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94奶奶撸一撸狠狠:麦田里的农妇 作者:安然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5/05 15:06:44

麦田里的农妇    安然

 

1、
  我对于一块麦田的向往源于对于一种爱情的向往。说来奇怪,那种爱情不是发生在花前月下,而是在一片沃野。大片大片的金色麦子,原木筑成的木房子,宽宽的房廊,雄猛的大狼狗,健硕的农夫,壮硕的农妇,摇曳的烛光,带露的野雏菊,清冽透亮的啤酒,粗黑的面包,三、五个跟在身后拾麦穗的孩子……
  如果真有爱情的话,前面讲的多半是一种异乡的爱情。要是在本土,我要的爱情图画性质也差不离。又长又缓的青草坡上,竹篱笆隔起了一座黄泥屋,黄泥屋内光明洁净夫唱妇随;屋后疏竹千竿滴雨成诗,屋前碧草青青白鹅悠悠,竹篱笆上牵牛花开得宁静又热烈……
  这样的两类爱情,本质上是同一的。突如其来地,就在我的梦乡里呆了有七、八年,令人百思不得其解。一种不可能的爱情住进了梦里,一个女人的生活就变得宿命起来。与麦田有关的爱情,在两个时空都可以实现,或许前世,或许来生,独独身处今生,事情变得无望。
  我不曾把想像的爱情模式讲给周围人听,也不去想像故事中的农夫姓甚名谁。更多的时候,我是不去细想这个故事的,偶尔,它却会来造访我的心。它来的时候,带着一种质朴的画感,光明、简单、朗净,没有声息,有久远的旧旧的味道。它来的时候,就好比恩雅的歌声缥缥缈缈,从天堂布下。它来,寂静就也来了。一杯清茶,碧黄的叶子在水里舒展,茶水却已然温凉。或者是野外雪地里绽放的野玫瑰,寂寞而又热烈。
  悄然安静地,就面对了它。它真是让我迷惑:世上的爱有千奇百种,为什么自己奢想的,却是属于农妇的那一种?
  
  2、
  时隔那么多年,我依然记得爱情下种的情境。在南昌青云谱的一个山坡上,一个男生腆着脸皮央求帮忙缝被子。是暮春时节,太阳开始西斜,青青的草地上铺着洁净的被单,一天太阳的照晒使它生出一股暖香。我跪在草地上,假装很手巧的样子一针一线为他缝连着。他双手抱膝坐在旁边,胆怯而勇敢地说着些什么,有一搭没一搭的(到底说了什么我一点也不记得),不远处气象台雷达站的值班室里,有人在放着一首最流行的歌,《北国之春》。“虽然我们已内心相爱,至今尚未吐真情…… ”,听得我心里害怕,脸上泛起红晕。可事实是我们并没相爱呀,我们只是同学加老乡。我16,他18,我们那样年轻,那样小,小到可以被这样一句歌词吓住。命运就是这样,看似漫不经心,却在我的世界里撒下了一棵种子,让我此后的命运都随着这个黄昏流转。
  那以后直到今天,无论何时何地,只要听到《北国之春》,我都会很自然地忆起那个暮春的黄昏。随着光阴流逝,在一遍又一遍的忆起中,那个黄昏的斜阳颜色越来越浓,先由淡黄转深黄,又由深黄转金黄,光芒万丈地照亮着我的人生之旅。
  我15岁认识了他,22岁嫁给了他。24岁生下共有的女儿。在那个黄昏,我是有直觉的,我觉得会为这样一个人缝洗被子一辈子。果然。
  我从来没和他提起过这个黄昏,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想必将来更是不会提了,把这样一个黄昏独自珍藏有些藏私房钱的意思,说到底,有这样一笔私产对于人生也是一种慰藉。那样一个黄昏,表面上是属于一个少女一个少男共有的,实际上至始至终只是少女的独角戏,在这出戏里,少男只是作为一个影子出场的,所以他多半忘了。自然,他也说起过爱情的萌芽。他说起打动他的是一年后,在浙江义乌,有一次无意间远远看到少女在斜阳里梳辫子。我记得的,在义乌,以一个少女的身份,我的确在斜阳里梳过几次辫子,辫子后面的故事却是一无所知的。所以他说起时我是满心悦然,感谢他让我成为了一幅古典画中的主角。后来他连这个也忘了,偶尔提起时一脸茫然:真的有这一回事吗?
  生活啊,请原谅人们的不经意的忘却吧。为了谋生我们早已远离了风花雪月。这样一路走下去,我们到底会不小心忘记多少东西呢?
  
