云祥专门函请周诒春、胡适、范源濂、张伯苓、张景文、丁文江等六位名重一时的学术、教育界大腕担任清华大学筹备处顾问。六人中,除前任清华校长周诒春婉言未就,其余五人均接聘。这年10月,根据清华大学筹备委员会草拟的组织纲要,决定在筹建大学部的同时,筹备创建研究院。由于财力、人力、研究方向等诸方面限制,经过多次商讨、斟酌,最终决定研究院先设国学门一科,也就是后来被社会广泛称谓的国学研究院。培养目标是“训练以著述为毕生事业的国学研究人才”,[23]学科范围包括中国历史、哲学、文学、语言、文字学,同时吸收欧美、日本等国际学术前沿的积极成果,重建中国传统学术之魂。
     计划既定,清华校长曹云祥即动员早在1917年就“暴得大名”的北大教授胡适到清华国学研究院主持院务。尚不算糊涂的胡适立即推辞,表示只做顾问不就院长,并建议曹校长根据中国学界的优秀传统,采用宋、元时代书院的导师制,兼取外国大学研究生院学位论文的专题研究法来办研究院。曹校长深以为然,表示请胡氏出任导师,广招天下士子名流,亲身示范,绵延中国文化血脉。但此时的胡适没敢忽视王国维、梁启超等诸前辈那“高山仰止”的国学气势和学界泰斗的真实存在,以及王、梁等人作为文化昆仑在天下儒林所展现的高山之高,大师之大的伟岸身影,他再次清醒又谦虚地说道:“非一流学者,不配做研究院导师,我实在不敢当。你最好去请梁任公(启超)、王静安(国维)、章太炎(炳麟)三位大师,方能把研究院办好。”[24]
    1925年2月,在曹云祥校长主持下,清华学校国学研究院筹备处鸣锣开张,聘请由美国哈佛大学归国的一代名士吴宓主持研究院筹备处事宜。自此,吴宓开始协助校长曹云祥积极物色延聘国内精博宏通的国学大师来院执教。[25]
    按照当初胡适的建议,曹云祥让吴宓拿着自己签发的聘书前往几位大师居处一一聘请。时年49岁的王国维(号观堂),作为满清王朝最后一位皇帝——溥仪的“帝师”,自然属于旧派人物(南按:王曾任满清宣统朝五品衔“南书房行走”职)。半年前,王国维因不满北大国学门沈兼士等人的一些做法,愤然辞去通信导师一职。1924年秋,脑后长有反骨的直系军阀将领冯玉祥,率部与奉系军阀张作霖、张学良父子的战争中,中途倒戈,悄然拉着队伍从前线回到北京,发动了著名的“北京政变”。冯玉祥下令将国民政府总统曹锟囚禁,未久又把清朝末代皇帝溥仪驱逐出紫禁城,取消国民政府对皇室的一切优厚待遇。1924年11月5日上午,冯玉祥擅自派出的国民军包围了紫禁城,宣布废止对清王室优待条件的函文,限令清逊帝溥仪三个小时内搬出皇宫。仍以皇帝自居的溥仪看了函告,惊慌失措,在军队胁迫下,召开了最后一次“御前会议”,交出了皇帝印玺,收拾了私物,遣散了太监和宫女。当天下午,被监护离开皇宫紫禁城,搬到后海甘水桥生父的居处醇王府暂避锋芒。
    溥仪被逐出宫,王国维的“南书房行走”差事也自然化为泡影,王氏只好在家著书度日。正在这样的节骨眼上,曹云祥校长托胡适向王国维转交一封非正式的印刷体聘书,并让胡对王就研究院性质与教授程序作一番解释说明。王氏深怕机关中人事倾扎,本不欲就聘,后经胡适说和,加上胡又动用自己的汽车专门拉着王国维到清华园转了一圈,王始有进清华的念头。
      此次吴宓再次登门,对王国维这位晚清遗老的生活、思想习性专门作过一番了解研究,计定了对付方法,力争一举成功。待吴到了北京城内地安门织染局10号王国维住所后,采取入乡随俗策略,先行三拜如仪大礼,然后再提聘请之事。此招令王国维深受感动,觉得眼前这个吃过洋面包的年轻人很尊重自己,心中颇感痛快。王氏“事后语人,彼以为来者必系西服革履,握手对坐之少年。至是乃知不同,乃决就聘。”[26]吴宓的一番心思总算没有白费。
    决定就聘的王国维,觉得这样重大的工作调动,应该禀报“皇上”,看“上面”是否“恩准”,再最后决定行止。于是,王氏在家中吭吭哧哧地憋了些时日,硬着头皮偷偷摸摸地跑到天津张园见到逊帝溥仪,在“面奉谕旨命就清华学校研究院之聘”[27]后,才放下心来,收拾行李,于4月18日,携家迁往清华园古月堂居住(秋迁入西院十六、十八号),就任国学研究院教授之职。
