腾讯视频播放器广告:《列仙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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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仙传》
 地仙册 第一回 深闱阴阴惹太平    宋仁宗二十二年,六月初五,二更一刻时分,待诏堂中几名大臣正焦急地等待着。这一众均是仁宗皇帝身边的要臣,为首的是宰相白政梅,其次是工部侍郎贾申义,再次是左将军卢麟,又次是星象官黄宗奇,只见他们金带蟒袍、手执朝板,好不威风。却有一人与他们格格不入,只因那人并非京官,而是江南临县县府,姓梁名佑辅,大约三十余岁,眉目清朗,一身降蓝的官服,手中惟有一份奏表。    白政梅道:“圣上已经六、七日不曾早朝,何以今晚突然召见我等,各位同僚可知其中缘故?”此话一出,几人各自捋须拂袖,无人说得出所以然。卢麟忽然开口道:“我与太医院汪太医交好,似乎是圣上这几日龙体微恙,或许因此……”贾申义摆手道:“卢将军话虽有理,但圣上事必躬亲,些须小恙又怎会连续数日不朝?下官猜想,这其中必有其他缘故!黄星官,依你之见如何?”黄宗奇摇头道:“下官每日只是仰天而望,按情记录,对于其他的事情么……实是一概不知、一概不知。”卢麟叹了一口气道:“唉……那么多天了宫中居然也没传出什么消息,真是奇怪,那些多嘴的太监宫女似乎一夜间全都转性了一般,不然我等也不必在此无头瞎猜。”    白政梅见他们几人自顾聊天,不免冷落了一旁的梁佑辅,开口搭话道:“不知梁大人是哪年入的仕?”梁佑辅听得当朝宰相询问,连忙拱手道:“卑职是甲子年的进士。”白政梅点头道:“恩,原来如此!老夫记得那一年榜生的才学都是不错的,许多文章连圣上都是十分喜欢。”梁佑辅说道:“与卑职同年的几名大人笔下文章精奇,堪称上品。而晚生的文章却并无可圈点之处,与他们并年入仕,实在惶恐惭愧。”白政梅笑道:“梁大人无须自谦,你的那一篇《修筑书》字字有声,名声在外,朝中流传甚广,连我十岁的小外孙都会背呢!”    贾申义并未说话,只是在一旁心中奇怪:“非是我小瞧外员,但是圣上找我等大臣议事,何以会将这个县官一并诏来?”贾申义并非心胸狭窄之人,所以会有此番想法,那是缘自七日前仁宗皇帝突然降的那道圣旨。    那圣旨命临县县令梁佑辅撰写县志,并亲自千里至京。梁佑辅接旨后急忙召集县内书记官员,花了大半日将各种文献备齐,而后立即登车,不敢拖延,惟恐误了时间,他手中的县志正是在舟车内完成的。梁佑辅连夜赶路,于昨晚抵达京城,未几个时辰就被诏进宫来。而仁宗皇帝也派太监宣白政梅、贾申义等与他一同晋见。    白政梅与梁佑辅又闲聊了几句,再无话题。贾申义不禁插口道:“敢问梁大人,临县近日可是有什么天灾人祸发生?”梁佑辅摇头道:“卑职不才,自上任以来并无建树,深感辜负皇恩。但总算县中太平,百姓安居,倒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贾申义皱眉道:“那何以圣上会如此急着要大人编撰县志,并亲自送来呢?”梁佑辅道:“卑职实是不明所以。几位大人身处京畿,常侍君旁,难道也不知晓?”卢麟摇头道:“梁大人刚才也听见了,圣上已有多日不曾早朝,我等还不是只好殿外乱猜?更何况你这事情?”    正在此时,一名太监踏入堂内,高声道:“圣上有旨,宣列位大人御书房见驾。”几人听见皇帝召见,连忙整理一番衣冠,依次跟随着那太监进宫。    一众人在皇宫内走了并不多久,来到了御书房。立于门口的太监见他们来到,转身进房,跪下禀道:“启奏陛下,白相等几位大人已在门外等候。”里面传出一个低沉的声音道:“宣!”那太监应了一声退了出来,道:“皇上请诸位大人们进去。”几人又将周身整理了一番,这才进得御书房。    御书房内灯火通明,梁佑辅本是外官,哪曾有机会受到皇帝召见?此时不由心中直跳,不敢四处张望,跟随白政梅等人一同跪下,口中喊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那低沉声音又道:“列位爱卿平身。”这才站起,立于最下首。只听那声音道:“梁爱卿,朕的一纸急诏宣你进京,赶了这许多路程,可受累了吧?”    梁佑辅一听皇帝竟然第一个就与他说话,并口称“爱卿”,不禁周身骨头都有些酥麻,连忙站出跪下道:“谢圣上隆恩,卑职并不劳累,何况这是卑职的本分,不敢怠慢。这是临县县志,请圣上亲阅。”说完将手中的县志交于身旁的一名太监,那太监接过,转交给仁宗。仁宗道:“办得很好!梁爱卿站起来说话。”梁佑辅连忙站起,这才看清那仁宗的模样。    仁宗一十三岁即位,此时不过三十五岁,一张方脸,相貌堂堂,但是肤下却隐隐透出一丝病容。身旁立了两并小太监服侍,左首站了一个五、六十岁的老者,梁佑辅并不认得,却是那卢麟所说的汪太医。    仁宗将梁佑辅递上的县志放在桌上,翻阅了几张,问道:“县中一切都可安好?”梁佑辅回道:“禀圣上,士民丰衣足食,治安有序,无不感圣上厚德。”仁宗笑着点点头,又问了许多当地的民风民情。梁佑辅本还有些紧张,但这些问题正问在他的所长,故而洋洋洒洒、对答如流。仁宗听罢,嘉勉了几句,说道:“梁爱卿治县有方,实是我朝之幸。今后当更须努力,朕是不会亏待能臣的!”梁佑辅赶紧跪下谢恩。仁宗道:“梁爱卿舟车劳顿,退下休息去吧。”吩咐一名太监带领梁佑辅出宫。    白政梅见梁佑辅离开,踏出一步,问道:“不知圣上可是龙体欠安?至今已经多日不曾早朝,不知……”仁宗摆摆手道:“朕今夜宣你们前来,正是为了此事。”说完,敕退左右侍奉的太监宫女,将御书房的门牢牢关紧,白政梅等人直觉感到所发生之事非同小可。    仁宗长叹了一声,说道:“朕……朕拟另修一宫,作为朕之新寝宫。诸位爱卿意下如何?”此话一出,几名大臣不由面面相觑,万料不到仁宗竟然说出这一番话来。白政梅道:“圣上何以有此想法?修建宫殿所耗甚巨,又极是废时,恐怕一时间……”贾申义也道:“白相所说不错。若是眼下皇宫有何不如圣意,还请圣上明示,微臣定当修葺一新。”他身为工部侍郎,此是职责所在,故而最是关心。仁宗摇头道:“几位爱卿有所不知,这宫殿……唉……这宫殿实是住不得人的!”    卢麟立刻上前一步,道:“可是有何非匪宵小惊扰了圣上?微臣明日便将禁卫军首领撤职查办,并加派人手,力保圣上安全!”仁宗还是摇头,却不说话。黄宗奇静观仁宗颜色,心下似乎摸出些来去,跪下道:“启奏陛下,微臣有一言,恐将侮慢圣上,乞请圣上降罪。”仁宗道:“黄爱卿有话便讲,朕赦你无罪。”黄宗奇道:“谢圣上隆恩!微臣前几日夜观天象,只见有惑星魅气围照帝星,以至帝星光芒大减。心下虽知不祥,但却不知其意,故不曾上奏陛下。只待再多几日仔细查看,以明缘故。但今日圣上急诏,说欲新建寝宫,旧宫住不得。微臣将两事合在一处,细细思想,莫非……莫非乃是这宫内有何秽物正惊扰圣驾?”    仁宗望着黄宗奇,良久方才点头道:“知朕心意者,真黄卿也!”房内几人听得这话,无不颜面变色。白政梅问道:“圣上,难道果真如黄星官所说?”仁宗道:“朕也知晓营造宫殿劳民伤财,但若不是情非得以,又怎会出此下策?”立于一旁的汪太医开口道:“圣上这几日为阴物所扰,食不得进,睡不得安。若是长久下去,恐怕龙体将大受其害。圣上之意也非定要另建别宫,若能解决此事当是最好,所以才请各位大人们前来商议。”仁宗听后,说道:“汪太医所说,正和孤意。”黄宗奇道:“不知那阴物是何来历,又是如何个变化?”    汪太医眼望仁宗,仁宗点一点头,示意他讲下去,于是说道:“此事的来龙去脉大约如此:十日前那一夜,圣上正在天正宫就寝,忽然听到殿外一阵女子幽怨的歌声。那声音时近时远,歌声也越发的凄惨。圣上正惊疑间,只见一个阴影徐徐飘入房内,直至圣上塌前。那阴影说她自己是前朝的宫女,因一件小事被宫妃屈打致死,尸首正丢在天正宫的一口井中。冤魂一直不得超度,怨恨也越积越深。那冤魂求圣上能帮她做一场超度的法事,并将尸首捞出,送还故乡安葬。但圣上醒来之后,只以为做了一场梦,并未当真,而且其后的两、三日也平安无事,便渐渐忘却。”    “可谁知八日前那晚,冤魂复又前来,责问圣上何以不守信诺,并示恶相恐吓。当晚圣上便龙体不适,诏来微臣诊治。微臣当年跟随师父学医时,也曾见过为恶鬼缠绕的症状,不想竟然处处吻合。但初不敢多言,只是开些补养身子的药方。可后几日情形越发的严重,为了龙体康健,故而不惜犯上询问。好在圣上宽厚,不计嫌隙,将事情与微臣讲述。原来那冤魂故乡正是方才梁佑辅所治之临县,是以圣上才急召他携县志入宫。一来查证是否真有此宫女,二来其中也关联……”忽然仁宗皇帝咳嗽一声,汪太医脸色微微一变,连忙改口道:“微臣只是一界小医,碰到此等事情,实在无甚主意,不知各位大人们有何良策,可助圣上解忧?”    白政梅等人听完,虽然汪太医说得相当简单,但他们多年为官,心中各自明白,此事牵涉圣上,许多话都不好出口,否则便有欺君之罪。而且从方才汪太医的点点言词来看,已是尽露事情的凶险。宫闱深秘,各朝各代冤屈而死者不在少数,常有些魉魉魍魍之事。何况仁宗在听汪太医叙述时,脸色青紫,所受惊吓着实不轻。此事虽奇,但几位大臣并无疑问。    白政梅道:“既然如此,何不请道士前来做法拿妖呢?臣闻京师之中颇有几名修行高深的道士,不妨……”仁宗摇头道:“此事朕早已想过,但却万万不可。若是请道士入宫做法,外间必有流传,种种闲话恐怕会越传越奇,届时朝廷威严何在?”白政梅点头道:“圣上所虑极是。这可如何是好?几位大人可有良方?”贾申义忽然上前禀道:“圣上,微臣有一法。既可解当下之忧,又不让外间蜚语横行,反而百姓将交口称赞圣上仁德洪恩!”    仁宗听得那贾申义之言,连忙问道:“既然贾爱卿有妙计,何不快快说与朕听?”贾申义道:“江西龙虎山天师府有一位嗣汉张天师,为道教正一盟威法之主。天师一职名为‘嗣汉’,乃是因世代天师皆为汉时祖天师张道陵之子嗣。而说到这张道陵,真神人也!其受太上亲传正一盟威之法,当年摄录群妖,与众魔立约,是为开创道教之祖也!今之天师正传至第二十七代,其人名象中,字拱宸。乃是虛白先生之長子,世传其生而三月能行,五月能言。道法高深,不可度测。圣上何不下一诏书,派一钦差去将天师请来。于外,则可宣称圣上与天师论道说法,并教做一场敬天求福的法事,佑我大宋江山黎民。于内,则可请天师将那鬼魅收服。不知圣上意下如何?”    仁宗听后,不由大赞:“贾爱卿之法正和孤意!”一旁的几位大臣也是各露喜色,仁宗又问:“不知自京师起程去那龙虎山,来去需多少时日?”卢麟道:“只因是朝廷所派钦差,随带许多钦赐物件,如此算来短则大半月,长则一月有余。若是备办物品众多,钦差大臣描写各种文书,那又要拖延数十日。”仁宗不禁眉头微皱,道:“寡人每日为那阴物骇扰,苦不堪言,又岂能等上这许多时日?”白政梅道:“既如此,不妨请一员轻车简行,手执圣旨先行前往宣那天师入朝,大批的赏赐辎重随后再至。如此既省了许多时间,又不损朝廷威严,也显圣上对正一天师恩德厚重。”    仁宗连连点头道:“白卿家所言正是!”于是唤来太监备齐文房四宝,亲自拟诏。写得几笔,忽然停下道:“未知差何人前去为好?”黄宗奇道:“微臣向陛下举荐一人。”仁宗道:“黄爱卿所举何人?”黄宗奇道:“微臣所荐者,正是方才那临县县府梁佑辅。”此话一出,卢麟便摇头道:“唉……黄大人怎么举荐此人?他并非京官,况在外奉职又小,若是派遣他去,岂不堕我朝天威么?”    黄宗奇道:“卢将军有所不知,我观那梁佑辅眉骨精奇,颇有世外之气。与那等道士交涉,此等人物最佳。至于他官职微末,那更不足为虑。既是圣上亲点的钦差大臣,无论原职如何,立即身居上品大臣之列。龙虎山的道士感谢圣恩尚且不及,哪里又会晓得他本是个县令?”卢麟还要说话,仁宗却先开口道:“黄卿所说不错,朕观那梁佑辅,也觉气宇不凡,便准了黄卿家所言。”说完,提笔将那诏书写就。后又写一诏,封那梁佑辅为钦差使臣,主领宣请天师一事,又命白政梅等筹备一应物件。    各大臣领命后准备不提,单说那梁佑辅出了皇宫,心想既复了圣命,身下轻松,回到馆驿歇息。他本欲熟熟睡一觉,然后再回程临县。谁料次晨天方见亮,便被馆驿驿官唤起,说是有圣旨到。梁佑辅一听“圣旨”二字,心下不由惴惴,慌忙穿戴了衣冠来到堂内。只见一名太监手持皇书立于那里,身后几名威武侍卫。    那太监道:“临县县府梁佑辅听旨。”梁佑辅立即跪下,那太监将圣旨展开,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敕封梁佑辅为钦差大臣,赐紫金袍、黄带玉节,立赴江西龙虎山天师府,宣召张象中天师入朝。”梁佑辅道:“臣梁佑辅接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接过圣旨,那太监将仁宗所赐之物、以及宣于天师的诏书一并交于梁佑辅,说道:“恭喜梁大人,深受圣上的皇恩!洒家还从未碰见过县令被封为钦差的事情呢!梁大人今后官运亨亨,莫要忘记洒家才好”梁佑辅连忙自谦几句,问道:“圣上可有什么其他关照?”那太监道:“圣上说了,此去当与那天师好言好语,不可有所怠慢。更要紧的是,来去当速,万万不可拖延!梁大人可要紧记了!”说完,与一同随从回宫而去。    梁佑辅手执圣旨,不由庆幸自己时运高照,方才见圣一面,隔日便委于重任,心下咀嚼着那太监的话,道:“莫非真的是要飞黄腾达了么?”还不敢相信这是真的,紧紧捏了捏那圣旨,只觉并非虚妄之物,方才心安。    却不知梁佑辅此去龙虎山宣诏天师,又将有什么奇遇? 第二回 山野俗岭有他人    那太监离开并不多久,忽有一队官兵齐齐行至,为首的军官下马进得馆驿,正见到梁佑辅手执了圣旨,被几名馆驿下员围住不断地向他道贺。那军官单腿跪下道:“末将杨正章,参见钦差大人!”声音洪亮,将旁人之语尽皆压了下去。梁佑辅怔了一怔,方才醒悟自己便是钦差,连忙上前将他扶起,道:“杨将军不必多礼!”只见这杨将军生得威武,虎背熊腰,满面虬须,又问:“不知将军此来何事?”    杨正章道:“禀大人,末将是禁卫军方统领下的偏将军。今奉卢将军之令,特来保大人前赴江西龙虎山诏天师入京!”梁佑辅只觉惊惶,禁卫军偏将军是正三品军官,此刻居然与自己一个七品外员自称“末将”,未等他回过神来,那杨正章又道:“末将已从禁卫军中挑选精壮士兵五百人,现正在门外等候,不知钦差大人预备何时启程?”梁佑辅心想那太监宣旨后又传了圣上的亲口嘱咐,要自己速去速回,当下道:“此乃皇上圣差,怠慢不得。依下官之意,当是些须便行,不知杨将军意下如何?”杨正章点头道:“此行的上锋是梁大人,末将全凭大人差遣!”    梁佑辅见杨正章为人敦实,并非倚仗官品目中无人之辈,很是放心,更对卢将军的悉心调派感激满怀。匆忙更换了御赐的官服,又唤醒了自己从临县带来的几名随从,将原委与他们说了。几名随从听得梁佑辅高升,很是欢喜,连忙打点了行装,不多时几人便出得馆驿。    梁佑辅只望见那五百名军士行列整齐,虽是立于市街,却无一人东张西望,不由赞道:“杨将军带兵有方,士卒个个威武,纪律又是严明,下官真是开了眼界。”杨正章笑了笑,道:“此乃圣上的禁卫军,均是千里挑一的好手,自然不同一般。若论军法操练,那都是方统领之功,末将不过是个传令的下手罢了。”指着行伍中推的几部木车,那木车上各自堆放了一口大箱,箱上有金黄的封条封讫,与梁佑辅说道:“此乃御赐的封赏。但这几车不过是一小部分,尚有大批物品未曾办齐,待备妥后会另派将员押送,大人无须操心。”梁佑辅点了点头,又与杨正章检查了一应巨细,见更无他缺,说道:“既如此,杨将军,我们便上路罢?”    杨正章请梁佑辅先上马,自己则跟在他后面,一队人马浩浩荡荡出了京城,向龙虎山进发。梁佑辅所在的临县虽也不小,但仅有二、三十名衙役,出行时不过七、八人陪同。而此时前有三十名兵卒手执了“钦差”、“回避”的牌子,又举了十多面旌旗开道;后是禁卫军正三品的偏将军压阵,又有数百名官兵护驾,自己身穿的是御赐的紫金袍。他几时享受过如此待遇?甚至连做梦都不曾梦见过自己能有如此威风,心中忽想:“这个钦差若是一直做下去,人生夫复何求?”又有一股忠君的念头涌上心来,只觉得自己既得圣恩,如一心报效皇上,那金殿上员、位列人臣也并非雾里见花。恍惚间,似乎已经看见自己身着朝服,居于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之境!    一队人马在梁佑辅的催促之下,穿州越县,连日疾行。杨正章边走边与梁佑辅聊那军中的轶事,他入伍十余年,所知所晓之事着实不少,似乎便是说上三年也说不完,许多事情都是梁佑辅闻所未闻,一路上有说有笑,倒不寂寞。    这一日正行至一片山岭之中,眼见前方岔路横生,那山又是一望无际。梁佑辅眼见如此情景,心下踌躇,不知该行哪条路径,生恐一步走错,便失之千里。劳而无功事小,耽误了时辰事大。抬头望天,估摸着已经是午间时分,于是下令全军移至了一处林荫内休憩,埋锅造饭。又另派了一小队人马去左近寻找人家,也好问明路径。    梁佑辅与杨正章坐于一棵大榕树之下,有几名识相的军士连忙送来水酒。其时已是六月,天气颇有些燥热,梁佑辅饮了一口,顿觉五脏清凉。杨正章见那榕树主干粗实,枝叶又是茂密,忽然道:“梁大人可曾听过树仙的故事?”梁佑辅道:“树仙?下官倒不曾听过。”杨正章道:“六年前,那时候末将正驻守南疆。一次行军到一林中,只见有一棵榕树下插了许多香,另有不少当地的男女老少在那里跪拜。末将很是奇怪,便上前去询问。一名老者说那树上住着神仙,据说很是神奇。”梁佑辅问道:“怎生的神奇法?”杨正章道:“当日末将也是这般问那老者,那老者说那树头经常出现五彩祥云。还有一日突放红光,亮得连邻村的人老远都能望见那光芒。后来有一个跛子乞丐,无家可归,在那树下睡了一晚。第二日醒来,那跛脚居然好了。不久后居然发迹,与人合伙做买卖赚了许多的银子,娶妻生儿,好不快活。自那以后,逢人有事,便去那树下跪拜烧香,求树仙帮忙,多有灵验!”拍了拍他们身后的那棵榕树道:“方才我是见此树与当年那一颗生的相似,这才想起了往事。不晓得你我二人在这树下歇息,日后可也会吉星高照呢?”说罢,两人一同大笑起来。    这时,那去寻人家问路的一小队军士带了一个樵夫模样的人回来。为首那军官跪下道:“禀报梁大人、杨将军,小人们碰到这个樵夫,他说他认得这山路,故带来请两位大人问话。”梁佑辅见那樵夫满脸漆黑,身材五短,一身蓝衫多处破洞补丁,手中一把柴刀,背后一个竹箩筐,容态很是猥琐,心中略有些不乐,问道:“你是哪里人氏?”那樵夫道:“回大老爷,小的本是浙江人,前年水灾逃到此处,以砍柴为生。”    梁佑辅听他对答居然颇为得体,不由讶异,问道:“你可认得这山路?”那樵夫点头道:“认得,认得,每日都在这山上走,哪里会不认得?”梁佑辅捋须道:“那好!本官问你,此山何名?”樵夫道:“这山唤作地宫山,共有二十四峰,峰峰相连,可有千多里呐!”梁佑辅点头道:“若想穿过此山前往章州,当是如何走法?”那樵夫道:“有两条路,两路远近差不多。从此处向前,可看见一块巨石,便在这巨石旁有一条小径,正是通往章州的道路。在那小径行上大约三、五里路程,可见有左右两条岔路。若选右边一条,山路崎岖,大半日功夫可出山。若是选左边那一条,大道平坦,但因绕了一圈,大约要一日才可见到章州。”    梁佑辅听着樵夫将路径说得分明,心下欢喜,打赏了他二两银子。谁知那樵夫却视那银块如无物,在手中把玩了几下,又塞回给梁佑辅,反而问道:“不知大人意下是走右路还是走左路?”一名侍奉军士见状,立刻喝道:“大胆!只有大人问你话,岂有你问大人话的道理。”便要上前棒打。梁佑辅摇手止住那军士,对那樵夫说道:“自然是选大道平坦的而行。那崎岖山路推车难过,且军士不易行径,虽然看似路短,反而要花许多时间。而那平坦之路虽然途远,但快马加鞭,士卒更可放开脚步,未必便真慢了多少。”一旁的杨正章只听得连连点头,只因这一番话深合行军要道,他心下本也是想选那大路。    那樵夫听后大笑,转身而去,口中说道:“哈哈哈哈……好!好!心有灵根少贪求,无奈天数机不至。选得好……选得好……哈哈哈哈……”那先前要棒打樵夫的军士又道:“大人,这樵夫口出狂言,实在太过放肆,不若属下……”梁佑辅道:“算了,我看他言语文辞、出口成章,想必当年也曾是个读书人。如今落魄至此,形态狂放也是难怪,就不必追究了。”    一干人等吃过了午饭,收拾好器具,按照那樵夫的指点,果然寻到一块巨石。那石旁的小路狭窄,一次只容得两、三人并排而行,两旁杂草丛生、荆棘满布,似乎已经许多时候都不曾有人走过。杨正章拔出配刀,当先开路,梁佑辅与众军士跟在后面,一队人徐徐前行。    不知走了多少时候,忽然听杨正章说道:“已经到了那樵夫所说的岔路了!”梁佑辅向前望去,见正当中一块突出的赤红山壁,左右两条路各自延生开去。右首那路怪岩嶙峋,坎石满地。左首一路宽阔平坦,但其上树木丛深,颇为阴暗,远处只是一团漆黑。粱、杨二人早已商定选那平坦大路,并无拖延,当下引着人马向左走去。    上了那路,顿时两边开阔,心胸也觉得顺畅起来,虽然那树木越生越密,光线越走越暗,但并无妨碍。两人又开始闲聊那种种趣事,也不晓得走了多久,竟然已经月上树头,丝丝银光自枝缝间散落。杨正章皱眉道:“这可奇了,末将并不觉有多少时间过去,怎么居然如此之快就已经天黑?”梁佑辅抬头望了一望,笑道:“天黑又岂会有假?况且那樵夫也说走这条路要一日的时光。那时正是中午,我等又在先前一条窄路上耗费了不少时间,下官早就估计需得在这深山中过夜了。想是你我聊得正兴,忘却了时光吧!”    杨正章笑道:“大人说得有理!只是这左近并无避风之所,我等行伍之人风餐露宿是习惯的了。可大人……”梁佑辅摆手道:“杨将军无须过虑,下官也非那纸糊的人,些须山风还是当得的。”两人正说话间,忽然一个校卫道:“两位大人请看,那前面可是一座荒寺?”两人向前往去,只见不远处的草丛中正露出几只飞檐。    两人纵马前去查看,果然是一座荒寺,门楣已是破败不堪,内里藤蔓铺地,鸦雀无声。进得庙堂,那供桌上满是青苔,神像金装尽脱,蛛网罩身,且体有残缺,已经看不出供得是哪为菩萨。梁佑辅待要细细看那神像面容辨认,忽然不知哪里来的一阵阴风,只从他脊梁中钻了进去,不禁打了个哆嗦,神像也不看了,说道:“却不知是哪里的和尚,居然在这深山之中建了这样一座寺院。”杨正章道:“哪里管得了那么多,兴许未荒之前,这也是个香火鼎盛的寺庙呢!末将将此处收拾收拾,大人今夜就在此歇息。”当下命人打扫庙堂,余人则在庙外空地按营扎寨。    那几名士兵手脚麻利,不多时堂上已焕然一新,许多的肮脏之物尽被扫除,梁佑辅见着很是欢喜,道:“杨将军,今夜不妨也睡此间吧?总好过外面那刺骨山风。”杨正章却道:“末将身为军伍将首,当与士卒同进退。况且若不是中军营帐,末将尚睡不习惯。”说罢笑着出了庙堂,只留下梁佑辅一人。    梁佑辅略微梳洗一下,合衣躺在那行军床上,却是翻来覆去睡不着。脑中尽是什么“皇恩”“爵位”,又或是行路的种种情景,大约折腾了一个多时辰,方才感觉有些困倦。正迷糊间,忽然听见有人敲响了那庙堂的窗格。梁佑辅只以为是天亮,杨正章来叫他上路,起身一看,竟然是一个白衣老者立在窗外。那老者道:“大人可随我来吗?”梁佑辅不知如何应了一声,下了床铺,出得庙堂,那老者却已在庙堂的右侧,距他六、七步远的地方,道:“大人身上可有黄白之物?”梁佑辅却不答他,问道:“不知老丈是何人?怎么独自一人在这慌山野庙之中?”那老者笑了笑道:“大人且将身上的黄白之无尽数取出,放于那石板之上,随老夫来,过后一切自明。”    梁佑辅周身并无太多银两,摸了半晌,方才摸出一块碎银与几枚铜板,那碎银还是白日樵拂把玩后硬塞还于他的。梁佑辅将这些钱物放在地上,那老者忽然不知怎么已经近了梁佑辅的身,苍老的手掌抓住梁佑辅手腕,说道:“便与我来吧!”拉着梁佑辅向一处走去。    却不知这老者是什么人物,又要将梁佑辅带往何处呢? 第三回 渺渺茫茫是妄间    那老者拉着梁佑辅大步向前,不知如何已经出了荒寺,在那山间疾行。梁佑辅只觉得耳边风声如雷,两旁景物瞬息交替,心下惊异何以这老者行走速度竟如此之快。更奇的是居然自己也能跟得上,且心不跳、气不喘,周身并无半点不适。    大约如此走了一盏茶时间,原来那荒寺已经不知所在,两人来到一处山涧,那涧水清澈,缓缓流淌而下,发出轻灵的水声。涧旁有一山洞,那老者指着洞口,道:“大人可认识此洞?”梁佑辅摇头道:“下官从不曾来到过此处,如何会晓得?”那老者拉着梁佑辅来到洞前,说道:“此洞便是大人今后的居所!”梁佑辅探头向那洞中一望,只见那洞深漆无比,不时有阴风怪声传出,心下不由生出莫名的惊恐,道:“这……这……下官有皇命在身,老丈莫要再开玩笑,且送下官回去……”那老者冷冷一笑,手上用力,喝道:“进去吧!”梁佑辅只觉臂上一阵奇痛,猛地被那老者推入洞中。    梁佑辅踉跄几步,又被脚下一块杂石一绊,顿时摔到在地。待他站起时,忽然发现四周光亮,白日当空,已非夜间山洞景象,竟是身在一处集市。那集市热闹非常,人来人往。两边开了许多商铺,各种叫卖声此起彼伏。梁佑辅心下奇怪:“方才那老丈明明是将我推入了一个洞中,如何来到这里,且又黑夜变作了白天?”回头一望,只见身后也并非是什么山洞的洞口,而是一间中药铺子,内里吵吵嚷嚷,许多人正在争抢一株上好的人参。梁佑辅敲了敲脑袋,只觉得一时摸不着头脑,索性抬脚在这街上闲逛起来。    梁佑辅走得几步,却见两旁人各顾各自的买卖来去,谁都没将他放在眼中,不由有些恼怒,心道:“我往时身穿官服行于街上,许多百姓见着了都恭恭敬敬,慌忙让路。而今日所着的更是圣上钦赐的紫金袍,这些人居然视若无物,真是缺了礼数的教化!不知此间的长官是哪一个,是如何治理的地方!本钦差倒要去见识见识!”正思量着询问去官府如何走法,忽然一个身材高大的汉子对着梁佑辅喊道:“咦?这不是周相公吗?何时来的?怎么也不与我打个招呼呢!来来来,你家嫂子正热了壶酒,快与我一起去尝尝!”说着便上前拉梁佑辅。梁佑辅忙道:“你恐怕认错人了吧,下官并不姓周。”那汉子嘻嘻笑道:“周相公真会开玩笑,你不姓周,却是姓什么?”梁佑辅还待解释,已被那汉子拉进了一间房屋。那屋里有张桌子,桌上热气腾腾,已经摆满了酒菜。    那汉子拉梁佑辅一同坐下,便有一个妇人出来递上碗筷,那妇人见着梁佑辅,笑着说道:“哎呦!真是稀客!周相公出门几年不见,果然与往日不同。连身上的衣服都那么光鲜,这料子可是上好的吧?”说着便拉起梁佑辅宽大的袖角翻看。梁佑辅怒道:“朝廷钦差大员官服,岂容你等玷污!”那汉子与妇人一同笑了起来,那妇人道:“周相公这官腔学得实足,这淡黄的衫子若是官服,那我这一身不就是龙袍了吗?”    梁佑辅道:“本官这是钦赐的紫金袍,岂是一般的衣裳!”说罢抽回了衣袖,忽然发现那袖子竟然是淡黄色的,再看全身,哪里还是什么紫金袍,正是一套淡黄的长衫!那妇人淬了一口,道:“周相公出门一趟,不想越发小气了!不看就不看,人家稀罕么!”说着便转身进了内屋。那汉子嘿嘿傻笑道:“妇道人家就是这般脾气,周相公不要见怪!来,喝酒!”也不去管梁佑辅,自己大口吃喝起来。    梁佑辅额上却已满是冷汗,不由又摸了摸头顶,那官帽果然也不见了,只摸到一块青布头巾,心下连连叫苦:“那紫金袍是御赐之物,失落了可是欺君大罪,要株连九族!”略一思量,断定是刚才在山间掉的,便要站起回去寻找,却被那汉子一把拉住,问道:“周相公刚来就要走,是去哪里?”梁佑辅也不与他争自己姓“梁”不姓“周”,道:“下官……呃……我方才在路上丢了东西,此刻回去寻找。”那汉子听了,松开他手,说道:“既如此,找到了东西就早些回来,晚上还有戏听呢!”梁佑辅随意应了他几声,赶紧出了那屋子。    梁佑辅回到街上,虽然他不知如何来到的这里,总还记得是进了一个山洞,于是逢人就问“出去的洞口在哪里?”连问了七、八人,但都好似碰见瘟神一般,一听他开口就连忙躲开,神色间很是鄙夷。梁佑辅见询问无果,依原路返回那药铺,心想那洞口必然离那药铺不远。    街市中的路并无复杂,梁佑辅不多时便找到那中药铺子。绕到那店的后面,却见其后是铁铁实实的砖墙,再没有通路去向别处。又向左右找去,各是几间商铺,也寻不见洞口在哪里。正焦急间,忽然听见街市上一阵骚动,一个粗壮的声音道:“那个寻洞的人在哪里?!”另有一个声音道:“禀报黑将军,那人便在药铺的后面。”梁佑辅一听“将军”二字,心想既然是官府的人来了,事情便不难办,连忙走出道:“黑将军不必搜寻,下官乃是……哎呦!”他原想自报家门,然后让那将军带他回去,却不料眼前一个黑壮的汉子,足有一丈多高,浑身披了铁铠,便如座小山一般,猛地瞪了他一眼,将他后面的话都吓了回去。    那黑将军喝道:“寻山洞的便是你吗?”他声音本就厚重,此时更故意加重几分,梁佑辅只觉耳鼓打颤,道:“正是下官。”黑将军怒道:“好你个匹夫!此间只有朱王爷才是官,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自称下官?!与我见王爷去!”说罢一只手掌抓来,将梁佑辅如小鸡般提起,大步向前走去。    梁佑辅心下大骇:“我怎么从不曾听说我朝有这样一位‘将军’?圣上亲眷都是姓赵,哪里有什么姓朱的王爷?”无奈全身被制,动弹不得,只好任由那黑将军摆布。黑将军走了好一阵路,来到一处官邸模样的地方。门口守卫见他来到,赶紧将大门打开。黑将军向内走去,进得厅堂,一把将梁佑辅摔在地上。梁佑辅只觉遍体伤痛,忍不住哼了几声。那黑将军单腿下跪道:“朱王爷,那问山洞之人已被带来了。”一个刺耳的声音道:“好!你叫什么名字?”    梁佑辅听那王爷问自己,连忙起身,道:“下官姓梁,名佑辅。本是临县县令,特授圣上隆恩,赐封为钦差大臣,前往江西龙虎山宣诏张天师入京,不想迷失了道路,来到王爷这里。”略一抬头,只见那王爷削瘦的身型,脸色惨白,一双眼睛凹陷下去,模样有些怪异。梁佑辅本以为此话一出,这王爷必会问他敕封圣旨何在,如此便可让朱王爷派人送他回荒寺验证。不想朱王爷非但不问他,反而引来满堂的怪笑。黑将军笑声高亢,朱王爷笑声尖利,夹杂着周围一众官差的笑声,只笑得梁佑辅瞪大了眼睛,不明所以。    朱王爷止了笑声,喝道:“什么圣上不圣上的,你当本王爷也归那鸟皇帝管吗?!本王爷就是天,此间一切都由本王爷做主!你是如何进得此间的,还不快快于我从实招来!”梁佑辅万料不到这王爷居然说出这样一番大逆不道的话来,不禁呆在当场,不知如何对答。一众人见到他那呆若木鸡的模样,又都大笑起来。    就在此时,忽然听见外面一阵叫喝与点点铁器碰撞的响声,一名官差匆匆入内,道:“禀报王爷,外面来了个捣乱的,已打散了不少差兵,眼看便要冲了进来。”朱王爷听了不由脸色一变,口中颤道:“莫非……莫非……”黑将军道:“王爷不必惊慌!待本将去会会那人!”说完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口大刀,不待他立起,突然一道红光自厅外射来,直指朱王爷。    朱王爷吓得大叫一声,连忙滚地躲开。梁佑辅回头一望,却见一个蓝衣道人手执长剑,悠然立在内厅门口,长须飘动,神态安逸,似乎并不在与人恶斗,而是欣赏什么美妙风景。黑将军怒喝一声,扑上去举刀便砍。那道人举剑搁开,剑尖甫动,又激射出一道红光。黑将军闪避不及,被打中左腰,那处铠甲顿时四散五裂。只听他怪叫一声,竟不退却,反而又举刀砍下。    这一刀去势极猛,两人距离又近,情势极其危险。这道人不闪不避,也不用剑挡拨,却伸出左掌推向黑将军胸膛,待到尚余一尺距离时,那手掌突然放出道道金光。黑将军为那金光所震,巨体横飞出去,轰然一声撞碎那朱王爷的官台,摔倒在地。四周小兵见黑将军不敌,连忙各自散去,厅堂只留下朱王爷、黑将军、梁佑辅与那道士四人。    那道人也不再追杀,将长剑收起,负于身后,说道:“小道与朱王爷早已碰面多次,可算老相识,何以每次叙旧都是如此场面?”那朱王爷勉强站起,神色谦恭略带一丝惊慌,说道:“小人……小人也并不想如此。自前几次道爷点化后,小人已经痛改前非,不再做那等无妄之事。这人……”手指着梁佑辅,继续道:“这人着实不是小人摄来的,只不过方才小人想呈一呈威风,故用恶言恶语吓他,而后便会送他回去。道爷法眼洞悉一切,当知小人所说不虚。”梁佑辅只听得糊涂,心想:“这王爷居然怕这道士?”    那道人点头道:“好,小道且信你一回,但既不是你摄来的,那又是谁?”朱王爷摇头道:“这个小人的确不知!道爷倒可问问这人如何来历。”    那道人转身将梁佑辅扶起,和颜道:“梁大人此番受惊了,不知大人是如何到得此间?”此时梁佑辅方才看清这道人模样,只见他一双丹凤眼,面如冠玉,黑须修长,头戴一顶金冠,心下赞道:“真神仙般人物。”耳听道人问自己的来历,连忙将如何在那荒寺落脚,如何半夜看见一个白衣老者,那老者叫他放下身上黄白,又如何带他在山间飞奔来到一洞等经历都与那道人说了。    那道人听完,捋须道:“一名白衣老者,却是哪方人物?朱王爷,你此间可有这样形态的人氏?”朱王爷细细一想,摇头道:“小人却不曾记得有这样的人。兴许是外方的,暂寄这位大人在此间的吧?”    那道人点头道:“恩,也许如此,此事我不再追究。王爷以后若是有什么消息,可来知会小道。但愿王爷也莫要忘了先前的旧事,休要再做那等非歹。如听得进小道的劝,真意修行,则宁性静神,舍了一切。若还是无心修行,便好生治理此处,收容些个该收容的,教导从善,莫要自生恶孽。”顿了顿,指了那躺在地上的黑将军,又道:“似此等人物,根性顽烈,更加的不可放纵。”朱王爷忙不叠的拱手道:“是是是!小人定当紧记!”那道人转身将梁佑辅扶起,笑道:“梁大人出游已久,不如便与小道回去吧?”梁佑辅点头道:“那便有劳道长送下官一程了!”    那道人牵了梁佑辅的手,未走出几步路,梁佑辅忽然只觉周身暖洋,眼皮不由沉重,再睁眼时,所见景物竟是仰天而望的那破庙承尘顶板。    梁佑辅忽然想起了那紫金袍与官帽,连忙摸了摸周身,只觉手感丝滑,又细细看了,那紫金袍还在自己身上,官帽也安稳地摆在一旁,不由心下大安,自言自语道:“原来是一场梦境,端的可怕,倒将本官吓出一身冷汗。”眼见天色已略显微明,外面军营之中已有响声,也不再睡,起身略做梳洗,步出那庙堂。只觉阵阵晨风扑鼻,心胸舒畅,忽然脚下触得一物,低头一看,竟然是梦中自己放于地上的那二两银块与几枚铜钱,不由一怔,额头冒出些须冷汗,却不知方才的是梦还是真?    此时杨正章进得庙来,见到梁佑辅,说道:“原来大人已经起身了。今日就可到得章州,末将昨夜计算了路程,出了章州再折转西行四百里,若是脚程快,傍晚时分便可到得龙虎山了!”梁佑辅点头道:“好!便命军士们加快行程,圣上的差使,多拖一日都是不可的!”也不再想那梦中之事,拾起地上的银块铜钱,头也不回地出了那荒寺。    