  3、
  1993年,我一时脑热,跳槽进了一家银行上班,此前在一家技术单位,我已经工作了10年,备受重视。始料未及的是,枯燥烦味的银行工作,严重地损害了我的人格尊严,以及对生命的审美热度。不出一年,我就害了重病,不是身体,是灵魂。消沉、恐惧、不安、焦灼、悲愤、哀伤、缓缓的绝望……我是想活的,但灵魂不听指挥,自顾自地,它在慢性自杀。从前的价值观和人生观已经变得一钱不值。在一栋只讲金钱和利润的大楼里,我坠入人生的虚空,四顾迷茫。
  我的疼我的痛我的无望的哀伤,没人理会,爱人也不理会。他有自己的事情要忙,他简单地说,你是庸人自扰。消沉、恐惧、不安、焦灼、悲愤、哀伤、缓缓的绝望……我是想活的,但灵魂不听指挥,自顾自地,它在慢性自杀 我们的生活是这样的好,你还要什么呢,他不胜我烦,口吻质问式的。

 我当然是不知道想要什么的,发展到后来我什么都不想要。面对他拿回来的数目不大不小的钱,我无动于衷。一个人什么都不想要是很可怕的,这意味着,我已经没有了活下去的动力。我知道钱是救不了自己的,但他不知道。所以他很生气,养家糊口的自豪感我一点也没给他。这对他不公。
  此前,在这个世界上,我只知道人的身体会生病,不知道人的灵魂同样也会生病。身体生病了,我们可以做到彼此照料。灵魂生病了,谁来将我们照料?
  我奄奄一息,却又不甘自生自灭。一个春天,我去了一个叫青原山的地方,这个地方以禅宗名寺盛行天下。净居寺,烟火鼎盛。我没有进去,我对佛教有兴趣但不喜烧香。我上了后山采来一束红杜鹃,然后把花带回了家,我是想把春天带回家。然而这束花儿在一次争吵中被踩成了一地碎红,一个女人心里的春天没有了。
  世间女子在年轻时总是欢天喜地谈恋爱,欢天喜地结婚,这种情感的热度源于更多的物质性,闹闹腾腾的,自有一种平俗的温暖可以让两条生命相扶取暖。然而,要怎样的一对心灵,才能牵手听懂日月的无字歌声呢?
  无言能懂,才是爱的最高境界啊。
  那个多年前的黄昏,那个跪在青草地上缝被子的黄昏,是一个寂静的黄昏,在那个黄昏发生了一场无言的对话,一个少女和自身命运的对话。一个少男却不知有这么一个黄昏存在过,所以我几乎可以断言:少男和少女的对话从来没有真正发生过。他们,居然没有共享过哪怕只是一次的寂静!没有试过让各自的心灵在寂静中浮现出来赤裸相见,难怪他们在自已共同经营的爱情世界里依然各自孤独!
  

4、
  面对茫茫宇宙,哪颗心灵不孤独呢?生命的来来往往,其实是无数孤独的灵魂在来来往往,因为孤独,所以相爱。我们已经习惯了在爱情里相互取暖。很少有人会意识到,其实一个人也可以取暖。
  有一回,在青原山的净居寺,上体下光法师谈到了孤独的问题。我的同事问,老和尚你一辈子这样过来不孤独吗?老和尚反问,你结了婚就不孤独吗?同事把这个当笑话说给我听,我笑不出来,心里觉得老和尚说得太对了。我身心俱疲,满心满念是逃跑,渴望在人海中遁身。大约就是在这一刻,我同时做起了两件事。一方面我在寻求宗教的慰藉,一方面我幻想出了一种农妇式的爱情模式,就像文章开头所提到的。
  那一年,我已经32岁了,可依然心智青涩,灵魂胆怯倦怠惶恐颤抖,像个小孩,不敢也无力应对现实中的种种,在那样的状态下,个人生命的历史被全盘否定,变为零价值。而无从把握的未来更是让人毫无兴趣和信心。我看不到,简单和光明,宁静和安然,其实就在时间的大幕里隐匿着,前提是我要成熟和长大。然而,生理的成熟容易,生命的成熟却需要经风沥雨,有时候还是狂风巨浪。就像地里的庄稼,不历风雨霜雪,哪里有秋天的收成?我毫不怀疑,有些人,其实终其一生都不曾成熟过。
  很多年后回头,我才知道自己曾经备受忧郁症折磨,能够活下来是个奇迹。创造奇迹的力量来源于——无论怎样的沮丧无望,我始终深信时间是会改变一切的。时间会改变一切!就这样,我给自己种下了一片青麦。有了这片麦地,就有生机和希望。
   
  5、
  大概是在五年后的某一天,我心情特好,在一栋大楼七楼西边的一间屋子里,我倚在办公桌上,语气舒展,体态慵懒,给一些人挂电话。电话里我告诉他们,我闻到了自己成熟的芳香,那是一种最好的生命的味道。是的,我已经复活了,复活是一点一点发生的。我像一个农妇,蹲在麦地里,欣喜地看着自己的麦子一天天泛青转黄……
  麦子黄了,于一片金色中再回头看爱人,我的神色变得宽容而敦厚:其实他始终是他自己,他成不了我的上帝,世间所有的爱人都成不了彼此的上帝。求人不如求己,我们怎么可以奢望有人可以成为自身灵魂的医生?我们甚至不能成为自己的医生。
  现在,我终于能够解释那个农妇式的爱情模式了:幻想爱情,并不意味真的需要爱情。我们关于爱情的理想,其实是关于完善自身,丰富生命的理想。我描述的是爱情,但说的是非爱情。因为现实繁复,所以向往简单;因为灵魂不安,所以向往宁静;因为精神孤独,所以向往有所依附。因为日子粗糙,所以向往诗意。
  成熟是一件多么美丽的事情啊。它意味着灵魂坦荡无畏,心地简单光明,情绪安宁从容。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就是这么一个境地。
  救赎的惟一途径,不是爱情,是返朴归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