    身材瘦小的王国维,脸庞黑黄,八字须,头戴瓜皮帽,身后拖着一根猪尾巴状的小辫子,一副颓丧委糜的样子,属于现代文学与影视作品中塑造的典型的满清遗老形像,看上去不是很酷,且有些丑陋。当年与王相识的鲁迅曾说他“老实到像火腿一般”,[28]胡适也曾直言不讳地说王国维“人很丑,小辫子,样子真难看,但光读他的诗和词,以为他是个风流才子呢!”[29]正应了那句“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的古训,此人肚子里的学问,可谓如江河湖海,浩瀚无涯,并世罕有其匹。
    1877年出生于浙江海宁的王国维,早年立志研究哲学、美学,继而词曲,通过自己的天才加勤奋,精通英文、德文、日文等多种文字,对西方哲学、美学、文学,特别是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及后世的叔本华、尼采等大师的思想理论,有独特的研究和深刻洞见。凭借“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衣带渐宽终不悔”的求学治学精神,王氏经过多年苦心钻研,终成利用西方文学原理批评中国旧文学的第一人,对宋元戏曲史的研究更是独树一帜,达到了“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神奇境界。[30]1906年,王国维所著《教育之宗旨》一文,首次提出“美育”一词,在中国教育史上第一个倡导德、智、美、体四育并举的教育理念,明确提出教育之宗旨为培养“完全之人物”,为中国现代教育理论的创建作出了划时代的贡献。辛亥革命后,王国维随亦师亦友的满清遗老、古文字学家罗振玉避居日本,开始随罗专治经史、古文字学、考古学,先后在历代古器物、甲骨钟鼎、齐鲁封泥、汉魏碑刻、汉晋简牍、敦煌唐写经,以及殷周秦汉古史的考释研究领域取得了惊人成就。最惊世骇俗和令人钦佩的,是对出土甲骨文与传世金文的研究成果。
     通过对殷墟出土甲骨文研究这一视若生命的追求,使王国维最终以不足50公斤的瘦弱之躯,借助思想学术的浩然锐气,轰然撞开了迷蒙遁隐几千年的殷商王朝大门,中国有文字可考的历史,一下子向前延续了近一千年。王国维也因这一具有里程碑意义的划时代学术贡献,一举成为甲骨学的鼻祖和“新史学的开山”(郭沫若语)。后世评价王国维学问之博大精深,有“几若无涯岸之可望,辙迹之可寻”(陈寅恪语)的高度赞美。1922年8月28日,胡适在日记中写道:“现今的中国学术界真凋敝零落极了。旧式学者只剩王国维、罗振玉、叶德辉、章炳麟四人。其次则半新半旧的过渡学者,也只有梁启超和我们几个人。内中章炳麟是在学术上已半僵化了,罗与叶没有条理系统,只有王国维最有希望。”[31]
    此时的胡适虽然有点谦虚地把自己大名列入“半新半旧”的圈子之内,但就他的国学功底与成就而言,与王国维相较,不能说无法望其项背,至少是不能与王国维齐肩并立,更谈不上予以匹敌。就“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这一学术框架和标高论,自两千多年前伟大的史学之祖司马迁与世长辞,过了一百多年才产生了班固;班固死后五十多年产生了荀悦;荀悦死后过了八十多年产生了陈寿。陈寿死后七百年,直到11世纪才产生了欧阳修、司马光及其助手刘恕和范祖禹。12世纪产生了郑樵。郑氏死后六百年,到18世纪才产生了赵翼、钱大昕、王鸣盛、全祖望、章学诚等几位名家。继赵、钱、王、全、章等人死后百余年,才有旷世天才王国维横空出世。而王氏不仅“古史及文字考证之学冠绝一世”(吴宓语),其学问博大精深,是继魏晋时期写出不朽名著《三国志》的大史学家陈寿死后一千六百年来,历代史学名宿所不能匹敌的。正是有了如此伟大的创举,后人遂有“不观王国维之学问,不知大师之大,高山之高”的名言警句。
    王国维到校后,鉴于他如雷贯耳的显赫声名,曹云祥校长请其出任国学研究院院长一职,王氏却以“院长须总理院中大小事宜,坚辞不就,执意专任教授。曹云祥校长复请吴宓任之,吴乃允就主任之职。”[32]
    与王国维处事风格不同的是,时年53岁的梁启超一见吴宓送达的聘书,极其痛快地欣然接受。