一路上官兵精神振奋,快步前行,杨正章依旧与梁佑辅说些军营趣事,一切如常。但梁佑辅总不免多了件心事,不时的伸手怀中摸一摸那银块。在那山路中行了并不多时,一行人马便望见了章州。于章州城内添补了粮草给养,不多停留,立即起行。出得章州后见准了方向,折向西行,果然在将近傍晚时分见到一座大山,远远望去,那山上座座道观密布,竟然有十多间,却不是龙虎山又是哪里?梁佑辅见到了目的所在,心中如释重负,不由微笑。此刻正是道士门做晚课的时分,袅袅香烟,依稀的颂经之声,不由让人肃然起敬。    杨正章与梁佑辅已在路上商议过,晚间先于山下的馆驿住宿,第二日天明再上山宣旨,如此方显得朝廷声威。但在山脚下转得数圈,都不见有什么朝廷的馆驿,只找到一间较大的道观。那观内主持见是朝廷的派员,又听说是上山见天师的,心下欢喜,与他们行了方便,于是一众人当夜便在这观内安歇。    却不知梁佑辅隔日宣诏天师,又会如何际遇? 第四回 道途黄口点执迷    次日梁佑辅起得大早,命杨正章将旌旗仪仗等一应事物准备妥当,自己则在屋内用熨斗将所着官服细细烫平,犹如崭新。穿于身上,顿时神气飞扬、满屋华采。    昨夜这道观的主持已派人上山告知天师府,报说有朝廷钦差到来。寅牌时分便有天师府的知客道士下山接应,由观内主持亲自引荐于梁佑辅处。那道士大约四十多岁,身穿蓝白道袍,上下很是整洁,道:“小道张渔,恭迎钦差大人上山。”梁佑辅点点头,道:“下官便烦劳张道长了!”    一队人马出了道观,梁佑辅乘于马上,前有仪仗开道,后有兵士队列护送。一路上香客恭敬避让于道旁,好不羡慕。梁佑辅左顾又瞻,不禁面有得色。那道士张渔生得巧嘴,担当知客已有十多年,将龙虎山沿途风光一一讲于梁佑辅听,还不时的穿插些神仙故事,梁佑辅只听得津津有味,不住点头称罕。    那龙虎山道之上每隔数里便有一座凉亭,亭内都会有道士设队迎接,梁佑辅心想:“这些道士虽然身在山野,倒是很懂规矩,礼数也是周全。”却不知龙虎山自汉朝祖天师张道陵开源以来,已不晓得被历代君王诏封过多少次,种种礼仪一应俱全。纵然是当今皇帝亲来,也能应对自如,分毫不乱。    大约过了三、五处道亭,眼前山路渐宽,但见不远处一座巍峨的建筑,其上五色祥云罩顶,隐约之间放出层层红光,一旁又有白羽仙鹤,或展翅绕梁,或秀立垣旁。梁佑辅见了,不禁赞道:“世说天师府是神仙之地,今日一观,果然名不虚传!”张渔笑道:“大人过誉了,这都是朝廷的厚恩、信众的扶助。天下太平,我等才有清净修行之地。若是家国纷乱,天地浩劫,又哪里有这般气度?我等修行人也是心怀天下,并非只贪为自己求个解脱。”梁佑辅捋须点头道:“张道长高瞻远瞩,这一番话说得真切!”张渔恭敬道:“这也并非小道所说,而是平日天师的教诲。天师常说,修行人当念天下众生,若只是自顾成仙,修上百世也是枉然。纵然有成,那也止于个小仙下品,登不上紫晨金殿。”停顿了一下,指着天师府的正门道:“吴监院早已在门口恭候,梁大人请!”将一众人引过去。    只见那道观大门之上挂了一块扁额,上题“天师道府”四个金黄大字,笔锋遒劲有力。扁额下果然站了几名道士,大约都在五十岁左右,为首一人上前一步道:“天师府吴洞宝见过钦差大人!”梁佑辅点头道:“想必道长便是吴监院了?”吴洞宝点头道:“钦差大人说的正是!不过,虽然贫道有些年纪,但本是粗鄙野人,道学俗浅,怎担得起一个‘长’字,大人抬爱了。”说完,又将身旁的道士一一介绍给梁佑辅,什么“监督”、“法师”、“高功”颇有名目。梁佑辅一时间也记不下许多,心下只是想快些见到天师,宣了圣旨好回朝复命,口中问答也很是随意,略有敷衍之意。但那些道士却并无不愉之色,依旧恭敬如初。    吴监院介绍完毕,与梁佑辅一同进了天师府内院。院内松柏参天,楼宇堂皇,不时有阵阵檀香飘来。一旁的仙鹤也不怕人,悠然来去。穿过一道石板路,来到一殿,梁佑辅抬头一望,殿名“三清殿”。吴监院道:“此殿内供奉着道教三位至高尊神。”带着梁佑辅进得殿内,只见有三尊神像端坐于高台之上。那神像庄严肃穆,让人心生敬意。    吴监院指着中间一尊道:“此乃玉清元始天尊,居于三十六天之上。天尊手中一颗混元珠,表天地未分,一片混沌之时。”又指着右首的一尊,道:“此乃上清灵宝天尊,居于三十五天之上。天尊手中的玉如意,表天地初判之时。”又指着左首的一尊,道:“此乃太清道德天尊,居于三十四天之上,亦即太上老君。天尊手中一柄阴阳扇,表天地阴阳已分之意。”吴监院每介绍一神,梁佑辅便点一点头。待到三神都讲完,命身旁一名随从送上三支檀香,梁佑辅接过点燃,恭敬的插于神案上的香炉内,又拜了三拜,默默念道:“请三清大帝保佑我大宋江山安固,黎民衣食无忧!”    吴监院带着一众人出了三清殿,又来到玉皇殿。殿内供奉着玉皇大帝,大帝两旁又各有两尊帝王模样的神像。吴监院介绍道:“玉皇大帝是为天地万物之主,掌管天庭,操控四时阴阳,天下生灵莫不由大帝统管。”梁佑辅点点头,指着其旁的四尊神像问道:“玉皇大帝下官是知晓的,只是这四神又是何人?何以也是珠帘冠、黄衣袍,一副皇帝打扮?”吴监院笑了笑,道“大人有所不知,这四尊乃是四御。分为:勾陈上宫天皇大帝,中天北极紫微大帝,南极长生大帝,承天效法后土皇地祗。此四帝辅佐玉皇大帝,一同代天行化。”梁佑辅点头道:“原来如此!”也是一般的敬香拜过。后又参拜了斗姆殿、北斗殿、三官殿及祖天师殿等诸般神仙圣众。    而后吴监院领着梁佑辅去到内院会客堂内,依次坐下,有道童送上香茶。梁佑辅品了一口,只觉清香无比,不由大赞,略作休息,说道:“下官此来,所为二事。其一:龙虎山天师府清誉在外,祈祷上苍保国佑民有功,圣上十分欢喜,特命下官前来封赏。”吴监院听后,说道:“当今圣上仁德爱民,乃是少有的明君。百姓乐业,四海生平,亦皆圣上劳政、百官辅佐之果,我等道士又哪里来什么功劳?皇上真是厚待了!贫道代观内上下百余名道士,谢圣上隆恩。”梁佑辅点点头道:“吴监院也无须太过自谦。”停顿了一下,继续道:“本次随同而来的封赏之物不过是沧海一粟,还有大批辎重尚在路上,想来不多日便会送抵。”吴监院又是一番谢恩,问道:“不知钦差大人所为的第二件事又是什么?”梁佑辅从袖中拿出圣旨,道“其二,乃是圣上有旨,须由本官亲自宣于张象中张天师,不知是否可有劳吴道长烦请天师出来听诏?”    吴监院脸上略显难色,道:“按例,圣上有钦差大员来访,本当是天师亲自迎接。无奈……无奈天师三月前入山持修,总共需得一百零八日方才出关,屈指算来,正是明朝午时。外间不好打扰,否则恐有大害。故而这一路都由贫道相陪。否则,纵然贫道再是如何粗野,又怎敢做出此等越俎代庖之事?”梁佑辅见那天师迟迟不出,总由一个监院陪同自己,本来心中略有不满,以为是那天师故意怠慢,此刻方知其中原委,心下怒意尽去,道:“既如此,那今日下官先将圣上封赏之物交于吴监院。明日再一早登山,拜访天师宣旨!”吴监院道:“登山之路辛苦,贫道怎好让钦差劳累?如大人不嫌弃,今日便宿于此间如何?”    梁佑辅道:“好却是好,但下官身边有数百名军官随同,恐怕拥挤不下。若是强要住内,耽误了列位道长的清修,那下官的罪孽便大了。”吴监院道:“大人无须过虑,本观下首半里处有一小林,林中许多空房,历代专为圣差随从而备。莫说百人,便是千人也是不妨。”梁佑辅听了,笑道:“既是如此,那下官便只有厚颜打扰了。”堂中一同笑了起来。几人又在堂内寒暄了一阵。吃了几盏茶后,梁佑辅见再也聊不出什么新的话题,便将圣上的封赏诏书,以及礼单等物一一拿出,按礼律赐于天师府。其中缛节甚烦,便不细表。    中午用过素斋,梁佑辅命杨正章带员去那林中的空房各自休息。自己则换了便服,踏出天师府,游玩这龙虎山。    梁佑辅不喜随从大流,专爱拣那等人迹稀少之处。穿过几条山中野路,忽然于前发现条小溪,走过去俯身探了探那溪水,只觉入手清凉,心下欢喜,用那水洗了洗脸,擦干后忽然兴起,想寻一寻这溪水的源头,于是折道顺流而上,边行边赏玩山中风光。    这山溪沿途风景着实不错,颇有几处秀美奇观,但这一路却极不好走,两边山石湿滑,几次险些滑倒。越到后面那坡度越陡,又爬了一阵,只觉得气喘吁吁,便在这溪旁选了块干净的大石坐下歇息。坐得半柱香时间,力气恢复了许多,抬头向上望,只见那溪流弯弯曲曲向上延生,尚不知距源头还有多远。    这时,只见一个小孩,大约十多岁,身穿粗布衣裳,独自一人行于坡道之上。梁佑辅说道:“这娃娃年纪这样小,却跑到深山中,不怕危险么?”那小孩听了,说道:“我常年在这山中游玩,从不曾遇见过什么危险。何况此处乃天师府邸,蛇虫精怪藏还来不及,哪有功夫出来害人?”梁佑辅听这小孩答得有趣,措辞又是得当,道:“哈哈,娃娃说得好!想必也是读过几年的书,小小年纪有这份胆识与见解,难得!难得!”那小孩道:“也不曾读得什么,早年还跟了一个先生学了认字,后来就只有自己翻书瞎看了。”梁佑辅道:“我看你很是聪慧,若是细细研读四书五经,不出三、五年当能试出个秀才。往后再在文章上下些功夫,也好科举中博得个功名,光宗耀祖,好过在这山野之地虚耗光阴!”    那小孩笑了笑,说道:“这位先生好没见识。当官当得顶天大,还不是一般的求人过活?几时龙颜来个大怒,保不定便要人头落地。身披枷锁讨生存,我看比那街边的乞丐尚且不如呢!”梁佑辅皱眉道:“你这娃娃太缺礼教,且不看天下多少读书人都在考功名,难道个个都不如你的见识吗?一人为官则族门为荣,手掌权位,享尽富贵,好处不能尽说。娃娃你尚小,还懂不得这些,过得几年就不是这般的想法了。”那小孩拍手笑道:“哈哈,原来这位先生做官就是为了个荣华富贵!我且问你,皇帝手握天下生死,后宫又是佳丽三千,可算是荣华到了尽头,富贵到了极至。但百年之后枯骨藏棺,荣华在哪里?富贵又在何处?”梁佑辅被这一番话问得一时语塞,那小孩又道:“昨日封钦差,今日还圣恩,明日收爵位,还是个县官。又有什么可得意?这梦还不曾醒吗?”说完,一蹦一跳地往山林深处走去。    梁佑辅心中猛地一震:“这小孩说话没规没矩,但刚才念的打油诗岂不是句句都在说我?我受封钦差,若是完成圣喻还朝复命,果真还是得老老实实的回去当那临县的县令。这几日倒恰似在做一场富贵梦啊!”心下不禁五分惊异,四分茫然,也有一分的羞恼。思量这小孩身后定有大人指点,否则一个十岁的娃娃怎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但究竟又是何人在后唆使?眼见那小孩走远,连忙跟了上去,想问一个明白。    那小孩似乎很是熟悉山中的小路,东跳西蹦,轻便灵活。而梁佑辅却是走不上几步,便要被山中的野石杂枝磕一磕、绊一绊,每耽搁一次,就又距那小孩远了几分,口中连忙喊道:“那娃娃,且等一等,还有话与你说。”那小孩也不回答,忽然闪入一丛灌木中,再也看不见人影。    梁佑辅见寻不着那小孩,也无可奈何,不再继续找下去,转身取道返回。来到原处,却不想那本该是山溪的地方,此刻竟然看不到半滴水痕,反而所见的是一条杂石草堆,心下不由一惊:“真是怪异,我明明记得周遭景物都与那溪水旁的一致,怎的却不见那山溪了?”转念又想:“山中树木多杂,道路无序,走错也是不奇。我追那小孩时并不曾走出多远,那溪水必定就在周围,且再寻一寻。”在山林中又绕了几圈,但怎么找也找不到那溪水。反而弄得自己不晓得身在何处,放眼望去,只觉四周景物都差不多,不是树就是石,难辨方向。    梁佑辅不由得连连叫苦:“本是惬意游玩,不想竟在这山中迷了道路!”心中慌急,只觉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加之天气本热,方才又奔走一阵,此时满身的大汗,黏湿不适,却也无计可施。    这时,忽然一个朗朗的歌声传来:“神仙山来神仙洞,神仙洞来神仙府,神仙府内有神仙,我与神仙同个住。”梁佑辅一听,不由展颜,心道:“既然有人,那便好了,且去问一问!”寻声而去,走不多时,看见一个樵夫,已有些年纪,背了竹篓正在砍柴,便砍便唱。梁佑辅整了整衣襟,上前拱手道:“这位老哥可好!”    那樵夫听到有人问话,停了手中柴刀,转身望望梁佑辅,笑道:“山中遇贵客,先生你也好啊。”梁佑辅道:“老哥客气了!在下游玩仙山,不想迷了路,落得如此一个狼狈模样。还请老哥指点,助我出去。”那樵夫问道:“不知先生是从哪里失的路径?”梁佑辅道:“在下本是从天师府烧香出来,依了个山溪一路上游,却不想后来走岔了。”梁佑辅心想若是被人知道朝廷钦差迷路,实在有失威严,故而撒了个谎。那樵夫也不怀疑,哈哈一笑,道:“先生说的可是那条小溪吗?”指着左边,梁佑辅望去,竟然在十余步远的地方看到一条山溪,那溪边景物记忆忧新,心下奇怪:“居然如此之近,我怎就没有找到?”脸上却是笑道:“不想竟是在这里,多谢老哥了!”既找到了来路,心下不再慌急,也有了兴致,问道:“刚才听老哥所唱之词,很有仙家意境,格律也颇有些精妙,可是老哥自己写的?”那樵夫大笑道:“我若能认得几个字便不错了,哪里还写得出什么诗词?是昨天下午一位行游于山间的老道士教我的。”    梁佑辅问道:“可是那天师府的道士?”樵夫摇头道:“不是,天师府上了年纪的道长我大多认得,从没看见过那人。当是别处云游而来的游方道士。”梁佑辅道:“原来如此,那老道士可还在吗?在下倒想去拜访拜访,也好讨教些诗词技法。”樵夫道:“这就不知了。如先生有兴趣,可由此处向上,见到一棵极大的槐树后再折转向西,不多远有个平坦的山坡,那老道士常去那里打坐。”梁佑辅谢过了樵夫,按他所指继续向山上走去。    约莫走了一柱香时间,果然看见不远处有颗大槐树,主干粗实,需得三、五人方才可以合围一周。梁佑辅转向西行,一路上多生荆棘藤蔓,极其难行。好在并不多远就看到一块空地,大约六尺见方,的确是个清净的所在,但并不见那老道士。等了许久,也不曾有一个人影。    梁佑辅来访这老道本就是一时兴起,此时又见日头西落,不想再等,于是折道回去。才一转身,却看见不远处有一个山洞,心中一动,忽然想起了那樵夫所唱的诗词,自言自语道:“‘神仙山来神仙洞,神仙洞来神仙府,神仙府内有神仙,我与神仙同个住。’莫非那老道士就住这洞中?不然此处人际罕至,他既来打坐,晚间又睡那里?”脚下慢慢走过去,在洞口略一探望,发现洞中隐隐透出亮光,心中一喜:“果然就是这里。”于是撩起衣摆,小心摸进洞去。    这洞并不深,洞势略有蜿蜒,大约往里走了七、八十尺就已见到洞底。却没有发现那老道士,而是看到一张石台,石台上摆了一个石盒,光便是这石盒放出来的。梁佑辅走近,只见那石台周围满是灰尘青苔,并不象有人住过,心下却好奇何以这石盒会发光。他伸手摸了摸那盒盖,这盒子忽然应手而开,只见那盒子里面放了一个四四方方的东西,正放出一圈明亮的红光。    梁佑辅将那物拿起,细细一看,居然是一枚印章,实木质地,三寸见方,印底刻了些篆文。宋时文人大夫都喜收藏印章字画,梁佑辅也在此列,平日对篆文也算小有研究。但此时居然看不懂那印上的文字,不禁对这印章大有兴趣,心想:“今日游山虽有惊险,但不想也有此等收获。我观此石台石盒上积了许多灰尘,想是此物年代已久,从不曾有人动过。我不妨拿回去问问天师府的道士,若无主人,便要了回去细细赏玩。”拿了那印章出了山洞,那印一见到洞外阳光,红光随即退去。梁佑辅虽感惊奇,但也不甚在意,将印衲入衣袖,兴冲冲的下山回天师府去了。    却不知这印是何物,天师府内的道士又是怎样一番说法? 第五回 澜夜道房说奇异    梁佑辅回到天师府,已是将近日落时分,道观内的路上看不见什么人,只因天师府内的道士们正在做晚课。悠扬的韵律,伴着颂经声,听着很是受用。梁佑辅只得独自一人在院内闲步,不多时又把那印拿出来,细细把玩。那印木古朴,当是百年前之物,这印的主人恐怕早就仙去。况且钦差大臣索要一枚印章,当也不是难事,故而梁佑辅心下很是塌实,并不担心被天师府的道士收回去。    就在此时,不远处的墙角忽然拐出一人,那人身穿一件蓝黑道袍,身后挂了一柄宝剑,正朝着梁佑辅走来。梁佑辅心下奇怪:“纵然是那吴监院此刻也在三清殿内恭恭敬敬的颂经,何以这个道士居然偷溜了出来?”上前几步,喊道:“这位道长,如此匆忙却是去哪里?”那道士听到有人喊他,不由停下脚步,一脸的诧异之色,似乎是面对一件天下最奇怪之事,说道:“大人可以见到贫道?”    梁佑辅被这一问,也是很奇怪,心想:“此刻天尚见亮,如此一个大活人,又怎么会看不到?”走上两步,瞧清了那道士的面容,不由大惊,原来这道士不是别人,正是昨夜仗剑打入朱王府,将梁佑辅带出来的那长须道长。    梁佑辅本以为那不过是一场虚想之境,于其中的种种异端都不放于心上,此刻居然看见一个“虚幻之人”真真切切地立于面前,又是惊讶又是害怕,道:“怎么……怎么是道长您?!”那道士却笑道:“为何不能是我?难道大人您以为那本是一梦吗?”忽然注意到梁佑辅手中的那印章,恍然大悟,自言自语道:“原来如此!”梁佑辅只被他说得糊涂,也不管他话中之意,心下无数的疑问想问这道士,开口道:“昨夜在山洞……”那道士望一望天色,打断了梁佑辅,道:“那事一言难尽,况且此处也不是说话的所在。贫道尚身有烦务,恐难多陪。如大人想知其中原委,不妨晚间来找贫道叙旧。”梁佑辅恭敬道:“既如此,下官今晚再来求教,不知道长如何称呼?”那道士道:“贫道贱号周安。”说罢辞谢了梁佑辅,快步向前。梁佑辅目送他而去,只见周安走得几步,忽然间双脚轻轻蹬地,身体竟然飘至半空中,转身向梁佑辅抱一抱拳,倏地便再也不见踪影。梁佑辅见得此景,只惊得瞪大了眼睛,呆在当场,半晌才回过神来,喃喃道:“难道白日飞升、修道成仙之说,竟是真有其事?若不然,凡人哪能如此?”心中不禁对神仙世界生出仰慕之情。    这时,只听那大殿内的道乐忽然转响,锣鼓敲起,唱韵也变做升调,却是道士晚课将毕,待得唱完最后一段,道士们恭敬的给众天尊行礼,拜送回府,各自收拾了器具,观内又恢复一片安静。日落西下,天色渐渐转暗,晚霞衬映于山边。观内道路两旁石雕柱灯内已点亮了蜡烛,那烛火摇曳,在地上生出片片活影,梁佑辅见了,只觉一阵孤寂。    有道士来唤梁佑辅用晚膳,梁佑辅与他一同来到膳房,依旧是一色素菜。席间,梁佑辅向吴监院打听那道士周安,吴监院道:“周安并非我观道士,而是上月来挂单的。”    所谓挂单,说的是道士云游他方,在别处道观落脚。只因均是太上门徒,故而各观逢有道士来挂单时,都会大开方便之门,不分彼此。吴监院顿了顿,说道:“提起这周安,好似听说原本是青成山出的家。他为人倒是不错,待人接物很是得体。只是不喜与人说话,经常一人呆于房中。许多道士说经过他房门时,十之有九是看到他在床上打坐,不打坐时就是在读经,修行很是刻苦。不过观内的早晚课却从不见他来参加,只因他是外观的道士,我们也不好过分约束,也由着他去。大人何以会问起此人?”梁佑辅心想:“那事前后未免太过奇异,若是直接讲说,恐惹人耻笑。”于是说道:“下官与那周道长曾有一面之缘,方才在众道之中看见一人相貌极似,是以有此一问。不想果然是他!吴监院可否告知他所住何处?”吴监院道:“凡是外间来挂单的道士都住在天师府旁的别院内,那别院并不远。若是大人要去,可出我观右首的边门,那里有一条卵石小路,顺着那路走不多时就可看到,周安正住那院左首第三个房间。当下在我观挂单的就他一人,大人也无需去找,看到哪屋有光的便是他了。”    梁佑辅谢过吴监院,想那周安既出去办事,膳堂内也不见他人影,估计并不会那么快回来,心下虽急,但也无可奈何。用过了晚膳,回到自己房中,换过了身干净的衣服,直等到戌牌时分,方才提了个灯笼,开了道观右侧边门,沿那石路走去。    未走几步,来到一处松林。一阵夜风吹来,杂着松木香扑鼻而来,梁佑辅只觉精神气爽,信步穿过那林子,果然在不远处有一个小院。梁佑辅走近,只见那院上一个扁额,写了“清松院”三字,字体秀美。院门虚掩,梁佑辅轻轻推开,踏入院内。这院子布局简单,正中一只香炉,两边各是几间房屋,左边正有一间屋内亮着灯。梁佑辅心想:“当是这一间了。”整了整衣襟,恭肃神态,立于门口道:“周道长可在里屋?”喊了一声,并不见有回音。梁佑辅恐怕声音太轻,周安不曾听见,又放大了些嗓音,道:“周道长可在里屋?”仍不见有人声。    梁佑辅心想:“莫非他还不曾回来?”于是轻步上前,透过窗格向内望去,只见那周安正端坐在床上,闭目修行,心下不由有些懊悔:“我方才也太唐突了些,不知是否打扰了他清修?”又看了看,只见周安并无所动,略略心定,退开几步,立于门外等侯。    也不知等了多少时间,屋内始终没有动静,梁佑辅手中的灯笼火光渐渐将熄,不由又走到窗边探望了一下,只见周安还是坐在床上,不免有些烦躁,心道:“怎么还在打坐,也不晓得还要等多久?”忽然身后一人道:“小道这不就来了吗?可让大人受累了。”梁佑辅转身,只见周安正立在自己身后,依旧满面玉光,神态安逸。    梁佑辅不由转头看看屋内,床上坐了一个周安;又看看自己身后,院内立了一个周安,不禁张大了嘴巴,道:“这……这……这……”身后这个周安捋须笑了起来,笑得几声,人影忽然不见。那笑声却是不断,只是由外转内,听来反而是从里屋传出来的。那屋门吱的一声打开,周安踏出门来,笑着将惊呆的梁佑辅拉入屋内坐下,道:“粗鄙薄技,让大人受惊了。”    梁佑辅道:“道长这是如何做得的,莫非道长就是神仙吗?”周安摇头道:“些须浅功,哪里算是什么神仙?还差得远,差得远呢!”梁佑辅道:“道长太过谦虚,若这也算是浅功,那我等凡夫俗子真不晓得又是什么了。”周安笑了一笑,道:“今日你不能明白,只觉得神异无比,这并不奇怪。往后时机到时,自当会通晓一切,知我所言不虚。”停顿了一下,说道:“本来昨夜之事,是不应与人详说的。但我看大人你眉目间精气充盈,又是与道有缘。若大人有什么疑问只管问来,小道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梁佑辅道:“既然如此,那下官就放肆了。敢问道长,我昨夜所进的明明是一洞,后来如何会变成一处集市?”周安道:“你所进者确实是一个山洞,其后也一直在洞中走动。但所以觉得是在一处集市,乃是因为那洞中藏了一境,名为‘洞中境’。其境内事物百千,所见者多种多样,或山川、或汪洋、或楼阁、或亭台,任意而致,全由境主掌控。此境亦可藏于别处,但多于山林湖塘之间。若是不幸撞到那境门,便被吸纳进去,再也寻不着出路。”梁佑辅似懂非懂,点了点头,又问:“那何以有人要建立此种境界?”    周安笑道:“那原因便多了,有的是为豢养自己手下,有的是为吸纳他物精气,全凭各自喜好。”梁佑辅道:“那如此说来,下官昨夜于洞中境中所见的诸般人物,也都是被吸纳进去的?”周安摇头道:“那些根本都不是人物!六成的山精老怪,四成的无主冤魂。也不是被吸呐进去,全是出于自愿,所为者是能有一方栖息之地而已。且他们各有法力,进出自由,却不象大人,被困后无计可施。”梁佑辅听完他一番话,不禁面色土黄,心道:“昨夜我居然混迹于一群精怪怨鬼之中,怪不得他们见我身穿官服,却一个个都无动于衷!”又想到曾与一个汉子和一个妇人同桌吃喝谈话,更是冷汗淋漓,也料不定他们两个是什么东西所变,定了定心神,方才开口问道:“那么,朱王爷便是那境的主人了?”周安点头道:“正是。不过不是朱王爷,而是‘蛛王爷’,却是蜘蛛的蛛。黑将军是一只山熊精,道行不如朱王爷深。原本他两人勾结起来,也是专做那等结网摄人、吸精毁命之事。后来为小道撞破,着实收拾了几次,已经改邪归正。”    梁佑辅摇头道:“既然道长法力高强,何不将这朱王爷、黑将军连同境中大大小小的精怪鬼魅都一并剪除?也是为人间除去一害。如此姑息养奸,恐怕后必成祸!”周安道:“大人此话差矣。精怪野物,也是世间的生灵,或是因吸取天地精华,或是因缘机遇而得有人型,却未必个个都坏。世人总以为精怪必恶,那不过是以讹传讹、或者乱谈书说之败功而已。纵然有祸害之心,善加引导,也当会行入正途。何况纵然我等人类,其中也有善恶之分。许多恶人所为,真的连禽兽都是不如。纵然得了人身,也并无什么可尊之处。”停顿了一下,又道:“至于世间流行鬼魅必灭之说,那更是有些可笑。生而为人,死而为鬼。那鬼本也是个生人,何以就因为阴阳两隔,便视如水火?说句不当之言,倘若大人不幸归西,原本大人的亲朋好友便突然怒目而对、刀剑相向,大人是何感想?”    梁佑辅被周安说得哑口无言,但心下细细想来,的确也有几分道理。周安又道:“道者,是为天下之道,非是何类何物可以独有。太上演教,天下一切众生都可修习,亦并非只有我等人类才可亲近。”梁佑辅听罢,不由连连点头,道:“道长高见,今日一番言语,胜过下官苦读十年诗书。”周安笑了一笑,道:“大人聪慧过人,一听便懂。这一些话我也曾对别人说过,却个个驳我是谬言诞论。大人既然道缘深厚,不如弃仕从道如何?”梁佑辅一听,不由颜面变色,半晌才吐出一句:“道长言语恳切,但下官忠君爱国,却非那等半途而废之人。”周安笑着点了点头,道:“人各有志,确实勉强不得。”    梁佑辅不愿多提弃官从道之事,连忙岔开话题,将袖中那印章拿出,问道:“此物是下官偶得。下官于那古字篆书也绿略有些研究,但却读不懂这印上的文字,不知道长可否认得?”周安接过,拿在手中看了看,道:“此乃一枚道印,印上文字为‘黄神越章’。只因其上文字为‘天篆’,故而凡间少有能懂。”梁佑辅“哦”了一声,道:“何以这印文如此古怪?却是什么意思?”周安道:“‘黄神’者,黄老也!既是黄帝与老子,道教尊其为神,故而名曰‘黄神越章’。不知大人是何处得来的?”    梁佑辅于是将当日下午如何游玩山林,如何经人指点寻那老道,又如何发现那山洞等一并告知周安。周安听后,不由微微一笑,说道:“原来如此!此印威力非同小可,古之道士入山必佩此印,佩则虎狼不敢近其身。若是行于外间,碰到山川精怪作乱,以此印封泥,则可困精收怪,神验无比。只可惜……只可惜此印世已失传许久。龙虎山的道士天天住于山上都不曾寻到,大人迷路竟可以迷出一颗来。莫不是天意?”    梁佑辅听后,不由笑道:“失传却是不妨!既然下官手中已经有此一方,当可按此篆刻,然后广传天下便是!”周安摇头道:“大人有所不知,道教用引不同一般。除去印文需准以外,尚需法师亲自设坛祭炼。祭炼中又有法度、科仪,以及各种所需规矩。炼过之后其印红光满室,方才可以通神令将。小道常见有妄人拿了普通印章冒充道印贩卖,纯欺世人不知而已。这黄神越章印的印文道书内随处可见,惟独缺了那祭炼之法,是以小道说是失传。除非天降神书,再授炼法,不然是补不回来的。”    梁佑辅听罢,不由长叹一声,心中转念想起一事,道:“既如此,那此印可留于道长处。若是为下官所有,除了平日无聊时拿出赏玩以外,再无他用,徒然是曝敛天物而已。”周安摇头道:“大人心意小道明白。不过神印天授,既然是大人找见的,当是归大人所有。纵然放于小道处,恐怕不多久也会被收去,还是请大人好好收藏为是。”梁佑辅还是要将此印送于周安,周安却坚持不授,梁佑辅无法,只得又放回衣袖中。    梁佑辅忽然道:“下官还有一事不明,请道长指点。”周安点点头,道:“请大人直讲。”梁佑辅道:“方才我等候屋外,正不耐烦时。道长却于我身后出现,且一人在屋内,一人在屋外,这是如何一回事情?”周安听后,不由哈哈大笑道:“我便知道大人必会有此一问!”梁佑辅也是陪笑道:“只因此事实在奇异不过,若非亲见,真是不敢置信!还请道长解了下官心中此疑。”    周安收了笑容,正色道:“其他都可与大人说,但惟独此事小道尚且不能讲,还请大人恕罪。”梁佑辅道:“道长不是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便请与下官说一详细,不然下官今晚必定心痒难耐、夜不能寐。”但无论梁佑辅如何软磨硬蹭,那周安只是笑着推说“不可讲”,梁佑辅不好强逼,也无他法,只好作罢。    两人又聊了一阵,梁佑辅见时辰已经不早,道:“今日与道长一席话,收益甚多!只是现在天色以晚,明日下官又还要于那张天师宣旨,不妨就此告辞,而后择日再来请教。”周安道:“如此也好,小道便不多留了。”    梁佑辅再三拜谢,出了那别院,回到自己住处,略作梳洗,宽衣休息。待得将长衣脱下时,不由又拿起那黄神越章印来,端详良久,心道:“此不过一块木印,真会有如此厉害吗?”仍是半信半疑。    却不知明日宣旨天师,又会如何一番故事? 第六回 九宸龙隐洞天师    隔日天亮,梁佑辅起得身来,穿戴整齐,信步走出客房。却发现观内许多道士都奔走于各殿之间,似乎略有些匆忙,心中奇怪:“本官虽来此处不多久,但所见者观内道士都是举止安定,何以今早却一反常态?”正巧一个小道士经过他身边,将他拦下,问道:“这位小道长,可是有什么事情发生吗?”那小道说道:“大人过虑了,并没有什么事情。只因今晨忽然临旁修水县来人,说是要给那县县令的公子做一场超度,故而一早大家都在准备那法事所需。”    梁佑辅听得“修水县”三字,心下忽有所悟,问道:“那修水县的县令可是姓陈,单名一个显字?”那小道士点头道:“大人说的没错,正是那陈大人。”原来梁佑辅与那陈显正是同一年的进士,两人私交甚好。入仕后各赴己职,一在临县、一在修水,却常有书信来往。虽然后来各自忙于公务,书信渐疏,但友谊并不曾剪断。梁佑辅听得那陈显的公子亡故,不由也为好友感到悲伤,问道:“不知他公子是如何故去的?”那小道士摇头说道:“详细如何小道不知,只是听说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人,本是身强体壮,却是忽然暴毙,任凭谁都料想不到。”梁佑辅又问:“那今日的这场法事陈大人可会来吗?”那小道士说道:“当是会来的。”梁佑辅点了点头,小道士见他再无别问,唱了个诺,走了开去。梁佑辅心下打定了主意,待得给天师宣旨后,当须与陈显见上一面,一来叙一叙好友情谊,二来也好生安慰一番。    此时,那护卫将军杨正章正进得观来,见到梁佑辅,连忙上前道:“大人,末将已将一应事物都预备妥当,只待中午张天师出关便好授诏。”梁佑辅道:“真是有劳杨将军了,此行能得以顺利完成皇上所托,全赖将军之助!回朝后,下官定当禀奏圣上将军功劳。”杨正章推手道:“此乃末将之职,本应如此,何功之有?大人着实谬赞了!”两人又客气一番,一同去见吴监院,询问天师出关之事。    吴监院正于三清殿内指挥众道安排那超度的科仪,见两人来问,说道:“天师当于今日午时一刻出关,大人可于洞外等候,待得天师出来,便可宣诏。”梁佑辅捻须道:“若如此,只恐怕太过唐突,未免有怠慢之意。下官料想张天师于洞中修行多日,应是相当劳累。我等可于洞外迎接,待他出洞略做休息后,再授皇命。”吴监院点了点头,道:“大人体恤,贫道代天师先行谢过。那便如此办理,一切全凭大人的安排。”    梁佑辅又问:“刚才听闻一位小道长说,修水县县令陈显的公子亡故,要于此处做一场超度?”吴监院道:“正是如此。”梁佑辅道:“不知这法事将于何时举行?”吴监院道:“今朝开始诵经,午后超度,共需做两日两夜。”梁佑辅点了点头,说道:“那陈显正是下官同年,若是他今日来到观中,可否烦请道长派人来知会下官一声?下官很是想与他叙叙旧。”吴监院道:“大人可以放心,贫道定当及时告知大人。但想那修水县离龙虎山也有些距离,陈大人此行也必是随同了不少家眷,估计下午才能到此。”梁佑辅道:“既如此,下官就先谢过道长了!”    不多时,殿中用于法事的物品已经备办妥当,只见三名高功法师身穿宽大的法衣、头戴金冠,恭立于神案前,掐决拈香。那法衣锦制,上绣五彩龙凤,中间绘了一顶宝塔,塔周一圈金光装饰。只听那道士念道:“太上台星,应变无停,驱邪缚魅,保命护身,智慧明净,心神安宁,三魂永久,魄无丧倾,急急如律令!”梁佑辅不知此乃“净心神咒”,只在一旁分辨那咒中文字的韵味与平仄音调。那道士又念:“丹朱口神,吐秽除纷。舌神正伦,通命养神。罗千齿神,驱邪卫真。喉神虎贲,气神引津。心神丹元,令吾通真。思神炼液,道气长存。急急如律令!”此乃“净口神咒”,咒内遍历心首内各镇守神明的名讳。梁佑辅不知其中意味,听得糊涂莫名。而后的咒文越发的复杂,长度也是倍增,梁佑辅已记不下许多。道士念完几通咒文,上了净香,两旁的乐班便开始吹奏道乐。三名高功手执朝板,开始颂经。    梁佑辅从不曾见过道士开坛做法,初时还很有趣,但过不得多久便觉得无聊,那些道士只是在那里不断的念经,再无什么新鲜可看。又听了一阵,再无兴趣,与杨正章交代了几句,便离开了三清殿,转道出了右边门,又想去找那道士周安谈些神异的话题。进了清松院,周安的屋子内无声无息,隔窗往去,果然还是在床上打坐。梁佑辅只好在院内度步,期望周安可以出定,亦或是奇迹般的另一个周安又出现在院内。但是等了许久,两腿都已走麻,那周安还是一动不动的坐在那里。微感失望,也不再多等,回到自己住处翻出本书来读,以此打发时间。    不知过了多久,有个道童走到他窗下来唤道:“大人,时辰已差不多,我等将去迎候天师出关,不知大人愿否同去?”梁佑辅道:“这个自然当是一同前去的,你且等我一等。”放下书本,上下一番整理,步到屋外,跟随那道童一起出了道观的后门。只见眼前一条山路,这山路并不宽,仅供两、三人并排前行,曲曲折折,通向那林木深处。道口处已立了八名道士,手中各执了香炉,炉内烧了檀香,散出袅袅香烟。吴监院也在其内,见到梁佑辅来到,说道:“天师闭关之处便在这山上,沿此路上去,并不多久当可看到。”梁佑辅道:“既如此,劳请诸位道长带路。下官仰慕天师已久,今能亲睹真颜,实是三生有幸!”    八名道士走作两排,每排四人,梁佑辅跟在他们后面,踏上了那石阶。一路上各道士神情肃穆,口不开言,梁佑辅也不好搭话,只得赏观周旁景物。待到走至半山腰时,忽然只听天上一声清亮的鹤唳之声。众人抬头望去,发现一只白鹤从那上首的山林中飞出,于他们头上盘旋了三周,而后竟然徐徐降下,立于他们面前。    一众人前路被挡,只得停下,但见那白鹤生得神异无比,昂首挺胸,身周微微发出一圈红光。梁佑辅道:“天师当出关之时,有神鹤显瑞,很是吉祥,看来此番天师修为定是大增。”众道士听了他话,也觉有理,不禁微笑点头,表示赞同。那白鹤见人并不害怕,也不飞走,反而迈开步子,越过众道士来到梁佑辅跟前,又是一声长鸣,双翅微展,似乎在与他招呼行礼。梁佑辅惊奇道:“此鹤灵性非同一般,下官也当回礼。”说罢,双手抱拳,深深鞠了三躬。那鹤见了,连鸣几声,两翅震动,猛地冲上天去。众人目送它去,只见那白鹤又绕几圈,直入云霄,再也不见身影。    道中发生如此一事,众人都觉很是希奇。迈步继续向山上登去,并不多久,来到一处平台,台上空旷,只有右首边一座小屋,屋旁则是一张石桌与两条石凳。那平台一侧是高大的山壁,那洞便在此壁内。洞门是两扇石门,门缝上贴了一道朱书的黄符,不晓得画的是什么。那平台一边的小屋内住的是替天师守关的道士,本应该一直守侯在洞旁,此时却不见那道士人影。吴监院不由奇怪,但想天师出关时刻将至,也不便细查,指挥另七名道士站于那洞门两旁,招呼梁佑辅立于自己身边。一众都默不作声,只是静静等待。场面虽然不大,但却异常的庄严。