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未来之军嫂番外txt:羊道·夏牧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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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道·夏牧场
作者:李娟    文章来源:.原文刊载于《人民文学》2011年1期    点击数: 2753    更新时间:2011-2-14
美妙的抵达
从春牧场到夏牧场的转场开始了。
在可可仙灵驻地,只休息了三四个钟头,凌晨三点大家就互相推醒了。四周黑得真是伸手不见五指啊。为此我还伸出手指看了一下,的确什么也看不到。
我毫无选择地穿上了昨天的湿鞋子。但面对湿漉漉的手套,着实犹豫了一下。然而再一想,虽然是湿的,毕竟还是手套啊,戴上的话起码还能把水焐热,要是不戴就什么也没有了。于是戴上,再努力地拆房子、拾柴、烧茶,果然一会儿工夫就焐热乎了。
昨天来的四个客人,每人都轮流告诉了我一遍:“明天的路很难走,骑马要慢一点啊!”
难道会比哈拉苏的路更难走吗?于是我做了最坏的打算,不动声色地上路了。
结果走了五六个钟头,快到中午了都一直很顺。一路上全是起伏的坡地,只有几处上坡路有些陡滑,但都不是很难过的,便觉得昨天的那些人要么夸大其词了,要么,唉——就是没见过世面。
但到了十一点,果然没错,最难走的地方到了。
那时我们刚通过一条狭长的山谷,顺着一条几米宽的平静河流往西北方向走了很久很久。沿途大片大片的苜蓿草场,铺满了厚重密实的紫色花和浅蓝色花。这样的旅途真是赏心悦目啊。
然而一旦走出山谷,没一会儿就进入了一条干涸的旧河道。没有路,眼前顽石遍布,道路凸凹不平。驼队绕着石头小心行进,路面越来越倾斜,走到最后,觉得这条旧河道根本就不是流过河的,是流过瀑布的——怎么会这么陡!
我为了不拖后腿,走到了最前面。同时也小有私心——最前面的地方最安全,永远不会有石头被前面的马踩松,滚下来砸到脑袋上。
今天天气倒是出奇地晴好,心情也分外愉快,行动也利索多了。连我的马也变得格外可爱,再也不和我犯犟了,我让它往哪边走,它就高高兴兴地往哪边走。
路像台阶一样一级级向上,每到陡峭的拐弯处,就必然有人为修补的痕迹。垛着整整齐齐的石头堆,以拓宽路面,并防止坡体滑塌。那些整齐的石堆里有些石头大到一两个人都搬不动,由此可想维修牧道的劳动是多么艰苦。同时也能想象到这样的地方曾经出过多少事故,跌落过多少负重的骆驼啊。
现在很多险要的古老的牧道都废弃了。大山被一一炸开,新的牧道笔直坦阔,汽车都可以在上面跑。虽然新牧道大大方便了牧人的出行,但也未必尽是好事,路的通畅也加快了外来事物对山野的侵蚀。我们看到那样的路两旁到处扔着形形色色的垃圾。当路不再艰险的时候,“到来”和“离开”将会变成多么轻率的事情啊!
对了,昨天斯马胡力的意思我想我能明白。牧道得分散开来,每家每户都得严格行走在划分给自己的转场线路上。如果羊群都集中在有限的几条好路上经过,那么,不到几天那些好路就得被毁掉不可,沿途的驻地也会遭到严重破坏。
哪怕在坚硬的国道线上,有羊群经过的路面都会变得千疮百孔、破烂不堪。羊是软弱而沉默的,可它们的行走却那么的强硬有力。
完全通过这条几乎直上直下的旧河道大概用了一个多小时,然后我们又走进了一大片茂密的灌木丛之中,这里遍布着野生黑加仑,是一面缓缓下坡的道路。
由于这里鲜有人迹,去年的果实全都挂在光秃秃的枝头,黑压压的没有边际(虽然快到六月了,但绿色的新叶一片都没滋生)。虽然全是皱瘪的干果,但嚼在嘴里酸香美妙,仍然完好地保留着新鲜果实的全部诱惑。
