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烧的未来:环保纪录片导演谈美国煤矿生态危机

核心提示：酸雨、水污染、肺部疾病，不是中国煤炭受污染者的“专利”。在美国，一批生活在“黑色黄金”之上的居民，同样遭受一场“生态灾难”。

酸雨、水污染、肺部疾病，不是中国煤炭受污染者的“专利”。在美国，一批生活在“黑色黄金”之上的居民，同样遭受一场“生态灾难”。在西弗吉尼亚矿区，用炸药爆破矿山的“山巅移除”法，被认为是又快又省钱的采煤方式，但大规模的爆破，却摧毁了西弗吉尼亚矿区的环境：独立的山峰越来越少，干裂的石头堆积在平地上，天空终日呈现出一片灰蒙蒙的景象，移动的东西只有机器。美国导演大卫·诺瓦克花费3年时间，跟拍环保活动家玛丽亚·冈诺的“山顶采矿反击战”，同时揭露美国煤炭的“黑色经济”。去年4月，发生1970年以来美国境内伤亡最严重的矿难，29名矿工在西弗吉尼亚州一个梅西能源公司的地下开矿项目中遇难。奥巴马总统亲赴西弗吉尼亚，花费4分多钟时间，念出每一个遇难矿工的名字，无数人为之感动。

“我们在这里，怀念29位美国人：卡尔·阿克德、杰森·阿金斯、克里斯多佛·贝尔……”

然而，当世界目光聚焦在29个不幸矿工的身上时，很少有人意识到，西弗吉尼亚州还生活着另一批“生态难民”。

当你踏上西弗吉尼亚林迪敦镇的土地时，你会看到空空如也的房屋，用木板封死的教堂。这座小镇实在微不足道，都不曾拥有自己的邮局。这是一个被人遗忘的角落，周围稀疏的几棵松树看起来都那么垂头丧气。

然而，这片荒凉的土地，却和阿巴拉契亚山脉的许多其他小镇一样，是一扇通向隐蔽宝藏的大门。在它的地下，蕴藏着36亿吨、利润数百万的丰富煤层。这一地区的煤炭开采公司，是全美第四大煤炭公司——梅西能源（Massey Energy）。

梅西能源针对阿巴拉契亚山脉的特殊地形，采用了一种名叫“山巅移除”的采煤方法——移除山顶。清除森林，炸开煤层，巨大的挖掘机挖出山体里的煤矿。岩石和土壤倾倒在下面的山谷。相比地下采矿，“山巅移除”法节省了大量人力，以及设备费用，只需一些炸药，阿巴拉契亚山脉的“黑色黄金”就唾手可得。

2010年9月，美国《赫芬顿邮报》将阿巴拉契亚山脉采矿区评选为“世界9大污染地区”之一，评选理由是“山顶采矿是世界上环境破坏最严重的行为之一。为了采煤，整个山顶都被移平了，因为受到严重的侵蚀，大量污染物流入该地区的小溪和河流。”

纽约导演大卫·诺瓦克（David Novack）花费3年时间，跟踪拍摄西弗吉尼亚“山巅移除”采煤的真相，以及当地居民血泪维权历程。2008年，环保纪录片《燃烧的未来：煤在美国》（Burning The Future- Coal in America）在美国上映，荣获国际纪录片联合会大奖、英国号角奖等多个国际电影奖。

“中美都是煤炭大国，面临着很多共同的问题。这部片子给中国人启示，美国并非完美。当中国人知道美国煤炭的幕后真相，他们会更加有信心，有勇气，解决自己的问题。”去年12月3日，诺瓦克应美国驻上海领事馆邀请，在南京举办了电影放映交流会，这是他第一次在中国展出这部电影。放映后一天，他接受了《外滩画报》专访。

美国煤炭幕后真相

“试试看，挪走你们的摩天大楼，把它们变成平地，看看那时城市的样子——城市被毁了，那就是这里的山脉正在遭受的……”西弗吉尼亚州矿区居民玛丽亚·冈诺（Maria Gunnoe）对着镜头说。

根据美国地质调查局统计，在西弗吉尼亚州，每天有大约300万磅炸药因煤炭开采而被引爆，阿巴拉契亚中部的山脊上，满目疮痍，爆炸声震耳欲聋。

玛丽亚在弗吉尼亚西南部拥有一片约40英亩的农场。在过去5年中，那里接连发生了7次洪灾，果园被淹，桥梁被毁，河中不能游泳，井水也不能用来洗澡。这一切在她看来，都是山顶采矿惹的祸。