梁佑辅此时心中不免有些紧张,心道:“不知那天师是何模样?”脑中不禁遐想连篇,却总脱不了周安的形象。    忽然,只见那朱符微微动起,竟而从那门上脱落下来,为山风一吹,飘至半空中,突然消失不见。那石门“嘎嘎”作响,向两边打开,一股浓郁的檀香之气由内而出。那洞中黑暗,看不清内里有什么事物。众人只等天师出来,但谁知过得半晌,居然并无响动。一众道士连同梁佑辅都觉奇怪,吴监院更是紧张,他深知闭关凶险,生恐天师在内出了什么以外,却又不好进去查看,手中只捏了一把汗。就在此时,突然身后一个声音道:“天师早已出关离开了!”    此话一出,众人不禁都转过身去,只见一个道人,周身很是邋遢,正是那守关的道士。吴监院问道:“此话怎讲?”那道士说道:“你们方才可见到一只神灵异常的白鹤?”梁佑辅道:“看见过,那鹤拦住了我们的去路,还与下官打了招呼呢!”那道士说道:“那白鹤正是天师所化,我方才从顶崖下来,乃是去送天师赴京。”一众道士听了此言,当下都已明白,吴监院更是展颜而笑。    梁佑辅却并不晓得内里缘由,问道:“那白鹤竟是天师所化?!这是怎生回事?”那道士说道:“方才我正守于这门前,等候天师出关。忽然只见天师透门而出,正立于小道面前。天师道:‘当今仁宗皇帝下旨召我,那钦差已来了两日。我当赶往京师,你且将此话告知他人,我三日后回来。’说完,便化作一只白鹤,飞下山去。”梁佑辅只听得瞪大了眼睛,道:“这……这……如何可能?石门未开,天师安能透门而出?他又是怎么知道下官已来了两日?”吴监院笑道:“天师精于修行,道法高深、隐化无方,能知过去未来五百年。虽身在山上,于山下之事却可以了如指掌。区区小洞,又岂能困扰于他?方才天师化做白鹤已与大人行过见礼,大人也三拜还礼,难道大人便忘了吗?”    梁佑辅细细一想,也觉有些道理:“那青城山道士周安尚且能飞天斩妖,一人两化;这天师既为正一之祖,能有这等变化法力也是不足为奇。”点了点头,由衷道:“道德玄门,果然非虚,下官今日可开了眼界!”吴监院道:“天师既然已飞去京师,大人大可放心。便于我观内再多住几日,让我等一尽地主之谊如何?”梁佑辅不由笑谢。    一众道人收拾洞内事物不提,却说梁佑辅下得山来回到观内,心中对那等精奇道术羡慕不已。正行间,忽然看见一人立于三清殿外,身穿白服,正背对着自己,那形影很是熟悉,忙上前道:“可是陈年兄吗?”那人转过身来,望着梁佑辅,惊奇道:“原来是梁老弟,你怎么也在此处?”陈显比梁佑辅大得十多岁,年愈四十,但此刻看来,却已如五、六十岁,面色惨白,双目蒙了一层阴郁。梁佑辅心中不由感叹:“丧子之痛,实非我等可以想象啊。”说道:“我逢皇上之命,来此地宣诏天师入京。”陈显勉强挤出些笑容,拱手说道:“如此可要恭喜老弟高升了。”    梁佑辅摇头道:“哪里是什么高升,不过是恰巧有个空缺而已,过后依旧回那临县当那县令。”顿了一顿,继续说道:“年兄的事……小弟已经听说了。人死不能复生,年兄还请节哀。”陈显长叹一声,良久方才说了一句:“人生着实无奈……”此时殿内传出一阵女人的哭喊之声,高叫“我儿”,想必是陈显的夫人心中悲痛,一时抑制不住,以至显于言表。陈显长向那殿内望了望,摇了摇头,说道:“此处非是说话的所在,我们不如到别处走一走。”梁佑辅点头说好。    两人一路前行,那三清殿中法乐与哭喊之声渐渐远去。梁佑辅道:“陈贤侄小弟我前几年也曾见过,生得眉目清秀,体格健壮,怎么会……这实是让人意外。”陈显道:“老弟觉得意外,愚兄又何尝不是?平日这孩子虽然不求上进,专爱嬉笑胡闹,但总算他心地朴直,颇有孝心。小时曾寄养于他叔父处,我那兄弟平日好道,多与道僧来往,故而他也开始对道教有些兴趣。而后渐大,我教他读那圣贤之书,日后也好科场扬名,一生衣食无忧。但他却是不喜,面上迫于父威,装些模样,暗地里尽读些道书。几次为我发觉,好生一顿痛打。”忆起些往事,陈显不由面色红润,嘴角带笑,忽而又是惨白,道:“唉……若是早知今日,我……我当时便该由了他性子去,让他多做些喜爱之事,那有多好!”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他虽然不好读书,但于我逼促之下,文章也有长进,三年前得了个秀才的功名,得以入县学读书。那日自县学回来,也并没有什么异样,一切如故。一家人用过了晚膳,他便回房读书去了。我与他母亲都是奇怪,今日我儿怎么转性,按平日定当与些朋友出去玩耍,半夜才会回来。想是年纪增长,已经懂事,我们心中都是欢喜。可是谁想……唉……谁想晚间我那丫鬟突然来报说我儿……”说到此处,不由老泪纵横,喉中哽咽。梁佑辅也不忍再问,道:“年兄无须难过,这天师府的道士道法高深,由他们为贤侄做超度,贤侄定当会超脱苦海,去那极乐世界的。”    梁佑辅又好好劝慰一阵,陈显情绪也略微平定。此时杨正章正好赶来,询问宣诏天师之事,陈显道:“既然老弟有皇命在身,愚兄也不打扰,如有机会,晚间你我兄弟在叙吧。”说完,与梁、杨二人见过礼,转身回三清殿去了。    梁佑辅目送他而去,直到不见,才转头对杨正章道:“旨虽然未宣,但已经同于宣过,此事着实神奇!”杨正章只听得满脸迷糊,道:“不知大人何意?末将愚顿,实是不明大人所指。”于是杨正章将去等候天师出关一并事情与杨正章说了,杨正章只听得连连称罕。待得梁佑辅说完,杨正章道:“既如此,不知大人后面如何打算?”梁佑辅道:“下官以为,就暂且于这山上再住两日。于公,后有大批封赏之物将要来到,我等在此也好有个接应。于私,我年兄丧子,下官想多与他叙一叙。将军意下如何?”杨正章道:“我等已完成皇命,那便无须急迫。末将本也想等那封赏辎重到来后再回朝复命,既然大人也是这般主意,那便是更好了。”    两人商议定妥,仍留于龙虎山上,未知后来事情如何? 第七回 道台阴水走鸿门    当日晚间,梁佑辅本想去陈显房中探视,但当他行于陈显房门外,却听见内里陈显夫人的啼哭声,陈显则在一旁劝慰,心想自己也不便进内,徒增伤感而已,于是只好折道回去。次日早晨再去访时,却听说昨晚夜间陈显的夫人因为伤心过度,以至旧病复发,一家人已经连夜赶回修水县去了,不由长叹聚少散多,却也无可奈何。回到自己房中,梁佑辅只得读一读书,或是与吴监院等谈道论德。本还可去找那周安继续闲聊,却不知怎么已经不见他人,有道士说看到周安往后山去了,一直没有回来,兴许已经离开龙虎山,云游别处。梁佑辅听了便也去走了走龙虎后山,并不曾碰见周安,也没有什么别的奇遇。又一日后,朝廷赏赐的大批辎重终于抵达了天师府,光礼单便有十多折厚,大大小小的箱子由推车推了连绵送到山上,场面甚是壮观。梁佑辅于众道士宣授封赏,一应繁文缛节不作细表。    宣赏完毕后,梁佑辅心道:“我本想待三日后天师回到龙虎山,那时一睹其真颜再行离开。但此时封赏已经完毕,若再拖延旷久,恐惹得圣上不乐。”只能暗叹无缘,命杨正章收束兵士,打点行装,午时辞谢了吴监院,一众人马出了龙虎山境地,当日晚间抵达了章州歇息。梁佑辅对前几日晚间在地宫山内的那番遭遇仍心有余悸,又被周安告知了真情,更是害怕。第二日催促士兵早早起行,过地宫山时也不敢走那平坦的大路,反而选那条崎岖小路,只惹得众兵将怨声载道,却是敢怒不敢言。过了此山后,皆是宽直官道,一路无话,不几日便回到了京畿。别了杨正章,梁佑辅着了紫金袍、佩黄带、执玉节,来到皇宫外求见仁宗。    宫外管事听他是钦差回朝复命,连忙通知内务官员,再又内务逐层通报。梁佑辅在宫外等了许久,方才一个太监出外,道:“圣上有旨,宣梁大人进宫见驾。”梁佑辅恭敬谢过,随那太监一同进了皇宫,穿过许多宫殿回廊,那路径依稀熟悉,却是去御书房的。    来到御书房,梁佑辅跪下道:“微臣梁佑辅,奉旨前去龙虎山宣诏张天师进京,不辱使命,特此回朝面圣。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仁宗道:“粱卿家快快请起!”语气很是高兴。梁佑辅道:“谢主隆恩!”站起立在一旁,只见那仁宗面色红润,比之上次见到时已判若两人。仁宗道:“天师于京内做了场祈祝天地的法事,又与朕演道说教,前几日已经回去。他道粱卿家言礼得体,于朕面前大是称赞!”梁佑辅连忙道:“此乃圣上的恩德,微臣只是代足而已,本当如此。”他却不知宫中闹鬼扰圣一节,仁宗也不愿与他说起。    仁宗见他并不居功,心中很是欢喜,点点头,说道:“粱卿家此行有功,当有赏赐。恰巧昨日那江苏府龚道台告老还乡,朕便着你上任此职。今后当须爱民如子,莫要辜负朕的一番心意才好啊!”梁佑辅初行时本来一番荣华美梦,后在山中被那小孩一首打油诗说得兴趣全无,那梦也不再做了,一心只思量着要回临县。谁料此时居然被封为道台,仅不过一盏茶的功夫竟是连升两级,已是五品命官。前几日在龙虎山养的道情瞬时被抛到了九宵云外,那一番抱负不由又再涌上心来,连忙跪下谢恩,仁宗当下便写了册封的圣旨。    梁佑辅拿了封旨出得皇宫,一路如行于云雾之中,只觉人生得意,实是不过如此。却不知正在此时,忽然从路旁一间酒铺走出一人,看着梁佑辅远去的身影,不住的捋须微笑。    梁佑辅纵马向前,回到官驿后将仁宗的封赏与随从说了,一众人都是欢喜雀跃。立刻命了两名轻快的随卫快马回去临县通知,教家中收拾好一切,只等梁佑辅交接安定后便一同前往。梁佑辅自己则前去禁卫军军营,他一路上与杨正章有说有笑很是投缘,已颇有交情,将升为道台之事告知后,杨正章也很是高兴。两人约好晚间于酒楼中饯行,那一夜吃喝聊叙,好不快活。    次日一早,梁佑辅别过了馆驿驿馆,骑于马上,连同五名随从出了京城,择道向江苏行去。这一路虽不比当日身为钦差时的隆重威风,但官职却是铁打实的五品道台,与那有面无里的钦差相较,梁佑辅心中更是安稳。也并不急着赶路,边走边赏四周风光。但见山河连绵,气势磅礴,两边青草翠绿,鸟语花香,好不惬意。    这一日正行至一处山路之中,那路的一旁是嶙峋山壁,另一旁则是一条湍急的河水,那水很是浑浊,其上浮了一层黄雾之气,流动时水声轰鸣震天。梁佑辅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道:“此处什么地界?怎么总感觉这一路走不完似的,这河水吵得有些烦人。”马前一随从道:“禀大人,方才我去问路,那路旁的老者说这是‘走龙道’,那河内相传有一条蛟龙,行于这河边就好象走在蛟龙身边一样,可有连绵二十多里路程。小人估算着我们已经走了七、八里,前面尚有很长一段呢。”梁佑辅叹了一声,道:“还有如此之长?虽有河水在旁,却半点不解暑意,反而觉得比别处更热,倒是奇怪。”那随从道:“那老者说了,此地有三怪。一怪是‘夜明光’,晚上常有冲天的光亮自河中闪出,有人说是那蛟龙出水上天。二怪是‘两不漂’,五行之中‘金木水火土’,凡是属木属土的都立即沉于河底,反倒属金属火的可以浮于水面。当然那河本就是水,属水的就不计起内。”    梁佑辅道:“那老者莫不是在骗你吧!金较土木不晓得要重多少分,土木尚不能漂于河上,何况金属之物?至于火就更是胡说,火遇水则熄,安能与水共存?”另一名随从道:“大人,这等传说纯当笑料,听听好玩便是,怎禁得起细想啊?”梁佑辅笑着点了点头,道:“说的也是,不晓得那第三怪是什么?”那随从继续道:“这第三怪便是这比他处更热的原由,那怪是为‘水碳炉’,据说这水本身可以发热,时热时冷,无人晓得定律,据说冬时常有周围的人来此河等候,好取回热水洗澡呢!”梁佑辅道:“这三怪倒是有趣,不过这第一怪需要夜间方能验证,我等赶路,又怎好在此等侯许多时间?至于第二怪,虽然身边有些银两、刀兵,但它们也各有用处,不好随意往那河里乱丢。我此处却有平日错书文字的宣纸几张,这纸乃木浆所制,当属木性。且丢一张到这河中,以博一戏。”说罢从包中拿出几张白纸,那纸上写了许多文字,但涂改甚多,污迹不堪。    一众都觉有趣,停下了脚步,一名随卫笑着上前接过那纸,团做一团,用力向河中丢去。但那纸过于轻弱,才一出手,便被山风吹歪,落于下首几丈处的河面上。几人连忙走过去看,却见那纸浮于河上,梁佑辅刚要说那老者骗人,其旁竟然凭空卷出一个旋涡,将那纸吸入河内,几人都瞪大了眼睛。一名随从道:“那老者所说倒真是不虚,这纸如此轻薄,居然真的不能漂于河上。”另一人却摇头道:“兴许是因为那里正好起了个旋涡才会如此,不如再试一试?”梁佑辅也有此意,又给了那随从一张纸,那随从这次也不再丢,反而轻轻放于河边,眼见了白纸被水带走,忽而也是一个旋涡,再也没有踪影。    而后又试了三、五次,每次均是如此,梁佑辅不由捋须道:“这河倒真有些怪异,天下之大,果然是无奇不有。我且试一试那第三怪‘水碳炉’又是如何。”说得翻身下马,整了整衣襟,走到那河边。本也有随卫想去探探水温,但见梁佑辅已经先行一步,自己不好抢了上峰的兴致,几人只得立于一旁观看。梁佑辅选了一处水流较为平缓之处,俯身下去,将手伸入水中,只觉水温清凉,道:“这水却是凉的。”一众随从听得,聚拢过来,一人也试了试,却道:“大人,这水是热的呀!”梁佑辅听了,又伸手入水,还是凉的。又有一人摸了摸那水,也说是热的,这人颇会溜须拍马,眼睛一转,说道:“也许大人那处水流平缓,所以才不热,不如到小人这里试试。”    梁佑辅一时玩兴大起,听了那随从的话,走到他那里,这随从站起将自己的位置让于梁佑辅。梁佑辅探手入水,果然觉得那水流温热,不由微笑点头,正想说话,忽然只觉那水中一股力道拉住自己,竟然挣脱不得,身体顿时失了重心,猛地一头扎入河中。    梁佑辅耳边只听得众随从惊呼之声,张口道:“快救……”第三字尚不曾出口,浑浊的河水便涌进嘴内,一时为之气塞。两手乱抓,却什么都抓不到,身体已全部浸入水中,四周水草渐渐缠来,心中懊悔:“想不到竟葬身于此。”口鼻内塞满了泥沙,很是难受,意识渐糊。突然间,只听耳边“呛啷”一响,那声音如同铁器交碰于一起,同时一条沉重之物套在了自己脖子上,用力一拽,整个人都被那物拽出。    梁佑辅只觉自己重重地摔倒在地上,双手摸地,那地阴冷滑湿。旁一人踢了他一脚,喝道:“你好大的胆子,戏耍也不瞧瞧地方,快些于我站起来!”说罢又是一脚,正踢在梁佑辅腰间。梁佑辅只觉一阵巨痛,心道:“我不是跌入了河中么?怎么来到这里?莫非……莫非……”忽然一个可怕的念头浮于心上:“莫非这里便是阴曹地府么?!”颈中铁链猛地一紧,硬生生的被人拉起。站稳身子,梁佑辅只见一个尖嘴蓝面之物正瞪着自己,心中害怕,那物又骂道:“还不快走?你道你还是人间的官老爷吗?!”梁佑辅暗道:“果然便是地府!真个是乐极生悲,一场荣华全成了泡影。”不由长叹一声,任由那鬼差拉扯。    那鬼差拖着梁佑辅向前走去,梁佑辅只见所经之处是条羊肠小道,弯弯曲曲,不知通向何方。那小道两旁一片漆黑,黑暗中好似丛丛树木之形。又觉左近有一条小河,耳中听得那水流之声从身下而过。小道上不时飘过阵阵阴雾,行入那雾中,只觉寒气刺骨,不由脚下又慢了慢。那鬼差觉察,用力扯动链条,梁佑辅踉跄几步,险些跌倒。    不晓得走出多远,来到一处空地。空地周围依旧满是黑暗,只零星闪出点点幽暗的火光,那水流声却是不断。空地周围生了许多杂草,正当中沙石板上有一张大台,台上摆满了各种水果珍馐。台旁坐了一人,身穿帝王模样的服饰,面容如何却是看不清。那人身后有两名鬼将,手执了兵器站立左右。那鬼差将梁佑辅拖上前去,一脚踢在他腿间,梁佑辅吃痛,当下跪倒在地。那鬼差单腿跪下道:“禀报大王,那冒犯大王虎威之人已由小的带到!”    那大王点了点头,缓缓地道:“我看你一身官服,当是阳间的命官。叫得什么名字啊?”梁佑辅心想此处既然是阴间,这帝王打扮的人当是阎王,忙道:“启禀阎王,下官……不不不……小人名唤梁佑辅。”阎王点了点头,忽然从桌上拿起几张纸,丢下台来,喝道:“这些东西可是你的?!”梁佑辅拿起一看,只见正是刚才自己与几名随从在岸上戏耍丢下的稿纸,不由冷汗涔涔,道:“这个……这个……的确是小人的东西。”那阎王道:“你可知此处是什么所在吗?”梁佑辅颤声道:“小人……小人听闻此处是‘走龙道’。”那阎王猛地一拍桌子,咬牙切齿道:“哼!好哇,现在居然连凡人都欺凌到本王头上了!既然知道,何以大胆在河旁高声戏谑,扰我清净?难道是故意藐视我等不成?!”    梁佑辅听得那阎王动气,连忙告饶:“小人实是没有此意,而是……而是……而是听一个老者说此河有三怪,一怪为‘夜明光’,二怪为‘两不漂’,三怪为‘水碳炉’,故而一时玩兴所致,不想惊扰了阎王的圣驾,还请阎王能枉开一面,饶恕小人罪过……”话未说完,却听那阎王冷冷长笑,只笑得梁佑辅浑身起颤。那阎王止了笑声,道:“你若是真的落在阎王手里,或许可以讨个人情。可惜……你现在却是在本王处,怪只怪你时运不高,可怨不得本王手段毒辣!”梁佑辅一听这话,心道:“难道这人并不是阎王?那么又是哪个?”还不曾等他细想,只听那大王高声道:“左右,将这胆敢犯上的孽人给我拖出去,锁于冰河洞内充作苦役,饱受阴寒之苦,教他永世不得超升!”当下身后的两名鬼将应了一声,领命踏步上前,一把拿住梁佑辅。梁佑辅只吓得魂飞魄散,口中高叫:“大王开恩!”那大王却是不理。    梁佑辅极力挣扎,无奈那两名鬼将力大无比。正推嚷间,忽然自梁佑辅袖中落出一物,正是于龙虎山上偶得的“黄神越章”印,只见那印一落地,顿时暴出通天的红光。两名鬼将与鬼差为红光所慑,连忙四下逃窜。那大王见了这红光,也是大叫一声,以袖掩面,忽而不见,平台之上只剩下梁佑辅一人,与那张为鬼将撞翻的台子。    梁佑辅坐倒在地上,半晌才回过神来,看一看落在地上的“黄神越章”印,虽然不知其中原由,却也晓得适才全赖此印威力,不然自己便要充当苦役,永远呆在此等暗无天日的所在,心道:“幸好当日周道长劝我收好,若不然今日可会如何?”赶紧将那印藏于衣袖之内,站起身来四下张望,所看见的只是一片漆黑,找不到路途出去,不由茫然失措,大是焦急。    却不知那鬼王是何人,梁佑辅究竟身在何处,他又怎样于此处脱身? 第八回 阴属还魂遇卖翁    梁佑辅立于当场,彷徨无措,眼望四周尽是一片漆黑,不晓得何去何从,略定了定神,方才想到此时还是按原路返回为好。一者,虽然那路委实可怖,但毕竟相较熟悉,不至碰到什么怪异;二者,自己本是从那里而来,若是再到原处,说不定便能找寻到出口。主意已定,小心翼翼的迈步走去。    未行得几步,忽然只听两个人声自那小路传来,一个粗壮的声音先道:“方才就是这里进去的,我等可快些,莫要被那连寇抢了先!”另一个声音道:“大哥说的是,可万一又慢一步,当如何是好?”粗壮的声音又道:“若真如此,只好拼一拼了,若能救出来最好,若救不出来,那是他自己的劫数,你我也没有办法。”另一个声音称了几声“是”。梁佑辅此时已是惊弓之鸟,只怕又是那什么大王的手下,连忙想躲。但周围空旷,并无可藏身之处,那层层黑暗中又不晓得会有什么凶险,不敢进去,心中只是叫苦。只得蹲在那翻到的桌台后面,忽然想到袖中的“黄神越章”印有些威力,那大王很是害怕,赶紧捏在手中,以防不时之需。    那脚步之声越是愈近,梁佑辅也越是紧张。不多时,有两个官差衣饰的人从小道中走了出来,一高一矮,面容与常人倒是无异,一人手中拿了佩刀,另一人拿了令牌。梁佑辅躲在桌后,虽然看不见身形,却将他们所在方位听得真切,心想:“若是被他们找到,定会为此二人所制。唯有先下手为强,还有一线生机。”突然大叫一声从桌后跳起,将那“黄神越章”印猛地丢向二人。那两人见了也是一惊,却是那略高之人反应较快,连忙挥起手中佩刀搁挡。只听“啪”的一响,虽然将那黄神越章拨开,但佩刀也是断为两截,这官差连退了三步方才站定。    梁佑辅本想那印会放出红色光芒,将这两人吓退,却不料竟然一击不中,更不见有什么红光,不由全身凉透,暗道:“吾命休矣!”那两名官差却不来拿他,那矮个子只说道:“好人没好报,我等好心来救他,却不想拿个东西来砸我们。”面上倒并无生气之色,反似调侃说笑。那高个子收了断刀,走过去将黄神越章拾起,却是不识,问道:“这是什么东西?”那矮个子接过,摇了摇头,道:“我也不认识,但好象是枚官印。”高个子又道:“谁看不出这是官印,却要认得这上面的字才算本事!”那矮个子道:“你我二人肚中得墨水半斤八两,也不要瞎猜了。”转头问梁佑辅道:“这到底是何印,可与我们说说?”梁佑辅虽听得是在问他,但此时只吓得面如土色,舌头打结,又哪里能说出话来?那矮个子见了,不由笑道:“你不要惊慌,我们并不是恶人,而是本境城隍手下的官差,我叫八爷,他叫七公。方才正在巡视地方,却见有土地来报说这河中的阴王摄了一个阳间的大官,我们立刻赶来救你。”    梁佑辅听了这话,不由大呼侥幸,用衣袖将额上冷汗擦拭干净,连忙拱手道:“原来是两位神差驾到,小人不识神差模样,故而方才冒犯,得罪之处还请神差海涵。”七公笑道:“不知者不罪,无须多礼。”梁佑辅又是再三感谢,忽然想到一事,问道:“我与二位神差以前并不认得,两位如何知道那阴王摄的便是小人?”七公道:“我等久在城隍处当差,每日都在这阴阳两地走动,难道连哪个是活人魂魄、哪个是精怪鬼魅都分不出来吗?此间凡人不能轻易进入,若你不是被摄来的,却又是什么?”梁佑辅听了,只觉得此问实在多余,自己也不禁笑出。七公问道:“你既然被阴王的鬼差拿了,又是如何得以脱身?难道是那阴王把你放了么?”梁佑辅苦笑道:“他哪里会把小人放了?全赖这黄神越章印之功,否则小人已经被他们锁入冰河洞,永世不得超生了,现在想起都心有余悸。”当下将一番凶险遭遇于七公、八爷说了。七公看了看那黄神越章印,道:“不想此物居然有如此神力,怪不得我这刀都被震断了,先生还请将此印收好。”说罢,将印还于了梁佑辅。梁佑辅拜谢接过,纳于衣袖之中,问道:“不知那阴王是何来历,怎的在此间作威作福?”    八爷道:“听城隍老爷说,他本是南海中一条蛟龙,名叫连寇。但根性顽劣、屡犯天条,故而被贬到此地。本也不是罚他,而是让他能够静思己过,待到期满便放他回去。可谁知这龙非但不思悔改,反而倚仗自己法力,纠集许多精怪恶鬼,划地为王,专干些非歹之事。”听到此处,七公不由叹了口气,继续说道:“说来此事也很惭愧,我等在城隍手下当差,乃是为保一方宁静,既然辖地内生出此等祸害,我等当然不能不管。他手下那些个虾兵蟹将都不足为虑,但不知那龙从何处找来两名鬼将,颇有手段,我等着实吃了不少的亏,是以一直拿他没有办法,这龙也越发的无法无天。好在城隍爷已经上表天庭,着天将来收服于他。”梁佑辅点头道:“原来如此!既有天将来收,那定当是手到擒来。”七公点头道:“这个自然!”停顿了一下,又道:“话已说了许多,想你魂魄出游已久,也该当回去,否则恐有不测。”    梁佑辅本还担心自己会就此了了性命,心中一直惴惴不安,忽然听到七公这样讲,连忙道:“如此则有劳二位神差送小人一程了。”话未说完,只见八爷抄起了手中令牌在梁佑辅肩上重重一拍,梁佑辅顿觉昏沉欲睡,恍惚间感觉自己被两官差带着飞离那黑暗之所,缥缥缈缈不知所依,猛地背后有人一推,自己向前栽倒,不由大叫起来:“啊呀,可跌死我了!”却发现自己正躺在河岸边的一块沙土地上,浑身湿漉,口鼻中还残留了不少河中的泥草,原来已经回到阳间。    梁佑辅连忙将那些泥草擤拭干净,站起身来,放眼向四周望去,除去那河与山石以外,所见者皆是杂草树木,看不到一个人影,竟是个荒僻的所在。梁佑辅心道:“想必我落水后被那水冲得远了,且往这河水上游走去,当能遇见我那些随从。”心中还不曾忘记方才阴间中的凶险,虽是沿河而行,却也不敢过分靠近那河,生怕又被那鬼差所拿。    此间并无路途,梁佑辅只得小心翼翼的于那等荆棘草木中穿行。未走出几步,忽然只听“嚓”的一声,回头看去,只见那宽大的官袍被一丛树枝钩出一条大缝。梁佑辅心下着恼,却也无计可施,心道:“此乃朝廷官服,前方还不晓得要走多远,若是为荆棘挂得残破,岂不堕了朝廷的威风,惹人耻笑?”当下将那官袍脱下,负于身上,好在内里是一件青布短衣,被人见了也算雅观。    此时虽无了宽袍累赘,一身轻快了许多,但因那路极不好走,前行速度还是相当缓慢。加之梁佑辅衣裳未干,每一步都蹭了许多泥灰,模样着实狼狈不堪。不知走了多远,抬头望天,眼见日头当空,已经是午间时分,梁佑辅腹中作声,叫苦连连。又行了一段,忽然听到左近有叫卖人声,心下大喜,连忙向那声音走去。穿过一丛杂草,果然看见一方集市。当下略整了整衣襟,掸去些尘土,快步走入其中。    这集市并不大,来往的人客希希落落,两边数十个摊子,所卖的也多是瓷瓦器皿、或是刀犁锄具。梁佑辅连连叹气,忽然只见离集市几丈远处有一个老者席地而坐,那老者身穿一套褂子,敞开了领口,身边有一个扁担,扁担内摆了许多白面馒头,正冒着热气。梁佑辅看了眼馋,在怀中摸了许久,总算摸到一块碎银,竟然再无其他钱币,心中暗呼侥幸,连忙走到那老者摊前,将碎银给了那老者,说道:“卖我两个馒头。”    那老者神情木然,接过那银子,拿在手中看了看,忽然口中“嘿”了一声,顺手将那银子丢在身旁草堆中,说道:“这馒头我不卖。”梁佑辅见了大急,连忙拨开那草堆,将银子拣起,心中不禁有气,口中说道:“你这人年纪也已不小,却怎么这般无礼,不卖便不卖了,何以把我的银子给丢了。”那老者斜眼看着他,笑道:“银子那又如何?丢便丢了,看你这先生也是聪明人,怎么会如此糊涂?”梁佑辅听了这话,只觉胸中无名火起,道:“你若没银子,何来钱财买米买面?若不用银子,恐怕三五天便饿死了。却说我糊涂,真是好没道理!”那老者听了忽然仰天大笑,却不说话。    梁佑辅听得那笑声欢愉,并不象故意做作,心下很是奇怪,道:“何以大笑,难道我说的不对么?”那老者止了笑声,道:“你问我何以大笑,我便给你做一比喻。”说着随手拣起身边一块石头,对着梁佑辅道:“我用这石头买你身上这件衣服。”此话一出,梁佑辅不禁哑然失笑道:“石头乃自然之物,如何可以买得东西?”那老者点头道:“我笑你视银如命,便似你笑我以石买物。我且问你,难道这银两便不是自然之物了吗?银块本也是出自山石,你手中之银与我手中之石又有何分别?为何在你心中却是厚此薄彼,犹如天壤?”梁佑辅为这老者这般一问,竟无言对答,半晌方才说道:“银子可以买卖货物,故而银贵石贱。”那老者听了,缓缓摇头道:“我且送你一诗:天地本一物,何来贵贱分?只因人心迷,强划厚与薄。”梁佑辅听了,隐隐觉得其中颇有深意,但一时却是领悟不透。老者站起,将那石头塞在梁佑辅右手,又将两个馒头塞于他左手,笑道:“这馒头和石头我都给你,当须好好体会体会。”挑起那扁担,大步走开。梁佑辅见那老者已经走远,连忙追赶,喊道:“先生言语高诣,晚生还想请教。”那老者也不回头,直往前走去,梁佑辅虽然年轻力壮,竟而追不上他。那老者忽然一个转弯,便再也寻不着踪影,梁佑辅见状,只得叹气作罢。    将那两个馒头吃了,恢复了许多力气,梁佑辅起身找人问一问路径。一问方知,原来此处离自己落河的所在竟然有十多里远,且都是荆棘小路,极不好走。有人与他说不如择近道向前,直插浦镇。这浦镇却是走龙道的终点,他那些随从当也会走到那里落脚。而前去浦镇的路虽需过一座小山,但那都是石板正道,当可在日落前抵达浦镇,那时便可与众随从回合。梁佑辅心想不错,自己若是再沿河回去,一来未必能碰上众随从,二来也不晓得要受多少苦,于是主意定下,看准了路途,向那浦镇走去。    却不知梁佑辅这一路可否平安无事,顺利汇合他的一众随从? 第九回 山水横隔多坎坷    梁佑辅依了那路人之言,朝浦县走去,出了集市向右拐,并不多远看到一片农田,只见许多人正在那田里劳作,梁佑辅停足又问了问,果然都与先前那人说得一样,再无疑虑,按他们指点的路径继续往前。    梁佑辅走得许久,只发现两边人物逐稀,林木渐密。那林中响声寂寂,时有冷风掠过,只吹得背心发凉,梁佑辅不由紧了紧衣衫,道:“六、七月间,怎生还会如此阴冷?”抬头望了望,见那林木枝叶蔽日,不时又有怪鸟叫声突至,心下不由发毛,连忙加快了些脚步。山野一人行路,时久只觉无趣,心中忽然想起方才那卖馒头老者说的诗来,口中吟道:“天地本一物,何来贵贱分?只因人心迷,强划厚与薄。”虽然觉得这诗的确有高远可悟之处,却怎也想不透何以天地本是一物,心道:“那水便是水,树便是树,一柔一坚,分别甚大。况且世间之物都分属‘金木水火土’五行中一类,其五行互生互克。正则为生,金生水,水生木,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逆则为克,金克木,木克土,土克水,水克火,火克金。誓如那水火相聚,互相不得为容,又如何会是一物?”想了许久,只觉得头昏脑胀,却不得其门而入。    就在此时,忽然听到身后一阵蹄铃之声,回头看去,只见一个五十多岁模样的人,全身一套蓝衫,头戴一顶方帽,腰间挂只小葫芦,背后插了支拂尘,闭目似睡,胯下骑了一头毛驴,也不拉缰绳,任由这驴子在山道上闲步。那驴子走得几步,正来到梁佑辅身边,那人伸个懒腰,揉揉眼睛,看见梁佑辅,笑着拱拱手道:“山间野路,居然也可以碰到贵客,失敬、失敬。”梁佑辅也是拱手还礼道:“哪里,哪里,老哥太客气了。”那人道:“这山路荒僻,少有人走,不知先生是要去哪里?”梁佑辅答道:“我是要赶去浦镇,好与我的一众随从汇合。”那人点点头,道:“原来如此,不过我看先生浑身衣衫湿皱,倒似乎是从水中出来的。”梁佑辅叹了口气道:“老哥说的一点都不错,我正是因为不幸跌入那走龙道旁的河中,方才与那些随从失散的。”当下将一番事情说了,却略去为阴王鬼差所拿、又被城隍官差所救那一段。    那人听了,讶异道:“先生好大的福命,那河中水流湍急,其间更是暗涌无数,许多人跌进去立刻被卷到河底,就此了了性命。而先生为那河水下冲了十多里,居然可以毫发无伤,恐怕是暗中有神灵护佑先生。”梁佑辅心下明白,自己若非先有道印护身、后有神差还魂,早便不在人世,嘴上却不好讲,只是说道:“老哥这样一说,我也觉有些道理,恐怕的确是神仙保佑。”那人说道:“离此处不远有座城隍庙,先生不妨去烧一柱清香,以谢那城隍土地的救命之恩如何?”梁佑辅听到此处,心中不由一惊,暗道:“这人似乎话中有话,莫非他知道我溺水后所发生之事不成?不然何以许多的神仙名号都不提,却直指一个城隍、一个土地有救命之恩?”细看那人,只见他面含笑意,并不象什么有道行的人物,虽然那话模棱两可,心中也不好断定,口中只得道:“我也正有此意,便劳请老哥引路了。”那人带着梁佑辅向前走了一小段后,朝左拐去,离开了那山道来到一处小路。那路由青石板堆砌而成,蜿蜒向上,路中前前后后也有零星几人,多是挎着香袋烛囊,显然也是去城隍庙烧香的。    梁佑辅忽然想到尚不知此人姓名,于是问道:“不知老哥如何称呼?”那人道:“我姓张,贱号世元。”梁佑辅也通报了自己的名姓,问道:“我见张老哥对此地如此熟悉,可是本地人氏?”张世元摇头道:“不是,我乃是江西人。”梁佑辅点头道:“下官……呃……我前几日正去了一次江西的龙虎山,老哥既然祖籍江西,当也是曾去过的了。”他一想起在龙虎山宣旨之事,一副官话不由脱口而出,好在及时醒悟收住,不然为人知晓一个五品道台居然落得如此狼狈,实在太损颜面。那张世元似乎也未听出他话中破绽,只是笑道:“龙虎山那倒是常去的。”梁佑辅问道:“那可曾看见过张天师?”张世元爽朗大笑道:“见过,见过,已见了不晓得多少次。”两人边走边聊,不多时便看到前方有一间小庙,那庙前一座小亭,亭后不多远站了个一人多高的青铜香炉,其中香烟袅袅,一名信众正往香炉内插香,香炉后又两、三丈处就是庙门,庙里庙外有不少香客进出。    张世元跳下驴子,身手倒很是轻快,那驴也不走,只是在原处吃草。梁佑辅跟着他进了庙门,只见正中供奉了一位身穿官袍的主神,那神位前一块牌子,上书“本境城隍汉将军李经之位”。梁佑辅奇道:“那城隍不是神仙吗?怎的供奉的却是个汉朝的将军?”张世元道:“先生有所不知,神仙有先天、后天之分。那先天之神,由元始化气而来。后天之神,则是由凡人勤苦修行而出。也有人虽然不曾修行,但因其生前于天地庶民有功,功德彰显,德行齐备,是而死后封神,再后才有世人供奉。却有愚鲁者,不知其中缘故,妄言道教功利。说什么道教见着有名的人物,便收拢帐下,以此壮己声势,其实并无神仙。此等谬人谬言,实不足与论。”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这李经便是因生前治理地方有功,故而为祖天师张道陵封为本境城隍。”梁佑辅点头道:“原来如此,不想张老哥对这等事物居然如此清楚。”张世元笑道:“这也是听我祖辈所说,倒让先生见笑了。”    梁佑辅又见那殿左右各立了几名官差模样的侍神,细细一看,其中两像居然一高一矮,手中一刀一牌,竟与自己所遇的七公、八爷极为相似,心下几分惊喜几分骇异,连忙问一旁的庙祝买了香火,点燃后恭敬奉上,口中暗祝:“弟子梁佑辅得遇诸位神仙相助,保全了性命,一时无以为报,今日供上清香三柱。待他日抵得江苏府后,定当另择吉日备齐供品,亲来再谢。”城隍庙旁另有一座土地祠,梁佑辅心记那七公、八爷乃是因土地通报才来援救,也恭敬上了香火,以示感谢。    两人出得庙来,张世元道:“先生已然谢过城隍,此刻天色却已不早,先生且往浦镇去,我也要赶路,不如就此告辞。”两人见过别礼,张世元骑上那驴子,从另一条小道走远。梁佑辅则按原路返回,又来到那偏僻山道之上,继续往前走去。并未多久,梁佑辅只感觉那山路渐宽,林木也不似方才那墙幕般严实。却见左方十多丈处也有一丘岭,那岭上郁郁葱葱,一条不大的瀑布从岭间滑落,将岭上层层的树海划做了两半,其下是一个水潭,青绿倒影。那水声淅沥,隐约感觉那瀑布中被冲散的水雾袭上面来。    梁佑辅胸中顿时惬意,只可惜无有路途可以通到那瀑布,不然便在那潭边坐一坐,吹吹山风再走。正思量间,忽然只见那瀑布旁立了一人,青袍黄巾,很是年少。梁佑辅只觉那身影很是眼熟,似乎是自己认得之人,便走到距那瀑布略近之处细细一看。这一看,梁佑辅不由惊呼出声。原来此人不是别人,竟然是那陈显已逝的儿子!好在此时天有亮色,梁佑辅倒不疑心所见的是鬼魅,只恐怕人有相似,是自己看花了眼。宁心定神,又仔细观望,但无论容貌神态乃至衣饰打扮,皆与那陈显的公子一模一样,不禁暗暗惊异:“这是如何回事?陈年兄丧子悲情真切,觉不是假装。莫非天下间真有如此相像之人么?”略一分神,再看去时,那公子已经不见。左右又张望了良久,再也找不到那人,也只得负手而去。    一路再无他事,将近日头西落时,果然看到前方出现许多人家,梁佑辅快步绕过几个弯道出了那山路,见到一块石碑,碑上正写了“浦镇”二字,心下暗喜,将那脱下的官袍重又穿上,虽然那袍子为水浸过,此时不免有些皱痕,但着于身上依旧威风凛凛,官威不小,当下心信步走入镇中。    这浦镇虽然不大,可极其热闹。虽然已是日暮时分,但街上依旧人来人往。但见两旁华灯通明,饭铺酒店中人声鼎沸,不时的传出嘻笑吵闹之声。梁佑辅步入一家旅店之中,那店掌柜见到一名大官模样的人进来,不由紧张了三分,连忙上前唱喏道:“不知大人驾到,小人有失远迎。罪过!罪过!”梁佑辅一摆手道:“罢了,本官且问你,可有五个官差来你店投宿?”