我高高地骑在马上,像坐着船游过丛林一般。整个身子浮在黑加仑的海洋里,那些果实就在手边,我边走边大把大把地摘着吃,酸得直流眼泪。似乎我的马也晓得这个好吃,不时伸长脖子,一口咬下来一大串。
穿过这片迷人的黑加仑灌木地带,转过几座山坡,立刻进入了一个均匀的绿色世界。之所以说“均匀”,是因为一点儿也看不到刚才在山路上时那种巨大的顽石与苍翠的林木交杂、去年的枯枝与先发芽的新绿斑驳辉映的情景。这里像铺天盖地披了条绿毯子似的,没有特别突兀的树木,也没有河,没有光秃秃的石头。这里全是绿地和沼泽,只有高一点的绿和低一点的绿,没有深一点的绿和浅一点的绿之分。
这里的道路深深地陷入碧绿潮湿的大地之中,又那么纤细,仅一尺宽的光景。如果两匹马想并行前进的话,就得踩进旁边那条路上去——像这样的路多得是,但并不杂乱,井然有序地分布在大地上,彼此之间也很少交织,大都是一条挨着一条,平行延伸着,顺着山坡舒缓的走势优美地起伏,纹丝不乱。这就是羊道。羊群看似混乱地轰然前行的时候,它们走过的路为它们记录下了它们所遵循着的那种强大从容的秩序。
由于路面潮湿,泥土又黏又细,骆驼很容易打滑。在过沼泽的时候,有两匹骆驼先后倒下,侧躺在路边,被身上的负重压得动也动不了。大约是刚刚经历过漫长艰难的路途后,走到平顺的路面上就放松了警惕吧。
这样的路倒不担心会有什么危险,为了抓紧时间在天黑之前赶到我们的长驻地冬库儿,两个男人没有给它们减负,而是硬把它们从草地上推了起来。它们柔软的鼻孔又一次被扯破了,血流个不停。
下午,太阳出来了!天空完全放晴了!啊,像做梦一样,感觉很久很久没有见过万里无云的广阔天空了。
这时,我听到扎克拜妈妈在身后唱起了歌。
我骑在马背上,一动不动地背朝着她,用心听着,似乎转身回头看她一眼都会惊扰到她似的。
妈妈经常唱歌,但我从没听过这样一首。曲调很无所谓地流露着忧愁,音律绵长平静,似乎与爱情、离别、怀念有关。远离家乡很多年的人才会唱这样的歌,既充满了回忆,又努力想要有所释怀。
在寂静的山野里,在单调而轻松的行进途中,这歌声比哭声还要令人激动啊。我想,传说中美丽的冬库儿快到了,我们真正地远离之前所有的痛苦了,妈妈走到这里总算安下心来了吧?
虽然在这样的路上,我的马也不时地打滑,害得我好几次差点掉下去,但我一点也不害怕,这样的地方,会有什么可怕的呢?就算掉下去,也是舒舒服服跌进草丛深处吧。
又过了一个小时才完全穿过那片绿意浓黏的沼泽地。渐渐地,驼队又走向了高处。翻过达坂后,折进一条美丽平坦的山谷。脚下出现了宽宽的石子路,沿途陆续出现了一些木头房子,都是以完整的圆木横放着搭架的。居然还有一座房子抹了墙泥,刷了石灰!虽偏在山野,却明亮又体面,不知道这家人在此生活多少年了。原来这条山谷是一处深山定居点。定居的地方和游牧地带到底不一样啊,人居气氛浓郁。虽然一路走到头,也不过只看到有十来户人家。
他们的牛圈全都依山势而建,嵌在山石缝里,孩子们赶牛的吆喝声从远处传来。在一座小白房子前,停放着一辆破旧的童车。
还有一长溜狭长平整的山间平地,有两三家人聚居在一处,盖的全是圆木搭建的木房子。一路上蜿蜒种植着绿油油的草料地,木头栏杆沿着河岸一路围挡着。围栏内的蒲公英开得正浓艳,黄得发橙。真美啊,若我们多停留一分钟,一定会看到神仙出现。
看这条山谷的走向和地势,冬天里一定是避风的温暖之地。树林里的河深深地陷落在狭窄的河道深处,河两岸的草又长又厚实,几乎完全遮盖住了河流,让河水只在暗处哗哗流淌。水边很平实地长着白柳、杨树、白桦和杉树。河对岸山脚阴影处堆着厚厚的积雪,林间也残雪成片。
