芜湖二手家具市场位置:从几首诗例谈中国古典诗歌中形象与情意之间的关系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4/27 22:08:02
从几首诗例谈中国古典诗歌中形象与情意之间的关系 叶嘉莹

 

    我想以陶渊明、杜甫和李商隐的几首诗为例,讲讲我国古典诗歌中心与物,即形象与情意之间的关系。

    我们先看陶渊明。元遗山在《论诗绝句》中说到他时,用“豪华落尽见真淳”来评价他的诗,这的确道出了渊明化繁复为单纯的一种独到诗境。一般说来,诗人中有的逞才气,有的讲功力,有的重雕饰,而陶渊明是最能以他真淳的本色与世人相见的。这一本色看来简单,说来复杂,我以前说过,陶渊明诗如日光七彩融于一白,既有七彩之含蕴,有一白之融贯。这既丰美又精淳的特色正是渊明及其诗最本质的特色。

    现举陶诗二首为例:

 

    栖栖失群鸟,日暮犹独飞。徘徊无定止,夜夜声转悲。厉响思清远,去来何依依。因值孤生松,敛翮遥来归。劲风无荣木,此荫独不衰。托身已得所,千载不相违。

《饮酒》之四

 

    万族各有托,孤云独无依。暧暧空中灭,何时见余晖。朝霞开宿雾,众鸟相与飞。迟迟出林翮,未夕复来归。量力守故撤,岂不寒与饥?知音苟不存,已矣何所悲。

《咏贫士》之一

 

从形象上看,第一首诗句所标举的是一只鸟的形象,“鸟”是陶渊明所爱用的形象之一,但它的含意却不尽相同。《归园田居》诗中有“羁鸟恋旧林”的句子,“羁鸟”象喻了他做官后事与愿违的苦闷生活。《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诗中有 “望云惭高鸟”句,“高鸟”象喻了他向往高远自由生活的心境。《归鸟》诗中还有“翼翼归鸟”的句子,“归鸟”又象喻了他失望厌倦于仕途之后终于决心归隐的心情。无论是羁鸟、归鸟,还是高鸟或失群鸟,他都用一“鸟”字,这正是渊明运用形象的一个特点,他所用的是他概念中的鸟,是综合了鸟的各种性格以后产生的,是现实中可能有的物象,却并不确指是哪一只。我们讲的“栖栖失群岛”这首诗,是写他内心经过矛盾挣扎而找到自得之所的一首诗,其间充满了诗人经过矛盾挣扎后带有哲思理念的感受,而这一切正是通过这只鸟的形象来传达的。

“栖栖”是形容这只失群鸟内心极不安的样子,《论语》中有:“丘何为是栖栖者欤”的话,诗中用这两个字自然会使人联想到当年孔子四处寻求、奔波,有所期待、有所作为的情形。这就把这只鸟也人格化、理想化了。它象喻了当众乌急于稻粮虫蚁的竞逐

时,这只不屑于争逐的鸟正在为了寻觅理想而不安的心情。所以它的“失群”是必然的下场。陶渊明的一生是在矛盾中挣扎过来的,他做出辞官归隐、躬耕谋生的选择不仅事关重大,同时付出了相当的代价。他在《归去来兮辞》中说,“质性自然,非矫厉所得;饥冻虽切,违己交病。”在《与子俨等疏》中说,“性刚才拙,与物多仵。自量为己,必始俗患。傀俛辞世,使汝等幼而饥寒。”为了保持那一份自然的天性,他付上了全家饥寒的代价。很多人不能理解他,所以在《与子俨等疏》中又说,“但恨邻靡二仲,室无莱妇,把兹苦心,良独内傀。”不但没有友人相知,甚至连家人妻子也不能谅解,其内心之孤寂可想见了。中国传统读书人有一种“士当以天下为己任”的理想,有“治国平天下”的抱负。“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是他们的信条。但在那个黑暗的封建专权的社会里,官场的贪赃枉法、虚伪欺诈、暴虐无道毁掉了多少正直的读书人!唐代李商隐考中进士后曾写道:“却羡卞和双刖足,一生无复没阶趋。”宁思让双脚砍掉,也不愿逆来顺受,任人驱使。可见处在那个社会里,做官对于有理想、有抱负的人说来,是最痛苦不过的事了。这也正是陶说明之所以归隐的原因。