    梁启超此举,不是一时兴起,而是有其深厚的历史渊源。当时北平学界几乎尽人皆知,梁氏与清华学校有着相当长的密切关系与感情,而梁家的三位公子又先后求学于清华学校。梁启超长子梁思成,1915年入学,1923年毕业,次年留学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次子梁思永,1916年入学,1924年毕业后留学美国哈佛大学;三子梁思忠,1918年入学,1926年毕业后留学美国,步入著名的西点军校。梁启超本人于1914年前后,曾数次来清华学校作“名人演讲”,开始与清华建立起真挚的感情与友谊。晚清至民国初年的梁启超不仅是名满天下的国学大师,还是一位具有世界声誉的“言论界的骄子”和“舆论界的权威”,他那宏阔深邃的思想、词锋如剑的演说,如一道道耀眼刺目的闪电,在昏沉沉的中国放射出灼人的光芒,无论是他主办《时务报》时期、《新民丛报》早期、反对袁世凯称帝,还是反对张勋复辟时期,其思想锋芒皆具有气贯长虹,移山填海的浩浩威势,袁世凯的“太子”、曾野心勃勃想当皇帝接班人的袁克定,曾公开坦承梁启超是一位罕见的领袖名流,并有“得渠一言,贤于十万毛瑟也”[33]的赞许。许多年后,已成为文学家、名教授的梁实秋在回忆清华求学时代聆听梁启超某次演讲时说:“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高等科楼上大教堂里坐满了听众,随后走进了一位短小精悍秃头顶宽下巴的人物,穿着肥大的长袍,步履稳健,风神潇洒,左右顾盼,光芒四射,这就是梁任公先生。他走上讲台,打开他的讲稿,眼光向下面一扫,然后是他的极简短的开场白,一共只有两句,头一句是:‘启超没有什么学问——,’眼睛向上一翻,轻轻点一下头:‘可是也有一点喽!’这样谦逊同时又这样自负的话是很难得听到的。”又说:“那时候的青年学子,对梁任公先生怀着无限的景仰,倒不是因为他是戊戌政变的主角,也不是因为他是云南起义的策划者,实在是因为他的学术文章对于青年确有启迪领导的作用。过去也有不少显宦,以及叱咤风云的人物,莅校讲话,但是他们没有能留下深刻的印象。”[34]
    对这一历史因缘,梁启超曾自言“我与清华学校,因屡次讲演的关系,对于学生及学校情感皆日益深挚。”[35]除了演讲,梁氏还不时来清华休假“小住”,著书立说,并对国学的前途有所关注。他在一次校方组织的教授座谈会上直言不讳地说:“清华学生除研究西学外,当研究国学。盖国学为立国之本,建功之业,尤非国学不为功。”[36]因有了这样的感情与私谊,梁启超常在清华兼课和讲演。
     1914年,即清华建校三周年之际,梁氏亲赴清华演讲,讲题名为《君子》,他用《周易》中两句关于“君子”中乾坤二卦的卦辞作发挥,以此激励清华学子发愤图强:“乾象言,君子自励,犹天之运行不息,不得有一暴十寒之弊。且学者立志,尤须坚忍强毅,虽遇颠沛流离,不屈不挠。……坤象言,君子接物,度量宽厚,犹大地之博,无所不载,君子责己甚厚,责人甚轻……。”在阐发“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的君子“大道”后,梁启超明确提出:“他年遨游海外,吸收新文明,改良我社会,促进我政治,所谓君子人者,非清华学子,行将谁属?深愿及此时机,崇德修学,勉为君子,异日出膺大任,足以挽既倒之狂澜,作中流之砥柱。”[37]梁氏江河狂泻,中流破柱般的演讲,在清华师生心灵深处打下了深深的烙印,并对清华学校优良学风和校风的养成产生了巨大而深远的影响。后来,清华大学校委会决定把“自强不息,厚德载物”定为校训并镌刻在校徽上,以励师生。自此,内含真正“强大”、“不息”玄机奥秘的八字校训,如同一座高耸的路标,昭示着清华师生前行的方向。
    正因为有了如此深厚的历史渊源和情感交结,梁启超接到聘书之后立即萌动了应聘之心。当然,除了梁氏与清华在感情上的瓜葛,还有另外一个插曲。这便是,出于对国学的挚爱和对国学发扬光大的目的,此时梁启超正准备在天津筹办一个专门用来培养国学人才的“文化学院”,正在他苦其宏愿而总不得实现之际,清华国学研究院鸣锣开张且适时来聘,于是便有了梁启超放弃旧构,欣然前往的抉择。
    王、梁二位大师应聘后,按当初胡适的提议,清华方面欲聘另一位名盖当世,为天下士子服膺的大师、外号“章疯子”的章太炎前来聚会,但自视甚高,目空天下士,且素与梁启超不睦的章氏,不愿与王、梁二人共事。因为章氏在日本时,常和梁启超为“革新改良”还是“革命共和”等社会政治问题打过笔墨官司;另外,章太炎公开反对世间有甲骨文之说,他认为无论是社会上流传的还是安阳殷墟出土的甲骨文,都是奸商们鼓捣的假冒伪劣产品,信它就是替骗子张目的妄人,而王国维恰是以研究甲骨文并从中发现了殷商先公先王名号而闻名于世的。鉴于这众多的瓜葛,章疯子得此礼聘,“疯”劲顿起,拒聘不就,当场把聘书摔到地上并踩了几脚,表示决绝之态度。自此,章太炎失去了在清华园一试身手的机会,清华园失去了一位儒林宗师。[38]