当下将自己那几名随从身形长相与那掌柜说了。那掌柜却摇手道:“小店今日并没有官爷来住过。”梁佑辅微感失望,又问道:“此镇上可还有别的客栈吗?”那掌柜连连点头,道:“镇上还有一间,大人出门往右走,不多时就可看到。”    梁佑辅出了那店门,按照掌柜所指方向走去,果然又见一店,进得门去,同样得话问了,但那掌柜也是说不曾有过。此时却有一老者上前搭话,道:“大人可是问的五名官差?”梁佑辅点头道:“正是!”那老者道:“老夫今日午间在五香楼吃饭时,旁边正坐了五名官差模样的人,老夫还听到他们的一些言语。只是不知是否就是大人要找的。”梁佑辅连忙道:“老丈听到他们讲些什么?”那老者道:“老夫耳背,听不太清。只看见他们一个个阴着脸,大约是说某人跌入河中死了,他们要回哪个县去报丧。”梁佑辅听了,心下大喜,暗道:“正是他们了!我怎生如此糊涂,他们脚程快,早便到得这里,方才就应该去饭铺中询问才是。”谢过那老者,出得店来走在街上。梁佑辅本还担心问不到那些随从的踪迹,此时既然已探明了方向,只觉心下轻快,可未走几步,忽然想到一事,不由犯难:“若要追上他们,当需雇一马匹前往。但我身边只有一小块碎银,今夜住店尚且勉强,又哪里有余钱可以雇马?”正彷徨无计之时,忽然一人拍了拍他肩膀,一个声音道:“钦差大人,何事如此忧心?”梁佑辅转过身去,只见那人竟然是青城山道士周安!    却不知梁佑辅如何追赶上他的随从,那道士周安又如何出现在着浦镇? 第十回 夜林小园尸解仙    梁佑辅见着周安,心下大喜,道:“原来是周道长,下官已然还朝复命,不再是钦差了。”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自从上次龙虎山一别,下官很是想念,不想在此又与周道长会面,当真有缘。”周安笑道:“那次小道走得匆忙,不曾与大人告别,还请大人勿要见怪。”梁佑辅连忙道:“道长哪里话来,反倒是下官多次打搅道长才是。”    两人又客套几句,边走边说,来到一处茶亭坐定,周安问道:“不知大人如何来到这山中小镇?”梁佑辅叹了一口气,当下将如何被封为道台,如何行至走龙道后落水,如何为阴王所摄、以及神差救命之事一并说了。周安听过,说道:“大人好一番凶险的经历。”梁佑辅道:“若非当日道长叫我将那‘黄神越章’印收好,恐怕我此刻正于那阴暗之中受苦。此次能拣回一命,道长可有六分功劳。”周安摇头道:“那是大人自己功行齐备,才得授此印,与小道却并无半分关系。”梁佑辅摇头道:“下官哪里有什么功行,道长莫要笑我了。”又将还魂后如何经人指点来这浦镇,如何在路上遇见张世元、拜过了城隍土地等事讲于周安听。    周安边听边点头,待梁佑辅说完,忽然问道:“那张世元是何模样?”梁佑辅道:“这张世元大约五十余岁,身穿蓝衫,腰间一只小葫芦,跨下一头毛驴。周道长认得此人吗?”周安不由笑着摇摇头,道:“大人真有缘分,却又好没福气。”梁佑辅听了此话很是奇怪,问道:“道长何出此言?”周安道:“大人有所不知,那张世元不是别人,乃是龙虎山第十八代天师。而今山上的天师却是第二十七代,两人已然相隔了数百年,这张世元不晓得是那张象中第几辈的爷爷了。”梁佑辅不由大是惊异,道:“如此说来,难道……难道下官今日见到的那张世元,竟然是个神仙?!”周安笑道:“若非如此,凡人安能存世这样长久?”梁佑辅一脸狐疑,道:“道长这话着实玄奇,莫非与下官说笑吧?”周安正色道:“小道几时曾欺瞒过大人?况且我本是道士,此等有涉神明之言又怎会乱说?”梁佑辅一听倒觉有理,心下细想那张世元形貌与俗无异,怎也料不到居然就是仙人,不由大是蹉跎叹气,忽然想起一事,问道:“何以我一说起此人,道长便断定是那一十八代天师?世间同名同姓者可也不在少数,不曾认错吗?”周安道:“大人若问小道如何知晓,这却不好讲。总之大人且信小道之言,心下勿疑就是。”梁佑辅知这周安若说不讲,那无论如何套他都无济于事,当下也不再多问。    两人品了品那茶,只觉满口清香。梁佑辅放下那茶杯,不由道:“想我梁某人至今虚度三十光阴,从无什么道心,却何以几番奇遇连连,连神仙都已遇见?”周安笑道:“梁大人能有此一问,已然修为大进,想必他日定有一番作为。至于这其中缘故,小道虽然知晓,但却需大人自己去悟,越俎代庖不得。”停顿了一下,又道:“上回小道曾劝大人弃官从道,但大人当时一口回绝。却不知今日又是何种心境?需知人身难得,机缘难至。人间不过区区数十春秋,名利欢场终不过是那花开花落。几时喉间之气一断,名利又在何处?来生又在哪胎之中?几时再能得闻大道而跳出轮回?”    梁佑辅听了,不由沉思良久,最后还是摇了摇头,道:“修道成仙谈何容易,况且下官身为……”长叹一声,忽然换了话题,不再讲那修道之事,问道:“不知周道长何以也云游到此?”周安也不追问方才所说,略一沉吟,说道:“大人是有缘人,便说于大人听也是无妨。我今日乃是受人所托,来此点拨一人。”梁佑辅“哦?”了一声,道:“不知是何人有如此机缘,得蒙道长指点?”周安道:“倘若大人有兴,那路途并不遥远,不妨与小道同去如何?”梁佑辅听得周安说那人自己也认得,不由好奇,道:“既然如此,下官便又打扰道长了。”周安道:“这却无妨……”将手中茶水一饮而尽,继续说道:“只是此去当行于山林之中,其间难保没有些精怪之物。虽然小道可护大人周全,但怕事有万一。我观大人那黄神越章印非比一般,恐是由仙人渡炼而成,大人执于手中可目接鬼神,防避百邪。”梁佑辅听了连连点头,当下便将那印握在手中,外面覆了衣袖,旁人也见不得。    两人清了茶钱,出了浦镇,来到镇外的那条山路。周安牵了梁佑辅的手,道:“这便去也!”迈步向前,那速度竟是奇快。梁佑辅只觉自己脚下生风,所迈一步却是平常十余步之远。眼见山林倒行,耳听风声呼啸,堪堪走出将近十多里远,来到山中一方草地之内,竟然不过小半柱香时间。    那草地上有间茅屋,竹窗枝杆,四周苍树合围,屋内隐隐透出黄白烛光。周安一手于嘴前摆了摆,示意梁佑辅莫要出声。梁佑辅点头明白,恭肃立于一边,心中只在猜想这屋中会是何人。周安走到那茅屋窗边,透过竹缝向内望去,看了一会,不由眉头微皱。此时却听屋内一人发出一声叹息,接着又是衣饰抖动之声。周安忽然大声说道:“你如此修行,即便是修上千年都不会有功。”屋内那人“咦”了一声,说道:“不知哪位在门外,当可进来指教。”房门应声而开,梁佑辅见着,不由大是惊奇,原来这屋中住的竟是那模样极似陈显亡子之人。    那公子看到梁佑辅,也是一惊,问道:“这位可是梁伯父吗?”梁佑辅听他居然认得自己,道:“在下正是姓梁,难道……难道你是陈年兄的小儿,名唤子柳?”那公子点头道:“梁伯父说得没错,小侄正是陈子柳。”梁佑辅不由颜面变色,道:“上次我与陈年兄碰面时,正是在为你做超度法事。既然贤侄并不曾故去,何以年兄却……”陈子柳道:“此事说来话长,恐怕一言难尽。”周安道:“原来你二人认得,今日当真是巧合。”陈子柳认得周安的声音,拱手道:“想必方才说话的便是这位道长了?还请道长屋内一坐,小生正有许多疑问想要请教。”两人随着陈子柳进了那茅屋,只见屋内极其简陋,四壁清徒,正中点了支蜡烛,烛旁散落了几本道书,再无他物。    一众席地而坐,陈子柳问道:“不知道长如何称呼?”周安道:“小道贱号周安。”陈子柳一听,连忙站起,拱手拜道:“原来是周师叔,小侄失敬了!”周安笑道:“不必如此多礼,那不过是个辈分而已,作不得数。况且你现在是仙,我却是凡人,如何来拜我?”梁佑辅瞪大了眼睛看着陈子柳,说道:“贤侄已然成仙了?”陈子柳摇手道:“哪里哪里,还差了许多火候。”周安在一旁道:“陈子柳已然得蜕,是为尸解仙。”梁佑辅道:“下官不明,请道长详细说说是如何个得蜕法?”    周安笑道:“尸解之法可分为剑解、火解、兵解、杖解,除去此等以外,更有许多其他法门,一时难以说尽。常见的是取来一物,或杖或剑,用丹砂书符其上,然后怀抱而卧。并不多时真身可出,只留下一个假身躺在床上,在凡人看来那假身乃是一具气绝冰冷的尸体,只当此人已死。而真身出后,当有飞马或仙人来接。按《太微金简玉字经》中所说,人有上圣之德,得授书为尸解仙,当过一百四十年修行,方才可以授于大道,以此渐补仙官之位。每一百四十年可听一试进,一千年可转补三官五帝、或是东南西北明公,游行天地,以治鬼神;一千四百年可以游行太清,为九宫中仙。人若无圣德,也可尸解,不过每一阶时间较长而已,或二百八十年、或三四百年不等。”陈子柳在一旁点头道:“周师叔说得详尽,小侄方才得蜕未久,尚需多年勤苦修行才是。”    梁佑辅只听得目瞪口呆,良久方才回过神来,问道:“那陈年兄以为贤侄已经亡故,所见的尸身便是一杖一剑所化?”陈子柳道:“正是。”梁佑辅听了点一点头,却仍是一脸迷茫,周安见着不由笑道:“我看大人似乎不信?我们便来一试,好教大人再也没有疑惑如何?”梁佑辅自小便学那儒家的忠君报国之法,儒家中只言仙道是妄言。而此时自己却是一日连遇两仙,一时实在难以接受,听得有试验之法,不由大感兴趣,道:“还请道长指点!”周安道:“我在浦镇中叫你手执黄神越章,你不曾离手吧?”梁佑辅将那手自袖中伸出,手上握了一印,道:“一直便在下官手上。”周安道:“你所以能目见尸解仙,全赖此印之功,倘若你将此印放下,便看不见陈子柳了。”梁佑辅心中却是不信,眼睛一直盯着陈子柳,将那印缓缓放在地上,才一松手,只见陈子柳身形立稀,竟然真的再也不见,赶紧又将那印拿起,却见陈子柳依然站在原处,负手微笑。周安笑道:“这番大人可相信了吧?”梁佑辅长叹一声,道:“若非亲眼所见,着实难以置信,下官不得不服。”三人不由一同大笑,良久才息。    陈子柳将那些道书收好,坐下说道:“我这几日所练都是按师父指点而为,但方才周师叔却说我如此修行便是修上千年也无济于事,不知为何?”周安道:“法不错,可是行不正。虽然你得蜕尸解,但所用之术未免有些投机取巧,跳过了许多基本之功,你师父前几日也对我说当日传授之时他也大意了,只是不曾料到你居然可以做成功。但既无基本,你纵然是仙,却也是个无根之仙,若不正心修行,恐怕日后难以收拾。须知修行当先正心,心走则神驰,神驰则无功。那心是猿、意是马,需要将他们牢牢收住。我方才见你虽然打坐房中,但心痒难耐,不时欲动,长此以往根基不得立,如何是好?”陈子柳在一旁听得不由连连点头,道:“周师叔说得是,小侄的确有些好高骛远,忽略了建根筑基。今后定当从那根本做起,不再贪功求进。”周安点了点头,道:“你既然已经有此领悟,今日我也不虚此行。但也无需着急,且一步一步的走,天长日久总见功。”陈子柳听了,连忙拜谢。梁佑辅在一旁也似乎略有所悟,不自主地点起头来。周安见到,也不于他说话,只是微笑。    陈子柳还有其他疑问,正欲开口,忽然只听上方一个清朗的声音道:“玉帝金书,周安接旨!”顿时屋内金光闪现,三人一同抬头望去,梁佑辅只看到一个虚影轮廓,而周安与陈子柳却辨得分明。只见一个青衣使者手执金书,身边两名神将护卫,脚下踏五彩祥云缓缓而降。周安等连忙跪下,那使者将书展开道:“玉帝圣旨:走龙道内恶蛟作乱,当境城隍上表请战,敕命周安前赴收拿,不得有误!”周安道:“臣周安领旨”伸手将那圣旨接过,拜了三拜。那使者随同神将转身离去,瞬即不见。梁佑辅却是看不到那圣旨,问道:“方才来的是何人?我手拿了黄神越章怎得还是不见?”    周安道:“方才的是玉帝派来的使者,命我前去收拿走龙道内的恶蛟。只因是天宫上仙,非同一般。你不曾修行,玄窍不通,纵然有那黄神越章也是不见。”梁佑辅点头道:“原来如此,那恶蛟可就是将我拿去的那个阴王?”周安道:“正是那厮!玉帝有旨,我接旨后当速行,不得延误!”    却不知周安去拿那蛟龙可能顺利,会否有其他变故? 第十一回 主备佳馐奉君尝    梁佑辅道:“既然如此,是否可以将下官一同带去?下官曾去过那阴王的所在,路途熟悉。何况身有黄神越章印,那蛟龙很是惧怕!当能助道长一臂之力。”周安笑道:“大人心意小道领了,此去必有一番恶战,小道听闻那蛟龙法力虽然不甚出众,但心下一股阴毒之气,真是硬拼起来也不可小视,恐怕大人不适前往。”梁佑辅听周安如此一说,也不好勉强,就此作罢。周安收好那玉帝圣旨,略整一整衣袍,向梁、陈二人拱手道:“小道这就去了,两位各自珍重。”说罢转身出门,行得几步,足尖轻轻点地,忽而脚下生出一片白云,渐渐飘起,飞行于空中,瞬即不见。    自此处到那走龙道有二、三十里路程,梁佑辅足足用了半日方才走完,但于周安却如同弹指一间,只见他飞星走月般直冲走龙道而去,并不多时已然看到那河,在空中旋绕了几圈,眼见了那河的来去走势,不由思量:“这河如此之长,那蛟龙到底藏身何处?若是不知方向便这样下去,恐怕会打草惊蛇,反倒叫那连寇走脱了。不妨去问一问当境土地,探听一下虚实再动手不迟。”当下按落了云头,降于那河岸边上,手中掐一仙决。只见地上冒出一团白气,那白气忽而便散,面前出现了一个身材矮胖的老者,手执一支老木杖,身边有两名小差护卫。那老者道:“不知哪位仙师召唤小神?”    周安拱手道:“小道周安,奉玉帝旨意前来收服走龙道内恶蛟,特先来与土地公打听那龙的底细。”土地一听,连忙道:“原来是玉帝点来的神将,小神未曾远迎,失敬失敬!说起那蛟龙,他每日为祸,周遭百姓叫苦不叠,若再不加以整治,当真太也无法无天了!神将只管问来,小神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周安点点头,道:“如此甚好,不知那蛟龙的水府所在何处?”土地道:“那龙的水府便在三拐涌下,神将自此处沿上游前行,见着这河连续三个急弯的便是了。”周安心中暗暗安记下,又问:“那蛟龙连寇手下有点什么人物为他作伥?”土地道:“他手下豢养了各种冤魂鬼怪,有一、二千数,此等虽不足为虑,但若如潮水般涌来,也很是棘手。大约又在数月前,不晓得他从哪里收拢了二名鬼将,这两名鬼将很是有些手段,神将可要格外小心。而连寇自己善使双剑,剑法诡异,法力虽不高,却也不俗。况且他最是狡猾,诡计多端,还当须防他趁乱遁走。”停顿了一下,又道:“那二鬼将还未来时,小神曾与城隍爷多番讨他,有一次差些就得全功,最后可惜便是被他跑了。但自从他得了那二将,我等却是连他水府都近不得,说来很是惭愧!”周安点头道:“多谢土地公指点,小道已然明晰一切!”谢过了土地,当下沿那水道朝上游行去,一路边行边记那水道的变化,以防有异时可作应对。    大约走了一、二里的路程,只见前方突然暗涌湍急,水势凶险,细细一数,正有三道连续的急弯,心道:“便是此处了。”周安正要进那水中,忽然想起一事,暗道:“连寇手下将员不少,若就这样直接冲入,必然在水府外面便开始一场厮杀。倘若那连寇听到厮杀之声,遣那两员鬼将来将我缠住,自己却避战而退,那岂不糟糕?”略一思索,便有了主意。只见周安将身后的长剑取下,心决一动,顿时化作一个半人半龟的模样,人首人形、白发披肩,背上却有个青绿的龟壳。手中长剑一抖,变成一支拐杖,便以这般模样一步一拐的走入水中。    那水混浊不堪,周安也不辨方向,只是一路下潜,但见两边暗石森森,渐渐将水道收小,到后来竟然仅容得一、两人转身的余地,而那狭缝中更不时又有激流如剑般射出,阻人前行。周安心下暗道:“这果然是个凶险的所在,难攻易守。这蛟龙虽恶,眼光倒不差,居然将水府建在此处。”再往下潜了一段,已出了那暗石罅缝,四周豁然开朗,水也不再混浊,见到河底有一条弯弯曲曲的小道直通向前。周安正寻思如何寻到那水府去,忽然一个尖利的声音道:“什么人!居然大胆闯入此处!!”话音未落,只听嚓的一声金属响动,一物自身后刺来。    周安翻身用拐杖挡开,却见说话的是一个浑身血污、身批烂铠的怪物。这怪物手拿长枪,见一枪不中,又刺一枪,周安身形向左一晃避开,口中换作一个苍老的声音,怒道:“哼,不识好人心!我有重要军情要禀报你家大王,若是延误,只恐怕这水府不多时便要被打得天翻地覆!”那怪物冷笑一声,道:“这水中大大小小的精怪我哪个没有见过?便是从来不曾见过你这老龟,我看你恐怕是别出来的奸细,哪里是有什么军情!”手中又刺出两枪,周安心道:“这怪物倒是警惕。”挥动拐杖,将两枪轻巧拨开,道:“你真是好没见识,别处来的便都是奸细么?难道你家大王手下的兵将都是这水中本就有的?你只消带我去见你家大王,那时我自有分说。若是我耍诈,定会为你家大王识破,我不过单身一人,你等有千余之众,不晓片刻就可将我料理了,你又有何可惧?”那怪物一听,觉得也有几分道理,说道:“好,且信你一回,老龟随我来!”说罢收了长枪,缓缓降于那河底的小道上,周安也跟着降下。    那怪物带着周安沿小道一路走去,绕过几处黑岩,前方忽然出现一处府邸模样的建筑。周安以法眼一观,那府邸虽然富丽堂皇,从外看去内里亭台楼阁一应俱全,但其上妖气重重,阴森可怖,果然不是什么善所。    那府门前有两名鬼差把守,见了这怪物走近,上前道:“原来是户千军回来了!”见到这户千军身后的周安,问道:“户千军从哪里抓回来一个老龟?”户千军道:“哪里是抓的?这老龟说有重要军情要禀报大王,你等进去通传,我在此处看着他。”一名鬼差应了一声,开门入内,不多时便又出来,道:“大王请这老龟进去。”户千军点一点头,在前面引路,周安随着一同进了那水府。    来到府内,有一条卵石铺的正道向前伸去,两旁各有一些假山,又有回廊屋院,许多精怪在内互相打闹嘻笑,毫无约束。周安见了,心道:“若动起手来,此等货色如同棉絮,不堪一击。”继续往里走,穿过一道内门,所见到的守卫也是一般的模样,忽然开口问道:“户千军,老龟听说大王身边有两名厉害的将军,可在府中吗?”户千军道:“你倒晓得不少,那两名将军时刻护卫大王身边,现在正在大堂之内,你进去便可见到。”周安点了点头,不再问话,只是暗自留心那府内的地形。    又向内走了一段,来到一处大殿,殿上一块扁额,额上书了“碧水宫”三字,殿内传出鼓乐之声,想是那连寇正在寻欢作乐,却不知大难便在眼前。户千军道:“你先在此处等候,我进去给你通报。”周安也不急于一时,进得殿内认准连寇,方可一击便中,于是安心在殿外等候。殿内的鼓乐忽然止了,那户千军走出来道:“大王请你进去。”    周安笑道:“有劳将军了!”跟着户千军进了那殿,只见那殿虽不大,但富丽堂皇、琼砖玉柱,两边各立一排侍卫,纪律严明,一动不动,不似外间那些胡闹的散勇。正中一张阔椅,椅上铺了软毯,一个身着君王服饰之人斜靠椅中,身旁搂了一个妖姬。周安细看那君王,一张细长的瓜子脸,脸色苍白,两撇小胡子生在左右,当就是那蛟龙连寇了。这连寇的座椅后有两名高大的武官,但所立之处光线暗淡,见不着模样,只有两个黑影轮廓,手拿了兵器侍立两旁,却可断定便是那两名须得小心应对的鬼将。    连寇见周安走近,忽然问道:“你是哪方的老龟?小王怎么从不曾见过?”那声音很是尖锐。周安道:“老夫本住在那钱塘江内,但近日心血来潮,云游四方江河,故而正来到大王处。”连寇点头道:“听户千军讲,老龟你有紧急军情要说?”周安道:“正是!”停顿了一下,继续道:“便在半个时辰前,老夫在那走龙道旁歇息,却见一个道士自天而下,落在了这河岸旁,召出了土地,正询问大王的底细。并说什么是接到玉帝的天旨,要来收服大王。老夫本不该管这等闲事,但既然我等同出水族,有难时怎样也当知会一声,所以便急急赶来。”他边说边做手势,脚下却慢慢靠近那连寇的座椅。连寇也不曾察觉,问道:“哦?居然有道士要来收拿于我?”眼珠一转,道:“老丈可否告知小王,那道士是何模样?又有何等能耐?却是何时会来这里?”语气已有些紧张,口中也恭敬了许多,不再叫“老龟”,而称“老丈”。    周安见自己距那连寇不过四、五步之遥,再近便为他怀疑,机不可失,已然决定动手,双眼紧紧盯着连寇身后二将,口中道:“既然来了,便一并说于大王听也是无妨。那道士金冠、长须,一身蓝黑的道袍,便好似……便好似这等模样!”说完最后一句,突然变回原形,一杖猛地击向连寇。四周鬼兵见着这等突然的变数,都是手足无措,呆立当场。连寇怒喝道:“好你个臭道士,居然敢戏弄本王!活得不耐烦了么!”一把将妖姬推向前来,自己则身如游蛇般闪于椅后。周安只恐避开那妖姬,便失去了先机,只得一杖打在那妖姬胸前,只听那妖姬一声惨呼,被这一杖震开数尺之远,倒在地上不知死活。却因这样慢得一慢,去势已浊,两边的鬼将已然卷着层层阴气嚎叫杀到,左首那将一柄关刀横斩而来,右首那将手中铁枪刺向周安眉心。    周安见状,将那杖变回剑型,长剑出鞘,顿时一道冲天红光。四下的鬼兵见着那红光,顿时怪叫连连,纷纷避走。周安举剑搁住那枪,左手掐出一个道印,印成即放出一圈金光,挡住那横斩而来的关刀,心下却是奇怪:“咦?这两名鬼将功力微弱,难登大堂,如何城隍土地会斗他们不过?”但于电光火石之间,也不得细想,两手同时用力,右剑将那枪拨开,剑上红光暴出,直刺那枪将腰间。那枪将不及闪避,被那红光穿体而过,惨叫一声自空中落下;左手道印猛然前推,只听喀嚓一响,竟将那关刀硬生生击断,一股余力正打在刀将胸前。这刀将闷哼一声,倒飞而出,撞到一根立柱,已然身亡。    周安见已击败此二将,心下略定,踏前一步,昂然直面那躲于椅后瑟瑟发抖的连寇,口中叱道:“连寇,你本已受贬来到此地,非但不静思己过,反而纠党成群,危害人间。此番玉帝下旨,叫我拿你回天庭。你当束手就擒,与我一同回去诚心请罪,或许还有回旋余地。若再执迷不悟,恐怕大难临头,谁也救不得你了。”那连寇听了,缓缓站起,长叹一声,道:“唉……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事已至此,我也无话好说,便与道长回天庭吧。”垂头丧气,推开那阔椅,慢步向前。    周安见连寇能悬崖勒马,微微点头,道:“如此甚好,你且先散了外面那些精怪,然后……”话未说完,忽然只觉身后两道极其狠毒的阴劲袭来,赶紧转身。只见两名寻常鬼兵,一人拿了长剑,那剑上黑焰缠绕,如毒蛇吐杏般点向自己左肋;另一人手结一印,却是周安从不曾见过,那印周围阴光赫赫,直击自己胸膛。周安急忙出招,剑对剑,印对印,震出一声惊天巨响。剑印已然相交,这两鬼兵突然同时发力,周安只因方才转身,以致下盘浮动,只被两兵逼退三步方才站定。双手中只觉有层层阴邪之气如巨浪般打来,自己竟被吸住不得脱身,且那力一浪高过一浪,乃是极高的魔道修为,此刻心下方才明了一切:“原来方才那两名鬼将乃是寻常精怪假扮的冒牌货,不过是为赚我中计,教我以为击败了强敌,泻去战意。而后连寇又诈演一出归服的戏文,让我放松警惕。两名真的鬼将却装扮成兵卒混同一般,于最意想不到之时突然击出,叫人防不胜防。连寇啊连寇,亏你也是东海龙宫龙王之子,居然心底如此歹毒!”    那连寇抖抖身上龙袍,方步行至周安身后,冷冷地笑道:“哈哈哈,道长此刻感觉如何?哼,就凭你这点微末的道行也敢来收本王?今日便教你一个乖,须知聪明反被聪明误,莫要将别人都当作傻子。”从衣袖中抖出一双长剑,缓缓将剑拔出,苍白的脸上杀气纵横,更显得阴戾可怖,猛地将剑刺向周安后心。    周安本是奉旨来收连寇,不想中了连寇设下的声东击西之计,此刻更是身处险境,片刻便有性命之忧,却不知他如何脱身? 第十二回 仙道周安战蛟龙    连寇潜运暗劲,手下毫不留情,怪叫一声,挺剑向周安背心刺去,誓要将他一剑洞穿。眼看那剑便要刺到周安,突然竟在半空停住,不再向前。怎会如此?这是何故?莫非连寇改变主意,已然心知悔改?非也,而是此刻正有一柄长剑已然抢先架在他的颈间,若连寇不停手,恐怕先被这剑取了首级。    连寇顺那剑身缓缓望去,却发现拿剑的不是别人,正是周安自己,但见周安气定神闲,怡然自得,不由瞳目一缩,冷冷地道:“一人两化,阳神出体,你倒好本事。”周安笑道:“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那二鬼将的确厉害,时机拿捏得分毫不差,且出手毒辣、配合默契,显然已是操练许久,便是为着用在此时。不过,若是你以为只凭他二人就可以高枕无忧、天下无敌,未免有些白日做梦。”连寇“哼”了一声,并不搭话。周安继续道:“这二将突袭之时,小道的确吃了一惊,真的不曾想到你居然会布下如此杀局。虽然当时他们先机在手,但小道总也不是软泥捏的,接下那两招的本事还是绰绰有余。可连龙王是否晓得,既然小道能接住那两招,却何以又要连退三步,自取下风?”连寇恨道:“休要在那里卖弄玄虚,有什么话一并讲出!”周安一手捋了捋黑须,笑道:“只因先前连龙王屈尊,于小道面前演了一回诈降,小道便回敬一出假败。为只为连龙王莫要见机抹油,一走了之。是以干脆戏文做足,后心大开不算,又是连退三步,一者可近龙王之身,好见机行事;二者也是诱龙王自己走上前来。其实,小道本也是试上一试,心中实无多少把握,只不想连龙王贪心太大,竟然真的中计,可叹可叹啊!”    连寇听了这一番话,只气得七窍生烟,怒道:“我当玉帝所遣的都是仁人君子,却不想也有你这等无耻小人!”周安听了,不由仰天大笑,道:“哈哈哈哈,说的好!你我二人彼此彼此!”连寇冷笑道:“胜负尚且未分,此刻便笑未免太早了些。”上身突然向后翻下,尤若无骨,手中一剑已然向周安刺出。周安知他龙类,早便料到会有此招,并不慌忙,长剑向前一拨,挡开连寇那剑,跟着一道红光激出,以封连寇退路。此间斗起,那边周安另一法身双臂也突然同时运力,口中怒喝一声,将二鬼将震开,驱道印凌空射去,一束金光直指那邪印鬼将。    连寇见红光将至,扭身避开,手中双剑连挥,于水中化出七、八道冰棱,同时向周安打来,自己则朝后跃起,分水而去。周安心道:“这连寇不战想逃,倒是有些麻烦。”挥剑将冰棱挡开,举身欺近连寇,一剑刺出,封住连寇前路。连寇一惊,不想周安居然可以后发先至,两人修为已判高下,更不敢恋战,两剑一左一右虚点几下,表面看似招招夺命,其实脚下一步步的向后退去。周安既已看破连寇意图,岂容他得脱,抢身上前,右剑护住己身,左掌击出,直取连寇中宫。连寇慌忙翻剑斩他手臂,怎料那掌竟然于半路一转,正打在连寇手腕之上,手上一剑也随即震飞。连寇本就不敌周安,此刻又失一剑,顿时方寸大乱,正危机间,忽然只听一个声音大喊道:“大王莫怕,我等来助你!”自厅堂外涌进无数鬼兵,为首的正是那户千军,另有其他几个将军模样的精怪于后带队。连寇见了,心下大安,巧步连连,以图慢慢向那些鬼兵靠去。    周安另一法身正与二鬼将战得难解难分,剑印交错,激射而出的法印红光只将周围墙柱震得七零八落,此刻眼见许多鬼兵进内,心道:“连寇最是会借人挡灾,然后自己好趁乱开溜,绝不可让他混入这一众鬼卒之中!”主意已定,又见形势对自己很是不利,当下再无保留,举剑重重向两边挥出,将二鬼将逼开数尺,自己则两足踏位,踩出一罡步。步形一成,立即有三道阔有一丈的剑形金光分三路自足下暴出,正中一路射向那些鬼卒,左右两路则攻那两名鬼将。    一众鬼卒本就乌合之众,冲锋陷阵全杖着心下一股猛劲,此刻忽见一支巨大的光剑卷着滔天气势而来,不由大是惊慌,心意一怯,立刻便想转身逃跑。但前军要退,后军却至,两边一挤,正拥堵在门口。不想那金剑此刻已到,只听惨呼连连,当先的几排鬼卒被拦腰截断,尸身横飞。而那金剑威力不减,势如破竹,一路冲杀下去,只将整队鬼卒打得人仰马翻,溃不成军。    那二鬼将却是临危不乱,那黑剑鬼将身法诡谲,眼见金剑将至,忽然纵身跃起,避开锋芒,金剑余力直冲而去,只听“轰”的一声,半边殿墙瞬间灰飞烟灭。那邪印鬼将站位太近,不及躲闪,只得运足魔功硬挡,但见他双臂通黑,两手合掐一决,那决顿时绽出一团厚约一尺的青光,口中怪叫一声,挺臂而上。剑决相交,响声彻天。但那金剑金光不弱反胜,邪印鬼将虽已拼尽全力抵挡,无奈他逆道而行,终是不敌,为金剑疾光所震,惨叫一声,倒飞出三、五丈远,将那殿墙撞出一洞,摔于殿外的假山之中,受伤不轻。周安见一招得手,同时除去两大祸患,心中一喜,已无需慌忙,稳扎稳打,不贪近功,但心下却有些奇怪:“平心而论,这二鬼将的修为远在连寇之上,却何以会对连寇俯首称臣?这其中会是何道理?”    连寇此时心中大急,倚为支柱的二将已去其一,另一将自顾尚且不及,更不会来援他。而手下的鬼卒虽然尚有大半,但大都为适才周安那一招吓破肝胆,远远躲在外边,连大殿都不敢靠近,暗道:“事到如今,且放手一拼,能脱得身去便是成功,这水府弃便弃了!”将毕生修为尽皆施展而出,连连强攻数招,都是鱼死网破的打法。周安只为拿他,并不愿取他性命,不与他硬拼,可挡则挡,能避则避,见着机会上前随意一剑,连寇便得狼狈招架。几招下来,连寇险象环生,背心都是冷汗,眼见此法无效,又另生一计,手下虚晃一招,心中暗动,以法力驱动周安身旁河水迅速转动,转瞬便生出七、八只水漩。那水漩吸力到是颇强,周安一人两化,不免心神有分,一时不察,竟然被困于其中,手脚行动凝滞,心下暗叫:“不好!”,连忙运力挣脱,不想那水漩互相依助,环环相连,竟而一时动弹不得。眼见此招奏效,连寇更于他周旁生起数道水墙,只将周安团团围住,此时虽然占得上风,但他心中畏惧周安法力,也不敢趁机偷袭,摇身一变,化回原形,但见一条黑色蛟龙,额有白斑,连忙分水而走,游出那殿。    周安在水漩中见得分明,心中不免懊悔:“他本生于水中,占得地利,我怎的如此大意,竟然不防他用水术。”心决一起,立刻将那与黑剑鬼将缠斗的法身收回,聚力一处,突然一剑击出,那层层水牢瞬间瓦解,消散于无形。周安得脱,随即举身追去。那黑剑鬼将方才一人独斗周安,实是死撑得下这十几招,周安不再与他斗,正求之不得,哪里还敢去追。    连寇毕竟水族,于水中穿行迅速,无人能比,不过片刻已然出得水来,又变作人形,连忙钻入河旁那乱林中。进得树林,运起身法,踏枝踩藤,双脚如飞。奔出一段,回头看那河面,并不见周安出来,这才心下大定,长舒一口气,道:“此番得脱,真是侥幸!”正在此间,忽然只听一人大声道:“恶蛟!你休要高兴得这般早,我等早已在此恭候多时!”抬头一看,只见当空一团祥云升起,那云上立了城隍土地,正捋须而笑。又见四周林木之中忽然刀枪剑戟并起,站出无数仙差,只将自己围在中心。原来那土地别过周安后,便去找城隍商议,两人深知连寇狡猾,决定出兵相助。城隍料定连寇若能逃脱,必然会倚借周旁山林之势而走,是以早就暗布兵将于林中,只等他出来。    连寇好不容易死战而出,不想居然又投罗网,只气得咬牙,恶狠狠地道:“城隍,土地!你二人未免相逼太急,你我往日虽有不快,但我总算敬得你们三分。何以如此不留情面?!”城隍道:“哼!恶蛟,你恶贯满盈,伤人害命,触犯天条,实是咎由自取。非但不知悔改,居然还说这等狡辩之词,不曾有半分羞耻么?”土地道:“蛟龙,老夫劝你还是弃剑而降,玉帝终是公道。我等亦可于旁求情,未必就有多少惩罚。”连寇此时已是怒火攻心,一切好言好语再他听来都是冷嘲热讽,喝道:“你这糟老头满口胡言,我便先用你开刀!”纵身而起,挺剑直刺土地。土地只是摇头叹息,道:“唉……执迷不悟,又能奈何?”举杖将他剑挡开,也不回击。四下里的仙差见状纷纷飞上前去,各施己能,将连寇逼离土地。    众仙差人数虽多,但终不如周安的修为,虽将连寇围住,一时也拿不下他。连寇勉力支撑,虽然无心恋战,却是不得不战,又过得几招,忽然暗吼一声,又变作龙身,盘旋左右,龙尾横扫,卷起翻天的风沙。一众仙差不防,不少都被龙尾击中,倒飞开去。眼见仙差队形将散,连寇快要得脱,城隍将腰间宝剑拿出,正要亲自上前,突然一道金光自旁呼啸而来,正中龙首,连寇痛得嚎叫连连。只见周安朗朗之形自天而将,身周霞气蔼蔼,通体放出红光,惊得连寇连忙变回人形,举剑退开几步。    周安落得地来,道:“连寇,你此时孤家寡人,如何得战我等?倒不如听土地公一言,随我回天庭请罪。”连寇恶道:“哼!回天庭受罪的是我不是你,你当然说来轻描淡写!”城隍道:“自作孽,不可活!你今日晓得受罪之苦,当初怎的还要作那非歹之事?”连寇道:“哼!本王身为蛟龙,便是尊贵之身。想要如何就如何,何须什么天条地条来管!”土地摇头道:“你父身为东海龙王,尚且早朝玉帝,按例而行,你如何便如此顽劣?”连寇道:“你们休拿父王来压我,一个个兔死狐悲假惺惺。哼哼!你等以为我今日便一定不敌么?这可是逼我行此险招,莫要怪我手下无情!”说罢,伸手入袖,似乎要拿出一物。    连寇乃一败军之将,此刻身陷众多仙差团团包围之中,又有周安、城隍、土地三人监战,任何一人他都是不敌。可谓天时、地利、人和皆不得,占尽了劣势。居然还敢口出大言,莫非真有什么绝招么?又不知他要从衣袖中拿出何物? 第十三回 恶蛟败徒见魔客    一众听连寇口出狂言,又伸手入袖,各自暗底戒备,以防他困兽反噬。只见连寇自袖中摸出一柄短剑,这剑通体乌黑,并不觉有什么奇特之处。连寇短剑在手,脸上戾气顿时暴增,怒喝道:“来便来吧!今日本王就与你们奉陪到底!”那曾救过梁佑辅的七公手中单刀一扬,叱道:“我当是什么宝贝,原来不过是一把破剑,我且来会会!”纵身向前,一刀斜劈而出。连寇冷笑道:“哼,无名鼠辈,便先用你祭剑!”不用右手长剑,左手短剑朝那刀上轻轻一扣。七公只觉一股极大的力道自手中传来,那刀顿时断成两截,手中的残刀也被震飞脱手。连寇怪叫一声,短剑再上,直指七公胸膛。    便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八爷举枪横里挺出,原以为可以将那剑去势缓得一缓。谁料连寇也不闪避,任凭八爷刺来,枪尖方一触到那短剑,顿时碎裂,一道裂缝顺枪杆上传开来,于枪尾处暴出一道黑气,正打在八爷腰间。八爷惨呼一声倒飞出去,元神猛颤,遍体烧灼之感,受伤着实不轻。而连寇手执短剑丝毫不受影响,眼见便要刺中七公,四下仙众都是惊呼,却已不及援救。忽然自后伸出一手抓住七公衣领,猛地将他向后一拉。斜里插进一剑,正抵在那短剑剑脊之上,七公转头一看,拿剑的正是周安。    连寇为周安所阻,剑锋为之一滞,但脸上不惊反笑,不再取那七公,反腕向周安剑上拍来,倒似有意要与周安比一比剑力。两剑相交,激出一声巨响。周安手上猛地一震,虽然长剑不脱,但只觉有三、五道阴力连续上冲,半条手臂又酸又麻,心中诧异:“怎的这龙功力如同增了七、八倍一般,居然如此厉害?想他出身东海,自小所修的也是大道正路,何来这等邪门法力?”连寇见着周安脸色有变,大是得意,冷笑一声,又挥剑而来。这一剑来势刁钻,周安不得不再举剑搁挡。与那短剑一碰,此番上冲的阴力更胜方才,周安那剑险些便拿捏不住,再也不敢怠慢,左手用力将七公远远推开,自己退了两步,站定架势,凝神应战。    连寇也不急于抢攻,立在原地,用诡异的眼神盯着周安,胸膛起伏,略有喘嘘。周安心道:“看他如此劳累,并不象暗藏实力之状,多半还是这短剑邪门。”忽然心中一动,似乎觉察到什么,却不好断定,将法力凝作一处,左足踏前,右步斜上,举剑向连寇左肩点去。连寇见着,挥剑去拍,周安知道这短剑厉害,不待他剑到,又虚点他腰间,连寇只得退后一步,又以短剑向周安剑上砸来。此刻周安已摸出些门道,心道:“他现在所依仗的便是这短剑之威,也不论什么招式,只是猛打猛砸,只要不与他硬拼便可。”手上又是虚晃几剑,连寇只被逼的东倒西歪,步形大乱。