    人生的意义和价值在于要完成比求生更高的追求和满足,但穿衣吃饭则是这一切的基础。陶渊明未始不懂得这一道理,他曾说过:“人生归有道,衣食固其端。孰是都不营,而以求自安。”在封建时代读书人的出路只有两条,一条是做官,再就是依附于豪门之下做他们的门客。陶渊明了不起的地方就在于他择取了另一条不欺人也不自欺的生活道路,亲自下田躬耕。在那样的时代,做这样的选择,其间要经过多少痛苦的矛盾挣扎啊!所以诗中说,“日暮犹独飞”,人的一生不能都处在选择之中,夜幕降临了,时间不多了,不要再犹豫了,快去投宿吧!“犹”,表明一天都处于孤独的选择中。“声转悲”的“转”字包含着多少漫长的经历与变化,极言其追求中的艰难困苦。“厉响思清远,去来何依依”,言为心声,动物亦然,从鸟的不凡的厉响中,可见其怀思之清远高尚,这不正是陶渊明自己吗!“依依”者,是满怀归附依依之愿,欲寻一可靠的寄身之所,联系下文看,对孤生松的依赖之情,也代表了能忍耐严寒的侵袭,即孤独凄凉和冷落的打击。“敛翮遥来归”的形象多么美好,它给人以高远苍茫之感觉,鲜明生动地区别于燕雀之辈。既然找到了投宿之地,就“千载不相违”,这表现了陶渊明抉择时态度的坚定和果断。因此他得以在自己的理想和心灵中找到了一块安身立命的清白之地。《饮酒》诗中说,“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陶渊明这人真是太了不起了。当挫折、患难不期然而至时,人们的态度是各不相同的,晚唐词人冯正中抱的是“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的执着态度;北宋词人欧阳修是“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的遣玩意兴;苏拭是“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的旷达怀抱。然而,执着不能解脱和排遣苦难,遣玩的意兴也只能将苦难推而远之,旷达超然的苏东坡也未能完全从苦难中超脱出来;真正在苦难中而不离开苦难,又能完全以自力求得一处安身立命之地的,唯有陶渊明一人而已。

    再来看陶渊明的第二首诗。与前首诗不同的是,这首诗不只运用了一种形象,它前四句是写的“云”,中四句写了“鸟”,后四句写到了“人”。有人写诗只是即情、即景、即兴而发,但陶渊明所写的情意则往往是属于心灵上的意念的活动。前一首诗中,他把复杂的追求理想的过程用一只概念中的鸟传达出来,而这一首诗则是将他心灵意念的流转,通过他概念中的“云”、“鸟”的形象来表现的。

    前四句以“云”为象喻与万族相比较:鸟栖于林,鱼游于水,即是孤生竹也能结根于泰山阿(《古诗十九首》有“冉冉孤生竹,结根泰山阿”之句),而那天上的白云,却飘泊不定,孤独无依,慢慢地在空中消逝了,什么时候能再看见那云影呢!人世间生命的短暂无常,不正是如这“暧暧空中灭”的孤云一般吗?这前四句实在写尽了渊明心中对人生孤独寂寞、空幻无常的体认。从“朝霞开宿雾”到“末夕复来归”这中间四旬,又将意念转到“飞鸟”的形象中来。那“相与飞”的众鸟,象喻了为功名利禄而争逐着的芸芸众生。当朝霞驱散了昨夜的积雾,一天的争逐又开始了。然而在“相与”的追逐中,有一只与众不同的鸟迟迟飞出又早早地归来。诗人用代表局部的“翮”字来代指整体的鸟。一则“翮”字可以显示鸟展翅出林的翩翩飞动之态,再则它与“归”字结合大有上一首诗的“敛翮遥来归”的意味。这四句正象喻着渊明淡泊于名利而翩然归隐的决志。最后的“量力守故辙”直至“已矣何所悲”四句,遂自“浮云”及“飞鸟”的象喻转为一己的自叙,道出了诗人内心的情怀和意念。