诺瓦克把玛丽亚选为《燃烧的未来：煤在美国》纪录片的女主角。她的第一次出镜，是在屡遭洪水冲刷的家中。玛丽亚的打扮很日常化，牛仔裤，远足靴；她的脸部遗传北美切罗基族人的典型特征，轮廓清晰，五官立体，但一直很阴郁。她对着镜头，讲述自己的家庭：我来自矿工之家。我的祖父是矿工，父亲也是矿工，我的两个弟弟都是矿工。但是，我对矿工的态度却很复杂，这是一份很了不起的工作，养活了我们大家，造福人类。同时，它夺取了我一个弟弟的生命（玛丽亚的一个弟弟因一次意外被运煤车撞死）。

接着，画面转向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那是玛丽亚童年的乐土。在那座山林里，可能会遇到熊、白尾鹿和野生火鸡，还有黑草莓、人参和黄樟……2004年的一天清晨，玛丽亚醒来，突然听到“嘭”一声巨响，震得她几乎从床上弹起来，她转过头一看，家后面的山头被炸没了，被削平了的山脊上面，弥漫着砂石、煤灰和其他肮脏的尘埃。

之后的日子，独立的山峰越来越少，取而代之的是干裂的石头堆积在平地上，天空终日呈现出一片灰蒙蒙的景象，移动的东西只有机器。

“山巅移除”破坏了很多当地物种的自然栖息地，不论对像飞鼠这样的濒危动物，还是像蝾螈这样家族兴旺的动物，都是一场灾难。更为严重的是，因爆炸而溅起的岩石和土壤，都被倒进了下面的山谷，堵塞了河流、杀死了水中生物，并且影响了下游的水源供应。2003年的联邦调查显示，在阿巴拉契亚中部，有1200 英里左右的河流由于这种原因被掩埋。

很快，矿区的一个个小镇被炸得面目全非，居民面临搬迁的命运。74岁的退休矿工詹姆斯·史密斯曾发誓绝不卖掉自己的产业，但是没过多久，爆破就在离他家不到一英里的地方发生了。他去银行拿了赔偿金，一边抱着钱一边哭泣。

位于矿区中心的林迪敦镇、暮光之城镇等，逐渐都变成了空无人烟的“鬼镇”，离林迪敦镇12英里的鲍勃怀特是玛丽亚的家，她的一些邻居也开始搬迁了，但她决心坚守下去。

玛丽亚19岁时，也曾离开过鲍勃怀特，中学毕业后她去了北卡罗莱纳州一家工厂打工。25岁时，思乡心切，她回了家，住进祖父修建的老宅，继承了母亲的工作，在镇上一家餐厅当服务员。

“我知道这听起来很疯狂，但作为女招待，我听说了很多煤炭公司的内幕。我决心拯救这片土地。”玛丽亚说。

2005年，她加入了俄亥俄谷环境联合会，当志愿者，工作包括接听投诉电话，采访矿区附近的居民，以及监督河流污染。2006年，她成为一名全职环保活动家。在矿区抗议的人们

勇者的反击

“煤炭行业，正在强暴阿巴拉契亚山脉。”玛丽亚说，“煤炭公司冲着两点，横行霸道。第一，矿区的居民受教育程度不高；第二，矿区的居民很贫穷。”以前，玛丽亚也是这样的景况，但她选择成为全职环保活动家后，她不愿意和邻居们一样，再选择沉默。

她的梦想是通过收集“山巅移除”污染证据，让政府叫停“山巅移除”方式，更多鼓励地下采矿。她的终极目标，是寻找出绿色替代产业，最终替代地下采矿。

在导演诺瓦克的眼中，玛丽亚几乎变成了半个环保专家。她会把你带到小河边，指着一条双头鱼，告诉你这是因为溪水里重金属硒超标造成的。她会在当地的溪水中取样，送去专门的检测机构，查出有高浓度的毒素后，她迅速记录在案，接着挨家挨户通知人们，宁愿去买瓶装水，也不要喝当地的自来水。

玛丽亚还向西弗吉尼亚大学的博士学起了医学知识，用于调查当地煤灰等有害化学物质，对健康的影响。根据西弗吉尼亚大学的公共卫生研究显示：生活在该地区的人们，比其他地区的居民患肺癌、慢性肺病、心脏和肾脏疾病的几率更高，而且出生率也更低。

玛丽亚将这些收集到的信息整合起来，作为社区居民的代表，与其他环保志愿者一起，开始了艰难的维权路。诺瓦克曾和玛丽亚等一批维权者前往华盛顿和纽约。美国环保署的会议，玛丽亚不请自到，甚至是联合国的可持续发展会议，玛丽亚也现身其中。

