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舶708所:帝国春运:一个冬天里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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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国春运:一个冬天里的故事

作者:庄礼伟 2011-01-23 09:21:17 发表于:博客中国

★ 鼓胀的火车车厢和汽车车厢,一垛垛饱满结实的中国人,沉闷拥挤的密闭空间,长长无声的白色尾气,冬天灰黑冰冷坚硬的大地。

★ 这里有我所见过的最丰富的睡姿,而鼾声和磨牙声的伴奏,让这些睡姿都具有了持久诅咒的意味。

★ 这是多年前的一段故事。我一直记得那列闷罐车里的气味和那些同胞们的睡姿。他们睡得像遭到各种恶杀的尸首,这也是当时最让我骇然和难过的情形。直到车门打开,光线斜斜地灌满半个车厢,他们才跳将起来,奔向街道或田野,扑向自己的砖房泥舍、楼道门院,抱住自己分别已久的亲人。

★ 现在,春运又开始了。许多人都已在路上,或将在路上。我编了一条短信但一直没有发出去,因为是这么一句话:“春运春运,信春哥,有好运!”──有一点点玩世,一点点不恭,有一点点吉祥,有一点点不如意。

【正文】

一首歌里说改革开放是一个春天的故事。但春运的故事从来都是冬天里的故事。

鼓胀的火车车厢和汽车车厢,一垛垛饱满结实的中国人,沉闷拥挤的密闭空间,长长无声的白色尾气,冬天灰黑冰冷坚硬的大地。春运,约40天的时间,逾20亿人次的交通输送量,挥不去散不掉乡愁别绪的可爱的中国人。

到了年尾,在异乡的人们为了一盆炭火、一锅热汤,踏上了回乡路。他们必会回乡,因此处只是异乡。他们也必会返回异乡,因为远方是他们的梦乡。

回乡的路对于这些旅人来说,最大的考验是对肺部的考验:沙丁鱼罐头般的交通工具,空气污浊的候车大厅,慌张赶车时的上气不接下气,都需要一个功能强大的肺。2008年初大雪灾,颇有一些强人沿京广线在天寒地冻中徒步穿越灾区,成就了若干感人肺腑的故事。2009年有个撼人事件是“开胸验肺”,而广州垃圾焚烧厂事件,让一些周边居民都觉得有必要去医院开单验肺。春运回乡后,除了可以共享的天伦之乐,还有一鼎叫做“春晚”的鲜红火锅汤,其效果地球人都知道,那就是“顶你个肺”。

我的肺叶孔洞中,有一小团陈年废气一直停留在那里,温暖的但又显然有害于健康的一小团陈年废气。那是多年前的一个腊月二十九,为了急于赶到某个目的地,我跑到春运围城中的广州站,钻进了一列在描写古拉格群岛或纳粹集中营的电影里才能看到的闷罐车。车厢里除了一个皮开肉绽的人造革沙发之外,没有任何别的设施。

这车厢与其说是在运人,不如说是在搬尸。大家横七竖八、歪歪倒倒躺着,且因车厢里的黑暗而把眼睛瞪得如死鱼一般,或已是灵魂出窍睡得口眼歪斜。这里面,有一字挺尸状的,有蜷缩着做冻毙状的,有摊开双手、弯曲双腿做十字架上耶稣状的,有像遭受了枪击而脸侧向下趴着死去的,有像挨了一闷棍仰天张嘴却毫无气息的,有像服了毒药而面容可怖的,还有人很冷静,打坐着做小和尚念经状,脑袋做钟摆式运动……,总之,这里有我所见过的最丰富的睡姿,而鼾声和磨牙声的伴奏,让这些睡姿都具有了持久诅咒的意味。

不过,还是有不少人没有睡意或无法入睡。无论车厢里如何黑暗,由于始终有几颗烟头在聚集、晃动,那个皮开肉绽的沙发仍然是整个车厢的亮点。那上面歪靠着或骑坐着六七个人,听说这个破沙发是这批人通过铁路上的关系搬上来的,因此专享了这个沙发,但他们的女人们(这车厢里有一小半是女人)都蜷缩在人堆里,无权到这座奥林匹斯山上来,只能在地下的人堆里和他们搭话。于是这一小撮人有了一点座山雕式的得意,并不睡觉,只是抽着烟彻夜聊天,聊他们的一点可怜的“关系”和牌局大排档出租屋里的粗野快活。这沙发、沙发上披挂着的人体和通红的烟头,在车厢里躺卧的人堆中高高隆起,像一组革命红旗下奋进的工农兵群雕,也像一艘在一片浮尸中半沉的泰坦尼克号。

在离这座奥林匹斯山有七八米远的一片“浮尸”中,渐渐出现了另一个社交中心,大伙睡不着,也开始议论异乡和家乡的种种事。我就在那群人当中,有打工仔知道了我是文化人而居然落魄如此,落魄如此又如此安详怡然,遂引我为朋辈。那一夜,从不善谈的我分明有点健谈,渐渐在这伙人中从“九爷”的位置上升到“老雕”的位置,一位打工仔把他的铺盖卷分出一大半让我垫垫腰,另一位打工仔递烟给我,于是我们那里居然也灯火通明,高朋满座了,弄得破沙发上那帮人讪讪地不时地朝我们这边打量。

车到终点站,闷罐子门打开,我们才知道天色已亮,不过天空依然灰云垒砌环绕,如一大铁桶。车站外大街上,浮游着手拎过年之物的人们。用以下这段话来表达我当时的感觉再合适不过了:

“旧历的年底毕竟最像年底,村镇上不必说,就在天空中也显出将到新年的气象来。灰白色的沉重的晚云中间时时发出闪光,接着一声钝响,是送灶的爆竹;近处燃放的可就更强烈了,震耳的大音还没有息,空气里已经散满了幽微的火药香。……从白天以至初夜的疑虑,全给祝福的空气一扫而空了,只觉得天地圣众歆享了牲醴和香烟,都醉醺醺的在空中蹒跚,豫备给人们以无限的幸福。”

这是多年前的一段故事。我一直记得那列闷罐车里的气味和那些同胞们的睡姿。他们睡得像遭到各种恶杀的尸首,这也是当时最让我骇然和难过的情形。直到车门打开,光线斜斜地灌满半个车厢,他们才跳将起来,奔向街道或田野,扑向自己的砖房泥舍、楼道门院,抱住自己分别已久的亲人。

现在,春运又开始了。许多人都已在路上,或将在路上。我编了一条短信但一直没有发出去,因为是这么一句话:“春运春运,信春哥,有好运!”──有一点点玩世,一点点不恭,有一点点吉祥,有一点点不如意。

(本文原载《南方都市报》2011年1月23日,发表时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