    陶渊明的性格中有两大特点:一是“任真”,表现在他的诗自写其胸中之妙的自然流露中。从现在讲的这二首诗中,还可以看出他性格中的另一特点就是“固穷”。他当然也认为谋食是必须的,但要看其使用什么手段,是否有野心。陶渊明说过:“营己良有极,过足非所欲。”如果一个人整整一生都处于物欲的控制下,那连他的人格都会被物欲所出卖的。陶渊明之所以能支持住自己的选择,完全取决于“固穷”的操守。人家都以谋食、逐物为快乐,而他独以保全自己心灵上的完美为最大的快慰。对饥寒的生活,他说,“岂不实辛苦,所惧非饥寒。贫富常交战,道胜无戚颜”。对于“任真”的自得之乐,他说:“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俯仰终宇宙,不乐复何如”。因此诗中的“量力”是自知己身之价值,估量自己的能力,不做丝毫过分狂妄之想的自知之明。“故辙”是他自己本该走的道路。陶渊明还是个非常有哲思的诗人,这首诗的末两句:“知音苟不存,已矣何所悲。”说出了深辨甘苦而又超脱悲苦的一份至高的修养境界。他的孤独悲哀决非软弱的、盲从的、无端的,他的孤独中自有一股坚强的力量,他的悲哀里隐含着他一份自得的超旷。他认识宇宙“人生似幻化,终当归空无”的自然规律,他对各家的思想都有所体认,并能撷取与自己天性相适者融为自己的思想,奠定了立身做人的基础。当然佛道思想的影响在他身上也起过消极的作用,但在众生均为物欲所控制的社会里,在官场黑暗窒息的环境中,能够如此掌握住自己,保持住自己,毅然地作出归隐、躬耕的选择的陶渊明,不正是于消极态度的反弹中,做出了积极的行动吗?

    从形象与情意的关系上归纳这两首诗可以看到,陶渊明所选用的多是现实中所实有的物象,然而又不拘于个别的实象,而是居于心灵意念上的概念,是现实中的物象经过主观心理综合后的产物。所以说他运用形象的特点常常是“以心托物”。陶渊明之所以抱这样态度,用这种形象,一方而在于他重视心灵胜于重视物质,同时也在于他质性自然,不喜欢标新立异。

    从结构上看,两首诗分别用了两种不同的结构方式:一首是平叙,完全依感情进行的顺序来叙述;第二首是三种不同意象的突然跳接。

    以上这些都是陶诗的外在表现,我们应该透过外表的局限,看其内心质性上的任真。他的诗自写其胸中之妙,所以从不故意在字面上与人家争奇斗胜,不避平直质朴,我就是我;他既不同于退之、李贺的诡奇新异,也不同于乐天、微之的通俗易晓,他真诚地表现着内心的一个坦率的自我!我想陶渊明这一大特点,也是我们今天所应引为反省的一面镜子。

 

 

    下面我要就杜甫的两首诗,与陶渊明简单比较一下。杜甫生于唐代由盛转衰的乱离之年,说他是现实主义诗人,是说他诗中反映最多的是当时的社会现实,这在同时期诗人中是无人能与之相比的。杜诗在表现形式上与生于晋宋衰乱之中的陶渊明有很大差异。这是由于各自的性格、襟抱不同所决定的。渊明的性格是内向的,是向内的探索,向内的寻求,写自己心灵意念的流转,如其《拟古》《杂诗》《读山海经》等组诗,好像没直接写动乱的社会现实,但诗中那份深挚的悲怆和感动,正来自于战乱衰变之中,是从现实中得到理性反省的结果。他内向的性格表现为独善其身,保持住了一个纯真的自我,但他没有勇气来拯救受难的人民,这一点也不容为他隐满。而杜甫性格是外向的,他的胸襟、怀抱是博大而开阔的。他与众不同的最杰出之处,是那“以天下为己任”的自然天性。在“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的情况下所关注的还是“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是“孤舟一系故园心”。杜甫一生亲见自己国都长安的几次沦陷,有的人爱国是因为祖国繁荣富强才爱,而有的人却在祖国灾难深重时倍加关注祖国的命运和前途,杜甫正是后者。杜甫的感情博大而深挚,无论他写什么物象,都把满腔的挚情诚意投注进去,这在他早年的诗中就表现出来了,如《房兵曹胡马》诗中的,

 

胡马大宛名,锋棱瘦骨成。竹批双耳峻,风入四蹄轻。

所向无空阔,真堪托死生。骁腾有如此,万里可横行。

 