      国学研究院既开,仅王、梁二位导师显然不足以应付各科学业,于是,清华教务长张彭春积极荐举与他同期留美,时年34岁,才华超群,号称“汉语言学之父”的哈佛博士赵元任前来任教。曹校长闻知,欣然同意,立即发电聘请。身为国学研究院主任的吴宓,一看张彭春荐了自己的同学,也不失时机地向校长曹云祥强力推荐自己在哈佛读书时的同学、时正在德国柏林大学研究院攻读的史学奇才、37岁的陈寅恪前来清华担当导师之职。经过吴宓的力荐与梁启超、王国维共同用力,曹校长在反复权衡之后,终于同意,并由吴宓电请陈寅恪归国就聘。——这就是当年令天下学界为之震动,被后世广为流传并影响深远的清华国学研究院“四大导师”。
    清华校方为聘请“四大导师”任教,可谓不遗余力,其中一个被后世广为称道的鲜明特点是,重视真才实学,不慕虚名,不轻信文凭。在“四大”之中,只有赵元任一人怀揣美国哈佛大学博士学位证书,而王、梁、陈等三位,均无博士、硕士头衔,较为年轻的陈寅恪连个学士学位也未拿到。梁启超的“文学博士”称号,则是他到清华国研究学院任教之后由美国耶鲁大学赠予的。尽管头上没有金光闪闪的博士帽子,但三位却学贯中西,堪称当之无愧的学术大师。陈寅恪放洋十几载,于哈佛、柏林等美国、欧洲名校转过一遍,终未能揣一张博士文凭回来,完全是为求知而读书。[39]当年在哈佛大学读书的中国学子,陈寅恪、吴宓、汤用彤等三人被誉为“哈佛三杰”,[40]风头强健,为同辈所瞩目。而陈寅恪更是人中之龙,其学问之广博精深,已达到了出神入化的奇境,为学术界推崇备至。至于清华园内新来的“四大教授”或“四大导师”称号最先由谁呼起,研究者已难考证,据赵元任夫人杨步伟回忆:“‘四大教授’这个称呼,不是我们自诌的,这实在是张仲述找元任时信上如此说,第一次见面也是如此说。而校长曹云祥开会时也是如此称呼的。……其实正式名称是‘四位导师’”[41]
    紧随这“四大”之后进入国学院的另一位导师,就是后来被誉为中国人类学和考古学之父的年轻“海龟”李济。
    1896年6月2日生于湖北钟祥县的李济(字济之),4岁即入书房,从一个表叔开始念“盘古首出,天地初分”之类的古书。1907年,李济随时为清朝内务府的小京官父亲进入北京两个著名中学之一——南城的五城中学(北师大附中前身)读书,14岁考入清华学堂,1918年毕业后留美。
    李济留美的这一年,与他同船离开上海浦江码头的一批官费、自费留学生与考察人员中,有后来成为教育部长的朱家骅、清华大学理学院长叶企孙、著名学者董时、张道宏、查良钊、刘叔和、诗人徐志摩,还有一个同船赴美筹备造反事宜的一代美男兼职业革命家汪兆铭(精卫)。船抵旧金山,李济与诸友分手,同徐志摩等几人进入马萨诸塞州乌斯特的克拉克大学就读。李与徐同居一幢公寓,后同居一室,二人由此结下了深厚友谊。李主攻心理学,徐读财政、银行学专业。一年之后,徐志摩转赴纽约哥伦比亚大学攻读政治经济学(1920年暑期后转赴伦敦),李继续留在克拉克大学作为研究生攻读社会学,并于1920年获硕士学位,同年转入哈佛大学攻读人类学专业,成为当时哈佛大学人类学研究院唯一的外国留学生,同时也是哈佛创建以来这个专业中最早到校的唯一的研究生。哈佛三年,李济随具有国际威望的人类学大师虎藤(E.A.Hooton)、罗兰?B?狄克森(RolandB.Dixon)等教授,“利用民族学的一个观点,也就是中国历史上所指的中国与夷狄的说法,把中国的历史材料作一种分析”,进一步弄清整个中国民族是怎么形成和移动的,“这个最突出的现象”。[42]
    1923年,李济以他那凝聚了三年心血的《中国民族的形成》论文获得哈佛大学哲学(人类学)博士学位,此为第一位中国人获此殊荣。这一年,李济27岁。