“山巅开采破坏了环境，污染了河流，毒害了我们的空气，并且破坏了我们的文明和遗产。”玛丽亚向议员们施加压力，要求政府进一步加强对采矿业的关注，并要求当地对山顶采矿方式颁布禁令。

《燃烧的未来》里，诺瓦克采访到一位西弗吉尼亚州的官员。那位官员表示：西弗吉尼亚州经济全美倒数第二，十分依赖煤炭产业。据悉，每年该行业以及使用煤炭发电的公司所缴纳的税金，占整个州税收的2/3。

美国环境保护署在一次国际听证会上表态说：“山巅移除”的危害范围，至今尚无法清晰界定。“我们才刚刚认识、理解到这些生态系统的价值。”

尽管没能让政府对“山巅移除”下禁令，玛丽亚最终还是为矿区居民争取到一些应得的“福利”。美国环保署管理人员丽萨·杰克森在华盛顿的全国新闻俱乐部表示，环保署没有权力限制山顶采矿，但有责任阻止那些破坏水质的行为。她说：“即便不能终止对环境的污染，环保署也要尽力将之最小化。”

影片结尾，政府为山顶采矿区的一个社区安装了水过滤系统，其他社区的水过滤项目也纷纷上马。

在环保领域，玛丽亚可以被称为女英雄，但在现实生活中，她却成为了煤矿业主的“活靶子”。“经常接到人身威胁的电话和信件。”她耸了耸肩，说，“对于一个当地草根人士而言，与西弗吉尼亚最至关重要的煤炭工业抗争，这是必然的结果。”

为了防身，她不得不养了两条看护狗。在此之前，她女儿的宠物狗的尸体被发现在邮局外面，那是学生校车每天经过的地方，家里的另一条狗也在后院被射杀。《燃烧的未来》电影放映后，玛丽亚知名度迅速提高，潜在的威胁也越来越大。她变得敏感、谨慎，子夜时分，她会突然从床上跳起来，匆匆望向窗外，扫一眼停车场是否有晃动的人影。

新旧能源之战

2009年，玛丽亚获得有“环保诺贝尔奖”之称的古德曼环保奖。这个国际奖项每年颁发给６位民间环保人士。玛丽亚从15万美元的奖金中，拿出一部分买了一辆黑色的“牧马人”，在车尾，她贴上了“我爱山脉”的印花。

2010年美国的煤炭行业，出于意料，成为新闻界的焦点。一是4月份发生的29名矿工遇难事故，二是一直悬而未决的“清洁水保护法案”。

2010年10月，普利策新闻奖获得者塔玛拉·琼斯（Tamara Jones）找玛丽亚做了一个专访，也让我们了解到她的一些近况。2010年，玛丽亚41岁了，她的儿子加入美国海军，马上要去密西根参加新兵训练营，她的第一个孙儿也在当年出生。他的儿子在住宅旁边修建了另一栋房屋。玛丽亚告诉琼斯，当女儿结婚时，就把自己现在住的房子留给她，自己跟丈夫在镇上随便再找一处地方落脚，就像自己的祖父、父亲一样，让年轻一代，在自己土生土长的地方，开启新生活。

与此同时，玛丽亚仍在思考解决煤炭污染的最佳途径。国际能源机构预测，在2007年至2030年之间，全球煤炭需求量将上涨53%。2010年2月，奥巴马总统在华盛顿的一次州长会议上这样说：那些发展清洁能源经济的国家，将统领21世纪全球经济。中国科学院能源问题专家说：“没有人喜欢煤炭，哪怕在中国。但是，你有更好的办法解决我们的能源供应问题吗？”

目前，美国共有79个“山巅移除”项目在等待环保署审批通过，其中23个在西弗吉尼亚。

当地环保组织“Coal River山看护者”主张，劝服梅西能源公司重新采用传统的地下采矿方式，并且利用山顶建造风电。在Coal River山上，风速达到4级到7级，4级风速是保证有效安装风电设备的最小风速。

但这项新能源计划，却遭到煤炭工业组织“煤炭之友”的反对。56岁的罗杰·霍顿半辈子在地下挖煤，几年前，“山巅移除”大行其道后，下岗后的他成立了一个煤炭工业组织“煤炭之友”。他表示自己很欣赏玛丽亚坚持梦想的决心，但他并不觉得“山巅移除”百害而无一利。“老天把它们放在这里，就是让我们去使用它。”

“我热爱这片土地。”他说，“在我心里，我希望这里焕然一新，比如建造大型购物中心，甚至是高尔夫球场。”