他的诗很少只写物象不带自己的色彩,如这诗前四句写马的生相的与众不同,接下去的四句写马的精神品格、实际上正是写出了自己的精神品格。可见在运用形象上,他与陶渊明的“以心托物”不同的是“以情注物”,即是从现实中选取一个确有的物象,将自己的情意全都投注进去。在表现形式上,陶渊明是以“真淳”取胜,而杜甫是以“刚强”取胜,是精神上的刚强,是接受之能力和负荷之能力的刚强,是在苦难面前不闭眼、不低头、不逃避的刚强。

    此外,杜甫还是一个集大成的诗人,这主要指他的多才多艺。有的诗人律诗写不好,绝句很妙;有的绝句不佳,但排律出色,这都不够大成,只有杜甫才算得上是工于各体的全才和“大成”。“大成”的容量与外向的性格使他的诗在修辞上形成了一个显著特色,不避拙。到底什么叫修辞?我觉得能找到最适当的词传达最真诚的情意就是最好的修辞。《秋雨叹》之一中的“雨中百草秋烂死”开篇就令人震惊;又如他写逃难的诗有“麻鞋见天子,衣袖露两肘”的句子;《义鹘行》写一只苍鹘为一只被蛇吃掉幼雏的老鹰报仇而打死蛇的传说,诗中有“修鳞脱远枝,巨颡坼老拳。高空得蹭蹬,短草辞婉蜒。折尾能一掉,饱肠皆已穿”等句子,多么血淋淋、赤裸裸的字句,这是杜甫的特色。

《秋雨叹》共三首,带着杜甫很深沉的慨叹,它写于天宝十三载的夏秋之间,当时霪雨伤稼,杨国忠为相,掩饰灾难现实,虚报禾稼收成。这三首诗不仅是在慨叹霪雨伤稼,还在慨叹杨国忠等人欺君误国的罪行。今天我们选讲三首中的第一首:

 

雨中百草秋烂死,阶下决明颜色鲜。着叶满枝翠羽盖,开花无数黄金钱。

凉风萧萧吹汝急,恐汝后时难独立。堂上书生空白头,临风三嗅馨香泣。

 

“雨中”正是诗人不避丑拙地选择的现实中确有亦确指的物象,象喻着那些谄媚皇帝误国害民的恶势力;“百草秋烂死”象喻了在灾难中被击倒的人们不再有生气的状态。“决明”于阶下“颜色鲜”,这本是写现实中的一丛植物决明,但诗人却把感情投注进去,使之具有了象喻的意味,与前一句的“秋烂死”对比,更觉“颜色鲜”的决明弥足珍贵。“烂死”所显示的摧毁之力的强大,预示着决明恐亦难逃脱这一摧伤之大劫的可哀可虑。在这种情绪的笼罩下,杜甫于次二句用了“翠羽盖”、“黄金钱”二句,把决明的鲜茂美好描写了一番,这两句所用的“满枝”、“无数”等字眼显得多么丰盛充盈,“翠羽”、“黄金”所表现的又是何等的鲜丽珍贵。这两句在整个的对仗中使人看到了庄严和美好,看出了杜甫是以怎样珍重惜爱的心情竭全力、倾全情来充注这两句诗啊!如果用他“种竹交加翠,栽桃烂漫红”的诗句为佐证,更可见出他那份充溢、饱满的感情和精力。这就是杜甫向外的投注。有些人无论做什么事,都不肯投以全部精力,以为私留三分能力就是占了便宜,实际上是愚蠢吃亏,是浪费和毁坏了自已。如此下去,将会一点一点地掏空了自己,只剩得一副没有价值的空外壳。

    外界难道能因为你有美好的“翠”、珍贵的“黄”就不打击、不伤害你了吗?不,“凉风”句就写出了外界的不断的摧伤,而这两句连用两个极亲切的“汝”字,前一句把萧萧的风雨加在这么亲切的“汝”之上,是何等痛心的事,因而下句又用一“恐”字加在“妆”字上,表达出一份深沉的忧虑。全诗至此,都以写一丛风雨中的决明为主,但下面忽然介入了人物,写到“堂上书生空白头”的叹息,于是堂上的节生遂与阶下的决明蓦然交感;当年我书生的“颜色鲜”如今已是“空白头”了,如今你的“颜色鲜”是否也将落得我之下场呢?在遥遥的呼唤中,书生与决明融为一体。“馨香”使人联想起陆游《卜算子》词中“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之句,动人地暗喻了一种美好的情操和品格,是对决明坚贞芳香的质性、精神的赞叹,也正是杜甫内心世界的再现。

