腾讯云免费体验:李承鹏:雪记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4/29 06:37:28

刚下高原,发生醉氧,脑子里风雪弥漫:

那个女的在雪坡上滑坠70多米后一头撞上房子大的石头,当即死了,脸已很模糊。那个男的没有死,同伴把他从雪沟捞上来放在石头上,海拔4600米,中间隔着四座石头山,没有药品甚至没有保暖的睡袋,救援一时上不来,气温越来越低,那男的一直用潜意识抵抗,四个小时后,那男的连痛感都没有了,体温和石头一样冷却,走了。

这就是国庆那天下午哈巴雪山遇难的简单过程。我觉得那个男的死得很壮烈,像《垂直极限》。从孙斌那儿知道有一部外国纪录片叫《北壁》,登山界的经典:两个牛逼爷们神叨叨跑到瑞士北部要攻克一座叫北壁的山,终于上去了,从另一条垂直雪洞下撤时,突然发现预先估计有误,雪洞高度远远超过绳子的长度,于是就挂在冰冷的雪洞中,上不去,也下不来,四周是透明的世界,没有人知道这长长的冰雪的隧道中挂着两个伟大的蝇虫……一会儿,其中一个男的就切断绳子把自己摔死,另一个让自己挂在雪洞中,最后风干。那座“北壁”就是三座峰相叠,也就是后来著名的TNF标志,所有后来者都会对这两个牛逼人表达敬意,因为他们选择了自己最钟意的死法。

为了避免出现那两个遇难者同样的危险,TNF和孙斌从4500到5396米共铺了900米的路绳,每个队员都配备冰爪、冰镐、上升器、安全带、头盔,我们看上去像一群预备役消防队员,这证明TNF的诚意。可我的心情一直没有好起来,因为在那一男一女遇难前夜,我们住的哈巴村里,也有一男一女死了,夫妻俩吵架,一个喝农药,一个上吊。那晚全村的狗都凄厉地叫着。有人说雪山上的两位遇难者是被雪山下的那对夫妻找替死鬼,才滑坠的……我很烦躁,怕影响同伴登山心情,现在也没有对他们讲另一起不幸。

出发前队医给每个人做严格体检,不合格者严禁上山,女医生给我测试时有些吃惊,量了两次,在高海拔人们的心率会加快很多,大部份人都在100以上有的甚至到了130多,可我的心率只有87、88,血氧含量也很好,体力排名全队前列。我仍然烦躁,大声说话掩饰着内心某个不安的东西,我一直是个很迷信的人,相信雪山上住着神仙,我要是放肆,随时都会挂掉。

李栓科是登山的老行家,他对我说:山高心为峰。像栓科这样把登山当成一种哲学的人实在很少,他登山的风格很浪漫,步伐不快,效率奇高,夜风中高大的身形稳稳前行,隐约有西北大侠的意思,腰间还别着一个皮囊,专门收拾雪山上各种垃圾。

队伍决定凌晨两点半出发,因为要保证足够的时间下山,登山最大的学问不是上山,而是下山,一般而言,如果正午时分还没有登顶,就算登顶也下不来,那就挂了。所以,所有的登山都是从黑暗中开始,没有传说中的光芒万丈,谁也看不见谁的脸,默默前行,犹如盗墓。

是夜,老罗惊天地泣鬼神,狮吼功直逼第九层,大家都默不作声,我知道他们其实都在装睡,因为这时抗议显得好没面子……可是忍了一个小时,栓科率先坐起身来,西北腔喟然长叹:咳,这叫人咋能睡呢。愤然抱棉被出门。稍倾,吴军悉悉索索从上铺摸下床来出门假装看星星。再后来,孙斌也紧紧蒙住头,使劲翻身辗转。广东仔吴地宝怆然说:我不是被吵醒的,是被震醒的。我很没人性地用电筒照老罗的眼睛以阻其鼾声,他消停过三分钟,后迅速适应,竟然自行出现双声部(以至于次日隔壁女生以为我屋是有两人以上在打呼噜)。就这样,十个人被老罗震走四人。我狼狈逃窜入存放辎重的帐蓬里,胡乱睡了一个小时。已连续三天只睡一个小时。

醒来,外面人喊马嘶,星光扎眼,匆忙中找出藏香面对哈巴叩拜,陕西台崔嘉问为什么,我说——死了这些人,心里很搁应,怕出事,我是一个迷信的人,每回登山前一定要烧香,人不可以征服雪山,只有尊重雪山。他问我有没有信心登顶,我说,今天能登顶,一定差一米到最高峰。

出发时已很晚了,后来的事是:

1、出发跨出的第一步居然踩了一脚马粪。

2、觉得脚下异常艰难,黑暗中看不清是形势,只是跟随队列踉跄前进,呼吸艰难,知道海拔正在上升。

3、回头望去,戴着头灯的队列星星点点,壮观而诡异,活像半夜出来采虫草的山民。

4、陕西台崔嘉和亢肖翔一直拎着摄像机跟在我左右,他们说此行要专盯我采访,他俩非凡物,头天上大本营居然着短袖,一路轻跑即达4100米。

……

慢慢地发现我们正在爬一座光滑的长近一千米的火山岩,像超级长的公园滑梯摔下去就没命,后来又发现在经过一片碎石山,有人说下面是悬崖,没敢往下看,看也看不到,漆黑一团,只听碎石滚下去的声音绵长回荡。

眼前出现金光,才知道已是七点左右了,天边像贴了一块金属,照得每个人脸上出现奇光,脚下的山竟是黑色的,同行的人少了很多,残部都是些没心没肺的。崔嘉和亢肖翔又轮流采访我……他们很敬业,但这么高海拔,我每回答一句,就浪费至少五步的体力。九点半到达C1营地,就是雪线,也是那对男女遇难的地方,因为有向导把冰爪绳系反了方向,孙斌大怒:这是要死人的。很多人才发现,TNF最大的功劳是教会我们如何正确使用器具,妈的,原来过去国产品牌商教我们的方法是错的。

大家很关心雪山上的情节,其实雪线之上,记忆模糊,总之是白茫茫一片,一切景观静止,让时间也静止,偶尔有上面的雪粒滚落下来,才提醒自己在移动。那些林海雪原的传说都是在吹牛逼,是装豪迈,登雪山最大的问题就是心理孤独,为减少水份和能量损耗,大家默默前行,谁也帮不了你,正如你也帮不了谁,这很古怪,明明大家在一起,可身边再多的人,你却只感觉得到自己一个人,一群人孤独地自己走着,这是一种折磨。

忽然遇到一件很傻逼的事情,由于我把头巾直接掖在雪镜下面,呼出来的气很快把镜片蒙了一层厚厚的雾,根本看不清三米开外,可这又很牛逼,因为我可以根本不管前面,只顾埋头向前走。人浮躁是因为太关心前途,人淡定是因为麻木不仁,这使我体力的优势显示出来,大约一个小时后,我从第二拔倒数第三个,开始超越前面的队友,冲到第一名。

开始风雪了,气温降低,前面的人说话越来越不靠谱,有人说冲顶还有半个小时,有人说一个小时,孙斌一直在说只有三百米,他已经说了好几个三百米……

哈巴雪山最难的一段是绝望坡,因为从这个坡的角度很陡,永远看不到顶。可经过这一段时我体力正好,我真正绝望的是,一路上有很多扔弃的红牛罐和烟头,这天天气很好,除了THE NORTH FACE登山队外还来了好多的人,包括当地向导,大家想的只是征服,而不是臣服,哈巴不是一座很难登顶的雪山,这使很多人征服之心顿生,就算栓科的皮囊再大也不能装下所有的垃圾,我捡了一枚烟头,可是这实在难以为继……崔嘉又来问我,我第五次告诉他,我没有高反,而且肯定差一米登顶,示意让他看看地下的垃圾。

…… ……

十一点十分左右,穿过一条很窄的冰脊,到了山顶,目测一下离最高处还有十几米海拔,挖了个雪坑坐下(挖雪坑为避免滑坠),崔嘉又跑到我面前,那绝对是一个变态场面,在5300多米海拔,一个电视记者手持摄像机采访另一个人,一问一答的还很有逻辑性:是不是为了实现登山前的承诺所以不走了/是不是受头天遇难的事情心理影响较大/现在感觉如何风景如何……陕西台两个小伙绝对非人类生物,不当职业登山家可惜了。

后来栓科说他跟我打招呼而我毫无反应,我只记得有一个妇女愣愣地站在我面前很久,这证明我轻微脱水出现幻觉了,当然也许是他轻脱了……向导坚持登顶,听说登顶的向导有补贴,我感觉体力还行,说“我差一米吧,送你上去”,就跟他一起尾随孙斌他们向上走。走了几十米,经过漂亮得跟弯刀一样的月亮湾,我已看得到先冲到5396米的人在拍照,他们就在我上面海拔一两米的地方,所有人的表情都有些狰狞,这证明他们纷纷脱水,杨萌早在一个多小时前已迎风招展地用微博向女友求婚并获成功,这是史上海拔最高的求婚微博,也有人在吱哇大喊,我觉得这样干很牛逼也很傻逼,太浪费体力。