在山谷尽头,驼队再次翻过一处狭窄的隘口,一下山,发现我们已赫然出现在森林中。四下到处都是杉树林,夹杂着许多躯干像银子一样耀眼的白桦树。
路边不时凸出怪石,令道路为之拐弯。那些巨大的石头铺着黄绿斑驳的石苔,一层一层地叠在路旁,上面均匀地布满了整齐光滑的洞口。
一路上布谷鸟叫声空旷。林间深处水流浅细,水边的小路阴暗而碧绿。
我的马儿大概肚皮痒痒了,最喜欢紧贴着树蹭着走,害得我的外套被树枝挂了许多条大口子,头发也被挂得乱糟糟的。
有好几次它还从那些树枝垂得很低的地方过——它倒是能从下走过去,我在上面就惨了,眼看着粗大的枝干横扫过来,却怎么也勒不住马——它好像完全忘记了自己背上还有个人似的,不由得怀疑它是不是想把我从它背上打发掉。
经过一些路边的大石头时,它总会停下来侧过脸在石头上蹭啊蹭啊。我想它脸上一定被小虫子咬了,很痒吧?于是从经过的大树上折下树枝,俯下身子帮它挠痒痒。谁知竟惊了它,猛地跳跃起来,颠得我心都快撞进胃里去了。
我一直走在最前面,遇到岔路口了就勒马停下,等后面的人赶上来了好问路。遇到两条路平行,就煞有介事地判断一番,再引马走上那条看起来好一点的路。
后来才发现,根本没必要操那个心。马聪明着呢,自己的路自己全都有数,家在哪个方向,哪一段有过不去的水流,全都清清楚楚,根本不用我多事。
而我选的那些路呢,看起来很平的,走到一半才发现有沼泽。
马强烈要求走的那条路(就是怎么打它也不回头的路)看上去坑坑洼洼,却越走越平缓,而且据我目测绝对是近道。
总之,剩下的路程真是愉快啊,连马儿都那么快乐。
直到穿过最后一片白桦林,一眼看到两山夹峙之间紧傍着森林的、狭窄而明媚的冬库儿为止。
邻 居
在冬库儿,爷爷家驻扎在我家南面两公里处的白桦林里,南面一公里则是讨厌的老头恰马罕家。我们刚到冬库儿的那天下午,路过恰马罕家门口时,照例接受了他家儿媳妇端上的酸奶,照例没放糖,照例酸得我鼻塞。
当时恰马罕坐在门口用小刀削着一截木头,旁边一大堆工具,不晓得在做什么。后来才知道是在削斧头把子。他就喜欢做斧头把子,家里只有一把斧头,把子却削了一大堆。
恰马罕身材高大,衣着朴素干净。他大声地和扎克拜妈妈打着招呼,然后又扭头额外问候到我,夸奖我马骑得很好,还说全县的汉族人里都找不到比我骑得更好的了——这话真让人既不敢相信,又沾沾自喜。有两个小小的孩子站在一旁害羞地看着我们。毡房后面的白桦林清凉而明亮,一个灵活的高个子男孩迈开长腿跃过林间纵横交织的溪流,正往这边跑来……那种无比安宁愉悦的生活场景看在眼里真是美好极了。因此对这个邻居老头的第一印象极好,觉得他从容又明朗,有隐士一样漂亮的风度。
此外恰马罕的两个孙女(因为都剃了小光头,一开始还以为是两个孙子)也让人记忆深刻。
那天下午我们一到地方就饿着肚子忙这忙那,想赶在天黑之前住进毡房。我帮着卸完骆驼,赶紧去打水,然后准备生火烧茶。可是驻地在山谷里一块突兀的石头小坡上,四处很难找到现成的柴火,妈妈说要进东面的森林背柴。但是我一个人又不敢进森林,大家都在忙,卡西帕和羊群还没有赶到。眼下除了要搭起毡房,还得修一个新的小羊圈。晚上来临之前小羊要是入不了圈,有可能一个晚上就跟着大羊跑光了,这毕竟是个新地方啊,羊群还不熟悉环境呢。最糟糕的是,眼看着原本阳光灿烂的天空,转眼又飘过来一团阴云,淅淅沥沥下起雨来。
正在发愁呢,突然看到山坡下有两个小孩子慢慢吞吞走了上来。正是刚才经过的恰马罕老汉家的两个孩子,一个三四岁,一个五六岁的模样,都小得令人心生怜意。此时却是我们的大救星啊——大的拎着一只红色的暖瓶,小的抱着用餐布包裹的鼓鼓囊囊的包。
我们大喜!立刻放下手里的活,聚拢过来。
哈族牧人不但会为路过家门口的驼队提供酸奶,还有为刚搬到附近的邻居准备第一顿食物的礼俗。真好!