    杜甫是个感性与理性兼长并美的诗人,这首诗体现在理性方面的是章法上呼应、安排的紧密结合;感性方面是形象上决明与书生间的相感发、相浑融。

下面再看一首杜甫的《秋兴八首》之七:

 

昆明池永汉时功,武帝旋旗在眼中。织女机丝虚夜月,石鲸鳞甲动秋风。

波漂菰米沉云黑,露冷莲房坠粉红。关塞极天唯鸟道,江湖满地一渔翁。

 

    《秋兴》是杜甫晚年羁旅漂泊到四川时的作品,当时他身在四川夔府,心向国都长安。诗中或以夔府为主遥念长安,或以长安为主而映带夔府,八首诗浑然一体,是杜甫连章之作中最完整、变化最多的一组诗。他的感性与理性兼长并美的特色突出地体现在这组诗里。组诗其一从夔府秋景引起诗人对故园长安的杯念,是感发的开始。其二轻写诗人于异乡夜晚“每依北斗望京华”的思乡之情,是感发的继续。其三从夔府朝景起,承上章“月映芦荻”而以“五陵衣马”结,启下章之“长安弈棋”,由首章“故园心”到此章“心事违”,情愈转愈悲,正式转入对长安的忧叹,承上后下,结构上感情层次的进行有很明显的理性安排,从日暮写到北斗和月亮的出现,以夔府的朝晖引起对百年世事、长安战乱的叹忧,从时间顺序到感情变化在一步步向前推进,对夔府的叙述渐渐减少,对长安的怀念慢慢加剧,以后四句概写杜甫对长安的怀念之情。其五的“蓬莱宫”是当年被玄宗召见之地;其六的“曲江头”是玄宗与贵妃的游宴之地;其七的“昆明池”是汉武帝训练水军之地,这三首都以地名开篇。到了第八首的“昆吾御宿自逶迤,紫阁峰阴入渼陂”,开端两句,诗人竟一口气列出四个地名,酣畅淋漓,一发而不可止他倾吐着对长安的向往怀念之情。自其四的“鱼龙寂寞秋江冷,故国平居有所思”就看出杜甫此时已满心满怀都是故国长安了。其五中他虽已是“一卧沧江惊岁晚”了,还想着“几回青琐点朝班”。其六中“瞿塘峡口曲江头,万里风烟接素秋”,从夔之峡口到故国曲江,有什么可以相通的呢?只有诗人的怀念之情随着素秋的风烟飘向故园长安。其七诗人由夔府的秋天想到了长安的秋天,借昆明池之秋景寄寓对国事盛衰之感慨。其八中的“昆吾亭”、“御宿”、“紫阁蜂”、“渼陂”,都是作者在长安时常去的地方,这样于两句中融人四个地名的写法有着余韵悠然、情思无限的美感。这里所思的,虽以渼陂为主,然情意却不为渼陂所限。诗人还在“佳人拾翠春相问”句着一“春”字,这就使此诗的感兴不仅不为其所思之地所限,也不为其所思之秋时所限了,足以见出“兴”之深远辽阔。

    我们现在看第七首,此首开篇的“昆明池”是当年汉武帝为拓疆训练水师而凿,金圣叹说:“诗人之眼上观千年,下观千年。”这首诗中不仅是怀古,也有慨今。诗里杜甫在夔府,由曲江想到昆明池,由昆明池又想到汉武之功,由武功之盛又想到当今国势衰颓……抚今追昔,不胜感慨。接下去的“织女”句,从理性上说“织女”、“石鲸”都是现实中实有之物,传说中长安昆明池水边有织女像,水中有石鲸雕刻。池畔织女徒以织为名,却并非真正的鸣机夜织,不过空立于明月之中,所以用一“虚”字表示其落空无成、徒负夜月。“石鲸”虽为石刻之像,然而风雨之中,于池水汹涌起伏之际,竟具有鳍尾皆动之意,所以用一“动”字写其在秋风波浪中的动荡不安之状。此两句除实写之外,给人以一种落空无成、动荡不安的感觉。细细品味,不仅昆明池之景生动地说出,更有无限伤时念乱之情绪,于政之无望、时之不靖,种种感慨,全借此意象传出。写实而超乎现实,这是杜甫律诗之一大成就。