    获得博士学位的李济旋即收拾行装,告别了风景秀丽的查尔斯河畔和浸润着自己三年青春汗水的哈佛校园,踏上了归国的途程。一只意气风发的“海龟”,怀揣满腔热血,穿过波涌浪滚的浩瀚大洋,携西学文化的新风与锐气,精神抖擞,豪气飞扬地爬上了黄土凝成、板结干裂的远东大陆,回到了赋予他青春和梦想的故都北京。此时的“海龟”与若干年后作为新生代的“海龟”或者“假洋鬼子”皆有较大不同,在李济的梦想里,有成就一位学术界大师的心愿,却没有捞个大官或弄个百万富翁或千万大亨的追求。从徐志摩于哥伦比亚大学致李济的信中可以看出,这个被徐称作“刚毅木纳,强力努行,凡学者所需之品德,兄皆有之”的“老兄”,[43]心中装填的是“新文化,科学救国,振兴民族”等一类理想与抱负。这一鲜明的时代特征,正如若干年后李济所说:“那时的留学生,没有一个人想在美国长久地呆下去,也根本没有人想做这样的梦。那时的留学生,都是在毕业之后就回国的。他们在回国之后,选择职业的时候,也没有人考虑到赚多少钱和养家糊口的问题。我就是在当年这种留学风气之下,选择了我所喜爱的学科——人类学。”[44]
     回国后的李济在一位名叫凌冰的美国克拉克大学时期结识的学长举荐下(南按:时凌担任南开大学部主任,一说教务长),接受天津南开大学校长张伯苓之聘,先是担任人类学、社会学兼及矿科教授,第二年兼任文科主任。其间,由于矿科专业的关系,结识了当时中国著名的矿物学家、地质学家翁文灏,并通过翁再度结识了在李济人生旅途上具有重要转折意义的国际级地质学大师丁文江(字在君),二人成为终生挚友。
    丁氏作为曾在欧洲剑桥、葛拉斯哥等大学求学七载,并于1911年辛亥革命爆发时归国的老字号“海龟”,此时已取得了中国地质界的领袖地位,担任中国地质学会秘书长,对田野考古发掘和野外收集资料颇为热心。正在这个时候,河南新郑古墓出土一批青铜器的消息传到北平,引起了学术界注意,丁文江得知,立即鼓励李济亲自到那里做些发掘工作,并筹了200块钱作为发掘经费,另外派了地质调查所谭锡畴作为李的助手协助工作。
    李济接受了丁文江的好意,于1923年秋赴河南新郑做了第一次试探性小规模考古发掘,由于土匪捣乱与当地土著们不合作,加上墓葬几乎被盗墓贼盗掘一空,发掘收获不尽人意。李济自觉有“失败”之感。正是这次“失败”,使年轻的李济从具体实践探索中积累了可贵的田野工作经验,并有简短的英文报告《新郑的骨》一文问世。按李济的说法“由这些无数的宝贵经验中,我们可以深切地体会到丁文江先生对我们的一番苦心。”自此,李济迈出了由人类学家向考古学家转变的第一步。这一步在中国考古学史上的意义,正如许多年后美国宇航员阿姆斯特朗在走下飞船舷梯,迈向月球加里加特梯死海之时对地球人类说出的那句永垂不朽的名言:“这是我的一小步,却是人类的一大步。”正因了李济在新郑发掘的第一步,具有科学性质的考古学大幕在中国辽阔的大地上轰然开启,神秘的东方古代文明之门再度洞开,整个地球人类将随着中国田野考古发掘一步步推进和丰硕成果的展示,为远东大陆如此不可思议的高度发达的古代文明而惊叹。
    1924年,美国华盛顿史密森学会弗利尔艺术馆(TheFreerGalleryofArt),派毕士博(C.W.Bishop)率领一个代表团到中国进行考古发掘和研究,鉴于李济在学术界日渐兴隆的名声,以及他在中国近现代考古学史上迈出了关键性一步的机缘,毕士博代表团驻北京团部写信至天津南开大学,邀请李济加入他们的工作队,共同进行田野考古发掘工作。李济接信后,颇为踌躇,最后在丁文江支持下,决定与对方合作,他在给毕士博的回信中首先提出了当时并没有多少人意识到,但却关乎国家与民族大义的两个至关重要的条件:
    一、在中国做田野考古工作,必须与中国的学术团体合作。
     二、在中国掘出的古物,必须留在中国。
    毕士博接信后,立即回华盛顿向他的上司——弗利尔艺术馆馆长洛奇汇报,并将李济赞扬一番,终于达成一致意见。不久,李济收到毕士博的回信,称:“我们可以答应你一件事,那就是我们决不会让一个爱国的人,做他所不愿做的事”。[45]李济对这个答复很满意,于是辞去南开大学教职,于1925年初,加入毕士博等人的行列。李济所提的两个合作条件,开创了“既维护主权,又公平合作”,利用外资搞科研的先河,直接的收益不仅为后来著名的“殷墟第二、三次发掘的资金问题的解决”打下了基础,更重要的是,为后来中国学者与外国学者的国际性合作树立了坚实稳定的坐标。
    李济加入毕士博考古工作队不久,清华国学研究院招聘天下一流人才的行动开启,作为筹备处顾问的丁文江建议李济去研究院,一边任教一边做研究工作,并把情况介绍给老朋友梁启超。梁启超深以为然,二人共同出面向清华校长曹云祥推荐,曹一听李是哈佛博士,且正与美国人合作田野考古发掘项目,当场表示这样的人才实在难得,赶快请进清华园。于是,时年29岁的李济,以讲师的身份出任国学研究院导师。
    1925年6月15日,清华校长曹云祥正式宣布国学研究院教职员名单:
    教授:王国维、梁启超、赵元任、陈寅恪;
    讲师:李济;
    助教:陆维钊(同年9月辞职,由赵万里接任)、梁廷灿、章明煌;
    主任:吴宓;
    事务员:卫士生;助理员:周光午。
    如此精简干练的教职员阵营,颇为校内外同仁称赞,向来以木讷寡言著称的王国维更感欣喜,认为此举正合他早年关于治校之论述:“一校之中实行教授之人多,而名为管理之人少,则一校之成绩必可观矣!”[46]可惜的是,王氏此言,在日后的清华与全国教育界被视为蹩履和歪理邪说被无情地扔到垃圾堆中,代之而起的是一个庞大的官僚体制和管理队伍控制的大学,其办学成绩自可想见。
    从清华国学研究院整个聘任过程中可以看到,由于当时中国学术界人数,特别是有名望的“海龟”不可多得,学者间的相互推荐和学者出身的校方负责人之认同,发挥了交叠影响和作用。就整个导师队伍论,此时的李济虽有大师的身价,并且是研究院的五位导师之一,但后世士林却没有把他与王、梁、陈、赵“四大导师”并列而成为“五大”,究其原因,表面上看是他没有前“四大”的教授头衔,其实内中还有更多复杂的原因与详情,而这些详情随着岁月的流逝逐渐模糊淡远,成为后来剪不断,理还乱的一桩历史公案。[47]
    ◎梁启超与李济的友谊
    李济以大师的身价、讲师的头衔做了清华国学研究院导师,担任的课程先后有普通人类学、人体测量学、古器物学、考古学等,其间还主持了一个考古学陈列室并兼任历史系教授。令人稍感遗憾的是,在清华任教期间,李济重点指导的研究生只有一个半。一个是后来中国龙山文化和南诏文化的发现者、著名考古学家吴金鼎;另半个是后来成为著名古文字学家的徐中舒。因徐氏主要从王国维研读古文字学与殷周民族史,故在李济的名下只能算半个。
    在清华的日子,李济与各位教授关系融洽,但走得最近的则是比自己大23岁的梁启超,不仅缘于梁对李进清华有推荐保举之恩,主要是二人对待近现代田野考古这门新兴学科具有相同的眼光和热情。梁启超是最早介绍西方考古学理论、方法,并系统总结中国传统金石学成果,极富远见卓识的史学大师,也是一位非常重视遗址搜寻和田野发掘的热心倡导者。此时的梁启超正担任着中国考古学会会长。而李济则是一位血气方刚,朝气蓬勃,满身透着西方文明浸染的富有科学知识与理念的青年才俊,用他自己的话说,像“刚出笼的包子”,热气腾腾,许多想法与梁启超一拍即合,二人遂成亦师亦友的莫逆之交。由于梁、李都极为重视田野考古发掘所取得的第一手材料,李济进入研究院后,在梁启超的鼓动和弗利尔艺术馆毕士博支持下,即着手让考古人类学这门新兴学问突破厚重的清华园围墙,把教研课堂搬到田野中间,放开手脚做一番实实在在的现代学术事业。于是,便有了李济在中国考古史上具有里程碑性质和决定未来田野考古学这门学问路径走向的山西考古之旅。
     1926年2月5日,李济与地质学家——曾随瑞典著名学者安特生发掘闻名于世的仰韶文化的袁复礼同赴山西,沿汾河流域到晋南作考古调查。[48]其间发现了几处新石器时代的彩陶遗址,取得了一些标本。在初步确定几个可供发掘地点后,二人于3月底返回清华园。同年10月,由李济直接协调洽谈,清华校长曹云祥出面,清华国学研究院和美国弗利尔艺术馆共同组织,并由对方出大部分经费,李济、袁复礼主持的山西夏县西阴村田野考古发掘协议达成。按照协议规定,发掘古物永久留在中国,论文用中英文撰写并在中美两国学术刊物上发表。[49]——这是中国人自己主持的第一次正式的近代科学考古发掘尝试,也是李济在清华任教的几年间做成的唯一一次田野考古发掘事业。对于这次发掘的意义和评价,许多年后,李济的学生、哈佛大学人类学系主任、著名考古学家张光直曾言:“这第一个中外考古合作计划所采取的立场是明确的:学术是天下之公器,中外合作是可以的,而且在当时条件下还是必需的,但古物是公有的,而且是国有的。李济先生的国际地位与国际眼光并没有使他在爱国、在维护国家权益上作任何的让步。这种眼光远大的爱国精神是李济先生一生从事学问从事事业的特色。”[50]此次发掘,由于其在中国考古史上具有开创性意义与奠基性地位而载入史册。
    梁启超对于此项中外合作发掘事宜极感兴趣,主动给予大力关怀与支持,李济后来曾深情地回忆道:“梁启超教授是非常热心于田野考古的人,他主动地把我推荐给山西省模范省长阎锡山。”[51]因有了阎老西政府的撑腰和关照,使得这次考古发掘非常顺利。