这时大的那个先走到地方,找了一块空地小心翼翼地放下暖瓶,为防止没放稳,还用手晃了晃,挪了挪位置。然后去接小妹妹手里的餐布包。她一转身,脚后跟一踢……噼啪!哗啦啦……只见浅褐色的香喷喷、烫乎乎的奶茶在草地上溅开,银光闪闪的瓶胆碎片哗啦哗啦流了出来——刹那间什么也不剩下了!亏她刚才还小心了又小心!
我们第一反应是太可乐了,便大笑起来。转念一想,有什么可笑的啊,又冷又饿又正下着雨,茶也没的喝了,多么糟糕的事情啊!于是纷纷垮下脸叹气不已。
但是叹了一会儿气,又觉得实在是好笑,忍不住又笑了。
想想看,两个小孩子,加起来还不到十岁,四只小脚丫,辛辛苦苦穿过山谷和黑森林,走了一公里多的山路才把东西送到,结果却前功尽弃……太可爱了。
我们实在没时间理这两个孩子,再说她们显然不需要安慰的。她们突然遭遇这样的意外,一时都愣住了,倒也不害怕,也不哭,只是有些不知所措。两人呆呆站在茶流满地的事故现场,大的那个把没有了瓶胆的塑料暖瓶壳子拾起来,往地上磕一磕,磕掉瓶胆残渣后,一手拎壳子,一手牵着妹妹回去交差了。嗯,很好,知道再换一个瓶胆还能用。
好在她们回去不会受到责怪的。家长既然敢放心地让年幼的孩子去承担家庭义务,就绝不会因为她们把事情搞砸了而加以责骂,顶多可惜一下那只暖瓶。
茶没了,食物还在。我们解开餐布摊在大石头上,啊,全是新鲜的包尔沙克!你捏一个我捏一个大口大口吃了起来,只有斯马胡力还在抱怨没有茶水。
半个小时后,两个孩子的母亲亲自来了,她身怀六甲,腆着大肚子,手里拎了另一只蓝色暖瓶。打过招呼后,她笑着说好在家里有两只暖瓶。两个孩子也跟着母亲来了,这么远的路也不嫌累。她们一点儿也没有愧疚的样子,仍然像我们最初在恰马罕家门口见到她们时的模样,害羞而安静。
斯马胡力和随后赶到的卡西帕为修新的小羊圈一直忙到深夜,然后打着手电筒分开大小羊,赶小羊入圈。新的羊圈全是斯马胡力骑着马从森林里拖出的小灌木和大树枝搭建的。紧靠着毡房山脚下的石壁,依山势围了一处可以挡雨的空地。
按礼俗我们接受了别人食物上的帮助后,一闲下来就应该赶紧回礼,顺便送还暖瓶和餐布。但当天晚上干完所有的活大家都很累了。
在此之前黄昏的时候,妈妈曾提出让我独自去回礼,因为只有我那时还算闲着。她取出我们从塔门儿图出发前就烤好的一只圆馕包进餐布,又撒了一把糖进去,系上结,让我送去。
我说我不敢经过森林。
妈妈嘟噜着说:“小小的孩子都不怕,你倒怕了。”
我说:“她们是两个人,我只有一个人嘛。”
其实是不好意思独自去陌生人家拜访。
然而第一天的傍晚一点儿也不安宁。我们还在搭毡房的时候,有一个老头大老远就叫嚷着冲过来了,站在妈妈面前指东指西,大声吵个不停,非常激动。也不知为着什么事。那时斯马胡力不在,进山拖木头去了。妈妈一个女人,不想和他单独吵架,只是冷着脸一声不吭。后来他走了很远,还不时地回头叫骂。
他走后,妈妈戴上头巾也走了,我看到她走进了东南方向森林中的小路。可能去爷爷家商量此事。我一个人在没有搭好的毡房里收拾这收拾那的,等大家回来。
我们选定搭毡房的地方原先可能是个羊圈,地上厚厚的一层羊粪。妈妈铲了半天,越铲越多似的,干脆把已经聚拢的羊粪蛋又摊开拍平了,再从外面铲几锨土盖在上面,便直接铺上了花毡。从此后我们就在上面吃饭睡觉了……幸好羊只吃草的,干粪蛋子不脏也不臭。
后来才知道,那个老头说这块地方是他家的老羊圈,我们占了地方,他的羊就没地方待了。
我问妈妈:“他家在哪儿啊?附近没看到有毡房啊。”
妈妈说:“在山那边。”
我奇怪地说:“那要这个羊圈有什么用,离家那么远。”
斯马胡力说:“他脑袋里全是水没有脑浆嘛。”
卡西帕说:“以前他家是住在这儿的,后来搬到那边去了。羊圈也搬过去了。”
我说:“那要两个羊圈干什么?”