又过几招,周安不由想笑:“这龙果然已经黔驴技穷,这剑虽有威力,但好像颇耗气力。他起初几招还灵巧轻盈,有些滑巧,但现在越发的呆重,恐怕再不多久自己便败下阵去。”心念此处,招式更是缥缈无依,如云如雾,尚未发满,已然变招,且是连绵不绝,只将连寇缠得欲脱不得脱,想退不能退。    连寇心下大急:“这周安果然是个身经百战之人,居然于短短数招间便看出我的破绽。当初那人赠我剑时说时机不至,我还不合使用,此话当真不假,这每一剑出去都要被吸去许多法力,若再这样下去,恐怕再过上十多招便撑不住。”不敢再用那短剑,身子一侧,右手长剑递上,刺向周安心口。周安见着,心道:“这龙法力已快耗尽,若不然不必弃短剑不用,看来我猜想得完全正确。”既是寻常之剑,周安便不忌惮,直直迎上,手上加力三分,把那剑弹开,反将连寇的手臂震麻。周安只想用重力好快些将连寇法力耗尽,如此便可不多伤亡,顺利拿他回天庭复命。连寇哪里会看不出周安的用意,但是此刻却处于极为尴尬之境,若用短剑,则周安游走不定,徒费己力;若用长剑,周安得寸进尺,自己根本不敌。又勉强抵挡了几招,忽然左臂一痛,竟被刺中一剑。心中忽生一计,暗道:“此计虽然走险,但当下已无他法,若再拖延,恐怕便连这走险的机会都没有。”    连寇抽剑回挡,将周安长剑搁开,翻剑直挺挺的向周安面门砍来。周安心中一喜:“我正愁没有机会耗你法力,你却自己送上门来。”立即举剑迎上,两剑交错在一起,周安手中之剑发出灿灿金光,一股强大劲力劈天盖地般向连寇压来。连寇明知周安是要消耗自己法力,却并不闪躲,反而也发力对抗。周围仙一班众都已看出其中蹊跷,眼见连寇已经着道,都是心下大安,估计再不用多久连寇便会力竭被擒。谁料就在此时,连寇忽然深吸一口气,举起左手短剑,猛地向周安刺来。周安怎也想不到他居然会有如此一手,原来与己拼力只是诱招,乃是为了不让自己有躲避游走的余地,而真正目的竟是此刻这一剑。这连寇果然歹毒,诡计层出不穷,着实叫人防不胜防。    这剑又快又疾,二人相隔不过两尺,若想躲避那已无可能。周安大喝一声,左手结道印击出,本以为挡住这一招绰绰有余,但那短剑突然射出一道黑光,周安不防,腹部为黑光击中,顿觉一股剧痛,黑光穿体而过。周安受创,右手力道不免减弱,连寇趁机反扳一成,将周安长剑拨开,转身便走。一瞬间居然出了如此变化,周围仙众都是大惊,城隍、土地携身边几差急忙上前封连寇退路,旁边的仙差则侧攻连寇以作呼应。连寇手中短剑黑气尚胜,见着前后左右都有追兵,急挥数剑,削出七、八道黑色光气。其中两道直冲城隍、土地二来,两人晓得这光气厉害,急忙施展毕生修为抵挡。但这光气着实太强,甫一接触,便为之所震,连退数步方才勉强站定。周围的仙差那更不必说,一个个东倒西歪,倒飞四处。连寇连施猛招,已感脚下虚浮、力不从心,不敢恋战,急忙拔身飞走。待得城隍土地与一众仙差缓过神来,那连寇已然不见踪影,也不再追赶,赶紧去瞧周安伤势。    却见周安爬倒在地,一动不动,土地公不由大急:“这……这……这可如何是好?!”便想将周安扶起,忽然只见周安身上冒出一圈金光,跳出一人,正是周安的阳神,说道:“不知这连寇从哪里得来这样的宝贝,居然如此厉害。”城隍道:“也不管他什么宝贝了,道长伤势如何?”周安笑道:“哈哈……不过肉身被前后穿出了个透明窟窿而已,真身倒是无妨。”城隍听他真身无伤,心下大安。土地只气得用那拐杖连连跺地,摇头道:“想他体内也是东海龙宫的血脉,怎的如此歹毒,出手狠辣,暗箭伤人,赢得实在不光彩!”周安笑道:“这是我学艺不精,也怪不得他。小道当再去追赶,此肉身便先摆脱二位尊神照顾了。”说罢纵身飞起。城隍土地好生收了周安肉身,罢兵回府不提。    周安料定那连寇此刻法力十成里已去了九成以上,并不会走出多远,心下也不慌忙,升到高出四下仔细查看。忽见东南处树丛中隐隐有阴邪之气透出,想必就是那连寇手中得短剑所致,当下直冲而去。此刻身无旁鹫,全是一股纯阳真气,所行极快,转瞬已然穿林破叶,看到那人身影,果然便是连寇,脚下再运三分真力,猛地扑上,挺剑刺出,口中喝道:“蛟龙哪里走!”连寇本以为城隍土地不再追赶,自己已经侥幸逃出,心中正安逸之时,忽然听到周安的声音又在身后响起,不由大惊,脚下一软,险些跌下树来,右手长剑回击,勉强将周安一剑挡开。周安一剑不中,又是一剑,正点向连寇左腿,连寇举剑便砸,不料周安剑行一半,剑尖忽然上挑。连寇急忙闪避,那剑正擦着他胸前滑过,若再迟得半分,已是身受重伤,心下嫉恨周安剑招太利,咬牙切齿,却忘了自己曾是如何的咄咄逼人。    周安道:“连寇,难道此时你还执迷不悟吗?我看你手上那短剑实非善物,若再泥足深陷,恐将落于万劫不复之境。”手下剑招却是不停,连寇一边苦撑,一边狠道:“哼,口中说得好听!若不是你们相逼太甚,我岂会兵行险招?此时居然还来教训我,当真不知羞耻!”周安听得这话,实在哭笑不得,道:“你尚且知道‘羞耻’二字?也罢,既然劝说之言你半分都听不进去,那便与你见一个高下!”手上不再留情,剑路一变,顿时道道金光疾射而出。连寇先前所以能勉力接下几招,实因周安只用了五分功,此刻突然动用真力,哪里还是对手,只听“当”的一声,右手长剑已然为金光所折。余下几道金光来势极快,连寇不及闪避,全身连连中招,只觉阵阵剧痛急攻心肺,不免体失重心,自树端摔落。周安一击奏效,左手向前一伸,射出一道红线,却是一根困仙绳。那绳似有灵性,方一触及连寇身躯,已然将他双脚绑住,并不断向上缠绕,眼见连寇便要被擒。却听他怪叫一声,举起那短剑将困仙绳斩断,嘴中默念口诀。忽然只见天上乌云滚动,其间隐隐有电光闪出。周安也不管连寇又施什么法术,纵身向前,想亲自用困仙绳绑他。却不料此时自天上劈下一道阴电,周安发觉,急忙用长剑抵挡。两物一触,那阴电暴出一团电光,硬生生将周安震退几步。便因这样缓得一缓,那连寇口决已经念完,瞪着周安,不住的冷笑。    周安见这连寇此时脸透青光,双目如有电火,心下已然明白三分,喝道:“连寇!你身为东海龙王之子,不想居然暗修邪魔之术,且已达到如此境界,当真自甘堕落,无药可救!”连寇咧嘴狂笑道:“哼哼哼,我管你什么邪魔正仙,哪个可以让我消遥自在,我就修哪个。我本也不想露出这底细,但你不识分寸,硬逼我施展出来,那索性便与你瞧个彻底!”说罢,举起那短剑向天上一指,顿时有几道黑云团团卷下。那云一落地,化出四人。这四人身披长袍,头戴乌冠,背后一柄长剑,灰面赤目。两鬓发式翘起,如同伸展的鹤翼,发色各有不同,立于连寇身前两人一青一黑,其后两人一白一黄。四人目光阴毒,冷眼盯着周安。    连寇道:“我所召出的这四名魔剑客武艺非凡,正合汝意,本王不再奉陪,就此告辞!”拔身离地而去。周安见状,立即也飞身去追,却听那四名魔剑客一同长啸,身后长剑飞出,携了一股阴戾之气直冲周安。周安晓得厉害,举剑画出一道金圈,将那邪气化解,转眼去望连寇,已然不知所踪,那四名魔剑客却已跃上,手执长剑将周安围住。周安见这四人剑上透出森森寒气,心知此番必是一场恶战。    却不知周安以一敌四,他可能安全脱身吗?连寇已经逃走,又如何再将他擒拿? 第十四回 老仙教法觅关窍    苍茫的夜林,周安与四名魔剑客正在月下枝丛之中激烈交战。但见那仙气魔光纵横,剑锋寒影相错,兵器交击、法力对撞所震出的声响连绵不绝。这四名魔剑客运剑如飞,配合得天衣无缝。青发魔客剑指上身,黄发魔客横击腰间,黑发魔客力夺下盘,而那白发魔客专施巧招,忽实忽虚,旨在将周安一剑缠住,教他攻不得攻,守不得守,其余三人便好无有阻碍,狠下杀招。周安见得他们这般阵势,心中虽然晓得凶险,却也不惧,沉着应对。    青发魔客一剑左右挑动,双点周安两肩,周安也不搁档,反而一剑刺出,直向青发魔客的手腕。这一招抢攻并非无的放矢,若是处处防守,将始终落于下风,而敌有四剑,自己却是一人,如此下去时久必然生祸。惟有战中取乱,然后再于乱中突袭方才有获胜之机。青发魔客不料周安居然会如此大胆,也是一惊,手腕转动,回剑一封。周安不待两剑相碰,剑锋折转,刺向青发魔客右肩,这剑上更注了一道金光,只待时机一到,便突然而发。不想剑方挺出,斜里忽然吹来几朵白花,那花晶莹剔透,细细一看,竟而并非真花,而是由魔功凝化而成。貌似轻飘无依,却是暗含一股阴戾。那花由阴风所带,三朵卷住周安那剑身,余下的直袭周安面门。周安只觉手上一沉,心道:“这等邪功倒是古怪,此花看似娇美,不想却是厉害无比。”手臂用力一抖,剑上三花顿时被绞碎,左手汇聚一团金光,将面前的几朵尽数化去,回头一看,果然便是那白发魔客所为,但见他剑上白光蔼蔼,数朵霜花围绕飘动,谁能料到其中竟然暗藏杀机。    此时黑发魔客欺近周安,其势呼啸生风,手中长剑一挥,忽然凭空生出一道青色光带,这带发自剑尖,带身宛如灵蛇,左扑右缠。周安一个分神,竟是被绕住了左脚,只觉一股透凉之气急速传来,心中暗惊,正要举剑将那带斩断,却不想黄发魔客已然带剑杀到。只见这黄发魔客剑路大开大阖,一剑砍来如同虎啸一般,周安以剑急挡,只听“当”得一响,连人带剑被硬生生震退一步。如此一滞,青发魔客灵动剑法已点上前来,白发魔客剑上霜花又飘来了几朵,黑发魔客的光带蠢蠢欲动,险些又将周安右足也套住。周安心道:“这四人招式诡异,各有所长,功力更是远在那两名鬼将之上。若不使绝招,再任由他们这般连绵来攻,今日恐怕难以全身而退。”长剑当空一立,念动真决,只见那剑身忽然由一化二,再由二化四,又由四化八,分守与周安周身八向之位。    这八剑如同有高手操控一般,各自攻守兼备,配合默契如一。两剑将青发魔客一剑夹住,另一剑直插他咽喉,只逼得他不得不抽剑回防。一剑于空虚点,朵朵白花虽然飘动无依,却难逃这剑势,被尽数击落,再有一剑射向白发魔客眉心。白发魔客翻身避开,不待他立定,先前一剑却已赶到,刺他胸口。白发魔客挡下这一剑,另一剑又至,如此连攻,只将他逼得退开数步。一剑刺向攻中路的黄发魔客,那剑灵巧无比,虚实相合,挑点斩削花样繁多。黄发魔客的剑路随不花俏,只以刚猛见长,但一剑出手便有翻天之威,足以碎金裂石,本是不惧灵招。若按平时,他只需一剑砍那执剑之人,任由对手招式再巧,总要回剑防守。可此时与他缠斗的只是一剑,又斩谁去?不出几剑,已经被攻得只有退守之力,虽然他招招威力无比,却全不中用,剑剑空发,四周树木被他剑上余力击得四散粉碎。余下两剑翻剪黑发魔客双臂,黑发魔客以剑抵御,周安将那光带斩断,携势来攻。黑发魔客冷冷一笑,剑上光带又出,将那两柄飞剑卷住,自己一剑刺向周安小腹。周安不与他硬拼,侧身避开,挥剑劈他手臂,那光带尾稍抚过,正将周安一剑挡住,黑发魔客随即又举剑点来。    五人时聚时散,好一番混战,不知过少时间过去,忽然只见东方渐渐显出鱼白,一缕阳光投射而出。那四名魔剑客见着,互打一个眼色,不再与周安缠斗,向后跳开一步,突然化作四道黑气直冲而去。周安并不追赶,心道:“被这四人这样一阻挡,竟然已经天亮。现在不知道那连寇逃向哪里,不如先回城隍庙商议商议再做打算。”将八剑收了,纵身飞起。这一战周安虽然以一敌四,却是游刃有余,并无多少虚耗,认准了方向,不多时已然飞到城隍庙。门口守差看周安到来,忙上前迎接,将周安引入内堂。周安进得堂来,只见自己肉身躺在一张软塌之上,城隍土地立于一旁,脸上有些忧虑,拱手道:“两位仙长何事如此忧心?”城隍与土地公转身见到周安,不由都是展眉,城隍道:“周道长回来便好,我等恐怕那连寇狡诈,又施什么诡计。而周道长许久不归,正担心会不会又生出什么变故。”土地公点头道:“城隍爷说的正是。”停顿了一下,问道:“那连寇可曾拿到?”周安摇头道:“小道有负玉皇所托,又被他跑了。”    城隍与土地都很是讶异,面面相觑,土地公问道:“这却是为何?那连寇已是强弩之末,跑也跑不出多远。莫非……莫非又是那短剑作怪?”周安道:“这一次虽然并不都是那短剑之功,却至少也有一半。”当下将那连寇暗习魔功,施展邪术召出四名魔剑客,自己与这四人一场大战等事简略说了。城隍与土地听后,都是唏嘘不已,城隍摇头道:“唉……这连寇怎的如此糊涂,竟然一错再错。玉皇降罪是小,纵然给了再重的惩罚,那也是在助他磨练自己的心性,能过得这一关,自身修为又是一大迈进。而踏入魔道却是事大,这一步走错,便会越陷越深,自甘堕落,永劫不覆。”土地公点头道:“城隍爷讲得不错。”停顿了一下,又道:“不过按周道长方才所说,似乎这四名魔剑客法力也并不太高,由此推想连寇入魔也不太深。眼下唯有快些将他找到,好好训导,当还有回转之机。”    周安摇头道:“土地公此言差矣,我虽然以一敌四,又用‘九宫一剑’将那四名魔剑客抵住,但却并不可就此讲他们法力不高。我于那战中细细观察,事实上这四人都未使出全力,能攻之时随意一剑,不能攻时便纯用守势。若碰见要拼斗法力,则或避或解,全无取胜之意,反倒旨在将我拖住,好让连寇逃远。纵然如此,他们的修为也明显高出那水府中的二鬼将许多。倘若用足十成功力,恐怕个个都是厉害角色。”停顿了下,问道:“不知那连寇的水府如何了?”土地公道:“我们分别后,城隍爷便派了兵将去收缴那水府。方才已经来报,说那府邸已经被捣毁,许多的精怪或散或俘,但那两名鬼将却不知所踪。”    周安点了点头,正要说话,便在此时,忽然一道红光自半空射下,于那红光中缓缓降下一人。只见这人白发白须,双目有神,面放玉光,一身苍蓝的长袍,手中拿一支木杖。城隍等人知他必是仙人,各自拱手行礼,城隍问道:“仙长仙府何处,今日到此所为何事?”那白发老人落地站稳,微笑道:“我乃华空山广真老道,有几句话要说于周安听。”周安听他点到自己的姓名,上前一步道:“小道便是周安,不知老仙有何指教?”广真老道说道:“其实这话并不是我说的,老道我只是来传个话。上面的大概意思是说:‘拿不到那连寇并不是你的过错,无须自责。只等养好了伤,再慢慢追查他的下落不迟。’”周安听了有些糊涂,疑惑道:“上面?哪个上面?”广真老道挠了挠头,用手里的拐杖指了指天上,道:“这个上面,不然还有哪个上面?”周安心中虽然有数,但还是问了句:“老仙可是说天庭?”广真老道点点头,道:“自然是说那里了。唉……看来你受伤确实不轻,已经连一点点风趣感都没有了。”周安笑了笑,道:“小道方才追拿连寇失手,不想天庭居然这么快就已经晓得?”广真老道说道:“天宫有查事神仙随时观视四方,当然不会延误。刚才老道我正在自己的茅屋读经,恰巧一个天宫神仙下界有事与我交代去办,他临走时顺便让我来给你带这句话。”周安点头道:“原来如此。只是那连寇已经不知逃去哪里,正不知该从如何去追查。”    广真老道“嘿嘿”一笑,说道:“这个不难,用圆光术一看便可。”周安摇手笑道:“圆光术是当年天界上仙为追查偷盗仙草的精怪所创,小道我修行浅薄,只晓得个皮毛而已,更不用说以此来找寻连寇下落了。”广真老道笑道:“你人虽然是木呆了点,不会说笑。倒是很坦白,不会就说不会,也是难得。既然你我有缘,那老道我今天就帮你一帮。”说完,左手自长袍下伸出,掐一法决,一粒亮光在他指尖闪出,食指忽然用力一弹,将那光点弹于半空之中,那光点渐渐变大,慢慢显出连寇的身形。只见他不住的向前飞行,周围似乎是一片柳林。周安道:“这又是哪里?只晓得是柳林,但天下柳林何止千百,恐怕不易寻找。”广真老道笑道:“不急不急,继续看下去。”那光圈又大了几分,隐约可见远方是群山环绕,连寇正飞向其中一座山峰。土地公突然开口道:“小仙似乎见到过这个所在!”周安等人转头望着他,问道:“哦?土地公是如何晓得的?”土地公道:“小仙来此之前,曾先在那里做过土地。那山名叫摹云山,山内并无什么奇特。但却有一碧光洞,洞内聚集了许多草仙族类,常年于山中修行。这连寇莫非是去投那洞中的草仙?”周安道:“既然是草仙,那修的也是太上正法,我前去打听一下便是了。”土地公连连摆手道:“不妥不妥!那洞中的草仙虽然修得正法没错,但其中几个身份较高的草仙脾气很是不好,不喜外人打搅。我只恐怕你这样贸然前往,非但消息打探不到,反而惹下许多不快。”    周安略一皱眉,沉吟道:“按土地公所说,这却如何是好!”广真老道嘻嘻一笑,说道:“修行修行,行走坐卧都是修行,但我看你就是整天死打坐,坐得脑子都僵掉了。既然不能直接去问,那就换个路线,可以去掏连寇的老底,你跑去东海龙宫查探一下,问问他是不是曾与那洞内的草仙有过来往,这不就好了嘛!”周安眼睛一亮,笑道:“哈哈哈,老仙所说不错!我怎的就想不到这一手。”停顿一下,又道:“老仙见识广博,小道还有一事需要请教。”于是把那连寇手中短剑的威力,与诸般斗法的情景简略说了一下,问道:“老仙可知道这短剑是什么法宝,又是何来历?”广真老道用手指敲了敲自己脑袋,摇头道:“这个我倒真的不知道,不过照这样说来,这连寇入魔已深,而且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若再不加以劝阻,恐怕以后就晚了。”周安城隍等听了,都是眉头紧皱,深深叹气。    周安道:“如此便事不宜迟,那小道这就去东海走一趟,其他事体还有劳几位仙长照顾。”说罢,纵身飞起,直往东海而去,城隍等拱手相送。却不知周安这一去会否有所收获? 第十五回 小亭酌茶忆往昔    周安驾云而行,身形穿梭于碧霄之间,正盘算到得龙宫当如何问话,心道:“纵然连寇他再是不肖,毕竟也是一脉血亲,若是我将事情和盘托出,只恐让那老龙王日夜担忧。若是轻描淡写,言之无物,却又去旁敲侧击连寇以前得所行所为,惹得龙宫上下奇怪不说,多半也得不到什么消息,此事该当如何方才能两全其美?”转念一想,忽然有了主意:“我怎得如此蠢笨!连寇于走龙道内不思己过、为非作歹,玉帝着我去拿他,此等事情老龙王一上天庭朝见玉帝便会知晓,无须隐瞒。只须将他偷习邪魔之术一段按下不讲,专问他与那摹云山碧光洞的关系便可。而后见机行事,若有机会再探听探听其他消息,若无机会就此作罢。”心下方略已定,脚下加运三分力,不过半柱香的时间,其下已然一片蔚蓝。周安仔细一望,只见东南方不远处海面暗透红光,其势颇为壮观,心知必是龙宫所在,按住云头,渐渐落下,待近得海面时,纵身越入海中。    周安分水下潜,直向那红光亮处游去,不多时迎面游来一队虾兵,为首一将手执铁枪,颇是威武。那虾将望到周安,但见周安遍身冒出一圈金光,心知他不是凡人,上前恭敬道:“不知上仙自何处而来,到我东海来所为何事?”周安拱手道:“小道青城山周安,奉玉帝旨意查办一桩事务。不料眼下碰见些难处,故而特来东海找龙王请教。”那虾将听是玉帝的差将,不敢怠慢,连忙道:“既然如此,有请上仙随小将而来。”转身带领一对虾兵于前开路,周安尾随其后。    一众人辩明水路,取道而下,穿入一片海石珊瑚林之中。那珊瑚生得极高,浓密无缝,将人罩于其中。其间九彩透映,美不胜收。林内之路或直或迂,两旁不时有明珠闪耀,周安边走边看,怡然自得,尚不觉走了多少里,竟已出了那林。只见前方豁然开朗,一群巍峨的宫殿立于海中,连绵竟有十余里。宫上隐隐华盖罩顶,放出层层祥光,又有霓虹浮于宫壁之上,随水势来去变化颜色,或红或黄,目不暇接。那虾将引了周安来到那宫门前,门旁各立有水族兵将,那门宽阔,向左右打开,两扇朱门上各镶了九块铸锭。门上一块横扁,上书“东海水晶宫”五个大字,其扁玉底金字,颇是庄严。那虾将转身道:“上仙请先于此小候,我等当先去通报龙王。”周安拱手道:“如此则有劳了。”那虾将上前对守门的水将说了几句,那将点点头,入内通报。    等不多时,只见有一个年轻人方步走出,那人身穿一套淡黄色锦袍,头戴金冠,面目清秀,双眼清澈,一对剑眉增了几分将气。那虾将见了这年轻人,连忙上前恭肃道:“小将见过六公子!”这“六公子”浅浅一笑,道:“你且去罢。”那虾将应了一声,带队离去。周安心道:“听这虾将称此人为‘六公子’,莫非他是龙王的子嗣,也是那连寇的兄弟?”正要说话,那“六公子”却先行礼道:“想必这位便是天庭来的上仙周道长了,在下景仲,于诸龙子内排行第六,在此见过上仙。”周安也回礼笑道:“原来是东海六龙子,失敬失敬!小道本是一届凡夫俗子,小得了些修行,此次恰为玉帝所派,代为查办些事务而已,与那三清境内的上仙着实差了很远。”景仲道:“周道长太也自遣,能阳神出体,入水无伤者,恐怕凡人内还是没有几个的。小龙虽然眼拙,但这总还看得出。”说罢,两人不由一同笑了起来。    景仲问道:“方才听门将来报,说是道长前来寻找家父?”周安点头道:“正是,只因小道碰见些难处,特来向龙王求教。”景仲皱眉道:“只可惜道长晚来一步,便在三刻钟前玉帝下了一道金旨,宣我父上天议事去了,却不知几时方才可以回来。”周安脸上一难,道:“竟然如此不凑巧,这却有些麻烦。”景仲道:“不知道长所来何事?若是方便,可否说于小龙听听。力所能及之处,小龙当鼎力相助。”周安心道:“这倒不错!他是那连寇的兄弟,定然知道那连寇的许多底细。反而一些不太好对龙王讲的话,对他略微说一说倒是不妨。”说道:“既然如此,那小道就打扰了。实不相瞒,小道此来是为了你那兄弟连寇……”话未说完,景仲脸上已是微微变色,道:“此处不是说话的所在,道长可随小龙来。”周安点了点头,跟随景仲走入宫内。只见龙宫内金壁辉煌,许多奇珍异宝更是闻所未闻,景仲此刻却无心与周安讲说,直带着周安穿过几处廊殿,来到一个小园。园内四周珊瑚环绕,正中一座凉亭,亭内一张石桌,桌旁两只石凳。    两人各自坐下,便有宫女送上香茶。景仲待那宫女退下,连忙关切的问道:“不瞒道长,那连寇正是我的七弟,不知他在外如何?”周安道:“连寇本因触犯天条,为玉帝贬到走龙道水境内静思己过。但只可惜他非但不念前事,反而变本加厉,更做出许多伤天害理之事。”景仲深所眉头,长叹了一声,道:“他怎的就是不知悔改,还望道长明言。”周安于是将一番事情慢慢说于景仲听,只略去了邪魔那一段,景仲边听边摇头,待得周安讲完最后一段,不由连连顿足,道:“此番他的作为太也过分,若是再这般下去,万一为魔道所诱,那便万劫不复了!”周安心道:“这景仲所虑倒是不差,只可惜连寇他已然泥足深陷。”    景仲道:“道长有所不知,我那兄弟其实本性不坏。只是……唉……只是他的母亲是西海蛟类,故而他出生后并非真龙,乃是蛟龙。虽然如此,我等兄弟之间并不觉得如何,也未曾因此便对他另眼相看。平日的学业嬉戏也是一般对待,除去长幼之分以外,其他都是平起平坐,比他年小的几人也对他尊敬有加。但是他自己却总觉得矮人一等,故而处处好争,凡事都要如他的意方才罢休,日久便生出了那顽劣之心。为了此事,父王也伤透了脑筋。但念他这只是自小时养出的脾性,想来他自己总有分寸,也不会错到哪里。却不料他今日竟然做出了如此大逆不道之事,若时为父王知晓,恐怕……恐怕……唉……”又是长叹一声。周安见景仲兄弟关切之情溢于言表,本想劝慰几句,但却不知该如何开口,喝了一口茶,这才说道:“六龙子也不必太过忧虑,好在……好在此事尚有挽回的余地。玉帝也是为了劝他向善,若能及时将他拿住,循循善诱,想来连寇他也将能悔悟。”景仲听了不由点头,道:“周道长所说正是!”    周安道:“就六龙子所知,连寇与那摹云山碧光洞内的草仙类可有什么来往?”景仲细细一想,道:“若说那洞名,小龙倒不知晓。但提起草仙狐类,却是想起一事。”周安“哦?”了一声,略微凑近,问道:“龙子想起何事?”景仲道:“那已是许多年前,那时父王命连寇领北水牧,总管北水域内大小事务。那北水近东海北岸,一次其内忽然无端生起海啸,延近民众颇有死伤,父王命我前去问他究竟。我去到北水,只见宫闱空位,他人却是不在,以致几个妖类乘机兴风作浪。我将那些妖类拿下,又问他宫中兵将连寇所踪。那些兵将说近来常有一名地上的狐仙前来与连寇说法论道,两人颇是投缘。那日这狐仙正好邀他去自己府邸游玩,故而不在水宫内镇守。事后父王叱责了他几句,细问了那狐仙来历,连寇也坦然回答。父王倒并没有禁止他与那狐仙来往,估计那狐仙也是修行正道之人,但其详细底细我却不曾去问。”周安听了点了点头,问道:“除去此事以外,可还有其他?”景仲又想了想,却摇头道:“只此一件,搜肠刮肚,再也想不起别的。”    周安旁敲道:“那连寇可与邪魔妖道有些什么过节?”他不好直提连寇入魔之事,故而借此绕个圈子,以此打探些消息。景仲摇头道:“这倒没有,他所领的北水周遭安平无异,也正因此父王才放心让他去管,不然只恐他会惹出什么祸事。”周安“嗯”了一声,又闲聊了几句,只觉再也问不出什么,于是起身道:“此番周某打扰已久,想来也当告辞。”景仲也站起,说道:“道长哪里话来,道长为我七弟之事劳心,小龙深是不安。若以后道长有什么所需,当可前来寻找小龙,小龙定当倾力相助。”周安笑道:“如此则先谢过六龙子了。”两人客套一番,景仲将周安送出龙宫。    周安出得海面,飞行于空中,心中寻思:“景仲虽然说了不少连寇的往事,可惜于那等最最关键紧要之处,他自己却是不知。但连寇与草类狐仙有过来往那是铁定无疑,眼下看来只有亲自前往摹云山碧光洞一探究竟。”正细想间,忽然只见对面一朵祥云飘来,云上立了一个白首皓翁,正是那广真老道。广真老道也看见周安,老远就挥手笑道:“小周兄弟,去龙宫有啥收获?”周安听了,心下不由想笑,暗道:“这老仙说话倒是有趣,真道虽同,却是各走各的门路。庄严肃穆是道,嘻笑顽皮也是道,殊途同归!”将云头靠去,摇头道:“问了不少,却无多少有用。”将碰到景仲的一番言语说了。广真老道听后,叹了口气,道:“眼下看来也就只有你的办法,先去那洞里打听了再说。”周安点了点头,忽然问道:“不知老仙哪里去?”广真老道说道:“我是去点化一人,那人功德将满,已经是时入道了。”周安点头道:“原来如此,老仙可否帮小道个忙?”    广真老道拍拍周安肩头,笑道:“你我兄弟之间,不用那么见外,有事便说!”周安笑道:“小道认得一人,那人姓梁名佑辅,按理也已是近道之时。但小道于那收魔捉妖之事略有薄技,但这点化入道却总摸不到门路,劝了几次毫不见功。若是老仙不烦,还请能助他一助。”广真老道微微点头道:“梁佑辅的事情我早已知道,不是你点化的功夫不够,而是他还有迷途未破,差了最后那一点火候。不过既然兄弟你开口,老头子这个忙是要帮的。你就专心去处理那连寇的事情,梁佑辅就交给我了去办。”周安拱手道:“如此便谢过老仙了!”    却不知广真老道将如何去点化梁佑辅入道,周安前去碧光洞探听消息可会有所挫折? 第十六回 笑客把盏念真意    梁佑辅身着官服,手牵了一匹白马,缓缓行于一处集镇中。这集市名作“苍松镇”,因镇前道旁有一棵千年老松而得名。镇内百姓约有六百余口,今日正逢赶集时节,南北的许多商贩都前来摆摊做买卖,街道上人来人往,喜气洋洋,四下吆喝声此起彼伏,热闹非凡。梁佑辅却是无心于这集市内赏玩,只见他眉头微皱,对周围那吵闹之声很是心烦,只想找个清静之处好好歇息歇息。他抬头左右张望,只见前后人头篡动,哪里有什么落脚之地?忽然发现不远处有座石桥,那桥旁只有个江湖卖艺的在耍把势,却不见有什么人观看,反倒有几张板凳空着,心下一喜,于是牵马走去。两边的镇民见他官服在身,晓得是朝廷官员,心中颇是敬畏,纷纷走避开去,为他让出一条道路。    梁佑辅来到那耍把势的身边,只见这把势人一身黑衫,倒有三分象是道衣,头戴了一顶小帽,大约三、四十岁模样,相貌堂堂,修长的胡须垂下,手拿了三个小球抛来抛去,也不听他有什么说词,只是在这里闷头耍弄,心道:“此等把戏虽然也要练习许久,但可惜凡出来卖艺的都是拿手,并没有什么新意。他又不编些言语招揽看客,也怪不得门可罗雀了!”将马随意在一旁的树上栓了,自己拖过一条板凳坐下。那把势人也不说话,自顾在那里摆弄小球,又耍了一阵,忽然将小球收了起来,转身打开一旁地上的小包。梁佑辅见了,心道:“不知他会拿出什么新玩意?”这把势人翻了许久,从包内提出了一只小木环,那环上另套了一只略大的木环,拿在手中上下转动。    此时梁佑辅不由叹了口气,忍不住开口道:“你这艺人实在不懂看家的喜好,方才拿三个小球抛玩,已经没什么人肯留足瞧一眼。现在拿着个木环转动,那更是没什么意思。如此下去,你几时方能收到铜钱?”那把势人听了,哈哈一笑,道:“我这把戏是做给明理人看的,却不是为了那铜钱。”梁佑辅奇道:“做给明理人看的,怎的才算明理之人?”那把势人道:“明理不明理,瞧一瞧我这木环便见分晓。”说罢,将那木环递于梁佑辅。梁佑辅伸手接过,心道:“两只木环相套,又有什么稀奇?”拿在手中,只见着那木环质地颇硬,雕工倒是不差,前后随意转动,忽然发觉那两环似乎各自成体,好似并没有接逢一般。梁佑辅不由奇怪,将木环凑近些仔细查看,几圈验下,竟然真是如此,却见那艺人在一旁捻须而笑,问道:“你这木环倒还真有些蹊跷,两环都不曾有断口,却是怎么让它们互相环套在一处?”那艺人哈哈大笑,道:“那木本就是一物,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又何须强去雕琢?”梁佑辅一听此言,忽然想起那日从那走龙道水中还魂后遇见的卖翁所言,当时那卖翁送他一诗“天地本一物,何来贵贱分?只因人心迷,强划厚与薄。”,此时这艺人所说竟而与那诗意颇有几分相似,心下不由惊异,道:“先生这番言语高诣,却不知如何称呼?”那艺人拱手道:“大人可唤我作回道人。”梁佑辅站起,拱手回礼道:“下官姓梁,乃是江苏府道台。”    回道人笑道:“原来是梁大人,失敬失敬!恕小道放肆,大人不在那官府之中安坐,却如何孤身一人跑到这穷乡僻壤之地?”梁佑辅道:“只因下官乃是新任,正赶往那江苏府府邸。于途中又不幸与一班随从走散,故而单骑到此。”停顿了一下,问道:“不知道长何以如此打扮,又在这市集之中充一江湖艺人?”回道人笑道:“小道云游四方,这不过是一时兴起的游戏罢了。”梁佑辅点点头,说道:“此时已近午时,若道长不嫌弃,不妨由下官做东,一同吃几杯水酒,道长意下如何?”回道人笑着拱手道:“既然大人如此抬爱,小道就却之不恭!”把木环收好,将那小包负于肩上,随着梁佑辅而去。    两人来到一间酒店,那掌柜见一个身穿官服之人进来,忙不迭的亲自上前招呼道:“这位大人光临小店,真是让小店蓬荜生辉,大人这边请。”引着二人来到里间小轩坐定。梁佑辅点了几样素菜,又叫了些淡薄的素酒,掌柜含笑记了,恭敬退下,不多时间酒菜便流水搬送上。梁佑辅与回道人略酌了几杯,放下酒杯,梁佑辅开口问道:“方才道长所说‘那木本就是一物,无须强去雕琢’,下官能略解其中深意。但前几日有一老翁所说之言,下官却如何都想不明白,还请道长能指点迷津。”回道人问道:“哦?那老翁说了什么言语?”梁佑辅道:“那老翁所说的乃是一诗,其文大约如此‘天地本一物,何来贵贱分?只因人心迷,强划厚与薄。’”回道人笑着捋一捋胡须,道:“大人何处不明?”梁佑辅道:“下官以为,那天便是天、地便是地,一上一下,一虚一实,相隔甚远,又如何会是一物?又如黄金顽石,黄金货值万千,而那顽石弃之无人肯拾,怎能不分厚薄?”回道人笑道:“大人以为黄金为贵,那若是小道将一块黄金一分为二,大人可会觉得这二金便不再值钱了吗?”梁佑辅道:“黄金终究是黄金,不论如何分法,仍是一般的贵重。”回道人点点头,道:“那若将其中一块打造成首饰,另一块粗磨为糙石形状,大人又以为如何?”梁佑辅道:“那首饰固然珍贵,而那糙石也是一般的价值。”回道人哈哈大笑,道:“既如此,大人已然明了,又何须小道指点?”说罢将杯中素酒一饮而尽。    梁佑辅挠腮道:“道长此喻之意下官知晓,可其中所说的都是黄金这同一事物,又如何将其推延到那天地间的万物?”回道人将酒杯斟满,道:“凡事当由自己体悟为先,他人说来终究是他人的。小道我只可从旁点拨,绝不可越俎代庖。就如那先圣所留的经文典籍,其中固然是字字珠玑,但若只是死背死诵,与那鹦鹉学舌又有何异?纵然将天下道经都烂熟于心,却悟不得半分,怎来用处?”梁佑辅听了,不由连连点头,道:“道长一番言语,的确句句在理,下官受教,当再去细细体味那诗中含义。”回道人笑道:“贫道胡说的几句,哪里谈得上什么指教,大人谬赞了。”说罢将酒杯举起,道:“小道敬大人一杯。”梁佑辅连忙将手中酒杯拿起,道:“道长客气了,当由下官敬道长才是。”两人一同笑饮了这一杯。这时那掌柜又领了堂倌,端了些小菜摆在桌上,而后退下。回道人见了这满满一桌,笑道:“这许多酒菜,哪里吃得下。”梁佑辅笑道:“道长无忧,且酌且谈。既然是下官做东,怎可让道长乏饱而回。”    回道人拱手道:“大人盛情,小道心领。但可惜小道贫寒,无以为报,不如变一戏法,以此作为回礼如何?”梁佑辅听了,不由兴致大起,道:“道长能一露身手,下官正是求之不得。”回道人将那酒壶拿起,道:“此酒风味虽佳,但总是凡品。”说罢将壶中酒尽数倒入一旁的空碗中,直至再也流不下一滴,继续说道:“小道便请大人尝一尝那道府玉酒的滋味。”伸出左手食指于酒壶上轻轻一弹,略微一摇,又将梁佑辅面前的空杯拿起,竟然从那壶中满满的斟出了一杯酒。梁佑辅一脸的惊奇,只见那酒水微微显白,其质如玉,隐隐透出一层柔光,问道:“明明已是空壶,如何又可以倒出酒来?道长,你这是如何……”回道人却是笑而不答,将那酒杯举起,递于梁佑辅,说道:“大人请先品一品。”梁佑辅接过,微微一尝,只觉那酒浓滑如脂,很是对自己的胃口,于是仰杯饮下,那酒一下入腹中,心脾顿觉清凉,胸间却徐徐有一股暖气来回荡漾,颇感舒适。回道人笑道:“此酒名为‘云浆’,大人以为如何?”梁佑辅不由赞道:“道家仙酒,果然不同一般。”    回道人捋须道:“此酒还能自作诗句,大人可有兴一观?”梁佑辅道:“居然有这等奇事?还有劳道长演法。”回道人将桌上的菜并做一处,空出两只盘子,倾壶将云浆倒入其中一盘,酒水没底即止,再将另一盘覆于其上,问道:“大人欲读什么诗文?”梁佑辅道:“下官今日已是大开眼界,一切就全凭道长做主。”回道人点点头,笑道:“那便卜一卜大人的将来如何吧。”说罢,将那盖盘慢慢掀开。梁佑辅凑身过去仔细观看,只见那那盘上已然没有酒水的痕迹,白底之上竟是工整的列了两句七言小诗,那字色金黄,笔脚有力,其文为“风雨缥缈一孤舟,万般江川见真源。”一时不解其意,问道:“下官不才,敢问道长,既然这诗是说下官的前程,那到底何所指?”一问出口,却不听那回道人作答,抬起头来正欲再问,竟而已经不见了回道人,连这回道人的包袱也失了踪影。梁佑辅一怔,低头再看那盘,其中的字也已消失,只留下一只空盘,大是奇怪,心道:“方才俯身的些许时间并不曾听见脚步响动,他如何便就此不见?”转身出去,来到大堂之内。那掌柜见了,满脸堆笑迎上,问道:“大人可又什么吩咐?”梁佑辅道:“店家,你方才可看见与我同来的那位道长走出去?”那掌柜摇头道:“小人不时留意堂内,并不见有人走出。”梁佑辅听了这话虽是讶异,脸上却不露什么动静,谢退了掌柜,自己回入那小轩内坐下,又将那装了云浆的酒壶拿起,只觉入手轻浮,其内空空如野,哪里还有云浆,心道:“莫非……这回道人是什么异人,有意前来指点于我?”思来想去,也不得其解。    忽觉肚内饥饿,只因方才只顾说话,还不曾动得几筷,也不再去想那回道人之事,随意吃了几口,叫了掌柜结帐,出得店来,牵了马匹,回到那镇内路上,边走边盘算,心想:“多亏了昨夜那陈贤侄赠我些许银两,不然何来这代步的白马与一顿饱食?只可惜虽有快马,还是慢得一步,又错过了我那一班随从,这却如何是好?”