    “波漂”两句写昆明池秋日景象:秋季菰米结实,池水荒凉,无人采摘,一任其凋零漂荡于池中,形成团团黑影如云状;凋谢的片片莲花飘坠萎褪于水中。这不仅是对今日昆明池衰败景象的慨叹,更是对国家兴亡、盛衰的慨叹,正像 《杜诗镜铨》所言:“就昆明池边所有清秋节物,极写苍凉之景,以致其怀念故国旧君之感。”

    最后一联中的“关塞”泛指秦蜀之间的高城险塞,“鸟道”指山路之险峻难以通过,“江湖”我以为是兼指杜甫此时寓居之地与将往之地而言,“渔翁”则是杜甫的自谓。这句是从前面所回忆的长安回到今日羁身之地夔府的一个引渡,将诗人的思绪拉回到现实的羁旅漂泊孤寂无所底止的沉哀,作了全篇的结束。

    总之,杜甫这一首诗表面所写的都是现实中的景物、情事,而其中则充注着诗人内心中一份饱满、浓厚的感慨忧叹之情意,这正是杜诗“以情注物”的体现。

    在章法上,全诗以“池”与水来贯通。前二句先叙当年汉武开凿之功,自第三句跌入今日之衰败荒凉的池中、池畔景象;至第五句的“鸟道”一直转回到此时在夔府的飘泊生活,用了“渔翁”自况,这里的“江湖”与“渔翁”仍然没有脱离水的范围,暗中应“巫峡”。由此可见杜甫在章法上不管怎样承转变化,始终不忘以理性为安排呼应的特色。

 

 

    第三位我们所要谈到的诗人是李商隐。李商隐是最善于运用意象的一位诗人,他诗中的意象、物象多为非现实的,其所象喻的情意也往往极难以现实的理念来解说,因此给人以幽微窈渺,难以捉摸难以理解之感觉。这与李商隐平生经历和性情有关。

    就李义山的禀赋资质来说,他似乎生来就具有一种纤细锐敏到几乎近于病态的感受和情绪。他所见的世界不仅是事物的外表,而是一直透视到一切事物的心魂深处,并特别沉溺于心魂深处的某种残缺病态的美感之中。这种天性本来就不可以用清楚的理念来表达和说明的,况且他特具的表现方式也全是以感性为主,不重理性的说明,因此他的诗往往只是表现为意象的错综组合,使用的意象也往往都是远离现实的一种窈眇幽微的心理的产物,充满了瑰奇神秘的色彩。是先有一份情意再制造一个假托的物象来表达,这是义山诗之所以走上隐约幽微之途的先天性因素。

    李义山生于晚唐宪宗元和年间,卒于宣宗大中年间,在他四十七年的生命中,经历了宪、穆、敬、文、武、宣六宗之世。当时内有宦官之弄权,外有藩镇之割据跋扈,更加以朝廷的党争,帝王的废立,大臣的黜陟。义山幼而孤寒,九岁丧父,十二岁就以“佣书贩舂”负起了养家的责任。所以他自幼就刻苦自励于读书,盼望能有仕进的机会。除家贫的因素使他急于求仕以外,我们从他诗中也可知道他原来是一个关心国事的有志之士。在他的编年诗集中,很早就写过一些假托咏史而讽刺时政的作品,只是科第不利,两次应考皆未登第,直到文宗开成二年,他二十六岁时才因令狐父子推荐考中进士。就在这年冬天他写了《行次西郊一百韵》这首著名长诗,诗中首先写出了民间疾苦,然后接写政纲的紊乱,直接指明朝廷深入膏肓的积弊,并同情饥民之为盗;“尔来又三岁,甘泽不及春。盗贼停午起,问谁多穷民。”更在最后陈述自己的愿望说:“我愿为此事,君前剖心肝。叩头出鲜血,滂沱污紫宸。九重黯已隔,涕泗空沾唇。”表达出极为热烈恳挚的想要救民匡国的一片激情。就在写了此诗的次年,他又去赴宏词科的考试,据说当时他已被吏部录取,可是当吏部把他的名字报上中书时,却因“中书长者”言“此人不堪”,遂将右字抹去。此后他终身的仕宦被陷于党争的恩怨中,再未有过伸展志意的机会。以义山在牛、李二党中所处的境地来说,牛僧孺觉的令孤父子是赏拔他的恩主,李德裕党的王茂元则是他的岳父,这其中的恩怨使他有满腹的难言之隐,因此不免终身抑郁,于是一切忧时忧国之心,自伤身世之慨,都寓托于幽微晦隐的诗篇里,造成了朦胧难解之特点。他这些纯以感性之意象组成的诗虽不可确解,却可以确感,而确感正是诗所以感人的第一要素。这种不属于理念但凭意象组成的诗,偏要以理念来解说,本来就是不可能,也没有必要的。欣赏义山诗最好是以自己的心灵去感受那些充满眩惑色彩的幽缈意象,应忠实于自己的感受,忠实于诗篇的本身,如此去作一番深入的体认,这是欣赏义山诗最好的途径。