斯马胡力说:“他家羊比谁家都多嘛。”
就在这天夜里,都已经入睡了,突然班班叫了起来,有人打着手电筒找上门来。恍惚间听出还是黄昏时的那个老头,以及另外一个中年人。
斯马胡力和他们大吵起来,后来直接干了一架。
我们统统起身跑出去拉架。斯马胡力两天来都没休息好,又那么操劳。好不容易停歇下来了又有人上门,顿时肝火大旺,一点也惹不起的模样。那一架打得真够劲,几公里外的狗都跟着叫了起来。卡西帕号啕大哭,边哭边激烈地指责对方,妈妈也哭了起来,冲上去拉架,说:“够了!够了……”拼命保护着自己的儿子。我也上去拉扯两个人,使劲抠他们互相揪拽的手指,差点也被两个人拽倒了。我看到其中一人的手上血淋淋的。还好他们看我一个外人也掺和进来了,倒是都松开了手。
斯马胡力脸也青了,嘴角也破了,衣服袖子都被扯下来一截子。不过肝火倒是疏泻得干干净净,第二天人立刻显得温和安静多了,几天以来第一次看到他如此心平气和。
破衣服由我给他补,妈妈提供的针跟牙签一样粗。我说:“线呢?”她取下头上的羊毛头巾,从头巾边缘扯出一股毛线给我。
我边补边说:“打架真好啊,脸被打得漂漂亮亮的——啧,漂亮的斯马胡力!”
他很高兴地说:“那个老头儿比我更漂亮!他的鼻子没有了!”
结果到了中午,他又闻得什么风声,穿着我刚给他补好的衣服跑到人家家里继续大干一架,回来时,另一只袖子又给撕裂了。另外鼻子也给漂漂亮亮地打烂了,上面有一个明显的十字形伤口。真奇怪啊,从没见过这么高明的伤口——十字形的!
我吓得要死,冬库儿真是是非之地啊,怎么办呢,才刚到这里就闹这么凶,又是邻居,以后时常狭路相逢的,这个夏天怕是不太平了。
况且这深山老林的……
但是我发现目前为止只有我一个人在为此事担忧。
晚上斯马胡力到处找帽子找不到,后来“啊”地想了起来:“打架的时候落在他们家了!”然后就要去取帽子。
我连忙说:“算了吧,一个帽子而已,我再给你买一顶新的!”
他不干:“那一顶就是新的!”
结果他不但顺利地拿回了帽子,还在人家喝了茶打了扑克牌才回来。
我发誓以后再也不管他打架的事了。这样的架——闹着玩似的!
对了,前面说给恰马罕回礼的事。因为打架的事,第二天我们都很不舒服,一时没顾得上回礼。想不到中午的时候,老汉恰马罕自个儿来了。
昨天虽然盖好了小羊圈,但大家都不太满意。今天斯马胡力又赶着骆驼进林子继续寻找合适的木头。卡西帕也不在,把羊赶向北面山间去了。
于是只有我和妈妈接待这个老头儿。
他一来就和妈妈谈论起草场纠纷的事情。妈妈似乎有些不爱搭理他。他又扭头向我问候,居然用的是汉语。他汉语很好,我便由衷地夸奖。他连忙告诉我他曾经是某某届县委书记的翻译。于是我又疑惑起来,若给县委书记当翻译的话,这样的水平,似乎就差得多了……大约当时那个县委书记刚好路过他跟前,就让他帮忙翻译了几句吧……
他再一次严肃地赞美我骑马的技术,把上次的说法又重复了一遍,即全县汉族人里最强云云。还没等我谦虚几句,他又说像我这样的姑娘,马骑得好,哈语说得好,应该嫁到牧业上才对,并且立刻为我安排起终身大事来,一口气向我提供了好几个附近还没结婚的漂亮小伙子,其中包括他自己的两个儿子和一个孙子……我瞠目结舌,紧闭了嘴巴。
但是很显然他并不期待我的反应,他说着说着话头突然一转,转到他自己身上了,说自己有多少只羊,多少峰骆驼,共有八个孩子,儿子有三个结了婚,女儿全部给人了……这个“给人”的说法让我乐了一下,想起上次爷爷亲家说“拿了”人家女儿的说法。原来嫁女儿是损失,娶媳妇是发财啊。
还没等我为之感慨一下,他的话题又转回到了斯马胡力身上。说斯马胡力的做法是正确的,一定要为他作证。他要主持公道,让两家人碰个头互相讲道理,然后写下书面的证明,然后由他带着证明去县城找派出所……我吓了一大跳,不至于吧,有那么严重吗?邻里邻居的,事情闹这么大以后怎么收场啊?再说县城多远啊,这种麻烦的事还是算了吧。
他又说那可不是说算了就能算了的,今天可以算了,那明天呢?明天可以算了,那后天呢?小事情不处理就是大事情,大事情不处理,大家都完了。
我一听,都上升到这样的高度了,这老头不是领导也起码是个干部,于是不管他说的在理不在理,顿时肃然起敬。
妈妈丧着个脸,不耐烦地捻着纺锤纺起线来。
我听到卡西帕好像回来了,就出门看,果然是她。这个勤快的孩子赶完羊路过森林时,顺便背了小山似的一堆柴火,我连忙帮她从背上卸下,催她赶紧进房子喝茶,她不干,问:“恰马罕在里面?”