    当此之时,梁启超的次子梁思永正在大洋彼岸美国哈佛大学就读,主攻考古人类学专业。这一专业的选择来自于梁启超的精心策划与安排。具有博大学术眼光和强烈民族责任感的梁任公,眼望世界范围的考古学迅猛发展,而号称有五千年文明史的中国境内,从事考古工作的人都是以各种名义来华的外国学者,如瑞典人安特生(J.G.Andersson)、加拿大人步达生(DavidsonBlack)、德国人魏敦瑞(J.F.Weidereich)、法国人德日进(Pierre.Teilhardde.Chardin)、日本人鸟居龙藏、水野清一等等。对这种现状颇为不满和不服气的梁启超,很希望有中国人自己出面做这一工作,认为“以中国地方这样大,历史这样久,蕴藏的古物这样丰富,努力往下作去,一定能于全世界的考古学上占有极高的位置”。[52]
    正是有了这样一种眼光和信心,决心以学术薪火传家立业的“饮冰室主人”,才让长子梁思成赴美国学习建筑,次子梁思永学习考古。这一安排,皆是为了让当时不受中国学术界重视的冷僻专业,能够在中国大地上生根、发芽、成长、壮大,“为中华民族在这一专业学问领域争一世界性名誉。”他在致子女的信中说:“思成和思永同走一条路,将来互得联络观摩之益,真是最好没有了。”[53]后来的事实证明,梁启超的目的达到了,梁思成与梁思永学成归国后,分别成为自己专业学科中领一代风骚的宗师,只是天不假年,梁启超没能亲眼看到这一天的到来。
    1926年12月10日,梁启超在写给次子梁思永的家信中,多次提到李济的田野考古发掘:“李济之现在山西乡下(非陕西)正采掘得兴高采烈,我已经写信给他,告诉以你的志愿及条件,大约十日内可有回信。我想他们没有不愿意的,只要能派作实在职务,得有实习机会,盘费、食住费等等都算不了什么大问题。”[54]此前,梁思永在美国学习期间,曾参加了印第安人遗址的发掘,他写信给父亲梁启超,表示想回国实习并搜集一些中国田野考古资料。为此,梁启超向这位远在异国他乡的儿子提供了有关统计资料,还为其回国后的实习机会和条件作了精心安排。从信中可以看出,梁思永一旦回国,则可跟随李济到田野去一试身手。
    李济和袁复礼在山西工作了两个多月,直到12月30日方结束。此次发掘收获颇丰,共采集了七十六箱出土器物,分装九大车,于次年元月初,历尽数次艰险磨难和几个昼夜的风餐露宿,总算把古物安全无损地押运到清华国学研究院。山西夏县西阴村遗址的成功发掘,揭开了中国现代考古学的序幕,标志着现代考古技术在远东这块古老大地上作出了突破性示范。作为人类学家的李济也由这次发掘而正式转到了考古学领域探索与实践中,从而奠定了其在中国现代考古学发展史上开一代先河的大师地位。
    1927年1月10日,清华国学研究院欢迎李济、袁复礼二人山西考古发掘成果的茶话会在众人期待中召开。继张彭春之后出任清华大学教务长兼理国学研究院事务的梅贻琦、国学院导师王国维、梁启超、陈寅恪、赵元任及全体助教、研究生出席了会议。[55]李济首先介绍发掘西阴村遗址的情况,选择这个遗址是因为《史记》上记载:“尧都平阳,舜都蒲坂,禹都安邑”,这些行政名城都在今天的山西省南部。又说这次发掘不是乱挖的,而是严格地一层一层挖下去。袁复礼插话补充说:“我同李先生从某地寻找到某地,我敢于同他赌咒:如果能在这里找到新石器文化遗址的话,我决不相信。后来到了西阴村,真的找到了,我就认输。我们用的‘刮地皮’(的方法),一层层刮……”[56]当时骂军阀搜刮民财称“刮地皮”,袁复礼把这个名词移到考古发掘的方法上,颇为形象生动,师生们听罢不禁开怀大笑。
西阴村遗址的出土物大多是残破的陶片,因知识与眼界所限,研究生们看罢有点不知所云,当一个半腐的、经过人工切割的小小蚕茧现身时,大家的兴趣才一下子提了上来。只见:
    助教王庸端着一盒子遗物上来,其中有被割裂过的半个蚕茧。同学都伸长了脖子看。有人说我不相信年代那么久还是这样白(实际是用棉衬着);有人说既然是新石器时期的遗物,究竟用什么工具割它?静安先生说,那时候未始没有金属工具。(他)同时提到加拿大人明义士的话说:“牛骨、龟骨是用耗子牙齿刻的。”李老师拿出一块仿佛石英一样的石片,说这种石头是可以刻[割]的……。[57]