转念又想了想,忽然心中一亮:“我也无需有意去追赶他们,自己直去临县便是,前后估计也不过相差三、五日。若能见到我生人归去,也好叫家中人放心。然后再收拾行装,举家同去江苏府。”主意已定,心下了然,问明了道路,上马驰去。    这一路上也不再着急,晚出早宿,路上人见他是朝廷官员,也是礼遇有加,分毫不敢怠慢,若是遇着景色佳妙之处,兴致来时便小憩一二日,赏玩风光,好不惬意。大约八、九日后,来到一处河边,那河宽阔,一眼竟是望不见对岸,梁佑辅下得马来,左右张望。这时正好路过一一对母子,那妇人身穿蓝袄,手中挎了一蓝。梁佑辅上前行个礼,道:“请问这附近可有渡河得船家?”那妇人道:“这位老爷怎么来到此处?这里偏僻得很,附近都没有渡口。想要过河那就要沿这河岸向南走,大约二、三十里的路程才能见到渡船。”梁佑辅心道:“怎的如此不巧,那渡口居然这样远!”口中谢过了那妇人,上得马去,按妇人所说,向南奔去。走不多时,忽然只见那河边靠了一只江船,那船虽然不大,但其上设有朱红雕梁阁楼,两边张着许多灯笼,很是气派,船上篷帆渐渐升起,似乎正要离岸。梁佑辅心下一喜,连忙高声喊道:“船家,船家!且等一等!”纵马走到那船边。    那船老大听见声音探出头来一看,见是一个骑着白马的官人,连忙收下篷帆,搭了跳板,走下船来,拱手抱拳道:“这位大人有什么吩咐?”梁佑辅坐于马上,问道:“你这船上可有客人,是要去哪里?”船老大说道:“船上一个客人都没有,小人正要去对岸的渡口做生意。”梁佑辅翻身下马,道:“你这船本官包了,你且先送本官过河,多少渡钱都算你。”船老大一听,顿时脸露喜色,道:“大人肯坐小人的船,小人真是三生有幸。”搀扶着梁佑辅上船,又将那白马带到船上栓好,支起了船帆,那船渐渐离了岸边。梁佑辅见那船上朱楼前后敞开,正中有张太师椅,于是用衣袖抚去灰尘,坐下休息,那船老大正在其后掌舵。那船老大说道:“大人怎的自己骑马到这种荒僻的地方,身边连个官差都没有?”梁佑辅道:“此事说来话长,你只管送我去到对岸便可,我还要赶路去临县。”船老大道:“大人是要去临县?那不如由小人这船送大人去罢?”梁佑辅一听,转身问道:“你这船可以去临县?那县周围可并没有什么河路水道。”船老大道:“大人有所不知,若是从江对面骑马前行,虽然路近,但前面不远就有几座大山,那山道不好走还算了,最近听说还有剪径的强盗出没。大人孤身一人,可不太危险?我这船可将大人送到白安县,那县离临县很近。走水道的确是绕了些路,大约要多拖延上好几日,可却是舒舒服服,一路太平,好过大人在马上颠簸。”    那白安县梁佑辅倒是知道,与临县相距不过三、五天得路程,又听船老大说山里有强盗出没,不免有些担心,于是点头道:“好却是好,但你要收多少船钱?”船老大道:“小人要价公平,一两二钱银子便可。”梁佑辅一听,这价钱的确公平合理,点头道:“既如此,便依你的话,去那白安县罢。”船老大应了一声,掉转舵头,向白安县驶去。    却不知道梁佑辅这一路又会有什么奇遇? 第十七回 江谈钟吕演黄粱    那船稳稳行驶于水面之上,江风徐徐,迎面轻抚而来,吹得梁佑辅很是受用。方才细问了船老大,全程大约要走上二十余日。一路上两岸山水秀丽,沿途观赏不尽。逢到用饭之时就靠岸停船,由船老大上岸买来酒菜与梁佑辅同吃。夜间梁佑辅独自睡于船舱之内,船老大或睡于另一小间,或躺在船板之上乘凉,全凭他高兴。如此过了两、三日,梁佑辅与这船老大也渐渐熟稔,这船老大姓刘,单名一个福字,为人豪爽勤快,梁佑辅很是喜欢,也放下了官架,不时与他聊天打趣,以消旅途闷乏。    这一日中午,刘福买来了一只烧鸡与几个白馒头回到船上,说道:“这小镇没什么好店家,只有这些烧鸡还算可以,大人不要见怪。”梁佑辅摆手道:“这却无妨,出行在外总需入乡随俗,能有烧鸡已算不错的。”刘福摆好了用饭的桌椅,请梁佑辅先入座,自己方才坐下。梁佑辅拿起一个馒头掰开,夹入一块鸡肉,咬了一口,只觉那鸡肉香滑,油腻适中,点头道:“这烧鸡味道倒是不错。”刘福道:“大人说的是,小人买鸡时那老板说自己这店是老字号,倒没有瞎吹。唉,只可惜镇上买不到酒水,不然……”梁佑辅一听此话,开口说道:“你提到这酒水二字,倒让我想起一件奇事。”刘福问道:“大人想起何事?”梁佑辅道:“此事是我亲身经历,半分不虚。便在十多日前,本官在一处名作苍松镇的地方歇息,竟然在那镇中遇见一个异人。”当下将如何结识回道人,如何一同吃酒,回道人如果凭空变出水酒、以及那水酒自成一诗等事情说了。    刘福只听得目瞪口呆,喃道:“天下间竟然有如此神奇之事!”忽然想起一事,连忙问道:“大人可是说那人自称‘回道人’,手中还把玩两只无缝的木环?”梁佑辅点头道:“正是!”刘福猛地一拍大腿,说道:“小人可知道那回道人是谁了!大人真是好机遇!”梁佑辅“哦?”了一声,问道:“那回道人你也见过?”刘福摇头道:“小人命苦,哪会见过这般人物。大人所见的这回道人不是别人,正是那上洞八仙之一的吕洞宾啊!”梁佑辅一听此言,不由大是惊讶,却还有些不信,问道:“那人便是吕洞宾?你怎的知道?”刘福道:“小人在各处江河之间来往,知道不少奇闻轶事。有一次正有个老道士搭乘小人这船,那老道士在船上与其他乘客讲神仙故事,讲得正是这吕洞宾。那老道士说吕祖得仙后,四处云游,欲广传道法。他常化作一个江湖艺人,手玩木环,自称‘回道人’。大人您想,这个‘回’字若将其中一‘口’推上去,岂不就是个‘吕’字吗?而那双环相套,也有暗指其姓之意。曾有个书生看出其中玄机,当街欲拜吕祖为师。吕祖觉得此书生机缘尚且不到,笑指其身后,引那书生转身去看,自己却已不见。大人若非碰见吕祖,又有什么人物能演这般仙法给大人看?”    梁佑辅听完他话,再细想那“回道人”一言一行,果然不同一般,心下不由得不信,问道:“按你这般说来,本官遇见的竟真是吕祖?你可知道这吕祖得道成仙的故事?”刘福点头道:“小人略知一二,大人若有兴趣,小人可说于大人听。”梁佑辅点头道:“你知道多少,便讲多少。”刘福道:“那吕祖本名吕岩,唐朝人,洞宾是他的字号。传说他是天上东华真人托生,又有一说是华阳真人后世。其母梦有一只白鹤入怀,而后便觉有孕,出生那日天显瑞象,异香满室。有异人马祖为吕祖相面,只说:‘此儿生相非凡,自是风尘外物,他时遇庐则居,见钟离采和,牢心记取。’而后长成,二十岁尚不娶妻。吕祖本也有意科举,但两举进士不第,那年已经是六十四岁。回到长安,在一间酒店里遇见一个青巾白袍之人,那人在店内墙壁上题诗三首,其一为:坐卧常携酒一壶,不教双眼识皇都;乾坤许久无名姓,疏散人间一丈夫。其二为:传道真仙不易逢,几时归去愿相从;自言住处连东海,别是蓬莱第一峰。其三为:寞厌追欢笑话频,寻思离乱可伤神;闲来屈指从头数,得到清平有几人。”梁佑辅问点头道:“这诗倒是好诗,只是那世外之意太弄,不知后来如何?”    刘福道:“吕祖见这诗行文飘逸,于是问那人姓名。那人自称‘云房先生’,久居在终南鹤峰顶上,相邀吕祖一同与他修道。但那时吕祖仍旧着心于功名,放不下人间的繁华。”说到此处,梁佑辅不禁心中一紧,似有所悟。刘福继续说道:“其实,这云房先生便是那钟离权,也就是汉钟离,同是八仙之一。汉钟离知道吕洞宾心思,假意煮了一锅黄梁米,暗中却作法让吕洞宾睡去。吕洞宾于梦中见自己中了状元,荣华富贵,名利双至。又两娶富贵家女,子孙绕膝,可谓享尽人间欢愉。而后一年忽然失势,犯了重罪,被抄没家资,发配边疆。一身孑然,辛苦憔悴,站在风雪荒山之中,长声叹气。此时梦醒,那锅中的黄梁都还未熟。汉钟离笑着说道:‘黄粱犹未熟,一梦到华胥。’此时吕洞宾方才大彻大悟。”梁佑辅点头道:“原来如此,那其后吕祖便跟随汉钟离入山修道了吧?”刘福摇头笑道:“哪里这般容易,汉钟离怕他道心不坚,便假意说吕洞宾时机不到,劝他回去。吕洞宾回到家中,足足受了汉钟离十试。”梁佑辅奇道:“居然这么多考验,却是哪十试?”    刘福道:“第一试:一日吕洞宾回到家中,忽然发现家人竟然都重病而死。但吕洞宾经汉钟离点化,已经悟透人间生死大数,心中并无懊恨,只准备将尸体葬了。就在此时,忽然死者全都复生,洞宾也坦然而视,并不觉奇怪。第二试:吕洞宾一日在集市卖货,已经与买家商定好价钱,那人忽然反悔,只肯出一半的价钱,吕洞宾也不计较,照样将货物卖给那人。第三试:吕洞宾遇到一个丐者上门求施,吕洞宾给了那乞丐一些钱财。可是这乞丐贪得无厌,不断索要,而且口出恶言,几番辱骂。吕祖并不生气,一直以礼相待。第四试:吕洞宾某日在山里牧羊,突然山中冲出一只饿虎。他连忙将羊赶下山,自己却不逃走,反而上前以身将那饿虎当住。那老虎见了,居然转头离去。第五试:吕洞宾居山中道屋内读书,半夜忽然来了一个女子。这女子容貌绝色,身材窈窕,说是借宿。但举止轻佻,百般引诱吕洞宾。吕洞宾视若无物,毫不动容。此女如此三日方才离去。第六试:吕洞宾一日外出,家中钱财都被小偷偷尽,回来发现后,也不以为意。尔后一日锄地,竟然在地中挖出了许多黄金,却以土掩埋,并不拾取。第七试:一日吕洞宾在外遇见一个卖铜器的商人,他买下一个回去使用。谁想走到家中仔细一看,那铜器竟是黄金所做。吕洞宾连忙回到集市找到那人,将金器退回。第八试:有个疯道士在街上卖仙药,说是此药灵验无比,服者虽然立即就死,但是后世一定有仙人来渡,可以得道成仙。但是叫卖了大半月,无一人敢买。后来吕洞宾经过,买下此药。那道士说:‘你可赶紧回去,先准备一下后事再服。’吕洞宾笑说不用,服下那药,结果安然无恙。第九试:吕洞宾外出坐船,那时正是春季,冰水消融,河水泛溢。那船行到中流,突然风涛波涌。船上人都惊恐万分,而吕洞宾却笑面以对,端坐不动。第十试:吕洞宾独自坐在一室,忽然许多奇形怪状的鬼魅闯入,怪叫连连,要砍杀吕洞宾。但他正襟危坐,毫无所惧。又有数十夜叉,解一鬼囚,血肉淋漓,哭道:‘你前世杀我,我要你今世偿命。’吕洞宾道:‘杀人偿命,理所当然。’找来一刀,便要自刎。”    梁佑辅听罢,不由捋须叹道:“神仙真是不易做,方才听来,这许多考验本官大半都过不得,后来吕祖真的偿命于那鬼囚吗?”刘福道:“当时吕洞宾正要动刀,忽然一道金光亮起,那些鬼魅忽而便散。原来并非真鬼,都是汉钟离变化而出试验吕洞宾的。汉钟离笑道:‘我十番考验,但你都坚心不动,将来必能得道。’于是带吕洞宾前往鹤峰顶,传授大道于他。后留有一书,书名为《钟吕传道集》。其中‘钟吕’便是指那钟离权与吕洞宾,书内大约记述了他们的传道经过。”梁佑辅奇道:“居然留有一书,不知此书何处会有?本官倒有兴一读。”刘福笑道:“这便巧了,小人此处正有一本。是那日老道士说完这故事后,我问他讨来的。但小人识字不多,也看不出什么明堂。既然大人喜欢,小人便送于大人吧。”站起走入船舱,再出来时手中多了一书,恭敬递于梁佑辅。梁佑辅接过,只见书面封了兰皮,上书“钟吕传道集”五字,翻开大略浏览一遍,全书论道、论玄、论仙、论阴阳五行、论天地日月、论登仙之法,记述颇为详尽,点头道:“果然是好书,当须细细读来,方能会那神仙之意。”刘福见梁佑辅喜欢,站在一旁微微而笑。    后几日,梁佑辅已少与刘福搭话,专心读那仙集,读到妙处,不由连连点头。刘福也不打扰,只是摇船。一日下午,梁佑辅正靠于椅上读书,忽而觉得困乏,不觉睡去,大约直到黄昏之时方才醒来,但精神不振,似乎有所思虑。刘福见了,问道:“大人这一睡起来怎得心事重重,莫非也是那‘黄粱一梦’吗?”梁佑辅不由惊异道:“你是如何知晓的?”刘福笑道:“只因小人前几日于大人说了那吕祖得道的故事,刚才只是猜想而已。”梁佑辅点头道:“原来如此!我方才所做之梦虽于那‘黄粱’不同,但却异曲同工。”刘福好奇道:“哦?既然如此,大人可否与小人说一说,如此也好过一人烦闷?”梁佑辅点头道:“也好!方才我梦见我回到临县,举家去江苏府上任。不多几年,圣上又下旨升我官位,其后更是仕途亨通,平步青云。虽然如此,但常常为求一官半职,大肆搜刮民脂民膏,阿谀贿赂,以致民不聊生,怨声载道。更有甚者,拉帮结派,不择手段,铲除异己。十余年后,已然身居宰相,把持朝政,傲然金銮。虽然身居高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却无一日太平,时时担心朝中对头报复,惶惶不能终日。久后成病,太医劝我出游散心。我与随从来到一处名山,在那山上凉亭歇息。忽然有几人自山下过,大骂我名,说我祸国殃民,恨不得能生吃我肉。我听了此话,一时气结,竟而暴毙,就此醒来。”    刘福听罢,不由笑道:“这不过是一梦,想来是大人近日在江上漂泊劳累所致,不必放在心上。”梁佑辅长叹一声,说道:“你身为一届小民,哪里晓得官场的污秽。想我幼时着实有一番抱负,那时立志,若今后能考取功名,必然为官廉政,辅佐圣上,好生治理这社稷江山,让天下百姓都安居乐业。但为官几年,那雄心壮志哪里还留下半分,无时无刻不是想着溜须拍马,讨好上司。若非方才一梦,我几乎便忘了那儿时之志!”刘福道:“大人的志向的确让人佩服,但恐怕为官一路并不能真救百姓于水火。”梁佑辅听了此话,不由一怔,问道:“这是为何?”刘福道:“大人以为安居乐业便是福吗?却不知还有生老病死,阴阳相隔之苦。纵然是天下中兴,人人腰缠万贯,不愁吃穿。但那种种疾病随时便来,又怎是那富贵能说买走就买走的?哪日喉间这气一断,黑白无常枷锁套身,一起都了去那帐。”梁佑辅道:“按你这样说,如何才算真的助人解脱?”刘福道:“当似吕祖那般,自己先得道成仙。然后广传道法,助人跳出三界,脱离苦害,那才是真解脱。”梁佑辅万料不到一个以划船为生的粗夫,竟然也说得出如此一番话来,但细细品味,真是有几分道理,不由怔在当场,一时舌结。    刘福架着那船游行于诸多水道之间,颇为自如,何时当进,何时当歇,掌握得恰到好处,显然是常在水上行惯了的。又过了十余日,那船来到一个小渡头,周围并无其他船只,也无生人,船身缓缓靠岸停下。刘福道:“大人,那白安县已到了,再前水浅,我这船行不得,只好停在此处。”梁佑辅收拾了些细物,牵了白马下船,这一路有说有笑,此时要分别,心中倒还有些舍不得,于是多加了刘福一两银子。刘福感激不尽,连声道谢,目送梁佑辅骑马而去。    直到梁佑辅走远,再也看不见身影时,这刘福笑着点了点头,忽然将手中的银子抛在河中,身形一转,竟然化作一人。此人并非别人,正是那广真老道。只见他左手伸出,身后那船慢慢缩小,最后变成一支木杖,飞回他手中。广真老道正要转身离去,忽然一人骂道:“好你个老道士,点便点了,何以泄漏我的行迹?!”却从林中走出一人,此人一身白衣,头戴纯阳巾,身后负了一柄长剑,一双丹凤眼,面目堂堂,黑须垂胸,便是那吕洞宾。广真老道笑道:“哈哈哈,原来是吕仙长,许多日不见,近来可好吧?”吕洞宾笑骂道:“你个老道士休来套近乎,此番你不陪我下上三盘棋,贫道决不放你过关。”说罢,两人相视大笑。    吕洞宾捋须道:“不想老道士你点化功夫居然如此高深,动作也是麻利,竟而抢在贫道前面。”广真老道笑道:“不是我快,是你自己慢罢了。当日梁佑辅拿了皇帝的诏书出了皇宫,你就盯上了他。但是直到最近方才露面,人家在路上遇难你也不救,一番言语也是说得有上句没下句,怎好怪我麻利?”吕洞宾抚掌笑道:“那是我面皮薄,不似老道你这般厚颜。”停顿了下,正色道:“此番梁佑辅心中暗结已松,恐怕再不多时便当合道缘。你我也可轻松几日,且到我洞府一叙如何?”广真老道点头说道:“老吕相邀,怎能不去?这就上路!”此言方出,两人忽然化作清风,再也不见。    却不知梁佑辅后来如何,又怎样得入道门? 第十八回 万般江川见真源    从白安县去临县虽只有一路,但这路宽阔平坦,毫无阻隔。梁佑辅骑于马上,扬鞭急奔,两边景物不住倒退。梁佑辅见那马每奔出一步,离家便近了一分,心下欢喜,只想快点回到家中。在马鞍上奔波大半日,将近日落时分来到一处官府的驿站。梁佑辅下得马来,入内休息。那驿官见梁佑辅身穿官服,连忙上前迎接,为他安顿了房间,又备好了酒菜送上。    梁佑辅心想自己奉了圣诏编写县志入京,后又去龙虎山宣旨,出京后一路坎坷,如今来到此处,算来前后足足已离县两月有余,不知县中情况如何,于是问那驿官道:“你可知道那前方有个临县?”那驿官连连点头,道:“知道,知道!那县里新来了个县令,已到任二十多天了。”梁佑辅心下一奇:“不想新任来得这样快!屈指算来,我得旨出京后十多日便到了。”口中问道:“如此说来,这新县令当是个雷厉风行的人物,想来也是勤政爱民的吧?”那驿官“嘿嘿”一笑,道:“大人这话可差得远了。我听那些自临县出来的人说,那新县令姓王,上任不过两天,连那椅子都没坐热就急着搜刮钱财,立了许多奇怪的名目征税。百姓可是已吃了不少的苦,暗中都骂那县令是‘血口黄老虎’。”梁佑辅听了此话,不由大是惊愕,连忙问那驿官详细,那驿官却道自己也只晓得这点,其他并不清楚,唱了个诺,转身离去。    梁佑辅听了这一番话,只觉心中烦躁,晚饭也不吃了,夜间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后来心想也许是这驿官道听途说,未必就是真情,这才渐渐睡去。次日梁佑辅起了大早,早饭都不及吃便出了驿站,纵马前行。夜间宿于官驿时,免不了要问那驿官那临县新任县令的作为,但驿官却说不知。而后两晚,借宿驿站内的差人无不是支支吾吾,说不出所以然,梁佑辅心中很是焦急。    这一日午间,梁佑辅骑于马上飞驰,已快近临县地境。那马奔出一道柳林,前方豁然开朗,梁佑辅忽然发现右首不远处有一座小山。那山并不太高,其上树木郁郁葱葱,隐约一条小路蜿蜒而上,山顶似乎一座小庙模样的房子,梁佑辅心下暗道:“我在临县一年有余,怎的不知此处还有一景?”但也不及细想,心中只挂念临县百姓,绕过那山,不多远已见城郭。梁佑辅放慢马速,缓缓前行。这临县也算一大县,县内百姓两万余口,士农工商各尽其职,这城墙之外也有千余户人家依县而住,受县令管辖。梁佑辅来到那城门前,忽然觉得奇怪,那守门官差个个陌生,自己竟然一个都不认得。那些官差见一个官员骑着白马而来,也不敢上前盘问,只是瞪眼放过。    进得城来,梁佑辅本想直去那县衙见一见新任的王县令,忽然想到自己家中老小都以为自己已然落水身亡,恐怕现下正在治丧,当先去家中报一个平安才是。于是提马折道,直去县南老宅。穿过几处集市,眼前已见着自家门楣。但双门紧闭,全无家丁进出,门上更没有那祭幅白布挂起,心中怪异。他下得马来上前拍门,并不见有人来开。手中不免又加了几分力,直将那门拍得“嘣嘣”作响,依旧没有动静,侧耳听去,内里也无人声传出。就在此时,忽然背后一个苍老的声音道:“咦?这不是梁大人么,小人听说大人您落水而亡,却不想是假的……”梁佑辅转过身来,只见一个六十多岁的老者,身穿一件旧兰袍子,手中提着两壶老酒,正是这临县衙中的陈簿记。梁佑辅见到熟人,心中不由定了定,说道:“原来是陈老伯!老伯说得不错,本官的确曾不慎落水,但是随后便漂到下流的岸上,是以并不曾溺毙,倒叫陈伯担心了。”陈簿记点头笑道:“原来如此,无事便好,无事便好!只可怜大人家中老小,那日听得大人不幸身去,哭得是死去活来。”梁佑辅听了,不由长叹一声,良久方止,问道:“陈伯可知到何以此刻我家中空无一人,难道都出门了吗?”陈簿记奇道:“莫非大人不知?大人的亲眷已于五日前搬离本县了呀!”    梁佑辅听得此言,不由一怔,问道:“他们搬去哪里?”陈簿记摇头道:“这个小老儿倒不晓得。我只知道大约七、八日前跟随大人的几人陆续回到府中,说大人溺于河中而亡,而后举家发丧。又后两日听说夫人不想留于这伤心之地,便收拾大小细软离开了。估摸着,许是投别处的亲戚了吧!”梁佑辅点一点头,道:“想来也是如此。这两月来县中情况可好?陈伯今日怎得如此清闲,莫不是衙中放了你的假?”陈簿记听到此处,不由摇头道:“此中变故真是一言难尽!新来这县令可不似大人这般仁厚,刚到任几天便设立了许多苛捐杂税,巧立名目的搜刮钱财。我等私下有所不满,办事不免有些拖延,谁想他一不做二不休,竟将衙内原班人马一一撤尽,连那差役都不留一个。其他人受不了这气,各自散去,跑到别县谋事,只有我这老头子还留在此间,每天喝点老酒打发日子。”停顿了一下,道:“且不说这等丧气的事情!这两瓶竹叶青是小人新买的,大人若不嫌弃,不妨来小人家中同饮如何?”梁佑辅听得此话,万料不到那驿站的驿官所说竟是真的,心中不由满是怒火,哪里还有心思喝酒,说道:“陈伯好意本官心领了,但本官想先去县衙与那新任的王县令好好理论理论,你我改日再叙罢。”陈簿记道:“既如此,小人也不强留。能有大人做主,县中百姓可有福了。”    梁佑辅牵了白马直奔临县县衙,那县衙门口官差见了一个身穿官服之人气势汹汹走上前来,都是一惊,其中一个高瘦的上前道:“不知是哪位大人,前来我县有何公干?”梁佑辅手中马鞭一杨,说道:“本官乃是前任临县知县、圣上御封的江苏知府梁佑辅!叫那新到的县令王某人出来见我!”语中颇带了几分怒气。那两名官差本来态度恭敬,一听此话却渐渐变色,一人笑道:“你是前任知县?哈哈哈……你莫不是从那阴曹爬出来的吧?”另一人却颇为把细,问道:“既然大人说是皇上御封的知府,那可有凭证?”此话一出,梁佑辅倒是一怔,那诏书官牌等一应事务原本都放于自己马上行囊之中,但自从落水后便不在自己身上,如何拿来给他看?那官差见梁佑辅面露难色,脸上一沉,将手中的衙棒在地上重重一跺,冷冷地说道:“哼!前任梁大人已然落水身亡,他家里都吊过了孝。你是何处来的刁民,居然敢冒充朝廷命官,还不快于我滚!不然老爷手中的棒子可不是吃素的!”梁佑辅怒道:“放肆!你两个为虎作伥之辈休要在此处张狂,待本官……”话未说完,却听那高瘦官差骂道:“他娘的,给你脸你不要脸,还在此处装腔作势!非要老子的棒子来伺候你这‘县令’不成?!”不由分说,抄起那棒便打下。梁佑辅不防,被他一棍打翻在地。另一人踏前一步,抬脚正踢在梁佑辅腰间,梁佑辅顿时从那县衙门前石梯上滚下。梁佑辅爬起身来,只觉浑身疼痛难忍,身上官服也擦出几道破口,沾满了灰尘污迹,一摸额头,竟是隐隐有些血迹。只听那两个官差不住的大笑,一人道:“今日大爷心情不错,只是小小的给你个教训。若下次再让我碰见,看我不打断你的狗腿!滚得远些,莫在此处碍眼!”    梁佑辅心中虽然忿恨,却也无计可施,只好牵了那马离去。在那县中寻了一家客栈,于房内将官服脱下,换上一身灰袍,又将额上伤口稍作擦拭。坐下略一休息,暗想:“眼下我无有凭证,不易再前去生事,当先找到夫人与我那些随从,拿回圣旨后方才可以与这班泼皮计较。”心中揣摩一众亲眷会投奔何处,思索半晌,却不得结果。只因梁佑辅自小孤寒,少有亲戚,老父又在前几年故去,着实无人可投。而他夫人有什么远亲、住在何处,梁佑辅也是不甚清楚,一时竟然彷徨无措。忽而觉得口干舌燥,暂且按下此事,站起身来,走出房门,来到街上。他往日只是在县衙处理公务,所接触者亦是上流官士,是以此刻便衣走在人群之中,无一人识他便是本来县令。    梁佑辅转过几处街角,看见前方不远处挂出一只招牌,上书“香茶”二字,是一家茶馆,当下快步走去,踏入殿堂。堂倌见着,笑脸上前招呼道:“这位客官,里面请。”梁佑辅随他来到一桌坐下,点了一壶龙井。那茶还未送上,忽然一个汉子走到梁佑辅身旁坐下,只见他大约二十多岁,身材高大,略有些肥胖,相貌也算清朗,扎了个青布头巾,一身蓝衫。这汉子笑着递上一个小瓶,说道:“我看先生头上有伤,这里有一瓶跌打药水,很是有效,先生试一下吧?”梁佑辅见着汉子诚恳,不似什么讹诈之徒,笑着接过那瓶,拱手道:“如此便多谢了。”说罢打开那瓶,倒出些药水涂抹于额上,那伤处顿觉清凉,痛感减弱了许多,道:“此药果然灵验,多谢这位兄弟。”将那药瓶送回。这时那堂倌送上龙井,见了这汉子,不由道:“陈忠兄弟,你怎么又出来溜达了,那帐都做好了么?”这陈忠憨笑道:“这帐本看得我头都痛,恐怕是天生干不了这个差事。”堂倌道:“你不干这个哪里来银子吃饭!而且你又是每吨都要吃好的,就不帕肚子挨饿?”陈忠道:“活人怎能被那死钱缠住,没钱大不了就不吃了。”堂倌笑道:“你还能不吃么?上次你看见那肉排,简直象没了命一样的往嘴里送。我劝你还是将那帐了去,老板可就快要回来了,若那帐还没做好,少不得又是一顿臭骂。”这陈忠听了此言也不担心,只是憨笑着不肯回去,堂倌拿他没辙,转身招呼其他客人去了。    梁佑辅听了他二人这一番对话,倒觉陈忠这人颇是有趣,也通报了自己的姓名与他结识,笑道:“原来陈贤弟竟是这家店的帐房先生,失敬失敬!”陈忠笑道:“我算什么帐房先生了,只因为曾学过几天财务,权且在这里谋个差使,混点吃饭的钱而已。但是天性便是做不了这细致的活,我手上那帐经常出错,可是几乎天天都被老板痛骂。”说到此处,自己竟是先笑了起来。梁佑辅心道:“这陈忠倒是个豁达之人。”笑问:“却不知近来店内生意如何?”陈忠道:“生意倒是不错,只是新来的那县官手段毒辣,有多少利都被他征税收去了。”停顿了一下,又道:“这当官的有好有坏,好似那前任的县令,同兄长一样也是姓梁,与民秋毫无犯,算是一个好官。可又有何用?听说前些日子掉在河中死了。人生无常,再好的官也逃不过生老病死,到头来还是一场空!如现在这般来一个‘血口黄老虎’,百姓还不是照样受苦受难!”    此话是陈忠无心所说,听在梁佑辅心中却犹如擂鼓一般,心中只回味着这一词一句,忽而又想起江上刘福那话:“当似吕祖那般,自己先得道成仙。然后广传道法,助人跳出三界,脱离苦害,那才是真解脱。”,猛然间心中豁然开朗,口中连连说道:“‘风雨缥缈一孤舟,万般江川见真源。’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我便是那缥缈的孤舟,此刻岂不是见着真源了么!”说罢不由朗声而笑,连日来的许多苦闷一扫而空,胸中极是畅快。陈忠在一旁只觉奇怪,却不知他在无意中竟然点破了梁佑辅的迷途,使他道心顿生,生出那弃官访仙之意。梁佑辅大笑不止,真觉犹如脱胎换骨一般,对陈忠更是感激不尽,倒了一杯香茶,道:“陈兄弟好一番言语!愚兄便以茶代酒,敬兄弟一杯!”陈忠虽不晓得在这片刻之间,梁佑辅已然发生了极大的变故,但见他如此开心,心中也替他高兴,接过那茶杯,说道:“既然如此,小弟也就不客气了。”说罢一饮而尽。    两人复又坐下,陈忠道:“最近倒是有一桩奇事,不知梁兄长可听说过?”梁佑辅问道:“什么奇事?”陈忠道:“却听说朝中将要来许多人马,为得是一具宫中的女尸。这女尸可着实有些怪异……”话未说完,忽然只听内堂里一人咆哮道:“陈忠!你这是做得什么帐!”一个矮胖得中年人走到堂外,怒气冲冲。陈忠叹了口气道:“却是老板回来了。”站起身来。那老板也不管店内的客人,当堂怒道:“那普洱明明是三钱五分一两,你却记做五钱三分。那新茶盏一共进了三十套,你倒只写了三套!这点小数字都弄不清楚,却吃得肥头大耳,你还有什么用,可是不想干了么?”而后又是许多污言秽语,纵然旁人听来也觉过分。但那陈忠居然也不生气,一直微笑听完,随后道:“钱老板,小人心中知道自己着实不是那记帐的材料,这几月来也给店中添了不少麻烦。小人这便请辞,还请钱老板能另寻一个懂行的来照管帐务。”那钱老板听了此话倒是一愕,万料不到陈忠真要走,反倒对自己方才的言语有些愧疚。陈忠结了自己的工钱,拿在手上数了数,大约有三、四两银子,转身替梁佑辅清了茶钱,拉着梁佑辅的手说道:“小弟请兄长去吃酒去,再慢慢说那异事!”    梁佑辅已然有心求道,却不知他后来机遇如何?那陈忠为人憨直,个性爽快,又会对梁佑辅讲怎样一桩故事? 第十九回 闲闻野说道宫魅    梁佑辅跟随陈忠一路向前走去,陈忠熟门熟路,带着梁佑辅来到一家酒店,那酒店名为“望月楼”。虽还不到用饭之时,但楼上楼下已经许多客人,交杯错盏之声不绝于耳,其中又杂了酒保的吆喝,颇为热闹。那酒保引了他们来到一桌旁坐下,那陈忠道:“这家店内的糖醋排骨很是有名,兄长一定要尝一尝。”点了两份糖醋排骨,又加了一份炒肉丝,两份肉圆与一条红烧鱼,转头正看见梁佑辅一脸惊讶,不由憨笑道:“小弟我就是喜欢吃肉,这店内的菜虽然分量十足,可是还不够我填肚子的。兄长也点几样小菜罢,今日小弟做东,喜欢什么只管叫来。”梁佑辅颇是欣赏他的直率,笑道:“贤弟但吃无妨。”只加了两盆素菜与酒水。    不多时,酒保已将那菜一一送上,只见那菜色润泽,香气扑鼻,着实诱人。梁佑辅道:“贤弟果然是吃中的行家,点的这些菜,光看上一眼便足以让人垂涎三尺。”陈忠道:“那是自然,我可至少一半的工钱都扔在了这楼里,眼光怎能不独到?”两人相对大笑,斟满了清酒,一同饮尽。梁佑辅问道:“方才贤弟说有一件奇事,有关于那宫中的一具什么女尸?”陈忠将嘴中的一口肉咽下,点头说道:“不错,此事还是我去那官府交纳税钱时听来的。”用袖子抹了抹嘴,继续说道:“大约是二、三日前,我去衙门清了茶馆的税金,那典税官说是近日又要新增一税,每家店铺各要分摊到二十两银子不等。我问他这税是什么名目,他说是近日朝廷有钦差要员将要来到县中,是以要收什么‘养优税’。其实说白了,便是那王扒皮想要巴结京官,弄了许多花样,可是自己又不肯出血本,于是将那种种开销都摊到老百姓的头上。”梁佑辅一听,不由猛地一拍桌子,骂道:“此人真是国之蛀虫!”陈忠道:“这姓王的哪日不被县中百姓唾骂,我看他早晚也不得好下场。”停顿了下,继续道:“那典税官与我有些私交,当时也没什么别人,于是与我说道:‘这次京官来,乃是为了办一件奇事,你可想听听?’我回道:‘有奇事当然要听!但是既然是朝廷的事情,多少有些机密,你不怕泄漏了杀头么?’那典税官笑道:‘哪里算什么机密,再不过几日他们一到这县中,那时便尽人皆知了,我不过是先说为快而已。’于是将一番奇闻都倒了出来。原来便在一个半月前,那皇宫中闹出一个女鬼,把那皇帝弄得寝食不安。后来皇帝听了大臣们的建议,派了钦差去龙虎山将那天师请来,这才将那女鬼收服。”    梁佑辅听到此处不由一怔,心下道:“那天师便是我请来的,可诏书我亲眼所见,其中并不曾写有要他捉鬼的文字。”他方才生了弃官求道之心,一时并无机会与陈忠说明自己身份,倒也不是故意瞒他,问道:“那张天师入朝之事我也知晓,可听说只是与皇上讲道说德,其后教做一场法事保佑百姓,怎的又有捉鬼这一段?”陈忠笑道:“这种宫中秘事对于外间自然不好提起,若是明讲,岂不是坠了朝廷的威风?这可是那宫中的太监泄漏出来的,千真万确。据说当日张天师于宫内起坛召令神将,片刻便将那女鬼捉拿到案前,叱问她何以祸乱生人清净。那女鬼诉说自己苦衷,原来她是前朝屈死的宫女,数十年的怨气不得宣泄,这才扰了皇帝。张天师听了也生出恻隐之心,并不将她收去,许她重新投胎。但那女鬼说思念家乡,自己尸身落葬方能安心而去。张天师仁厚,索性人情送到底,按那女鬼所说,将她尸首从一口水井中捞起,求皇帝派人送回安葬,仁宗皇帝当即准奏。”陈忠说到那天师捉鬼一段时,语气颇为兴奋,似乎很是羡慕。梁佑辅听到此处,已摸出些来去,开口问道:“莫非那女鬼的家乡便是这临县?”陈忠点头道:“兄长说的正是!”梁佑辅点一点头,此时将前后事情一串,胸中已然明白一切,暗道:“怪不得皇上命我编撰县志并急忙送京,原来为的是查那女鬼的底细。不想其中竟然有这样的故事,可瞒得我好苦。”    陈忠道:“此事却并未就此完结,其中还有一奇!”梁佑辅“哦?”了一声,问道:“却不知还有什么奇事?”陈忠道:“按理说这人死了几十年,而且尸首一直泡在水底,早就该烂得只剩一副白骨。可那女尸居然半点都没有腐烂,便好似睡熟一般。皇帝问那张天师何以如此,天师没有明说,只讲此女生在阴时,故而很是特别,也因此有些棘手。此去虽然是顺她心愿,将她埋葬家乡,但若不按法度办理,恐怕将闹出一些事来。皇帝又问会出什么大事,可天师却不回答。”梁佑辅说道:“那么天师所讲的‘法度’所指为何?”陈忠道:“此事那典税官也不太清楚,只晓得好似是在落葬的时候做一场法事,将这女鬼超度而去,免得她再生祸事。”梁佑辅捋了捋胡须,说道:“那不知由谁来主持这场法事?”陈忠喝了一口酒,道:“那天师说只消是有道的法师都可主持,但为以防万一,又当场画下几道神符,写下了该是如何使用,有哪些注意等等,而后将一应物件都交于仁宗。”梁佑辅点了点头,道:“按你这般说来,那送尸的队伍已快到得此处?”陈忠道:“我看是差不多,估计也就这三、五天里的事情。所以那姓王的才急着要搜刮钱财,好孝敬那些京中的老爷。”停顿了一下,又道:“除此以外,还听说此事与那宫中得宠的白贵妃有些关系。”梁佑辅奇道:“这怎的可能?那女鬼死时,恐怕那白贵妃尚且不曾出生,又怎会与一个前朝的宫女有些瓜葛?”陈忠笑道:“这也是那典税官说与我听的,此事似乎颇是隐秘,所知晓的人着实不多,那典税官也是顺带提一提而已。”梁佑辅点头道:“原来如此。”    陈忠说完这段异闻,又讲了许多其他故事,梁佑辅只听得连连称奇,两人有吃有笑,谈得海阔天空,陈忠见酒水将尽,又叫酒保拿来了好酒。梁佑辅忽然问道:“贤弟既然辞了那茶馆的差使,不知往后有什么打算?”陈忠笑道:“哪里来什么打算,不瞒兄长,除了小弟屋中还有些许铜钱以外,全部的家当便是方才结来的工钱。”梁佑辅不由“哎呀”一声,说道:“贤弟糊涂啊,既然银两已经不多,怎的还来此地大吃大喝?”陈忠笑道:“能有一顿好吃好喝便是人生一大快事,钱财是身外之物,何须那么看中。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的事情明日再去想。”梁佑辅一听此话,颇有方外之意,心道:“不想陈贤弟竟是比我豁达百倍,我终是太过挂心于外物。”说道:“话虽如此,但贤弟来日方长,这一顿便由兄长来请,贤弟的钱留着日后急用。”陈忠道:“既已说过是小弟付帐,怎好让兄长出钱。我们不要谈那等铜臭败兴之事,小弟且敬兄长一杯。”说罢举起酒杯,梁佑辅不得已,只好与他饮了一杯。陈忠放下酒盏,说道:“其实,小弟一直所想的乃是能够得一明师,入山修道。这世间的种种浮华来去,实在已经看得淡了。”梁佑辅一听,不由大生知遇之感,笑道:“原来贤弟也是这般的想法,愚兄也正是此等打算。”当下将自己本是这临县县令,如何前去京城,如何宣诏天师,路上如何得遇神仙点化,最后如何为陈忠一语道破迷途等事情说了。陈忠听罢,不由笑道:“原来兄长还是县老爷,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失敬失敬!”梁佑辅笑道:“贤弟莫要笑我,自从听了贤弟方才的一番妙语,我便打定主意,再也不做那什么县令了。”陈忠道:“我那一番话算什么妙语了,只不过想到什么便说什么罢了。反倒是兄长,能有这许多仙人指点,想来机缘不俗,他日定能得道成仙。”梁佑辅摇头道:“那些仙人无不是超凡入圣,都是数十年、乃至数百年的修为,愚兄与他们相去甚远,哪里敢奢望什么成仙。既然贤弟也有这样一番想法,不如你我二人就一同上路,求师访道如何?”    陈忠长叹一声,说道:“小弟何尝不想如此!虽然我自小便有求道之心,但是家中父母长辈无不以为修道成仙那都是骗人的把戏,一直希望我能挣取许多钱财,然后讨一妻室,开支散叶,就此过了一生。