“是啊。”
她撇撇嘴:“这个老汉,不好!一点也不好!”
我又回到房子,看到恰马罕正指着屋角的一个洋葱,说要吃。妈妈拾起来给他,他掏出腰上挂着的小刀,先削掉外面的一层,再整齐地切成四瓣,一片一片剥着吃起来。他吃一片,我心疼一片,那只洋葱是最后的一个了,我们可以用来做四个晚上的汤面呢!指望他还能剩下来一点,结果还是残忍地统统吃光了,居然一点儿也不嫌辣。
然后很快告辞了。妈妈把昨天准备好的回礼交给他,又嘱咐我抓住班班,让他安心上马。我故意装作没抓牢的样子,好狗班班冲上去就咬,咬了好远还在追,吓得他策马狂奔不止。
回头问妈妈:“他是什么领导啊?”
妈妈说:“哪里的领导,也是放羊的。”
再想一想,这个恰马罕虽然又讨厌又啰唆,但人并不坏啊。再想一想我们最寒冷的时候他家提供的那壶茶,顿觉自己很小心眼,很过分。
有趣的是,恰马罕趁妈妈不在身边时,悄悄对我说,扎克拜妈妈是个很好很好的人,但只有一点不好:“她是个话多的女人!”
恰马罕走后,妈妈也说:“这个老头一点也不好!”
我问为什么,她说:“话太多了!”
妈妈他们虽然也觉得恰马罕烦人,但仍真诚地对待着他。至于那一个小小的洋葱,似乎只有我一个人在为之可惜,大家都不以为意。晚饭没有洋葱,也很好吃的嘛!
另外两家邻居
定居后的第三天,卡西帕和我也开始四处拜访邻居。
离我们最近的是北面溪谷上游的保拉提家,他家比我家晚一天进驻冬库儿。转过北面的山坡一拐弯就到了,他家毡房扎在溪水西面的半坡凹陷处。好大的一顶毡房啊,上上下下还整个儿蒙了一层洁净耀眼的白色帆布(而我家毡房外只蒙着褐色粗毡,并且已经很破了),真是一顶白得耀眼的白房。我自己的妈妈有一个相当有效的判断标准,那就是房子越白的人家肯定越有钱!
房间里挂了两面亮晶晶的粉红色幔帘,四周挂满浓墨重彩的壁毯。正中朝门挂着的是一大幅黑色金丝绒的刺绣,花朵一样盛开着缤纷精致的对称图案,像是一面绮丽神秘的星空。绸缎面子的被褥高高地码得跟小山一样,整整齐齐,花团锦簇,被堆上盖着闪闪发光的红色大头巾,旁边静静地放着一面雕花栏杆的红漆木床。啊,这家人肯定有一对新婚夫妇!
他们的花毡不像我家那样直接铺在地上(而且是羊粪粒儿上),而是把房间直对门的那一半用圆木垫高了再铺花毡的。这样生活区和劳动区就干干净净地分开了。真讲究啊,新婚生活到底总是充满无限希望的。
在那里,我还喝到了最最美味的奶茶,是香喷喷的红茶煮的,女主人还为我挖了一大块黄油泡进茶碗里,还添了一勺煎过的塔尔糜(似乎是小米)。真幸福