    呈丝状的半个茧壳,显然是用锐器切割过,用显微镜考察,割的部位平直,茧壳仍旧发光,与西阴村现在的蚕茧比较,比那最小的还要小一点。展览中,李济特别强调:“这茧埋藏的位置差不多在坑的底下。它不会是后来的侵入,因为那一方的土色没有受扰的痕迹;也不会是野虫偶尔吐的,因为它是经过人工的割裂。”而这半个经锐器切割的蚕茧,当是一种“文化的遗留……这个发现替我们辟了一条关于在中国北部史前研究的新途径。中国有历史就有关于蚕业的记载,它是中国文化的一个指数,较之安特生所说的陶鼎与陶鬲尤为可靠。”[58]
    梁启超听取了李、袁二人作的长篇报告并观摩了实物,精神亢奋,欣喜逾常,回到寓所的当天晚上,便以极大的兴致给远在大洋彼岸的儿子梁思永写了一封长达二千余字的长信。信中充满激情地说道“他(南按:李济)把那七十六箱成绩,平平安安运到本校,陆续打开,陈列在我们新设的考古室了。今天晚上,他和袁复礼(是他同伴学地质学的)在研究院茶话会里头作长篇的报告演说,虽以我们的门外汉听了,也深感兴味。他们演说里头还带着讲他们两个人‘都是半路出家的考古学者(济之是学人类学的),真正专门研究考古学的人还在美国——梁先生的公子。’我听了替你高兴又替你惶恐,你将来如何才能当得起‘中国第一位考古专门学家’这个名誉,总要非常努力才好。”[59]
    梁启超在信中谈到出土器物有铜器、石器、骨器以及复杂的陶器花纹问题时说:“此外,他们最得意的是得着半个蚕茧,证明在石器时代已经会制丝……这几年来(民国九年以后)瑞典人安特生在甘肃、奉天发掘的这类花纹的陶器,力倡中国文化西来之说,自经这回的发掘,他们想翻这个案。”“(李济)所说‘以考古家眼光看中国,遍地皆黄金,可惜没有人会拣’真是不错。”梁启超再次建议儿子回国后“跟着李、袁二人做工作,一定很有益”。又说,“即使因时局动荡而无法外出做田野发掘,在室内跟着李济整理那76箱器物,也断不至白费这一年光阴……。”酣畅淋漓的翰墨,透着一个父亲对儿子的舔犊之情与殷切期望。按梁启超的打算,他还想让梁思永丰富一些古文物方面的知识,多参观几个新成立的博物馆,然后再去欧洲深造几年,那时再回国于田野考古这门学科上一试身手,定会创造一番伟业。
    梁思永接受了父亲的建议,于1927年7月回国。令人扼腕的是,此时的国学研究院“四大导师”之一王国维已钻入湖底,命赴黄泉,李济的田野发掘计划也成为泡影。
    王国维在清华大学执教的两年中,尽管生活趋于平静,学问越发精进,但仍“时时以津园为念”,每年春节都要去天津觐见早已逊位的“皇上”,常为“有君无臣”而忧虑。[60]1927年5月间,听说蒋介石为总司令的北伐军一路势如破竹,攻城略地打到了河南,即将北渡黄河,扫荡华北,入主京师。又听说两湖学者叶德辉、王葆心等一代名儒为北伐军或农民协会的人抓起来砍了头,王氏甚为恐惧,认为北伐成功之后,自己也不会被国民党所容,乃于惊恐中常与吴宓、陈寅恪等朋友密谋应变之策。期间有人劝其避居国外,但王大师总踌躇不定,只是经常深夜枯坐居室流泪。[61]
    延至6月1日,清华国学研究院第二届学生毕业,典礼过后,下午举行“师生叙别会”。梁启超、王国维、陈寅恪、赵元任四位教授各入一席,李济、梅贻琦等在座,师生畅谈别情。据当时在场的研究生柏生回忆说:“座中(王国维)先生为吾侪言蒙古杂事甚畅,其雍容淡雅之态,感人至深。”宴席将散,梁启超起立致辞,历述同学们之研究成绩,并谓:“吾院苟继续努力,必成国学重镇无疑。”[62]众皆聆听,王国维亦点头表示同意此说。宴毕,王国维与众师生作别如平时,尔后随陈寅恪至南院陈宅,二人畅谈至傍晚。是日晚,王氏在自家宅中会见谢国桢等同学,依旧是谈笑和怡。6月2日晨,王国维餐毕,八时至研究院办公,料理事务如常,并与同仁谈及下学期招生事宜。随后离奇地向事务员侯厚培借了五元钱,独自悄无声息地走出清华园,在校西门雇一辆洋车径赴三里地的颐和园,花六角钱买了一张门票,嘱车夫在原地等候,约十时左右独自向园内走去。在园内,王国维闷不作声地徘徊于长廊之间,后踱步至鱼藻轩前的昆明湖畔独立沉思,尽纸烟一支,约十一时左右,怀揣剩余的四元四角和一纸写有“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经此世变,义无再辱。我死后当草草棺殓,即行藁葬于清华茔地”等字样的简短遗书,纵身一跃,沉入湖底。虽有园丁“忽闻有落水声,争往援起”,[63]但王的头颅已插入淤泥,前后不过两分钟即气绝身亡。——一代国学大师由此告别了凡尘滚滚,充满血腥、苦痛与悲伤的世界,时年51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