在顶上看四周风景时产生幻觉,感觉有股力量把我和整个山顶托着在空中漂浮,突然顶上降落很厚的大雾,瞬间我就看不清周围的事物,能见度不超过一米,上面一米的人声音闷闷地传来,这很怪的感觉,我看见地下有几个很大的雪洞,觉得有无形的力量把我向大洞那里推动,这很危险,可我无法抗拒,向导猛地从身后拉住我,大声问我为什么向洞口挪动……

上面的声音还在闷闷传来,地下还是有一些垃圾。忽然很悲伤,对向导说:下去。我相信当时我是脱水了,下去的时候我的方向一直向左边偏,而左边是悬崖,我看得见悬崖,但不由自主地要向左走。向导使劲地校正我的方向,大概走了一百多米,我的方向才稳定下来。

整个下山的过程就是我崩溃的过程,下山在视觉上是危险的,笔直的一条雪道,缺乏参照物,会出现幻觉,脑子里不断出现那对男女滑坠的场面,地下有血,其实那是有人流的鼻血,我却觉得那是惨剧留下来的……我体力方面的优势在下山时变得荡然无存,心理劣势暴露无遗。冰爪抓地时出现过一次失误,抓不到雪,砸下去时觉得全是坚硬的冰,于是整个人坐了下去,向下滑,那是我离滑坠最接近的一次,闻到死亡的气味。幸好孙斌的路绳起了作用。

铠伊从身边超过,他其实是一个平足,却奋力地登了顶,这是他第一次登雪山,登顶时耗尽体力,根本没考虑下山的事情,这很危险也很强大。可能跟他的经历有关,他曾是一个战斗机修师,会开各种飞机,但不太会降落。

在C1碰到李玮然时,他问了我一句:我的腿在哪里。在大石壁碰到栓科和慧慧,躺在大石壁悬崖边,他有些愤然:为什么没有直升飞机。我说:我想直接跳下去。开始下冰雹,砸在冲锋衣上清脆的响,能遥看到下面的大本营,可这段路要走两个小时……还是走下来了,因为没人能帮你,在雪山上,只有自己帮得了自己。

到了大本营,才知道大家下山时都很崩溃,分批疯狂骑马冲下山,不知为何,马贩子分给我的又是一匹毛驴,这已是我第二次骑毛驴,太缺乏豪迈感。那驴毫无思想,见前面的马拉屎,它就拉屎,喝水,它就喝水。

在松赞林寺脚下,陕西台亢肖翔孤身前往梅里雪山,这是一个很棒的小伙,长得像易建联,但更酷,他拎着摄像机冲上5396时,就像拎一把轻机枪。分手之时,刚刚认识的我们,竟有一份兄弟的沧茫,突然想起必须告诉他千万别登梅里,那是一座神山,以前没有,以后也没有人可以登上去,历史证明,想上去的人,全部都挂了。昨天几次拨打他的手机,竟一直不通,见此文,回电。

………………

剩下的没什么可说的,除了两条狗,一条叫花花,一直忽前忽后伴随着我们,它是一名拉马的大姐养的,很奇特,总会跑到远远的地方回头看我们,或看森林深处,眼神深刻,偶尔也跟牦牛较劲。还有一条叫乐乐的哈吧狗,很脏,很快乐,吃一切食物,每天都跟着主人上到4100米海拔,再下来,都说哈吧狗呼吸系统很差,可这条哈吧狗坚持三年,无一天缺勤,登山如履平地。乐乐和花花是这座山最好的登山队员,比我们都好。哈吧狗在哈巴山,有主场优势。

最后感谢THE NORTH FACE,提供最好的器具,还是那句话,即使你不喜欢美国佬,但一定要佩服他们的专业水准,我们这支队没死人,幸运来源于专业。在此感谢云南登协的张实先生,你总是忧虑地看着我们,让我们有安全感,当然要感谢栓科兄,给我很多启发还跟我拼酒拼吃云南辣椒,还要感谢老罗也就是Michael,在松赞林寺我俩谈论的话题以后还要继续下去,你的学识是建立在对人民的善意基础上的,还要感谢孙斌,中国有很多的脚夫,却只有很少的登山家,能把登山变成一种思想的,孙斌是其中少有的一个,希望明年一月在乞力马扎罗能再见……还有很多感谢的人,有的只存在于传说,比如长眠于月亮湾下的老古董,还有差一天就可以见到的黄老邪(玩户外的那个),人们说起你的时候,我其实也很想表达敬仰,只是当时没好意思说出来。

上面所有的人教会我登山最基本的道理:山就在那里,永远不变,变的只是人。正如刚刚看到的一个网友留言:不是哈巴让我们征服了,而是哈巴让我们通过了……这话,很给力。

此致,雪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