方才兄长问我今后打算,其实前些日子家中来书,说是我叔父经营了一家丝绸铺子,生意很是红火,让我去帮个人手。我本不想回去,但是父母养我这许多年,恩情未报,怎好抚了他们的意思。”说罢喝下一口闷酒。梁佑辅道:“儿女能尽孝心,那也是好的。贤弟无须苦闷,既然你有心求道,将来也必有自己的一番机遇,现下只是时候未到罢了。”陈忠点头道:“但愿如此。”梁佑辅问道:“不知贤弟家乡何处,预备几日启程?”陈忠道:“小弟家在苏州,我父亲信中言语很急,大约便是这一两日就要动身。兄长准备往哪里访师去?”梁佑辅捋须思索,说道:“我打算去龙虎山拜师学道,那里道士道法高深,是我亲眼所见,并无虚假。若是贤弟他日时机来到,不妨也来此山,你我兄弟共参大道如何?”陈忠笑道:“好,依小弟之见,你我必有这一天的!”二人相对大笑,将那余下的酒菜吃尽,最后还是陈忠抢着付了饭钱。    出了酒店,两人一同来到陈忠住处,促膝谈心,直到半夜方才睡下。次日醒来,陈忠收拾了行装,便要回苏州。他临行前将自家地址留于梁佑辅,道:“兄长几时有空,可来苏州看我。苏州风景很是不错,那时小弟再做一次东,请兄长好好赏玩一番。”梁佑辅一口应下,先送他出了城门,而后回到客栈,打点了自己的细软。又去当铺将那官服官帽谎称是戏服当了,那袍子破旧,只当了几文铜钱,但那官帽上镶有上好的白玉,竟然当出十多两银子。梁佑辅细点一下,估摸着盘缠已足够去到龙虎山,于是翻身上马,出了城东,直取大陆而行。    这一路上人烟稀少,道路两旁柳树成荫,徐风杂着柳香吹过,沁入心肺,好不适宜。大约中午时分,来到一条小溪,那溪左有一小亭。梁佑辅将马栓在那亭柱上,自己则入内坐下,掏出几张薄饼,权且当作午饭。吃得几口,忽然只听不远出一阵蹄铃之声,抬头望去,只见一个五十多岁老者骑在驴上,似睡非睡,头戴一顶方帽,腰间挂了只葫芦,背后插了一支拂尘,细细一看,竟然是那仙人张世元!梁佑辅连忙将饼抛了,肃整衣衫,走到那驴边,恭敬行礼道:“晚生见过张仙翁!”那驴子似乎也有灵性,听见梁佑辅说话,便站在原地不动,张世元睁开眼睛,拱手笑道:“原来是梁大人,恭喜大人能堪破迷途,合当入道!”梁佑辅一怔,说道:“莫非……莫非仙翁都已知晓了。”张世元捋须笑道:“小老儿几番与先生相遇,先生的这一番辛苦,又怎会不知?”梁佑辅奇道:“晚生与仙翁便只在那林中道路中见过一次,除此之外,似乎再未碰过面,仙翁却如何说……”    张世元笑道:“钦差大人当真健忘,莫非大人已然忘记……”忽然变做一个满脸漆黑,身材五短的樵夫,继续道:“当日大人曾问我道路……”又变作一个十多岁的小童,说道:“我却在山上将大人您说了一通……”又变做一个老迈的山夫,说道:“说完之后于心不忍,又赠了大人一枚道印……”变回本来面目,说道:“那印大人可还存于大人之处罢?”梁佑辅一脸的惊奇,原来这三变中的第一变,便是自己当日身为钦差时在地宫山前问路的樵夫;这第二变正是那在龙虎山上嘻骂自己执着官场的孩童;这第三变就是指点自己路径,而后发现那黄神越章印的山人,赶忙跪下道:“原来仙翁曾多次变化指点晚生,晚生凡眼不识仙翁真颜,得罪之处还请仙翁见谅。”张世元自驴上下来,笑道:“先生何罪之有,还请先起来。”梁佑辅却不肯站起,说道:“晚生已然断弃从前种种,专心求道,还望仙翁能收录晚生于门下,传授天地至要。晚生定当潜心修行,不敢有违仙翁教诲!”这一番言语恳切,发自肺腑。张世元正色道:“你求道心诚,小老儿当然知晓。只是……只是虽然你欲拜我为师,但你这个徒弟我却是不可收的!”梁佑辅万料不到张世元竟然直言拒绝,不禁一脸错愕,心下万分失望。张世元将梁佑辅扶起,继续道:“且随我到亭内来,有些话与你说。”    却不知张世元何以会拒绝梁佑辅拜师之意,又有何话要与他讲? 第二十回 真仙笑语非凡品    张世元牵着梁佑辅来到那小亭内坐下,梁佑辅却不敢与他同坐,恭肃立于一边,说道:“仙长不肯收晚生为徒,可是晚生哪里尚有不足?若是如此,仙长但说无妨。晚生定当铭记仙长教诲,真心改过。”张世元笑道:“先生勿忧,小老儿说不能收,可并非是这般缘故。”梁佑辅一脸迷惑,道:“那又是为何?”张世元捋须笑道:“先生与道有缘,合当入道。但是小老儿与先生只有些点化之缘,却无师徒之分,是以小老儿不可收你,先生的师父却是另有他人。”梁佑辅一听,不由长舒一口气,心中的一块大石方才落地,说道:“原来如此,可将晚生吓了一跳。只是不知晚生的师父所在何处,还请仙长明示?”    张世元笑道:“你且从此向西北折去,该当碰见时,自然会寻着。”梁佑辅拱手道:“多谢仙长指点!”心下思量:“我本自西北临县而来,此刻又让我往西北而去,莫非我的师父便是在那临县之中?可县内并无什么观庙,也不曾听说有什么修行之人,教我如何去寻?”但转念一想,既然这是仙人指点,当是不会有错,心中倒也不甚着急。张世元说道:“小老儿此来,一者,是为贺先生堪破迷途,道缘已至。二者,是有一桩关紧的事情要与先生讲。”梁佑辅说道:“还请仙长请赐教,晚生洗耳恭听。”张世元道:“你此生虽是道缘不凡,屡有奇遇,却也同时带来了许多怨债。这些个债孽若不消去,只恐怕你道行难有成就。”梁佑辅一听,不由大是奇怪,说道:“晚生虽是一介凡俗庸人,虚度了三十余载光阴。但总算晓得尊天敬地,孝顺父母。待人处事小心谨慎,为官也算廉政爱民,想来并无多少劣迹,怎会惹来那许多的怨恨?”张世元笑道:“小老儿讲的怨债却不是说得这些,而是指一些精怪魍魉之类将要来寻你麻烦。先前只是偶有骚扰,那还罢了。但眼下你已将入道,恐怕此等凶害将大胜从前。彼等邪物扰乱修行、欲导你入魔途那还算事小,其中一些险恶之辈,说不定还存了要你性命之心!”    梁佑辅听罢,不由吓出一声冷汗,两手一摊,说道:“怎的竟会如此,这却如何是好?!”停顿了一下,面上忽然有些难色,说道:“可是……如按仙长方才所说,那先前应该已有邪物骚扰,但晚生却不曾记得此前发生过什么怪异之事。”张世元笑指梁佑辅,说道:“先生真是贵人多忘事,莫非已经不记得地宫山那一夜之危了吗?当日小老儿化做一丑陋樵夫来见先生,已然晓得先生此后将有一劫。是以将大人所赐之银回赠,那银经过我手,已然被我注神开光,足以消灾避难。但可惜那精怪狡猾,骗你自己将那银块弃于地上,然后再来拿你。若非后有周安小道来救,先生此刻哪里还能站在此处与小老儿说话?”梁佑辅经张世元一提醒,这才想起那夜在山中破庙遇见的白衣老者,口中说道:“怪不得当时那白衣老者不敢靠近我身,待我将那银块掷于地上之后,方才上前将我拉走。不想其中竟是有此等原委,只恨晚生不识仙长用心,居然自掘坟墓,实是惭愧!”张世元捋须道:“这也怪不得你,你又何愧之有?倘若要说惭愧之人,那也应是小老儿我。若非我一时托大,只留此一物,又怎会让先生受那不白之苦。”梁佑辅连忙道:“仙长哪里话来,如此说岂不是要折煞晚生了?”停顿了一下,道:“晚生还有一事不明,还请仙长指教。”张世元道:“先生有什么不明白,只管问来。”梁佑辅道:“方才仙长可是说小人已当入道,故而此时那等精怪要来寻仇者将有许多?”张世元点头道:“正是。”梁佑辅道:“晚生很是不解,既然是前来寻仇,早便可来,何以非要等到此刻?”张世元笑道:“只因先前你不过是一个凡夫俗子,于他们并无多少威胁。而你此时要入道,只恐你修出些道行,届时便奈何不了你。若再不动手,更待何时?”    梁佑辅眉头深皱,说道:“如此说来,这许多劫难竟已是无可躲避。可是晚生却不似周道长那般可以上天入地,斩妖除魔,该当如何应对?”张世元笑道:“先生休慌,小老儿此来便是为助先生一臂之力。”张世元此话一出,梁佑辅心下顿时大安,说道:“还请仙长教我。”张世元道:“那黄神越章印威力无穷,想必周安小儿已经与你讲过。只是若想要使用此印,当有相当深厚的修为,并且须得授封仙官、身有天职方可。虽然印在你处,却只得个避邪的小用。小老儿就再授先生一物,当可保先生一时平安。”说罢自袖内拿出一支金钱剑递于梁佑辅。梁佑辅接过,只见这剑长有四寸,阔约两寸不到,小巧玲珑,那铜钱之上刻有阴阳太极,反面为先天八卦。张世元继续说道:“此剑是小老儿当年所用,莫要瞧它身小,却是可以斩妖制鬼,纵然是毫无修行之人拿在手中,鬼神也要敬畏三分。虽称不上什么好宝贝,总算危难之时可以派些用场。”梁佑辅心中大喜,说道:“多些仙长,赐我如此法宝。”张世元点点头,正色道:“道以生人、度人为宗,精怪若为此剑所斩,非死即伤,其杀性未免有些过重,还请先生能谨慎使用。若不是那情非得以的紧要关头,还是不出手的为好,能劝导从善的则劝导从善,若是不能则以保身为上,此些还请先生牢记。”梁佑辅恭敬道:“晚生谨记仙长教诲!”张世元笑道:“小老儿晓得先生仁厚,恐怕也是杞人忧天了。”停顿了一下,说道:“小老儿想说的已经都与先生交代了,既如此,小老儿也要告辞。”说罢站起身来。梁佑辅连忙道:“仙长方才坐下,怎的便要离去?仙长短短数言,晚生已然受益匪浅,还请仙长能多坐片刻,再赠些话语。”张世元笑道:“先生心意小老儿明白,只是小老儿另有要事,多耽搁不得。何况先生师尊将至,又何必急于一时?”说罢缓步走出那小亭,梁佑辅见留他不得,只好送他出去。张世元跨上毛驴,转身拱手道:“先生请保重,我这便去了。”也不必他拉缰绳,那驴自己晓得向前走去,未出几步,忽而化做一阵清风,再也不见。    梁佑辅朝张世元离去的方向拜得三拜,好生收了那金钱剑,回到亭中,三两口将余下的薄饼吃了,整理好行装,又再向临县而去。他骑于马上,心中只挂念着该去何处寻找授业道师,思来想去还是不得结果。也不知已经走出了多少路,忽然看见前面一个岔口,那口旁站了许多百姓,熙熙攘攘,很是热闹。梁佑辅心中奇怪,暗道:“此处本是个荒僻的所在,怎的会有这许多人聚集,可是出了什么事情?”翻身下马,走上前去,正巧一个年轻人自身旁走过,口中道:“敢问这位小哥,何以有这许多人等在此处?”那年轻人转过身来,只见他面目清秀,双眼清澈,头扎一围方巾,身穿青色长袍,神采奕奕,拱手道:“先生有所不知,今日将有朝廷钦差大臣要来临县,走得正是这条道路,是以许多百姓在此围观恭候。”梁佑辅点头道:“原来如此!”那年轻人继续说道:“此次而来得不单是那钦差,小生方才还听说,一同而来的还有一位道法深厚的高人,要在临县做一场法事。”梁佑辅听到此处,心中不由一动,连忙问道:“那高人是哪里来的道长,又是何门何派?”那年轻人摇头道:“详细如何小生并不清楚,只晓得似乎这高人并未出家,乃是一居士。虽然如此,却是道术精深,闻说许多出家的道长都去向他请教呢!”梁佑辅连连点头,心道:“这一队钦差必是前来送那宫女的尸身,而这高人便是来主持入葬的。听这年轻人方才所说,想来这高人非同一般,莫非仙翁叫我往西北而来,便是为了来寻此人?”想到此处,不禁一喜,正要再问那年轻人,此时忽然一队官差自那岔口中跑出,为首的一个大声喊道:“朝廷钦差大人将至,眼下已经到了三渡口,你等小民且靠后站。若是等会哪个没规没矩,胆敢惊了钦差的大驾,那可是掉脑袋的事情!”说完,命令手下差兵将众人往后驱赶。那些差兵得了命令,将手中的钢刀拔出,虎狼般走上前来。一众百姓见了白晃晃的刀子,哪个不怕,纷纷躲避开去,人群顿时一阵混乱。梁佑辅虽是站得靠后,却也被挤得倒退三步,再看身边,那年轻人也不晓得被推到了何处。不多时,骚乱渐息,路口已被让出一条宽阔的大道。那些差兵不断用钢刀恐吓,许多县民哪里还敢出声,恭敬的站在路旁等候,聚集了百余人的岔路,此刻竟然是鸦雀无声。    如此大约等了一刻多钟,梁佑辅只听得有马蹄行伍的响声传来,其内还夹杂了丝竹鼓乐,渐渐靠近,可惜自己前面却是隔了数层的人海,半分都看不着,只瞧见两队旌旗走过。那旌旗后跟着四匹白马,马上乘着两名文官模样的人,其后是两名威武的将军。那两名文官一着蓝袍,一着红袍。梁佑辅晓得官服等阶,穿蓝袍的是县令,穿红袍的是朝廷的钦差。只见那县令身材矮胖,脸上两撇小胡子,眉目猥琐,而那钦差国字脸,年纪不大。两人似乎在谈话,那王县令还不时的指点比划,钦差则是面带微笑连连点头,梁佑辅却听不见说了些什么。这一队人马过去,其后来了一竹轿,轿上坐了一人,头戴金冠,一身淡黄的道袍,手中执了一只拂尘,旁边四只高大的盖幡由人撑着佐行。这人虽有那盖幡挡住,瞧不清什么模样,却颇有世外高人之气。梁佑辅见了不由心喜,暗道:“想来这位便是那位主持法事的道人,却不知该如何前去结识?”稍一走神,那轿已然过去。梁佑辅本想再跟去细看,却听路中响出些板木碾轮滚动之声,人群忽然往后退来,想是那陈放女尸的棺木经过,众人怕染着晦气,故而走避。    梁佑辅求师心切,哪有兴趣去看那棺木,连忙翻身上马,驱驰而前,却不想才奔出几步,便被几名官差拦下。其中为首的喝道:“哪里来的刁民,也不见钦差大人连同本县县令便在前面,你还这般快马前冲,可是存心冒犯么?”梁佑辅听了,当即下马抱拳道:“几位差大人,小人有急事要去临县,一时不察,若有造次之处,还请恕罪。”那为首官差将梁佑辅上下打量了一遍,说道:“此去临县只有一条大路,莫非你想何钦差抢道不成?要去临县,还需等钦差大人队伍到得县内再走,你先在此处候着。”梁佑辅眼见那高人的轿子渐渐远去,不由心急,说道:“小人却有要事,差大人还请通融通融……”不待他话说完,那官差脸色一变,怒道:“好你个不识相的,既然叫你等着便给我老老实实在此处等候,这是县老爷的命令,若是不从,少不得一顿好打!”手中的马鞭一扬,做一抽打之势。梁佑辅心想这等小人无须与他争执,到头来还是自己吃亏,只好站立一旁。此时突然只听左首一个声音骂道:“你个臭道士,老子都说了不准通过,你却还要往前走,可是不要命了么!”梁佑辅寻声望去,只见一个高大的官差将一褴褛老道士一把推开,那老道士立即跌倒在地上。梁佑辅连忙上前将那老道士扶起,只见这老道满脸灰土,花白的发须凌乱披散,一身道袍破烂不堪。老道士拱手道:“多谢先生扶我。”说罢拄了一支木棍,一瘸一拐的离去。其后又有许多县民为官差所挡,或打或骂,吵嚷连连,按下不提。    待得那些官差放行,梁佑辅快鞭纵马赶到临县时,已是日落西下。梁佑辅下马步行,心中极是烦躁,暗道:“若非那些官差蛮横,我岂会失了道人的踪迹,此刻又去哪里寻找?”走得几步,忽见城门旁聚集了十多人,正阅读一张告示,略觉好奇,也走去一看。只见那告示黄底红字,笔法有力,梁佑辅方才读得几行,突然旁若无人,朗朗笑起,大声道:“吾路不绝!吾路不绝!哈哈哈……”四下里人不由都怪眼相看,在他背后指指点点,梁佑辅居然浑然不觉,牵马大步离去。    却不知那告示上写了些什么,竟然以至梁佑辅如此放羁?而他高声说“吾路不绝!”,又是指了何意? 第二十一回 青衣梨台演道宠    梁佑辅牵马而行,暗道:“我本以为再难寻到那道人,不想其门人居然贴出榜文,说是将于明日举办一场说法大会。机缘竟是这般巧合,或许冥冥之中真是自有天意?”心下很是欢喜,故而颇有些得意忘形。当夜寻了一间客店住下,随意吃了些饭菜,又将那《钟吕传道集》拿出来翻读。此书他虽已从头到尾看过数遍,但是每每开卷都觉有所新得,真个是百读不厌。不知不觉那明月已上枝头,梁佑辅这一日都奔波于马上,此刻不禁也觉得有些疲倦,又想到隔日要去听那法会,于是收了书本,早早的洗梳干净,上床歇息。    第二日一早,梁佑辅起身将上下都穿戴整齐,出了房门。只因临县内少有观庙,是以那说法之地设在一处戏台,距客店并不太远,他也不去牵马,一路步行而去。那戏台朱梁雕木,很是宽敞,台下是一片广场,足可容下一、二百人,待到梁佑辅行到之时,那广场内已然聚集了许多百姓,或是自带了板凳木椅,或是干脆以土为榻,席地而坐,四下里熙熙攘攘,很是热闹。而那戏台之上也已摆放好了几张桌椅,只为那道人前来说法之用。梁佑辅行于众人之间,只听许多百姓都在交口接耳说那女尸的异闻,想来此事已然传遍临县,有的说那女尸如何阴森恐怖、暴起伤人,有的说那天师如何开坛做法、飞剑捉鬼,只道得口沫横溅,便好似自己亲眼所见一般。梁佑辅听了,不由暗暗摇头,心道:“今日所来之人虽然不少,但只恐怕好奇闻、乐怪异的占了多数,真心来求道问法的却是凤毛麟角。”方才念及此处,只听身后一个声音道:“不想先生也来了,你我真是有缘。”梁佑辅转身望去,只见说话的正是昨日那岔口的年轻人,笑着拱手回一个礼,说道:“原来是小哥,幸会幸会!”那年轻人道:“小生此处正有一个空位,先生若是不嫌弃,不妨与小生同坐如何?”梁佑辅本也正为无处落脚而忧心,听他这样一讲,不由笑道:“如此便打扰了。”说罢走过身去。    那年轻人身旁放置了两把藤椅,自己坐一把,请梁佑辅坐了另一把。梁佑辅连连道谢,坐于那藤椅之中,只觉这藤椅软硬适中,颇是舒服,忽然想起一事,问道:“可是有人与小哥同来,不然何以备了两把藤椅?若真是如此,那在下坐了他人之位,岂不是……”那年轻人笑道:“先生真是仁厚长者,本来小生确有一挚友也要来听这法师说道。但可惜今早县学来人寻他有事,恐怕是来不了了。故而多出了此位,先生安心坐着便是。”梁佑辅点头道:“既然如此,那在下便不客气了。”说罢,两人相对而笑。    那年轻人说道:“小生姓方,名一伦,本县人事,现下正在县学读书。不知先生如何称呼?”梁佑辅以前身为县令之时,在外少有流传他的名号,县内小民只晓得县令姓梁,其他一概不知,是以此刻也不怕讲出真名,说道:“在下姓梁,名佑辅。来往于南北之间,做些小买卖。”方一伦笑道:“真看不出先生居然还是个买卖人,不知经营些什么货物?”梁佑辅本来只是随意一讲,不想方一伦还会细问,连忙说道:“小本经营,勉强糊口而已,说来惭愧,不提也罢。小哥既然学的是儒家治国之法,怎的也会来听黄老之说?”方一伦笑道:“小生自幼便深好此道,但一直苦于不得门径。此番难得遇有高人讲演,怎能错过?”梁佑辅点了点头,正要说话,突然只听四周响声渐止,只见有两名道士打扮的人徐徐走上台去,但这两人年纪都较轻,并非昨日坐于竹椅上的高人。    两人站定,左首一人先开口说道:“贫道江有山,这一位是贫道的师弟,叫作王轩龙。”说到此处停顿了一下,那王轩龙合手作了一个揖。江有山继续说道:“我二人都是家师的门徒,拜在家师门下已有数年。家师姓易,本来已该到来,但却被县令大人拉着说话,大约要晚一些才得空前来。家师心慈,不忍诸位久等,故而先派遣我二人来与诸位道个歉。”台下人听了,顿时一片哗然,当下便有人说道:“陪县令说话,这时间哪里还有底,却还要我们等多久?”此话一出,立即有许多人附和起哄,各种叫嚷之声此起彼伏,更有人道:“还不就是个道士么?学什么大官摆架子,害得我们在这里空等。”说完便要离场,左右许多人见了,也都跟着站起要走,眼见一场法会还未开讲,此刻便要散伙。梁佑辅不由叹道:“唉,世人多浮躁,能有真心者,实在少之又少。”江有山与王轩龙立在台上,面对此番情景,却似乎毫不慌急。就在这时,突然左首一个洪亮的声音道:“听说你家易师父当年曾只手屠龙,可真有这样的事?”江有山笑了笑,说道:“易师不好虚名,是以这事并无外传,这位兄弟是哪里得知的?”言下之意,竟是将此事认下了。那人说道:“易师道法高深,哪个不知、谁个不晓?这等奇事早便传得沸沸扬扬,又怎瞒得住?听说易师还有许多轶闻,两位道长不妨就借今日这个机会,与我们说说如何?”江有山笑道:“这位兄弟能晓得此般内情,想来是有缘人。提起易师的种种神奇故事,那真是有许许多多,恐怕便是三天三夜也说之不完。只是易师常教诲我等,行得这等善事最忌人前夸耀,是以还恕小道不好多讲。”听得这一对一答,原本要走的人颇为好奇,心想这姓易的师父倒是厉害,连龙都屠得,不由纷纷驻足转头。先前那叫嚣得最是凶狠的之人也不禁开口说道:“居然有这等奇事?那当然是要说的,两位道长可莫要藏私啊!”许多人听了连连点头,都说要讲。江有山与王轩龙对望一眼,微微一笑。只见那江有山低头略一沉吟,再抬头时似乎已拿定了主意,朗声说道:“既然诸位如此盛情,那贫道今日就冒着被师父责罚之险,与大家说几桩吧。”一听此话,台下轰然叫好,连那些个已然离去的人都回到本来位置坐下。    江有山正色道:“虽然是破戒说事,但小道却有一言在先。只因家师道法高深,故而许多奇闻都有关神仙天机,那是不好提的。只得挑些个寻常的说,便先与大家讲一个易师看病救人的故事。”此时旁有茶童送上一杯香茶,江有山端起喝了一口,复又将那茶盏放下,说道:“此事大约是在三年之前,那日易师正在家中看书,小道则在一旁侍奉。忽然门房报说外面来了个重病之人求医,不知是染了什么怪疾,自那日早晨便昏迷不醒,求易师医治。易师想我辈修法术之人,当以救死扶伤为己任,于是叫说让那些人进来。那病人为两个汉子抬着送入堂中,我见他面色青紫,口中之气进少出多,已然命在旦夕。一同前来的汉子说此人往日很是康健,但那天一早突然昏倒在地,先前毫无朕兆,也不见身上有什么红肿痛痒,晓得情况不妙,便急忙给易师送来了。”说到此处,台下那洪亮的声音插口说道:“寻常医师看病尚需望闻声切,这没痛没肿的,却是如何看法?岂不是为难易师吗?”江有山道:“我们当时也是这等想法,但不想易师略一查验,已然成竹在胸,说道:‘这却不难办!’只见易师伸出食指,在那病人腹上一按。那本已垂死之人,忽然大叫一声,口中吐出许多黑水。那黑水流了一地,人也渐渐复苏,面色红润,片刻之间竟是好了大半。随同而来的两人见得如此奇迹,不由都是佩服得五体投地,那病人此时已然可以起身行走,连忙跪下大谢易师救命之恩。易师道那人是中了黑邪,邪气闷心,以致昏死过去。方才那邪气为易师灵指一点,不敢不出,是以那病人才会口吐黑水。邪气出尽,自然就恢复如初。易师又开了些补养的药方,并交代了用法。那三人要给易师银钱,易师坚而不收,亲自送他们出去。”这一段刚一说完,台下立即有人叫好,一人道:“易师道法当真高强,古来扁鹊华佗治病,尚且要药石金针,易师只需用手指一点,当真是个‘指到病除’。纵然那扁鹊华佗之流再世,恐怕也得要好好与易师学上个三、五之年!”四下附和之声立即此起彼伏,许多赞誉之词不绝于耳。梁佑辅在一旁听着,心想这易师的确有些本事,但如此嘉举未免有几分浮夸之味,隐隐觉得大为不妥。方一伦却似乎很是喜欢这等故事,虽是坐于椅内,但兴奋之情溢于言表,恨不得立刻便上台拜师去。    江有山笑道:“提起易师那神通一指,却还有一件奇事,便是关于我这师弟王轩龙的。”那王轩龙一听,连忙说道:“那件小事,着实不值一提,师兄莫要笑我了。”江有山正色道:“那怎能算是小事,许多人可是求都求不来的。”台下人道:“究竟是什么事情,便爽快的说出来罢,莫要吊大家胃口。”江有山不管那王轩龙阻止,笑道:“我较这位王师弟早入门两年,但王师弟资质不凡,后来居上。我虽是师兄,却已然不是他的对手了。说起这件奇事,那要从王师弟拜入师门之日讲起。”停顿了一下,忽然按下此段不说,反而换了话题,说道:“诸位可知道什么是‘天眼’?”台下一人道:“我知道,那天眼一开,可以见鬼怪神仙,很是厉害!”江有山附掌道:“这位兄弟说得一点都不错!诸位却还不知道,我这位王师弟便是个开了天眼之人。”台下一片惊异之声,一人道:“这位小兄弟年纪不大,不想居然如此厉害!不知是练什么功法开的天眼?可否详细一说,让我等也都练开了罢。”此话一出,四下里许多人都道:“是啊!法师便说一说这功法!”又有人道:“我想见鬼神都想了十余年,法师便教我一教!”江有山朗声道:“本门神功隐秘,于此处却是不好讲的。若是诸位有意修习,可来与小道细说。此乃弘道美事,小道定当极力为诸位引荐。”停顿了下,继续说道:“至于我这位王师弟开天眼的法子,虽是无关隐秘,可与大家一讲,但却是如何都学不来的。”台下便有人说道:“法师休要小看人,只要说得,我等便学得!”    梁佑辅不料方一伦听了此话,竟然很是激动,只见他豁然站起,开口大声道:“方才一位兄弟讲得不错!只要我等求道心切,无论那法如何艰难,都可功成于身,哪里会有学不来一说?”此话一出,立刻许多人点头称是。江有山正色道:“这位小哥言之有理,可见颇有道心,那小道便说一说这王师弟的法子!”台下许多人听他要讲,不由都是聚精会神,却不知这江有山将道出怎样一番功法来? 第二十二回 鹂雀唱玄弄不名    江有山道:“我这王师弟未拜师前也有个秀才的功名,虽然学的是儒家之典,却是心系道门。也是他机缘巧合,得慕易师大名,曾数次前来与易师攀谈。易师晓得此子根器非凡,早就有意收他为徒。王师弟那时虽也有入门之念,但总还有些疑虑这法术神通之事是否虚妄。易师瞧出他的这般心思,也不说入门,只说先与他讲一讲本门门规。王师弟在一旁恭敬听着,初时并不觉什么异样,待得一篇门规说尽,易师忽然用手指在王师弟头上一点,口中叱道:‘开!’。我当时站在一旁,瞧得分明,只见王师弟浑身一震,忽然抬头笑道:‘多谢易师赐我天眼!’随后连连磕头。易师也是捋须而笑,说道:‘此番你可信了神通之实?’王师弟赶忙认错,道:‘师尊在上,请授弟子三拜!’当场便认师入门,易师也收纳于他,赐了法名。”此话一出,台下顿时哗然,一人道:“原来竟是这般习得的,怪不得先前说我等做不来。”方一伦只听得瞪大眼睛,喃喃说道:“易师真神人也,仙指一点,就可得如此神通。若是能拜他为师,那可真是三生有幸!”    王轩龙连忙摆手,道:“师兄未免过誉了,小弟哪有这般厉害。”江有山笑道:“师尊在上,你师兄我可是实话实说,并无半分捏造。我等需练上七七四十九天方才得的天眼,师弟你不出片刻就有了。可惹得其他师兄弟口水横流,心中嫉妒了好久。你便与大家说说,当时是何感受?”台下也有人说道:“王法师莫要隐藏,你片刻间便得了天眼,可瞧见了什么?”又有许多人都在催促。那王轩龙眼见拗不过,只得说道:“小道无功无德,竟是得蒙易师厚爱,轻易有了天眼神通,此事说来实在心中惭愧。小道只记得易师点我之时,脑中先是一阵混荡,而后突然一股力道直冲天目穴而出,顿时见着了许多神奇之物。先是看见易师头顶冒出层层红光,又见许多神将立于易师身旁,神态恭敬异常。白日行于市集,能见许多神仙过往。夜间外出在野,可见各种鬼魅游荡。抬头望天,便可遥见仙宫玉帝,诸般神人无数。种种神奇之处,一时难以说尽。易师道法之深,实是不虚。”台下之人听罢,不由大赞王轩龙道缘深厚,又有人说易师根本就是方外高人、在世神仙。    方一伦朗声问道:“小生有一事不明,还请江道长指点。”江有山说道:“这位小哥旦说无妨。”方一伦道:“按江道长方才所说,练那天眼需要七七四十九日。莫非我等练上这些时日,也都可得天眼么?”话一问出,许多人不由都是暗拍脑门,心道:“还是这位书生有见地,如此重要之事我怎的就想不到?”江有山笑道:“这位小哥真是有心之人!小哥说得半分都不错,只要拜入我易师门下,修持本门秘功,时日一到必有所得。况且天眼乃是本门入门必修之术,许多师兄弟甚至未到那四十九日,便都已得了神通。”这一番言语只将台下众人说得个个热血升腾,跃跃欲试。方一伦也是面露喜色,连连称异,暗声说道:“易师真我所求之师也!”    梁佑辅坐在一旁听了此话,虽也含了几分惊喜,但总觉得有些过于轻便,心道:“我遇着的许多神仙,光是为点我入道便大费周章,前后不下五、六回合,或直击要害,或旁敲侧击,逾时一月有余。若真是可以如易师那般‘一指而通’,他们又何苦这般劳心?那吕仙人、张仙人、周道长,哪个不是道法玄妙,随意赐我一二神通,我岂会不信神仙之事?但是这许多仙人都不肯如此做法,想来绝非是无的放矢,必有深意在内。再论那天眼观玄,我虽也可目见神仙,却是有赖张仙人赐的那枚黄神越章之功。此印乃是神仙所炼,但也止于可见陆地仙人,天宫上仙见不真切,况周道长也说是因我玄窍闭塞之故。难不成他那神功只须修上四十九日,便可开了玄窍,连天宫玉帝都可见得?即便这样说来,也是不通。我那陈贤侄已然得蜕尸解,仙阶虽然低微,总也是位列仙班,尚且需得苦修百余年方才有功,区区四十九日又如何与那百多年一较短长?再者,我也曾住天师府,所见的道长大都已入道修持数十年,也不曾听他们炫耀己有神通。只是每日读经打坐,或是田地耕劳,无异常人,哪似他们这般喜好卖弄?这江有山与王轩龙所言未免无稽浮夸,更是含了几分哗众取宠之意。”虽是如此想法,但念自己尚不曾拜师修道,方才一番究里全是推测,也不敢妄下断言,仍是坐于原位,且听他们后来如何解说。    待得台下许多的赞美呐罕之词渐渐小去,王轩龙踏前一步,朗声笑道:“既然江师兄你露了小弟的底细,那也休怪小弟也揭一揭你的短,要与大家说说江师兄的异事!”江有山不由笑指王轩龙,道:“那等不如流的事情,讲出来岂不是折了我的名声?”台下诸人也跟着一同笑起。王轩龙道:“小道要说的这事,乃是出于江师兄拜师之时。虽不是小道曾亲眼所见,但在我等师兄弟之间流传甚广,已然是一段佳话。且说江师兄拜师之时,易师正在青弥山内闭关。江师兄在关外苦等了三日三夜,终于候得易师出关来见。易师有感于江师兄求道心切,便收他为徒,授了‘劈空借影’的法术于师兄。师兄心中大喜,便在山中住下,一边侍奉易师,一边苦练法术。大约如此过了二十余日,江师兄家中忽然来信,说有急事唤他回去。虽然那法术需得四十九日方才成功,但江师兄一片孝心,挂念家中父母,当夜便向易师辞行。易师也说当是回家一看,前功虽然尽弃,但修那法术总共也不过一月多的时光,可待日后再练。”说到此处,台下不由一片惋惜叹气之声,不时有人摇头连称“可惜!”    王轩龙继续说道:“江师兄别了易师,取道南下,一路向家中赶去。那一日来到一处渡口,江师兄与几人同坐一条渡船过江。船上客满,船老大正要起锚下浆,忽然自江边冲来一个大汉,身高体阔,虎背熊腰,口中嚷道:‘老子也要坐船,你且休走!’言语很是凶蛮。那船老大好声好语,说船上已然没有空位,请坐别家。但那汉子不依,一步抢入船内,拉住坐于船边一人,硬是将那人拖了出去,自己则又回到船上,要坐那人的位置。江师兄很是奇怪,这人怎的如此不讲道理。旁边一人说这汉子实是地方一霸,素来欺小凌弱,无恶不作。江师兄听了,心想须得好好教训此人。那易师所教的那‘劈空借影’的法术中正有此般作用,自己虽然未曾练全,但此刻也不访一试。于是暗中掐决,口中喊了声‘借!’却见那恶汉本来正要坐下,竟是突然停在半空不动,船上众人都觉奇怪。江师兄心下更是惊喜,不想易师教的法术居然这般厉害,一试就灵。手中不停,连连施展这神通功夫,让那恶汉自己抬手连连打了他自己七八个嘴巴。船上众人此时都已晓得必是有高人暗中惩治,个个拍手称快。那恶汉打完自己,走出船外,将先前被拖出去的那人请进舱内坐好,又跪在地上磕头认错。江师兄虽然初试神通就一举见功,但难免略有些拿捏不准,便在那时忽然分神,失了些力道。那恶汉察觉不对,豁然跳起,怒喝道:‘哪个在作怪?与我出来较量!’便要动手打人。江师兄一看不好,手中换一法决,喊了一声‘劈’,一掌隔空击出。那大汉与江师兄一在船头、一在船尾,相距两丈有余。但这大汉竟似真的被一掌击中,大叫一声,身子倒飞出三丈多远,摔在地上,昏死过去,大半日后方才醒来。江师兄这一动手,船上人都已晓得他便是高人,不由都是敬佩万分。一路上照顾有嘉,这等后话不提。”一段故事说完,台下一片欢声雷动,不少人大呼“痛快!”此时一人忽然站起,高声叫道:“易师神功惊人,天下无双。二十多天就可以学会这惩治恶人的神通,不如大家都拜了易师修神通罢?”话音方落,四下里立刻应声起伏,都嚷着说要拜师。    王轩龙朗声说道:“小道有一言,想与诸位解说。”众人听过江有山与王轩龙说得几段神通故事,已然将他二人奉为神明,此时连忙静下声来,不敢造次。王轩龙继续说道:“易师功法了得,那是无容置疑。诸位要拜师学艺,也是不难。稍等由我与江师兄为大家引荐,此是宏道美事,易师必不会拒纳,诸位大可放心。这神通法术也是人人可修,人人可得。但是却与先天资质有关,江师兄天赋极佳,故而可以二十天见效,一般人等却未必能有如此之快,还是需要多下些功夫,四十九日一到,才得见功。”先前那人说道:“王仙师说得不错!我等小民能拜入易神仙门下已经是几世修来得福气,也不贪求那许多,只消两三月内能学得一招半式,会一两神通便可,各位说是也不是?”台下诸人连连点头附和,有人道要学天眼,又有人说要学那“劈空借影”。另有人在讲练了四十九日后学得神通,当如何如何施展。更有人已经在比谁的法术厉害,只争个面红耳赤,非要论出个我高你低。广场内便如菜市一般,吵闹不绝。    梁佑辅听了,心下不由大是怪异,暗道:“二十多日便可出这等功力,莫不是玩笑吗?我读那《钟吕传道集》,内说仅仅起手筑基便至少要三年时光,其后经年累月,少说也是数十年的苦修。书中只说大道真一,从不见鼓吹什么神通法术,寻不着半分骚首耍姿之处。此是记述神仙传法,当是不会有错。以吕祖那等天庭上仙转世之资,尚且需要辛苦如此,这江有山又岂能与吕祖相比,安能二十日得神通?似他二人这般无休卖弄,与道不合;显弄神通而引出这许多的妄念与争执,与德难配。”只恐怕江有山与王轩龙言过其实,对那易师也是存了几分疑虑,忍不住长叹一声,心中忽然想起一事,起身问道:“不知你家易师修的是何门何派?与那正一盟威之主,江西龙虎山天师府的张天师相比如何?”江有山说道:“易师精通百家,又将各派法术融于一炉,可说已然自成一体。便好似方才所说的‘劈空借影’,便是茅山术。只不过易师为人谦和,不想与当下的各派掌门起争执,以免坠了他们的名声,是以至今一直大旗不展,不为人知。易师自号‘真阳先生’,若这位先生强问门派,可称我等修的是‘真阳道法’。”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至于易师与那天师府张天师的高下之论,小道可说一故事,大家便清楚其中明细。”台下人都道:“仙师快讲!”江有山说道:“便在上月,当今圣上召请天师入朝。此事尽人皆知,但那张天师授诏前身在何处,恐怕却无几人晓得。”    梁佑辅奇道:“张天师自然是身在龙虎山上,不然还会在何处?”江有山笑道:“先生差矣,那张天师并不在龙虎山!小道是老实人,不敢说谎。其实两月之前,张天师正在我易师住处求道问法,那诏书还是钦差大人去到我易师的客房授于天师的。只是易师不好虚名,不愿对外分说罢了,是以外间只晓得张天师厉害,却不知我易师的能耐更胜一筹。”台下许多人听得张天师居然还要从易师处求道,都是大感意外,更为自己寻得如此良师而幸,纷纷欢呼叫好。梁佑辅虽是雅儒出身,此刻却忍不住在心中暗骂:“什么‘真阳道法’,此班人等实是一群故弄玄虚、欺世盗名的鼠辈!我亲自去请的天师,岂会不晓得当日情形如何?两月前张天师正在龙虎山上闭关修行,共需一百零八天,怎会去易师处求道,又哪里来在易师客房内授诏一事?”但他此刻已非朝廷命官,更无印信作证,这一番话纵然说出也是无人会信,眼见了身边许多人只因一时为玄虚妄想所迷,竟如愚夫般为这两个小人耍弄,自己却是无能为力,无奈之下只得低头长叹。那江有山哪里料到面前这位先生就是当日的钦差,更不晓得自己的底细已被看破,依旧面有得色,继续说道:“那天师在易师处也常叹自己道法不如,妄称‘天师’二字。多次想上表奏知朝廷,请圣上将天师的名号转于易师,但易师坚而不纳。此次来临县做法,也是因张天师自感法力不足,不堪胜任,故而不敢妄动,这才请我家易师出山。大家托了张天师的福,今日才有此机缘进入我门,修习‘真阳道法’。”梁佑辅听完此话,又见江有山在台上惺惺作态,只觉胸腹间一阵恶心。