《锦瑟》是义山最著名的一首难解诗,历代评论者都有“一篇锦瑟解人难,可恨无人做郑笺”的感慨,在此我只想从诗中意象所给予人们的感受和联想方面,来看李义山在心灵感发中表达出怎样的心态和情意。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诗的开端“锦瑟”,所提供的不仅是一种乐器,同时还提示了与锦瑟有关的一则故事。据《汉书·郊祀志》载:“泰帝使素女鼓五十弦瑟,悲,帝禁不止,故破其瑟为二十五弦。“如此珍美之乐器,竟有如彼悲苦之乐音,可谓“无端”也。“无端”于此句中是虚字,然全句的悲慨却全借它表达出来,正可谓:“莫之为而为者天也。”“锦瑟”之珍美与“五十弦”之悲哀,在“无端”的结合之下,形成了一种莫可如何的悲剧之感,于是珍美的 “锦瑟”就命定地要担负“五十弦”之繁重的悲苦,正如义山心灵之幽微深美却偏偏有如彼不幸之过遇和如彼沉痛哀伤之情绪一样。若从“思华年”三字的叙述上来看,则“锦瑟”当然是“思华年”之诗人的自喻了。在诗人的回亿、追思中,每一件往事都如同“锦瑟”上的弦柱的拨动。这两句是全诗的总起,下四句是追思的情事了。“庄生”虽用了《庄子·齐物论》典故,但并未用其本意,只是借此意象来喻示一种情思的境界,“梦”而为蝴蝶,当然可以想象梦的美妙和情思的飞动翩跹;又用“迷”字显露出于蝶梦中的沉溺和痴迷。只可惜梦境虽美,却是破晓前的短梦,故用一“晓”字表达其美梦难留的憾叹。因而这句给人的感受,就不是对美梦的欣喜而是美梦难留的悲哀了。“望帝”句用了神话中蜀望帝之魂魄化为杜鹃的典故。“春心”所指的是一种相思怀念的心意,“春心”托于“杜鹃”所喻示的是魂魄在化为异物之后而相思依然不已的长恨。“沧海”一联是根据“月满则珠圆”的传说而来的。但义山不是写月满珠圆的情景,而写了“珠有泪”,这就使晶莹的明珠忽而变成晶莹的泪珠了。珠圆的美丽与泪珠的悲哀结合立即产生一种感发;为什么天下有这么多的美好,还要有这么多的悲哀?加以“沧海月明”的陪衬,真乃有欲在茫茫广海中凝化为一片虚明的寥廓苍凉之感。“篮田”是指陕西的蓝田山。此山盛产美玉,每当日光晴暖时,山峦迷蒙的烟霭间,可以想象出其蕴玉的丰美,然又感到是那样的渺远迷离,难以获致,难以掌握。诗人一方面又以“珠有泪”与“玉生烟”作了对比,来说明一切美好的事物的难以获致和难得圆满。诗人正是借这两种不同的意象来表现人生中的种种难以挽回的缺憾、变幻无常的境际和感受,同时在鲜明的对比中,夸张地显示出境界多变的可能性;无论是月明之寒宵,无论是日暖之晴昼,无论是寥廓苍凉之广海,无论烟岚罨霭之青山,无论是“珠有泪”的凄凉,无论是“王生烟”的迷惘……凡此种种都是诗人一生所经历的心灵与情感上各种不同境界的象喻。最后继之以“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二句的结句,反顾全篇,则遥遥与开端首二句“思华年”相呼应,其意谓:非待今日我追思华年时,才感叹于以往之“蝶梦”无常,“春心”难已,以及“珠有泪”、“玉生烟”的凄凉迷惘,而是于当时我亲历这种种境际之时,即感到了这一切,一切……。

