舰队collection秋活:加藤嘉一：靖国神社的“复杂”

加藤嘉一 日本专栏作家

前几天，我做客中国国际广播电台（CRI）《国际在线》，与纪录片电影《靖国》(YASUKUNI）的导演李缨先生进行了对话。我知道这部纪录片前一阵在日本掀起了轩然大波，随后也一直观察与它有关的动态。

我相信，许多中国朋友也曾或多或少听说过《靖国》这部纪录片，中国的许多媒体也关注并采访过李缨导演。《靖国》是以靖国神社为拍摄场所，李导从1997年开始，与日本的工作人员合作，即以“中日合拍”的形式拍摄的纪录片电影，2008年终于在日本公映。之所以在公映前后在日本国内引起风波，是因为《靖国》是中国导演的作品。日本某些政治家、对华强硬者、极端爱国主义者等曾对此表示怀疑，并对《靖国》的上映施加这样那样的压力。

李导在对话中说：“最主要的问题是当时一部分媒体认为这是反日电影，为什么会有基金资助这部电影，导演又是中国人，所以他们觉得这有很大的问题。后来导致电影一度停止公映。”围绕《靖国》是否应该上映，日本舆论界也大大展开争论，有支持、反对、无奈、质疑等各种意见。最终结果是，《靖国》在全国的电影院上映了，不仅如此，还打破了票房记录，至今继续上映。不过，让李导感到遗憾的是，“一名导演在其作品首次上映时一般会出面与观众们交流，但这次不允许我这样。当局怕在电影院内外出什么事。比如，担心右翼势力的破坏等”。

我看过《靖国》，可以很有把握地说，这不是体现反日的，也不是强调爱国主义的，也不是判断对错的，而是一部使得我们了解靖国神社究竟是什么场所，思考靖国神社问题到底为何如此复杂的片子。一位主人公是从战前就给战场提供“靖国刀”的老刀匠，已经有90岁，至今依然坚持着。他的生活状态告诉观众日本人的朴素和勤奋，反应的是“刀”背后的“菊”，也可以说成是“武士道”精神；“但愿战争再也不发生，大家和平”。这部纪录片中出现了各种人物：小泉纯一郎；美化当年二战的老一代；否认南京大屠杀存在的中年人；石原慎太郎；支持小泉纯一郎的美国人；聊历史问题的老太太们；一边喝啤酒一边向历史问题发泄平时不满的叔叔们；对靖国神社当年处理战争殉教者的方式提出质疑的“遗族”（战争死亡者的家族成员）；要求靖国神社回还英灵的台湾女士；在“靖国神社20万人参拜活动”中的国歌声响时袭击现场，表示小泉不该参拜靖国神社，必须考虑到亚洲人民感情的日本年轻人则最后被周围人殴打，出血受伤，最终被警察抓走了，他呼喊着：“请放开我，我没有犯罪…”

看完《靖国》，与李缨导演对话后，我提出一个感受，一个思考，一个愿望。

第一，我对《靖国》最终能够在日本上映感到欣慰。日本是具有“政治自由”的法治、民主国家，法治保证一个作家出什么书，一个导演出什么片都是自由的，民主保证政治是不能干涉民间的创作行为的，其对象当然也包括在日外国人。但如前所述，此次李导的创作过程的确遭到过政治性干涉。如果创作后来因那些干涉而彻底被阻止，日本法治民主国家的形象将严重受到损害。而事实是，在这一过程中，以媒体为主的日本各界主张言论出版自由、公权不能干涉民间行为，也有对日本的民族主义表示担忧的。有些著名评论家等合力保护李导，主张作品必须上映。从这一点来看，日本法治、民主的“面子”至少保住了。我也重新认识到日本社会的多样性，言论的多元性。日本人，尤其是某些根本不了解日本民主、法治、多元化战略的无耻政治家必须认真回顾此次围绕“言论空间”掀起的风波，深刻反思其中的阻碍因素。

第二，《靖国》告诉我们，深刻了解靖国神社有利于日本人积极思考自身的未来。靖国神社在明治时代成立，刚开始被“国家”管理，后来跨越二战的昭和时代，变成独立的宗教法人，在“政教分离”的宪法规定下存在至今。但如今，实际上靖国神社有没有受到“国家”的干涉？按照“政教分离”的原则，国家领导人参拜靖国神社不是违法吗？小泉纯一郎曾说：“作为一名日本国民，我对为国家而逝世的英灵们奉献哀悼之意，参拜靖国神社是精神的自由，是心的问题。”这一姿态曾经也引起过周边国家的抗议，引发外交纠纷。不过，无论如何，靖国神社是日本人自身的问题。李导在私下跟我说：“许多日本人不了解靖国神社和天皇的关系，两者密不可分。”日本国内政局失控，导致军国主义，发动战争，200万以上无辜的人民被卷入战争，这一切到底是谁的责任？我们所说的“战争责任”是怎么处理的？日本人有没有清楚地追问这到底是谁的责任？有两个事实：最直接参与二战决策过程的“甲级战犯”英灵合祀在靖国神社；天皇制至今依然保留，日本还是天皇的国家。二战后，日本被美国“占领”，走出战败，回归国际社会。美国“改造”日本的过程中，要求非军事化和民主化，天皇制却保留了。在随后“战后复兴”的过程中，日本集中发展经济，自身的安全则依靠日美同盟，成为世界第二经济大国。日本人证明了天皇制和民主制不矛盾，可以共存。但作为战后奇迹的后遗症或副作用，有些问题依然存在，其集中的场所恰恰就是靖国神社。对靖国神社的深入了解反映的是日本人对自我定位、国家定位、未来走向的思考。

第三，《靖国》这部中国导演在日本用日语与日本伙伴一起创作的纪录片，中国人也应该好好看，并且珍惜。听李导说，今年《靖国》即将在中国上映，令人高兴。据我了解，大部分的中国人一听到“靖国神社”就想起军国主义，想起小泉纯一郎，想起“小日本”、“日本鬼子”，这类思维过于简单化，情绪化，对于现实中的问题和矛盾严重缺乏理性的观察和态度，这样不利于中国人正确面对历史问题，更不可能要求日本人正视历史，说白了，损害中国的国家利益。我相信，《靖国》至少能够告诉中国人三点：一，靖国神社是复杂的地方；二，日本人的历史观是多样而复杂的；三，历史问题不是要解决，是要超越的。

最后，我对李缨导演表示崇高的敬意，李导为“我们”做了一件大事。节目结束后，我们讨论中日关系。分手时，李导跟我说了一句令人深思的话：“先做好自身，然后，为对方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