台下诸人尚且不知自己被骗,依旧混混噩噩的雀跃欢腾。那方一伦也为江有山一番话语蛊惑,站起身来连连鼓掌,称颂易师道法高深。    待众人的声音渐止,那江有山还有话说,未及开口,忽然只听一个苍老的声音喝道:“两个无耻小人,还要继续谎言欺众么?快快予我滚下台来!”这话语声音虽是不响,却是不怒自威。江有山心中一惊,暗道:“诸人已然为我等哄住,深信不疑,却从哪里冒出个捣乱的,我岂容得他坏我等好事!”面上却是一派斯文,温言道:“不知是哪位先生,还请显身赐教。小道定当有则改之,无则加冕。只是这‘谎言欺众’的罪名,却是从何而来?”台下诸人却无江有山这般“涵养”,许多恶言已然脱口而出。一人道:“是哪个在这里胡说八道,有本事滚出来说话!”另一人道:“两位仙师法力无边,岂可随意污蔑?还不快于仙师处道个歉,仙师海量,必不究你罪过。”许多人连连附和,都在寻那“妄言之人”。台上江有山、王轩龙见了此番情景,心中都不由暗暗好笑,看来已然无需自己出力,等着瞧那人好戏便是。那声音又道:“都已经为人卖了,还在帮了哪等小人数自己的卖身钱。世人痴迷,大约便是如此!”只见自广场东首缓缓走出一人,江有山与王轩龙不禁对望了一眼,先互增些底气。却不知这人何等模样,又是哪般来历,何以能一语道破他们欺世之实? 第二十三回 凡尘执迷假作真    梁佑辅不曾料到,非但另有他人也看出了其中的蹊跷,而且还敢出声叱责,不由对这人大是好奇,连忙站起,只见自人群中走出一名老道士。这老道士衣衫褴褛,头上胡乱打了个发髻,手中握了一支拐杖,身子很是硬朗,面上虽然不少皱纹,肤下却隐隐透出一层玉光,一束花白的胡须垂至半胸,左手不时的捋动,依稀有几分熟悉,细细一想,竟然便是昨日在岔口为自己所扶起的那个老道士。    台上江有山见了,心下顿时大安,暗道:“我还道是哪方神圣,原来不过一个糟老头,能成什么气候?我且扮个白脸,说一番礼遇之词,再引诱台下这班蠢材作那黑脸,帮我鼓吹谩骂。不出一盏茶的时间,便能让这老头认栽滚蛋!”面上恭敬异常,拱手道:“原来是老道长,失敬失敬!”停顿了一下,说道:“老道长年岁已高,小道身为晚辈本当以礼相待。只是……只是既然你我同修一道,何以方才口出恶言,若只是辱骂我等两个晚道还便算了,却如何牵扯到我们的恩师?古语有云:师者父也!小道虽然顽劣,但总算也有些尊师重道之心,还请老道长在此处作一个交待为好。”他话音方落,台下已然一片附和叫嚷之声。一人道:“人家江仙师与王仙师道法高深,就算你年纪大点,又怎么好随便出口伤人?”另一人道:“看你修了几十年,也没修出什么神通法术,还敢在这里倚老卖老?真有些本事,便露两手来我们大家瞧瞧!”    梁佑辅站在一旁听了这些言语,只想帮了那老道士说几句,却是不知该如何开口,心中很是焦急。那老道却面色悠然,说道:“不愧是靠嘴皮子混天下之人,说出的话面上句句在理,内里却是言言带锋。但只可惜破绽太多,劝你等出来行骗之前,先预习些道教经书,莫要似这般张口便来。”王轩龙一脸的不肖,说道:“啧啧啧,你个老道自己岂非便是个张口便来的人物,还敢在此处诬赖别人?你倒说说我们有什么破绽?”那老道指着王轩龙,说道:“你个肖小之徒此刻还敢出言,老道我便先来揭你的短。古来道士行礼,当以双手抱拳,此乃合太极阴阳鱼之势。老夫敢问诸位,可还记得这位‘王仙师’方才是如何行的道礼?”此问一出,许多人只抓耳挠腮,说不出个所以然,只因都已迷于那种种神通之中,哪里还能记得这许多?梁佑辅踏出一步,朗声说道:“在下记得分明,这王仙师行礼时是做了个双手合什之势。”经他这一提醒,许多人这才想起,那江有山介绍王轩龙之时,王轩龙的确两手合什,鞠了一躬,纷纷点头称是。那老道捋须道:“这位先生记性不错,想来大家都晓得,那双手合什乃是佛教中和尚拜佛时作的手礼。既然台上两位口口声声说自己是‘道士’,却怎的连这浅显的道理都不晓得,如此张冠李戴,不觉可笑么?”王轩龙一心只以为这老道士会从大处着手,心中正盘算该如何应对,却不想他居然会“避重就轻”,在细节上作个功夫,一时张口结舌,想不出什么话来反驳,僵立在当场,很是窘迫。台下众人见着这情形,都大为惊愕,但又极不愿相信这两位神通广大的仙师竟然是欺世盗名之辈,只是面面相觑,广场内顿时鸦雀无声。    江有山瞪了王轩龙一眼,暗中咒骂一声,开口解围道:“多谢老道长指出,我这位师弟平时玩性太重,不免荒废了些基础功夫,日后我定当督促他一心进取!”一番滑舌,便轻轻巧巧将此事掠过一旁。台下一人说道:“你这个老道士,专会鸡蛋里挑骨头。找不出什么大毛病,便在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中罗嗦。人家的神通功法是真的就行,有本事你也来个飞天遁地我们瞧瞧?”另一人说道:“老道士若是没有神通,我劝你还是早些回去了,莫要在此处献丑!”这老道一语说中王轩龙的破绽,众人初时还有些狐疑,但此刻被这话一激,立刻便将方才之事忘了,纷纷出言附和,叫嚷之声四起,都说那老道太过末节无聊,更有人继续大肆吹捧江有山与王轩龙神通广大,劝他们不必与一个糟老头一般见识。    梁佑辅听这老道士一语中的,正戳在痛处,心中大是畅块,本以为就此便可揭穿江有山与王轩龙欺人之实,但不想局面居然不曾改变半分,不由大是叹息:“唉……这许多人怎的如此糊涂!一个个都被那‘神通’蒙了心神,明摆在眼前的错漏都可视而不见。”忽然心中一动,觉得有些怪异,暗道:“我怎生听得每一回发话吹捧、谩骂之人,那声音都有些相同,好似出声的便是那几个,而场内余人的言语都是由这几人当先挑拨带动而起?”念及此处,暗自留了些心神,仔细观察左右。    江有山立于台上,方才依靠自己那不烂之舌,三言两语解了一危,面上虽不露颜色,心下却有些慌张,暗道:“这老头果然有些能耐,瞧他言语神态,好似真的是个道士,这倒有些棘手。若是再让他多说下去,将这一桩好事坏了,我等回去如何交代?反正此刻台下这许多人已然被筐住,不如见好就收,改日再作计较!”主意已定,招手唤上一名茶童,小声交代了几句,那茶童点了点头,跑下台去,直出了广场。王轩龙在一旁见了,心下会意,朗声说道:“小道平日学艺惫懒,疏于功课,不想竟然种下了祸根,今日堕了师门之威,实是心中有愧!这位老道长能直言不讳,小道心中感激不尽!还望台下诸位今后修习我易师‘真阳道法’之时,还需勤修苦练,莫要如我这般才好。”眼角一撇,向左首打了个眼色。这一眼色做的极是巧妙,若非梁佑辅留心细察,真是不易发觉,只见左首一个身穿黄衣之人微微点头,当下便高声叫道:“王仙师哪里话来,不过一个小小错失,被一些哗众取宠的无趣之徒抓着不放,无非想讹些名声罢了。王仙师有天眼的神通,又怎会是假的?我等今后入门,还要多向王仙师请教才是!”此话一出,四下里纷纷称是。王轩龙向那穿黄衣之人略一微笑,以示赞许,那人见了立刻面有得色,四下里也有两三人各有回应,或是附和高声叫好,或是暗地里向那黄衣人翘起大拇指。梁佑辅看到此处,心下顿时明白无疑,暗道:“原来竟是如此,这两人在台上讲说,其余几人则混迹于台下,不时鼓吹叫好。周遭人等不识黑白,一者听到这等玄奇神通已然心生仰慕;二者为人一番哄捧,自己也不再用心去辩其中真假,依此等上当受骗也不足为奇。这些个龌龊之徒,实是无耻狡诈至极!”    那老道士耳听这些人狡辩耍赖,侥幸混过了一关,居然也不生气,捋须道:“道士、道士,修道之士谓也。既然是修道之士,自然当以参悟大道为先,又怎会于人前卖弄什么神通法术?殊不知‘道为法之基,法为道之显。’,若内里无道,又岂来正法?区区一指点首便得‘天眼神通’,短短二十多日可修成‘打人神功’,世间哪里来这般容易之事?诸位细想自身,便知其中道理。欲求功名者,幼时便开始练字临摹,苦练三五之年,方才可以读书写字。其后作文填赋,更是需要熟背千篇,数载磨练方见规模,正有所谓‘十年寒窗苦读书,一朝金榜提名时。’;耕种田地者,起早抹黑,面土背天。春时翻土下种,夏日施肥除草,一年辛苦,到秋季方才见得收成;木工铁匠,自小便跟随师父学艺,削木铸锭,无所不做,无苦不吃,不时还有锯伤火灼之危,十余年方才满师艺成。试问哪行哪业不是‘勤’字出头,安有坐享其成之事?世间诸般俗务尚且如此,更何况要求那天地至道,又岂是二十余天便可得的?若真如此,可不是满大街都是神仙?”这一番话说得铿锵有力,梁佑辅听了不由暗暗叫好,心道:“这位老道长见识非凡,言之有据有理,当是有真修为之人,并非那满口虚言惑众之徒可比!”眼望四周,只见旁人或是微微点头,或是低首沉思,也有不少一脸迷茫、环顾左右,心下很是欢喜,暗道:“看来这些言语已然奏效,众人多少有些醒悟。”开口问道:“敢问这位道长,若是我等欲修大道,当从何处着手?”那老道士转头望见梁佑辅,微微一笑,说道:“欲修天道,先修人道。那些个奸淫掳掠、假公济私、鸡鸣狗盗、欺善怕恶、口是心非、见难不救、无恶不作之徒,莫要奢望什么神通法术。人道尚且不成,如何能成仙成圣?修真道者,平日里当需勤积善德,助人为乐,日久功德缘厚,自然神灵亲近,护佑一身。那时自当有人来渡,时得入道。”梁佑辅不由连连点头,对这老道士钦佩有嘉。    江有山心下大急,暗道:“若是让这老杂毛再说下去,一场好事便算是毁了!”连连向台下那黄衣人使眼色。那黄衣人略一思索,开口说道:“这老道自己没什么神通法术,如何能论神通?所说的又能有几分是真?大家万万不可听信这老道在此胡说八道,台上的两位是真神人,有真神通,若是错过这个机会,今后再想修习法术便难了!”梁佑辅听得此话,只气得七窍生烟,暗想:“你等自己就信口雌黄之辈,居然还倒打一耙,将个是非黑白颠倒,实是不知羞耻!”当下便想出言将这黄衣人底细揭穿,还未开口,忽然只听有人道:“这老道说的好像顺理成章,但是什么‘勤积善德,助人为乐’,又是什么‘日久功德缘厚’,无法可依,我怎知道何时才会有人来渡?我宁可信两位仙师,四十九日便可出功,可学可盼,好过那长久无期之事。”此话一出,顿时许多人点头称是,连说自己也是这般想法。那黄衣人得了这个话头,立刻高声附和道:“这位兄台说得不错,我看这老道八成是畏惧‘真阳道法’的厉害,怕今后被抢了生意,这才来此处捣乱生事,故意说点似是而非、虚无飘渺的话,想以此冒充高人。大家将他轰了出去,莫要让他耽误了两位仙师说法!”话音刚落,便有人受了蛊惑,怒斥那老道士无良,更有人真的要动手赶人,台下混乱一片。江有山与王轩龙立在台上,暗暗冷笑,只等看这老道士如何收场。    便在此时,突然自场外涌进一队官兵,众人见了官差,不由生出几分惧怕,连忙各自收声不敢造次。那为首的身穿烂铁铠甲,身高体阔,一脸横肉,乃是本次护送钦差一同前来的将军。只见他大步向前,走上台去,与江有山与王轩龙行个礼。江有山道:“原来是李将军,不知将军前来所为何事?”这李将军朗声说道:“易天师陪同县令大人说话,言语中谈及县衙后一处库房内不甚太平。”江有山问道:“将军所谓‘不甚太平’其意为何?莫非……莫非乃是有什么鬼魅出入?”那李将军点头道:“江道长说得不错,易天师宅心仁厚,不忍见鬼怪横行人间,要做一场捉鬼除妖的法事,此刻正在那库房外布置。一时三刻恐怕不及赶来这里说法,故而派小将来与诸位道个歉,叫众人先且散去。”台下人方才听到有鬼魅,不由一阵惊恐,但又听说易天师要摆阵收妖,都是长舒了一口气。梁佑辅暗道:“我在临县数年,那县衙后的库房一直平安无事,何来什么鬼魅一说?”转念一想,立刻便明白这多半又是这些骗徒弄出的玄虚,不由暗自痛骂,心中更是奇怪,何以连朝廷的钦差都会被这‘易天师’所欺。那黄衣人忽地高声叫道:“我等不愿散去,我等要看易天师施法捉妖!”四下里立刻许多人连声附和,台下叫嚷不断。    王轩龙见了,说道:“小道昨日曾经过那库房,当时便觉其中隐隐含有不净之气,不想果然有事。那库房距离县衙后门有着数十丈,也是好大一块空地,而这许多人又都是深慕道法的善识。不知李将军可否行个方便,让诸人一同前去?”那李将军说道:“既然王道长开口说话,小将岂能不依?”转身对了台下说道:“你等都可前去观看,但却不可肆意造次,不然休怪本将无情!”众人听李将军允了,轰然叫好,纷纷站起。方一伦兴奋异常,拉了梁佑辅说道:“先生快走,若是去得晚了恐怕失了前位,那就瞧不真切了!”梁佑辅说道:“我看这江有山与王轩龙浮躁虚滑,恐怕未必是什么真修之人。反而那老道长言语恳切,说得是一番至理,贤弟不如与我一同去访那老道长罢?”话未说完,方一伦便插口道:“唉……先生怎的如此糊涂,高人便在眼前,如何好弃美玉而拾糟糠?”心中只想着要抢个好位置,眼见梁佑辅不肯走,说道:“既然先生不愿前往,那小生便先去了,先生想通时可再来。”说罢,便快步走去,连那两张藤椅都不顾了。梁佑辅还想再劝,方一伦已经没于人群之中,不由长叹一声,转头一望,见那老道士已经稳步出了广场,似乎是往西而去,生怕失了此机,急忙迈步追去。却不知梁佑辅能否追到那老道士,其后又会如何? 第二十四回 潜心恭莫问道德    梁佑辅晓得这老道士必有修为,但却不知该如何与他搭话,深恐自己一时言语欠妥,就此失去个大好机会,只得尾随那老道士一路行去。两人一前一后,不多时便出了临县城西门,折道向北,只见两旁房屋渐稀,四周树木丛生。绕过一处河塘,来到一座土丘,丘上尽是杂草荆棘,隐约一条石子小路蜿蜒而上,小路尽头是座破观。    那老道士忽然不再向前,原地站定,朗声说道:“这位先生不与一众同去看那‘易天师’做法拿妖,反倒跟随贫道许多路程来到这荒僻之地,不知有些什么话要说?”梁佑辅脸上一红,心道:“原来他早便知道了。”连忙整肃衣襟,自藏身之处走出,恭敬道:“晚生姓梁,名佑辅。方才听闻道长一番言语,只觉其中寓意高远,受用无穷,绝非那等‘真阳道法’的欺妄之辈能比,故而……故而冒昧前来请教。失礼之处,还请道长海涵。”那老道士笑道:“贫道姓宋,单名一个须字。不过一个山野道士,虚活了些年纪,哪里担得‘请教’二字?反倒是先生,有仁人之心,贫道还要谢昨日先生那一扶之助!”梁佑辅连忙摆手说道:“些许小事不足挂齿,宋道长太也自谦了!那江有山与王轩龙实是假道惑众之徒,不足与论。但众人都喜神通、好怪异,反将真见当作荒谬,甘心被人愚弄,可悲可叹。”宋须道:“世人本多迷,皆因自己修行不够,故而易为魔障所牵。”停顿了一下,说道:“此处不是谈话的所在,先生如有空闲,不妨与我同去那观中一坐如何?”梁佑辅喜道:“能得道长指教,晚生正是求之不得。”两人拨开一路荆棘缓缓上行,不多时来到观前。    梁佑辅只见观门残破不堪,唯有一块烂木板权且作遮户之用,内里是一片空地,其间满是藤蔓乱石,一只铁铸香炉锈迹斑斑,立于空地正中。宋须引着他来到正堂,堂中倒是颇为干净,显然曾细心打扫过。案台上供奉了三尊神像,梁佑辅认得是三清大帝,神像前摆了一堆檀香。宋须恭敬的上了三注清香,见梁佑辅在一旁欲言又止,笑道:“先生无须拘束,自便就是。”梁佑辅拱手道:“既如此,晚生就放肆了。”说罢也点燃三支,学了宋须的礼式一般的敬过。两人各自找了个蒲团坐下,梁佑辅问道:“方才道长讲得那句‘世人本多迷,皆因自己修行不够’,晚生有些不明白。世人都忙于生计,从不曾读经念道,又怎会有修行一说?”宋须哈哈一笑,说道:“先生以为道士修行必然就是画符诵咒,读经打坐;那和尚的修行只得闭目坐禅,烧香拜佛吗?若真如此想,未免太过狭隘。却不知平日的行走坐卧、待人处事,以及诸般的所作所为,那都是在修行。”梁佑辅听了此话,胸中豁然开朗,说道:“道长见解果真非同凡俗!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两者相较,晚生往日之见实是蝇头微识!原来其中居然有此番道理,只是不知于世人而言,该当如何行事?”宋须说道:“世人若想修行,当先以德入门。行一善是修行,劝一恶是修行,勤俭节约是修行,孝顺父母也是修行。大道无极,世人皆在道中,道亦在世人身中,不过个人领悟高下不同而已。只需积功累德,无须去想那得失之分,持之以恒,待到功行圆满,自然有道师来渡。”    梁佑辅连连点头,忽然想起方一伦及那许多为欺妄所迷之人,不由长叹一声,说道:“道长言语高诣,只可惜众人都喜声色,不信真言,宁愿为小人所欺弄。”宋须捋一捋胡须,说道:“先生所言并不为怪,如今世风日下、人心浮躁,无人肯脚踏实地,都喜那等速成之术。最好上午入道,中午师父传个什么咒什么决,自己念一念掐一掐,下午便可得道成仙。世间哪里来这样简单的事情?更可悲的是许多人弃真道、好神通,一切恭敬心行都是为求个神通法术,或想见光见景,或要抓鬼除妖,学会后好在人前炫耀。你若与他提道理道经,便如见猛虎野兽,立即退避三舍。殊不知无基不起高楼,少根难见苍树。不学根本,贪求外功,此般作为无异于飞蛾扑火,到头来轻则毁坏自身,重则入邪入魔,实是有百害而无一利。”梁佑辅听到末尾,不由额上冷汗直冒,问道:“道长所言不错,只是晚生有一不解,不修道德只求神通,那最多便是道功不成,怎会还有如此多的害处?”宋须道:“道与法便好比牛拉车,有牛于前驱动,货车方能前行。那牛的力气越大,可拖动的货物便越多。但如若失牛而众人又强要车动,必然用己力硬推蛮拉,岂会不伤自身?车不动还便算了,一旦动起,人便无力控制车行左右,届时身不由己,驶入邪魔之境又有何奇怪?”    梁佑辅叹道:“原来如此!既然如此凶险,何以道长今日在广场中并不与一众人将这番道理都剖析清楚,反而任由他们更随那等邪道而去?”此话略含责难之意,方一出口便觉不妥,但为时已晚,不禁有些懊悔。谁想那宋须并不生气,反而笑道:“哈哈……先生是正直之人,我知先生必会有责我之心。贫道何尝不想如此?只是方才广场内的情形先生也都见了,台上那两人道貌岸然,装扮为高人模样,与众讲道说法;台下三、五帮手不时吹捧鼓动,遇着来揭短的,便冷嘲热讽,撒泼无赖,容不得别人讲上半句,这许多道理又如何与众人分说?”梁佑辅长叹了一声,道:“原来道长也已察觉这上下互依相托之计,这些人手段实在卑鄙至极!”宋须道:“这般浅薄伎俩是那假商贩货惯用的招数,加之他们做得露骨三分,稍有心者岂能不识?若只是如此还便罢了,我等尚可据理力争,或有三分胜机。但关键却是众人都钻在神通眼中自己不愿出来,便是明摆于眼前的错漏都可视而不见,又如何能听得进此等道理?世人都言学道不易,心中痛恨道士秘宝不传者更是无数。实在并非道士藏私,大道已播,无奈世人见道不识,反将邪妄作真。饭菜至前以为粪土,金玉在地认作劣石,反倒将真秽粪土纳入口中、真顽劣石捧在怀里,自以为珍宝,我等道士又能奈何?”    梁佑辅听罢,也只能摇头叹息,心中忽然一动,暗道:“张仙人曾指点我寻师当往西北而去,这位宋道长正合了这方位,且又明大道、深修行。真师便在眼前,如何可以错过?”心中主意拿定,当即离了蒲团端正跪下,恭敬说道:“晚生曾多次经仙人点化,已然放弃俗念,一心欲入道修行。今日能得遇道长,实是三生有幸。如道长不弃晚生愚顿,晚生愿拜道长为师,终身侍奉道长左右。”宋须笑道:“先生与道有缘,又能堪破魔障,不与众同流,可见很有些根基。若能收得如此良材,也是道门之福。只是先生尚有一关未过,贫道还不敢收纳先生。”梁佑辅见宋须并未直言拒绝,心下大喜,连忙问道:“不知是哪一关,还劳道长细说?”宋须自神案下拿出一只袋子,交于梁佑辅,说道:“此袋中有黄米,先生回去将袋中黄米的颗数点算清楚,只消数字与贫道所知相同,贫道便收先生入门。”梁佑辅心道:“原来道长是要考我耐心,这个不难。”将米袋接过,只觉很是沉重,宋须继续说道:“待你点出黄米的数量,可再来此处寻我。”梁佑辅说道:“道长且先等待,晚生这便回去细数,不出一日便再来此处。”宋须点一点头,道:“莫要心急,多几日也不妨。须知欲速则不达,一切顺其自然便可,你且去罢!”梁佑辅道:“多谢道长教诲。”恭敬行了弟子之礼,站起身拿了米袋折反临县而去。    待梁佑辅回到临县,已然过午,也不及吃饭,匆匆来到自己房中,关好门窗,盘腿坐在地上,将那米袋摆在右边,伸手入内抓出一把。只见这米粒壮硕,颗颗分明,倒不难数。第一把数出一百八十六颗,好生放在一边。又拿出一把,细心数出二百一十一颗,与前一堆放在一处。梁佑辅心中只想快些将米数完,好将这师父快些拜下,若是慢了,唯恐那宋须就此离去,故而不敢有所停歇,如此不断往复,左首米堆渐长,右首袋内将尽。不觉日落西山,光线暗淡,双目再难辨物,腹中也有些饥饿,心道:“我已数出了七万六千七百四十二颗,先将这数记下,吃过晚饭,点起明灯,再将余下的清点出来。”站起身来,松动一番筋骨,出了房门,来到楼下。    此刻店内堂中一片喧哗,杯盏交错之声不绝于耳,店小二来去于各桌之间,很是忙碌,无暇上前招呼。那掌柜见了,走上前来,问道:“这位先生可是要用饭?”梁佑辅点头道:“正是。”那掌柜欠身道:“此时小店已然满座,还请先生稍待。若不然,先生将所需饭菜的名目留下,做好时我唤人送到楼上于先生食用如何?”梁佑辅本想说好,但想起房中那许多米粒,生恐旁人一进一出乱了次序,说道:“不妨事,在下一旁等候便可。”谢过那掌柜,拖过一条板凳,靠墙坐下,这时只听一人说道:“张兄弟,你今日不来可惜了!那易天师真是好本事,当众开坛做法捉拿妖怪,这一战可打得惊心动魄。”    那张兄弟叹气道:“早知如此,我今日便不理那些个琐事,可耽误了一场好戏!却不知那妖怪后来捉到了么?”先前那人道:“有易天师出手,哪还会有捉不到的?易天师先是在门口打了一阵法铃,听那江仙师讲,这法铃威力非同小可,精怪听了必受内创。过不多时那妖物果然便支持不住,屋内响动连连。易天师趁热打铁,于法案前书符念咒,将三道神符烧化于水中,让江仙师将水波进屋内。神水方才入窗,就听那妖物一阵惨叫,良久方息。江仙师开门进去,再出来时手中拿着一条狐狸。这狐狸已经奄奄一息,背上有一道朱印。易天师与大家解说,在屋内的是条狐狸精作怪,方才一道符入正打在它身上,这才让这狐精显了原型。”临座一人接口道:“今日那场斗法我也去看了,当真是大开眼界,不想当今世上还有易天师这样的高人,真是我辈之福。”梁佑辅听了,忍不住开口说道:“诸位千万莫要为那什么易天师所迷,那江有山、王轩龙实是欺世盗名之徒,那些个什么神通故事都是捏造而来。”先前那人一脸鄙夷,说道:“这位先生怎的如此说话?那易天师捉鬼拿妖、神通广大,乃是我等亲眼所见,又怎会有假?”另一人则一脸惊恐,道:“那易天师是真神人,先生这般侮蔑,不怕遭报应么?”    梁佑辅道:“真道人只教人如何行善积德、悟求真道,从不以神通惑众。便好似今日在广场中说话的那名老道长,实是句句在理,言言合道……”话未说完,临桌一人道:“那老道士不过是个胡说八道的江湖骗子,自己没有什么法术神通,却心生妒忌、恶言诽谤,岂能信他?放着光明正道不走,眼前便是神仙法师不学,反而甘心为一个糟老头所唬弄,这先生莫不是得了失心疯吗?”话才说完,堂内便轰然大笑,各种嘲讽戏谑之词不绝于耳。梁佑辅心中有气,却是寡不敌众,纵然再多三口,也辩不过堂内的这许多人,只急得满面通红。便在此时,忽然一个清朗的声音吟道:“今闻乌鸦学凰呐,竟有痴愚耳充沙。本是黑羽认金霓,古来奇事莫比他。”众人寻声望去,只见一个身穿杏黄长衫的公子缓缓走入店内。这公子大约二十出头,相貌俊朗,风度翩翩,面上如有玉光,风度儒雅,手把一展墨扇,于胸前轻轻摇动。一人道:“这位公子好文采,刚才那位先生岂不就是‘痴愚耳充沙’,将一个江湖骗子认了金霓了么?”说罢,众人又是一番哄闹。    这公子微微一笑,也不去搭话,走到梁佑辅面前,说道:“先生若是有空,可愿与小生同饮一杯茶?”梁佑辅道:“既然公子盛情,在下却之不恭。”说罢随那公子出了店门。两人来到街对面的茶馆内坐下,店小二送上香茗。梁佑辅方才好意劝诫众人莫要为虚妄所迷,不想居然引来一番嘲嬉,胸中很是气闷,说道:“公子真以为那‘真阳道法’是确有其事么?”那公子笑道:“先生如此言语,可是来拿小生出气?那江、王二人不修道德论道德,岂不是‘乌鸦学凰’?众人痴愚,将假作真,旁人点破尚且浑然不觉。如此怪事,莫非便是‘古来奇事莫比他’吗?”梁佑辅听了此话,脸上一红,说道:“原来公子诗意竟是如此,在下愚顿,方才一番言语口无遮拦,公子不要放在心上。此番以茶代酒,向公子赔罪。”那公子摆手道:“不妨不妨,先生看破执迷,又能仗义执言,令小生极为敬佩。”两人笑饮了一杯。梁佑辅道:“在下姓梁,名佑辅。敢问公子如何称呼,来寻在下是为何事?”那公子放下茶盏,说道:“小生白兔公子,不知梁先生可是那张世元的门徒?”梁佑辅听了此话不由一怔,心下生疑,暗道:“这公子自称‘白兔公子’,姓名古怪,却是何般人物?那张世元是仙人,与我相识一事他是如何知晓?”忽然想一事:“张仙人曾说我将入道时,必有精怪来犯。莫非……莫非这公子是兔精,乃是来找我寻仇的么?”念及此处,心中不由有些发毛,暗暗后悔那金钱剑不曾带在身上,只觉背心隐隐有汗透出。这白兔公子真是兔精?梁佑辅性命又将如何? 第二十五回 闻古见道心性行    梁佑辅暗自焦急,面上不由露出些许恐惧之色,白兔公子见了,微微一笑,说道:“先生勿惊,实不相瞒,我乃彭祖弟子,名字于今有些古怪,却非那些魍魉异类。”梁佑辅听得此言,心中惧怕之意渐退,惊异之情又起,说道:“我虽自幼埋读儒家孔孟,却也知那彭祖生于尧时,后历夏至商,曾拜为商贤大夫,在世八百余年,乃是古之仙人。公子既是彭祖弟子,莫非公子……”白兔公子笑道:“先生心中知晓便可,勿需多言。”略顿了一顿,又道:“我也曾与他人言师于彭祖,却多嘻我妄言,何以先生一听便信,便不疑我是欺世之徒吗?”梁佑辅道:“只因我多次奇遇张仙翁,当时都无他人在旁,而公子先前直问我可是那张仙翁的徒弟。若非异人,又如何能知晓其中故事?”    白兔公子摇扇笑道:“先生差矣,小生并不知道先生前事。”梁佑辅奇道:“那公子又如何晓得我与张仙翁相识?”白兔公子道:“今日午间我恰与先生擦肩而过,观先生有‘抱一剑’相随,周身神光隐隐,直冲云霄。此剑乃是正一第一十八代天师张世元所炼法宝,小生当年曾亲见天师以此剑演法,召神敕鬼无有敢违。自天师脱俗登仙后,此剑便留于玉清天太素宫中,世间再无所见,而今却为先生所持,故有方才一问。”梁佑辅虽知此剑必非凡物,但不想竟然会如此厉害,心中更是感激张仙翁厚恩,说道:“此剑的确是张仙翁所赐,但晚生却非仙人徒弟。”当下将一番因果与白兔公子详细说了。    白兔公子听罢,点头道:“原来如此!”梁佑辅继续说道:“张仙翁恐我为精怪所害,这才将此剑相予。于此前还曾赠我一宝,便是此物。”伸手入袖,将那黄神越章印拿出。白兔公子道:“此是黄神越章印,世已无传。先生仙缘着实不凡,尚未入道便得了两件神物,若是加以时日苦心修持,将来必可登上仙之列。”停顿了一下,继续道:“至于方才先生所说的诸多凶险,此是当应之劫,避无可避,也无须过分忧心。世人都道顺境合宜,却不知逆境更是修心养性之机,如能脱百逆而不失道德,所得远超顺境中十倍不止。”梁佑辅听罢,连连点头,恭敬道:“多谢仙长教诲,晚生已牢记在心。不瞒仙长,晚生今日寻得一位道长,只觉他言语高诣,有意相师,不知仙长以为如何?”白兔公子笑道:“能为师徒者,因有师徒之缘,只须凭心去寻,自然能遇真师,又何须小生多言?”梁佑辅点头称是。白兔公子又说了些勉励之言,梁佑辅一一记下,不敢有违。    梁佑辅心想仙师在前,如此大好机会岂能错过,便欲请白兔公子去自己房中长坐,好慢慢请教。白兔公子却道身有要事,恐难多留,饮过一盏茶便要起身,梁佑辅不敢执拗,只得恭敬送出茶楼,目送白兔公子而去,自己则又回到客店中,随意用了些饭菜,便赶忙上楼要将余下的黄米清点出来。。    梁佑辅进得房门安心坐下,自米袋中抓出一把米来正要点数,忽然心中一惊,暗道:“方才停下时数到了何处,怎的竟是半分都想不起来,这可如何是好?”又细心回想一阵,依旧全无记忆,额上不由渗出点点冷汗,心中只懊悔方才何以不将数字抄在纸上,此刻却也无计可施,只得废尽前功,将黄米倒回米袋中,重新数起。这一回梁佑辅得了方才的教训,身旁先备了纸笔,每数完一把米,便将数字誊录于纸上,心道:“如此一来进出分明,想来不会再出岔错。”满心想在天明前将米点毕,于是连夜挑灯不息,但见那纸上的数字不断增长,袋中黄米逐时而减。    不知过了许久,明月渐熄,东方隐约见白,黄米已然去了大半。梁佑辅一夜未睡,此时不免双眼酸痛,困乏难挡,靠在椅背上略作休息,不觉竟然就此睡去。待到醒来,已然是日上午刻,略做一番梳洗,待要再数,竟是不见了那记数的白纸,不免大是惊惶,急忙四下搜寻,但里外找遍,都不见踪影,不禁僵立当场,背上如有冰水淋下,心中暗道:“我诚心拜师求道,却不想竟是如此坎坷。莫非是礼数有何不周,以致先后两次都功败垂成?”念及此处,好生收齐了黄米,将上下穿戴整齐,步出门外,备办了些香烛。回到房内,又沐浴更衣,宁心静坐。    约莫坐了一刻钟,梁佑辅只觉内外澄清,于是睁眼起身,点燃香烛,向南暗祝,祝曰:“弟子梁佑辅,几经仙人点化,已然看破世情,诚心入道修行。今又遇宋须道长,载道德、精修行,欲拜为道师。现弟子受道长黄米之验,望诸位神仙能保佑弟子,得以应验入道。”祝毕,恭敬三拜,而后又依前法而行。此时再点,真似有神仙暗护一般,只觉心清气爽,丝毫不觉疲倦,脑中数字条理有序,半分不差。不过一个多时辰,袋中黄米已然将尽,仅留一处袋角尚留有些许。梁佑辅刚要伸手入内,不料一旁的木窗忽然被撞开,一阵狂风卷入屋内,那风势极大,梁佑辅一时也坐立不稳。待到风过,只见屋中器物被吹得东倒西歪,黄米更是散落各处,分不清哪些数过、哪些未数,叹道:“方才两次不得成功,可说是礼数不至,纵然如此,尚可以将黄米回倒,从头再来。可是此番米粒散落东西,又如何将之聚拢?宋道长曾言须得数字与他相符方可,少寻得一粒都是不成,况且寻米更是百倍的辛苦。莫非……莫非是我入道时机尚且不候之故?”念到此处,长叹一声,诚心不由冷下八分,渐生了退意,整一整衣衫,来到店外,漫无目的,随意沿街而行。    不觉之中,已然走出几条街去,忽闻一旁有茶香飘出,梁佑辅转头一望,只见是个茶棚,由几支竹竿和一张油布撑着,棚内散坐着几名茶客,那老板不时穿梭各桌,为客人添水上茶。这一日梁佑辅为了点数黄米,尚不曾进食,不免口燥腹饥,于是折身入内,在一桌旁坐下,点了壶龙井,又添上一碟糕点。这时只听棚内一个声音道:“方才说的这一段,便是英烈传白英雄只手杀伏虎的故事,不知各位以为如何?”当下便有几人叫好道:“张先生说的故事个个精彩,哪里会有不好的。”“就是,先生休卖关子,便再说一段!”那张先生笑道:“承蒙各位抬爱,小弟便多说一个。”梁佑辅心道:“这茶棚虽小,却是五脏俱全,连说书先生都有,不知这张先生会说什么样的故事。”    只听那张先生道:“这个故事是书内有载,前几日方才读来,乃是记傅先生得道升天的事情。”略顿一顿,说道:“这傅先生是古时人,不知朝代。他立志修道,于是别离亲友,一人入山,寻得一处石洞,便居于此处,每日在洞内精思,朝暮扣拜五方苍穹。平日饥则食数枚山果,渴则饮几口山泉,生活清苦。如此几年,有仙人自其洞口经过,见他求道如此诚心,便道明身份。傅先生大喜过往,跪拜仙人,欲求度世之法。那仙人不说其他,反而给傅先生一只石盘,一只凿钻。言道:‘以此钻磨石盘,盘穿之日,我来传汝道法。’话毕则去。傅先生自得遇仙人相见,心中精诚更坚,终日钻石不息,日夜不间。积三十年辛苦,石盘终穿。盘穿之时,那仙人忽然便显于眼前,叹道:‘积苦若此,我尚不能及也!先生有此横心,何忧道不成哉?’于是传道于傅先生,未几年先生便得道成仙,白日升天,登霞而去。”    一段故事说罢,周围人等无不暗暗称奇,梁佑辅却是听得面红耳赤,愧疚无比,心道:“想那傅先生初时未有仙师相授,亦能苦行苦修。后得见仙人,尤能积三十年志心不退。而我屡受仙人指点,却不过因点数黄米略受小挫,便生了惰气。与先生相比,可谓天渊之别。似如此惫懒之心,今后怎能求道?”当下将败心逐一收起,暗中下了决心,纵是点上千遍万遍也是不惜。    梁佑辅主意已定,只觉气体清朗,当下付了茶钱,转身离了茶棚,回到客栈,打开房门,却发现房内之物罗列整齐,全不是自己方才出门时那般凌乱,那袋黄米也满满实实的摆于桌上,桌旁靠了张木椅,椅上坐了一人,竟是那宋须道长。只见宋须不住的捻弄胡须,笑颜而对。梁佑辅又是诧异,又是惭愧,恭敬道:“晚生方才出去片刻,不知道长来到,还请赎罪。只是……只是那米数晚生还未数清,道长可否再宽限些时日,也好……”话未说完,却听宋须笑道:“先生已不必数了,贫道愿渡先生入门。”梁佑辅听了不由大是惊喜,连忙跪下道:“晚生得蒙恩师收录门下,真是三生有幸,请恩师受我三拜。”诚心跪拜于地,宋须微笑而受。待梁佑辅抬起头来,心中却有些不解,问道:“只是师尊前日说要小徒将那米数点清方可,何以未等小徒完数便宽恩收录?”    宋须正色道:“吾收徒有三试,分为‘心’,‘性’,‘行’。心者,验人之初心。先生旧时为官,与民秋毫无犯,治理地方有功。且为人谦厚,内存正念,多行善德,孝长尊师,故而得过此关。性者,验人求道之意。人生而多求,或求富贵安泰,或求功名利禄。有意修道者虽也不在少数,但能真心于道德者,却是万中无一。多是喜好外虚,华而不实,又或是一时意气所至。先生能弃荣华官爵,又能不贪慕外杂声色,不为假学神通之迷,一念在道,故而得过此关。行者,验人能否持久行之。多有人确有真心求道,初时近席前坐,久而却渐生懒惰之情。修道辛苦非常人能想,不能长持形同虚妄。故此为师先让你点数黄米,又三败汝功,全在验你是否能‘行’。你虽遇三败,略生了些变心,但此人情常事,不足为怪。好在最后悬崖勒马,回来欲从头数起,此是久心显现,不必再试,故而得过此关。”梁佑辅听罢,只惊得背上冷汗淋漓,说道:“原来前后竟有许多缘故,考验居然这般严厉。弟子险些便失明师,此时想来实是心有余悸,师尊往后还须多多训导才是。”    宋须道:“道者乃天地玄机,非常人能学,故而择徒慎之又慎。人中多见欲修道者,但常有道师不收,非是道门不开,实是己身尚有不足。只可惜此等人其后不知磨练己身,反而心生怨恨,做出许多妄行,可悲可叹。”略顿一顿,捋须笑道:“我虽说收你,但此时却还不是你师父,待到今日晚间行过科仪方才能如此称呼。”梁佑辅一脸茫然,问道:“这是何故?”宋须道:“我所授传者,乃是正一天师道。收徒当须开坛请神,上表祖师、奏知天庭方可。别派亦是如此,不过祖师不同,科仪有异而已。道中威仪,岂是凡务能比,又哪里是磕几个头喊声师便可作数的?”梁佑辅点一点头,又道:“既如此,何不趁眼下天尚明亮便行科仪?”宋须道:“正一收徒,当有三师。分为保举师,传度师,监度师。保举师乃举荐新徒之师,传度师为授法之师,监度师乃监督科仪、以及新徒日后行止之师。我为你传度师,眼下尚缺二师,故此不能立刻行法。”梁佑辅急道:“这却如何是好,此时又哪里去多寻来两位道长?”    宋须笑道:“这却勿忧,待到晚间自见分晓,你且先随我来。”站起身来,步出房门,梁佑辅尾随其后,两人一路前行,出了城外,来到那郊野荒观之中。却不知这收徒科仪是如何个行法,那两名度师又从何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