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适评红楼梦文学价值:中国人的自信与日本人的自信有什么不同?

  我这里所谈到的中国人与日本人，是在文化概念上使用的，不是指一个个具体的中国人与日本人，如果在这个意义上使用中国人与日本人，则显然是有失偏颇的。我这里使用的自信，是指对自己的积极肯定的意思。说清这一点，很有必要，否则有时又会在整体与个体上纠缠不清。

  之所以提出中国人的自信与日本人的自信的这个问题，是因为，最近我看到厦门海峡两岸国学论坛与美国哈佛大学教授杜维明先生与中山大学老教授袁伟时老先生他们在论及传统文化的时候，为传统文化极力辩护的一方，都谈到中国传统文化能否发扬光大的问题，关系到中国人是否有自信心的问题。杜维明先生是这样说的：“人们常以中国文化中糟粕的糟粕与西方文化中的精华的精华相比。中国文化的代表人物即是鲁迅所批判的阿Q精神、续妾，抽鸦片烟，而西方文化的代表则是自由民主和个人尊严。
    这样比较，对中华民族的自信有非常大的摧残。一个民族要发展，尤其在危难中自救，除了政治、经济、制度建构方面的改变，还需非常深刻的文化乃至文化心理的建设。现在很重要的就是怎样使我们的心态改变。
    我像牟宗三先生一样认为，一个民族自信心彻底丧失，它是无力的、无气的、无理的，一个失去自信的民族，要向西方学习真正有意义的东西，可能性太小了。在对传统文化进行非常强烈的批判时，一定要真正了解它的精华，把它的优质部分好好保护，批判糟粕与发扬精华相辅相成。”

   中国人的自信心似乎就在于传统文化，传统文化有荣光，自己就有荣光，传统文化，如果被人否认，那么民族的自尊心与自信心都要遭受严重的损害。这种心态就是鲁迅笔下的阿Q的那种“我的祖宗比你们阔多了”的那种心态，阿Q在说完这句话之后，内心立即舒畅了许多，对于自己目前的穷困潦倒之极，竟然全然不顾。

   这也难怪，因为中国的传统文化的内核之一就是祖先崇拜。而且越是古老的祖先，被崇拜得就越厉害。其实，祖先也与现在的年轻毛孩子一样，曾经傻傻乎过，也一样荒唐过。祖先中做人上人的自然有，做人下人的其实也是不少的。还有街头耍流氓的泼皮无赖，目不识丁的草寇之类。只是某一代祖上坟上冒了青烟，出了一个有点出息的儿子。因此，祖上就被描绘得如花似玉。大修族谱，上下千年，姓李的非要追溯到唐代，姓赵的非要追溯到宋代，姓朱的至少也要追溯到明朝，姓毛的自然是不用说了。“文革”时期，谁要是把这个“毛”字写错，那可是有杀头之罪。

  有崇拜祖先传统的民族，其荣耀自然也就出自祖先。祖先积德，福荫子孙。哪一代子孙如果有点出息，做土匪流氓地痞的爷爷的罪恶就会被一笔勾销，明明只是乌合之众，却被描绘成为杀富济贫、以一敌百的英雄，而且通过大修族谱之类的东西，会将那些劣迹描绘成为英雄事迹。明明是落草为寇，滥杀无辜，却会被说成见义勇为的好汉。自然，如果恨一个人，最厉害的骂人方法也就是那个流传了千年的国骂“他妈的”，这种骂法的厉害之处，实在是因为“他妈的”与祖宗的血缘关系确实事关重大。

  为什么满清遇到外敌的困境时，中国人只会小修小补，弄一个“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结果这个改革搞得不伦不类，最后彻底失败，而日本的明治维新改革就相对彻底，甚至可以喊出“脱亚入欧”这样彻底的口号？这与他们对祖先的态度不同有密切关系。中国人千年来所拥有的是“我天朝大国”，凡世界先进发达之事，在我华夏文明中，早已经古已有之。而外国有，但中国竟然不具备的，都是妖魔鬼怪，奇技淫巧上不了台面的东西。但是，日本却是一个文明输入国。他们没有以祖先为骄傲的资本，祖先的历史既不悠久，也不发达，想骄傲也骄傲不起来，因此，代代只有想办法让自己争点气。但是，这结果却截然不同的。

 我在翻阅日本明治维新时期的一些资料发现，那时他们同样面临需要变革的日本，像当时的福泽谕吉、中江兆民这些日本启蒙思想家们，几乎没有中国儒学家们这样的心态。他们的自信似乎并不在乎自己的传统与祖先是否荣耀，而是在乎自己这一代能否把自己的家园建设好。为了建设好自己的家园，他们根本不管自己的祖先创造的东西是不是会被丢弃，而是在乎自己有没有能力学习到人家的好东西。如果学不到，则没有尊严，也没有信心，如果学到了，则无论祖先怎样，自己也是很有尊严、很有信心的。翻阅日本的历史书，常常会发现，日本人似乎并不极力为祖宗如何极力辩护，日本的科技史，就那样如实客观地把自己祖先在科技上的一片空白亮在那里。并不感觉难为情。在历史上将中国的什么什么传入日本，明治维新之后，在哪一年又把荷兰的什么技术传入日本，德国的什么科学传入日本，就那样一路数下来。日本人一点也不感觉自己祖先竟然是那样无用，什么都发明不了，什么都创造不了，几乎全是向人家外国学习来的。读日本的科技史，特别是日本的古代科技史，几乎就是一部日本学习外国史。只是到了近现代近百年时间里，日本科技史上才有一点自己发明创造的东西。日本人的骄傲资本在于自己能够有能力学习世界一切优秀文明成果，不在乎自己祖先的荣耀，而只在乎自己这一代能否做得更好。

 今天的日本更是这样。随时随地向世界一切优秀文明学习。日本就像一个体格健壮的小伙子，朝气蓬勃，吃什么消化什么，只要变成了自己身体的营养，才不管这是牛肉还是鱼肉。但是，中国更像一个八十岁的老人，吃的东西，挑三拣四，嘴里没牙，嚼不动，吞下去，又消化不良。刮风则怕被吹倒，天气稍热则怕中暑。自己无力做事，整天沉浸在祖上曾经阔过的迷梦中，总在回忆中度过余生。

 其实，一个民族最大的自信心，不是来自祖上怎样怎样，而是来自自己的努力奋斗能力上。祖上即使无限风光过，而自己却不争气，岂不是更没有面子？像街头上一个乞丐，整天蓬头垢面，衣不蔽体，逢人便向人夸自己祖先多么多么辉煌，多么多么发达，那又有什么意思？还不如一个人现在就学会过体面而有尊严的生活。

在这个问题上，中国人的自信心与自尊心总是立足于过去，而日本人的自信心与自尊心总立足于现在与将来。这种不同的心态，造就了不同的人生观与幸福观，也造就了不同的社会形态。

 我想凡真有生命活力的中国人，就要学会以自己强大的学习能力与创造能力为荣，而不要死抱着祖宗的大腿，自己却像个侏儒，站不起来，也走不动，还妨碍别人的正常行走。

2010年12月31日星期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