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该先写哪本？
我Thinkpad T43里有两本行将就木的书稿，一本是《我家住在什刹海》、一本是《唐师曾取经》，已经做了10多年，就是无法住手。前者讲我的生活环境，后者说我一个人开车经巴基斯坦、阿富汗去印度。编辑说我涉及民族、宗教诸多敏感问题，遍地都是前所未闻的地雷。作为生在什刹海、长在什刹海、至今仍在什刹海胡同徘徊的幽灵，我舍不得把我的书就这么棺椁入土。每完成一本书，就等于埋葬自己一部分躯体，我不想这么快就把自己活埋了。边走边想，think and walk ,边想边写，我要一直挣扎到死。
1961年1月24日庚子腊八，我爷爷唐慕汾把我生在什刹海畔的佛教图书馆，一落地，就被五台山清凉桥的能海法师藏密灌顶。能海老和尚，出家前是袁世凯的参军，曾任云南讲武堂教官，给朱德当过班主任。我这里用的“生”曾引发钱师弟异议，我说的是哲学上的“生”。按《毗陵唐氏家乘》说法，唐叔虞把唐家“生”在山西，唐荆川的爷爷把唐家“生”到武进，唐锡晋的爷爷把唐家“生”到无锡，我的爷爷把唐家生到北京。
我爷爷是北大第一届毕业生，对腐败政府失望后独善其身，皈依佛教唯识宗，在北平重修广济寺，据我爸爸回忆，他小时候去广济寺，山门都鸣钟欢迎。查西安《大慈恩寺志》记载，我爷爷和友人整修过玄奘大慈恩寺等几十座名山古刹，恢复了慈恩学院。
真正的老北京并不都是清一色的四合院，尤其是北海、中海、南海、什刹海等宜居之地，大有西式建筑。后海杨勇上将、前海张爱萍上将故居内都有教堂式的西洋建筑。我爷爷修的佛教图书馆，也是中西合璧，门窗都是西式的硬木门窗，长宽比例符合希腊的黄金比，宛若《国家地理》杂志的黄框封面。前几年北京狂拆四合院，尤其是中西合璧的洋式建筑，把老北京的历史原貌清除殆尽。在我家东侧50米，蔡锷泡小凤仙的“会贤堂”摇摇欲坠无人问津，却在其东侧60米处又盖起一座钢筋水泥的“会贤堂”酒吧。“会贤堂”原建筑解放后划归文化部下属的几个学校，吴冠中等人曾蜗居于此。
我们家原来住在中南海西侧，府右街与灵境胡同交叉处西北角的红色小洋楼，我爷爷因迷信教育救国，故称其“壮学庐”。现在被刷上灰色，是中共中央办公厅秘书局的办公楼。上世纪20年代华北水灾，我爷爷把把“壮学庐”拍卖，所得款项全部买了玉米、小米，赈济河北灾民。至今河北三河、香河……都有人记得我爷爷好处 ,比我大50岁的忘年交，被《青春之歌》丑化的“于永泽”张中行老先生，就记得段故事。
府右街的壮学庐卖出后，我爷爷没了住处，先寄居他哥哥唐慕潮西单东斜街的宅子。我爷爷的哥哥唐慕潮，京师大学堂仕学馆毕业，早稻田留学，当过东北大清银行总办、黑龙江财政厅长，比我爷爷有钱。
2、30年代的北平是座废都，十分荒凉。我爷爷花了很少的钱，就在什刹海西北角三座桥恭王府东侧，买了一片废墟，亲自画图，设计监工，在四条胡同之间盖了一座四合院，仿佛江南的老家。西侧是毡子胡同，因为当年这里住着一个蒙古王爷，整天骑马射箭，不住砖房，住毡子房。我家前门面对三座桥，现在叫前海西街，李广桥蜿蜒而下的河汊从龙头井流过门前。我家后门是南官房胡同，毗邻北官房、东官房……所谓“官房”，是明清政府给人民盖的安居工程，大都是简朴的小平房，类似解放后的筒子楼。我爷爷之所以在这里选址，是我奶奶唐邵荫鶼生在水乡绍兴，她是北平佛教莲社的创始人之一，从这里去北海莲社仅百步之遥。
我祖籍江苏无锡，再上两代是江苏武进，就是今天的常州。戊戌变法后，我爷爷沿大运河北上帝京，到京师大学堂文科中国文学门上学。途经临清，发现人口百万，贵为南北通衢，人口百万。当时的无锡是常州的郊区，而临清至少有10个常州那么大。1913年京师大学堂改名北京大学，首届毕业生合影留念时我爷爷唐慕汾名列其中，那年临清的季羡林刚满2岁。以后季老给我写过很多字，加起来总“逾千”吧？只有给这幅“佛教图书馆”不仅十分工整，而且用了敬题。再看下面的《唐师曾取经》，连印章都是“倒卧”。
我怀疑季老会手印、咒语之类的密宗仪轨，只是他是共产党员，不便透露而已。我曾请教钱师弟，你老师是否念咒，得到的回答是肯定的。我开大吉普“和平鸭”环绕印度，特意请教季老和佛教协会会长一诚法师，因为我在印度亲近的仪轨与中国流传的藏密汉显，有很大不同。
2009年7月19日，八宝山季老火花，我是唯一送到火化炉口、并最后离开的人。火化工将季老遗体塞进炉口时，突然拿下季老身上的党旗，说，这个不烧，你拿走吧。于是这面“八宝山党旗”，成了季老给我留下的最后“物质遗产”。
1979年，我从什刹海北京13中毕业，该校曾是萧乾就读的辅仁。1949年共产党没收教会财产成了13中，再往前是涛贝勒府，就是《最后的王爷》里的那位牛人，后来王爷家道没落，卖给了洋人。1900年庚子事变，洋人觉得中国没有文化遍地都是义和团，于是开始在教堂周围建学校，这就有了辅仁。现而今，辅仁大学校址归了北师大化学系，辅仁附中就是北京13中学。
李叔同变的“弘一法师”，临死前把人的生活分为三个阶梯：一层是物质生活，就是衣食；二层是精神生活，就是艺术；三层是灵魂生活，就是宗教。
我爷爷可能很早就跨越了这三个阶梯。1979年我13中毕业，报考大学。我90岁的爷爷说最好是响应毛主席号召上山下乡。要是非上不可，那就北大吧。就是别进“中国文学门”，写字就是错误。历史好，外国史，希腊罗马……可惜我分数不高，不够历史系世界史专业的档次。只能服从分配，去国际政治系学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爷爷说好，共产主义是信仰，有信仰就能接近普世价值。写到这儿，我又想到季老遗体上那面没主儿的党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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