除了煤炭之外，一些当地人几乎对别的事物一无所知，他们不知道风也能产生能源，也没有渠道去了解煤炭和全球气候变化的关系。

一个29岁的矿工说，“那只会让人们失去工作……”

一家杂货店店主说：“我们工作在这，住在这，生在这，长在这……煤炭没有伤害我们，它帮了我们。”

对于玛丽亚来说，煤炭污染的维权之路，还很漫长。

B=The Bund 《外滩画报》

N=David Novack(大卫·诺瓦克)

“大部分美国人对山顶采矿一无所知”

B:作为一个纽约人,你怎么会关注到西弗吉尼亚州的煤炭污染问题?坚持在矿区抗争的玛丽亚·冈诺

N:我在纽约的时候,遇到一个科学家,他告诉我西弗吉尼亚州的人们需要帮助，当地人面对有毒的地下水,140万亩山地被毁坏,以及处处姑息煤炭行业的 (地方)政府,然而却几乎没有媒体去报道。2005年，我跟随那个科学家乘飞机去现场，当飞机在阿巴拉契亚山脉上空盘旋的时候，我震惊了：所有的森林被清除，独立的山峰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齿状的贫瘠山脊，山上毫无生气，移动着的只有采矿机。

后来，我向当地人打听得知，尽管当地政府已推出了 “清洁水法案”，当地法院判决违法者应该立即停止采矿，然而最高法院却否决了当地法院的判决。这让我难过，我感觉到当地人的无助和绝望。但是，大部分美国人对全美采矿方式和如何利用煤矿资源一无所知。于是，我决定拍这部片子。

B：片中女主角因为你的纪录片获得2009年古德曼环保奖。你觉得她跟其他民间环保人士相比，最突出的地方是什么？

N：玛丽亚是西弗吉尼亚当地人，有当地人的口音，她的学历不高，只有初中三年级，她来自矿工家庭，她的祖父、父亲和兄弟都是矿工。但是，与矿区普通居民不同的是，她充满智慧，而且擅长自我学习。作为纪录片导演，我选择她，尽管她口音很重，有些语法不到位，但那就是真实的，有勇气有梦想的环保活动家的形象。2005年，我认识她的时候，她还在当地一家餐厅当女招待，但1年半后，她成为一个全职环保人士。我发现，在这个世界上，为改变世界环境做出贡献的大都是女性。比如说，在7年前，同样来自西弗吉尼亚煤区的朱丽亚·邦姿荣获2003年古德曼奖，她创建了当地赫赫有名的环保NGO“Coal River山看护者”。但很可惜的是，不久之前，朱丽亚因为癌症去世。当地是癌症高发区。

B：你最喜欢电影中的哪处场景？

N：玛丽亚和其他一些环保活动家，来到纽约参加一场抗议会。大家相约，去时代广场看一看，结果，这些常年住在阿巴拉契亚山脉附近的居民，望着时代广场五光十色的霓虹和广告牌，脸上挂满愤怒。玛丽亚得知时代广场的灯光彻夜闪烁，不禁对着镜头，大声高喊：“你们就不能把这些都关掉吗？”

我想，这场景可以传递给人们一个核心思想：人类疯狂地消耗能源，却从不考虑其不可再生性，正如影片的标题一样，这种方式是在燃烧我们的未来。

B：拍摄完这部纪录片，你的生活发生了哪些改变?

N: 我自己也变成了环保人士。我更加关注环境问题，我发现煤炭产生的二氧化碳要比天然气高80%，比石油高20%，于是我决定再拍摄一部有关气候变化的片子。

2007 年，美国前副总统戈尔拍摄了《不能忽视的真相》，但那部电影更多的是“忠告观众该做什么”，而不是“展示给观众为什么要做”。我暂定下一部纪录片叫《气候棋子》（Climate Chess），里面有很多真实案例。纪录片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展示给观众，我们可以做什么，比如先进的绿色技术，另一部分向观众解读，是什么牵绊住我们的绿色脚步，美国、澳大利亚等发达国家在减排方面的矛盾究竟是什么。

B：中国是煤炭大国。你的片子虽然第一次在中国放映，但现场很多观众都表示感同身受。你觉得这部片子对中国人有什么借鉴意义？

N：这是一个大问题。中国人看这部片子时，会意识到美国也并非完美。中国和美国面临很多共同的问题，我们的石油和天然气储量相对较少，但煤炭的蕴藏量非常丰富，煤炭是国家的主要能源。当中国人知道美国煤炭的幕后真相，他们会更加有信心，有勇气解决自己的问题。我很期待中国人从中不仅看到美国能源的灾难，也能意识到自身面临的生态灾能，从而寻找到更加绿色的经济发展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