这首诗的意象,虽初看时颇为参差错综,由于中四句几乎每一句为一种象喻,各不相关联。然纵观全诗,却自有其分明之脉络可寻:首两句总起,中四句举四种不同意象,末两句为总结,乃是极完整的一首诗。全诗道出李商隐整整一生在感情方面的体认和感受,是义山诗中最有代表性的一首好诗。

 

 

    总结归纳以上三位诗人,我觉得陶渊明所使用的意象取材多出于现实中可有之物;杜甫所使用的意象,其取材多出于现实中实有之物:而李商隐所使用的意象,其取材多出于现实中无有之物。当然这只是就他们的一两首有代表性的作品所造成的一般印象而言,如果有意寻求例外的诗证,陶渊明《读山海经》中的“丹木”、“青乌”岂不也有出于现实中无有之物者?而义山《暮秋独游曲江》之“荷叶”与《夕阳楼》中之“孤鸿”岂不也有出于现实中实有之物者?我们所举的几首诗是特别代表他们不同风格的特色的作品,这是由于这三位诗人所表现的为人与为诗的态度不同决定的。

    陶渊明是一位平实直朴之中见深微高远的人,其为诗与为人一向以平实真朴为主,不喜炫奇立异。另外他又是视精神胜过物质的人,他诗中活动着的,常常是事物的概念而非实体,诗中表现的事物也往往只是遗貌取神的抒写。所以陶渊明诗中没有一句

是刻露的写景咏物之作,他所写的孤云、飞鸟、松树、菊花都是他以精神体认之后的概念,绝非实有之个体。前面说过他诗中意象与情意的关系是“以心托物”,是把满怀激情托之于他所选择的事物概念之中来表现。渊明心灵活动的领域极其精微高远,为人之态度却极其平实质朴。这正是他之所以不取象于实有之个体,仅取之于可有之事物之概念的缘故。

     杜甫则不然,他最大的特色在于极其关心留意现实,以最大的勇气面对现实,以最大的天才叙写现实。他所选写的事物,多为现实中实有之物,这原是无足怪的事,只是杜甫同时又是一位感情最深厚、最丰满、最热挚的诗人,他常常把自己强烈的感情投注于他所写的一切事物之上,使之因诗人的感情与人格的投注而呈现出意象化的意味,所以我说他诗中形象与情意的关系是“以情注物”,是因为感情的注人才使事物意象化的。这种从实物中取材的特点,是由于他的诗本来就是以写实为主的缘故。

    李商隐是一位形象化、意象化的大师。陶、杜诗中的意象无论如何丰美,对作者来说,仍不过是自然而然的流露。李商隐诗中却可以明显地感到作者对于意象的有意制造和安排。有时李义山所表现的,就是一片错综繁复的缤纷意象,与陶、杜叙述之际尚有理念可寻,意象仅为心灵或感情的自然流露的情形完全不同。这是因为他的先天资质其赋与后天遭际经历加之隐约幽微的表现方法造成的,唯有那些非现实的,又带有恍惚迷离色彩的事物,才能表达出他那份独侍的幽隐之情,所以我说李诗中形象与情意的关系是“缘情造物”。

    章法上,此三位诗人也各有不同:陶渊朋以“任真”为宗,表现于或层次之平叙,或心念之流转、跳接;杜甫是感性、理性兼济,纵使出于感性的联想发为突然之转接,也依然不忘理性上作先后之呼应;而义山诗则往往以一些意象的错综并举为主,有时在首尾发展之际略微作理性之提挚。

    句法上,陶诗多用古诗平顺直叙的句法,杜诗有时只掌握感性重点,在句法上表现为颠倒或浓缩;义山诗是以理性之句法来组合一些非理性的词汇。杜甫诗句有时只要平顺地伸延或倒转就可明白易懂,而李诗无论文法怎样合理,也依然不可具解。若说杜诗是文法上的难懂,则李诗就是本质上的难懂丁,他的诗在本质上只能以感性去体认,不能以理性去说明。

    从以上的分析中不仅可以见到三家风格上的不同,似乎还看到了某些属于文学表现方式上的历史演进迹象,更主要的是领略了中国古典诗歌中心与物,即形象与情意之间相互关联、相互感发的几种不同类型与过程。

(由徐晓莉、张海涛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